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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找不到


    很快,这场发生在洛英厢房里的闹剧,便匆匆结束了。


    孟柯白铁青着脸,只管先把大呼小叫的景晖狠狠训斥了一番。


    如此这样,他便也根本就无须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洛英的厢房、洛英的床上,十年来,他在景晖面前也是强势惯了的人。


    在这个过程里,他突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就在几个时辰前,他从李懋怀的手中救下洛英时,曾问过她,为什么景晖会把她一个人丢在后山的树林里,自己跑得没影了。


    那时候洛英说,是她想一个人在山里走走,才让景晖跑马去的。


    景晖对洛英说的话已经暴露了一切,原来她为了不让景晖受他的批评,自己都快要顾不上了,还顺口就帮景晖扯了个谎。


    孟柯白莫名更添了几分火气。


    离开宴会厅后,洛英并未与孟柯白同行。


    好不容易忍到出了众人的视线,她方才挥退了身后跟着的隋嬷嬷和绿颐,只带了韩嬷嬷一人,在行馆的僻处逡巡。


    等到彻底确定了四下无人,她方才捂住胸口,朝着那似乎久无人打理的墙壁,呕了起来。


    实在是太过反胃……


    一来是那先前她强撑着吃下的三片生肉,一直在肠胃中翻江倒海;


    二来是那摩鲁尔杀人的方式太过残忍,她不过起身时不小心看到了地上的残尸,便已然头皮发麻,差点当众失态。


    韩嬷嬷站在洛英的身后,听她呕了一会儿,一直到实在呕不出东西,方才拍拍她仍在颤抖的肩背,柔声问道:


    “吐干净了也好,赶紧回去,重新漱口吃点东西吧。”


    想到房内还有隋嬷嬷等人,洛英摇了摇头:


    “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暂时不回去。”


    韩嬷嬷顿了顿:“那……奴婢去为公主拿点水来漱口?这里是行馆,公主一个人,应该……”


    “没事的,”有了方才的摩擦,料想那车稚粥等人应当不敢这么快又轻举妄动,洛英心头一舒,“我就在此处等嬷嬷回来。”


    待韩嬷嬷脚步声走远,洛英浑身的不适也缓缓消散。


    口中的辛辣和酸涩尚在,方才被迫沾染的孟柯白的气息,也仍旧萦绕在鼻尖,她抬头望向夜空里皎洁的英亮,一时竟不知该感叹什么。


    “居士,”身后却有一个熟悉的男声忽然响起,“你怎么独自在这里?”


    洛英恍然回首,见到静泓一身僧袍,立在英光之下。


    洛英方才还算舒畅的心头,因为静泓的乍然出现,又是一紧。


    脑中也骤然有个念头闪过:宝川寺上下,知晓她真实身份的只有住持一人而已,此次出塞和亲的随行名单,难道是住持有意为之?


    而此刻,她亦庆幸自己人在暗处,不会被静泓轻易发现面上的端倪,而就在她反复思量该如何应对静泓时,又听这位她熟识多年的沙弥道:


    “居士放心,我虽然已勘破你的身份,但我保证,不会对外吐露一个字。”


    见她仍旧不发一言,又补道:


    “据我所知,若你真是宫内那个被陛下娇养长大的大公主,方才我唤你‘居士’时,你便会立刻高喝让我离开,可是……你没有。”


    洛英撑了撑双眼,没想到她自以为纯熟的遮掩,会被身边熟识的人一下看穿。


    那么孟柯白呢?这一日他们之间又有了几番往来,他是否也已然发觉了她身上与洛英桢的不同之处?


    “到底瞒不过静泓师弟,”又凝了片刻,她方才低叹,“自从那日你我在宝川寺分别,已有数日未见,你……又是怎么知晓是我的?”


    静泓一身清气,似乎也并未想要探闻这从小在宝川寺中带发修行的居士为何会摇身一变成了和亲漠北的永安公主,只答了她的问话:


    “今日队伍遇袭,居士你休整之处虽远,但我却刚好看到了你,当时只觉得起疑,不敢笃定。方才,我见到了居士身边的乳母韩嬷嬷,于是便决定试一试你……若是因此而冒犯了你,我须得先向你道歉。”


    与他相识十数年,静泓的人品,洛英是信得过的。出家人最重信守诺,他说了不会将她真实身份外泄,便一定不会外泄。


    不过宝川寺另外几名与静泓一样陪行的僧侣,她却必须纳入考虑。


    毕竟他们都是见过她们主仆二人之人,既然静泓能联想到她顶替,那么其他人应该也能想到。


    看来,为了防止危险,韩嬷嬷以后要尽量不在这些僧侣面前露面了。


    想曹操曹操.到,韩嬷嬷的脚步声传来,静泓便不等她回答,急急离开。


    临走,又想起了什么,似是安慰她一般,重复了一遍:


    “放心,我一定不会多任何人提起半句的。”


    韩嬷嬷来时,静泓已然远去,自然不知起先的变故。她为洛英带来了水囊,洛英漱完了口,想到也已在外耽误了许久,便领着韩嬷嬷回到了卧房。


    隋嬷嬷和戴嬷嬷都已经为她打点好了,早早候着,见她与韩嬷嬷二人回来,戴嬷嬷抢先说道:


    “刚刚宴席上的事,奴婢们都已听说了。奴婢念着公主大概不习惯那些饭食,便提前吩咐了咱们的庖厨为公主做了些小菜,公主可还要用?”


    这位戴嬷嬷,也是宋皇后专门为洛英安排的人。


    戴嬷嬷本为卢皇后的陪嫁,卢皇后薨逝后,她先是一直伺候在太子身边,等到太子冠礼开府、迎娶了太子妃,戴嬷嬷便选择留在了宫中,是弘光帝最信任的宫中女官之一。


    而这一次,也是隋嬷嬷与戴嬷嬷,分别领了几名出自宋皇后和洛英桢碧仙殿中的宫婢,虽然俱是伶俐精明,但显然因着出身不同早已各自有了麾下的阵营。


    因为韩嬷嬷是洛英乳母,自然与洛英最为亲近,隋嬷嬷和戴嬷嬷便只好暗暗竞争公主身边第二心腹的位置。今日一整日都是隋嬷嬷占了先机,到了快要就寝的时候,戴嬷嬷才终于找到了机会,向公主展示自己的体贴入微。


    可隋嬷嬷毕竟也是宫中老人,戴嬷嬷这点小九九自然逃不过她的眼,未等洛英回答,便兀自说道:


    “公主在席上饮了不少小王子的六安瓜片,那茶水解腻生津,茶后不宜再大量饮食,戴嬷嬷你伺候陛下和太子多年,竟也不知?”


    其实,因着洛英桢从小便长于地处大周北方的邺城,她并不喜饮绿茶,尤其是六安茶。自与洛英桢相识,孟柯白也同她有过数次的饮茶清谈,以他的细心,理应知晓此事;今日恐怕是因为全心布局那匪贼之事,才一时疏漏。


    不过,洛英并非洛英桢,今日席上又发生了那般大的变故,饮茶这等细节,自然无人注意,也无人会告知戴嬷嬷。


    一想到自己用这样的小事便能敲打戴嬷嬷,隋嬷嬷心中一阵窃喜。


    果然,面对戴嬷嬷的殷切,洛英表现冷冷淡淡,摇头说不用,只让戴嬷嬷将那些上好的菜肴分与几位宫婢用了。


    而就在韩嬷嬷替她摘髻上珠钗时,她也因为仍在回味隋嬷嬷口中孟柯白予她的“六安茶”的滋味,忽然停了下来,问戴嬷嬷:


    “瞧我,竟然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孟娘子宿在何处?”


    自己虽然是顶替,可如今也只能先维持着这样的状态,即使孟娘子暂时身份尴尬,她到底也是与孟柯白相依为命二十余年的母亲,于情于理,自己都应当前去探望。


    “公主回来前,奴婢便差人去问过了,”戴嬷嬷双手交握,“孟娘子不耐长久舟车,在刚到这行馆时,便已经歇下了。”


    隋嬷嬷听了这话,却有些犯了难。


    孟柯白高中之后,便将客居临漳的孟娘子接到了邺城,好生安顿,但他与洛英桢相交的这段时日里,洛英桢却从来没有提过要去探望这位未来的婆母。


    箇中原因,除了孟溯当年未婚先孕、被江南孟家逐出家门而身份尴尬之外,大抵也是早早听说,这位相貌温婉柔美的娘子,骨子里却是刚烈得很,与那些惯会对洛英桢阿谀奉承的宫中嫔妃和命妇们,全然不同。


    即使一同上路,按照洛英桢的性子,想来也是不会早早与她接触,至少也须得等到,漠北王廷那边正式给了孟娘子身份之后。


    但若要将这些如实告知洛英,让她将“洛英桢”演得更加入木三分,隋嬷嬷打心眼里又不十分情愿。


    宴席上眼见着孟柯白将洛英自然按在了怀中,隋嬷嬷虽不便承认,可却难免生了不小的怒火。


    这个洛英,到如今还没松口,究竟要不要答应她家那金尊玉贵的大公主,要换人的交易呢!


    她凭什么又要把洛英当做自己真正的主子,尽心尽力侍奉?


    永安公主这边看似一片和谐,而孟溯那头,却是十足的情真意切。


    这位如今还只能被称一句“孟娘子”的状元母亲,正与自己的独子对坐案前,静静观着他默默用饭。


    良久,似乎是捉住了谈话的先机,孟溯先开了口:


    “今日为了挡那贼人你伤了双手,阿娘以为,势必伤筋动骨,但眼见你现在一切如常,阿娘也算是放心了。”


    孟柯白用巾帕拭了唇角的汤汁,闻言又瞧了那隐隐透出血色的掌心,笑道:


    “伤也确实是伤了的,让阿娘担心,是儿子不孝。”


    眼见孟溯似乎也看穿了他的心思,便干脆直接说破:


    “凭儿子的功夫,制服那要对洛英桢不轨的大汉,轻而易举。而这出‘舍命保爱’的戏码,也不仅仅只为了博得那永安公主的怜惜。”


    说着,他那骨节分明的长指,又轻轻抚过被公主亲手缠上的纱布:


    “伤了一点手掌而已,以小博大,划算至极。”


    孟溯因道:


    “今日那车稚粥王子来势汹汹,阿娘虽未被邀请入席,却也听闻,因为贼匪之事,摩鲁尔与他在席上差点大打出手。忌北,阿娘一想到,仍旧心惊胆战,”


    孟溯的黛眉微蹙,看向孟柯白的目光,渐渐起了一层忧虑:


    “要不是你早早便知晓车稚粥与摩鲁尔两边的靠山左右贤王的恩怨,恐怕今日,是要吃这车稚粥的哑巴亏了。”


    “儿子势小,那栾狄乌耆衍又这样大张旗鼓要将我迎回漠北那蛮荒之地,”提起自己的这位生父,孟柯白并无半点好感,“不用计自保,我们此去,必是死无葬身之地。”


    “忌北,阿娘知道你并不愿认这个父亲,阿娘同样,宁愿一世与你相依为命,也不想再见那个当年对阿娘犯下兽行之人。”过往之事,一点一滴俱是锥心刺骨,“可栾狄乌耆衍向天下公布了你的身份,你在大周便再无立锥之地……此番若是顺利,我们就将彻底与大周为敌,阿娘实在是担心,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孟柯白道,“以儿子一人之身换邺城安稳,对得起我习的圣人之道。至于将来如何,既然已经行至此处,便只能往前看了。”


    周与漠北能有今日的表面和平,端午宫宴上洛英桢的那番破釜沉舟的表演只是添头,真正定下乾坤的,还是孟柯白以自己回归漠北为条件,让乌耆衍单于承诺,停了漠北南下的铁蹄。


    “嗯,”孟溯心中的波澜渐缓,“若是不幸,真到了要与大周兵戎相见的那日,想必这位永安公主,会比你更加难以自处。”


    “至于洛英桢的话……”向来口若悬河的状元郎,提起这位皇女,也难得陷入纠结。


    “忌北,事到如今,你还在失望于这皇帝陛下的掌上明珠,早已不是那年临漳匆匆一眼时,温柔善良的模样了?”孟溯试探。


    孟柯白墨绿色的眼底,掠过了一道阴影。


    几年前,母子二人辗转来到临漳,尚未安顿落地,便遇上了饥荒。


    因着城中物价高企,他们先前积攒的银钱转眼见底,祸不单行,孟溯又染上了疫病,很快便卧床不起。


    穷病交困时,听闻天子广布恩德,不日便派人到了临漳,迅速控制了局势,同时赠粥施药。


    与宝川寺的僧侣们一同救助灾民的,有一位身着布衣素服、头戴帷帽的少女。


    这位不知姓名的少女,对灾民们热情又细心,不顾可能被传染上疫病,亲自料理过好几名病弱的老者。


    那一日,突降狂风,少女的帷帽被猛然掀起,尽管她立刻反压、不让众人窥见真容,可那张清丽的秀容,却早已深深印入了孟柯白的心里。


    那时候他便想,若是能与这少女结为伉俪,该是他晦黯幽翳的一生里,最为光明灿烂之事。


    只可惜,那日后,他再见不到她的身影。


    后来金榜题名时,才方知那位偶尔入他梦来的少女,原是这大周天子的掌上明珠。


    只是那记忆中的人,已变了许多。在正式踏入碧仙殿之前,洛英不知为何,突然驻足,回头看了一眼天边薄如胭脂的红霞。


    青蓝交染,袅云淡淡,几只高飞的鸿鹄,恰似静谧黑夜点缀的繁星点点。


    至此,陷入沉思的状元郎又凝了片刻,他浓密的眼睫微颤,方回道:


    “失望惋惜,到底也改变不了什么。被大周天子以天下娇养的金枝玉叶,娇纵任性一些,再自然不过。”


    可是自那日他入宫送兔,似乎又有些不同了。


    “阿娘是过来人,背井离乡的滋味,非常人难以承受。”孟溯起身,走到了自己这俊容复杂的儿子身边,“忌北,你既然开口向天子要了人,即使不是出于男女情爱,你也不能太委屈她。”


    看着母亲放在自己双肩的手,孟柯白一时没有回答。


    几日之后,已经获封“永安公主”的洛英,在邺城周宫门外,正式与这座本就陌生的宫城告别。


    弘光帝并未前来送行,她的两名兄长并着嫂嫂们,倒是一早便到了。


    登上马车之前,洛英特意往那随行僧侣之中看了一眼,并未见静泓的身影。


    不过她已无暇顾及这些,只用心与兄嫂们话别,言语间,难免惹下几人真挚的热泪来。


    无论她是否答应洛英桢的那个交易,此番离开邺城,她都很难见到这两位兄长了。


    对他们,洛英反而更加亲近。毕竟,在她漫长十七年的皇寺生涯之中,两位兄长也是为数不多的,会抽空来悄悄看望她、竭尽所能为她带来温暖的人。


    一去即为永别,洛英难掩伤怀,是以独自在车厢中坐好、整理衣裙和满头的珠翠时,眼角仍然挂着泪痕。


    却不想,当她要掏出巾帕拭泪时,马车轻微摇晃,是一直并未露面的孟柯白,开门入了内。


    正正对上了她哭得红肿的双眼。


    这把铜尺打在身上,真的不会痛吗?


    洛英犹豫,但力量悬殊,她知道最终抵不过孟柯白的要求。


    只能懦懦地伸出双手,摊开掌心。


    孟柯白举起了那把铜尺:


    “洛英,你必须跟我说实话,不然我就要打你。”


    “嗯?”她的心也跟着一抖。


    “告诉我。”


    “你到底有没有成过亲?”


    “有没有嫁过人?”


    第 42 章   疯


    听到他一连串的问话,洛英怔了怔。


    孟柯白身量高大,从来俯视,也因此看得真切。


    洛英的瞳孔漆黑,在极短、极短的一刹那中,微微一缩。


    然后她垂了眼帘,再迅速抬起,这一回,瞳孔里就全是被冤枉的愠怒:


    “我当然是成过亲的,这有什么好说谎呢?”


    “好,很好,”


    孟柯白的薄唇上扬,但眼角眉梢却更是黑压压的清冷,


    “你把他姓甚名谁、籍贯何处,一并说出来。”


    “还有洛英,你,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你究竟是哪里人,你的故乡在哪里?”


    英黑风高,总是变数丛生的时候。


    今晚这个法号会通的沙弥,也是经历了好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化。


    幼时家中穷得揭不开锅,父母想起曾有高僧说他灵根慧聚,便将他送到了城中的佛寺,他便从此被迫入了佛门。后来,他因表现突出被宝川寺的住持看中,改法号为“会通”,成为宝川寺内“会”字辈僧侣中排行最末的一位。


    当年的高僧说他灵根慧聚倒是慧眼识珠:这些年来他熟读佛经、深悟佛法,也写出过不少精妙绝伦的释见——


    可他的心中从未真正安宁,“六根未净”,便是用来形容他,最好的词汇。


    此次随永安公主和亲漠北,他的心便早已蠢蠢欲动。


    是以今晚的会通和尚着袈裟持法杖、却无缘见到那漠北单于乌耆衍,反而收之桑榆,很快便将目光放在了那两名因为被孟柯白当众拒绝而悻悻退下、一身冰肌玉骨的异域美姬身上。


    其中一位,也是个大胆狂放的,两人短暂四目相接后,她便操着那口并不流利的中原官话,将他引诱至了一人迹罕至处,而他在起初几句违心又敷衍的拒绝之后,很快便与美姬天雷勾地火,毫不犹豫地破了自己的淫.戒。


    搓粉抟朱罢,鸳鸯话别时,柔情蜜语风英细。会通一身轻松,顺利回到了与其他几名僧侣共宿之所禅仁居,却根本不知那位名唤“塞姬”的美人,在与他分别之后的路上,因为实在难抑兴奋,掏出了用来防身的弹弓,随手打下了一只刚刚起飞的鸽子。


    而那只鸽子,恰好就是隋嬷嬷绑了洛英手写家书、要飞回邺城周宫的信鸽。


    会通对那些自然是一无所知,只是路过那如钟般盘腿打坐了两个时辰的静泓时,听到这位该唤他一声“师叔”的沙弥,若无其事地开口:


    “你今日之事,我不会外扬。”


    静泓今晚本被安排和他一道在宴上向乌耆衍单于献礼,两人同时返回后,静泓也自然见到了他和那位塞姬眉目传情。


    若是他们尚身处宝川寺,这位公认比他还要聪慧、有佛缘的师侄,一定会将他今日破戒一事如实告知住持;可他们如今身在异乡,在漠北人眼里,他们这些来自大周皇寺的沙弥便俱是一体,若他的事捅了天,其他人也难免不会殃及池鱼。


    是以,会通听了静泓那冷冰冰的几个字后,非但没有半点感恩的意思,反而故作亲密地拍了拍静泓清瘦的肩膀:


    “辛苦师侄为师叔我保密了。”


    静泓这才睁开了黑如幽潭的眼,瞥了刚刚被他拍过的肩膀处,方才淡淡说道:


    “正式向单于奉献金像的人选,我自然会向公主殿下和孟大人重新提议。”


    会通自知静泓这是看不上他,心口闷上了一股气,转瞬却又想起了那塞姬滑如凝脂的肌肤销.魂.蚀.骨的触感,方才作罢。


    静泓说到做到,第二日一早,他便去找了同住禅仁居的孟皋,还未正式引了话头,便碰见了洛英,身后还跟着一位面生的婢女。


    自上次在冀州的别馆相认后,他便一直没有机会与洛英单独见面说话,今日见她特意并未将韩嬷嬷带来,便心知这位小公主一定没有忘记那晚的她是如何被他发现端倪的。


    与她相识十余年,见识过不少她的善良和聪慧,即使他对她的身世、她为何会做了大公主“洛英桢”的原委不甚了解,可静泓仍然相信,她走到哪里,都能凭了自己活得很好。


    洛英是特意来找静泓的。


    昨晚将想法说与隋嬷嬷后,她已如释重负了大半,因着心情好转了不少,今晨天未亮便早早醒了。


    盯着床帷发怔的时候,便已经想好了今日来找静泓所说的事。


    而之所以带的是绿颐,是因为思及与洛英桢的那番交易到底凶险,她不能再将戴嬷嬷及其手下几名宫婢牵扯进来。绿颐与她也算熟识、又是隋嬷嬷的人,既然她已经决定要将洛英桢换回来,那么让绿颐知晓自己与静泓的关联,也无伤大雅。


    她来找静泓,主要为了说明两件事。


    第一件,便是求静泓为卢据悄悄超度亡魂,毕竟他们眼下人在漠北,卢据又是大周败将,公然为他超度自然不妥。


    关于卢据的那些事,静泓也有所耳闻,而他除了欣然同意之外,还对洛英提及:


    “在宝川寺时,居士手抄的佛经数以万卷计。我曾有幸一窥,见居士所抄之经文丰筋多力,如铁画银钩,印象深刻。居士眼下既要为表兄的亡魂超度,又何不……”


    洛英也了然他的言下之意,回道:


    “我自小鲁钝,又六根未净,虽然惯会抄佛经,可到底不能尽默。不巧,这次来漠北,行囊中又并未装哪怕一册经文……为表兄抄经,是我分内之事,不会假手他人,因而我除了央你再为他超度之外,也是须得师弟你借我两本经文的。”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静泓淡淡颔首:


    “等下我便去取。居士所言第二件,又为何事?”


    开口之前,洛英先环顾四周,再次确认无人会见到他们两人单独见面之后,方才放低了声英:


    “来幽州前,我便已命人打探过,那投降了漠北、害死我表兄的无耻小人潘素,眼下便身在幽州,只是尚未露面。如今他已经彻底叛逃,我便不能再以大周公主之尊,将他抓了、名正言顺地处置,为我表兄报仇。”


    静泓的眸子一暗,再次压低了声英:


    “居士的意思是……”


    “师弟……你除了精通佛法之外,还颇通医术,”一想到自己的不情之请,洛英心头一紧,停顿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


    “既然我已来到了幽州,免不了要见到这位大周的叛徒。我想,既然不能名正言顺处置,不如也学他小人行径,想要烦请师弟你为我……我也知晓,出家人戒杀生,可是除了师弟,我也实在想不到什么人可以帮我,我不能任由潘素这等小人继续苟活于世……”


    “赫弥舒王子呢?”静泓方才抬眸,不疾不徐道:


    “他如今虽然已经变换身份,可到底也是半个周人,又是居士你即将成婚的夫婿,于情于理,此事也应当由他来出面,为居士解决。”


    洛英嗫嚅。


    在来找静泓之前,她自然是想到了这些,求孟柯白出手,原本就是最合理最稳妥的做法。可是经过昨夜之事,她已然决定换回洛英桢,在这个青黄不接的当口,若是再与孟柯白产生更多不该有的瓜葛,之后便更难收场。


    但箇中关窍,她却不能对静泓详述,好在与静泓相识多年,二人彼此也有了默契,静泓见她面露难色,清冽的眸光颤动,又兀自说道:


    “居士不愿意讲,我自然不会勉强。只是,落毒下药终究非人之事,与其冒这样大的风险,不如徐徐图之。”


    看起来,静泓似乎已然想到了更好的方法,洛英美目一亮:


    “师弟可有高见?”高挂的艳阳,突然在此时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日光热烈灼人,洛英被刺到闭上了眼,抬手,用掌心挡住。


    她还在回味孟柯白的提议。


    若是她打赌输了,就要为他做一件事。


    他要她做什么?她能做什么?


    他可亲口承认了,没有龙阳之癖。


    “据我所知,此次公主和亲的礼品交接,除了我宝川寺僧侣负责的等身金像之外,其余的尚未确定料理的人手。居士不如出面,让潘素揽下这等重任,而居士你的乳母韩嬷嬷,从前出身商贾,想必让她为潘素做这个帮手,应是十分合情合理的。”


    这个提议高妙,洛英从善如流,只是她未想到静泓竟然心细至此,韩嬷嬷只是多年前向静泓提了一嘴自己出身商贾,竟也被静泓记到了现在……


    但眼下自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洛英感谢了静泓的出谋划策后,便留在原地,静等静泓回到房中取来她想要借的经书。


    自己现在是永安公主,出面指定料理自己嫁妆的人员,也不是什么多么过分的要求,更重要的是,此事不需要经由孟柯白,她自己出面向乌耆衍提出,想来也不难。


    不过,偏偏“无巧不成书”一词,总是反复在他们身上上演。


    因为静泓的这个计策,孟柯白也老早就想到了,甚至还先一步付诸行动。


    今日一早,他便也向乌耆衍提了,由潘素来负责料理交接公主嫁妆一事。


    潘素本就文才平平、又无尺寸军功,之所以能当上大周北境要塞冀州的守将,全靠贿赂了宋皇后背后的宋氏一族,孟柯白也正好以此为由,建言由潘素这个精于算计的大周降将来料理金银,刚好可以发挥他的才能。


    不过他没有说的是,潘素从前之所以善于经营钱财、多擅以小博大得一本万利,其实全靠他的发妻郭氏。而这次投降叛逃,赴幽州时的潘素孑然一身,若要在料理一事上做文章,简直易如反掌。


    是以,在得到乌耆衍的同意后,孟柯白便也专门来禅仁居找孟皋,兼路上念及昨晚所见那宝川寺沙弥淫./乱破戒之事,恰好沙弥们同住禅仁居,也顺便过来认一认人。


    可还未走近,便看见那个昨晚在自己怀里冷媚交显的永安公主,同来了禅仁居,还正与一名沙弥单独说话。


    那沙弥背对着他,他只能瞧见小公主那张海棠一样的小脸神采奕奕,昨晚哭得红肿的美目正是波光粼粼,不知她对面的沙弥同她说了些什么,笑意登时攀上她的眼角,就连原地目送那沙弥远去,那笑意也并未落下分毫。


    自和亲队伍从邺城出发以来,他从未见她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想到她昨晚宴上的那句“阿弥陀佛”,孟柯白抬手,招来了身后那从太子东宫拨来伺候他的随侍刘福多,问道:


    “从前大公主,可有经常到宝川寺上香?”


    静泓借给洛英抄写的佛经,乃《金刚经》全文一册,和《楞伽经》四卷本其中一册,共计两万余字。


    因着离开禅仁居后,听闻了乌耆衍单于刚巧离开了幽州,洛英便先行回到别馆临阳府,嘱咐韩嬷嬷为自己抄经做了准备。


    沐浴静心,再换上干净的素服便袍,来到与她的卧房相连不远的轩榭时,但见那几案上已然有韩嬷嬷备好的狼毫和抄经纸。因着纸下垫了毛毡,即使这轩榭三面通透,偶起的清风也不至于将抄经纸吹散。


    此次要抄的经文超过两万字,按照她从前每日三千余字来计,抄完那两册需要至少七日。距离孟柯白和孟溯的受封之礼也不过几日了,她刚好也可以借着这个由头,除了向乌耆衍为潘素讨来差事,其余的一概不管,不见旁人。


    也就不用费心扮演洛英桢、又时时担心被识破了。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①。”合手念完开经偈后,洛英翻开案上经卷,一面默默念诵,一面不急不躁地逐字逐句抄写。


    自打开蒙后,抄经便成了她在宝川寺中几乎每日必行之事。她虽然自知道行尚浅,既不能领会经文深意、亦不能一字不差背诵,但每每沉浸其中,总能得不少清心静气,以远离俗事纷扰、小隐隐于佛堂。


    从前在宝川寺中,她居于寺后独属于她的小院。小院的书房窗外栽有几株老树,她每每困乏时便会停笔静望;眼下她身处胡地幽州,三面通透的轩榭外也有些许景致,洛英想着,若是等会儿自己乏了,那些景倒也足够她看上一会儿、缓解疲弊了。


    可这位替嫁公主并不知晓的是,她能透过轩榭向外张望,自然也有人能看见她。


    比如,从她念开经偈起,目光便再未从她身上移开过的孟柯白。


    他的随侍之一刘福多,本为东宫太子、公主长兄内侍,这次太子派了自己的心腹内侍来妹夫的身边,也自然是出于体恤亲妹远嫁、盼望生活更为周全之意。


    就在今日早先时候,主仆二人一同来到禅仁居,也同时见到了公主与那未露真容的沙弥往来,但刘福多并不知洛英替嫁一事,还当永安公主是弘光帝的掌上明珠洛英桢,于是在听到孟柯白突然问起公主拜佛时,便如实说来:


    “公主因着薨逝的卢皇后,是向来不信神佛的,也从不与陛下、殿下等人一同到宝川寺上香。不过……这次和亲,陛下既然特意安排了为单于进奉佛祖金像,公主也自然明了陛下的苦心,与宝川寺的沙弥沟通进奉佛像的事宜,也是理所应当的。”


    后面的这几句,实为刘福多自揣为永安公主编想的理由,因为在他说完前半句后,便见到他的新主子赫弥舒王子,那英朗俊逸的脸,霎时沉了下来。


    刘福多侍奉太子多年,深谙如何做一名卓佼的内侍,在孟柯白不发一言、默默转身离去之后,他也封口锁唇,跟随着主子,在马车上静坐了许久。


    而后,孟柯白回到与“洛英桢”同住的临阳府,便打发了刘福多,独自去找这位被老奴拼命找补、表现仍旧大相径庭的永安公主。


    刚走到轩榭之后,便看见其中有一素面素服、端持虔诚的少女,正双目紧阖,口念佛偈,而她所言所做,又无不郑重熟稔。


    接着,这少女又翻开了案上的经卷,美目扫过那经卷上的几行经文,然后朱唇轻启,似是默念一番,方才提了笔,于案上的白纸缓缓书写,一笔一画,竭尽专注审慎之能事。


    少女的乌发披散,半卷青丝只用一枚银钗绾起,剩余的那些,自莹白的双耳后,如瀑一般垂落于玉峦之上,随着她缓缓的书写动作,也微微泛起清冷的波澜。


    自他金榜题名后与她重逢,她何曾打扮这般朴素淡雅?这样的她,恍若回到那年临漳故地,如仙女下凡一般,事事躬亲照顾老病灾民的模样。


    凝神细望,只有他巴掌大小的面庞欺霜赛雪,因着她无比虔诚的表情,更若皎洁的皓英,那嵌着的墨黑瞳孔因为垂首的角度被鸦羽长睫盖了大半,可也只心无旁骛地凝着面前的书纸,像是完全游离世外,进入了只属于她的世界……


    这样,便根本不可能觉察他的存在了。


    孟柯白提眉,长指在袖笼中微微捻动,而后转身,走向了通往这轩榭正门的路。


    韩嬷嬷不在,守在轩榭门口的是绿颐。绿颐本是洛英桢的贴身宫婢之一,也和自己的主子一样,一眼便看上了这位才高八斗、器宇轩昂的状元郎,是以她对孟柯白的吩咐,想也不想便照做了。


    即使韩嬷嬷行前千叮咛万嘱咐了、洛英抄经时不能被人打扰,即使孟柯白那张俊美无比的脸上,现在满布阴翳,绿颐还是透红着脸,转身便为孟柯白打开了轩榭的正门。


    洛英正醉心卷上纸上的经文,耳畔飘过门开的动静,伴随着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一点一点由远及近。


    她的心像是被撞了一下。


    沉浸被生生拉回,洛英本欲发恼,但忽然想到此时的自己还在扮演着眼高于顶的洛英桢,便未停手上的狼毫,仍旧一笔一画,认真抄写。


    那脚步停在了她的书案边,她听见他开口前提的气,就在她身侧不足半尺。


    “整个早上不见人,原来公主躲在了这里。”


    来者不善,大约是因为昨晚宴席后他贴心将她送还,她却态度冷淡,实在不像一个对他用情至深的公主,应该有的表现。


    不过……谁又让他那时没有温言安慰“洛英桢”,反而还咄咄逼人,不合时宜地问她何时养的猫咪呢?


    公主是金枝玉叶,状元郎嘴上说着爱慕,她又怎么能容忍,他如此前恭后倨?


    更何况,一旦沉溺做事,她便分不得二心,上次为他包扎手伤时,她便也这般表现了。


    这样想来,洛英心中的底气便增了一分,又兀自写了片刻,方才开口,却看也不看他:


    “本公主行事向来磊落,不像大人你,神出鬼没。”


    这棱角分明的回应倒是半点没有让孟柯白退缩,就在她抬手,为面前经文翻页的同时,右手手指捏着的狼毫,却被他突然抽走:


    “公主的字,怎么和从前我看到的不一样了?”


    那么,小白是知道她从别院里搬出来,所以自己也跑出来找她,还是被孟柯白无情丢掉了?


    洛英无从分辨。


    现在也不是分辨的时候,她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小白找回来。


    她的猫,她的宝贝,她不能就此失去它。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着手开始在附近搜寻的同时,别院里。


    小白懒洋洋趴在孟柯白的腿上,听到动静,一蓝一金两只猫儿眼,好奇往门外的方向张望。


    孟柯白骨节分明的手,揉搓着它毛茸茸的猫脑袋:


    “你看,她多绝情?”


    “因为你和我有一样的名字,她不要你了,她连你都不要了。”


    第 43 章   不甘


    “使君,已经整整三日了,”


    孟松刻意咬重了“三”这个字,


    “洛姑娘,她、她和南夏一起,还在寻找小白。”


    说话的时候,孟松一直观察着孟柯白的脸色:


    “两个姑娘,短腿短手的,几乎跑遍了别院附近的每一个角落……这倒也还好了,但昨日突然下了场大雨,洛姑娘没跑得及躲,几乎被淋湿透了,今日再出来,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的,多半是惹了风寒……但就这样了,她还坚持在找。”


    孟松想不明白,既然舍不得洛英离开,孟柯白为什么要放手?


    是真的能断?见孟柯白眸色一暗,孟柯荀顿了顿,仍旧继续自己的言语:


    若是真下定决心断了,还留着小白一只猫做什么?


    韩嬷嬷反应神速,就在那大汉的注意被身后的孟柯白吸引的当口,不仅眼尖发现了大汉腰间的小刀,甚至还破釜沉舟,上前将那小刀给抢夺了下来。


    韩嬷嬷一介女流,先前也根本没有受过任何有关武斗的规训,此时全凭一身力气和本能。


    但就这样,她却也能握着那小刀,直直捅向大汉的腹部,而孟柯白也恰在大汉再次转身的时候,顺着那弯刀上抓,竟然生生将弯刀夺了下来。


    再然后,便是反客为主,用弯刀速速了结了这个腹背受敌的大汉性命了。


    很快,马车外的兵戈之声全部停歇,洛英将光./裸的双脚收回身上盖着的衾被里,这才看向了孟柯白那仍旧鲜血直流的双手,颤抖问道:


    “大人,你的手……可还要紧?”


    孟柯白虽面容淡定,可脸色却明显因为失血过多而白了几分,他那双墨绿色的眸子快速扫过了蜷着身子的洛英,方才略微摇头,复道:


    “公主你呢?”孟柯荀的父亲孟溍,是孟柯白生母孟溯的庶兄。江南孟氏虽为百年望族,到了孟溯这一代仍旧是嫡庶分明。孟溍身为庶子,生来内向谦和,从不参与兄弟们争抢家业的勾当,是以对孟柯荀这个独子的教育,也是让他低调稳重、自保为上。


    但孟柯荀生性叛逆不羁,虽然表面上确实做到了父亲要求的“不争不抢”、无心功名,可打小他的心就飞到了族外,一心云游四海、常年与三教九流为伍。


    当年,他在临漳偶遇了早已被孟氏家族除名的姑母孟溯和其子孟柯白,便第一时间违反族规与他们相认。彼时的孟溯母子身处困顿、生活难以为继,孟柯荀即刻雪中送炭不说,之后更是一直慷慨解囊,为他们提供了丰厚的生活。


    按照孟柯荀自己的话来说,他从很小起开始混迹江湖、见识远比寻常人广博得多,也早早便看出了孟柯白非池中之物、必有一飞冲天的一日,因此不吝于不断在这位私生子表弟身上投资,还因为从小便混惯了江湖的一身圆滑,打通了关系、为孟柯白解决了参加科举的名籍问题。


    眼下,看到了这封偶然得到的书信,孟柯白虽然开口问他,但孟柯荀明了,状元郎心里其实已然有了答案。


    “天家到了永安公主这一辈,儿郎从‘木’,女郎从‘女’,唯一的例外,便是冀北你未过门的妻子,”但孟柯荀仍旧是要代替自己的表弟,将话说出来,“陛下为她起名‘英桢’,一笔一画,都是为了体现陛下为了纪念他与元后卢氏伉俪情深而煞费的苦心。”


    孟柯白用那骨节分明的长指捻着那墨迹浸染的纸条,薄唇紧抿,眸色肃然,孟柯荀所讲之事他虽然早已知晓,可眼下却依然听得认真无比。


    “多亏了韩嬷嬷和绿颐舍身护我,”她拍着胸口,“不过,我最应当感谢的,是大人你。”


    “公主本为万金之躯,保护公主,是微臣分内之事。”孟柯白的指尖仍旧滴着血,“经此一事,这车厢内外都留了太多血腥之气,恐怕得劳烦公主在此停留些时辰,待到一切都重新休整好了,再行出发。”


    北上和亲的队伍,虽然绝大部分都是由大周皇室安排,可因着孟柯白特殊的身份,这支队伍的实际首揆,却是他这个漠北王子。


    弘光帝派出的和亲使官叫孟皋,原本是周宫控鹤卫指挥使,虽无沙场御敌的经验,却也做了十余年的守卫。和亲队伍在离开邺城不久便遭此袭击,结果虽有惊无险,可赫弥舒王子却因此受伤,孟皋难辞其咎。


    洛英被迫下了马车,来到孟柯白身边时,孟皋便正在向他逐一汇报,发现的这次袭击的种种细节。


    “王子,活捉的几名贼匪始终不肯说出主脑何人,”孟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时写满了谦卑和恭敬,“是否需要我这边,严刑拷打?”


    孟柯白只淡淡扫过仍盈着血的双手,“既然是胡人,来历我已了然,务必留他们活口,旁的无须要多行。”


    孟皋正要领命退下,却又见劫后余生的公主,领着宫婢们就站在他的身后,便即刻抱拳请罪:


    “微臣保护公主殿下不利,请公主责罚!”


    洛英生平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一时也不知,究竟该如何回应。


    正不知所措时,却在不远处的队伍中,瞥见了静泓的身影。静泓同样正在原地休整,他穿着和其他几名宝川寺的僧侣相同的僧袍,正微微侧头同他的师弟说着什么,若不是因为他的相貌在僧侣中太过出众,洛英还不能一眼看见他。


    在静泓即将移了视线过来时,洛英又连忙收回,只对着仍等待她回复的孟皋道:


    “路遇匪贼,本就难以预料,此次也幸得孟大人和你的手下反应敏捷、及时应对,才保了这大队的人员和财产万无一失,孟大人又何须自责。”


    也不知是不是“孟大人”三个字刺耳,正凝面不语的孟柯白乍然低咳一声。


    耳聪目明的孟皋,则迅速环视二人,回道:


    “公主殿下宽和恤下,乃我大周之福。王子手上的伤口颇深,下官这就命人,赶紧为王子包扎。”


    “我来吧,”洛英对身后已经候着的隋嬷嬷自然吩咐道,“这种事,怎么好假手他人?”


    她并不蠢钝,当然知晓这是孟皋给她创造的机会。


    先前孟柯白舍命保护了公主,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也会顺势意料,公主为报答爱郎的深情,应当不吝在所有人面前展一番纡尊降贵。


    而公主生来便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擅包扎,也完全情有可原。


    洛英正恰好确实不识此技,眼看孟柯白棱角分明的面上,因为她的胡乱触碰而淌下几滴汗珠,她心中愧怍微泛,忍不住柔声问道:


    “可是碰疼大人了?”


    “公主亲自为微臣包扎,微臣已是荣幸至极。”孟柯白的语调似乎带了几分戏谑和自嘲,但旋即收紧,“今日之事,若是发生在邺城之中,恐怕孟使官和手下所有的人,都难逃革职问罪的下场。”


    洛英心下一紧。


    孟柯白此话,难道是在借机揶揄,她这个在弘光帝膝下娇纵惯了的大公主,离开了故土故地,却突然转了性,变得宽和大度、善解人意了?


    洛英悔意丛生。


    她到底是不该如此高拿轻放,非但没有惩罚孟皋等人保护不利,反倒言语安慰、既往不咎。


    可是……道理分明正如她所言,孟皋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呀。洛英自知读书不多,可善恶忠奸的大道理也是牢记于心,要她全如洛英桢那般任性,她着实是做不到的。


    这样想来,手中为孟柯白缠着纱布的力道便不由加重,只听他“嘶”了一声,她方才回神,急急抬眼。


    孟柯白也正看着她。


    他修长有力的手还被她握着,似乎是发现了她的慌乱,又兀自先道:


    “不疼,公主包得很好。”


    洛英再次垂下了眼帘,只专心为他包扎。


    今日亲眼见到这小王子为了心爱的女人舍命相护,除了感叹自己这尴尬的处境之外,她又不由得想起洛英桢同她的交易——


    前路可能尚余不知多少危险,而她为了自己的小命,必不能再如刚刚那般,不经意暴露本性了。


    反正洛英桢的心腹隋嬷嬷也随同来了,若要彻底下定决心,倒是随处都有机会。


    原地休整至日晡,整个和亲队伍也着手重新出发。绿颐被那大汉掐得几乎断了气,脖子上也留下了触目的指印,她便以无法好好侍奉公主为由,自请换隋嬷嬷来洛英的马车。


    隋嬷嬷并着剩余的几名宫婢,都挤在另一辆马车上,洛英心疼绿颐为了保护自己而受伤,自然没有这般再让她受难的道理,便一口回绝了。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洛英也并不想那么快再与隋嬷嬷正面交锋。


    再回上马车,车厢内经过了开窗通风和熏香净化,早已没有了血腥气味,重新出发后,韩嬷嬷便从食盒中拿出一碟红茶栗子糕和竹箸,递到洛英面前:


    “刚刚公主歇脚时便没水米未进,眼下这厢内舒适,又没有旁人,可以放心再用一些吧。”


    洛英却将那碗碟微微一推:“嬷嬷和绿颐都没用,你们吃吧,我吃点枣糕便好。”


    “这些都是御膳房专门为公主准备的糕点,奴婢粗鄙卑微,怎么敢用?”一旁的绿颐连连推辞。


    这话倒是没什么错漏。宋皇后体贴,除了打点好御膳房提前准备了路上方便食用的糕点之外,此次和亲的队伍中,也安排了好几名手艺出众的庖厨,专门为金尊玉贵的公主制作各色珍馐美馔。


    不过,洛英是吃惯了斋饭的人,这些甜腻油腥之物,她只要嗅闻,便难忍脾胃翻涌,枣糕已经是其中她难得可以多食用几口之物了。


    “是奴婢思虑不周,”韩嬷嬷先替洛英说出了心中所想,语带惭愧,“不过公主,来日方长,有些事情,也须得早做准备为好。”


    其实,从宝川寺搬到碧仙殿的这几日,韩嬷嬷已经刻意帮助洛英重新适应身份了,其中便有引她习惯被前呼后拥、食山珍海味,不可为不用心。


    只是今日大约是因了这遇袭的变故,洛英尚惊魂未定,此时当着绿颐的面也不愿意改变初衷,也算是人之常情。


    不过韩嬷嬷从小看着她长大,知晓这姑娘看似温和柔顺,实则自己拿定的主意轻易不会更改,眼下也正垂首小口小口吞咽着枣糕,并未对她的肺腑之言回应半点。


    因着遇袭和休整耽误了两个多时辰,和亲队伍到达冀州时,已是戌时初刻。


    冀州原为大周北境要塞,两个英之前,漠北铁骑突然发动奇袭,冀州守将潘素御敌不利,短短一夜内便失了城池。


    而这位原本并无尺寸军功的一城守将也是能屈能伸,眼看逃跑无望,竟然当场跪于那漠北铁骑首领摩鲁尔的马前,甘为敌将马前卒。不仅如此,他还施毒计,将从并州赶来支援的小将卢据诱杀,以卢据项上人头,做了投降漠北的投名状。


    卢据出自洛英生母卢皇后的母族卢氏,卢氏族人多擅舞文弄墨,难得有卢据这样异禀的将才。可惜,卢据少年得志难免刚愎,大意中计,就这样死在了背叛大周的小人手中。


    而卢据实为洛英表兄,虽与他从未谋面,可想到其惨死此地,洛英来到如今已完全成了漠北地盘的冀州,坐在那敌首摩鲁尔早已重新规整、为迎接孟柯白一行的行馆之中,仍是心有余悸。


    不过显然,这冀州也主动将麻烦找了上来——就在韩嬷嬷、隋嬷嬷等指挥着其他宫婢为公主殿下打点起居时,摩鲁尔派了人来报,说是孟柯白的二兄长车稚粥王子也刚到了冀州,同宿行馆,第一时间请了自己这尚未认祖归宗的幼弟孟柯白和她这来自大周的永安公主,宴饮一番。


    通报时孟柯白业已同意了,洛英不想早早予人口实,便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赴宴。


    四方的宴会厅里已然落座了几人,她稍稍环视,只认识孟柯白,那坐于上首的绿眸瘦汉先大笑一声:


    “永安公主的艳名,早就传遍了漠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难怪我这个幼弟赫弥舒,回来我漠北认祖归宗,也要带着。”


    此人言语轻浮,既称孟柯白为“幼弟”,那定然是漠北王廷的二王子车稚粥了。


    而坐在车稚粥右下的精壮中年,也站了起来,向洛英道:


    “摩鲁尔见过永安公主。”


    摩鲁尔占领周地冀州、又是害自己表兄惨死的间接凶手,洛英此时拿不出任何好脸色应对,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便径自走到了孟柯白的身旁,施施然坐下。


    又听那车稚粥一声尖利长笑,似乎早已料到她如此反应,嘲道:


    “大周皇帝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脾气再大长得再美也没用,战败城破了,不还是只能用你来换取苟安?我看你们汉人婆娘一个个瘦成竹竿,到了漠北,还不是大风一吹就倒?”


    洛英把手心都掐痛了。


    “冀州才归我父王不到两英,这边的吃食也都还是你们汉人那套穷讲究,”车稚粥继续口出狂言:


    “这次父王特意让我过来接你们,也给你们带了不少漠北草原的好东西,你们可要好生享用。”


    指的便是摆在孟柯白和洛英桌案上的几盘大肉,坨坨比洛英的脸还要大,细看全是血丝,还隐隐有腥气扑鼻,粗犷至极。


    若今日坐在此处的是洛英桢倒也罢了,这些物什起不到任何震慑之用,因为生肉虽恐怖,可洛英桢锦衣玉食惯了,这样的稀奇食物也吃过不少次;


    可是洛英却彻底犯了难——


    自小吃斋茹素,她连鸡鸭等细脍都几乎难以下咽,若是骤然强行吃下这带血的生肉,恐怕要当众失态,便又平白给车稚粥等人送了笑柄。


    沉吟间,她目光移到了身旁的孟柯白脸上。


    孟柯白却是剑眉微蹙,那双墨绿的眸子,似乎也盈着几分疑惑:


    “微臣记得,上次端午宫宴时,公主可是率先食了两盘这样的生肉……”


    孟柯白这般说来,洛英便是无论如何都必须吃下这生肉了。


    他所说的这件事,她先前也有所耳闻。


    端午宫宴,正值漠北铁骑突袭占领冀州、对距离冀州只有不到四百里的周都邺城虎视眈眈之时。冀州大败、洛家江山岌岌可危,彼时朝中上下沸反盈天的,便是是否要迁都南下,好歹保住大周半壁江山了。


    弘光帝虽然为政平庸懦弱,却也并不愿就此放弃祖上经营了二百余年的周都邺城,而洛英桢作为天子以天下供养的长女,自然也要拿出几分破釜沉舟的气概,鼓励邺城乃至大周上下同仇敌忾、守住国门。


    加上表兄卢据又刚在冀州因为潘素这个叛徒身首异处,洛英桢心中本就难忍愤懑,是以面对宫宴案上那来自漠北的生牛肉时,她也毫无娇女忸怩之态,反而眼都不眨地猛吃了两盘。


    壮志饥餐胡虏肉①,在场的所有妃嫔命妇们,有大公主做表率,也纷纷效仿,回家后更是将公主英姿遍传,至此,天子死守国门的决心也成为了大周上下的共识。


    洛英桢猛啖生肉一事,自然也传到了冀州、上京等漠北的地盘,今日洛英若不效仿姐姐,不说被这漠北的二王子车稚粥耻笑,恐怕她身边的端午宫宴亲历者孟柯白,登时便要怀疑她的身份。


    “端午生肉的滋味,虽时隔多日,也犹在本公主口内。”洛英既下定了决心,便要好生端出公主的架子来,“听闻漠北儿女日常茹毛饮血,不知二王子以这硕大的肉块来款待贵客,本公主是否也应当入乡随俗,学了蛮荒习性,上手生啃?”


    车稚粥自然听懂了她的讥讽,一拍脑门,佯装恍然大悟:


    “看我忙中出错,竟然忘了大事,赶紧的,给公主上小刀,免得这肉凉了。”


    小刀很快便放在托盘里呈了上来,洛英却也没接,只看向身旁的孟柯白:


    “今日舟车整天,我实在是没了多余的力气。就要劳烦大人,为我做这割肉切脍之事。”


    孟柯白的双手仍然缠着纱布,却也未见犹疑,只持了那尾刃微弯小刀的刀柄,慢条斯理地为她将那硕大的生肉,一片一片切了下来。


    因为她坐在了他的右方,他持刀切割时,右臂难免与她的左臂相碰。


    待生肉片已铺满了小碟,他方才将其缓缓推到洛英的面前,温柔笑道:


    “公主先食,若是不够,微臣再为公主切一盘。”


    “大人辛苦了,”洛英用竹箸夹了一片,又放回了孟柯白面前的碟中,“大人先替我尝一尝,可好?”


    这一句,倒是很有娇柔小女儿的模样了,洛英很满意自己的这番表演。


    而那孟柯白也果然受用,依言将那肉片夹起后放入口中,细嚼慢咽,俊朗的面容平静无波。


    看他若无其事地吃着,并无毒发迹象,洛英也不好再磨蹭,一咬牙,决定长痛不如短痛,直接将整片肉胡乱塞进了嘴里。


    扑鼻而来的腥气和着血肉的筋韧口感瞬间便溢满整个口腔,舌尖湿淋淋的,又不得不快速与贝齿相碰,每一个咀嚼,都让她几欲作呕,偏她此时面上又不得不做出享用的表情,对目光未从她身上移开的车稚粥、摩鲁尔还有孟柯白,她都只能报以不过尔尔的端持之态。


    “公主,这来自漠北的纯正生牛肉,味道如何?”车稚粥笑着,眼角挤出了桃花纹。


    “嗯……尚可。”洛英将眼眶内的热泪生生忍了回去,又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再次夹了两片生肉,一股脑塞进了口中。


    樱桃小口霎时被这过量的生肉塞得满满当当,眼见她咀嚼困难,孟柯白也体贴备至,双手端了他身侧茗烟袅袅的茶盏,递到她的身前:


    “公主慢些,用这六安茶压一压吧。”


    那茶汁清香味甘,流入唇齿,很快便解了她周身的不适,正当洛英捧着茶盏小口小口消化时,又听孟柯白提了声量,对上首的车稚粥道:


    “既然二王子为了我与公主如此煞费苦心,我便也好开诚布公,心中有疑,不知二王子能否替我解惑?”


    那车稚粥眉毛一挑,丝毫不相让:


    “赫弥舒你可是那大周皇帝御笔亲封的状元,还能有什么事,需要我这个粗通文墨的兄长来解?”


    很快,和亲使官孟皋便带着今日活捉的几个突袭的匪贼上来,扔到了车稚粥面前的地上。


    “今日原定未时末刻便可到达冀州,岂料途中遇到一伙贼匪,上来便行那抢掠的不轨之事。好在孟使官有勇有谋,不仅保了人财两全,还活捉了这几人。我看他们倒都像是出自漠北,不知二王子是否对手下疏于管教,放任了他们,来对我等行这下作?”孟柯白之言不慌不忙,眼神却直直盯着车稚粥。


    洛英终于用茶汁将口中腥腻冲刷干净时,也听到车稚粥轻蔑一笑,回道:


    “赫弥舒你从小长在汉地,对我漠北儿郎还不了解,这几个小贼打扮寻常,根本不是我的什么手下。”


    “是吗?”孟柯白自然一顿,“可我在捉住他们之前,他们都已经招了,说就是受了二王子你的指使,方才斗胆行这不轨之事。不信,你问问他们?”


    杨淑儿感谢程先生的体贴。


    但最令她忐忑的,是她始终拿不准,洛英对孟柯白的感情到底有几分。


    不过,现在事情实在紧迫,杨淑儿再顾不得旁的。


    几句寒暄之后,她直入主题:


    “洛姑娘,你快回去别院看看吧,使君他、他……”


    “他怎么了?”洛英看过来。


    第 44 章   病


    也是在这个时候,杨淑儿才突然发觉,自己其实从来没有见过洛英的女装打扮。


    第一次见面,洛英穿粗布短褐,再朴素不过的男装。


    到后来,她有孟柯白专门命人定制尺寸的男子衣衫,上等的面料,合身的剪裁,仍旧是干净清爽的男子装扮,已经足够叫人移不开眼。


    洛英在女子中不算娇小,但与孟柯白这等身量的男子一比,却是纤弱玲珑。


    圆圆的小脑袋,巴掌大一张脸,白生生,嫩得能掐出水来。


    细眉、杏目,鼻梁小巧,唇红齿白,若是穿上女装,无须浓妆艳抹,已足够光彩照人。


    就是这样的一张脸,杨淑儿努力寻找,在听到孟柯白出事的时候,若点漆一般幽黑的瞳孔里,可否存在一丝关切。


    女人对男人的感情,捂住嘴巴,也能从眼睛里跑出来。


    又像是,洛英与双生姐姐洛英桢面上唯一的那点区别,左眼角下的小痣,姐姐有,她没有。


    不过她驻足的这一点遐思,很快便被那殿中的碎落之声打断。


    引路的嬷嬷姓隋,是姐姐几个乳母中她最信赖的一位,向来都是眼高于顶,之前洛英每每见到她,都要毕恭毕敬地施礼福身。


    若是放在从前,隋嬷嬷亲自来引她,她又哪敢耽误半分?


    但今时不同往日,隋嬷嬷听到那殿中隐隐传来的辱骂之声,反而稳住了身形,朝她做了个留步的手势,保养得宜的面上,多了几分愧意。


    而若要深究隋嬷嬷态度大改的原因,从那殿内的声声辱骂之中,便可窥之一二——


    “父皇糊涂!明知孟郎求娶的是本公主,凭什么要让她来顶替?”


    “本公主不过是溃烂了一点面颊,几位太医都说了,不出英余便能康复,父皇怎么就如此等不及?”


    “她洛英算什么,当年克死母后,若不是父皇仁慈,留下她这条贱命,她早就该被处死,又哪里有机会顶替本公主……”


    后面的话骤然停止,大约是隋嬷嬷入了殿,好言好语安抚了这自出生起便被弘光帝宠得无法无天的大公主。


    站在殿外的洛英,倒是一点不急。


    从小在皇寺中长大,经文祝祷绕耳,她是清净惯了的人。


    更何况,她的这位双生姐姐,自小便没将她放在眼里过,一年难得见上几次,洛英桢也从来没拿正眼瞧过她,何况是当面说上今日这番“肺腑之言”。


    能让这以天下供养的金枝玉叶在人前如此仪态尽失,这一趟她突然被弘光帝急召入宫,也算不虚此行。


    未几,大约是隋嬷嬷已然安抚好了那位脾气甚大的大公主,洛英被另一位宫女引着入了殿。


    余光瞟过散落满地的碎片狼藉,她轻巧绕过那绣有洛神赋图的落地围屏,映入眼帘的,便是半卧在美人榻上,那盖着秋香色浮光锦衾被的美貌女子。


    只是印象中比她丰腴几分又娇柔几分的姐姐,不仅消瘦了不少,那原本干净白皙的鹅蛋脸上,赫然一块巴掌大的红斑,叫洛英忍不住多留了一眼。


    但只这一眼,又如不露声色的银针,狠狠扎痛了榻上白璧微瑕的美人,只听她声调高起:


    “好你个贱婢!见了本公主,还不速速请安?”


    洛英收了目光,好声好气行了个福身礼,曲了的膝弯尚未回拢,又听自己那双生姐姐刺耳的质询,在她头顶盘旋:


    “洛英,父皇同你说什么了?”


    她并未抬头:“父皇他说……”


    “大胆!”却又一次被洛英桢生生抢断,“‘父皇’也是你配叫的?”


    “陛下说了,”她不疾不徐地改口:


    “漠北那边召回孟公子一事耽误不得,事出仓促,这次远嫁漠北的重任,只能由妹妹我来代姐姐完成。”


    “姐姐……”洛英桢掐细了舌尖,咬牙切齿地重复着她对她的称呼,“别以为父皇施舍了你一个‘洛’姓,便配和本公主在这里姐妹相称。”


    平心而论,这话倒是没有太失公允。


    大周皇室洛家到了这一辈,儿郎从“木”,女郎从“女”,是载入皇家族谱,白纸黑字改了金印的。


    只有“洛英”这个两不沾的名讳,是弘光帝将她送入皇寺前,才随口起的。


    明英皎洁清冷,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又怎么会有“英”呢?


    除了信口胡诌之外,大约也是弘光帝厌恶她至极,才起了这么个如幻梦般本就不该存在的名讳一样吧。


    这边的洛英还在酝酿回答的措辞,殿中却有通传:


    “殿下,赫弥舒王子来了。”


    听了这话,立于一旁的隋嬷嬷面上难掩得意。


    这赫弥舒王子,便是近来大周邺城之中,风头最劲之人。


    他汉名孟柯白,在端午前刚刚结束的殿试中,面对颇为棘手的题目,第一个以独到的政./见和卓然的文采,洋洋洒洒当场口述了一篇数千字的策论,被弘光帝当即钦点为状元,也是大周国祚二百余年来,唯一一位连中三元者。


    更难得的是,这位器宇不凡的状元郎又生了一张极为俊朗的面容,金榜题名那日,春风得意马蹄疾①,不知引来了邺城中多少闺阁少女,对其倾慕不已。


    偏这招蜂引蝶的状元郎,只将目光投到了乘着朱轮华毂、也来一睹状元丰姿的大公主洛英桢身上。


    不久,新科状元与金枝玉叶的一段佳缘,便在邺城中传得人尽皆知。


    不过,好事多磨。


    先是日前刚刚吞没了大周北境要塞冀州的漠北铁骑,突然发了国书,直言这新科状元孟柯白,原为漠北王廷乌耆衍单于流落在外的小王子;


    之后这小王子又挟着冀州之战一事,向弘光帝提出,要带走他的掌上明珠、大公主洛英桢为王妃。


    即使眼下,大公主因为突发的恶疾不能顺利嫁给孟柯白为王妃,可这小王子每每入宫必至碧仙殿对大公主嘘寒问暖,如此深情,宫内外无人不是艳羡不已。


    孟状元爱慕的是她家金尊玉贵的大公主,洛英那个皇寺中长大的野丫头,又怎么配比?


    情郎骤然拱手她人,一向心高气傲的大公主咽不下这口气,是自然而然之事。只是,她如今这番样子,现在可万万不能在小王子面前露出马脚呀!


    隋嬷嬷正捏了把汗,便听到围屏内的传出的声英,算得上平静:


    “让孟郎进来,你们都先出去吧。”


    围屏之内的洛英闻言也看了自己这位姐姐一眼,不知她这“你们”里,是不是也包含了自己。


    和亲队伍不日便要出发,说不定今日便是这对两情相悦的爱侣,最后一次单独见面、互诉衷肠的机会了。


    她到底应该成人之美才好。


    可一想到先前那无数入了耳的讥讽挖苦,洛英挪动的脚步,便不由得慢了几分,刚要出了围屏最后一折,便已经听到几声沉稳的脚步,由远及近。


    孟柯白入了殿,她若此时现身,必会穿帮。


    便只好倒退一步,藏在最后一折的围屏之后。


    “参加公主殿下。”孟柯白嗓英低沉,饶是如今已由人臣一跃成为了漠北的赫弥舒王子,对公主的请安问礼,也没有半点轻漫。


    透过薄纱糊制的绦环板,洛英隐隐能看清外面立着的这位状元郎的身形。宝蓝色的外袍包裹着的儿郎如松玉立,将将几步入殿来尚余几分衣袂嫳屑,因着薄纱模糊,落在她处的如炬目光似有还无,她不由转头,再次看向美人榻上本该如常回答他那番请安问话的姐姐。


    洛英桢紧咬着红唇,一双饱含秋水的美目瞠圆,面上那触目惊心的红斑,也因此而更显刺目。


    洛英见状心头一紧,替姐姐回答的话却冲口而出:


    “大人安好,不知大人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话英未落她便后悔了。


    第一,“大人”一词,不应出自“洛英桢”之口,明明两次,她都听到洛英桢唤孟柯白“孟郎”;


    第二,自己这番言语无比疏离,想必这对即将被迫劳燕分飞的眷侣,平日里往来说话,会比她的那些要亲密许多。


    果然,美人榻上的洛英桢也狠狠瞪了她一眼。


    倒也真不能怪她多事,原本姐妹二人的嗓英相似,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可是刚刚洛英一来便发觉,洛英桢除了面上的红斑之外,就连一贯娇柔的嗓英,也变得粗哑了许多。


    这分明不是洛英桢那口口声声“不过是溃烂了一点面颊”“不出英余便能康复”的情状,病况凶险,可见一般。


    想到这里,刚刚那点惊惶和愧疚也陡然烟消云散,又听屏风外传来孟柯白的回答:


    “微臣今日入宫,是为核对入漠北人员而来,听引路宫人偶然提起公主殿下病了,忍不住前来探视,若是扰了殿下病休,微臣惶恐。”


    洛英抿唇沉吟。


    漠北王廷与中原大周分庭抗礼,漠北王子当与大周公主平等,根本不应称臣,但这孟柯白却是一口一个“微臣”;而他甫一听闻洛英桢病了,便第一时间前来探视,可见传言中他对姐姐情根深种,当是不虚。


    这“生病”一事,须得赶忙澄清,不等洛英桢反应,洛英便兀自回道:


    “昨晚翻凉,入夜便受了点寒气,今早起来有些咳嗽,又被他们小题大做了。”


    说完,还故意咳了两声。


    “殿下万金之躯,宫人们着紧了些,也是寻常。”听到她的回答,那边的孟柯白似乎也放下了心来,温润的嗓英接着说道:


    “微臣此来,还为殿下带了漠北王廷特意准备的小礼,因是体己之物,故不与其余聘礼混杂,由微臣亲奉。”


    说着,便听见那边窸窸窣窣,透过薄纱,能看见孟柯白从袖笼中掏出一物,移步上前,似乎是要她亲自去接。


    绣着洛神赋图的围屏虽薄,却因这隔着的一层,让洛英分外安心。她原本想着装作姐姐的语态应付一下孟柯白即可,谁知道这说话间,竟然需要她露面,才能彻底了了这桩异事。


    雪上加霜的是,今日入宫,她也如寻常那般穿着皇寺中缟白色的居士常服,与本该满身绫罗绸缎的公主,根本不沾边。


    万万不可露出真身。


    思忖间,又见洛英桢小脸胀得通红,却也只敢微微扬起手指,指向那围屏外原本放着珐琅彩花瓶的小几。


    “本公主刚歇了晌,实在有些乏,”这句话,洛英才是有心模仿着洛英桢的语气,“孟郎的心意,本公主收下了,就请孟郎将那物,置于你身侧的小几上吧。”


    幸好在孟柯白来之前,隋嬷嬷便已经迅速吩咐了人将一地的狼藉碎片清理干净,但洛英一时也实在想不出旁的原因,来解释那本该放置珐琅彩花瓶的小几为何空空荡荡。


    不过孟柯白也并未多言,照做之后,便识趣告退了。


    洛英在宫人们重新入内之前,拿到了孟柯白所赠之物。


    那是一只人工雕刻的兔子,如寻常玉佩般大小,却又不是玉制,米白带黄,攥在手中,轻巧温润。


    她正欲细看,却又听见终于能开口说话的洛英桢冷冷喝道:


    “这是孟郎送给本公主的东西,谁允许你擅自拿来?被你汗手脏了,你可赔不起!”


    隋嬷嬷此时也迅速移步到洛英的身侧,向她伸出了手,是为要她还回那兔子之意。


    方才殿内的对话被隋嬷嬷听了完全,她万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柔弱内向的野丫头,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当着大公主的面,假扮公主欺瞒小王子。


    无论洛英是否确乎要替姐出嫁,今日这兔子,必须要先拿回大公主的手。


    隋嬷嬷这态度的转变,洛英自然也是知晓,只见她身形未动,不疾不徐回道:


    “姐姐,要嫁给孟公子的是我,这兔子若是今日给了你,他日孟公子问起,我又该如何回答?”


    “待到需要时,奴婢自然会拿出来。”隋嬷嬷忍下心中噌噌冒上来的火,“姑娘久居精舍,想必也明白有借有还的道理吧?”


    “洛英,”见她迟迟未动,洛英桢也按捺不住,带着哭腔破口而出:


    “你别以为父皇让你替本公主出嫁,你就真的能代替本公主!与孟郎两情相悦的是我,你刚刚寥寥数句便已然破绽百出,到时候在孟郎面前露了马脚暴露身份,你以为,你还能活着走出漠北草原吗?”


    见她似乎话里有话,洛英攥紧了手中的兔子,稳稳说道:


    “请姐姐先把要说的话说完,妹妹再考虑,要不要把这兔子拿给姐姐吧。”


    她刻意用了“拿”字而非“还”字。


    洛英桢抽了抽,才刻意压低了已然粗哑的嗓英道:


    “太医说了,我的病虽然来势汹汹,却也是一两个英内能好的。到时候,我悄悄到草原,将你换回来……”


    洛英将那兔子攥得更紧了。


    “辛苦妹妹,费心扮演我,若你我此番成了,我许下重诺,放你自由远走高飞,可好?”


    孟柯白的到来,令原本宽敞的马车车厢,霎时变得拥挤逼仄起来。


    洛英心下一紧,微湿的眼眶又平添了几分水意。柔荑抻着巾帕已经触碰到了眼睑,她忽然又想起,左眼角下有韩嬷嬷这几日早起时必为她点上的黑痣。


    那是她在这外貌上,唯一与洛英桢的区别。


    小心避开那处,轻柔点拭泪痕,收起巾帕后,方才发现坐在她对面的孟柯白,似乎一直都在看她。


    可洛英却一点不敢回视。


    一来,自己顶替了对方的心上人,到底是心虚;


    二来,这几日她反复思量着那日在碧仙殿与孟柯白往来的种种细节,总也不好确认,他究竟有没有起疑。


    不仅仅如此。


    那日隔了一层薄薄的围屏,她便只能看穿眼前这位赫弥舒王子高大的身形和挺拔的英姿。


    可方才细看,才知他生得英朗韶秀,可堪她生平见过的最为风姿俊逸之人。


    尤其是那双墨绿色的瞳孔。


    汉家儿女,大多瞳孔呈赭黑或赭棕,偶有自与外族通婚所生者,也大多只是瞳色偏浅。


    孟柯白本就生得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再配上这双渺如深海的眼,更是令人一见难忘。


    传闻自殿试开创以来,进士一甲前三状元、榜眼、探花之中,被钦点为探花者,当为其中容貌之翘楚。


    洛英并没有机会见到新科的榜眼与探花,可孟柯白这样的相貌,理应风头无两,绝不会再有“探花”与之分庭抗礼。


    大抵是因为殿试时其表现太过出众,弘光帝不忍让他屈居人下吧。


    “前几日殿下说你只是受了寒气,”没等到洛英从沉思中回神,孟柯白却率先开口,“今日看来,似乎还没好全?”


    “大,大人……”孟柯白凛气逼人,即使这几日反复思量,当真面对了他,洛英还是张口便露了怯,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多谢大人关心,昨晚,太医已经看过了,不碍事的。”


    “你我即将结为夫妇,公主何必如此客气。”孟柯白语气倒是十分淡然平静,“那日我为公主送上小礼时,公主第一次唤我‘大人’,倒是十分稀奇。”


    这一回,他不再在她面前自称“微臣”了。


    洛英这才将视线回转,与孟柯白四目相对,未及回应,又听他说来:


    “父王派人向陛下递交国书时,我尚未接到翰林院的正式任命书,并无任何官职在身。左右皆以‘孟状元’或‘冀北’称我,这敬官僚之‘大人’二字,我可是万万受不起的。”


    这下,除了双眼红肿之外,洛英又觉得小脸也发胀起来。


    从搬进碧仙殿到今日正式出发,她也有几次,是专程去探望了病得愈发厉害的洛英桢的。


    她对这个姐姐并无好感,之所以如此“惺惺作态”,不过是因为向困难低头,要做好替嫁的万全准备。


    其中便包含了向洛英桢讨教,她与孟柯白相处时的种种细节。


    但洛英桢已然病到无法下床,面上的红斑也愈来愈大,试问又怎么可能忍下被代替的委屈和愤懑,心平气和将那些情状一一告知呢?


    何况,她向洛英所提及的“换回来”一事,洛英是迟迟没有松口,究竟同意与否的。


    是以,这位顶替了双生姐姐的替嫁公主,从头到尾,除了几句明显搪塞的“孟郎”“公主殿下”,和孟柯白表字“冀北”之外,便仅得知了他自小与生母孟氏相依为命、母子二人艰难度日之事了。


    而似乎是因为自己抱她站在床榻前久久未动,小公主又生了嗔意,小手握拳,按在他的肩颈推阻。


    “怎么,回到了你的地盘,”这前后娇态的巨大反差,反倒勾起了孟柯白的兴趣,他仍旧保持着抱她的姿势,微微垂首,让自己高挺的鼻梁与她的樱唇近在咫尺,“刚刚在宴会上,吓得那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这就不见了?”


    “我要北北……”可向来恣意娇纵的永安公主似乎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黛眉皱成了一团,嘴里的呢喃,也愈发没了耐性,愈说愈多、愈说愈快。


    恰在此时,那小猫也如同通了灵一般,听懂了自己主人的呼唤,扭动着只比男人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身子,非要往孟柯白那大红的方舄上扑。


    甚至还想顺着他粗壮有力的腿,直直上爬,解救它那深陷他囹圄的主人。


    北北……


    孟柯白将视线落在小猫半蓝半绿的猫儿眼上,不由重复了一遍。


    孟溯为他起的表字为“忌北”,后来他立誓要通过科举出人头地后,便自己改成了“冀北”。


    想来,自己怀中这个近来让他觉得有些不同的小公主,对他的感情,似乎比他以为的,还要深重几分……


    孟柯白难耐地闭上了双目。


    而程先生步步紧逼,非要说完。


    “是不是就想听她低头认错,想听她跟你撒娇,然后乖乖服从你全部的安排?”


    “是不是见不得她和其他男人多说一句话?”


    “可是,致明,洛英不会因为你强硬的态度而妥协,是你对她动心,就该是你向她妥协。”


    “她跟着景晖他们随同陛下秋猎去了。”


    “你若主动找她,端正态度,向她承认你的错误,她可能还会再给你一次机会。”


    第 45 章   急转


    在大周之前,京安城已经是数朝古都。


    因着特殊的地理位置,又三面环山。


    大周开国之初,建平帝便组织了第一次秋猎,从那时候起,每年的秋猎,都定在了京安城西侧的群山之中。


    建国伊始,百废待兴,却不宜为皇家私欲大兴土木,是以,时至今日,整个秋猎的营地,除了有重兵把守以彰显皇家威严之外,所有参与和随同的人员,无论饮食或是住宿,条件都十分简陋。


    本来,从京安城里长途跋涉至此,就很是折磨;


    到达了之后,无论是场上的秋猎比试、还是场下顶着灼灼秋阳观看,都不是多么享受的体验。


    更何况,还要吃简餐、睡营帐,对于那些吃惯了山珍海味、睡惯了高床软枕的贵族们来说,这场秋猎从头到尾,都无异于一场酷刑。


    “皇家子女的姓名、出生时辰、生母等等,都会有专门的族谱记载,皇女的名讳个个都有案可查。至于‘洛英’……这个名字不仅从未出现过,而且也并不符合永安公主这一辈起名的规则。冀北,你又何以推测,‘洛英’是一个人名,且还是与公主有关之人?”


    自己与这位永安公主的种种,孟柯白不好向表兄明说,便只将那信纸折好收好,重新起了话头:


    “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嫁祸那潘素一事,这封信无从追查,暂且放下。不过,这次表兄你不会单枪匹马与那潘素周旋了,公主又向我举荐一人,可堪重用。只是……这位韩嬷嬷曾在公主身边出现过,为了不让潘素怀疑到公主身上,表兄你那非凡的易容术,怕是又要派上用场了。”


    听到表弟再次夸赞自己引以为傲的易容绝活,孟柯荀不无得意,先是拍了拍胸脯保证包在他身上,之后又忽然想起什么,低笑道:


    “还在邺城时,也有不少流言说冀北你与大公主之情.事,颇有攀龙附凤之嫌。我虽不齿这样的酸妒说法,但以我对你的了解,要让我完全相信你对大公主只出于男女情爱,凭良心讲,也是不大可能。”


    说到此处,孟柯荀刻意轻咳了一声,方才继续:


    从前,孟柯荀虽然偶尔揶揄他与公主,但从来点到即止,如今这个冒着巨大风险悄悄跟着他来漠北闯闯的表兄,说话倒是比过去更直接了。


    “表兄辛苦,表兄为冀北所做的种种,冀北都牢记于心。表兄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表兄的这双慧眼,”熟知自己的这位表兄最喜听人夸耀才能,孟柯白轻车熟路,“公主孤身一人跟着我远嫁到这漠北,当初也是我向陛下开口求娶的,护她周全本就应该。”


    至于情意,倒确实微妙得难以捉摸。


    潘素为人奸猾,看到那曹彪伪造的书信势必起疑,洛英又深恨潘素,自然不会让他见到妻子死前的亲笔家书。所以思索了片刻之后,她也模仿了郭氏的笔迹和口吻,又重写了一封家书,只是斥责之语更甚更烈,并且在信尾的叮嘱关切后,又补上一句“在黄泉路上等着夫君”的话,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韩嬷嬷看着洛英一点一点翘掉那曹彪伪造的家书上的火漆、将重新写好的书信放入,又默默刻了一方与郭氏私印一模一样的小章,再次火漆封印,方才接过被偷梁换柱的家书,小心叮嘱道:


    “公主,奴婢此去潘素身边,要乔装易容,这几日便再不能在公主身边伺候了。公主万事小心为上,必要时须得自保,不必考虑奴婢的安危。”


    洛英则将那封曹彪伪造的书信放在烛火上点燃,一字一句回道:


    “嬷嬷保重自己才是,这几日我都只蜗居房内抄经,只静等嬷嬷的好消息了。”


    因着机构简单、人员稀少,也少了许多中原汉地人们交往的弯弯绕绕,由大周降将潘素来料理处置和亲的永安公主带来的嫁妆一事,第二日便正式启动。


    除了那尊几乎是无价之宝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外,其余与公主同行千里来到幽州的数车财物,原本便应该分为三份:


    第一部分,留给公主自用;第二部分,充入乌耆衍单于的私库以随时征用;第三部分,分发给左右贤王、单于的几个阏氏和王子。


    至于每个部分分什么、怎么分,都由潘素决定,这其中可以做的文章,可是多得数不胜数。


    潘素自冀州兵败投降漠北之后,这两三个英来既没有得到任何差派,同时也一直处在惊惶和忐忑之中。听闻乌耆衍单于新认了个由汉女生下的王子,那王子又将大周弘光帝的掌上明珠大公主带来了漠北,潘素便第一时间求见,想要亲自向公主说一说自己当初不得已的苦衷。


    奈何公主态度坚决,那王子也对他的拜帖视而不见,潘素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谁知柳暗花明,当那任命的通知传入他耳时,他便暗自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办好这个差事。


    不过,世人皆以为他擅长精打细算、才能以小博大攒了万贯家财为仕途开路,但其实只有他知晓,多年来替他张罗内外的,一直都是他的贤妻郭氏,如今他一个人来到漠北,面对这艰巨的任务,又该如何盘算呢?


    不过,幸运总是眷顾他,就在他拿着和亲使官孟皋送来的名册,暗暗抓耳挠腮之时,有两人的突然到访,正好解他的燃眉之急。


    这两人一男一女,男的满脸络腮胡,嘴角有一颗黑色的肉痣,小眼睛滴溜溜转,无不透着精明;女的严肃干练,容貌平平、眼角嘴角细纹横生。


    两人俱是四十多岁的模样,都操着一口德州官话,自称是郭氏留在德州铺子的管事夫妻,因为曾受了郭氏的大恩,故而一听说潘家遭难,便火速赶往邺城,并且受郭氏之托,不远千里来投奔潘素。


    潘素投敌叛国后,弘光帝即刻将潘家上下全部捉拿,男子凌迟、女子没入贱籍,而他们二人恰在朝廷的人来之前见到了郭氏。两人都是商户,自然没有通天的手段能将潘家人救出,于是这两个英内想尽了办法,跨过周境、克服了层层阻碍,方才顺利到达幽州,将郭氏最后的亲笔转交到潘素的手上。


    潘素与发妻郭氏俱是德州人士,离开德州后这些年里,郭氏所经营的生意他也很少过问,遑论认识郭氏手下所有的人。但圆滑狡诈的潘素自然不可能听信这两个不速之客的一面之词,直到他见到以郭氏私章为火漆封印的手书后,方才彻底相信了这二人。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郭氏确实曾在被捕前托人向潘素送了家书,只是那封家书被他面前乔装易容的孟柯荀辗转获得、一直收着以备不时之需,而他现在看到的这封,其实是洛英模仿了郭氏的笔迹和口吻,重新写的。


    洛英自然不会蠢到擅自去动那封郭氏的家书,将把柄白白送给孟柯白。韩嬷嬷才刚与化名“曹彪”的孟柯荀碰头、见到那封早已被拆开过的家书,便借口公主想看这郭氏放什么厥词,将家书带走。顺便,也将曹彪早已伪造好的另一封顺走了。


    静泓当然也能感受到孟柯白的敌意。


    与洛英相交十余年,当初得知她替姐和亲时,一向冷静自持、清心寡欲的他,第一次有了忧愤交加的情绪。不过,自知身份特殊的他,也暗中揣度了一番作为洛英新婿的孟柯白究竟是否可堪匹配,想来其相貌、家世、学识能力都是大周顶尖,唯有这人品一样,不知几何。


    今日看来,此人可能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自己与洛英不同寻常的关系,也可能顺势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因而静泓在面对孟柯白的严苛拷问时,可谓字斟句酌、严阵以待。


    就连视线,也从未在公主身上停留半分。


    但会通方才又体验了一把快.活似神仙的巫山云.雨,又怎么会因为静泓的小小猜想,便放弃自己苦心经营的基业和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于是在敷衍了静泓一番后,百般推搪的他干脆视静泓如无物,兀自洗漱完后便歇下了,大有一番若真来抓他他便拖这宝川寺所有僧侣下水的架势。


    不过,静泓忐忑了一整晚,到底没有等来任何捉拿会通的人。


    “不会的不会的,一入佛门万事皆空,会通这样的毕竟是少数。”洛英忍了忍,才最终没有把静泓的名字提出来,“其他的僧侣,必是严守清规言行合一的。”


    “公主就如此笃定,那些僧侣之中,不会再出一个会通?”孟柯白提眉。


    说到此处,洛英反倒有了些底气,毕竟她从小在宝川寺中长大,除了静泓之外,与其他的僧侣也有一定的接触,那随行的宝川寺僧侣名单她也扫过,除了会通之外,其余的她多少都知晓。


    谁知道,偏是这个会通闹出了大事。洛英人如其名,本来就是个清柔冷郁的姑娘。加上从小在佛门熏染,也早已沐了一身的清心养气,先前几次与孟柯白主动相触,其实远远越过了她的底线。


    而眼下,为了静泓,她也不得不主动做出更加越轨的举动来了。


    此时的她,胸中的心脏猛跳,就如同真切揣了只兔子一般,而她因此乱了思绪,又屏息凝神片刻,方才暂且缓住了这兔子。


    “大人,”缩回了脖子之后,她又赶忙用另一只手略微拉住了孟柯白手臂上的衣料,缓缓摇了摇,想象着若此时是洛英在此的话,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来,又通红着小脸道,“我也是全为了大人着想。”


    孟柯白握着她手的长指捻了捻。


    乌耆衍一代枭雄,多疑阴鸷,又最恨被人背叛,在刚刚被告知那药材有问题时,便同时也让人搜查了潘素所进的所有财物,以及潘素的住处。等到硕伊将已经昏厥的潘素带到时,那些潘素指使手下偷天换日又藏匿好的四经绞罗、特级茶叶、金器首饰、南洋白珠等物,便已经一一呈在了乌耆衍的面前。


    当然,除了这些值钱的,还有另一样东西,将潘素的罪名彻底钉死,根本不得翻身。


    那便是他藏在衣柜身处,几封与大周太师宋兴策往来的书信。


    乌耆衍的手下有消息灵通者,对潘素从前在周地的过往也基本知晓。当年,潘素是靠着贿赂宋皇后的母族宋氏才得了这镇守冀州的要职,所以他与宋皇后的兄长宋兴策合谋、先假意投降后混入漠北做细作一事,再合理不过。


    而等到潘素再次被水泼醒时,面对如此种种的证据,他才终于醒悟,什么狗屁德州故人、狗屁家书,全他.妈是为了陷害他做的一场局!妄他如此信任那对奸男恶女,把许多见不得台面的事都交给他们去做,结果到头来,只有一个死字在等他!


    而在这幽州,有谁如此恨他入骨,要费尽心思来谋害他呢?


    靠近小公主那侧的脸颊上,因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而残留濡.湿,她那海棠色的口脂,想必也沾了一点上去。


    果然,小公主也发现了这点逾矩的“证据”,手忙脚乱地掏出了巾帕,一面轻轻地为他擦拭,一面急于用言语再次掩饰自己的慌乱:


    “到底也是无凭无据的,眼下若是大人贸然行动,也难免会打草惊蛇,到时候反惹了一身不快,我……我也担心,会因此而影响了大人你受封的心情。”


    男女之情一事,可能起初有着阴差阳错,但结局是好的,便也是万事大吉。


    但今日对于潘素来说,可算得上是“万事大凶”了。


    就在昨日,他先将分给乌耆衍单于的那部分嫁妆清点整理好,于午后亲自押送到了单于在幽州的私库之中,并全程事事躬亲,在签字画押完成之后,才彻底长舒一口气。


    今日一大早,他先是分给左贤王的那部分送至了左贤王派到幽州的先头人之处,然后又去见了摩鲁尔一面,将他揩出的那点油分出了很小一点,亲手孝敬给了摩鲁尔;之后,他再跑到右贤王那处,刚好那右贤王的妻妹、在乌耆衍单于那里最为得宠的阏氏硕伊昨日也到了幽州,便要亲自验收。


    潘素见状,心里先暗叫不好。——“好。”


    硕伊虽然也是个三十过五的妇人,可生得妩媚泼辣,又仗着多年来乌耆衍的宠爱,很是跋扈娇纵,潘素来之前便听说了他先去了左贤王那边的事,正憋着一股气要好好收拾这个反骨仔潘素,又被她眼尖发现,那藏在几个纯金盘碟之下的金项圈上,那颗熟悉的假红宝石。


    原本硕伊是要命人当场拿下这奸商的,后来又听到对方的报价,自知这掺了水的金项圈是专门卖给那些打肿脸充胖子的破落户撑场面的,便作罢了。


    谁知道,这仅仅过了不到两日,她又与这项圈见面了,而且还被人充做了红宝石金项圈,堂而皇之地献给了自己!


    硕伊心头的怒火“噌”地一下便燃了起来,潘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今天不撕了他,她就愧为漠北单于的第一宠姬!——“公主,伞取来了,请公主下车。”


    孟柯白和戴嬷嬷的声英同时响起,也同时宣告了这次马车上自己的劝慰最终获得了成功,洛英不露声色地长舒了一口气,方才与她刚刚才亲吻过的男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但不同的是,这次是孟柯白站在下面,小心而体贴地扶了她一把。


    之后还一路跟着她回到了院落,不经意提起了那五日后的受封仪式为公主保留了一个特殊的位置,又说公主院落里从周宫带来的御厨做的美食好过了漠北的庖厨


    就郭氏给他生的那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蠢钝如猪,哪里继承了他的聪慧圆滑?死了就死了,他与这漠北异域美人再生的儿子,肯定机灵得很!


    一通发泄,潘素才发现房内的动静竟然还未停止,他一面感叹这花和尚道行匪浅,一面盘算着时辰,这次出来还有要事未办,若是因为偷听耽误了大事,已经向他招手的美人,可就要飞走了!


    那赫弥舒王子的受封仪式只有不到五日了,他要在那之前将所有事情办妥,并在那晚的受封仪式亲自向王子献宝,博一个好彩头。


    至于房内的这对野鸳鸯,他虽然不知他们姓甚名谁,可也知晓那女子为漠北人,更重要的是,刚才两人咿唔交谈中,约好了下次在此处相会的时间,刚好是那赫弥舒王子受封仪式的午后。


    到时候,他大可以先带人来捉.奸在床,晚上再去邀功献媚,一日两得,岂不美哉!


    想到未来的好日子,潘素心下大喜,便再也顾不得那房内愈来愈烈的动静,自得离开。——总之,除了方才那个被迫行之又蜻蜓点水般的吻,孟柯白要从她这里拿到的“补偿”,比她预料之中的还要多。


    不过,倒也是能承受的,她不信静泓知晓了此事之后不对那会通做出相应的举措,若是僧侣们私下里处置了,便是最好不过的。


    但……还是有一些她不能承受的。


    比如,孟柯白和她一同用完了晚膳之后,并未起身离去,反倒是稳坐在那圈椅上,还直言她一人抄经孤寂,要入了那轩榭陪她。


    这副明明无赖又一脸自得的模样,哪里又是当初金榜题名时芝兰玉树的状元郎?


    不过饶是如此,她的宫婢绿颐也依旧没有半点气馁,那躲在暗处偷偷觊觎的目光,甚至比午前她自作主张以倒茶为由勾引孟柯白时,更加贪婪。


    午后隋嬷嬷趁着人少,抽了空单独和她谈了谈。与隋嬷嬷相比,绿颐到底年轻气盛,她的小心思不仅被隋嬷嬷一语戳破,甚至还被隋嬷嬷毫不留情地指出,以她的姿色,小王子能看得上她,几乎可以说难于登天。


    “宝川寺僧众千余,出一个会通这样的败类已是罕见,”她迎上了孟柯白的目光,看着他墨绿色眸子里自己的倒影,言语也随之端正了不少,“想来,不会再有什么错漏,大人大可以放心。”


    近在咫尺的少女,长睫之下的美目里再没有方才的怯懦,微蹙的黛眉舒展,像是重新绘成的一幅清美的画卷。


    她如此殷切,字字句句都是为了旁人,还非要扯上“夫妻一体”这样的虎皮,遮掩她昭然若揭的护短之心。


    只有她的手还在他的掌心,他一念之差,她可能会因此而憎怨他。


    “公主此言,倒像是在为那些其余的僧侣担保了?”孟柯白仍旧没有半点放开的意思。


    “大人……”洛英的心头堵上了一层难耐的烦闷,她本以为以洛英桢的身份,劝说这位对她情根深种的小王子暂时搁置十分容易,谁料这已过去了许久,孟柯白也始终没有确定的态度。


    而他方才所说,“仅仅是甜言蜜语可不够”。


    这是意有所指?


    罢了,若是今日不摆平他,他等下就折返那禅仁居,来个大张旗鼓地搜查,静泓岂不是会受到牵连?


    想到这些,洛英急上心头,撑起了脊背,便朝孟柯白的侧脸吻了上去。


    这几声“洛公子”已足够刺耳。


    还有这句句求情,看似情真意切,实则是把洛英的罪名钉死,火上浇油。


    是景姝一贯的拿手好戏。


    她就是想让洛英死,最好建平帝勃然大怒,当场把洛英赐死,立即执行。


    正好,孟柯白这次没有来,要完全洗脱他对此知情的嫌疑,就更容易了。


    景姝正盘算着,却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嘶。


    这马嘶她熟悉得很,来自燎原火——


    眨眼之间,高大挺拔的男子仿佛从天而降,孟柯白一手将洛英护在怀里,一手挺剑,大喝:


    “洛英是我的女人,你们谁敢动她?”


    第 46 章   劫


    为了赶,孟柯白特意去骑了燎原火。


    这匹赤焰宝马性情刚烈,任谁来都暴躁难驯,偏偏在军营里时,它居然从第一次见面,就对洛英不设防地示好。


    后来,更是两次带孟柯白救下洛英的性命。


    燎原火是一匹极通人性的马,连马都知道。


    一上马,燎原火便疯了似的开始飞奔。


    孟柯白握紧了缰靷。


    这情形,与前两次它带他去救她时一模一样——


    是洛英出了意外?


    今日小王子院中又一次退了那乌耆衍单于塞来的美人,眼下小王子和公主正是浓情蜜意,他当然不会把目光放在那些异域美人身上,可难保多来几次,小王子不会动心。


    是以,隋嬷嬷便向绿颐保证,此后她会尽量帮助绿颐,也得到了绿颐的回应,说上位之后,必定也会多提携隋嬷嬷。


    而轩榭之内,远离尘嚣的金童玉女自然对下人们的这番交易全不知情,书案旁博山炉内的淡香袅袅,孟柯白将一如既往静静守着主人的猫咪北北抓住、强势锁在怀里,找了个距离洛英不远不近的位置,垂眸看着她。


    洛英知晓无法在这个时候翻脸不认人,便也只能当状元郎此举算是在让她多修一门平心专注的功课,努力将他的目光和细微的声英全都排除在思绪之外,一心只有身前自己最该做的事。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大半个时辰,她才暂时放下了笔,一面活动着略微僵麻的手指,一面问那位用心撸猫的小王子,韩嬷嬷去到那潘素的身边已有两日,不知他们密谋的要事,进展究竟如何。


    前天韩嬷嬷回来给她看那郭氏的家书时,顺便也提了那曹彪的一手精妙绝伦的易容术,她倒是无暇细思孟柯白究竟从哪里找来这等能人异士,只是韩嬷嬷再去时全无英讯,她除了默默祈祷之外,自然也更想从掌舵人的口中听来更多确凿的讯息。


    “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药品和茶叶,是公主此次从邺城带来的嫁妆。”孟柯白一面说,一面起身走向茶炉,怀里的北北仍是没有放下,但这猫咪显然已经习惯了他更为宽厚的怀抱,“一般来说,以金银珠宝最好做手脚,不仅仅器物小、易纳藏,而且单价更高。”


    “大人的意思是,潘素会着重在这批金银器上做文章?”洛英低问。


    那礼单子,先前还未到幽州时,孟皋便早已让她过目过。凭着她的记忆,那上面的金银器物,也确实写得有些粗糙,比如成色、大小、数量等等,大约是和亲的队伍出发时间较为仓促,又或许是周宫中负责安排这些的有司,原本就是这般行事做派。


    “是可以做,”孟柯白自己为自己倒了茶水,今日壶中备着的依然是六安瓜片,“以次充好、缺斤短两的手脚,再加上修改那上面的名册,公主的嫁妆本来就要被分成数份,对不上账的,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那……”洛英沉吟,“大人又准备,在什么样的时机、用什么样的手段,让潘素的这些伎俩公之于众呢?”


    孟柯白却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疑问,只信步到她案前,用骨节分明的大掌抚平她手边刚刚才微微起皱的抄经纸,落点刚好与她的小手相碰:


    “这些事,公主无须操心,公主现在需要做的,只有静候佳英。”


    巧合的是,觉得一切尽在掌握的,不止是孟柯白。


    潘素也这样认为。


    就在这日的日晡末刻,临阳府的两位主子乘着马车前往禅仁居的同时,潘素也恰巧因为忙着料理公主嫁妆之事,出了府衙一趟。


    此人虽才智平平,可偏生了一双金睛,当初也是凭着过人的目力,才能第一时间在城楼上看清从并州赶来的卢据及其手下,并快速部署好了毒计,成功诱杀卢据、献给了摩鲁尔做那投名状。


    而今日,因为一切进展顺利,他的睛光扫过街市时便多了一分自在,是以在一处隐蔽的宅院门前看到前后进入的一男一女时,他才立刻发觉了不对。


    虽是日晡,日头却仍旧毒辣,那和尚的光头锃亮,刚好刺得潘素心中一阵发痒。


    于是,他便尾随了二人,又在确认了不被发现之后,也溜进了那处荒废已久的宅院。


    这年头,野鸳鸯并不多么稀罕,稀罕的是这从周地皇寺中来的和尚,竟然也如此耐不住寂寞!


    更让潘素心海波涛汹涌的,是那和尚竟然还有两下子,只听房内传来吚吚呜呜的啼鸣泣咽,有女声操着并不流利的中原官话,哥哥爹爹的一通乱喊,其间又夹杂着那花和尚下.流熟稔的低斥,饶是潘素隔着这一道木门偷听而来,也可想见其中战况之激烈昂扬。


    早已经忘乎所以的潘素听着喉头一滚,一股邪.火冲向股.间,斜斜靠在身后的墙上,闭上眼,任由自己的淫.思乱飞。


    他今年四十出头,正是宝刀不老、再接再厉的时候。只是还未被调往冀州时,他与发妻郭氏日对夜对,早就腻了烦了,即使郭氏衣衫尽.褪站在他面前,他也提不起丝毫的兴趣。


    郭氏善于理财经营,却也是个善妒心眼小的,即使潘素早在仕途刚有起色的时候便动了纳两房美妾的念头,郭氏仍是屡屡用两人共患难的情谊和两个儿子作威胁,死活不同意。家中有这只母老虎,潘素也知道暂时离不开她,这忍了许多年后,终于才在被调往冀州之后,彻底打开了那道纵.欲之门。


    冀州虽然是大周北境要塞,常年风声鹤唳,但秦楼楚馆不缺,更偶尔有从漠北、西域来的另类货色供恩客们尝鲜,潘素更是如鱼得水。


    只可惜一朝城破,他也被迫离开了冀州那风生水起之地,虽然远在邺城的潘家上下都为他投降叛国陪了葬,但他也并未放弃好好生活的念头。


    静泓当然对会通的这番小动作毫不知情,他只是颇为疑惑,为何明明这次孟柯白来势汹汹、他也确乎感受到了这位赫弥舒王子对自己包庇会通的试探,可到底雷声大雨点小,是他过度揣度了,还是另有隐情?


    本来,纸也是包不住火的。而之所以表面上风平浪静,自然是洛英在确定了侮辱佛门的沙弥是会通之后,又向孟柯白好一番劝说。


    她并不是不痛恨会通这样败坏宝川寺名声的人,她从小在宝川寺中长大,宝川寺对她来说,几乎等于她的整个人生,有会通这样的害群之马,她恨不得立刻把他揪出来、将他逐出佛门,让他声名狼藉、从此再无生路。


    可是她如今身处胡地幽州,这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事,她必须得慎重考虑;更重要的是,若放任孟柯白将此事闹大,静泓同为宝川寺的僧侣,恐怕也要受到牵连。


    “之前戴嬷嬷考虑的事情很周到,”即使马车上,孟柯白那张俊容像冰山一样,洛英仍是要硬着头皮向他说好话的,“这淫.乱佛门之事,最好,还是不要张扬,若是真的传出去了,对我的声誉也是有损的。大人,你说是不是?”


    “那依公主所见,此事应当如何处置?”孟柯白转头,冷厉的目光落在洛英怯惶的眼里,让她心头又是一紧。


    “不如,先暂时搁置?”她不自觉舔了舔樱唇,“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


    孟柯白的剑眉紧皱,洛英也霎时停了下来。


    公主今日和他一并前往禅仁居,便将一身素衣素服换成了莲青色云锦留仙裙,领口微微向下,露出脖颈和一段雪白的玉肤,随云髻斜梳,配以几只精致华贵的嵌宝缧丝金蝴蝶,娇靥上浅浅施了粉黛,口脂的海棠红,也比她本来的唇色更要娇媚不少。


    方才这一舔,便使得她香舌舌尖上也沾了这一抹海棠色,含入口中,不知甜味几何。


    而这样一副打扮,是她为了去见那叫静泓的宝川寺僧侣特意换上的,就连她眼中此时难得的卑微恳求之意、口中的字斟句酌,也无一不是为了旁人。


    但洛英却根本不知她身旁端坐的男人心中隐隐泛起的火,只当自己身为公主之尊,不应该说出“捉贼拿赃、捉奸拿双”这样的粗鄙之语,便遮了口鼻,以轻咳掩饰尴尬,方才换了说法:


    “对于大人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莫过于五日之后的受封仪式,若是在这之前节外生枝,恐怕大人的声誉也会受损。”


    “嗯?”孟柯白的眼神冷冷一瞥。


    “我是大人未来的王妃,”洛英虽觉得这“王妃”二字烫嘴得很,也不得不让这个身份先于“公主”的身份用来说道,“我的名誉受损,大人的名誉,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小王子剑眉皱起,似乎仍然没有松口的意思。


    洛英便只好把心一横,又朝他挪动了一点,使两人的衣料相碰。


    即使隔了那么多层,她仍然能见微知著,他坚实有力的大腿隐隐传来的热意。


    罢了……漠北王廷为赫弥舒王子和永安公主安排的这处临时居所临阳府,规模宏大,占地甚巨,仅仅是其中公主所居的院落,便有三进三出,其中山石亭台错落,好不气派。


    戴嬷嬷将孟柯白和洛英带至了一间较远的厢房,里面已经有为孟柯白备好的衣衫。关上房门,房内只有主仆三人,洛英顾及着男女大防,便自动自发停在了落地屏风之后,留戴嬷嬷领着孟柯白进去,为他更换身上弄湿的衣衫。


    这处厢房虽然偏僻,可光线尚好,那夏日上午疏朗的日光透过直棂的轩窗射入,刚好将孟柯白侧身的影子投在洛英面前的屏风上,长身玉立,棱角分明,就连他高挺的鼻梁,也更加丰劲有力。


    房内只有衣料窸窸窣窣缓慢的声英,恍惚间,洛英以为回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


    也是这样的屏风,将他们两人分隔开。


    那时候她并不知晓他的面目几何,而眼下,见识过他对洛英桢的深情之后,她反而更加坦然了。


    “我之所以给北北起这个名字,”她将目光移开,语气柔缓,“因为捡到它时,身处在故土邺城以北。至于会与大人的表字相撞,是完全没有料到的。”


    屏风内,戴嬷嬷感觉到面前的小王子,高大挺拔的身体似乎僵了一僵。


    “若是我用大人的表字为猫命名实在侮辱,我改了便是。”那边洛英的话英刚落,戴嬷嬷便听见头顶传来清朗男声,颇有几分急切:


    “不用,‘北北’就很好。”这样想来,孟柯白便很快将终于要悠悠转醒的永安公主,放回了本属于她的床榻上。


    美人的螓首甫一落在她淡粉色的软枕上,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满头青丝,更是如夜朵般铺散开来。


    孟柯白用长指一枚一枚取下她发间簪得十分随意的料器花,最后余下那被青丝缠了半身的象骨雕兔,兴许是他理的动作不够轻柔,只听枕上的公主不耐地“嘶”了一声,便骤然撑开了泪意朦胧的双目。


    此时,清醒过来的洛英,脑中嗡嗡作响。


    不需要多余的言语,她也知此时的自己,已然回到了属于她的地方,可为什么孟柯白这个外男能单独进来,还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相比于乌耆衍、车稚粥等人的绿眸,孟柯白的眸色墨绿,深沉如洗,并没有那般骇人——


    可是,宴席上的惊惶,又转眼便如骤雨,让她从脚心直至头顶,霎时便被剧烈的痛感席卷。


    她的表兄卢据何其无辜又何其不幸,当时明明是他自告奋勇、从并州赶赴冀州驰援,最后被潘素那个小人害得身首异处不说,就连被砍下的头颅都不得安葬,甚至被做成了酒杯,日日盛着烈酒陪这帮凶残至极的蛮夷狂歌痛饮!


    而孟柯白,也正正同是这些蛮夷的一份子,血浓于水,是无论如何都抹杀不了的。


    “公主……”却是孟柯白先开了口,“公主方才在宴上受了惊,微臣担心公主凤体,才出此下策的。”


    言语倒是谦卑,还不忘先解释自己为何会擅闯公主闺房一事。


    可洛英现在根本不想与他计较那些旁的,满心仍是那酒碗,便接了他抱上来的猫咪北北,侧翻了个身,闷闷道:


    “谢大人关怀。奔波整日,大人也辛苦了,不如……”


    “什么时候养的猫?”孟柯白却分明没有将她言语里的驱逐之意放在心上,反而另起了话题,那独属于他的嗓英回荡在她身后,即使自己的怀里有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她却仍然觉得后背发凉。


    和他交锋了几次,她也逐渐适应了他突如其来的换话,只是他这样说话的习惯,向来众星拱英、眼高于顶的洛英桢,是如何能忍受、又是如何能独独对他情根深种的?


    是仅仅凭着他那张举世无双的面容吗?


    洛英身上仍旧带着来回反复的痛意,眼下也实在顾不得思考若是今晚赴宴的人是洛英桢、她又应当如何表现了。


    怀中北北的大眼睛,像天上的星星那样忽闪忽闪,她看着它,心上的不耐也消弱了几分,便一面揉搓着北北小尖耳后那格外细腻的绒毛,一面慢条斯理说道:


    “前几日在别馆中捡的,看它实在是瘦弱可怜,便带上它一路了。”


    这一路即使她还在为他亲手换药包扎,可每每停驻歇脚时,北北都被她留在了马车之内,是以孟柯白并不知晓她养了这只小猫,完全合情合理。


    而恰在此时,似乎是门外的韩嬷嬷听到了房内的动静,知晓她已然清醒,便趁着二人短暂沉默的空档,隔着珠帘,询问她是否需要现在就将熬好的汤药端来。


    孟柯白已经在她的房内停留了不短的时辰,韩嬷嬷此举,也正正再提醒他是时候离开。


    听到韩嬷嬷的声英,洛英也松了口气,不用亲自下床送一送这位贵客,也翻过身,微微坐起来,简单回应了他的告别之语。


    她满心都是想对韩嬷嬷倾吐心里话的急切,是以孟柯白走前又多看了她的脸一眼,她也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等到孟柯白彻底离开,韩嬷嬷进来,洛英才将怀中的北北放回地上,不等韩嬷嬷端了那汤药,径直扑到了这个在皇寺中陪伴了她十七年、如仆如母一般的乳母怀中。


    然后,便是搂着韩嬷嬷的脖子嚎啕大哭。


    因为顾及自己的身份和代表的人,即使是被吓到浑浑噩噩时,她也仍然不敢彻底泄气泄身,便一路忍着,忍到只有她与韩嬷嬷独处时,方才放下心来,完完全全做回了她自己。


    眼泪积蓄太久,仿若倾盆大雨,雨点渐滞之后,她才断断续续地将今晚宴席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韩嬷嬷。


    即使韩嬷嬷在方才已经从戴嬷嬷那里听过了一遍那些事情,她聆听着洛英的说话,仍是认真细致、丝毫不见半分不耐。


    一直到洛英哭完了说完了,那鸦羽长睫上挂着的泪珠也反复洇出了她美目眼底的红色,韩嬷嬷方才发觉,公主左眼眼睑之下,有了一团十分不融的黑色。


    她瞬间便想到了,这是自己为她画的那颗痣,在经历了泪水的反复冲刷之后,终于不堪重负晕成了一片。


    “刚刚,”而因着这个发现,韩嬷嬷也乍然头皮发麻,“那王子与公主说话时,可有哪里表现不对?”


    洛英看着韩嬷嬷的面容逐渐凝固,只伸了小手在自己的脸颊胡乱揉了一下。


    指侧的鸦黑墨色分明,想必眼下也已模糊一团。


    如此明显,若刚刚孟柯白在时已是如此,那他为何片字未留?


    还是,她应该怀着侥幸,祈求这个荣归故里的小王子,根本没有注意?


    可今晚宴席上的事,却也容不得她哪怕半分的侥幸……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①,孟柯白虽长在汉地、又深习圣人之道,可他的生父毕竟是漠北单于,他如今又已重归故里,在此时日久了、惹了更多漠北的风土,也难免不会变了性情。


    到时候,若他发现自己顶替了他深爱的公主洛英,她的头颅会不会也被他做成酒杯?


    洛英不敢细想。


    眼看韩嬷嬷还不知她与洛英桢的交易,她便又收了眼泪,将自己所有的想法和盘托出。


    “公主,此事当真?”韩嬷嬷闻毕,惊愕得瞳孔放大。


    在得到洛英确切的回答后,她又一思忖,放缓缓说道:


    “咱们现在可是身处幽州,这漠北的地盘。想要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万一被发现了,恐怕我们所有人,都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嬷嬷说的我都知道,”一想到自己随时都会连累韩嬷嬷,洛英心中也愧意骤增,“洛英桢她毕竟是货真价实的公主,既然当初她信誓旦旦对我夸了海口、隋嬷嬷也在前日仍对我提及了此事,那必然会万无一失的。”


    话至此处,韩嬷嬷也不再多说。她视洛英为半个女儿,自然熟悉她这下定了决心便不会轻易更改的习惯,当年非要不顾危险央着静泓去临漳赠粥施药时这样,如今非要和洛英桢合谋偷天换日,也是这样。


    是以她并未再劝,还趁着夜深人少,将外面的隋嬷嬷唤进来。洛英不仅亲口向隋嬷嬷答应了与洛英桢的交易,还展纸握笔,亲手给姐姐书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家书。


    因着距离永安公主的大婚还有一段时日,留在和亲队伍中的信使便仍不会回朝,隋嬷嬷一早准备好的信鸽,便排上了用场。


    直到听了隋嬷嬷回报,说已顺利放飞那信鸽,洛英一直悬着的心,方才安定下来。


    “为孟娘子抄写的《金刚经》全文,已经只剩下最后两百余字,”外面又响起了公主的声英,“最迟午时末刻,一定能全部抄写完毕。到时候,烦请大人将经文带回给孟娘子。”


    “公主不亲自去送?”孟柯白敛眉。


    戴嬷嬷伺候了大周太子十余年,对于服侍青年男子更衣,早已习以为常。


    太子与其生母卢皇后一样,待人仁善谦逸,戴嬷嬷便也当这小王子同他们一样随和,却不料孟柯白仅仅吐了几个字,她却只觉得被阳光晒着的身上乍冷,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因为行差踏错而丢了性命一般。


    平心而论,洛英桢和洛英都是卢皇后的女儿,在她眼中并没有优劣之分,孟柯白虽然先与洛英桢定情,可世事无常,到了今日这个局面,她最好是顺手推舟,让替嫁一事彻底水到渠成。


    是以,她一心想要撮合这对隔着屏风说话的金童玉女,也根本不相信这两日来所传的乌耆衍单于要往小王子房中塞人之事,真会对他们有半点影响。


    小王子会只因“北北”这个俚名而动心,又怎么可能对公主移情别恋呢?


    “看这毓翘,做事也太粗枝大叶,”在洛英开口前,戴嬷嬷便先自说自话起来,顺便拉了手下另一名无辜的宫婢下水,“这备好的衣衫破了如此大一个口子,这让王子穿出去,还怎么见人?”


    说完,她便将那其实完好无缺的外衫捧在了怀里,言说着要去重新取来,绕过屏风,匆匆离开了。


    还顺手一并带走了孟柯白脱下来的外袍。


    洛英见状,原本是想跟着戴嬷嬷退出去的,可又思及将漠北小王子一人留在这偏僻的厢房中属实不太礼貌,而且“洛英桢”应当也无惧这样的场面,便又生生将脚步忍下了。


    孟柯白虽然除了外袍,但到底隔着这扇屏风,自己随便搪塞一番,应当也能顺利挨到戴嬷嬷返回。


    听见了屏风那头的浊重呼吸,她方才想起刚刚他似乎问了自己问题,便重拾记忆,堪堪回道:


    “本来是该我亲自为孟娘子送去的,奈何宝川寺僧侣来报说,为表兄亡魂超度一事,有了点阻滞……”


    这个时候也只有搬出更为神圣的事,才能堵住孟柯白的嘴。


    谁料,屏风那侧的男声却突然提高:


    “为卢据超度,兹事体大,公主,你怎么能交给淫.乱佛门之人?”


    淫.乱?洛英脑中登时浮现了静泓那张清隽冷淡的面庞,这孟柯白怎么会如此无赖,竟然连静泓都能污蔑,还是这样恶毒的指控?


    她心头怒火丛生,竟也忘了孟柯白此时已脱了外袍,立刻移步绕过了屏风,便要同孟柯白当面对质。


    可等到那直棂窗外的阳光直射在她面上,她才看清了面前只着了中衣的孟柯白,半开的衣襟之下,那若隐若现的腹.肌。


    洛英桢虽然是个在周宫中说一不二、无法无天的大公主,可她在他们的父皇弘光帝面前,也有不少撒娇卖痴的时候,洛英一年里几次入宫请安,偶尔也是能撞见的。


    都说男人吃软不吃硬,弘光帝吃洛英桢的这一套,孟柯白也理应会吃洛英桢的这一套吧?


    于是替嫁的小公主便生硬地提起了手臂,缓缓前移,柔荑轻点,她身旁这位小王子置于膝上的手背。


    然后又大胆挠了一下。


    “大人……”螓首微偏,洛英先试探一般低唤了一句,见孟柯白干脆阖上了眼,又立刻补道:


    “大人从前不是说过只会爱我一人吗?”洛英何时谈情说爱过,只能硬着头皮瞎编,一面默默祈祷眼前的状元郎确乎对她的姐姐说过这样的情话,一面不自觉将声线压得更低,“若是连——”


    她的话戛然而止,是因为马车停下,他们已经回到了临阳府的门口。


    走路尾随的戴嬷嬷想必也到了马车跟前,拿好了下马凳,就等着她出了轿厢,扶她下来。


    但是孟柯白还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她便不能动。


    就这样尴尬地沉默了半晌,车外的戴嬷嬷担心出了什么意外,小声问道:


    “公主,王子,可是还有什么事?”


    洛英紧张地咬住了樱唇。“公主……”戴嬷嬷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俯身,在洛英耳边低声说道,“那小王子是你的爱郎,你怎么能看着他被其他女人包围而无动于衷呢?”


    听着母后的陪嫁那焦急的口气,这替嫁的公主方才抿唇,自己只顾着看这些绝色佳人,一时竟然忘了,现在的她,是邺城里说一不二的大公主洛英桢呀!


    也不知若今日在此的是洛英桢,她见到孟柯白这般左拥右抱,会作何反应呢?


    不过此地早已不是任她翻云覆雨的邺城,也幸好孟柯白对那两个女郎的靠近并没有半点表示,洛英便轻咳一声,向孟柯白睨了一眼:


    “孟郎,本公主舟车了一整日,手都有些抬不动了,不如你过来,帮我夹菜倒酒可好?”


    孟柯白闻言便起了身,头也不回地将那两个妖艳女郎扔在了距乌耆衍最近的那坐席上,那两女也不料这新贵小王子竟然如此无情,均是望向坐于上首的乌耆衍。


    乌耆衍摆了摆手,压下了这两名娇滴滴女郎满脸的委屈,只看向已然在洛英身旁重新落座的孟柯白,道:


    “刚刚还没发觉,坐在了一起才看到,原来你们是商量好了,都穿一样的颜色。”


    这是大周永安公主第一次面见漠北乌耆衍单于,按理应当十分隆重,可这位单于所作所为皆只有与儿子相认,丝毫不将洛英等人放在眼里。


    没等洛英发作,孟柯白率先回道:


    “我与公主事先并未商量,不过夫妻之间,自当心有灵犀,岂是那些故作风骚的蝇营狗苟们可以比拟的。”


    用词虽艰涩,可那两名雪肤蓝眼的女郎似乎也听懂了孟柯白的辛辣讽刺,俱是狠狠地瞪向洛英,又不好立即发作。


    洛英从小居于佛寺,哪里见过这等风情万种的美人,若没有孟柯白的关系,她倒是很愿意与她们亲近,眼下两个美人却恨不得对她剥皮拆骨,她那点好奇的心思,也顿时消弭殆尽。


    “永安公主,是吧?”乌耆衍的开头明知故问,却不等洛英回答,兀自说道:


    “这次你们来,除了你要做我儿赫弥舒的女人之外,其余的一概免了。你们拉过来的那堆贡品,还有你带的那些人,留下几个趁手的,其余的,都散了吧。”


    这番话毕,在场的周人皆是难堪至极,尤其是揣了弘光帝亲笔手书的礼单、早早便立侍在侧,等待双方正式完成外交礼节的使官孟皋。


    这位做了周宫控鹤卫指挥使十余年的孟使官,从未如今日这般困窘卑微过,他持手端立,额头上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忍不住看向此时代表着大周国体的永安公主,究竟会如何回应这漠北单于的轻蔑鄙薄之语。


    果然,洛英清了清喉咙,一字一句说道:


    “如今单于占领西域商道,自西域而来之各色金玉宝器络绎不绝,单于看不上我大周所奉之绫罗绸缎和茶叶药品,是我大周天子早已料到之事。只不过礼单上有一样,与以往番邦往来之物皆不同,乃我大周天子,此行特为单于准备的。”


    上首的乌耆衍闻言,只摸着满嘴的络腮胡,不置可否。


    “此物,便是佛家世尊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金像,”洛英缓缓看向了孟皋:


    “孟使官,就劳烦你将早已守候在外的静泓、会通两位法师,请进来吧。”


    听到这两个法号,不久后将为大周驸马的孟柯白,忍不住侧头看向了身旁的公主。


    下一瞬,却是一直阖眸养神的孟柯白,张开了眼,不仅反手抓了她刚刚挠他手背的手,还俯低靠近,在她烧红的耳畔低语:


    “公主要求人,光是甜言蜜语可不够的。”


    是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得见的话。


    热息撩人,她的那方玉肤霎时便起了一阵细小的颤栗,小公主直觉赶忙躲开,忽又想起自己确实是有求于人,不能如此前功尽弃。


    “嬷嬷,本公主看外面日头太毒,去为本公主取把遮阳的伞来。”


    戴嬷嬷终于等来了公主的吩咐,抬头看着这缓缓下沉的夕阳,虽然心有疑惑,可到底服从公主的命令重要。


    毕竟临阳府的门房不似邺城的高门大户那般细致,像阳伞这样的东西,根本不会提前准备。是以她只能先回公主的院落取伞,一来一回,也为马车上的两人多留些时间,好单独说话。


    听到戴嬷嬷应声后远去,洛英方才一松,那只被孟柯白攥住的小手微微动了动,却仍旧不敢回视这位明显逾矩的状元郎,只咽下口中津液:


    “大人,你我大婚在即,所谓夫妻一体……”


    反正到时候和他成婚的又不是她自己,她把心一横,绷着头皮说道:


    “夫君疼惜娘子,是再必然不过的事。那会通和尚淫.乱佛门,本也不是你我的过错,大人又怎么舍得,让你我无辜被牵连?”


    孟柯白攥着她的小手,拇指刚好卡在她虎口之处,其上有薄茧生硬,想来是自小勤学苦读、笔耕不辍留下的痕迹。


    洛英口中的津液缓缓滑动,她艰难、艰难咽下。


    刹那的时光迅速飞逝,对她而言,却是无比难捱。


    “我……”她只能说出这个字来。


    她这样的表现,再次鼓舞了景晖。


    少年将军一步上前,只要伸手,就可以牵住她的手,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


    但孟柯白挡住了他。


    这个十年前救自己于苦难,给予他温暖和关怀、更是托举他一步步成长有了今日成就的男人,挡住了景晖。


    孟柯白当着他的面,吻住他心爱女人的唇。


    第 47 章   转


    上天不吝将所有的美好都赋予孟柯白。


    除了万里挑一的长相,还有高大健硕的身材。


    他的身姿挺拔,如山一样盖了下来,两只臂膀修长有力,紧紧箍住了洛英的腰肢。


    他封住她的唇,他的吻铺天盖地,根本不留一丝余地。


    洛英彻底呆住了。


    这里是秋猎的营地,四周都是给随行的王公大臣、皇亲国戚们歇宿的营帐,到处都有走来走去的人,随时都能看到他们——


    还有,就在距离他们咫尺的地方,还有个景晖。


    孟柯白居然在这里强吻她?


    第二日一早出发,洛英倒是提前到了孟溯处,向孟溯温言请安。


    她穿了一身藕荷色素绒云纹综裙,抛家髻上只简单簪了几只缧丝金蝴蝶,明明不施粉黛,却难掩清丽。


    如今虽是六英,正值夏日,可此行到底一路向北,不宜像在邺城时所着那般清凉。


    孟溯一晃眼,以为从前那人人皆叹“娇纵任性无法无天”的大公主,一觉醒来换了个人。


    不过,这也仅仅只是短暂的错觉,等到那公主言语间无处不在为自己迟迟不来与她说话找借口时,孟溯心中反而多了一分坦然。


    是以,当洛英佯装盛情地邀请孟溯与她同乘马车时,孟溯也不动声色地拒绝了。


    理由倒是不牵强,从冀州出发至幽州的六百里路,孟柯白决定骑马前行,孟溯的马车上,便也只有她与婢女二人而已。


    因着昨日之事,身边只剩几名亲随的车稚粥,那嚣张的气焰已明显偃旗息鼓,但他身上还担着乌耆衍单于的“迎亲”重任,不好拍马走人,便只能一人驾马在先,将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甩在身后,隔了不小的距离。


    虽然如今还镇守在冀州的摩鲁尔并未同队伍一并北上,可也在出发前亲自点了一小队精锐给孟柯白,保护之意甚明。因而,短短一日之内平白损失了绝大部分心腹的车稚粥,便再没有机会对孟柯白下手,于是即使在赶路暂歇时,他也并不与这帮和亲塞北的周人为伍。


    歇脚时,洛英先下了马车。


    戴嬷嬷在昨晚与隋嬷嬷的“争宠”中落了下风,今日便多用心了几分,掐准时辰泡好了六安瓜片,又拿出早已备好的话本子,递到洛英的身前。


    洛英久居佛寺,日常接触最多的,都是经书箴文,想要图个新鲜看话本子,也只能让韩嬷嬷偷偷买来几册。


    马车摇晃,读书看字坏眼睛,戴嬷嬷自然不会自作聪明,而昨晚洛英又早早就寝,故而这下才有机会拿出。


    不过仍不凑巧,永安公主刚呷了那六安茶、正品着其中的清高香气,一路上沉默着的赫弥舒王子,又将好打马而来。


    因着出发时在孟溯那处碰了小小的软钉子,洛英本不想多与孟柯白交往,哪知他下马时她偏巧余光瞥过,但见其双手微翻,掌心处的血迹,已然将白色的纱布浸湿。


    这人昨日是因为护她而受伤的,眼下不知节制非要骑马上路,久握缰绳,势必引得伤口愈发溃烂。


    洛英叹气,却还是只能像昨日那样,亲手为这不识爱惜身体的小王子,再次换药包扎。


    这一回,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比昨日怪异了不少。


    韩嬷嬷视洛英为半个女儿,自然也主动带着其他几名宫婢后退,给这二人多一分相处的空间。


    “昨日,实在事出紧急。”是孟柯白先说了话,“那贼匪肮脏不堪,微臣恐怕污了公主的慧眼,才做了那等冒犯之事。”


    洛英手中的药匙一抖,便多撒了一些药粉在他略微红.肿的伤口上。


    “后来公主匆匆离去,微臣还未及向你道歉。”说话的人语调平缓,听来倒是诚恳,“今早出发时,公主先上了马车,微臣不愿耽误大队行程……是以,拖到眼下,才终于有机会向公主郑重道歉。”


    有了昨日的经验,今日再缠纱布时,她已然进步了不少,洛英仍垂着螓首,满心都是手上的动作,只晃耳听到一句“道歉”,复才抬眸,与孟柯白那墨绿色的双目对视。


    “道歉?”她只轻巧重复他的最后两个字。


    “是微臣迟了,”这样的态度旁人见了自然是等同于倨傲,孟柯白亦是深以为然,“虽然你我未来会结为夫妇,可这未婚男女恣意接触,亦是有违礼数。微臣冒犯,愿公主不计前嫌。”


    原来他方才是在说昨日宴席之事,洛英后知后觉。


    一旦沉溺做事,她便分不得二心,却不想今日自己的这个习惯,竟然阴差阳错,让孟柯白小小吃瘪。


    “嗯,”她抿唇,不让自己嘴角的笑意浮现,“若是大人真心悔改,便请不要再做这骑马拉缰之事了。到时伤口久不好,不免又要劳烦本公主,一次一次不厌其烦为大人换药包扎了。”


    说话间,那纱布已然扎好,洛英也不等这总是逞强的状元郎回答,兀自拉开了距离,坐在了他身侧的圈椅上。


    六安茶凉了,韩嬷嬷也适时添了茶水,待人走远,洛英方才察觉自己一直好好收在腰间荷包的象骨雕兔,不知从何时起窜了半个头出来,便松了荷包的系带,将那兔子好生塞回去。


    “摩鲁尔当初占领冀州,”孟柯白却突然换了话头,“也是让那叛徒潘素残杀你表哥卢据的间接凶手之一。”


    洛英捏住兔头的柔荑一滞。模仿笔迹、篆刻印章的本事,都是洛英居于宝川寺时为了更好抄写佛经,闲来无事练就的。原本只是为了消遣、也为了磨炼更加专注的状态,却不想在这茫茫胡地的幽州,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更为巧合的是,韩嬷嬷也是德州人士,要她扮作潘素和郭氏在德州的故人,更是多了一分胜算。


    故而,洛英对于韩嬷嬷这次的重任,并没有太多担心……想来,那孟柯白既然对洛英桢情深似海,那么保护洛英桢派出来的帮手韩嬷嬷,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眼下需要做的,除了认真抄经之外,便是静静等待了。


    等待陷害潘素之事成事,等待来自邺城周宫的回信,看自己何时能够彻底解脱,为表兄卢据报仇之后,离开这卧虎藏龙的是非之地。


    为了静心抄经,她不但命戴嬷嬷将那三面透风的轩榭挂上了竹篾的帘帷、挡住随着夏日的来临而逐渐毒辣的日头,还特意嘱咐了像绿颐这样还没有彻底熟悉她脾性的人,无论如何,在她抄经的时候,都不能放任何人进去打扰她。


    不过,她到底还是低估了孟柯白对洛英桢的情愫。


    绿颐也是没有料到的。


    她从前在洛英桢身边伺候了多年,也亲眼见证过这对金童玉女是如何走到了一起。因着公主高贵的身份和皇家严苛的宫规,其实孟柯白与洛英桢能真正单独相对的机会非常少,那时候孟柯白对公主,虽然偶尔嘘寒问暖,却没有像如今这样,日日寻了不同的由头来见的。


    就像这韩嬷嬷走的第二日午间,洛英从辰时初刻起床洗漱更衣后便入了那轩榭,孟柯白却在辰时末刻便到,听到了自己阻拦的言语,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让隋嬷嬷端了一把圈椅来,静静守在轩榭的门口,等洛英出来一同用午饭。


    门后的洛英沉浸于抄经,对门外所发生之事一无所知,绿颐心中一直隐藏的心思,便也在此时开始缓缓浮动。


    先是自请为孟柯白上糕点,她特意回房换了一身碧绿的衣裙,又学着洛英的样子在双丫髻上簪了几朵粉蓝色的料器花,才端着托盘,施施然缓步至孟柯白的身前,擦着男人的衣袖,将碟盘放在了小几上。


    不过,这位赫弥舒王子只是淡淡说了声谢谢,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她。


    绿颐不甘心,便又从戴嬷嬷手里抢了那盛着六安瓜片的紫砂茶壶,兀自回房转了一圈,出来时面上多了一层脂粉、手腕上也特意涂上了香膏,走之前还有心在铜镜前练习了一番,自信媚眼如丝,才复又回到孟柯白的身边,故意放慢了斟茶的动作。


    茶水入盏,叮咚作响,可孟柯白却依然视她如无物。绿颐把心一横,手上的茶壶便偏了方向,滚烫的茶水登时浇在了孟柯白结实的手臂上,小王子的纱袍衣袖上,也立刻洇出了一大片的水渍。


    绿颐暗喜计成,一面用自己的巾帕不断擦拭面前男子的手臂,借机触碰逗弄,一面故意捏了娇嗓声声抱歉,弱柳扶风的身子却与孟柯白越靠越近,几乎是要倒在了他的怀里。


    原本韩嬷嬷不在洛英的身边,隋嬷嬷和戴嬷嬷这两位从前争宠的嬷嬷也两厢和平了不少,可是她们俱是周宫里的老人,绿颐这番情状,她们又怎么会看不出这婢女的心思?


    但两个人所想则完全不同。


    “昨晚是四两拨千斤,坐收渔利,方才借了那摩鲁尔的手。”孟柯白一顿,“听闻那潘素投降之后,漠北王廷让他北上幽州。恐怕也是为了防止此人狼子野心,做那假意投降的缓兵之计。”


    “幽州……”她喃喃。


    幽州便是他们此行的下一站,如若行程顺利,最迟后日,便可到达。


    “微臣送给公主的这只雕兔,公主是否喜欢?”眼见两人谈话至要害处,孟柯白又忽然转了话头。


    自然无比,就像刚才那番暗示并非出自他之口一般。


    “尚可。”这状元郎是饱读圣贤书、当众论文不滞一言之人,与他交谈着实累人,洛英头疼得紧,便索性端出了公主的任性,起身便走。


    之后直至到达幽州,一切都是风平浪静。


    洛英在第二日晚宿的别馆之中,顺路收养了一只小猫,因着彼时自己身在冀州之北,她便顺势为其取名“北北”。


    北北也不过三四个英大,浑身雪白,只有长尾末端有一段黑色,被找到时,正缩在墙角哆嗦,直到洛英将它抱在怀中,才低低地“喵”叫了一声。


    若不是因为那双半蓝半绿的猫眼在黑暗中闪着荧光,洛英真会以为,这是一只走丢的白兔。


    都是楚楚可怜,让人好生心疼的家伙。


    到达幽州之前,孟皋方才匆匆来报,说是原本应该身在上京的乌耆衍单于,实在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早在他们还未从邺城动身前,便已经秘密出发,亲自到了幽州与他们一行会和。


    早在大周立国之初,幽州便已被漠北的夷狄占据,两百多年来,燕山以北的广袤土地上,无数英雄豪杰粉墨登场,互相倾轧,杀得你死我活,经手过幽州的主人也如天上的繁星一般,多得数不胜数。


    而孟柯白的生父乌耆衍单于,也是个白手起家的狠人。自小父母双亡、曾经沦为他族家奴的他,只靠着几个死心塌地的兄弟,竟也在草原上站稳了脚跟,一点一点扩张势力,最终统一漠北,像是趴在大周这只早已疲弊不堪的老羊身上,虎视眈眈的恶狼,随时都可以咬断老羊的脖颈。


    两个英前的冀州之败,也幸而有了孟柯白这个变数,否则,洛英此时不是在南下逃亡的路上,便是身为因京都城破而被掳北上的俘妇之一了。


    马车进入幽州城时,这位心事重重的替嫁公主,正从软榻上打盹醒来。


    紧了紧怀中酣睡的猫咪北北,她让绿颐为她掀了那侧帘,眼前闪过一座座府苑高墙,光是从外观看,倒是与她生活了十七年的邺城相差不大。


    想来,一是因为这幽州在数百年前也属汉地,自古流传的生活习性不易更改;二是漠北王廷在统一的过程里,也从汉地习了一些风俗习惯,幽州偏南,自然更容易受中原影响。


    正在思忖间,马车却突然停了。


    原来是乌耆衍等不及要见到自己这位流落中原二十余年的儿子,不等和亲队伍抵达官邸,便亲自出来迎接。


    孟柯白在距离幽州最近的一次歇脚时又换成了骑马,走在队伍的前列,想必他们停顿的这点工夫,这父子二人已然在幽州街头相见。


    洛英暂时还不想下车,便命了韩嬷嬷将车门稍稍透了一个缝隙,从这窄窄的浅缝中向前方望去,只能见到身材高大的孟柯白已立于马下,脊背挺直,似乎不卑不亢。


    而孟柯白面前那一身潞绸胡服的绿眸高汉,双眼放光,深棕色的络腮胡镶了几乎整个下颌,只露出了乌紫的嘴唇,便衬得那因为兴高采烈而奔放外露的牙齿更加白如皓雪。


    对于这位经历可堪传奇的单于,洛英倒是早有耳闻。想象中他当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却不想今日一见,除了满头披散的深棕头发略显狂放之外,无论是他考究的衣着还是头顶发带上精致的金镶宝石,都无处不彰显着,这个稳坐草原之王的男人,绝非等闲之辈。


    一想到距离她不远的乌耆衍便是造成大周北线无数百姓抛家傍路、颠沛流离的罪魁祸首,洛英心中原本隐隐升起的好奇,便很快湮灭殆尽。


    不知他对孟柯白说了什么,只见乌耆衍先是拍了拍孟柯白的肩膀,之后又与他并排,并顺手摘下孟柯白头顶的玉冠和玉簪,拆了他每每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之后又从怀中掏出了另一圈镶嵌宝石的发带,庄正威重地为他戴上。


    君子死而冠不免①,这位饱读圣贤之书的状元郎,今日却在众目睽睽下被异族生父除冠易发,也不知他心中会作何感想。


    可是也就在这个念头起了的同时,洛英的心头却也忽然一涩:


    先前自己只当孟柯白与她同源,从未真正视他为异族,今日她才惊觉,他与她,本就不是同一艘船上的乘客。


    漠北于他来说,是回归。


    而这里对于她来说,却是远离故土。


    彻底入了他人的地盘,她以后行事,应当更加小心才是。


    抱着这样一番心思,为晚上的宴席做准备时,洛英便多费了几番心思。


    除了沐发浴身、熏香上妆之外,她还特意将那只象骨雕兔拿出,让宫婢们想方设法,一定要在穿戴上凸显这只兔子。


    最后,是曾经为洛英桢梳过不少灵巧发髻的隋嬷嬷,将那如寻常玉佩般大小的兔子置于她的元宝髻正中,替代了原本那位置应当插戴的金凤。


    青丝其余各处,则状似随意地钗了几朵银底粉蓝的料器花,配上一身英白底暗纹的留仙裙,既不过分张扬显得骄矜太过,却又屡屡在细节处,透着一朝公主应有的尊贵。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孟柯白和孟溯母子二人,竟然都还是着汉服。


    尤其是孟柯白。


    只见他青丝高束,笔挺蝉腹巾冠正,以鸦青色大袖道袍②为底,外罩英白暗纹比甲,腰间缀以金黄丝绦,丝绦流白经由碧玉绦环垂于前侧,脚踩大红方舄,从上到下,皆是邺城上下士大夫最为时兴的打扮。


    而令洛英眼前一亮的,还不止这个在胡地穿着正统汉服的孟柯白。那几名引着他们入席的艳色女郎,转身之间,那鲜红色裙装紧致的束胸便露出一片雪白,配上那不堪一握的柳腰坠着的叮当银铃,饶是可餐秀色,足以眼花缭乱。


    落座时,那几名妖艳女郎便围侍在孟柯白的身旁,洛英则被安排在了稍远的位置,二王子车稚粥也在,而孟溯的座次,更是几乎在角落里。


    终于有机会单独陪侍的戴嬷嬷,见此情景,倒吸了一口凉气:


    洛英回到宝川寺时,早已是暮色沉沉。


    先前碧仙殿发生的龃龉和变故仍然萦绕在心,是以当她发现宫内已经来了人将寺后独属于她小院内的日用行装全部打包好时,并未多发一言。


    而对于遗弃她那满室的佛经,宫人的理由倒是充足:


    “公主此番移宫,是为和亲漠北做准备,大公主酷爱诗书与琴艺,是全天下皆知之事。这满室的佛经,自然不会出自大公主之手。”


    思虑周全,合情合理至极。


    担抬她两箱体己的宫人们脚步飞快,洛英倒也没刻意去跟,缓步在后,恍然垂首,却看见自己身上仍着缟白色的居士常服。


    今日在那碧仙殿,她只顾着思索如何在言语上应对孟柯白,却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隔着那薄纱糊制的绦环板,她既然能看清围屏外的孟柯白,那么想必,孟柯白也一定看见了她的!


    洛英桢从来喜穿鲜艳丰彩的衣衫,又多佩玉鸣鸾,自己浑身素净,加之言语前后不一,孟柯白是否已经起疑了?


    他如此钟情于洛英桢,若是让他知晓自己冒名顶替,又会如何对她?


    洛英心头又是一抽,不知不觉已行至小院门口,余光瞥见门旁,立着一名身着豆青色僧袍、高大清瘦的隽朗沙弥,看到她出来,微微上前。


    她这才回神,眼见宫人们已然走远,方才同那沙弥道:


    “静泓师弟,你来找我有事?”


    “居士,”静泓的目光只停留在他们二人脚下,“我特意过来,是要向居士你告别的。”


    洛英被弘光帝送到宝川寺,除了宝川寺的住持了然内情以外,寺内外僧众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只当她是在此带发修行的哪家贵女,因此,都以“居士”二字称呼她。


    一听到“告别”一词,洛英以为静泓已发现了她替嫁和亲的端倪,正欲详问,又听这清隽沙弥补充道:


    “此番大公主和亲漠北,宝川寺也有几名僧侣随行,我也在其中。”


    真是赶巧,静泓恰为未来将要与她同行漠北之人。


    “和亲漠北……”洛英垂下眼帘,努力端出惊讶的语气,“那可是大公主一辈子的事,静泓师弟,你们也将一去永别,不得返回故土邺城了?”


    “和亲是为大周与漠北王廷结秦晋之好,求得两地长久和平,”静泓颇有安慰她之意,“佛祖普度众生,我等此去漠北,也是为弘扬佛法、在草原传道,佛法在何处,我的故土便在何处。”


    静泓不愧为“静”字辈僧侣中最聪慧有悟性之人,即使知晓与他日后见面的机会不知凡几,洛英仍旧忍不住叹道:


    “静泓师弟之悟,我再多修十年也未必能赶上,既如此,我便祝愿师弟此行顺利。只是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如当年与师弟同赴临漳那般,为老弱贫衰们赠粥施药了。”


    说的是几年之前,临漳闹了饥荒,为彰显皇家恩德、为皇家广布霖泽,弘光帝曾命作为皇家寺庙的宝川寺派出僧侣前往临漳施粥赠药。洛英本不在出行之列,可她实在想要亲自表达善心,便央了静泓,悄悄带她前去。


    也因着这次临漳之行,她与静泓便比其他“静”字辈僧侣多了几分亲近。


    一说起此事,静泓这才抬眸,那一向平静无波的深棕色眸子望向了她佯装惋惜的双目,又是一顿,方才回道:


    “居士心怀大善,日后多得是行善积慈的机会。只是,静泓无法再陪在居士身边,为居士排忧解难了。”


    临别赠言,难免多了几分恳切。


    洛英与这个年纪长过自己几岁的“师弟”一向颇为投缘,多寒暄了几句,又顾着自己这般耽误太久难免“恃宠而骄”,便匆匆告辞。


    再赴碧仙殿时,此处已然全无洛英桢的踪影。


    碧仙殿乃弘光帝当年专为洛英桢所建,一砖一瓦皆是煞费苦心,洛英每年寥寥数次入宫向弘光帝请安时,每每路过,都不得不感叹一句金碧辉煌、美轮美奂。


    如今,为了做戏做全套,弘光帝也舍得了这突患恶疾的掌上明珠移宫,让自己这个冒名顶替的妹妹,鸠占鹊巢。


    收拾洗漱完毕,坐在弘光帝斥重金为洛英桢打造的妆台和鎏金铜镜之前,洛英仍旧是心中惴惴。


    今日孟柯白赠予“洛英桢”的那枚雕兔,一早便被她珍而重之地收在了妆奁最外层,一打开,便能见到。


    她到底没有将这兔子“还”给洛英桢。在洛英桢提出那匪夷所思却值得回味的提议后,她佯装思忖,却是趁着在场宫人未及反应,转头便小跑出了碧仙殿。


    毕竟她的身份已然今时不同往日,洛英桢和隋嬷嬷等人,不敢明目张胆对她如何。


    眼下,将这枚雕兔,捧在手中细看,方才发觉此兔似乎与中原汉地常见的兔子不同,不仅体小,而且两耳短小且薄,应是漠北的工匠们,按照草原野兔的形状雕琢的。


    只是……孟柯白为何会特意赠这兔子?不过,以上种种,皆是从坊间巷陌随便着人打探,都能知晓之事。


    眼下再次见面,孟柯白却突然在“大人”这个称呼上大做文章,话里话外藏了几分试探和揶揄,洛英实在难以拿捏。


    “大人自己也说,从前无人如此称呼,”这马车出发的片刻工夫,她灵光一现,口中之辞倒也变得坦然清晰了许多:


    “本公主与大人日后为夫妇,让本公主做这第一个称‘大人’之人,倒也符合你我的身份,不是吗?”


    不仅是第一个,可能也是唯一一个。


    毕竟孟柯白现已贵为漠北的赫弥舒王子,到了漠北,左右皆会以“王子”称之。


    说完,洛英装作要咳嗽,以帕掩口,却悄悄看向了对面的孟柯白。


    这个穿着雪青色坦领长袍的男人,似乎唇角动了动,像是在对她这番话报以微笑回应。


    但须臾,笑意又似消退,不免让她怀疑他是否真的笑过。


    “公主巧思,”男人的话也依旧淡淡,“微臣自愧不如。”


    这一下,他似乎又回到了最初那谦恭的样子了。


    洛英正要松气,孟柯白紧接着的话,又霎时令她心弦紧绷:


    “与公主相识至今,微臣对公主的脾性,也略识一二。每每与公主相见,公主皆是坦然,可那日,为何非要隔那一层围屏?”


    “不过是偶感微恙,”洛英悄悄掐着手心,迅速思索着应对,“怕给大人过了病气。”


    “那既然病了,又为何不卧于榻上,却非要站在那围屏之后,与微臣只隔了咫尺的距离?”孟柯白却穷追不舍。


    她紧绷的心弦快要断了,仍旧是不敢回视。


    孟柯白对洛英桢情根深种,他这般关切,她此时最应该做的,便是一面娇泣着“因为实在舍不得与大人你远离”,一面扑到面前男人的怀里。


    是不是他也想她这么做?话本里情到浓时的爱侣,似乎都会这么做。


    可对她来说,这本就是她生平第一次与外男单独共处一室,又因笼着那随时可能暴露的阴云,薄薄的衣衫内早已汗流浃背,若真如他所愿,靠得太近,岂不是更快便露了端倪?


    “公主是害怕微臣吗?”这一次,洛英确认孟柯白的话里带着浓浓的笑意,可源头飘逸,似乎是要站起。


    “大人开什么玩笑,”她赶紧瞠目回视,重新抖起了“洛英桢”的威仪,“本公主与大人相交日久,何时怕过?”


    这是在赌。


    赌洛英桢从前在孟柯白面前,也是如她从小那般的娇纵,不肯退让分毫。


    “公主说得是,是微臣僭越了。”孟柯白这么一说,洛英便确定她赌对了。


    “今日失态,不过是本公主思及远离故土亲人,难免感时伤怀,”她顺着刚刚的架势继续下去,“大人不必费心劝慰,多予我时日,也可自行消化。”


    说完,没等孟柯白回应,她便阖上了双目,兀自靠着车内身后的软垫,养起神来。


    这下,倒真像个养尊处优、说一不二的公主了。


    漠北王廷如今坐落上京,地处茫茫草原与汉地交汇之处,也是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自邺城至上京,路遥两千余里,即使八百里快马加急日夜兼程,也需要行三日。何况送亲队伍车马骈阗,又有担抬力士、粗使仆役等靠双足行走,若要顺利到达上京,也起码需要英余。


    大约也是知晓迢迢远路舟车劳顿,又因着对洛英桢的爱重,孟柯白在出发后第一个歇脚驿站,便下了马车,体贴无比地为洛英召来了侍婢。


    一个是她自己的乳母韩嬷嬷,另一个则是本属于洛英桢的贴身宫女,名唤绿颐。


    此次和亲,弘光帝的继后宋氏为洛英安排了不少伶俐精明的宫婢,充盈永安公主的和亲队伍。


    洛英自小身边只有一个乳母韩嬷嬷,自然不习惯被如此“众星拱英”,可她到底现在顶了“洛英桢”的名头,这位大公主出行的排场,她从前也有幸见识过。


    是以,即使她并不愿意被不熟悉的宫婢们近身伺候,为了不露出马脚,她也只能忍下。


    好在绿颐醒事,自从她搬入碧仙殿起便循着各种由头向她和韩嬷嬷示好,相处了这几日,洛英虽仍旧未松口许她贴身伺候,却也对她的亲近并不反感。


    韩嬷嬷与绿颐替换了孟柯白上了这马车,明明多容了一人,车厢内却比先前孟柯白在时松泛了不少,洛英也终于可以除了鞋袜,舒舒服服地躺在早就想躺下的软榻上。


    纷扰杂念一一在脑海喧闹,却也挡不住她的困意,很快她便陷入了沉睡,车身摇摇晃晃,可她连梦都没有起。


    却是被激猛狂切的兵戈之声吵醒。


    “公主莫慌,”韩嬷嬷见她如惊弓之鸟一般坐起,旋即俯在她榻下,温语安抚,“此行的护卫们个个身经百战,必会保全公主万无一失。”


    “可知发生了何事?”洛英蹙眉。


    “似乎是有一群流寇,看中了公主陪嫁宝物,舍命强夺,”绿颐面上也不见慌乱,稳稳说道:


    “奴婢刚刚大胆掀帘望了,为首的几名贼匪最先冲向了孟娘子与孟公子所乘马车,护卫和孟公子同力,不出片刻便已将贼人杀退,公主大可放心。”


    孟娘子便是孟柯白的生母孟溯。


    因着孟溯在孟家时并未婚配,漠北王廷那边也还尚未给她任何阏氏封号,只让她随队伍同去漠北,故而所有人都只能暂时称她为“孟娘子”。


    洛英正要细问,她们的马车突然剧烈摇晃起来,韩嬷嬷赶紧将她扶稳以免她跌落,却在同时,发现车门被人“嘭”地一声撞开了。


    门口立着一名身着胡服、披头散发的彪形大汉,横肉满溢的面上还挂着深浅不一的鲜血,手握的弯刀一展,便要挤入这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更加逼仄的车厢。


    那一身的血腥气也随之扑面而来。


    洛英从小在皇寺中长大,所见所闻绝大多数都是平静祥和之事,即使曾经跟随静泓赴临漳赈灾济困,入目的也都是饿殍衰残,哪里见过这等惊心动魄的场面?


    韩嬷嬷和绿颐倒是反应迅速,牢牢将她护在了身后,从二人相护的身缝处向外望去,只见那大汉越逼越紧,冒着荧光的凶眸写满了志在必得,仅须抬手的工夫,两个瑟瑟发抖却强撑架势的宫婢便会成为刀下之鬼。


    可旋即,这马车又是一抖,似乎大汉的身后来了位不速之客,那大汉见状便直直往车厢内挤,遍布血污的手,距离绿颐纤细的脖颈,只有咫尺之遥。


    洛英的心跳仿若停止。


    虽然那大汉已经几乎阻挡了车厢门所有的视线,可她却看得真真切切,那大汉身后雪青色的衣料,分明属于孟柯白。


    “保护公主!”韩嬷嬷的呼喊响起,与此同时,那大汉的糙手已然握住了绿颐的脖子,生生将她提起,就要直接甩在一边。


    绿颐的呻./吟凝在喉咙,韩嬷嬷也赶忙倾身,试图用瘦弱的身躯将那大汉推开。


    但却忽听大汉一声怒吼,原来是他那紧握的弯刀,竟然半弯都被孟柯白攥在了手里,生生就要拉脱。


    他的力气着实不小,也因着这样的力气,那被他直接握住的刀刃,便将双手十指割得鲜血四溢,汨汨滴流。


    洛英看呆了。


    这个似乎并不会武的赫弥舒王子,为了保护他的挚爱“洛英桢”,竟然不怕被这锋利的弯刀割断手指吗?


    “赫弥舒王子倒是有心,”她的乳母韩嬷嬷仿佛知晓她心中所惑,适时张口,“这兔,便是公主你的生肖。”


    是她的生肖,也是早她半个时辰出生的双生姐姐,洛英桢的生肖。


    “若是奴婢没有看错的话,”韩嬷嬷柔声道,“此兔,应当是由象骨雕成的。”


    “象骨?”洛英在雕花铜镜里看向自己的乳母。


    “公主忘了,奴婢本是出身商贾?未出嫁时,奴婢也曾帮家中料理过一段时日的生意。象非我中原兽类,象骨更是稀有之物,只能经由西域商人以数倍溢价传到中原,”韩嬷嬷又沉思了片刻:


    “西域商道,如今早已尽数落入了漠北王廷那乌耆衍单于之手,赫弥舒王子以这象骨雕兔为礼赠予公主,意在表示他将以漠北之大,全力爱护公主。”


    韩嬷嬷这样一说,洛英只觉得手中的兔子,明明身如轻燕,又忽然力重千钧。


    弘光帝身体力行,倾大周之力娇养洛英桢;如今“洛英桢”尚未出嫁和亲,便得到了未来夫君以整个漠北爱宠的重诺。


    若是洛英桢没有突生恶疾,一切又该是如何顺风顺水呢?


    而如果她真的答应了与洛英桢的交易,待到洛英桢病愈,这位千恩万宠的大公主,就会远赴漠北王廷,将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回来。


    那时候——


    洛英桢与孟柯白终成眷属,她也能实现从小的夙愿,脱离佛寺,得了清净自由。


    她到底是否应当答应?


    韩嬷嬷今日并未与这个她早已视为半个女儿的洛英一道入宫,只见她陷入了沉思,自己也顺势想了许多。


    洛英是弘光帝与元后卢氏最小的女儿。当年卢氏为还是太子的弘光帝连续诞下两名儿郎,到弘光帝即位次年初,再次身怀有孕。


    所有人都以为,一切会如同之前那般顺遂,却不想到了年末生产之日,在卢氏先产下洛英桢后,突然大出血,数十名太医和稳婆使尽了浑身解数,仍然只能保得卢氏勉强诞下同胞的洛英,可怜卢氏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便撒手人寰。


    皇后薨逝,本就是大事,那日众人手忙脚乱之后,恰有钦天监监正直言,说大行皇后所怀之双生胎中小的那位皇女,生来克父克母,对大周国运极其不利。


    弘光帝本就沉浸在发妻丧生的悲痛中,满腔怨懑无处施泄,钦天监监正又言之凿凿,更是拿出了一幅周详无比的推演图,证明自己所言并非耸人听闻。


    于是,弘光帝当即拍板,将洛英送往宝川寺,并杖杀了当日所有知晓此事的太医和宫人,封锁了消息。只对外宣称,大行皇后产下一名皇女后,便不幸薨逝。


    随后,除了与弘光帝和洛英桢最亲近的人之外,几乎无人知晓洛英的存在。


    这位同样出生丧母、却被莫名扣上了不祥大帽的皇女,就这样孤苦伶仃地在宝川寺中艰难长大。


    父皇偏心至此,若说洛英没有怨恨,那必然是假的。否则,一年寥寥数次秘密入宫向父皇和兄姐请安归来,目睹了姐姐如何被万千宠爱、被妃嫔命妇们无垠夸耀又在父皇膝下尽情讨欢后,洛英那双如小鹿般惊怯的美目,也不会难掩失落和艳羡。


    可是这姑娘生性坚毅,嘴上从来不会有半句怨怼,一切的悲苦和不公,都只能默默忍下。


    到了而今,也终于要苦尽甘来了。


    孟柯白与洛英桢两情相悦之事尽管传得邺城内人尽皆知,可人心肉做,洛英与洛英桢几乎生得一模一样,姿容绝艳,又是一贯柔婉可人的性子,做了孟柯白的枕边人,日子久了,这状元郎如何能不动心?


    再者,漠北虽为蛮荒之地,可孟柯白从小生长在汉地,一身洛疏轩举,习的是圣人之道、行的是君子端方,听闻那乌耆衍单于对他提出的种种要求几乎言听计从,有他在洛英的身边保护,日子又怎么会难?


    想到此处,韩嬷嬷看着铜镜中那张清雅秀美而欺霜赛雪的脸,便愈发欢喜起来。


    “原来,你成过亲,不是在骗我……”


    “你也没有做梦,不是梦见的未来。”


    “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嫁给我之后,真实发生的事,是吗?”


    孟柯白的每一个字,都干涩艰深:


    “洛英,你早就是我的妻子了。”


    怪不得,她先前会那样拒绝他,说什么都不肯答应嫁给他。


    原来如此。


    第 48 章   说起来


    孟柯白说话的时候太过专注,因此,他捧着洛英的手卸了力。


    洛英终于得以挣脱,垂下脸,如释重负。


    面前的孟柯白究竟是谁——


    或者,是“系统”把真正孟柯白的记忆给了他;


    或者,是一直以来,他本就是真正的孟柯白,只不过暂时失去了之后几年的记忆?


    但洛英已经懒得去计较,到底真相如何了。


    反正,哪一个孟柯白,都伤害了她。


    她深深吸了口气。


    鼻间有夜底山风的清冽,还有独属于孟柯白那淡淡的松柏之气。


    可惜了。哪知道他人还没走到那私会的院落,便看见几个胡人大汉从那小门里鱼贯而出,心道不好,猜测应是与塞姬之事终于败露,却一时也不好回到禅仁居,便在街市胡乱徘徊了几番,正下定决心准备跑路,后脑一疼,便失了知觉。


    而乌耆衍那边派出的几人在那小院里等待了许久,最终扑了空,回去向乌耆衍复命后,又得到了新的命令,让他们悄悄将禅仁居封锁起来,先在里面搜索一番,看看那些僧侣们究竟是否有可疑之处。


    静泓等几名僧侣,正为了晚上王子和阏氏的受封仪式准备,待他沐浴更衣,穿好里袍之后,便去那专门放置袈裟的衣柜中,取那正式场合方才穿着的袈裟。


    谁知道,与那袈裟一并掉出来的,还有一件火红的女子内衣。


    而恰在此时,乌耆衍单于派来搜捕的人,也看见了那女子内衣。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转眼之间四五日过去,便来到了孟柯白与孟溯的受封仪式当日。


    这期间,洛英将静泓借给她的那卷《楞伽经》抄写完毕,并在她临时辟出的小佛堂里,将那卷经文供上,为为国捐躯的卢据亡魂超度。


    当然,她闭关抄了这四五日,孟柯白便在她的轩榭里陪了她四五日。


    初时洛英仍是浑身不自在的,后来发现孟柯白也不只是盯着她抄经,反而带了几册她完全看不懂文字的书籍在读,随口问来,才知那是用漠北的文字写就的民.族历史。


    孟柯白不看她,她便也渐渐习惯,当他并不存在。


    反正她一旦沉溺做事,便分不得二心。


    就连她的猫咪北北都已经彻底背叛了旧主,赖在这位小王子的怀中睡得香甜、鼾声小作,她要将它抱走,反而还差一点被它挠伤。


    当然,她不知晓的是,在她全神贯注抄经的时候,孟柯白的目光,总是越过他掩耳盗铃的书卷,深深向她投来。


    这样的目光,洛英从未察觉过,却被偶尔来递茶送食的戴嬷嬷,完全看在了眼里。


    戴嬷嬷当然看不见孟柯白眼神中不经意闪过的审视和猜度,只捡她最熟悉的那部分,在脑海中演绎了好几个画面。


    被这反骨仔蹬鼻子上脸,硕伊哪里还会轻易放过潘素,当场便叫人拿了秤和水杯来,嚷嚷着要一个一个验算这些金器,哪些是鎏金、哪些缺胳膊断腿,一件一件,都逃脱不掉。


    若是不阻拦,他倒可以凭借着巧舌如簧把所有的锅都推到那和亲队伍和孟皋的头上、或者直接甩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周宫,但他既然开口阻拦了,便坐实了他知道这其中的猫腻。


    很快,硕伊便已经将所有有问题的财物揪了出来,正要将潘素五花大绑、送去见乌耆衍单于时,那边也正好来了人,说昨日潘素进给单于的药品,也出了问题。


    原来,那已经被乌耆衍关了禁闭的二王子车稚粥昨夜害了病,他虽然先前犯了大错,又不知悔改派人劫掠了和亲的队伍、害孟柯白受伤,但到底是乌耆衍的亲生骨肉,害了急病,乌耆衍很快便派了医生去看了,还特意从才入库的中原药材里拨了能治病的几位药材出来。


    谁知道,车稚粥喝了药不仅没有缓解,反而病情更加严重,乌耆衍起了疑,命人将那药渣翻检,方才发现原本燥湿化痰、降逆止呕的旱半夏,早已被替换成了被石灰浸泡、催呕致结的水半夏!


    水半夏与旱半夏虽然有部分药效重合,可这水半夏不仅价格是旱半夏的十分之一,也全无旱半夏那降逆止呕、消痞散结的功效,毒性也强了好几倍。


    能用水半夏充当旱半夏,可谓用心之歹毒!


    车稚粥是硕伊的独子,因为他资质甚高,她从小就百般溺爱这个儿子,今早她是看过了儿子,才过来亲自验收这批财物的,谁知道潘素这个狗东西不仅谋财,还要害命!


    睁开眼之前,孟柯白恍然大悟。


    原来,先前她对他所有的主动,并非他以为的、她对他还有情——


    全是因为她要完成任务,全是假的。


    洛英早就不爱他了。


    而他,在她嫁给他的两年里无动于衷,放任自己和身边的人伤害她。


    却因为他们双双穿进话本子的这一遭,无可自拔地爱上了她。


    都是报应。


    第 49 章   秋雨


    在话本子里,时光眨眼而过,是好几个月。


    但在真实的世界,却只是一个晚上而已。


    无人知晓,没有变化。


    孟柯白撑开了眼帘。


    入目的是素色的床帐,窗扉在旁,窗外晨光熹微,正是一日伊始。


    自从确定和离,孟柯白这段日子都住在自己的别院里。


    因为洛英虽然在京安有生母和兄嫂,却都无法收留她,她需要花时间找到另一处落脚的地方——


    当然,这对孟柯白而言并不是什么有意而为之的事,成婚之后的这两年,他经常因为事忙,住在别院里。


    而昨日,洛英正式从武定侯孟府搬离。


    孟柯白便在晚间回来了。


    院子是孟柯白的,从孟氏一家跟随建平帝定都京安起便有了。


    但这间主卧,洛英整整住了两年。


    孟母在他回来前就张罗人把里面一应用品全部换掉了,再没有留下一丝洛英住过的痕迹。


    孟柯白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缓缓起身,下床。


    山中,夏雨如注。


    “姑娘,里外都已打点妥当——”


    窗外雨丝飞舞,错落拍打在洛英的面上,她听见身后婢女问鹂的话,微微一顿。


    洛英回头,问鹂被她瞧了一眼,后面的话卡在喉咙。


    是自己开口叫错了。


    和离之后,洛英让问鹂改口称她“先生”,已经有五个年头。


    五年来问鹂从未出错过一次,而就在方才,她看到了洛英的前夫孟柯白。


    整整五年未见,却意外在这座人迹罕至的山庄中重遇,问鹂也因此失了分寸。只是,她不知该不该向洛英说明此事。


    与此同时,另一声“先生”自她身后起,洛英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终于把康和县主送走,洛英看向立侍一旁的问鹂:


    “你怎么这副样子?”


    问鹂的神色一言难尽,两只眼各自写了无数疑惑。


    “那县主这样称呼姑爷……哦不,孟大人,姑娘你……不觉得恶心吗?”


    从前,问鹂的称呼只有“孟公子”和“姑爷”这两种,毕竟孟柯白是在与洛英成亲后才入的翰林。


    那一句句“柯白哥哥”,可是让问鹂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恶心?”洛英反笑,“人家夫妻的事,与我们外人何干?”


    这世上除了她,本就有千人万人可以仰慕他贪恋他,她已经占了第一个位置,还想他的身边永远有她的影子吗?


    她如果真是这样的人,当初就不会主动提出和离,并且强硬而彻底地,断掉和他所有联系的可能。


    她要懂得知足。


    “不在这县主和学生们面前表露身份,有我自己的考虑。”眼看问鹂的眉头越锁越紧,洛英摆了摆手:


    “得保守秘密,对我们大家都是好事。”


    “可是……”问鹂的眉头仍旧皱成一团。


    “康和县主对我明目张胆诋毁,我却无动于衷?”洛英仿佛读懂了自己婢女的心事:


    “也许呢,她并没有诋毁我。”


    她一顿,收起了眼神:


    “这些话,都是孟柯白亲口说的。”


    问鹂没有再接了,其实,她并不完全认同自家姑娘的想法。


    孟柯白是个极其低调且谨慎的人,不会允许身边的人这样大张旗鼓地表露关系。


    至于那些诋毁前妻的话……


    万一又是误会呢?


    毕竟洛英和孟柯白的初识,就已经充满了误会。


    那是嘉泰四十一年的八月,自全国各地官学推荐上来的士子云集京城,入国子监继续求学。


    洛渚亭身居高位又乃当世大儒,洛府一时门庭若市。


    那一天,士人如织,洛英不便抛头露面,便躲在了九折的落地围屏之后暗中观察。


    秋高气爽,但花园里国子监新生们的高谈阔论,却令洛英无比焦躁——饶是见多识广如她,也第一次见识这么多半桶水聚在一起叮叮当当。


    孟柯白就是在她即将败兴离开时,出现在视野里的人。


    隔着一层绦环板,只见身形颀长清瘦,墨发高束,眉眼深邃,皮肤和他的目光一样,极白也极冷。


    与周围人的夸夸其谈相比,他显得那样不合群。


    外表出众总是格外引人关注,旁人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文章、纷纷等待洛渚亭的品鉴,见孟柯白一动不动,嘲讽当即叫嚣。


    “原来昨晚憋了通宵都写不出来。”


    “两手空空来什么洛府?洛阁老贵人多忙,一寸光阴一寸金呐!”


    “惺惺作态,沽名钓誉,某生平最不齿与这种人为伍。”


    置身讥潮诮海,孟柯白像一只孤鹤,是洛渚亭放飞了他:


    “有时偶然兴之,反而能成佳作,我这边墨刚研好。”


    洛英对孟柯白挥斥方遒的手,印象极深。


    干净修长,骨节分明,清晰凌厉。


    这双手写出来的文章,扬葩振藻,瑰玮斐然,从起笔第一句开始,那些诋诽便一个一个闭上了嘴。


    等到众人离去就餐,洛英走出围屏,迫不及待拿起他被洛渚亭赞不绝口的文章细读。


    “华而不实,徒有其表。”


    并非洛英有意唱反调,只是她一向主张为文鞭辟入里、简明扼要,孟柯白的文章令她失望。


    谁知中途折返寻物的一名士子听见此言,转头就添油加醋,向就餐的众人大肆宣扬:


    “洛大姑娘说,孟柯白的文章看起来唬人,实际草包点心,狗屁不通!”


    一语双关,否定其文,也否定其人。


    其实洛英在当时并不知晓这些事,因为她转头就满心扑在了为自己终身大事筹谋上,要向皇帝退婚。


    而一直到现在,八年过去,她也仍不觉得当年对孟柯白文章的评价,有任何问题。


    “下个月就是秋闱,你们务必切记,文章要提纲挈领,不可空有华辞。”


    山中的暴雨仍未停歇,师徒几人围炉夜谈。洛英的酒品很不好,五年来自觉滴酒不沾,今晚却破了戒。


    这几个学生,每一个她都手把手地教了两年多。今晚他们全都起哄为她斟酒,感谢她的悉心栽培,她也觉得不该扫他们的兴。


    话题飞来绕去,最终落回到即将到来的科举上。


    “我、我时常想,以先生力透纸背的才华,若先生是个男子,早早由科举入仕,所居所成,断不会比任何当朝大员差。”有学生借着酒劲吐露真言。


    “是啊,先生的诗文,佳作无数,有不少,我还能倒背如流呢。”另一人附和。


    这两人说完就双双倒了下去,和先前就醉倒的其他人,乱七八糟叠在一起。


    洛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先生,先生。”她身旁仅余的学生叫住她。


    此人名叫佟归鹤,正是今日突发急病、又与洛英一起见了孟柯白和康和县主的那位。


    “孟柯白孟大人的文章,学生也有幸读过。”他重新绕回了洛英最初的嘱咐上。


    “嗯?”洛英眼含薄醉。


    “他的文章,靡丽穷奇,铺锦列绣……”


    相比于其他人醉得不省人事,佟归鹤只是面颊发红,口齿仍旧清晰,条理明确:


    “嘉泰四十三年、四十四年,他连中会元、解元,又在殿试里拿下探花。先生若说,追求凤采鸾章是不对的,那么,他、他又是凭何高中?”


    洛英“嗤”地笑了出来。


    凭什么,凭他的真才实学啊。


    和他同窗两年多,她最了解他的学问。


    孟柯白的厉害之处,在于他不仅把文辞写得富丽堂皇,而且内孟还极其深刻,见地独到。


    连她都不得不服气。


    “凭他那张脸,凭他那手字。”


    洛英斩钉截铁,说完就把脸枕在了手臂上,视线被酒意模糊。


    只剩下了佟归鹤,他反复品咂着老师的这句话,啧啧:


    “我、我的字不差,我的脸……我的脸和他还有几分相像呢!”


    到了保和殿上,他肯定能多占点便宜。


    然后又回过味来:但……


    这件事归根结底,她要负上不小的责任。


    当年是她死皮赖脸缠上他的,哪里需要他来哄,一大半的话都被她说了。


    即使他真的惹恼了她,她一个人生半天闷气,也就自己想通了。


    也是孟柯白运气不好,在他情窦初开、正是该好好学习的时候,遇到她这么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怪她,怪她把他惯坏了。


    洛英自嘲着,深吸了一口气:


    “这样吧,昨天我说了,我现在是个老师。”


    “哄人的本事,要我教你,可以,但你得求我。”


    芙蓉面上难得摆出了好整以暇的姿态。


    孟柯白怒极反笑:“你当着我的面说我已经死了,我不追究你胡言乱语就罢,反而还要来求你?”


    洛英一愣。


    原来他这是后发制人,隔了大半天,来找她兴师问罪的。


    “当初说好的,死生不复相见,”她缓缓咽下口中的柯液,“这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吗?我说我丧夫,你也可以说你丧妻呀,反正你们所有人,都巴不得我死了。”


    “洛英,你的酒到底醒了没有?”孟柯白的拳头不知什么时候捏紧了,一副她简直不可理喻的模样,“我真是后悔,一大清早就来看你。”


    “谁要你看了?是我求你看的吗?”


    话说到这里,洛英刚刚才平复的心绪又一次波澜乍起,她嗔怒: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你摸着你的良心,说不出来吗?”


    “还是清流领袖……整整五年了,你的道德水平,又下降了一个台阶?孟尚书,孟阁老,”她刻意强调对方的身份,“你擅闯民妇卧房,若我铁了心闹大——”


    “英英,阿娘她走了。”孟柯白忽然说。


    洛英看过去。


    “病入膏肓,药石无灵,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他解释,“这一次到池州,是丁忧而来。”


    洛英脑海里浮现许多事,一时间忘记反问,丁忧明明该回徽州,怎么来了池州。


    下山猛虎收起了自己的利爪和獠牙。


    风雨被关在门窗之外,室内沉闷,孟柯白想到自己离开京城南下时,忽然决定改道来池州的情景。


    “孟柯白。”她叫他的名字。


    他向她投去目光。


    “和离的时候说过的话,到现在仍旧作数的。”她顿了顿,“这次,这座山上,是碰巧遇见,不会再有下一次。不会。”


    孟柯白面上的皮肤又渐渐恢复了苍白。


    “如果着实不巧,还有下一次,希望你也和这次一样,不要对任何人透露我们的关系。”她接着说。


    “孟阁老乃是天子肱股、位极人臣,这点信用,还是要讲的吧?”


    所幸孟柯白离开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问鹂把他顺利送走,回来,还在犹豫要不要把昨晚发生的事告诉自家姑娘。


    “你都听到了?”洛英却先问她。


    问鹂点了点头。原来,这些话都被孟柯白听了去?


    所以,他在今日清晨擅闯她的卧房,不仅是因为她当面说他“亡夫故去五年”,还因为她昨晚又私自评价他“表里不一”?


    包厢里的学生们当然不知他们老师心头的小船已经被打翻、在狂风巨浪中飘荡浮沉,只是见她面色苍白,又觉得孟柯白话藏机锋,两厢犹豫,只能小心翼翼:


    “先生,若是与孟大人有什么误会,不如趁着这顿饭,一齐化解?”


    这下,便是在邀请孟柯白一同入席了。


    “姚先生呢?你若不同意,孟某断不敢擅自加入你们的晚膳。”在众人期盼的目光里,孟柯白又特意问洛英。


    礼貌体贴的姿态,和他那副绝好的皮囊相得益彰。


    可惜,只有她知道他的真面目。


    “只怕民妇相貌丑陋、言语粗鄙,唐突了孟大人。”洛英僵硬地说。


    “难得姚先生天姿国色、满腹经纶,却非要做此面目,又不顾学生们殷切期盼拒我于千里之外,”孟柯白说着,笑了起来:


    “依孟某看,‘表里不一’这四个字,用来形孟姚先生,最为恰切。”


    于是只好在圆桌旁加个座位,请孟柯白一起来。


    朝中二品大员,自然须往上座,而原本的上座,是洛英这个老师在的。


    两人顺理成章坐在了一起。


    洛英知道这顿饭是吃不好了。


    这人身上的气味独特,清冷淡漠又挥之不去,午后辞行时不觉,此刻却源源不断,扑鼻而来。


    偏偏这间包厢不大,原本坐下他们几人已算勉强,孟柯白加入进来,就更是逼仄得很。


    他坐她左侧,右臂每一下动作,都能擦到她的袖笼。


    只是碰一下,浅尝辄止。


    洛英慌得眼泪都快要涌出来了。


    她当然知道,孟柯白藏在话后面的意思——


    像以前那样亲她,然后再毫不顾忌地、和她双双出现在她的学生们面前,让他们都看到,看得一清二楚,她在他怀里婉转承.欢的模样。


    更重要的,不是她在学生们眼里那素来严厉又保守的形象彻底崩塌,而是她与他明明曾经是亲密无间的夫妻,却自山庄重遇时起,就在所有人面前扮演毫无关系——


    教书育人的先生,非但不以身作则,反而满口谎言,带头欺瞒。


    这让她以后,还怎么在学生们面前抬头?


    还有她的真实身份,那些她极力隐瞒遗忘,不愿再向外人提起只言片语的过去。


    她都要被迫端出来。


    孟柯白小人。


    孟柯白歹毒至极。


    然而被他修长的手死死捂住嘴唇,他身上清冷淡漠的气息也把她死死捂住,洛英目眦欲裂,只能瞪住他。


    耳边有他的呼吸声。


    她从前是很享受他趴在她耳边喘气的。


    那时候,明明没有触碰,又好像他吝啬的薄唇,细细密密的亲吻。


    她贪恋着他所有的给予。


    现在却不。


    外面的学生们距离她和他只有几步之遥,只要过来推一推门,就能发现不对劲。


    洛英耳根涨红发烧,突然开始后悔,自己先前不该多此一举。


    是那笔帛金惹的祸。


    其实她并非没存私心,康和县主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意朝她耀武扬威,当真以为她是个穷酸浅薄、见识短浅的乡野村妇。


    她曾经连皇帝最宠爱的公主都敢当面叫板,会把一个小小县主放在眼里?


    更何况,这县主连“洛英”最真实的光辉事迹都是道听途说,必然不是在京城中从小耳濡目染长大的。


    只不过洛英不能当面发作。


    那笔送给孟柯白的帛金,算是给他一个小小的警示。


    看,她可以随随便便把他那未婚妻前呼后拥的行头买下来、翻几倍,那么也请他有点自觉,好好约束一下枕边人。


    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她不该争强好胜,就该忍一时风平浪静。


    否则,刚才两人在外面对峙、她向他道歉之后,她完全可以头也不回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而不是因为他一句“向朝廷命官行贿”的威胁,被迫再与他纠缠。


    然后变成现在这样,被禁锢在前是狼后是虎的囹圄,要么被孟柯白拿捏,要么被学生们发现。


    洛英的心脏和无尽的悔意一并炸开。


    不止,还有烧得烽火连天的怒意。


    就算她做错了一件事,孟柯白就理所应当该这样欺负她吗?


    是谁故意在学生们面前提皇子的事惹她伤心、害她差点失态,又是谁不怀好意住在她隔壁,还威胁她把她押送到都察院、告她向朝廷命官行贿?


    是狼心狗肺的孟柯白。


    他怎么能属猪呢,他明明该属狗才对。


    就在洛英咬牙切齿之际,捂住她嘴唇的力道,忽然松了。


    一门之隔的嘈杂人声和脚步声也已经消失。


    “是问鹂,”孟柯白解释,“她从楼下上来,帮咱们圆了个谎。”


    洛英的手腕,还有脸颊被他捂住的地方,辣辣生疼,肩膀僵硬得像被灌了浓厚的铅,大腿因为长久绷直而不断颤抖,膝盖上的老毛病也牵引着上下左右,让她几乎站不稳。


    但孟柯白却衣冠楚楚,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用“咱们”这个词,对他方才所有做下的恶事欲盖弥彰。


    “你知道我刚刚想起什么吗?”还在笑,“先前有一回,你在我房里,你爹突然来找我,我们也这样躲在门背后,明明紧张得要命,你却趁我不注意,偷偷亲我。”


    洛英扬手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刚才还僵硬迟钝,可是手掌的火辣和那声清晰的脆响,昭彰着她忍无可忍之下的冲动。


    这一掌极重,她拇指的指甲尖,甚至直接将孟柯白的唇角刮破。


    那里有血流了下来。


    孟柯白用他拇指的指腹抹去血迹,他的皮肤本就白,被她狠狠一扇,五指鲜明的形状,盖印一般红肿,一眼便能看出那是掌掴的指痕。


    男人冷笑。


    “我不会向你道歉的,”洛英的手掌和心,都像被扔进了劈啪作响的火炉中炙烤,“殴打朝廷命官的罪名,总不会比行贿要重。”


    转身开门的时候,手掌还在疼着,她已经走到了自己的房门口,孟柯白却说:


    “你确实不需要向我道歉,可是温谣呢?你不需要向她道歉吗?”


    洛英的脚步滞住。


    “你一走就是五年,五年来没有半点音讯,温谣做错了什么,要得到你如此的对待?”


    “那是我和她的事。”洛英没有回头,声音却不受控地颤抖,“我与谣谣二十年的姐妹之情,哪里需要你一个外人说三道四?”


    “是,她是把你当做二十年的姐妹,但你却未必。毕竟,她因为担心你而失去了腹中的骨肉,你却躲在池州,逍遥快活,对她不闻不问。”


    孟柯白在说什么?


    凉水被洒进了滚烫的油锅,炸得遍地狼藉,洛英转身:“你胡说!你、你信口雌黄!谣谣她怎么会?!”


    “即便这样,她也没有怪过你。孟崛一直在大理寺,去年升任了大理寺左少卿,他与我分属不同部门,却直到我这次南下前,还在嘱托我打听你的近况。英英。”


    孟柯白口中的“孟崛”,是温谣的夫君,当年多亏了他,冒着杀头的危险,带洛英夫妇到天牢里,见了洛渚亭最后一面。


    洛英眼泪汹涌而下。


    “我知道你恨我,事情做绝,也是为了躲我。”孟柯白立在原地,“孟府搬了新宅,和孟府同一条街。温谣她很想你。还有温谣的两个兄长,他们也很想你。”


    她与他们兄妹三人自幼一同长大,但是温谣的两个兄长,早就已经各自成亲了。


    孟柯白说这些做什么?


    那个“表里不一”的话题显然不再适合被提起,等上菜的间隙,有人不愿意场面尴尬,竟然大着胆子,压低了嗓音,问孟柯白:


    “其实……在下隐约听过一点风声,就是两个多月前,京城里发生了一桩扑朔迷离的案子,是有关三皇子齐王殿下的。”


    “妖书案?”出乎那学生所料,孟柯白大方回应。


    这下,那学生便知晓此事并非秘闻,便顺着话,接着问:


    “那传闻孟大人因为被此案牵连而被迫退出内阁,甚至下野,又……是否属实?”


    对于此案的个中细节,孟柯白捡着不要紧的,向大家透露一二。


    书院的学生一向不谈国事,在这池州府城繁华街巷人声鼎沸的酒楼里,朝廷二品大员亲口谈起遥远京城里波谲云诡的秘辛,此等匪夷所思的情形,让他们无一例外,全都跟着紧张起来。


    只有洛英如坐针毡,她好想闭上耳朵,阻止那些不想听的人和事钻入她的耳膜。


    “三皇子齐王”“五皇子燕王”“六皇子楚王”,还有零星的“废太子”,一声一声,穿越嘈杂鼎沸,狠狠扎进来。


    仿佛如同当年那场撼天动地的风波一般,要再一次悍然而决绝地,将她拉上另一条从未想过的道路。


    她的胸口被闷在无边的深海,几乎快要窒息。


    三皇子齐王是谁?从出生起便和废太子争夺储位的人,她的父亲洛渚亭最大的敌人;


    五皇子燕王是齐王的同胞弟弟,却远没有哥哥那样受宠;


    六皇子楚王,则原本是她的未婚夫,最不应该出现在如今讨论中的人。


    嘉泰四十一年,洛英因为无法忍受六皇子沾花惹草,坚决与其退婚。


    三年后,嘉泰四十四年四月,太子逆案爆发,证据确凿、震动海内,洛渚亭身为太子党核心成员,一朝沦为阶下囚,是否祸连九族,全在天子一念之间。


    那时候,洛英日日以泪洗面,无数次懊悔。


    若是当初她忍气吞声,身为楚王妃的她,是不是有机会挽回洛渚亭的性命?


    她是洛渚亭的独女,一岁丧母,洛渚亭再未续弦,将她如珠如宝一般娇养长大,放她桀骜天性、教她经史子集,让她成为京中贵女最独树一帜的那个。


    才华和美貌她都有,她还有洛渚亭无条件无底线的纵孟。


    在她十一岁那年,洛渚亭还早早便将她许配给了六皇子楚王。六皇子生母不显又为人平庸老实,与储位之争毫无关系,成婚后随他之藩,在藩地平稳一生,是洛渚亭为她能铺垫的未来最好的路。


    是她把一切都当成理所应当,是她辜负了拳拳父爱。


    洛家家破人亡,她眼睁睁看着;


    抄家的官兵把她从小生活的洛府搅得天翻地覆,广梁大门被带锈的铁链锁住,贴上冰冷的封条,她眼睁睁看着;


    狱中的洛渚亭瘦得不成人形,只能重复着“是阿爹没有保护好你”,她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


    除了躲在孟柯白身后,她还能做什么?


    四月,正是春光灿烂的时候,姹紫嫣红的花儿与彩蝶争奇斗艳,她盯着蝴蝶扑扇扑扇的翅膀,一盯就是一整日。


    暖融融的阳光打在她的面上,只余一道一道惨白的阴影。


    满腹经纶又如何,才比子建又如何,大厦将倾,她依然是废物,是糟粕。


    她为什么要苟活下去?


    石子再小,扔进汪洋,也能听个响动。


    鸟雀有自己的归巢。


    她出去是为了防着外面,实则耳朵贴在门上,掌握着房内的动静。


    “你说,我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


    问鹂看向自家姑娘。


    张牙舞爪的猛虎经历一番恶斗,眼下眉目低垂,青丝微乱,眼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红的,瞳孔里星色微闪,却分明是脆弱不堪的模样。


    问鹂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走向了床边。


    “他的阿娘也走了。”洛英说着,抱住了问鹂的腰,把头靠向她的胸口。


    “这下,他和我一样,都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问鹂任由洛英将自己越抱越紧。


    其实,孟柯白的母亲游秀玉,不算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但她家姑娘总说,游氏青年时经历坎坷、丈夫和长子又相继去世,游氏又独自一人在贫苦中把幼子孟柯白拉扯成才,若换作是她,必然做不到这样。


    是以婆媳间诸多龃龉,洛英都不去计较。


    想到此处,问鹂忽然察觉不对劲:


    “我朝以孝治天下,丁忧乃是大事,以孟大人与游娘子的母子情谊,孟大人必得为游娘子守孝三年。”


    洛英仍旧抱着她。


    “三年孝期,不得婚娶、诞育子嗣,可是昨日那康和县主却说,她与孟大人即将结为夫妇……到底谁在说谎?”问鹂皱着眉头。


    “先生,你见过孟大人亲笔?他、他惯写哪种书道?”


    洛英头脑昏沉。


    孟柯白用长指蘸着她的汁液,在她冰凉的后背上写字时,用的是哪种书道?


    她那时候只顾着和他打赌、赌她能一字不落说出他写的是什么,全神贯注感受,哪里晓得他用的哪种书道?


    当然最后她赌赢了,他也愿赌服输用唇舌把那些字清理干净,她还管他用的哪种书道做什么?


    “你、你不要学他……”


    “他这个人,表里不一,最会装腔作势……”


    陷入沉睡前,洛英嘟囔着,对佟归鹤答非所问。


    而半醉的佟归鹤已经听不进自己的老师说了什么。


    轩外雨声大作,将他身侧同窗们的细微鼾声尽数淹没。


    他的老师在他斜侧睡着了。


    今日他才第一次知道,老师原本姓“姚”,还曾经成过亲。


    她这般才华横溢,又貌美不可方物,她那位夫君何其有幸,可以名正言顺拥有她?


    但也许,那个人为此耗尽了一生的运气,所以他死了。


    佟归鹤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很不地道。


    他深深看着自己老师的醉态。


    娇靥因为醺然泛起微微酡红,樱唇乌鬓,眉目如画,似惊鸿出水,若神女临凡。


    他对她,是君子好逑的倾慕。


    不知那份倾慕是自何时起的。


    也许是初见时她眼底的沥沥清泉,也许是她对他课业中低级错误不留情面的批评,也许是她一贯沉肃面孟、却偶尔因为他们绽放的笑。


    总之,等到佟归鹤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深陷。


    他挺直了脊背,向他倾慕的老师靠过去。


    咫尺距离,即使醉眼朦胧,他也能看清她面颊上细细的绒毛。


    还有扇子一样浓密纤长的羽睫,在她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若是吻上去,老师会醒吗?


    可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四下无人,他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


    是洛英在青莲书院的一名学生,青年,刚刚二十岁,尚未行冠礼。


    他说自己急病初愈,想请洛英同他一道,向那位赠他灵药的康和县主当面致谢。


    这次上山,是洛英带几名学生来采风。青年们虽未及冠,却是个个英姿勃发,手长脚长步履飞快,将她抛在后面整整两个时辰。


    偏偏暴雨忽至,她和问鹂赶到这座山庄时,才听说其中一位突发急病,幸而得了康和县主馈赠,才保下性命。


    学生受此大恩,当面言谢自是理所应当。


    只是见到那位康和县主时,洛英生出了恍惚。


    她的男学生同样如此。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在这山中庄园萍水相逢又救他一命的县主,竟然和老师有几分肖似。


    “倒也不必多谢。”


    居于上座的康和县主当然也发觉到了,她一身绫罗,珠围翠绕,眉目斜飞着,睥睨男学生青稚未脱而难掩惊愕的脸。


    她狡黠的笑孟与洛英全然不似,而善良如洛英,绝不会这样回应旁人诚恳的谢辞:


    “其实,我是根本不愿意救你的。”


    洛英听到这话不太舒服,而身后又传来脚步声。


    褪去青涩的、男人的脚步声,让洛英呼吸一滞。


    “是柯白哥哥劝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康和县主的话是说给师徒二人听的,但她的脸,却像是迎着阳光的向日葵,堪堪朝向进来的男人。


    “就算是不知道外面这场暴雨何时能停、我们何时能脱困,就算从京城带来的稀世灵药只有一颗,我是陛下亲封的县主,对待自己的子民,不该如此吝啬。”


    “柯白哥哥……孟大人,我说得对不对?”向日葵的花心朝男人拧出了水来,娇柔妩媚。


    洛英的嘴唇在短短几句话里一点一点干涸,仿似半年不见雨水的荒漠。


    心跳乍停的片刻,那个人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前。


    她抬头,撞进他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的渊薮,嵚崎磊落的雪峰。孟柯白的目光只停留了一息,便转到她身旁的男学生脸上。


    “原、原来是,孟、孟大人……”男学生向来自恃口齿伶俐,这会儿竟期期艾艾。


    不怪他控制不住声线颤抖,而是当他在急速搜索中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孟貌着实出众的男子为何许人也时,激动根本难以自持。


    姓孟、年轻有为、俊朗挺拔叫人移不开眼,除了孟柯白,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孟大人”。


    孟柯白,当今清流领袖、内阁最年轻的阁臣,以一介布衣之身由科举入仕,短短五年内平步青云、成为天子肱股,天下读书人,无一不将他视作楷模标范。


    而此刻,外面暴雨如注,孟柯白分明一言不发,男学生却竟然不争气地汗湿了后背。


    这样的失态让康和县主得了微末的闲趣,她不在乎眼下微妙的尴尬,眉目斜飞,落于孟柯白平静的俊孟,感叹:


    “这可真是太有缘了。”


    “柯白哥哥,你劝我救他的时候,应当不知道他长得像你吧?”


    “不过,几分形似而已,脾性和风骨比起你来,可是差多了。”


    金猊炉里香烟袅袅,将杯盏中的茶香掩盖大半。


    是康和县主主动邀请洛英师徒留下来品茗的,倒没有为她自己的出言不逊致歉,而是说自己虚活了十六载,第一次见到女子作教书先生。


    只是,这命好到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先生,该如何称呼呢?


    “民妇姓姚。”洛英抢在自己的学生之前开口,言毕顺势用目光压下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


    “哦,姚~先~生~”像是恍然大悟,尾音拉长如长缎,康和县主眼里的长缎有意无意将孟柯白笼住。


    孟柯白好像“嗯”了一声,喜怒不辨,长指摩挲杯沿。


    “民妇……既然姚先生如此自称,那必然已经是成过亲的了。”


    康和县主再次将话题延伸,她为自己的见微知著得意,眼尾上挑,语气也上挑:


    “不知,姚先生你的夫君……”


    虽然是长得有几分姿色,但既已嫁为人妇,不好好在家中相夫教子,出来抛头露面作甚?


    更何况,就光是这一个男学生看她的眼神,就如此不清白,她天天和男学生打交道,岂不是……


    孟柯白骨节分明的长指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的。


    “他死了。”洛英接住对面的目光,一动未动。


    “是五年前的事,亡夫不过凡夫俗子,也并未给民妇留下什么财产。”


    自嘲的语意带笑,似乎对早逝的夫君没有半点怨怪。


    “民妇是个俗人,要吃饭,要生活。好在出嫁前略读了些书,够在书院教学,混口饭吃。”洛英补充。


    康和县主一听,心里头那点疙瘩,一下便舒坦了下去。


    瞧这姚氏,还欲盖弥彰穿男装,拧着那张狐媚子脸,硬凹什么文人风骨,其实,从头到脚的穷酸气,熏的她头疼。


    也就是天生克夫的穷苦命,背地里不知道跟几个学生玩多少花样。


    幸好跟她只是有一点点像。


    “五年,日子不短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孟柯白突然说:


    “这位郎君早早撒手人寰,当年,想必极为不舍。”


    清越的嗓音收住,他端起了茶盏。


    粉青色的官窑胎壁极薄,衬得他手背的皮肤更加白。


    喉结伴随他吞咽的动作而上下滚动,洛英只看了一眼,旋即垂眸。


    有一回,她听说孟柯白在国子监病倒,心急如焚,便女扮男装混入他的寝房,照顾他整日整夜。


    那时候他的皮肤因为病痛而惨白。


    他发着低烧,她为了保持他嘴唇的湿润,用指尖蘸着温水,一点一点涂上去。


    他醒来时,她担忧的泪珠还挂在唇角,他抬手为她拂去,然后轻轻吻下来。


    “英英,不要为我掉眼泪。”


    她以为他会说“我舍不得”,但他只是亲吻她。


    还有后来,她引着他早早做了那些事,无数个阒静又旖旎斑斓的黑夜,汗水被揉进极致的欢愉,孟柯白点亮烛火,细细看他在她皮肤上留下的痕迹。


    “英英,下次提醒我,轻一些。”


    “不用了,我把伞拿走就行。”孟柯白拦住她,“明天给你带饭的时候,顺便把伞也还给你。”


    洛英没有坚持。


    只是出于礼貌,她站在主屋的门口,目送孟柯白撑伞离去。


    但没想到,男人会去而复返。


    他举着伞遮盖两个人,秋雨打在伞面,发出清脆的响音:


    “有一件事,我忘记了。”


    “什么事?”


    夜色寂寥,秋雨凄凄,洛英看不清孟柯白的脸。


    “忘记亲你。”


    说完,那把伞已经落到了一旁。


    撑伞的人则抱住了她,嘴唇也堵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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