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册子
孟柯白这么大的反应,景晖着实被惊了好大一下。
但他又不得不首先承认——
孟大哥无论是平时的云淡风轻,还是此刻突然莫名的愠怒,全天下都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比孟大哥还要英俊、还要让人移不开眼的。
杂念抛开,他到底还是想不明白,孟大哥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挠了挠脑门:
“‘不成体统’?怎么就‘不成体统’了?”
程先生一直没怎么说话。
到了这个时候,他虽然心里也觉得怪异,但还是主动跟景晖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我猜使君的意思是,洛小郎中年纪还太小,景姝也太小,他们两个人连面都没见过,你贸贸然这么安排,确实不太妥当。”
房间明明很大,灰鹰却觉得听完孟柯白的话,一瞬间逼仄了不少。
昨晚,他没有按照孟柯白的吩咐,将那四个贼人的尸首处理干净、不留痕迹,而是报送了官府。
这件事被未来的周王妃洛英知道了,便误会,认为从杀掉那四个贼人到报送官府,从头到尾都是他灰鹰一个人的主意、一个人的行动。
不仅如此,她还联想丰富,除了认为周王殿下铁石心肠任贼作乱外,甚至还误会殿下,是一个丁点武功都不会的废人。
殿下这是终于忍不了了,要在未来周王妃面前露一手吗?
他灰鹰也不能任由这个误会这样继续下去,趁着现在误会还不深,赶紧认错吧。
话到了嘴边,灰鹰又觉得不太妥帖。
早上,还没接到那绣球的时候,他已经主动向未来的周王妃承认,那四个贼人的事情全是他一手做的。眼下,要他当着周王的面反悔,洛英恐怕会觉得,他灰鹰是碍于周王的面子,才突然反口的。
这样只会加深误会,周王的形象更低了。留灰鹰一人处理那四个贼人的尸首,孟柯白先独自回了兴泰客栈。
入了厢房的里间,第一眼,便看见洛英穿着白天的那身衣服,躺在本应该属于他的床榻上。
正睡得香甜。
地上还有水迹,她应该是沐浴过了。
但明显,她身上的香味并没有被洗干净,反而越来越浓郁。
一闻到那阵异香,孟柯白便喉头发紧,莫名烦躁。
上一世也是这样,异香害人。——“呜呜呜,孟柯白你是个大坏蛋。”
飞鹏走后,孟柯白唤来了另一个手下,名叫灰鹰。
昨日跟随孟柯白上洛府的飞鹏,已经被孟柯白打发入了宫,灰鹰先前没有露过面,孟柯白淡淡吩咐,重新备了车。
灰鹰正要领命离开,又听见自己主人补充了一句:
“记住,从此之后,在外只能称呼本王为公子,绝不可暴露本王身份。”
“否则,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
灰鹰愣了一下,赶忙应下。
他跟了孟柯白十余年,一向最清楚自己这个主子的行事做派。
诚然,因为身份特殊,孟柯白绝少在外表露;但这一次,灰鹰却觉得,孟柯白和从前不一样了。
作为周王殿下最得力最出色的手下,灰鹰自然不会质疑主人的任何决定和命令,很快备好了马车,他便做了车夫,马不停蹄带着孟柯白出城,往幽州方向去。
路过第一个茶寮,歇息片刻。
“唉,可惜了,那位俊俏的小哥一看就是第一次出远门,这么容易,就上了骗子的当了。”
茶寮邻座,一个满面皱纹的商旅,突然叹了口气。
“劫财劫色,恐怕逃不掉咯。” ——“你怎么能这么欺负我呢……”
要命了,怎么会这样。
她现在可是从洛府里逃出来的奴,一个小厮,包袱里怎么会掉落出女人的耳环?
而那耳环掉落的位置太显眼,她去捡,肯定会引起孟柯白的注意。
而就在她被憋得脸红时,孟柯白明显已经注意到了脚上的东西。
谁让她藏不住事,突然不说话,眼神还一直牢牢盯着那玩意呢。
孟柯白弯腰,把那只金镶红宝石耳环捡起,提着耳钩,敛眉仔细品看。
红宝石的光泽暗暗打在他深色的瞳孔上,随着马车轻微摇晃,像是暗夜里耀眼的星星。
但洛英只欣赏了一瞬这张帅气的面孔,随之而来的惊惶,让她差点上手将那耳环抢过来。
她可不能被他看出端倪,更不能承认自己是女子。
承认自己是女子,下一步就得承认她的真实身份了。
她记得孟柯白说过的,他和洛府有生意往来,稍有不慎,她这又是羊入虎口。
“这是,从你包袱里掉出来的东西吗?”孟柯白这句疑问,倒是十分礼貌。
她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拉拉扯扯了一个“嗯”的语调出来。
“这是什么?”旺盛的求知欲。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耳垂上的耳洞,又想了想,才支支吾吾回答:“是耳环。”
是女子用的东西。
这耳环是祖母生前为她打的,用料考究,十分金贵。
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她一个小厮的手上。
“是是是,这确实是女子才能用的东西!”与其被质疑,不如自己果断承认了,“孟公子可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偷了洛府里的财物才偷偷跑出来的,真的!”
不自觉提高了嗓门,也不管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其实,其实我是被洛府的大小姐看中的,她强迫我一个男儿身扮作女子,不仅梳女子发髻穿女子服装,她还强迫我,打了耳洞!”
又一次急智,谎话张嘴就来,洛英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还凑上了前,专门把那莹白的耳垂露出,给孟柯白看。
此时的马车又一个颠簸,和那莹白耳垂同时被送到孟柯白眼前的,还有她波澜起伏的胸脯。
不止,这萦绕鼻间的一阵异香,从早晨他们初遇开始,他便闻到了。
他又不喜欢洛英,这一阵莫名其妙的香气,让一向清冷自持的他,多生了些烦躁。
她的耳垂圆润饱满,如半颗鲜嫩的东珠,即使上面那圆圆小小的洞,也并未破坏它的美感。
他记得,她胸口有一颗红痣。
还有她耳后那里的软./肉敏感,他稍微用力,便能激起她一身的颤栗。
然后他便会趁乱含住那如珠的耳垂,粗暴舔舐,换来她出声咒骂——“孟柯白你混蛋,不许亲那里!”
想到前世,孟柯白的喉头不自觉滚动了一下,只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异香的作用太大了,他以后更要保持冷静清醒。
一边的洛英却根本不见他眼底的波澜,没听见他出声,只当他信了,又将自己收了回来。
低头,嘟囔着,继续为自己解释:
“那,那洛府大小姐也是实在可怜,从小在家中被孤立,没人真心对她。好不容易遇到了我,虽然,虽然她强迫我男扮女装供她消遣是不对,但她对我很好。后来,我告诉她我是被拐了卖到洛府的,她可怜我的身世,鼓励我跑出来,还把自己的首饰送给我,充作了路费。”
这样,好歹能保住一点“洛英”的形象了吧……
虽然她也不懂,为什么要在孟柯白面前保住“洛英”的形象。
“嗯?”
自己快要松口气的时候,却忽然听到孟柯白的一声,似乎是疑问。
洛英便只好又把刚刚的几句话重复一遍,末了,加了一句:
“我保证,我说的话,真的句句属实!”
孟柯白却只摊开掌心,看了一眼置于其中的那只镶金红宝石耳环,道:“所以,这是洛府大小姐的东西?”
那耳环在他的掌心里,显得格外娇小。
就好像她与他身形的巨大差距一样。
“嗯。”一面说,她一面伸手,想要取回那耳环。
可他却合上大掌,手臂微收,眸色未动,说道:
“既是洛府的东西,当然要物归原主。”
这话听来颇有些刺耳,迟钝如她,也感受到了。
“至于你——”
按照当朝律法,即使是被拐子拐的,只要人被卖到了洛府,一日没赎回卖身契,她便一日属于洛府。
可是这卖身契,根本就不存在的。
“我知道我跑出来不对,”孟柯白的眼神让她莫名害怕,她急急说着,又觉得不够诚心,便索性顺着那马车的软座,直直朝孟柯白跪了下去,“孟公子,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求孟公子可怜我,不要把我送回长安,送回洛府。”
那裹胸的布早就垂到腰间,她既然跪着,更不能挺胸抬头。
“既然早晨答应了你,我自然不会食言。”孟柯白冷冷淡淡。
她稍稍舒了口气。
“可是,我为了救你花了不少银两,你又准备,如何报答我?”
孟柯白大步上前,走到床榻边,倾身,想要把熟睡的美人推醒,质问她,到底有没有把他的吩咐听进去。
指间只差一寸,快要触碰到洛英微颤的长睫时,她突然一个嘟囔,说了梦话:
“孟柯白你走开,不许再碰我!”
“痛!好痛!”洛英哪里敢辩驳。
别说她现在女扮男装出门逃难,就算是平日在洛府上,她也从来不用香露。
何况一路连滚带爬,她还和那几个贼人同居一室,那么长时间,身上不臭已经是万幸,又怎么可能会有香味?
没想到,孟柯白长得这么好看,鼻子却是坏的。
实在可惜了。
不过好在,他先否定了她对他“龙阳之癖”的猜测,似乎还有些咬牙切齿。
胸前的波涛晃得她有些心烦,重新回去坐好后,老老实实将自己的全副身家抱紧,也学着孟柯白的样子,闭目养神起来。
这一次,睡得比先前踏实。
马车进入雍州城后,她便醒了。
雍州距离长安并不远,几乎是西进长安的必经之地,自然也跟着长安沾光,十分繁华富庶。
洛英连长安城都没好好逛过,听见马车之外的人声鼎沸,也忍不住掀开马车的侧帘,用那双湿漉漉的鹿眼,悄悄四下里张望。
街上卖艺的、小商贩、看热闹的,什么人都有,她原本看得乐呵,晃眼,却似乎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再定睛一看,却又不见了。
回头,见孟柯白也醒着,犹豫了片刻,洛英还是开了口:
“仔细想想,那几个贼人倒是便宜他们了,白得你的一大笔钱,现在还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呢。孟公子,你就这样放任他们吗?”
孟柯白敛了眉,清朗俊逸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淡淡说道:
“我只不过是一介商户,捉拿奸犯之事,属官府,与我无关。”
虽心中有些愤愤,但孟柯白的话也没错,放下侧帘,洛英没有再多说一句。
“你叫什么?”孟柯白好像才想起来问她。
“我姓卫,单名一个郊字。”
在四岁那年洛俊给她改名换姓之前,她确实名叫“卫娇”,听祖母说过,这个名字是卫远岚起的。
娇者,柔嫩可爱,美丽娉婷,溺爱宠护也。
如今她一人远离故土,取“郊”这个同音字,也十分恰切。
此时车已经停了下来,孟柯白岿然不动,只用眼神示意:
“今晚你与我同住,灰鹰会告诉你,该如何伺候。”
“偷情生出来的孩子,是私生子……”
孟柯白的大掌,骤然僵住了。
而洛英哪里又知道灰鹰的纠结,也懒得去仔细思考,为什么孟柯白能如此准确知道,这就是灰鹰所在的房间了。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因为那四个贼人的事,她是小看了孟柯白。
他身上那紧实壮硕的肌肉,也不是完全毫无用处嘛。
但她不过是调侃质疑他几句,孟柯白却这么急于证明他自己的武功,难道是因为,她刚刚在他面前,卖弄了对茶叶的理解?
实在弄不明白。洛英转身就跑,匆匆下楼。
孟柯白说她脏是什么意思,她明明洗过澡了!
不过转念一想,她没换衣服,这一身,今天还钻过他早上坐的那辆马车的座椅,脏也是正常的。
快到一楼柜台,迎面碰见了灰鹰,似乎正准备上楼。
“灰鹰老哥,”看久了,她觉得灰鹰可比孟柯白和善多了,至少看见她,脸上还带着笑意,“遇到你正好,我有事想要请教你。”
“卫……卫小哥,”灰鹰轻咳一声,“不要这么客气,叫我‘灰鹰’就好了。”
他可不敢让未来的周王妃对他如此客气。
她应该刚刚洗过澡,身上气息清冽,干净纯粹,一双鹿眼水汪汪的,瞳孔颜色虽浅,却也写满了旺盛的求知欲。
白天的时候,因为女扮男装的关系,她往面上不知涂了什么,整张脸有些发黄。眼下洗过澡,她大约是忘了,面颊白里透粉,像一朵待开的娇花。
灰鹰下意识侧了侧身子,垂下眼帘,再也不敢正视面前少女的脸。
“灰鹰,”洛英浅浅一笑,“既然这样,那你也别叫我‘卫小哥’了,太生分,叫我‘卫郊’。”
她忽然有些恍惚。
周围往来的嘈嘈切切骤停,她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声音。
卫郊……卫娇……
从前她珍而重之的名字,现在终于可以,正大光明被人叫了。
“好,卫郊,”灰鹰抿了抿唇角,“有什么事问我,直说就好了。”
“呃嗯,”灰鹰似乎刻意回避了她的眼神,她便只能盯着他群青色劲装上,那精致的暗纹:
“你家公子,到底是个什么脾性?”
尽管与孟柯白算是相处了一天,可她对他,还是有些捉摸不透。
“怎么了卫郊,我家公子可是说了什么?”
看洛英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家主子可能真的得罪她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殿下。
“倒也没有,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洛英声音小小,“穿着身脏衣服,在你家公子床上睡着了。”
“这样啊,”灰鹰轻轻倒吸一口凉气,“他有洁癖,这一点确实麻烦。但,我跟随他十余年,他平日里为人冷淡疏离,很少给人好脸色,今日为了你热心,也是难得。”
替孟柯白把好话说完,灰鹰似乎还不放心,又补了一句:
转头看向灰鹰,灰鹰也神色诡异,洛英问道:
“这……就是妙荷姑娘的房间吗?”
灰鹰只定定答道:“她的房间,在隔壁。”
而孟柯白只用拇指摩挲着腰间的佩环,似乎轻笑了一声:
“你让我们过来,不是仅仅为了炫耀你被大青楼的头牌相中,要招为赘婿一事的吧?”
语气轻漫,是有明显的调侃。
洛英很难得听到孟柯白这样说话。太阳落山之前,孟柯白抵达了雍州城中的乾元钱庄。
灰鹰默默亮出了周王的腰牌,钱庄的掌柜自然不敢怠慢,上等好茶接待,却也不敢问周王殿下突然造访,所谓何事。
“今日可有人,用那有周王印记的银票,来你这里支取现银?”灰鹰自然是明白主人的用意,开门见山。
“不曾有。”掌柜想也不想,摇了摇头,立刻回答。
无他,那种银票特殊贵重,他们虽少见,但那东西身系皇家,他们根本不可能怠慢。
银票分为两种。
一种是市面上流通最广的,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商贾旅人,皆可使用,且家家钱庄都可兑换;
而另一种,则是有皇家背书,有特殊印记,只能在乾元钱庄中支取的银票。
乾元钱庄也有皇家背景。
若不是行家,两种银票,很难被人发现细微的差别。
“殿下,”灰鹰看向一言不发的孟柯白,“现在已经快到闭店的时辰,今日那几个贼人,恐怕不会来了。”
“再等等。”孟柯白将手中一直握着的、洛英的耳环捏紧,再也不多说一个字。
特殊银票是皇室为藩王提供的特权,他就藩十余年,几乎从未使用过。
使用那种银票,便意味着告知身在长安大明宫的皇帝孟驰,他不老老实实待在封地潞州,而是全天下四处游历。
孟柯白虽心系庙堂,但在与孟驰的关系上,一向慎之又慎。
游历是为遍访名医方士,他几乎从来不插手地方事,只作壁上观,韬光养晦。
同时,暗中与朝中一些大臣秘密往来。
否则,前世里孟驰在与洛英大婚当晚暴毙,权宦仇元澄趁机作乱,他孟柯白不会如此迅速便收到消息,秘密入宫,还能迅雷不及掩耳,剿除奸宦了。
这一次,他破例用了那特殊的银票。
他对洛英没有感情,却不能容许有人企图玷污她。
那是独属于他的。
而他并未估错,那四个贼人得到这张巨额银票,最想做的事,便是立刻将其兑换成现银,一刻也不能耽误。
灰鹰驾车技术一流,即使追赶不上那四人的破烂马车,也必不会被落下太多。
乾元钱庄,又恰好隐匿在雍州城不太显眼之处。那四人入城之后,一定会先就近找寻钱庄兑换,多碰几次壁,遇到懂行之人,才会告诉他们这种银票只能在乾元钱庄兑换。
以逸待劳,最是稳妥。“不过,那帮骗子一向会把人先拐到偏僻的角落作案,路上如果分了叉的话,要找到人,便没那么容易了。”
有了他的授意,乾元钱庄的掌柜佯装检查银票的真伪,实际给他们上了有蒙汗药的茶。
等得久了,再小心谨慎的人,都会越来越暴躁。
何况这些骗子悍匪,本也不是多么智慧绝伦。
将他们拿下之后,孟柯白还十分耐心,等待他们苏醒。
明月渐渐升起的时候,孟柯白将手中的耳环放入怀里,才抽出了灰鹰递来的宝剑。
不会吧,他不会是要让她服侍他穿衣服吧?
她上楼回来的时候,还庆幸自己躲过了他脱衣服。
“寝,寝衣和擦身的巾子,都,都放在那里了,”洛英指了指她先前随手放下的东西,“你应该,自己能穿衣服吧?”
空气胶着,孟柯白似乎要发怒,她又急急忙忙,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我……我从前是做粗活的,从来就没有贴身服侍过人,笨手笨脚,怕把你弄伤了。”
说完,还未等孟柯白回应,又飞速下了床,开门夺路而逃。
给客栈里的人吩咐上房收拾之后,洛英又等了好一会儿,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磨磨蹭蹭回去。
床已经重新铺好,浴桶也被人抬走。
房内的气氛,比她走之前要缓和了一些。与陌生人同乘,她原本是打算一路紧绷心弦的。可奈何马车一路行进,从长安出来的疲惫席卷全身,她最终还是支持不住,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睡着了。
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孟柯白穿着月白色的丝质寝衣,正端坐在同他一样一丝不苟的床榻上,闭目养神。
似乎,是在等她回来?
洛英莫名有些害怕。
想了想,还是走到墙边,将那早就应该拉过来挡住的屏风,缓缓拖动。
“那里有一瓶药,你来,给我上一下。”走到一半的时候,却听见孟柯白清清冷冷的声音。
紫檀木的屏风高大轻便,屏脚与地面微微摩擦,有极低的划声。
与孟柯白的声音,一冷一热。
洛英将屏风摆好,看向了孟柯白所指的桌子。
那里开始被她用来吃了饭,摆了好几大瓷盘,热热闹闹的,现在却只冷冷清清,放了那一只小小的瓷瓶。
和她的巴掌一样大。
“这楼说矮不矮,说高也不高,但只要你哭出声音来,他一定会听见的。”
李懋怀稍稍松了手。
她脸上的绝望,让他的心彻底碎掉。
冯妙君只想赶紧逃离。
却在同时,听到了书册翻动的声音。
男人不知从哪个地方掏出来一本小册子,随意翻了翻,然后往她的面前一摆。
她闭眼已经来不及了。
只是一眼,上面的内容,足够她羞死过去。
“这么多花样呢,妙君,你猜,他会喜欢哪一种呢?”
李懋怀的大掌,轻轻抚摸她颤抖的头顶,
“不如把他叫上来,还有他旁边那个少年,我们一起学习,好不好?”
第 32 章 私
这几日,孟柯白都在程先生的宅子里养伤,足不出户。
但这天需要亲自回孟府一趟,他没有选择坐马车或者乘轿,自己走了靠近别院方向的那条路。
长长的街市,远远就看见了洛英。
小郎中穿一身简单的青衫,个子明显长高了一点,小头小脸,眉清目秀。
孟柯白并没察觉,自己唇边浮起了酒窝。
再看仔细点,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小姑娘,那小姑娘怀里抱着小白,两个人说说笑笑,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过去。
六月的天,像是偷饮了大明宫窖藏的佳酿,不知不觉红了脸颊,一点一点染出了醉人的晚霞。
宫女素妞偶然抬头时,也因晚霞余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但是含圆殿钟声骤响,提醒她切不可怠慢半分,她也回过神来,赶忙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自四日前皇帝在迎娶新后当晚暴崩,临时停放他棺椁的含圆殿内,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敲响一次钟声,反复提醒来来往往的宫人,保持应有的庄严肃穆。
皇帝的丧仪乃是国之重事。
眼下,无论行走在大明宫内的哪一个角落,都不会瞥见四日前帝后大婚披红挂绿,一丝一毫的端倪。
穿过含圆正殿,来到侧殿的偏房,素妞给门口两个侍卫表明了来意,稳稳端好手里的饭菜,推门而入。
偏房里关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四日前,才刚与皇帝行了大婚之礼的新任皇后,洛英。
听到她进来,原本虚虚靠着墙倚坐的少女慌忙摆正,直直朝着冰凉的青砖石地面跪下,将素白的下裙压得死紧。
素妞见状,悄悄叹了口气。
洛英这才抬起头来,那双比寻常人的瞳色浅上几分的杏眼长睫上,分明还挂着半干的水珠,樱唇微抿,似乎刚刚才偷偷掉过眼泪。
看洛英连番慌乱的动作,显然是担心进来的是旁人,逮住她偷懒,没有如要求那般,为龙驭宾天的皇帝规矩恭敬地长跪守丧。
“娘娘,奴婢这次来,特意给您带了药油。”
放下托盘和饭菜,素妞从袖笼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置于托盘之旁。
“王嬷嬷她,恐怕也是受了程公公的胁迫,才直接撤掉了娘娘您的软垫。娘娘……您是知道的,程公公是仇公公面前的红人,王嬷嬷万万开罪不起。”
洛英抽了抽鼻子,并没有答话。
宫里的弯弯绕绕她并不了解,只听到“仇公公”三个字,眼皮又猛地跳了一下。
那晚帝后洞房,皇帝孟驰只掀开了她的盖头,大呼一声“果然天命”后,便转头服了什么东西入肚。孟驰还未及碰她一下,却突然面色铁青,双目通红,倒在龙床上,再也没有动弹。
洛英从小养在深闺,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又惊又怕,蜷在角落一整晚,才被早起侍候的宫人发现。
而权宦仇元澄,虽鼻歪口斜,貌丑如蛤,可只用那一只半瞎的眼瞪她一下,她便已被吓破了胆。
“皇后洛氏,实乃妖女,竟在大婚之夜蛊惑圣上。”仇元澄的嗓音粗陋无比,一句话便判了她的死刑。
之后,她便被强行剥了婚服,换上为孟驰守丧的缟素,关在了这个含圆殿偏殿的小间之中。
守丧自然须长跪,洛英身娇体软,半天下来便已不堪重负。
素妞也是实在同情这位长得像瓷娃娃一般、又面慈心软的新皇后,这才偷偷为她带来了药油,见她没有回应,又小声补了一句:
“奴婢自五岁便入宫,宫内的体罚受过不少,这药油是我们私下里常备的。”
洛英闻言,又拧着黛眉思考了片刻,才问道:“当真不会牵连到你?”
素妞摇了摇头:“娘娘放心,只是奴婢送饭时辰有限,这药油只能由娘娘自己上了。”
地面又凉又硬,自昨日王嬷嬷逮住她偷懒睡觉,撤了她膝下的软垫之后,洛英便只能不断变换姿势,才好让自己这腰肢和臀腿,各自都有休息的时候。
房内的灯油每隔一个时辰便有嬷嬷来添。
来的人里,除了在大婚前,便已经侍候了她几日的素妞,其余的她全不认识。
为免再多受罚,她也只好在她们面前,摆出温顺的跪姿来。
洛英掀开裙子,双膝因久跪早已红肿不堪,只用指间轻微触碰,那疼意已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上眼角。
“嘶……呜呜……嘶……唉……”
她本就娇弱无力,又顾着疼痛不敢下重手。但即使她已经用了最轻的力道,药油向双膝里面渗透,还是令她不自觉,发出了低浅的呻./吟。
痛苦面前,谁还管矜持。
洛英只顾着一边抹眼泪一边揉着药油,丝毫没有注意到房门,已经在她无知无识的时候打开了。
又吸了吸鼻子,忽然听到一点鞋底摩擦地面的钝声,洛英抬头,一个身着玄衣的高大身影,蓦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如果说,权宦仇元澄丑得像蛤,皇帝孟驰也长得稀松平常——
那眼前身份不明的男子,好看的程度,简直像天上的谪仙一般。
他长着一双狭长的眸子,剑眉如刀一般锋利,鼻梁高挺,薄唇连着下颌,都在隐隐紧绷。
洛英瞪着杏眼呆了片刻,这才想起礼仪,自己不可在外男面前袒露双膝,连忙将裙摆匆匆扯下,把那空了的药油瓶子藏在身后。
“娘娘,可是跪得久了,身子不舒服?”
那人微微躬身,似乎在给自己这个皇后行礼,语气也无半分轻漫。
自那日被仇元澄判了死刑之后,除了素妞,再无人以“娘娘”称呼她,都只当她是即将为孟驰殉葬的废人。
洛英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将视线移到了一旁素妞留下的饭菜上,小声回道:
“多谢公公关心,我……我无事。”
仇元澄权势熏天,能在此时进入关她这间屋子的,想必也只有他手下的公公。
“不知公公你叫什么,我是将死之人,”洛英又缩了缩双腿,始终没有抬头仔细看他,“不想连累公公,还请公公赶紧出去吧。”
“我姓孟。”
被当做公公的孟柯白本该恼怒,可眼前这个浅瞳浅发的少女又实在凄楚,堂堂周王、皇帝亲弟,竟顺着自己新任皇嫂的误会,认下了“公公”这个身份。
“孟公公,”此时的洛英还全然不知面前男人心中的翻江倒海,只单纯不想连累他,又急急低声说道:“我是妖女,要为先皇殉葬的……”
“孟”乃天家国姓,她连这都没有联想到。
而她应该真是急了,原本粉白的面色,竟然染上了一层绯红。
“娘娘,”早已胸有丘壑的孟柯白,被衬得更加气定神闲,也学着洛英那样,低低安慰道,“你洪福齐天,必不会遭此大祸。”
然而对面话锋忽的一转——
“你这个孟公公,看着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听不明白我的话呢?”
洛英急得小脸又红了几分。
所有在她落难时不顾安危来关心她的人,无论是素妞还是眼前这个孟公公,她都不想连累。
“我很感谢你的关心,但你再逗留下去,真的很危险。”
这样说着,她甚至还往前靠近了几分,若有似无的香气在孟柯白的鼻尖萦绕,他又迟疑了片刻。
“走吧孟公公,”若不是实在不想站起来,洛英甚至会直接上手推他,“即使不被我连累,你当差偷懒这么久,你的干爹恐怕也要责罚你!”
孟柯白终于按下翻涌的心绪,转身准备出门,听闻此言,又回头:“干爹?”
“对啊!”洛英一脸理所当然,“你们这些公公,不是个个都有干爹吗?你快别看了,走吧!”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孟公公,又歇了片刻,洛英这才发觉,原来膝上的药油起了作用,此时她已经没那么难耐了。
只是,她还要在这里被关多久呢?
听说为皇帝殉葬的后宫妃嫔,都会被赐白绫自尽,而自己被仇元澄扣上了“妖女”的污名,说不定,还不会那么轻易死。
据说被赐死,死相都是很惨的。
就这样胡思乱想,也不知何时又迷迷糊糊睡去,洛英被惊醒时,面前却恭恭敬敬地站了几个嬷嬷。
她们又开始称呼她为“皇后娘娘”,前呼后拥地迎着她,出了那只有方寸大小的小黑屋。一应礼数,比她几日前刚入宫、还未与孟驰行大婚礼之时还要周全。
洛英全程封口锁唇,根本不敢问发生了何事,直到嬷嬷们将她带回了专为皇后准备的凤藻宫,又无一不妥帖地伺候了她沐浴更衣,她才从她们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她在大婚当晚便一命归西的皇帝夫君孟驰,年逾四十,膝下子嗣单薄,只有一个宫女所生的四子孟衡之长到了五岁,被匆匆立为太子之后,不日便要继承大统。
孟衡之生母早亡,洛英作为他名正言顺的嫡母,在他登极后,自然便会被尊为独一无二的太后。
太后啊太后,自己也才十七岁出头,竟然就这样当上了太后。
但无论皇后还是太后,对她来说本来也并不重要,只要能好好活着,太皇太后她也愿意当。
凤藻宫内的陈设华贵非凡,洛英随意晃了一眼,便将目光幽幽地落在了那张挂着软烟罗帐子的凤床上。
孟驰的丧仪,她这个皇后虽不用费力操持张罗,但必要做的那些,也足够折腾人。这几日本就实在委屈,眼下难得可以好好休息,还不抓紧?
可刚朝凤床挪了几步,身后就传来了几声沉稳的脚步,却是无人通传。
洛英转身,看见了来小黑屋关心过她的,孟公公。
怪不得没人通传呢,一个公公而已。
此时自己已经不是那小黑屋里任人宰割的可怜少女了,洛英决定拿出点皇后应该有的架子,于是在孟公公离她还有两步距离的时候,率先开口:
“孟公公……你还能全须全尾地来见我,我十分欣慰。”
虽然她语气故作端方,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怎么又自称“我”了呢?
初入宫那时,教引嬷嬷便教她,从此要自称“本宫”,憋了这么多天,她还是开口便是“我”字。
孟柯白不说话也不行礼,一双狭长的眸子,只直直地盯着洛英。
早在一年前,他大哥孟驰的元后裴玉容难产离世后不久,他便听说了孟驰将洛英封为皇后的消息。洛英三岁起便被大德批过“天生凤命”,从此被养在深宅,几乎很少有人见过她的样貌。
直到裴玉容丧期结束,孟驰布告天下、风光迎娶这位新任皇后,彼时还在京畿附近微服寻医的孟柯白,也对她起了好奇的心思。
他承认,是含元殿里她那几声低低的娇泣,勾了他的思绪,引了他不顾叔嫂大防,也要入房见她一面。
只这一面,他也恍然明白了何为“天生凤命”,继而一发不可而收,雷厉风行地解决了仇元澄及其党羽,好名正言顺地将她救出囹圄。
而根本按捺不住、说是“色令智昏”也不为过,想要再与她相见的孟柯白明明图谋不轨,在她那里,竟然被曲解成了,擅自向她请安的卑微示好。
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控。
“多谢娘娘关心。”话到嘴边,孟柯白依然保持着应有的谦恭。
这个游戏十分有趣。
而他的态度落在洛英的眼里,便成了她示威成功。
她轻咳一声,觉得孟柯白的眼神令她不愉,两人又着实尴尬,便装模作样地挥了挥手,转身朝凤床旁的妆台走去。
“我乏了,既然孟公公无事,那就下去吧。”
这一次发挥良好,总算有点皇后的样子了。
好在妆台不远,洛英佯装淡定坐下之后,拿起台面上的梳,开始为自己通发。
她从小便习惯了逃避,知道自己能力不足,也特别容易露怯,此时这个角度,从菱花镜里也看不见孟柯白的脸,还有他的目光。
然而事与愿违。
就在她哆嗦着为自己通发时,他已经几步上前,站在了她的身后。
男人的气息似乎近在咫尺,洛英手一抖,那嵌玉镶珠的金梳,便从她发间滑落。
但她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碎声。
原是那金梳被孟柯白弯腰接住,孟柯白顺势起身,扶着她的肩膀,学着她的样子为她通发。
洛英天生浅瞳浅发,镜中的美人一身素白寝衣,与之格外相配。
头发没有温度,被柔柔顺顺地握在孟柯白的大掌里,她却忽然觉得浑身都要烧起来了。
怎么回事,她是皇后,母仪天下,仪态万千,而他只是一个公公。
即使是与九五之尊的皇帝孟驰洞房花烛那晚,她也没觉得自己有这么热啊。
何况她还因为刚刚出浴,所以穿得十分单薄。
洛英只能将双手僵硬地搭在腿上,不断搅着素白的抹胸睡裙,努力克制胸前那方波澜剧烈起伏。
宫内的娘娘,都是这样被公公们服侍的吗?
可是在大婚之前她被接进宫里来时,身边也只有几个宫女和嬷嬷服侍。那些公公们个个趾高气昂、看起来十分不好惹,又怎么会做通发这样的粗活呢?
难道……和皇帝圆./房之前和之后的娘娘,待遇不一样?
此时的好奇心慢慢盖过了对孟公公的恐惧,洛英微微噘嘴,开口问道:
“孟公公,你服侍过大行皇帝多少娘娘呀?我看你梳头的手法,应该,挺熟练的吧。”
她知道孟驰的后宫稀疏,看孟公公的样子,说不定全伺候过一遍。
鼻间那熟悉的香味再次萦绕,还在细致为她清理发丝末端打结的孟柯白勾了勾唇角,语速缓慢:
“从头到尾,只有皇后娘娘您一人。”
洛英愣了愣。
或许是她身份尴尬,能不为孟驰殉葬已经是万幸,难道还指望他们给她安排服侍得力的人手?
再说,孟公公生得这样好看,比孟驰可英俊帅气多了,就算是日日放在身边,也足够她赏心悦目。
算了,她不计较他的无礼了。
“孟公公可知道,大行皇帝后宫的其他娘娘,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不需要为大行皇帝殉葬?”
但这个孟公公寡言少语,洛英实在不知怎么接话,便随口问道。
毕竟,本朝有先例,没有生育子女的后宫女子,都需要给死去的皇帝殉葬。
谁知她话音未落,刚刚还慈眉善目的孟公公,却突然攥住了她的小尖下巴,将她的脸掰正,自己也倾身,与她真正对视:
“娘娘,你可知你为何能活着走出那间屋子,还能以皇后的身份,参与大行皇帝的丧仪吗?”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洛英错愕不已,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缓缓流到了孟公公掰着她的拇指上。
宫里的公公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跟那丑得像蛤又凶神恶煞的仇元澄一样。
亏她还以为这孟公公是个大好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虽然生气,可下巴还被他握着,她只好磕磕巴巴地回他:
“孟公公,你,你知道那些就告诉我呀,对我这么凶干什么?”
他并没有放开她:“我不是孟公公。”
她想了想:“也是哦,听说公公们很多人入了宫会改姓,你原本应该……也不姓孟吧?”
他下手却更狠,仿佛要将她下巴捏碎:
“我叫孟柯白,外面的人,都称我为周王殿下。简单来说,娘娘那刚刚驾崩的皇帝夫君,是我的亲大哥。”
不知不觉,洛英已经被孟柯白完全拥在了怀里,她的寝衣单薄,与他贴在一起。
亏她当时还在小黑屋里不停赶他走,害怕他会受她的连累、被他“干爹”教训惩罚
可男人这一次没有再计较她的“直呼其名”。
他又有新的办法。
从来正人君子的武定侯,口口声声指责她“有夫之妇”“红杏出墙”。
但一个男人深夜里待在她的房内,与她单独相处,又哪里称得上“清白”?
孟柯白“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他自己到底有没有意识到?
可是洛英没有办法说出口了。
因为孟柯白那只手扔是攥紧了她的腕子,拽着,一把将她拉过。
伴随着一点痛意,她几乎跌坐在了他的腿上。
烫人得很。
上药,上什么药?
只有生病的地方,才需要上药。
此时脑海里突然飞速闪过灰鹰在楼下时嘱咐她的话,灰鹰对她说,孟柯白身上,有一个隐秘的危险。
不会吧。
这么快,她就要触碰这个危险了?
洛英半倚着那屏风,想也没想,就连连摇头:“不,我不会上药。”
孟柯白却紧咬不放:“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到底会做什么?”
就寝、洗漱、更衣、沐浴,她一个都不会;
铺床也不会;
现在说上药也不会。
是啊,可是她也不想的,她明明就是在形势和孟柯白的双重压迫下,才做了这个小厮的。
她究竟会什么呢?
琴棋书画,勉强拿得出手;
点香茶道,她也略懂一二。
还有看了很多很多的话本子,无数个奇异的怪想。
洛俊虽然将他的父爱,都给了她的几个弟弟妹妹们,但他为了不让她在日后出嫁丢洛府的人,还是为她请过几次老师。
每一次学习,她都尽力把握住机会。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手漂亮的女红,那是从母亲卫远岚那里传下来的。
卫远岚在她三岁时便去世了,虽然她并没有亲自教过洛英女红,但后来祖母乔氏被洛俊从乡下接到长安来住之后,也手把手教了她不少。
剩下的,都靠她自己领悟和练习了。
笨鸟先飞,她知道自己不聪明,脑子也不太灵光,但勤学苦练,总能有一些收获。
而眼前这个时候,她却什么都不能说。
作为一个被拐卖到长安的小厮,心又虚了一截:
“我嘛,我……担担抬抬,烧火洗衣,这些都能做的呀。”
孟柯白回应干脆:“但我现在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
眼眶有些湿,洛英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
“可是似乎,提出要我做你小厮的人是你……”
她会的他不要,他要的她不会。
谁才是不讲道理的那一个?
却听孟柯白言语依旧冰冷,毫不动容:
“你拒绝过洛府大小姐的要求吗?”
微湿的鹿眼圆睁,洛英从没想过,他这都能把话拐回“洛英”身上。
他怎么这么喜欢纠缠这件事?
她从倚着的屏风站直了身子,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可以拒绝我?”
“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孟柯白并不看她,又重新闭上了双眸。
这使得洛英紧绷的心弦开始放松下来,毕竟,她时常会害怕他的注视。
“我说了,我笨手笨脚,上药这种细致活,我怕会弄疼你。”
她的声音更小了。
“反正从此处到幽州,路程还长,我随时都可以把你送到官府去。”
要挟她,毫不拖泥带水。
像是笃定了她一定不会跑一样。
但是——
只是区区上个药而已,仔细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之事。
她刚刚联想到灰鹰的嘱咐,也许就是多虑。
面对孟柯白,她总是爱胡思乱想一些。
洛英又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这个药,是用来滴眼睛的。我今天累了,你来帮我。”
原来是他那双眼睛。
可是他明明眸色清明,那双眼,看起来也并不像是有什么疾病。
难道……他看不见?
“还在想什么?”孟柯白的耐心似乎已经耗尽了。
洛英擦着屏风往后稍稍退了一步,嗫嚅着:“在……在哪里?”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哪里给他上药。
或者说,需要什么样的姿势,才能完成这个动作。
在她小的时候,有一年的春日里,长安城风大,沙子进了她的眼睛,让她泪流不止。
祖母乔氏那时还在,见她那样,自然心疼不已。于是叫她枕在自己的腿上,弓腰俯身,用做过许多粗活的、粗粝的指间,轻轻张开她颤抖的眼皮,轻言细语地哄:
“娇娇乖,别动,很快就好了。”
“娇娇最听话了,是不是?”
“我的娇娇是个好孩子,最讨人喜欢了,沙子不懂。”
说话间,她眼里的沙子,被一点、一点吹掉了。
祖母的怀抱温暖,她的手和气息温柔至极,还有特殊的、淡淡的、甘甜而清新的气味,像秋日里的蜜桔,她至今都记得。
即使洛英现在已经知道,乔氏与自己并无半点血缘关系,但她依然只认,乔氏是她最敬爱的祖母。
毕竟,自己八岁那年,乔氏去世之后,她再也没有抱过谁,也没有被谁抱过了。
梦里的孟柯白除外。
他也抱她,但那只不过是为了发泄他的兽./欲罢了。
很显然,眼下的洛英,不能让孟柯白像自己小时候那样,枕在她的腿上。
那个姿势对于男女来说,实在是过于羞耻、过于暧昧,她完全不能想象。
“你把药瓶拿了,站到我的身后来。”
犹豫间,孟柯白已然起身,从床榻处绕过屏风,走到了那张桌子前,堪堪坐了下来。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与她擦肩并立之时,她只能到他的胸口处。
即使现在他坐着她站着,他也还是只比她低一点点。
洛英的小手紧紧攥着那药瓶,依然对接下来该怎么办,茫然无措。
“孟公子,”她突然想起一事,“你明明嫌我身上的香露气味重,那,现在呢?”
“没有变过。”孟柯白双手置于双膝,颀长的手指微曲。
“可是,”洛英黛眉微蹙,“又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给你滴这药?”
“洛府大小姐命令你做的事,你也会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又来了。
洛英沉默。
深吸了一口气,她揭开瓷瓶上那红色的、小小的布塞子,打开的一瞬,一股清凉浸润之气,扑鼻而来。
她又吸了吸鼻子:“这,我要怎么滴?”
“扶住我,撑开眼皮,滴进去。”
三个动作。
话音刚落,孟柯白笔挺的脊背稍稍后倾,头颅也随之后仰,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刚好抵到洛英的前胸。
尽管她早就反复确认,那裹胸布包得紧实完整,从外也根本看不出端倪,但她此刻却依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他触碰到了一般。
发髻上白玉的发簪横叉,只要他多一点动弹,恐怕就要抵到她酥软温绵的胸口。
发髻是柔软的,但发簪却是冷硬的,
为防止这样不堪的事情真的发生,她只能赶紧托住他的头颅,不让他那发髻和发簪有任何可乘之机。
小手连着细长的手指,刚好契合他的耳根和后颈,指间卡在了他耳垂的位置。
孟柯白的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而洛英却丝毫没有察觉。
因为她只顾着欣赏。
从这个角度看,孟柯白的这张脸,更加无懈可击。
他的睫毛浓密又纤长,沿着他狭长的眸子旺盛生长,若只是晃眼一瞥,会加深他眼神的凌厉和冷倨。
他其实有着双眼皮,但那凹陷的褶皱被隐匿了起来,只在眼尾与睫毛相连的地方,才浅浅露出了一些端倪。
他的眼睛清亮干净,甚至看不见一点红血丝。
是一双她从没见过的、漂亮而有攻击性的眼睛。
在洛英的印象里,人的眼睛,分为许多种。
洛俊长了一双杏核眼,年轻时看着端正俊朗,现在因为上了年纪,眼尾耷拉,瞳孔变小,露出的眼白也越来越多,便愈发奸邪乖戾,不太好惹。
冉氏则有一双丹凤眼,眼尾上扬,风情万种,即使她已经生育了两男一女,这些年来操持家务也费尽了心力,那双凤眼如今看着,也依旧能勾人于无形。
冉氏生的两个弟弟,双眼都差不多,单眼皮,上眼睑肉多,两人也不过才十几岁的年纪,那上眼睑就已经把眼珠压到只剩下一条浅缝,丝毫没有遗传到父母洛俊和冉氏的风貌。
祖母乔氏的双眼,虽与洛俊的类似,又有年轻时守寡、一人带大独子的艰辛留下的许多痕迹,但乔氏看向洛英时总是笑着的,杏眼成了两弯新月,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只剩乌溜溜的眼珠,写满了对她的疼爱。
至于洛英自己的,鹿眼浑圆,清晰透亮;瞳孔的颜色,却因为铜镜返照模糊不辨,反而看不真切。
她只知自己瞳色和发色都很浅,因为这个,两个弟弟从小便嘲笑她,说她早产。
“还没有看够?”孟柯白的声音突然入耳,打断了她沉浸的回忆,他眸光一跳,音色严厉,对她似乎十分不满。
洛英伸出右手,去够了那瓶刚刚放下的药水。
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微动,撑开了孟柯白左边的上下眼皮。
触感很微妙。
他的睫毛又粗又硬,扎在她粉嫩的指间,有些痒。
眼皮被撑开之后,墨黑色浓重的瞳孔,与眼白的对比更加强烈,脆弱却危险。
而药瓶已经被她拿到了他左眼的上方,只一个错愕,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此药金贵,撒出来一滴,便是千金。”孟柯白适时地提醒。
“哦。”这样,洛英反而不紧张了。
张口闭口就是钱,无利不起早的商人本色,只知道斤斤计较。
她屏住呼吸,从手掌控到指间,轻轻一抖,将那药水稳稳滴进了他的眼中。
也不知是否有错觉,就在那药入眼的瞬间,她似乎觉得,他原本像墨一样浓黑的瞳孔,陡然变浅了一点。
但她不敢多想,良好的状态转瞬即逝,她迅速重复了刚刚的动作,左右手互换,将那药又滴入了孟柯白的右眼之中。
但这样,她又分不清他瞳孔的颜色,是否真的是变浅了。
停顿的时间里,他轻轻嗯了一声,从她身上麻利起身,又转头看她。
那张薄唇轻启,每一个字她都听得真切:
“好孩子,真乖。”
什么话都没说,孟柯白已经吻上了她的唇。
第 33 章 害怕
只是一瞬间。
洛英的脑子,已经完全陷入了混沌。
像泡进了一缸没有水的蜜,被四面八方包裹。
偶尔,钻出来一缕一缕的神思,交错缠绕。
却没有哪一缕能够想明白,怎么就、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她和孟柯白,明明是在吵架。
而且,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和他吵架。
不,不是吵架,是孟柯白强词夺理,她进行有理有据地反驳。
自卫远岚去世后,冉氏给洛英身边换了好多波服侍的人。洛英虽不聪明,却也知道冉氏的用意,故而与婢女婆子们都不亲近,走哪儿都独自一人。
像孟柯白这样的贵客,洛俊自然会在正厅郑重接待。
洛英小时候贪玩,曾在这正厅里发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从这里向正厅里看去,虽然并不能完全窥见正厅全貌,但若角度合适,也能看清堂上人的脸。
幸好,现在府上的人都忙着招呼贵客,无人发现她已经悄悄溜到了那个角落。
直直看出去,洛英自然先是看到了坐在下首的父亲洛俊。
洛俊今年三十有八,藏青色圆领袍一丝不苟,乌黑幞头挺阔服帖,羊尾胡顺滑水亮,一看便是保养得宜。
今日,本该好好待在潞州的周王孟柯白突然登门,洛俊颇有些受宠若惊,可到底是官场老油条,他自诩也还算是应对得宜。
而洛俊对面的上首处坐着的,自然就是洛英想要看清容貌的孟柯白。
孟柯白的身后,站了个高大挺拔的青年,一脸冷酷,生人勿近。洛英瞧他那体格,明显超出洛府上的家丁不知多少倍,不由胡思乱想:
连孟柯白的手下都这么魁梧,那孟柯白本人,是比他手下壮,还是虚?
梦里的他那样对自己,怕是……
洛英摇了摇脑袋,努力把那些听起来乌七八糟的想法挤掉,稳定心神,定睛细看。
孟柯白此时正侧着身,没有说话,不知在做什么。
他穿着一身石青色的长袍,腰上环着玉带,虽然坐着,不知他身量几何,但下摆处曲起的长腿,已经说明了此人并不比他那魁梧的手下差。
洛英不自觉咽下了口中的津液,樱唇微张,竟然隐隐开始期待,那张脸转过来,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而此时,正在俯身摩挲着洛府奉上来茶盏的孟柯白,忽然觉得,在他看不见的暗处,似乎有好奇的目光投来。
一向沉稳自持的他,莫名紧了紧衣领。
今日睁开眼,孟柯白发现自己竟然重回了二十二岁这年。
此时皇嫂裴玉容刚刚宣布第八次怀胎,朝堂上和地方上,也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一切看似风平浪静。
他虽在六岁那年,便被已经做了两年皇帝的大哥孟驰,匆匆赶去潞州就藩,十余年来也一直保持着对皇权的极度尊敬、从不在未获召时私入长安,但暗地里,他为了寻访名医和方士,不知偷偷来过京畿多少次。
重生之时,他发现自己又在京畿附近。
前世,他虽然在孟驰暴崩、孟衡之即位之后迅速大权独揽,成了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却也被私欲裹挟,酿成了之后难以挽回的大祸。
既然命运将年轮拨回了这一刻,他便不能再任由前世之事重蹈覆辙。
皇嫂裴玉容是因为难产而母子俱亡的,此时她也已经有孕,孟柯白身为小叔子,自然不能随意插手皇兄宫闱私事。
孟柯白身份虽然高贵,却也颇有些敏感。
他是先帝德宗最小的儿子,排行第六,也是六岁那年便去了潞州就藩。在后来的十余年中,他剩下的两个、活到成年就藩的哥哥孟驷和孟骓却先后暴亡,俱是并未留下子嗣。
在此时这个当口,他和大哥孟驰,已经成为德宗仅余的两支血脉。
孟驰只有一个宫女所生的皇子孟衡之活到了五岁,孟柯白虽已二十二,却一直没有娶妻,潞州周王府内,连稍微年青一点的女子都没有。
因而,若孟柯白突然未奉召入长安,对孟柯白早有忌惮的孟驰,想必也会生出旁的想法。
但,孟柯白等不及了。
想要一步登天,就必须要先下手为强。
他虽从未对洛英动过心,但洛英的“天生凤命”和她姣好的身子,都在不断引诱他,不管不顾登了洛府的大门。
前世,他图她的色和名,对她肆意占有。摄政王与新寡太后的绯闻,幽幽漫出了大明宫墙,在长安城中,也传得沸沸扬扬。
孟柯白不爱洛英,她也同样恨极了他。偶尔事后餍足,他起了兴致抱着她想多说一些话时,她只会咬牙切齿,即使被指尖和薄唇造得面红耳赤,也绝不多吐一个字。
“殿下,”洛俊自然不知面前突然造访的孟柯白那些隐秘的心绪,见他凝着茶盏久久没有动作,额上已然沁出了一些细汗,“可是这茶太粗,殿下喝不习惯?”
孟柯白收回手指,并未转身,也没有答话。
洛俊又抬首看了一眼孟柯白身后同样面无表情的手下,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方才开口:
“殿下久居潞州,微臣——”
“周王殿下!”
却被正堂之外的另一个女声打断,原来是冉氏亲自端了几盘点心,不见自己夫君的面色,满脸堆笑,径自走到了孟柯白身前放下。
“这是臣妇刚刚才亲手做好的点心,请周王殿下品尝。臣妇的手艺,虽然比不上宫里的御厨,但好多吃过的贵妇夫人们,都夸臣妇的手艺好呢!”
洛俊面色一沉,额上的汗更重了,想要发作斥责,但又不好给孟柯白留下不好的印象。
孟柯白只微微点头,仍是不动声色。
洛府的情况,他在前世便已经知晓。
洛俊虽出身落魄寒门,但一心埋头苦读,二十一岁那年,先是一举在春闱中了二甲进士第十名,有了入仕的机会,而后又被长安豪族卫家相中,做了上门女婿。时至今日,已官至从三品御史中丞,掌管整个御史台。
洛俊曾受卫家大恩,却在慢慢发迹之后过河拆桥。不仅在发妻卫远岚在世时,便与爬床的通房冉氏生下了两个儿子,卫远岚离世后,洛俊更是索性把三个子女的姓名,都改回了洛氏的字辈排行,并抹去了所有与卫氏有关的痕迹。
洛俊的人品为许多人不齿,孟柯白也只做表面敷衍而已。
但前世,在洛英怀着身孕下落不明时,却又是洛俊主动密告孟柯白,洛英乃卫远岚与外男所生,多年以来,他从未把这个秘密告知第二人。
明知发妻红杏出墙却一路隐忍,孟柯白也不由又对洛俊多了几分同情。
至于冉氏,这也是孟柯白第一次见。虽早已知晓冉氏出身不高,言行举止难免轻浮,但看着面前几盘油汪汪的点心,孟柯白仍下意识掏出巾帕,擦了擦可能被溅上了油点的手指。
不过,这举动落在冉氏眼里,却变成了周王殿下想要用手直接拿她做的点心品尝,她暗自窃喜,连忙接过宫氏递来的银筷,捧到孟柯白面前:
“殿下,用筷箸吃,拿手多不方便。”
洛俊自觉尴尬无比,轻咳一声,准备将这“点心”的插曲盖过去:
“周王殿下莅临寒舍,微臣阖府蓬荜生辉。只是,据微臣所知,殿下久居潞州,一向淡泊,微臣所掌之御史台又全与藩属无连,不知殿下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贸然上门,是为求娶。”孟柯白不假辞色,肃然答道。
这短短八个字,不仅震惊了正堂上的洛俊和冉氏,
同样,也隐隐约约,传到了还在偷看的洛英耳中。
孟柯白的一句“上门求娶”,让洛俊把手中捻着的羊尾胡,直接生生扯断。
长安城中,多少人羡慕他。他年轻时因为长相出众被前岳父相中,现在虽盛年不在,但那一撇顺滑水亮的羊尾胡,也引来了不少名媛贵妇的欣赏。
那可是他悉心保养了近十年的胡子啊,就这么折了一半。
捂着下巴,洛俊痛得面目扭曲,对刚刚孟柯白所言的震惊,已经让他忘了礼数:“你……你说什么?”
孟柯白只冷冷看着眼前这两个面色大乱的人,淡淡重复:“贸然上门,是为求娶。”
“周王殿下,臣妇的女儿玥英今年不过才十一岁,她的两个哥哥也还未定亲,这么早为玥英考虑,似乎……”
冉氏倒是十分想攀周王的高枝,但女儿实在太小,消息传到外面去,也不知会难听成什么样子。
“洛大人,您的长女洛英,是否尚未定亲?”孟柯白只定定看着洛俊。
洛俊听闻此言,却觉得下巴越来越痛,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才回道:
“长女洛英,定亲倒是不曾定亲,只不过……”
洛英的长相和品行都还算凑合,现在拉出去,也没丢他这个便宜爹的脸,他倒不算白养她多年。只是因为她“天生凤命”,这几年都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但一直无人问津。
周王虽是德宗皇帝余下的唯二血脉之一、自然身份高贵,不过他与当今圣上孟驰的关系,也颇为微妙。
按理说,周王孟柯白博闻强识,不应该不知晓洛英的“天生凤命”,按照眼下的局势,最恰当的办法,自然是避嫌。
天下名门贵女众多,听说孟柯白不仅没有正妃、侧妃,身边连一个侍奉的姬妾都没有,有多少人眼红,挤破了头想入潞州周王府?
孟柯白但凡脑子清醒,稍微仔细一想,根本不可能求娶他那个“天生凤命”的便宜女儿洛英。
看来面前这个看似气度不凡的年青藩王,也是个不懂何为韬光养晦的。
“不过什么?”孟柯白眸色未动,只从容不迫地追问。
“不过洛英她……生来体弱,”洛俊还未想好如何措辞,却是冉氏抢先一步开口,“潞州又山长水远,臣妇恐怕她……”
这一回,洛俊终于抓到机会,狠狠白了一眼自己这个不会说话的继室。
什么叫潞州山长水远?
这话不就是在讽刺周王,他的封地,离天子脚下实在遥远吗?
若是换了别的藩王倒也罢了,但孟柯白自出生起,便颇受德宗皇帝喜爱,否则也不会得了“周”这个封号;德宗皇帝在世时,承诺给孟柯白的封地,就在长安附近。是后来德宗突然驾崩,当今圣上孟驰即位,才悄悄把孟柯白的封地,换到了距离河朔三镇极近的潞州。
即使孟柯白再拎不清,冉氏这样明晃晃的讽刺,他也必然听懂了。
果然,孟柯白眸色似乎暗了一些,嘴角明明微微上扬,洛俊却觉得他眼中的寒光,像是要把自己射穿一样。
“自六岁起之藩后,本王便一直安分留在潞州,也算是半个潞州人。”孟柯白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那早已凉了的茶盏。
洛俊的微汗又下来了。
“潞州离长安虽远,地处华北腹地,毗邻幽州和恒州,倒也不算苦寒。”这一句,又像是笑眯眯说的。
“殿下!”洛俊双膝发软,不自觉跪了下去。
这位周王殿下的智力水平究竟如何他不知道,但十分明确的是,周王若是因为冉氏的话而恼怒非常,他们全家恐怕都要受到连累。
早知道,刚刚开始迎客,就应该直接把冉氏关起来,免得她一直给他丢脸。
“拙荆口出狂言,冲撞了殿下,望殿下赎罪!”
而冉氏还不明就里,只能“啊”一声后,跟着洛俊跪下,见洛俊磕了头,自己也一并磕了头。
“洛大人不必多礼,”话是这么说,可孟柯白却没有要洛俊夫妇起来的意思,“本王不过是个贸然上门求娶令爱的莽撞青年,洛大人,这又是何故?”
“莽撞青年”,洛俊听到这四个字,又是一身冷汗。
看来孟柯白不仅算得清楚,还不怕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微,微臣,”在孟驰处御前奏对时,洛俊也自问向来游刃有余,却不曾想,今日居然在孟柯白面前如此丢脸,洛俊越想,嘴上竟然越不听使唤起来,“微臣,只是替,替洛英高兴……虽然说,婚姻,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但……”
“洛大人你的顾虑,本王自然知晓,”孟柯白终于端了那茶盏,呷了一口冷茶,停了一下,才再开口道:
“陛下那里,本王自会处理。”
洛俊闻言,悄悄舒了口气。
“本王很想见一见令爱,不知现在,是否方便?”
听到这一句,连冉氏都吓得抖了一抖。
正堂里陷入了可怕的安静。
只是,这后面他们的一番对话,洛英根本就没听见。
自从听到了那模模糊糊的“求娶”二字,她便已经下定了决心,离开这正堂,先去找找那梦中的信物看看。
因为一切,真的是太奇怪了。
昨晚做梦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孟柯白这个人是谁。
入梦了,她不仅梦见了一个对她强取豪夺的男人,睁眼醒来后,这个男人还又突然上门,甚至直接开口说要娶她。
十六年来,可从来没有人上门提过亲。
现在对她来说,这个“勇士”孟柯白,长什么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梦里那些孟柯白做的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前院里有一间房,专门堆放了卫远岚留下的旧物。这间房在平日里无人洒扫也无人看管,洛英偶尔实在情绪低落,会过来看看。
卫远岚留下的珠宝首饰,绝大部分都被冉氏慢慢以各种名义搜刮走了。即使后来,洛英看着冉氏头上佩戴的东西,觉得有些眼熟,也并不会多说什么。
所以屋子里放着的,全是不值钱的东西。
洛英清晰地记得梦里那个存放信物的首饰盒长什么样,不费半点功夫,便找了出来。
首饰盒里放着几支已经完全修不好的银簪,看似并无异常,但其实盒子的底部,有一个暗格。
按照梦里的方法,她真的找到了那个暗格。
“啪嗒”一声。
拉开,一枚青紫相间的玉佩,安安静静地躺在那暗格之中。
和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洛英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切都是真的。
那一场怪梦里的种种,之后都会发生!
一定是早逝的阿娘显灵了,怜惜她后来悲惨的结局,这才要托梦给她,让她提前做好准备。
她再愚笨,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个罪魁祸首孟柯白现在还在府上,既然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若真的如愿以偿把她娶回家,她不就提前落入他的魔爪?
洛英将那枚玉佩小心翼翼收进了怀里,首饰盒放回原处,正要开门出去,却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了人声:
“府上来的那位周王殿下,竟然直接向老爷开口,说要求娶大小姐!”
洛英收回了开门的手,稍稍后退了一步。
“求娶也就罢了,怎么还说,想要见大小姐一面?”
洛英惊得捂住了自己的樱唇。
“是啊,莫名其妙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这样急吼吼要见大小姐,这个周王殿下,究竟是怎么想的?”
“贵人的心思,我们两个婢女要是能猜到,人家还是贵人吗?我只知道,我们转了好大一圈了,都没看到大小姐的影子。”
“唉,你说得对!找不到大小姐,夫人可是要重重责罚的!咱们再仔细找找,大小姐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不见!肯定能找到!”
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已经到了这间房门口。
洛英心凉透了,双腿忍不住哆嗦了起来。
完了,难道噩梦要提前上演了吗?
王悠微微摇头。
她才不怕孟柯白倾心于冯妙君的,冯妙君算什么,孟柯白根本不可能看上她。
她担心的是,虽然她教训婢女的事根本没错,但在香粉铺子里与冯妙君的争执,又被孟柯白看了全程。
上次冯妙君自己不小心掉进河里,这次又来借机找她麻烦,孟柯白看了,只会觉得她是个暴躁无礼的姑娘。
万一孟柯白从此不那么喜欢她了,怎么办?
怪谁?
都怪冯妙君!
心腹嬷嬷又道:
“有一件事,奴婢还没来得及跟姑娘说。那冯二姑娘是个不安分的,应当,和那位洛郎中过从甚密……”
“既然冯二姑娘不长眼,三番四次惹姑娘生气,不如咱们以德报怨,送他们这对苦命鸳鸯一份大礼。到时候,让冯二姑娘失了名节,咱们再来个捉奸在床,通知武定侯亲眼所见,如何?”
第 34 章 中药
几日之后,恰好是洛英十六岁的生辰。
景晖要在他的宅子里专门给洛英祝寿,提前了两日,就去邀请了她。
洛英感激不已——
有人记得她的生辰,还提前准备为她庆祝,这在她真实的人生里,只有母亲和杨淑儿这么做过。
喜事成双是大好的,不过,她却难得为了这件事头痛。
因为冯妙君也记得她的生辰,还提前邀请她庆生。
不是去往昌德侯府,而是城外昌德侯府的别馆。
而她这个“外人”,已经到了必须要做点什么的时候。
想到此处,她再也憋不住气,从浴水中钻了出来。
活了十六年,一直唯唯诺诺,不如干脆赌一把。
一不做二不休,投奔她远在幽州的生父,谈承烨。
家中没有一个人值得她真正信任,即使是梦里告诉她身世真相的宫氏,她也根本不敢去打草惊蛇。
既然要赌就赌个大的,这一次,她要独自上路。
子时初,当小翠又一次偷懒、没有在外间为洛英守夜的时候,洛英悄悄换好了衣服、卷走了所有手边值钱的东西,无声无息溜出了房门。
后院角落,有一个狗洞,虽然不大,但她身材娇小,应该能从那里钻出府。
这个狗洞,还是她先前偷偷躲在这里哭鼻子发现的。那时她又一次被冉氏所生的两个弟弟欺负,看到眼前的狗洞,还恨恨想过,要是那两个弟弟钻这狗洞,她一定要在后面踹上一脚。
没想到,钻狗洞的人,变成了她自己。
从狗洞里钻出府,比想象中容易。洛英站在府外围墙之下,歇了片刻,使劲将身上的泥土全部拍干净了,这才背上小小的行囊,开始往外走。
明日一早,洛府上的人会会发现她人不见了。她必须要趁着今晚跑,跑得越远越好。
奈何想象很丰满,眼前的现实却很骨感。
今夜无月,几乎无人的街市,更是黑灯瞎火。
从小到大,洛英出府的次数实在太少,她甚至连狗洞之外、这里在何处都不知道,又怎么简单快速把自己带到安全的地方?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脚步小,脚程也小。
也不知自己乱转了多久,等到终于筋疲力竭时,她的眼前似乎是一处荒废的破屋。
罢了,还是先歇吧,身子要紧。
等到她再次有力气起来、继续跑路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借着日光,洛英这才发现自己确实不知身在何处,这一晚自己模模糊糊,好在也没有什么旁的危险。
也不知现在是何时辰,洛府里的人有没有发现自己失踪、是不是立刻便出来找了?
赶紧出了那破屋,抱着一丝侥幸,在陌生的街市上走了片刻,洛英略一扫视,却忽然心头一紧。
她看见了自己的那个贴身丫鬟,小翠。
正在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人。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明明已经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怎么洛府里的人,眨眼便追上了她?
别人也就罢了,小翠虽然对自己一直阳奉阴违、一点都不忠心,可是毕竟也伺候了她几年,对自己的身形,应该也算了如指掌。
四下看去,此时洛英的身边,竟然连一个路人都没有,更无任何可以用来遮挡的地方。
眼见小翠离她已经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越跳越快。
怎么办,难道仅仅过了一晚上,先前的努力,就要功亏一篑了吗?
而她再一瞥,小翠的身后,还跟了好大一群家丁和婆子,似乎正准备分头找她。
洛英转头,发现一个惊喜:自己身后有一辆非常窄小、简陋的马车。
马车前面无人,一时半会儿应该也不会开走。
不管了,先躲上车再说,洛府里的人,难道还会来搜车?
车内只有一个软座,刚好盖了软布,可以把那软座下面的空间遮得严严实实。
洛英只想了一瞬,抱着包袱便钻到了那软座之下。
自己都这样狼狈了,总不能再被找到吧?
果然,才刚刚定下,她便听到了车外,讨论自己的人声。
“你说,咱们家大小姐,究竟去了哪里?”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反正老爷下了死命令,人必须要找回来。”
“大小姐又不受老爷待见,费那么大劲找她做什么?我可听说,她好像,甚至不是老爷的……”
“现在不是嚼舌根子的时候,小心传到其他人耳朵里,夫人罚你!”
“也对,不过,以大小姐那个脑子,我想,她应该也跑不了多远吧,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马车车厢很薄,外面的洛府下人,讨论她的声音清清楚楚。一句一句,语气都难免轻蔑,洛英听来,更是又伤心又庆幸。
伤心的是,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家,终究却与自己并没有什么关联;
庆幸的是,这样的地方,她已经逃出来了,也绝对不会再回去。
这马车的软座之下虽小,洛英蜷着,竟然也没觉得多拥挤。
她完全不敢出去。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着等着,眼皮越来越重,身边人说话的声音,也慢慢越来越远。
才侥幸逃脱洛府捉拿的大小姐洛英,又一次不争气地睡着了。
连马车什么时候上了乘客,开始动的都不知道。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头顶的软座上,似乎有一股压力袭来。
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恰巧此时,行驶的马车似乎碾过了一块不小的石头,车厢晃得太厉害,没有抓手,洛英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稳住自己。
一摸,外面有一双腿。
肌肉紧实有力,应该还是一双男人的腿。
洛英还没来得及尖叫,软座上方,她感受到的压力之源,已经先“倒打一耙”:
“谁?”
声音无比冷峻,听来也满是警惕。
完了,光听这一个字,她已经觉得自己,惹上了不该惹上的人。
她怎么总在关键时刻出岔子呢?
只她收回手的一瞬间,那人已经站了起来,洛英只好掀开软布,一点一点从软座下面爬了出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丝不苟的青莲色下摆,素面锦缎围着暗纹滚边,随着马车的晃动,扫过那双她刚刚才摸过的腿。
再往上看,视线扫过那人腰间的玉环,接着便是一双清冷幽黑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看着她。
洛英打了个寒噤。
从浴桶里恋恋不舍出来,洛英想了想,还是穿上了之前的那身衣服。
尽管十分不情愿,但她必须把胸裹好。
孟柯白的那张床,香香软软,诱惑力极强。
已经两日没有沾过床的洛英,只犹豫了一霎,便脱了鞋,径直躺上去了。
现在躺一会儿,在孟柯白回来之前恢复原貌,应该问题不大吧。
但她又一次在不合时宜的地方睡着了,因为睡前好好沐浴了一番,梦里的她,也出现在了凤藻宫的宽敞浴池之内。
那是她被孟柯白强要的第二日晚上。
在那之前,孟柯白折腾了她一整晚,大明宫的晨钟响起,他神清气爽,毫无芥蒂,直直出了宫门。
而那一整天,洛英都恹恹的,不顾床单上还落了红,只一直蜷在凤榻上,时不时掉下许多粉泪。
做皇后、做太后怎么这么难,她九死一生,最后还是落到了禽兽的手中。
可能全大明宫上下,都知道她和孟柯白的事情了。
叔嫂乱./伦,她是个笑话。
她是孟驰的未亡人,却与孟驰的亲弟孟柯白犯下了这样羞耻的大错。
躺了一天,好容易振作一点,刚在浴池里洗了洗身上的点点红痕,孟柯白又回来了。
凤藻宫是太后的寝宫!
孟柯白怎么能如此不顾廉耻,把这里当成了他自己的周王府一样,出入自由?
此时的洛英一丝不挂,纵然浴水里被灌入了许多牛乳和花瓣,可就水面上看去,她白皙而凹凸有致的身形,依旧十分明晰。
孟柯白面色如常,一身紫檀色蟒袍,连腰间玉带的暗纹,都精致华贵,尊靡无比。
他每朝她走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
但,浴池再大,始终空间有限。
好不容易平静下的泪水,就在这一进一退里,盈了她满眼。
浅瞳蒙上薄雾,每一次眨眼,都写满了害怕。
直到她退无可退,卡在浴池的角落,洛英只好背过身去。
逃避可耻,但有用。
有水珠沿着微微凹陷的脊柱滑落,她听见了池水响动的声音。
是孟柯白的大掌入了水,接住了她即将入池的微汗。
下一刻,洛英惊醒过来。
自己还睡在孟柯白的床上,满头大汗,气息纷乱。
她拍拍不断起伏的胸脯,瞪着朦胧的眼,看向房里。
可以望见街市的阳台上,孟柯白侧着,长身玉立,月光斜照,他笔挺的鼻梁更加丰劲有力。
听到她这边的动作,孟柯白侧身过来,目光落在她仓皇的身子上。
他高大的身形轮廓泛着光泽,俊朗的面部和笔直的脖颈,因为背光,一片模糊。
和她梦里的孟柯白,身形一模一样。
洛英打了个哆嗦,不由曲了膝盖,往后退了一点。
后面却是冰凉的墙壁。
再也退无可退。
“你,你不要过来……”她蒙住双眼,以为看不见,便不会发生,“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而孟柯白并不说话,只移开灯罩,掏出火折子,将他面前那张檀木小几上的烛火点亮。
洛英从指缝里悄悄探出视线。
孟柯白冷峻的面庞,已经染上了温暖的光晕。
他不是孟柯白。
说来也怪,梦见孟柯白好几次,她却从未看清过他的脸。
昨日在府上,那近在咫尺的机会,也被她碰巧错过了。
不过,不知道算是好事,她一心摆脱前世的结局,知道孟柯白的长相,对她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反正孟柯白和孟柯白,根本就是两个人。
要是面前是孟柯白那个禽兽,即使她刚刚睡死过去,恐怕也早就被剥光了……
“对,对不起……”明白自己失态的洛英,一面连连道歉,一面连滚带爬,从孟柯白的床上下来。
“我实在太累,想歇一歇,但一沾枕头,就,就睡着了。”
“孟公子你放心,这张床,我帮你试过了,真的舒服!”
自己的谎话拙劣,她垂着头,不敢接他那凌厉的目光。
“未经允许,睡主子的床,这也是你那洛府大小姐教你的?”
孟柯白只冷冷看着她慌乱的动作,墨黑的眸子边缘,斑驳着房中唯一的光源。
他为什么总爱拿“洛英”说事啊?
可是她在今天之前,根本不认识他啊。
难道因为孟柯白今天和洛府做了生意,也道听途说了关于她的流言,对“洛英”印象奇差,甚至讨厌?
那她更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没有没有,”她的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洛小姐大方得体,知书达理,怎么会教我这些?都是我自作主张,自作主张!”
“你刚刚说,不能让我得逞?”孟柯白剑眉微蹙。
“啊……”洛英轻掩朱唇,这才想起自己将孟柯白错认成孟柯白一事,“是我看错了,胡言乱语,孟公子你海量汪涵,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卫郊,”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极力忍耐,“你身上的香露气味太重,这是我说你的第二次。”
“我不想再有第三次。”
心烦意乱,心浮气躁。
孟柯白右手拇指,胡乱摩挲腰间佩环的刻痕。
一定是她明知故犯。
他不该稍稍让步,给她近身的特权的。
“孟公子,可是我仔细闻过了,我身上,明明没有气味啊。”得了便宜还卖乖,分明砌词狡辩。
就像前世里她没了他连小命都不保,他只不过要她换个姿势回报他,她就扭手扭脚,满口都是拒绝。
日后娶了她回家,他一定要仔仔细细检查,她身上到底是什么香露的气味,以后决不允许她再用了。
“去叫冷水来,我要沐浴,”孟柯白不想再听她胡言乱语辩驳,越听越火大,“马车的包袱里有我的寝衣,一并拿上来。”
他需要泡个冷水澡,压压火。
眼见着洛英逃也似地离开,孟柯白又补了一句:
“顺便把这卧具里里外外都换了,我不习惯睡脏的。”
灰鹰的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气味。
这使得洛英稍微晃了一下神,双耳紧闭,还在回味灰鹰的上一句话。
说孟柯白为人淡漠疏离,她很认可。
说他有洁癖爱干净,她更认可。
至于说他热心帮她……
这倒有点难说了。
他的确帮了她,但却似乎是,故意要把她留在他身边一样。
还反复逼问她“洛英”的事。
见她皱了眉头,灰鹰便以为她听进去了,微微点头,抬腿便要走: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家公子那一处极为隐秘,就连我和他另一个护卫,都从未碰过。”
“你要是一如往常,绝不会有什么危险。”
嗯?
她这才听清了。
什么隐秘,什么危险?
她怎么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但灰鹰已经疾步走了。孟柯白这个人,一看便没什么耐性,要是在楼上房内等她等久了,估计又要阴阳怪气了吧。
罢了,下次再找灰鹰问个清楚明白。
洛英去拿了要的东西上楼,进门的时候,孟柯白人已经坐在了浴桶里,正背对着她。
她一眼也不敢多看,只稍稍松了口气,将给孟柯白拿的寝衣和擦身的巾子随手放在了进门处,然后才开始动手,把自己刚刚睡过那张床榻上的卧具全部换下来。
但,这件事比她想象中要难。
洛英在洛府,虽然被排挤了十几年,但她到底也是个千金小姐,只会看别人伺候人,自己却从未真正上手过。
就在她手忙脚乱之际,孟柯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了身子,正在冷冷看着她。
“你被拐到长安,在洛府里做小厮,有多久了?”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似乎还带着一丝鄙夷。
洛英并未转身,只将手中的枕巾略微翻折,横竖看着对不上,轻声回了一句:“一……一年多吧。”
“你才到长安这么点时间,口音就完全变了?”
她的心抽了一下,差点将蜀锦的床单勾丝。
怎么一整天过去了,他还在纠结她的口音之事?
略顿了顿,她只好继续硬着头皮编下去:
“洛府里的丫鬟婆子、护卫小厮,几乎都说着长安口音,而且我后来又时常与洛府大小姐说话,自然就跟着改变了不少。”
背后有水声:
“原来洛中丞的府上,对下人的管教如此不严格,堂堂大小姐,也跟小厮说这么多话。”
是啊,大小姐不仅跟小厮说了很多话,还强迫小厮男扮女装做她的玩伴呢。
洛英越想,越觉得白天那个谎话漏洞百出,荒谬至极。
她轻咳一声,继续为自己圆谎:
“因为我后来被调去大小姐那里当差,大小姐心地善良,看我可怜,不嫌弃我出身低微,主动与我说话。”
“她心善?那又为何,逼你扮成女人。”孟柯白思维缜密。
“因为,因为……”洛英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谎话的漏洞,强作镇定,却依然磕磕巴巴:
“她自幼丧母,继母和几个弟弟妹妹都欺负她,她的亲生父亲,也并不重视她这个长女,一直把她关在家里。”
她彻底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却依旧半跪在床榻上,并没有转身。
“平日里,没什么人同她交流,她真的很想有个话本子里写的、那样的闺中密友,所以,才让我男扮女装的。”
“但你真的、真的别误会,我和大小姐之间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有!”
卫郊虽然是一个虚构的人,可洛英的处境,却是真实无误的。
说完,她害怕他继续抓她话里的漏洞,提高了声量:
“我一向是做粗活的,铺床这种细致的活,实在做不好,还是让别人来吧。”
下意识想起:他虽御下之术平平,却也对洛俊这样的臣下十分不满。
他的皇后裴玉容温柔贤淑,与他少年夫妻,一路互相扶持。如今裴玉容第八次有孕,不久后便会诞下他唯一的嫡子,将来长大,也会顺理成章继承他的皇位。
相比起来,洛俊那个所谓“天生凤命”的女儿又算什么,也只有自己这个一心追梦的六弟,才会如此重视。
“陛下,”孟柯白拱手,毕恭毕敬,“听闻洛大人向来恪尽职守,陛下旨意,他又怎敢违抗?”
“不如朕现在宣他进宫来,让他向你我兄弟二人,当面陈述。”
孟驰难得用“兄弟二人”,来共称自己和整整小他十九岁的六弟孟柯白。
“洛府有隙,若再叫洛俊入宫,恐更加六神无主,”孟柯白眼底略过一丝阴影,薄唇一角微收,“此事全因臣弟而起,陛下若不嫌弃臣弟莽撞,可以将此事,全权交由臣弟负责。”
“也对,”孟驰神色稍舒,“这毕竟,是六郎你自己选中的婚事。”
之后的孟柯白匆匆出宫,本来是要再去洛府的。
谁知,并没有行出多远,皇家的御辇却坏了。
孟柯白颇有些烦闷,不想空等奴仆们重新备车过来,便要下车自己走。
哪知负责车马的小奴却根本不敢怠慢,直说附近刚好有一个车行,如果周王殿下不嫌弃那些马车粗陋,他们立刻就能弄来——
那车行雇来的马车也确实粗陋,不过是碾过一个石子,竟然把藏在他座下的洛英,也给抖落了出来。
洛英哪里知道先前的变故,眼下连自保都困难。
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便连忙起身,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马车空间狭小,面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也只能微微躬身。
他看着她的动作,眼神凉薄如刀,也一直没有说话。
洛英收回了悄悄打量他的目光,不由得暗叹,这人虽然看着很凶,但长得却很是好看。
甚至可以说,是她平素里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
他有一双狭长的眸子,剑眉也如刀一般锋利,鼻梁高挺,嘴唇很薄但颜色很浅,与他那幽深的瞳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眸子的颜色极黑极深,即使是用他的眸色将她自己的浅瞳染得一样深,也是绰绰有余的。
在这样的目光下,原本就畏畏缩缩的洛英,更是连话都说不全乎了:
“这位……这位公子,不如,不如您先坐?”
他微微弓着身子,压迫感更强。
但是面前的好看男人又盯了她看了片刻,这才动身,坐回了他应该坐的位置上。
这下剩她一个人站着,她却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一定是因为他看人的目光实在奇异,她才发挥失常的。
此前,她很少见到外人,更别说外男。
洛英虽然不算聪明,但也知道一个弱女子在外,诸多不便,于是昨晚出府之前,她刻意梳了男子发髻,也换上了临时偷来的小厮衣裳。
还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饱满的胸脯裹得严严实实。
一晚上狼狈,面对眼前男子的谪仙之姿,她很难不自惭形秽。
何况马车的空间狭小,她看来看去,竟然觉得他修长而曲起的双腿,才是适合她坐的地方。
她刚刚摸过的,那双腿十分结实有力,肯定能撑得住她娇小的身躯。
“我这就去叫灰鹰来。”
孟柯白的声音适时响起:“灰鹰驾了一天的车,别辛苦他。”
洛英一想也是,道:“那,我去叫这客栈里的人来弄。”
谁知还未翻身过来,又听见孟柯白的语带嘲讽:
“我好歹也算你半个主子,不是任人观看的戏子。”
嗯?这话什么意思?
她还没完全转过身,只是眼尾余光里,忽然看见一座白花花的冰山,头顶青丝高束,狭长的眸子里,似乎还有愠色。
孟柯白什么时候转过来的?
多看的那一眼,他身上线条利落的肌肉,便无法阻挡、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了。
她甚至还看到,有一颗不知是汗水还是浴水的水珠,从他细致分明的下颌,滴落到锁骨,轻轻打了个旋,又沿着他劲实的肌肉,蜿蜒滴入水中。
他有一双结实有力的小腿,上半身长这样,也不出奇。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感叹:只是浪费了,他有这样好看的皮囊,却根本不会武功,还要灰鹰来保护。
房内其实有个十分精美的屏风,只是洛英进来的时候,嫌拖动麻烦,便任由这床榻之前的空地敞亮。
现在把他看光了,她无比后悔,忽而想起他刚刚最后的那句话
她绝不会让冯妙君好过。
所以,她加重了脚上的力道——
然而,她的脖子却被瞬间掐住了。
不,不仅是被掐住,这股巨大的力量,还直接把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王悠窒息。
她眼冒金星,这才看清了面前的人。
“长、长沙王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她生命的最后一句话,因为被掐断气,哑到几乎出不了声音。
第 35 章 解药
上一次,李懋怀与冯妙君见面,还是在酒楼的顶层包厢。
在那里,他教她学习避火图。
她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最终的结果,却很是让李懋怀满意的。
第二日,建平帝交给了他一项秘密任务。
在接下来的几日里,他离开了京城,外出公干。
所以,他并不知晓,冯妙君为了南夏在街头与王悠起冲突的事。
今日,他刚从宫中面圣出来,下面的人急急来报。
诚忠伯的独女王悠,为了毁掉冯妙君的清白,设局给她和一个名叫洛英的郎中下媚药,这会儿很可能已经出事了。
纵使灰鹰跟随周王多年,也很难听到,霎时就变了脸色,从脸颊红到了脖子根。
垂头又抬起,嗫嚅着,才让孟柯白二人坐下。为什么飞鹏好端端的、并未犯错,会被孟柯白打发入了宫,不让他跟他们一并回潞州……哦不,幽州。
因为,飞鹏昨日在洛府露过面,说不定,还被洛小姐看见过。
原来如此。反正,虽然现在接触还不深,但灰鹰很喜欢这个未来周王妃。
跟随殿下这么多年,他的身边从未有过任何女子,灰鹰和飞鹏都一致认为,就算贤太妃娘娘再怎么着急,殿下都绝不会沾染女色的。
却不料,一朝碰见心动之人,殿下竟然变了副模样。
只是殿下先前,为了能让洛小姐毫发无损从那几个贼人手里脱困,编了谎言说自己已经成家生子,那洛小姐完全信以为真。
殿下现在可是主动追求,这种有碍发展的谎话,恐怕还要好好圆。
也不知道平日里不爱说话的殿下,为了哄洛小姐,会说出怎么样惊世骇俗的东西来。
刚刚灰鹰坐着的那张桌子上,又没吃完的菜肴,菜色丰盛,很是奢侈精致。
桌面上还有两幅都被人使用过的碗筷,两个空了的酒杯,和一壶青瓷的酒。
很显然,在他们进来之前,灰鹰是在和另一个人一起吃饭饮酒,而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妙荷。
看到这里,再蠢笨,洛英也意识到自己的多此一举了,她不该跟孟柯白说那样的话。
灰鹰明显已经对妙荷动了心,招亲一事,已经有了答案。每一句,都像是一道惊雷,在她头顶炸响,又震又碎。
口中含着的桂花酒酿丸子和灯影牛肉,瞬间不香了。
同住……意思可能是她履行小厮的职责,他睡里间,她睡外间。
但……灰鹰呢?听到邻座的发言,灰鹰直觉不妙,竖起了耳朵。
他对面原本在闭目养神的孟柯白,也突然睁开了狭长的双目。
冷光寒澈,灰鹰纵是见惯了,却仍是不由得一激灵。
片刻之间,邻座上的两人不知这边变动,继续刚刚的对话。
“老哥刚刚说的,这是为何?”可惜,两个心急火燎的婢女,也并没有如愿在这间房中找到洛英。
最后的时刻,洛英咬牙,躲进了后面被细布盖着的软榻里。
这间房堆放的都是卫远岚的旧物,卫远岚又是洛府上下无人敢提的旧人,如果不是为了找人,那两个婢女恐怕连房门都不愿打开。
何况是进屋仔细寻找。原来他明明有身份,是皇帝孟驰的亲弟弟,却这样戏弄她!
她不要面子的么?
恍然大悟的洛英后知后觉,香腮鼓起,不顾自己眼下的困局,提高了声量:
“所以……我是你的,皇嫂?”
孟柯白满意点头:
“德妃赵氏与仇元澄勾结,想要借妖女的名头除掉你,再将我那皇侄孟衡之收养。若不是我及时出手,你哪里有命坐在这里?”
洛英顿了顿,若有所思:
“那……我好像应该,谢谢你。”
孟柯白乘胜追击:“怎么谢?”
她陷入了沉默。
只是那细布上蒙了厚厚一层灰,直到两个婢女关门出去了,似乎走远,洛英才放心大胆地咳了起来。
咳完了,她也不得不面对另一个事实——
为了不被冉氏逮过去见那孟柯白一面,她只能在这里一直藏着,至少要藏好几个时辰。
怀里揣着那玉佩,鼻间还浮着灰尘,洛英再不舒服,却也根本不敢动。
只能强迫自己,再睡一觉好了。
她真的很爱睡觉,因为睡觉,也是一种逃避的好方法。
很快,她又开始做梦了。
被孟柯白强夺之后不久,洛英真的怀上了“孟驰的遗腹子”。
六神无主的她,好不容易趁乱出宫,回到洛府,却又恰巧听到了洛俊和冉氏,正在谈论自己。
洛俊从与卫远岚成亲那日起,便被卫远岚亲口告知,她已怀有旁人的骨肉。
这么多年来,洛俊虽不知洛英生父究竟是谁,但一直装作不知此事,将她留在府上,也不过图她“天生凤命”。待她日后入主中宫,会给他和他的亲生子女们,带来无尽的权势。
但乐极生悲,洛英嫁给孟驰当晚,孟驰暴崩,洛英也被扣上了“不祥妖女”的罪名,洛府上下都差点受到牵连。
几日之后,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周王孟柯白,虽然迅速解了洛英之困,但却与她传了许多绯闻,宫内外许多人,议论纷纷。
洛俊根本猜不准孟柯白日后会如何对待洛英。孟柯白若只是玩./弄皇嫂,事后再胡乱安个罪名随意丢弃,洛府上下岂不又要陪葬?
割席割席,洛俊和冉氏商量,最好的办法,就只能和洛英割席。
而此时怀着身孕、惊慌失措的洛英,就这样听到了自己“父亲”对自己的绝情。
洛英又被吓醒了。
这间屋子,因为平日无人,灰尘实在太重,她做梦又出了一身汗,现在黏腻得很。
悄悄探出身去,似乎外面一切,已经风平浪静。
天快要黑了,肚子好饿,她必须要吃点东西。
好在一路回到自己的房中,都没有碰见要抓她去见孟柯白的人。
匆匆吃了些小食,洛英就迫不及待叫小翠给她备水沐浴。
这一次,小翠倒是不像半夜里那样骂骂咧咧,脸色也和缓了不少。洛英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向她打听今日孟柯白上门之事。
那是“不本分”的表现。
她倒是一向惯于逃避,以为躲着藏着,一切都能轻飘飘过去。
过去的十六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即便她没有从小翠口中听来风声,无论如何,这一次,她都躲不下去了。
洛英缩进了浴桶,将脸沉到了浴水之中,企图让自己这不太聪明的小脑瓜,能被水清醒清醒。
怎么办呢?
无论是现在等着孟柯白上门提亲,还是一年半之后入宫做继任皇后,对她来说,都是死路一条。
洛俊和冉氏,一路都把她当做随意利用的棋子。十几年来,她在家中虽然吃穿不愁,可是旁的,几乎可以说没有。
洛俊和冉氏,才像是一家人。
洛英就像是个外人。
虽然,现在明晰了,她也的确是外人
“这几个骗子都是一伙的,时常在这附近活动,专门挑那俊俏小哥一样的人下手。”那年老商旅又是一身叹息,摇了摇头,才接着说道:
“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单独雇车走很贵。那几个骗子分工明确,有人先装作想要一起拼车,另一个人上来说车刚拼满,被骗的人以为拼车的机会难得,本来还在犹豫的,就这样稀里糊涂上去了,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结果从头到尾,都是骗局。”
话一说完,却见灰鹰已经立于那邻座桌前,一身深青色劲装,高大挺拔,日头斜照的阴影将邻座上的两人完全笼住。
“敢问两位,刚才谈论的骗子团伙,拉了人,可是往哪里去了?”
年青的商旅虽然从小迎来送往,见识广博,但灰鹰这样身形的青年,还是很少见。
何况他身后那位面色冷肃、衣着不凡的年青男人,一看也是不好惹的。
“雍……雍州方向,”那年青商旅咽了下口中的唾沫,“我刚刚听到了的,他们才出发不多久。”
灰鹰点了点头,正要言谢,却又听到对面说起:
早在孟柯白与那几个贼人谈判的时候,洛英便偷偷打量过灰鹰,器宇轩昂,高大威猛。
如果不是因为先见过了孟柯白,她可以说,灰鹰是她见过的,最好看最俊朗的男子。
可是相比起孟柯白,灰鹰无论是身形、长相还是气度,都差了一截。
这样出色的男子,居然被孟柯白用来服侍他自己,洛英根本无法想象。
怎么服侍?服侍到哪一步?洛英磨磨蹭蹭,最终还是被“赶”下了车。
孟柯白和灰鹰主仆二人,似乎还有别的事,并未交代一句,便驾车走了。
如果不是因为她实在想拿回那只祖母留给她的耳环,她这就要撒腿跑了。
再忍忍吧,只要不出格,抱上孟柯白这条大腿也不错。
反正他的小腿都那么粗壮了。
马车停在兴泰客栈门口,似乎灰鹰在刚刚,已经向客栈老板交代过了。她只报了孟柯白的大名,便被那老板毕恭毕敬亲自领着,上了楼,去了整个兴泰客栈里最好的一间上房。
兴泰客栈是雍州城最好的一家客栈。
打开门之前,洛英还抱有一丝幻想。
既然是最好的上房,那给她这个“小厮”的,会不会有单独的床呢?
事实令她失望。
这间上房的结构,和她在洛府里的闺房一样。里间宽敞明亮,还连着一个能望见繁华街市的阳台。
而外间窄小,只放了一张软榻。
这才是她该睡的地方。
叫了吃食上来,她也将那不听话的裹胸布重新整理好了,吃食的价格她没问,反正她现在是孟柯白的小厮,花多少,账都算在他的头上。
等到小食慢慢入肚,洛英这才慢悠悠地,开始思考孟柯白留给她的那句话。
出了长安城后,洛英已经走了不短的路,实在是太累了。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出过长安城,也不知相距千里的幽州,究竟是有多远。
冉氏所生的两个异母弟弟,一直说她是早产儿。
因为洛英的父母,洛俊和卫远岚成婚不过七个多月,她便出生了。
是早产儿,所以她才生了浅发浅瞳,一身肤白赛雪,反应比他们迟钝,身子也比妹妹们娇弱不少。
现在想来,她既不是洛俊之女,更是足月出生,这“早产儿”的谣言,恐怕也是冉氏教他们讲的,只用来羞辱她。
但身子娇弱,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就靠着这一双腿,一路走到幽州去,即使洛俊不来抓她回去,她也要在半路出事。
这一次出门,她带了卫远岚留给她的全部现银,还有一些祖母乔氏在生前悄悄塞给她的珠宝首饰,也不知能值多少,够不够她一路到幽州去。
出门怎么就这么难呢?
又走了好一会儿,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茶寮,洛英难得休息,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商旅和行人,便起了搭车的心思。
但……她虽无经验,直觉却想来,似乎有些问题。
就在犹豫的片刻,身旁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另一个粗布短褐的中年男子,见她神色迟疑,张口便是自来熟:“这位小哥,看你一路风尘仆仆,可是要去哪里?”
洛英见那人容貌平平,不辨好坏,还是保有一份戒心,哑着嗓子反问:“你……又是要去哪里?”
“雍州,”对方回答干脆,“据此也不过百里路程。”
雍州倒是近,也是前往幽州的必经之路,洛英不疑有他,略略点了点头。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个人雇车的话太贵了,咱们这些口袋里没几个铜板的,根本搞不起。”那人叹了口气,又指着不远处几个围在一起的马车,和正在四下里张望的车夫们,说起话来十分熟稔:“不如……我去问问,要是多几个人,咱们拼车,大家都少出点钱。”
拼车,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可洛英毕竟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拼车全是陌生人,到底有些拿不准。
只见那人走了过去,似乎在讨价还价,又频频点头,说了好一会儿后,又向她走了过来。
“小哥,”正在那人马上要和她再次说上话的时候,后面又上来了一个人,叫住了他,“我们这边去雍州,已经拼好了一个车,刚好差你一人,上来的话,立刻就能走。”
刚刚那人果然停下了脚步,皱着眉头回头看了一眼,又特意转头回来,目光落在了洛英脸上。
洛英呆了一下,还没及说话,那人已经做了决定,转身和后面追上来的人一并走了。
不行,若这样放他们几个拼车走了,留她一个人,要怎么想办法早点到雍州?
背上包袱,洛英快步跟上了他们的步伐,急急说道:“我也去雍州,不如也加我一个?”
她身材娇小,一边走一边说,喘了好几口大气。
而那后来的人虽然停下了脚步,却也面露难色:“马车很小,三个人坐刚好,加你嘛……恐怕不太行,我需要去征求他们的意见。”
说完,还上下打量了洛英一眼。
洛英捂住朱唇,热气吐在小手上,多出了一丝虚汗。
只见那人又走到刚刚马车围着的地方,又过了片刻,才回来,说他们十分勉强,还是带着她一并同乘去雍州。
等到洛英上了车,她才发现那马车确实是很小很挤。三个大男人,加她一个体格娇小的弱女子,一路去到雍州的大半日,勉强也能挨过。
但她包袱里还带着银钱和祖母留给她的珠宝首饰,可千万不能露出任何端倪。
车上的人倒也照顾她,说她看着就像第一次出远门,到了雍州地方再付钱,一路不用担心。
马车上是对坐的两排,因为体格问题,洛英只能和另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挤在一处。——今晚,她与他同住。
言语之间,尽是在推卸责任。
即使已知晓背后的部分缘由,孟柯白也十分不悦。
“本王愚笨,听起来,似乎令爱的携款失踪,与洛大人这个亲生父亲,并没有什么关系?”孟柯白便顺着洛俊的话语。
“这……”洛俊倒是不接茬,顿了顿:
“事已至此,追究过错不是当务之急。微臣今早发现小女失踪,已第一时间派出了几波家中奴仆去找,却依然没有小女的踪迹。这等欺天大事,微臣实在不敢隐瞒,只能入宫面圣,望陛下——”
“不必这么麻烦了,”孟柯白大手一挥,懒得听洛俊继续狡辩,“凑巧,本王已经知晓了令爱的行踪。”
洛俊听到此言,头顶犹如炸响一道惊雷,差点掉了下巴。
孟柯白早已知晓洛英的动向?
洛英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孟柯白一个久居潞州的藩王,是怎么知道她的?
还要突然上门求娶,二话不说就要见面。
难道这两个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暗通款曲了?
自己这个平时闷声不出的便宜女儿,居然这么有手段,能勾到孟柯白……而她那卷款私逃,也是孟柯白在背后安排?
然后孟柯白再装模作样上门,仅仅是想看他出丑吗?
难道他们知道了些什么,比如卫远岚的死?
洛俊的汗又一次滚落下来,他忍不住擦了又擦。
“令爱眼下很好,也确实如洛大人所言,想在成为周王妃之前,多在外面看看。”
孟柯白面带微笑,狭长的眸子却是极冷的:
“至于陛下那边,本王也会替她说话,不需要洛大人你费心入宫;时机成熟,本王自然会将她带回来。”
“可,可微臣毕竟是她亲父……”洛俊心口堵了一块巨石,脑海不断闪现各种可能,但却抓不住思绪的由头。
“微臣,微臣有权,知晓小女的行踪吧?”想了想,洛俊还是试探一般问道。
“陛下既已赐婚,洛氏女便是本王未婚妻,”孟柯白却是干脆否决,“本王不想让旁人知晓,洛大人虽是她亲父,也无权过问。”
谈话到底不欢而散。
离开洛俊,孟柯白又唤来了昨日陪他一并上洛府的手下,名叫飞鹏的。
只说让飞鹏入宫,代孟柯白将手书面呈孟驰。
信上说,孟柯白在宫外偶遇了倾慕已久的未来周王妃,周王妃生性害羞腼腆,既然他一心求娶,自然不能委屈,想让未来的周王妃在婚前对他也同样心仪,便决定陪她游山玩水一番。请皇兄发布上谕,将这桩和和美美的婚事,传令天下。
撒起谎来,面不改色,一气呵成。
孟柯白是准备去找洛英不假,但不过是不想她被旁人欺负了去。
未来的周王妃,必须在他的身边,必须干净清白。
想必孟驰接到信也不会起疑,他这出“爱大过天”,实在演得逼真。——灰鹰知道该怎么伺候他。
——她可以去问灰鹰。
洛英又夹了一口酸菜鱼,慢慢挑出细细的鱼刺。
孟柯白明明否认过,他没有龙阳之癖,他有妻有子。
从前在洛府,冉氏对她两个弟弟身边服侍的人,都十分防备。
因为冉氏,原本是洛英的外祖母买来,充作洛俊和卫远岚新婚的婢女。
冉氏自己便是靠爬./床上位的,所以不希望两个儿子身边,有和她一样心怀不轨的人。
故而,从小到大,洛英两个弟弟身边只有小厮,没有婢女。
小厮像婢女一样,贴身负责主子的饮食起居。
就寝,洗漱,更衣,沐浴。
想到这里,她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鱼肉。
不过有惊无险,她也算顺利到了雍州,傍上了孟柯白粗壮的小腿,看上去,能让她少了许多路上的磋磨。
懒得再多想。
不如趁着他们还没回来,先叫水进来,好好洗个澡。
胸脯失了倚仗,晃晃悠悠一天,让她十分难受,现在浸在水里,洛英看着那颗红痣随着水面起伏若隐若现,轻轻叹了口气。
除了嘲笑她是早产儿外,两个弟弟还说过,她不长脑子,吃下去的那么多东西,都长到了胸上。
洛府上也有些不怀好意的男仆,会偷偷打量她那里。
不过平日里她少活动,倒也不觉得太过碍事。
她只要当看不见,逃避惯了。
但这次出逃,不一样。
裹胸布再细软,毕竟不是专业的小衣,摩摩擦擦,她很难完全忽略它的存在。
今日一半的时间,她都被勒得难受,加上步行了那么长一段路,她常常喘不过气来。
但是另一半的时间,因为那裹胸布的突然罢工,她便不得不提心吊胆,一路弓着身子。
脖子也酸,肩膀也酸。
最酸的还是腰。
洛英忍不住用小手揉了揉,她力气不大,但光是这样,作用也算聊胜于无。
但梦里的孟柯白,力气可就不止这点了……
她摇了摇头,不想再去反复回忆那心惊胆寒的噩梦,从水下伸出玉臂,放在鼻尖,深深嗅了嗅。
没有什么香露的味道。
很好。
这下她洗干净了,孟柯白应该不会,再嫌弃她了吧。
如果他们两人是郎才女貌,又你情我愿,她倒觉得,这种事也挺好的。
从前的话本子里,也有不少像妙荷这样的可怜女子,不甘一世为风尘下贱女子,拼尽全力,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
只是不知道灰鹰叫他们来,是不是早已有了万全的打算,还是需要商量。
在三人短暂沉默时,忽然,门外却有脚步声起,紧接着是三声“咚咚咚”的敲门声,然后是一女子在说话:
“鹰哥哥,妾可以进来了吗?”
那把嗓子又娇又柔,像是软成了一滩水。
而听到妙荷的声音,灰鹰脸上的羞红更甚,又羞又急,用气声,对孟柯白和洛英说道:
“我……我……”
“如果她进来看见你们,恐怕会很尴尬。”
而洛英纵然满脸不解,却也学着灰鹰那般压低了嗓子,用气声问道:“尴尬什么?”
灰鹰哪里敢承认,他就是怕妙荷见到自家主子,比他更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会移情别恋到孟柯白身上。
原因不能说出口,他灵机一动,将孟柯白和洛英往后推,推到了一旁的一个木制衣柜里。
关上门前,满脸羞愧,用气声说,他现在慌得很,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先让他们委屈一下,在这里躲一躲吧。
而那边,久久没有得到回应的妙荷,已经自己打开了房门。
他居然也会笑?
不得不说,薄唇笑起来也很好看。
如果眼神没那么凶,她一定会更加放心的。
“我从小在潞州长大,潞州离幽州很近。不过,我听小哥你的口音,似乎并不像幽州一带的,又是为何?”
洛英呆住,只咽了咽口中的津液。
自己根本没去过幽州,又怎么可能会带那里的口音?
还有多久,还有多久能够到达目的地?
马儿为什么不能再跑快一点呢?
在杨淑儿屏住呼吸的时候,她听到孟柯白低沉的嗓音:
“小郎中,你的医术那么好,你可以给自己祛毒治疗这个药性吗?或者,我带你去找程先生,让他来为你医治。”
杨淑儿忍不住睁开眼,看向对面。
只见洛英胡乱坐在了孟柯白的怀里,听到他的询问,微微摇头:
“不,不,我要睡你。”
第 36 章 甘霖
实则,洛英并非完全神志不清。
还在昌德侯别馆的时候,她被孟柯白一下就扛起来、扛在肩膀上,由于整个上身和头颅的倒挂,她不得不清醒了大半。
是以,她不仅听到了孟柯白对王悠的警告,还听到了孟柯白将无辜被打的王悠救出来。
怪她自己实在嘴馋,也怪冯妙君做糕点的手艺太好,她一口气吃了那么多,若是早知道糕点里被王悠的人下了药,她根本就不可能放纵自己。
唯一庆幸的是,冯妙君因为她的狼吞虎咽,只吃了小小的一块,一块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可是这样的清醒,很快就消失。
孟柯白的表情,像个教书的先生。
循循善诱,传道授业。
似引领了她入门,做了一件她根本不敢想、又很了不起的事一般。
“听话,一教就会,”他勾了勾唇角,满意继续:
“以后,为我上药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洛英朱唇微张,连去拿桌面上那红布的小塞子,手都是颤抖的。
盖好之后,她又听见他说:“药瓶,就先收在你那里。”
她恢复了许多清明,赶忙拒绝:“这么金贵的东西,我可要不起。”
谁知孟柯白大掌一抖,不知从哪里掏了一个眼熟的东西出来,幽幽说道:
“刚刚,我自己穿衣服的时候,捡到了一枚玉佩。”
青紫相间,那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东西——这一趟出来,投奔生父谈承烨的信物。
一定是之前两次落荒而逃,又或是洗澡的时候并未注意,才掉落了出来的。
没想到被他捡到了。
洛英立刻伸手,想要拿回自己的重要物件,孟柯白却眼疾手快,并未让她得逞:
“这也是洛府大小姐,送给你,充作路上运费的?”
“不,”她咬了咬唇,明显急了,“这是我爹给我的,你还给我。”
他即使坐着,人也很高,只微微握着玉佩抬了手臂,她便根本够不到了。
但她实在是很想要拿回来。
不知不觉,半个身子都前倾,腰胯相贴,她只顾着她的玉佩。
却不想触碰的身子越来越热。
孟柯白咳了一声,另一只大掌微收,在她的纤腰上轻轻捏了一把。
还是熟悉的手感。
几乎半倚在他怀里的少女这才意识到场面过火,羞红了脸,立刻从他身上弹开,像是炸开的炮仗一般。
从前她被他轻咬时,小脸比现在红多了。
但似乎,她身上那股奇异的香气,不像之前那样让他难受了。
这让他的愉悦又多了一分。
“这枚玉佩就押在我这里,用来交换,你自然会小心保管我的那瓶药。”
一只耳环,一枚玉佩,就可以让她乖乖留在他身边。
是个划算的买卖。
孟柯白看着洛英气鼓鼓又毫无办法的鹅蛋脸,莫名身心舒畅。
这一晚睡得十分香甜。
他不知道的是,洛英也和他一样,在外间那张软榻上安眠,一整晚都没有做梦。
没有再梦见孟柯白。
她醒来的时候,孟柯白已经洗漱更衣完毕,又站在阳台处,迎着早晨不算浓烈的光线,闭目养神。
她悄悄松了口气,他没有强迫她服侍他。
灰鹰恰好在此时来敲了门,和兴泰客栈的小二们一道,送了早点上来,服务周到。
这顿饭显然是给孟柯白一个人准备的。
洛英心下一动,转头问灰鹰:“那你呢,你吃什么?”
灰鹰心虚地瞄了一眼他的主子,却见孟柯白一脸冷淡,只好实话实说:“我自己会到楼下吃。”
“我能和你一起吗?”其实她只是不想再单独和孟柯白在一处而已。
灰鹰犹豫了。
未来的周王妃这是怎么了?
昨晚他已经很知情识趣了呀,又是提醒,又是把独处的机会留给他们。
两个人在一起一整晚,感情应该升温的呀。
可是未来周王妃半侧着对周王,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全是祈求。
像是把他当做了救命稻草一样。
他家主子不会哄人不成,却弄巧成拙了吧?
灰鹰又悄悄看了一眼孟柯白,孟柯白却已经面不改色坐了下来,只用银筷漫不经心、夹了一口小菜,似乎根本没有把他们两人放在眼里。
动作间,洛英当是默许,已经先出去了。
楼下的饭桌上,她倒是自在了许多。
想到昨晚那气氛诡异的“上药”,和灰鹰语焉不详的提醒,她忍了忍,终于还是决定直接问出口。
“你听说了吗?今天一大早,官府报了个大案,说是有四个骗子团伙落了网。”隔壁桌却率先传来了说话声。
“什么骗子团伙?”
“那四个人一直盘踞在长安到雍州这一路上,专门找一人上路的单纯好骗下手,劫财劫色,还要灭口。”
听到这里,洛英心下一动,竖起了耳朵。
“这么缺德?幸好已经落网了!”
“是啊,听说这次不是官府里的大人们出的手,而是一个不知名的好汉。那四个人是被好汉杀了之后报送的官府,每个人死状都不一样,惨得很呢。”
“你说那四个人是吧?”又有另一个人加入了讨论,“我好早之前就听说过他们了。如今世道不好,到处都是杀人越货的,每一个被那四个骗子骗走的人,都直接失踪。官府应该早就想抓他们,却一直没有什么证据。多亏那义士替天行道,真是大快人心!”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我倒是好奇,那四个贼人,长什么样?”
“外面官府已经把画像贴出来了,你想看,去看看就知道了。”
此时的洛英早就把刚刚想要问灰鹰的东西完完全全抛在了脑后,胡乱吃了几口后,好奇心越来越强,就说要去看看官府贴出来的告示。
告示贴出来,是为了以儆效尤,看热闹的百姓也很多。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了进去,仰头一看,黄榜上被众多百姓指指点点的,真的是昨天的那四个贼人。
听客栈里的人说,他们骗走人后,不仅会劫财劫色,还会直接杀人灭口。
若不是孟柯白带着灰鹰及时将她拦了下来,她现在恐怕连尸骨在哪儿都不知道。
真是万幸。
但——
怎么会这么凑巧,前脚她刚被人救下,后脚这几个官府一直头痛的贼人,就被不知名的义士给杀了?
她忽然想起,昨晚在楼下遇见灰鹰时,他身上有隐隐的血腥气味。
一定是灰鹰终于看不下去,不能容忍那些贼人逍遥法外,这才悄悄出手,将他们都杀了。
孟柯白说着作壁上观,决不插手官府之事,这样的狼心狗肺,居然还不如自己的护卫有侠肝义胆。
而跟在洛英身后暗中保护她的灰鹰,却突然发现,她回望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明显的钦佩之色。
洛英将灰鹰悄悄拉到了一旁的无人之处,先左看右看一番,才放低了声音,问他:
“灰鹰你老实告诉我,那四个贼人,是你瞒着你家主子,自己一人收拾的吧。”
烈日高照,灰鹰却觉得胸口有莫名的凉意。
其实昨晚,孟柯白只吩咐了他,将那四个贼人的尸首处理干净,并没有让他多此一举,将他们报送给官府。
是灰鹰自己,实在是咽不下那口气。
那四个贼人杀人放火,作奸犯科,死到临头竟然还贼性不改,满口污言秽语,污蔑周王和周王妃。
周王殿下海量汪涵,不与这种小人计较,但灰鹰深受周王大恩,却根本不能忍。
犯了罪,无论人怎么死的,必须要报送到官府,才算真正惩恶除奸。
他虽然将此事做得足够小心隐秘,决没有暴露周王殿下的风险,但他依旧不能直接告诉未来的周王妃,其实一切行动计谋,都出自周王殿下。
否则,不听命令的后果,难以想象。
这下只能硬着头皮,冒领主子的功劳了。
“卫郊你好聪明,我以为我很小心了,这都能被你看出来。”他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好事。”洛英还拍了拍他结实的手臂,“我很看好你,你可比你那主子要好多了,不仅能扛能打,还良心未泯。”
灰鹰心情垮了一半,只能尴尬一笑:
“这都是主子教得好,我会这些算什么,主子他,比我厉害多了。”
“你可不用替他说好话了,”洛英却执着得很,一脸轻蔑:
“我都明白。你家主子应该根本不会武功吧,他除了长得比你好看、出身比你高之外,在其他方面,肯定是不如你的。”
眼看误会越来越深,灰鹰再不解释,恐怕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一吸气,却天降一物,刚好砸到他微张的双手上。
出于多年深厚的武功,灰鹰还是稳稳接住了。
定睛一看,那是一个精致无比的绣球,大红色底子,几个角上都坠有彩色的流苏,很是喜庆。
两人都有点发懵,还未反应,身旁却乌泱泱围上来了一大群人,几乎都是长相各异的男子,正对着还在看绣球的灰鹰,指指点点。
“这好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呐。”
“我看他也不过长得平平无奇,怎么那个绣球不长眼,砸到了他的头上,而不是我的头上?”——“你也不看看你这副猪头样,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亏我为了今天妙荷姑娘这场抛绣球招亲,还特意准备了好久,结果全部没有用!”
抛绣球招亲?
七嘴八舌里,洛英终于抓到了关键词。
刚想开口问,却又有一个浓妆艳抹的三十多岁妇女,携了好几个清秀小丫鬟过来。起先围在他们二人身旁的那群男子,看到她们来,自觉为她们让出了一条道。
那妇女自称崔妈妈,见到灰鹰,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扫了一眼,先是满口称赞。
而后又转为恭喜,说她家姑娘,是花艳楼头牌妙荷。妙荷姑娘今日抛绣球招亲,那绣球落在了灰鹰的手上,灰鹰就是妙荷未来的夫婿,三日后,正式拜堂。
“眼下,妙荷姑娘还在花艳楼等着呢,请公子跟我们过去吧。”
灰鹰攥着那绣球,拿也不是,扔也不是,只正声反驳:
“我根本不认识你们,更不知道这件事。这所谓招亲,我不会接受,请你们重新来吧。”
可崔妈妈却丝毫没有让步:
“我家妙荷抛绣球招亲一事,整个雍州上下皆知。她之前放过话,这一次听天由命,无论绣球抛到谁的手上,她都接受,除非对方已有妻室。这位公子,请问你成亲了吗?”
灰鹰下意识回答:“没有。”
崔妈妈坦然一笑:
“这不结了?公子你若拒绝了她,她这一次便没脸再见人,依她的性子,怕是要寻短见。我看公子你器宇轩昂、仪表堂堂,想必也不是一个狠心摧花之人吧。”
灰鹰深吸了一口气,还想开口拒绝,崔妈妈却已经指挥着手下那几个小丫鬟,簇拥着灰鹰离开,往不远处的花艳楼方向去了。
刚刚身旁的那些看客,大多也跟着走了,一时又从热闹转为了安静。
只留下洛英一人在原地错愕。
她看到的,灰鹰走之前,似乎想和她说些什么。已经走出了几步,还回头,无奈看了她一眼。
他这是被赶鸭子上架,满心不愿意。
洛英又呆呆站了片刻,思前想后,还是只能回兴泰客栈,找孟柯白商量。
而此时的孟柯白,正在阳台上肃立,端详着洛英的那枚玉佩。
黄紫相间,莹润通透。
虽不是多么名贵的上品,她却万分重视。
上一世里,他不记得她身上有这样一枚玉佩。更重要的是,她昨晚说过,这是“父亲”留给她的。
父亲,哪个父亲?出乎意料,孟柯白专门为她重新准备了一套成衣。
洛英身材娇小,普通的成衣尺码太大,她根本穿不上。最后,还是孟柯白出了三倍的价钱,让客栈的小二用一整个下午,跑遍了雍州城,才终于买回了合适的。
潞绸的坦领外袍,窄袖修身,葱黄底配以如意云暗纹,穿在洛英的身上,真有一番清贵公子之气。
为了配合新衣,她特意将发丝放了下来,准备重新梳一下发髻。
垂头小心通发的时候,她暗暗想到,刚刚自己又重新将裹胸布束好,今晚可千万不能再掉了。
孟柯白却在此时突然进门。
洛英如瀑布一般的长发,也同样闯入了他的眼帘。
她的发色很浅,今日在阳光照射之下,泛着更加柔嫩的光晕。
前世里他们相见的第二面,在她被他救出来后的那晚,他为她也通了发。
她那时一贯天真单纯,还把他当成是“孟公公”。
但没有哪个公公,会像他那样真正疼她。
尽管他不爱她。
她胸前的红痣,有和她的天真单纯完全不同的妖冶。
“我……我是你的皇嫂。”
他把她抱上了皇后才能睡的凤榻,她这样想要划分他们的泾渭。
孟柯白的父亲德宗皇帝、长兄孟驰和另外几个已经早逝的兄长,都是天生发色浅,瞳色也浅。
她的发色和瞳色,比他们的,还要浅上几分。
而拥有着这样珍贵特质的洛英,此时穿着他为她准备的男儿装,已将男子发髻重新梳好,正对着铜镜,看来看去。
她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迷惑之时,孟柯白悄然走到她身后,长指微曲,亲手为她插了一支他自己的发簪。
应该是相配的。
一向清高矜贵的公子弯腰俯身,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枚佩环,又亲手在她腰间系上。
夕阳西下,除了燥热的日光落在他宽厚的脊背上,他高大的身影笼住了她,一呼一吸,连脖子上微微泛起的青筋,都有了新的注解。
不看他的脸,她以为他是孟柯白。
“这样,才配得上做我身边的人。”
但等她看清他,一如既往冷漠,是专属于孟柯白的疏离。
洛英却红了双耳。
“洛府大小姐,眼光真好。”他眉头舒展,眸色微动。
“嗯?”她一时并不明白。
“走吧,带你去见见世面。”
早已过了酉时,两人步行,行至距离兴泰客栈并不远的花艳楼。
天色渐暗,夜色还不深,花艳楼所在的后罗街,此时却已经华灯初上。
后罗街是雍州城内秦楼楚馆的密布之处,勾栏瓦舍纵横,两人还未走近,已看到无数衣香鬓影。
耳边除了男男女女的放纵调笑之声,还有笙歌燕语,丝管纷纷。
孟柯白的步伐很快,洛英需要专心去努力跟,才能跟上。
脚步急促的后果,自然是需要大口呼吸。
那萦绕在周围的各类脂粉和无数香气,便更加迫不及待,扑鼻而来。
“好香,好香,香得醉人。”她揉了揉鼻子,说道。
从来没有在这么香的地方待过。
但见孟柯白表情依旧淡漠,她还是生了点不满:
“你总说我身上有香露的气味,可是我明明就没有用!”
“现在,这里这么香,你怎么就不说了?”
却不想孟柯白面带疑惑:
“有吗?可我还是只能,闻到你身上的气味。”孟柯白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洛英。
昨日他上了洛府,向洛俊提亲,意料之内得到了婉拒。
而之后他又冲口而出,说想立刻见到洛英,又被洛府上下推三阻四。
罢了,他又不想见她,于是不消片刻,起身便走。
之后孟柯白入宫请旨,趁着孟驰没有嗑/丹/药的难得清醒时刻,直截了当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藩王未奉召擅入长安,原本是重罪,孟驰对他,也早就心怀不满。
但孟柯白却轻松说服了自己的这位皇兄。
理由倒是简单,说他近来夜夜梦见洛氏女,寤寐思服,实在难耐相思,便不管不顾千里奔来长安,求皇兄赐婚。
孟柯白向来淡漠,除了早逝的父皇德宗,他甚至连母妃都根本不亲近。
对一个身份暧昧的臣下女,即使前世纠缠,他也根本不可能动一点情。
但孟驰却对他这番“爱大过天”的说辞十分满意,大手一挥允了婚事,还把他留宿在大明宫内一晚,等着次日一早,去洛府宣旨的太监回来。
但事情却又横生波折。
今日,那宣旨的太监回来,说洛俊接旨的时候面色十分难看,虽没有明着抗旨,但支支吾吾,显然有所隐瞒。
孟驰听罢皱紧眉头,想到的,自然是洛俊的错处。
“六郎,看来你这位未来岳丈,并不满足于女儿只在周王妃这个位置。”
孟驰的目光,落在孟柯白神色微凛的脸上。
他没救了,鼻子已经彻底坏掉了!
“不过,这多闻了一天,我已经有些习惯了。”
说话间,孟柯白已经停在了花艳楼前,正抬着头,不知在张望什么。
洛英这才能分了心,注意周遭的一切。
花艳楼的门前,无论是客人的衣着打扮、举止谈吐,还是门口迎宾的姑娘们的姿色,似乎都比之前他们路过看到的那些,要讲究体面几分。
不愧是雍州城里排名第一的花艳楼,如果名字起得再文雅一点,恐怕会有更多贪欢之人,趋之若鹜。
一进门,便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妇女迎了上来,打扮艳而不俗,说话语气软软糯糯,先是将他二人从头到尾打量一遍,然后笑着问他们,是要吃茶还是要过夜。
洛英自然不敢忘记来此的目的,张口便想说找灰鹰,却听旁边的孟柯白,已经先一步回答:
“吃茶,可有雅间?”
一看就是熟客。
那妇女摇了摇手里的花绢,精致的口脂满满都是讨好:
“真是不好意思,今晚静瑶姑娘弹琴,雅间一早便被订满了,二位如果不嫌弃,可以坐大堂。”
“或者,楼上几个包厢还空着,看二位面生,不如我多叫几个姑娘相陪,好酒好菜伺候,就当是我水玲珑自掏腰包,私人请你们的。”
孟柯白却不为所动:“不用,大堂就好。”
两人坐定,几乎同时就上了茶,青花瓷盘里的点心精致名贵,只是卖相,就已经胜过昨日和今日,洛英吃到的兴泰客栈里最好的吃食了。
而盛茶的两个茶盏都是建盏,曾经也是前朝皇室的御用茶具。
她将建盏捧在手里,自己的这只,挂着金属光泽的油滴釉,小至针孔;而孟柯白面前的那只,盏上纹饰像兔子的毛发,被称为“兔毫盏”,玄黑色底釉,毫纹细长柔韧。
洛英又小小呷了一口建盏中盛的茶。
“碧潭飘雪虽好,但在这里,有些可惜了。”她忍不住感慨。
孟柯白听闻,转头看她:“何以见得?”
“碧潭飘雪产自蜀州峨眉,以峨眉顶级绿茶与伏天的茉莉花瓣,混合窖制而成。若放在寻常清淡的环境之中,茉莉花香与绿茶的浓香交融一体,原本是香气持久、回味甘醇的。”
“但现在嘛……第一,碧潭飘雪颜色较深,你我的茶盏也都是黑底,茶水与茶盏混淆,饮用之人恐怕都难以分清;”
“第二,现在这满室凝香醉人,碧潭飘雪又以茉莉花香气见长,两味相冲,实在是多此一举了。”
一口气说完,洛英的拇指与建盏光润的杯口摩挲,颇有些得意。
花艳楼的老板只急于展示财力雄厚,距离真正的上等品味,始终还是差了一截。
孟柯白闻言,竟勾了勾唇角,也同样端起了面前的兔毫盏,呷了口凉了一分的碧潭飘雪之后,才幽幽说道:
“是我从前小看了你,你不仅仅是会识字、看话本子的。”
直到此时,洛英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以她编造的那个出身,根本不可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她只能赶紧先为自己找补:
“都,都是我胡说八道的,我粗陋得很,哪里又敢在孟公子你的面前,班门弄斧。”
但她确实是存了卖弄的心思。
从前在洛府的时候,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又哪里会有人肯听她卖弄呢?
不过,幸好刚刚她留了一手,并没有卖弄建盏的知识,不然,估计真的就要圆不回来了。
孟柯白语音淡淡:
“这些,也都是那洛府大小姐教你的?”
台阶已经铺好,洛英连忙拼命点头。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她还赶紧拿了筷子,根本没握稳,就夹了一口瓷盘里的莲蓉水晶糕,囫囵吞枣,咽了下去。
作为大家闺秀,平日里的饮食她一向自控,细嚼慢咽,绝不贪食,如此狼吞虎咽,根本不像高门贵女的做派。
这样,孟柯白就更不会怀疑她在说谎了吧。
却不想她还被那莲蓉水晶糕噎着,想再喝口茶送一送,孟柯白却突然伸了手,拂去她嘴角的点点糖精,沉声道:
“说说看,她还教了你什么?”
她既然死活要离开长安,这枚玉佩必然不是洛俊所给。
只能是她的生父,谈承烨。
但,洛英前世入宫做皇后的时候,并不知晓她生父另有其人,是后来趁他离宫巡视神策军的机会出逃时,才意外得知的。
他自己重生了,而她离开长安这番作为,像是已经知道了前世事一样。
比如昨晚,她的梦话里,直接叫了孟柯白的大名。
还是那个愤恨的语气,又急迫又可怜。
可更加奇怪的是,她却不知道,他孟柯白,就是孟柯白。
听到洛英推门而入,孟柯白不动声色将那枚玉佩收到了自己的怀里,依旧满脸淡漠。
洛英缓了一口气,便将刚才灰鹰莫名被招亲一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但孟柯白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略略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无所谓的态度令她无名火起:
“灰鹰他明明就不情愿,你身为他十几年的主子,就一点都不想帮他?”
“既然是青楼头牌招婿,自然不会亏待他。他心中欢喜,只是不愿当着众人表现罢了。”
此时的孟柯白,刚好坐在阳台内外分隔的区域里。
夏日的阳光总是爱骗人,初出清凉,让人误会没有恶意,却不知会在哪一个时间点,突然露出狰狞的爪牙。
孟柯白完美无缺的脸,在夏日逐渐浓烈的阳光里,半明半寐。
这使得洛英更加拿不准他的态度,试探一般,又向前走了一步:
“这可是招婿,是成亲。以后,灰鹰就这样留在雍州了。你也没有别的护卫,去幽州的路上,万一再遇到昨日那般的贼人,又怎么办?”
他却眸色一凛,声音也凌厉了几分:
“你这是什么意思?”
阳光热烈奔放,也烘不热他眼底的凉意。
洛英有些害怕,掌心都被指尖掐痛了,还是咬了咬唇,回答他的质问:
“你这么凉薄这么淡漠,你肯定不知道,灰鹰在昨晚上,把那四个贼人收拾了,还送去了官府,现在外面都还贴着告示呢,你可以出去看看。”
孟柯白拢了拢修长的臂膀。
见他不回应,她也逐渐放下心来,接着说道:“那四个贼人的刀,有那么长,”
说着,她还用小手比划了一下。
那几把刀,昨日是结结实实让她吓了一跳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肯定也都是亡命之徒。灰鹰单枪匹马,就能把他们拿下,你有这样的护卫不懂得珍惜,再遇到贼人,你不得束手就擒?”
孟柯白扯了扯嘴角,抬眼,看她:
“我束手就擒,那你呢?”
“我?”这一次,洛英理直气壮,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如果你不去找灰鹰的话,我就不跟你一起上路了,所以,也不会碰上贼人。”
反正她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孟柯白依旧看着她,高挺的鼻梁,在这个角度下线条更加分明:
“你的玉佩和耳环,不要了?”
他总是不忘要挟她。
“既然你也说了,灰鹰的武功高强,如果他自己想要从那花艳楼里出来,就算是剑圣在世,恐怕也拦他不住。”
洛英一口气憋在嘴里,气鼓鼓的,却觉得他的话有几分道理。
快要生生咽下去了。
“不如,我们打个赌。到今晚的酉时之前,如果灰鹰自己回来了,我就把你的玉佩和耳环,一并还给你。”
有这等好事?
她浅色的瞳孔里快速闪过了一道光,但旋即,又黯淡了下去:
“那如果,灰鹰真如你所说,不回来了呢?”
总要想着坏处。
孟柯白眸色一沉,语带从容:
“你答应为我做一件事,不能拒绝我。”
第一件,孟松必须想方设法查到洛英的夫君,把这个人找出来。
第二件——
“你已经成亲了几年,”孟柯白一顿,欲言又止,
“你肯定有……那种东西吧,给我一些。”
“哪种东西?”这似是而非的话,让孟松一头雾水。
“就是……”
孟柯白再放低了音量,想了想,又想了想,最后下定决心一般,沉着眉说出来:
“学习技巧的东西,避火图。”
第 37 章 滋阴补肾
洛英离开了孟柯白的卧房,回到自己的房间。
有些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回想。
就如同刚刚结束的那场声势浩大的战斗——
相比起当年她的洞房花烛夜,这一次,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媚药没有用,求也没有用。
洛英仍然被折磨得苦不堪言。
话本子里的孟柯白,也像听不懂她的话一样,或者就算听懂了,也要装作不懂。
哪有这样的狗男人?
孟柯白的拇指上戴了一枚玉扳指。
抚她嘴角的时候,玉扳指的边缘,微微触到了她柔嫩的下颌。
冰凉彻骨,坚实硬朗。
他的拇指皮肤粗粝,明明生了老茧,触感却是暖的。
洛英在那一刻凝滞,长长的、卷翘而浅色的睫毛颤了颤。
除了梦里的那个禽兽孟柯白,从没有哪个男人,这样亲密对过她。
嘴角留有余温,她不自觉伸了手,用细长的指尖覆住,像是要让它保留久一点而已。
可那始作俑者的眼神,分明比他的玉扳指还要冰凉。
他在犹疑在试探,故作亲密?
这样的环境下,她除了硬着头皮继续圆谎,又能怎么办?
她连哪怕一碟点心、一口茶的餐费,都负担不起。
“洛府大小姐……”她艰难回答着他刚刚的疑问,“她,她还教过我下棋。”
思来想去,下棋这件事最简单,应该不容易露出马脚。
“她真是个好老师。”
孟柯白偏了头,不再追问,他看起来似乎并不喜欢棋。
洛英依旧心虚着,凌乱的目光乱扫,却不知为何觉得,四周有许多人,都在有意无意瞄她。
大堂在一楼,并不算很大,前前后后放了二十余桌小桌,他们所坐的位置,刚好就在正中间。坐在这个位置,看一会儿的表演,倒是绝佳。
那被人持续关注,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解释了。
自己现在还是男儿身,虽然明面上,依然只是跟着富贵公子孟柯白的小跟班,但到底也不是昨天穿着粗布短褐的、只能做做粗活的小厮了。
再说,如果继续畏畏缩缩,很容易被人看出端倪,自己又是生平第一次来这种风月场所,岂不是惹人笑话。
轻咳一声,洛英不再关注身旁压迫感极强的孟柯白。挺胸抬头,打量起周围的人来,更加明目张胆。
花艳楼里的姑娘们,个个千娇百媚又清丽脱俗,长眉乌鬓皓齿雪肤,洛英纵然从前对自己的容貌尚算自信,一下子见了这么多佳丽,也顿感相形见绌起来。
但,那些满脸满眼色眯眯的嫖./客们,却让她的赏花之心一下堵闷了不少。
要了姑娘,人还没有上楼上的包厢,脑满肠肥的色中饿鬼们,就已经伸出油腻腻的猪手,在那几个姑娘饱满浑圆上来来回回了。
洛英只多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长袍之下那被裹得紧紧的胸脯,也像是被同样对待了一下。
刚刚狼吞虎咽下的可口点心,在肠胃间翻涌,差一点都吐了出来。
梦里的孟柯白,似乎也很喜欢她这里。
她蠢蠢笨笨的脑子实在是想不明白,胸脯不过多了二两肉,臭男人怎么就那么爱不释手,非要揉扁捏圆?
还有腰,不过是纤细了一些,握在手里,掐那么痛,又能如何呢?
洛英不再敢细想,为了平复心绪,转头对着孟柯白感慨起来:“这些姑娘一个个貌美如花,但——”
“怎么,你也想点一个?”却被孟柯白抢白。
这么说,他绝没有把她当做女子。
于是洛英赶紧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消受不起:
“你是公子,要点也是你先点,我只能在旁边看着。”
孟柯白却在这个当口,突然调转话题:
“所以我说了,灰鹰未必不是真的想娶那妙荷姑娘。”
一副他早已了然的模样。
“那……我们什么上楼找灰鹰?”茶都凉了,糕点也被她吃得差不多了。
他们今天来,就是为了灰鹰找被招亲一事,可不能因为贪图玩乐给耽误了。
孟柯白声音冷淡,没有看她:
“静瑶姑娘的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
很好,她其实也很想看看表演,孟柯白表面淡定,其实也想一窥这静瑶姑娘的风貌。
既然借着陪她见世面的名义,她就不戳穿他吧。
又吃了两口瓷盘里剩下的那点杏仁酪皮卷和如意玉露霜,还没有咽到腹中去的时候,大堂里的灯却熄灭了。
一室黑暗,只有舞台上的灯光还亮着。
嘈杂的大堂更加人声鼎沸,洛英期待的心,一点一点,被她提到了嗓子眼。
忍不住偏头看向孟柯白,却依然得到一张冰块一样的脸。
装什么?
是他刚刚提议要看完静瑶姑娘的表演,再去找灰鹰的。
那位起先在门口接待过他们两个的水玲珑,在嘈杂声中不疾不徐走上了舞台,大方一笑,正正说道:
“静瑶姑娘刚出道月余,胆子小,不喜人多。若大家再这般吵闹,静瑶姑娘今晚,恐怕要多等半个时辰,才会出来给大家弹琴了。”
声音不大,作用却极强,一时之间,大堂里的人迅速收拢了音量。
洛英却听到孟柯白轻蔑地“嗤”了一声。
她实在不解,轻声问道:“你笑什么?”
他竟会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下笑。
“原来风月比利益,更容易让人盲目。”
孟柯白的声音缥缈,像在故弄玄虚,又像是无端感慨。
但洛英并没有时间去仔细思考,孟柯白的话尾音未落,静瑶已经聘聘袅袅上了台,面上不见一丝笑意,只向台下微微福身,便婀婀娜娜坐下,开始了演奏。
静瑶穿着一身水绿色妆花缎长裙,对襟立领,琵琶袖莞尔,就连缓步间隐约露出的绣鞋,也是含蓄的海水江崖纹样。
她比洛英刚刚见到的其他姑娘们,穿得都要严实,头上只以几支青玉发簪插髻,若是换个宴会的场合,与洛英见过的大家闺秀无异。
那些姑娘们已经足够昳丽动人,在静瑶面前,却有些黯然失色了。
洛英沉浸在静瑶的美色里不能自拔,良久,才想起转头,看看那一身风流情态的孟柯白,会是什么神情。
一定是如痴如醉。
但,她意外得到了一张闭目养神的冰块脸。
“静瑶姑娘这么好看,你为何不看?”洛英压低了音量。
“看表演,自然是听曲的,用双耳足矣。”孟柯白漫不经心。
“你莫不是,怕看到美人动心?”激他一下试试。
孟柯白却连小指都没有多动一毫。
“你家夫人呢?是不是比她们,都要好看?”她得寸进尺。
这一次,孟柯白眉头微蹙,喉结动了动,狭长的双目睁开,黑瞳闪着点点舞台上清冷的反光。
他微微偏头,看她。
“我——”
却突然“嘭”的一声巨响,有个巨大的黑影掉落在他们两人面前的桌子上,生生将桌面上的瓷盘和建盏,拍得粉碎。
黄花梨木桌经不起如此大的冲击力,只一瞬,也碎成了好几块,木渣横飞。
洛英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立刻如木鸡一般,呆立在原地。
只有孟柯白眼疾手快,迅速伸长了手臂,将洛英虚虚护在了身后,又稍稍后退了几步,远离危险。
刚刚还静到只有静瑶琴声的大堂内,顿时一片混乱,耳畔呕哑嘲哳,说什么的都有。
等到灯亮起时,他们才看清,从天而降砸到桌子上的,竟然是一个人。
再仔细分辨两边人的说辞,原来是二楼那天字号的雅间里,有两个纨绔子弟,为了争今晚静瑶表演之后的出台而开始互相攀比砸钱。
一方本来已经靠数量取胜了,开始让水玲珑通知下去准备,但输了的那一方面子上却过不去,于是手下的打手暗中出手,将那个赢了的纨绔直接从二楼的雅间窗口扔了下去,又正正好,砸在了孟柯白与洛英所坐的那一桌上。
那个被扔下楼的纨绔身上多处骨折,口吐鲜血,应该是重伤。
而惊魂未定的洛英,只轻轻拍了拍胸口,心想:
这种场面,她从前也只在话本子上读到过,今天这一趟来花艳楼,也算是开了眼了。
眨了眨眼,旋即又想:
如果以后有机会,有男人也为了她而大打出手,到那时,她是会选择胜利的那一方,还是同情失败的那一方呢?
两边的骂战,从楼上蔓延到了楼下,似乎愈演愈烈。
而很多围观热闹的看客也挤挤挨挨,洛英夹在他们中间,说不害怕是假的,只能一直轻轻抓着孟柯白的袖子。
虽然面前这个人不会武功又铁石心肠,但他还算身材高大,真出了什么事,好歹也能借他的身子挡一挡。
见孟柯白面无表情,洛英试探一般问道:
“我们,我们直接去找灰鹰,好不好?”
孟柯白依旧不说话,却只朝花艳楼门口走去。
她无法,只能跟着他。
大堂内的场面实在是混乱,径直出门也根本无人阻拦。两人又回到了花艳楼门口,洛英实在想不明白,问道:
“说好了要去找灰鹰的,现在我们人都出来了,还怎么找?”
孟柯白却只是抬头,看着花艳楼上,那许多扇颜色各异的窗户,依旧冷淡:
“没有说不去找灰鹰。”
洛英错愕。
可孟柯白的话音未落,他却突然揽过了她纤细的腰肢,双脚蹬地,便带着她飞身上了楼。
孟柯白的怀抱是硬的,也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温度。
温良而漫长的夏夜,擦身而过的拥挤的人潮,杂乱无章的耳畔嗡嗡声,还有空气里混杂了更多酒气的香味。
这些都让洛英来不及激动,来不及仔细体会,生平第一次双脚离地的感受。
孟柯白带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翻进了花艳楼顶楼的一间屋子内。
入屋,他把她稳稳放好,从头到尾,都没有多一个字的言语。
凝神屏息,回过神来的洛英这才开始偷偷打量起来。
这间屋子比兴泰客栈的那间最好的上房还要大,陈设却是典雅古朴,和她根据读过的话本子里想象中的青楼,完全不是一样的。
而屋内的灰鹰,正坐在饭桌前沉思,突然看见自家主子带着未来的周王妃进来了,惊了一瞬,这才收起了情绪,问道:
“殿……公子,你们怎么会从窗户进来?”
他明明给孟柯白写了信,他的主子也从来不是个会翻墙走马、做偷鸡摸狗之事的人。
谁知孟柯白的回答更加令他意外:
“有人有眼不识泰山,说我不会武功。”
“那,她所谓洛公子夫君的姓名和籍贯,你还记得吗?”孟松又问。
景姝告诉了他。
“应当是个胡言乱语之人,景姑娘别放在心上。”孟松送景姝进了孟府,“景姑娘宅心仁厚,切莫为了这种小事伤神。”
景姝自然应着。
孟松暗示她再不跟任何人提及这件事,她也绝不会说。
瞧孟松的模样,应当会去严查洛英的夫君,进而禀报给孟柯白知晓。
到时候,她可就有好戏看了。
第 38 章 马上
说起景晖。
洛英的生辰,他提前了好几日特意准备寿宴,但正日时,大半天没等到洛英本人,却等来了他在回程的路上遇到脏东西魇住的消息。
这下,景晖的怒火荡然无存,只有一心牵挂着自己这位很可能做妹夫的小兄弟。
第二天天不亮,他便听说了在城外昌德侯别馆发生的惨案,又不到两日,京安城里暗潮涌动,私底下都在传一件大事,便是从前因为识时务投降而获封的诚忠伯,被查出通敌卖国的重罪,迅速被建平帝处决、诛灭九族——
所谓的“脏东西”,可能还真的有,不幸被洛英冲撞到了,而不得不在床上躺几天。
洛英倒吸了一口气。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经书里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圣人对君子的规劝。她饱读诗书,自然是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她现在做的事,确实一点也不“君子”。
无论是身为一个教养严格的大家闺秀,还是一个寄人篱下、低贱困苦的贫弱小厮。
但她就是听了,就是看了,况且,她又不能看清全貌……
反应过来的洛英,胸口憋了一股闷气,只低声反驳孟柯白:
“你,可你也在看啊。”
孟柯白不动声色,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态势:
“我对别人的床笫之事,并没有任何兴趣,何况现在这件事的主角,是我的手下。”
洛英咬唇,往一旁挪了挪,徒劳阻止他的钳制:
“现在,我们现在怎么办?”
在这样下去,她不得不承认,外面这样的香艳情景,让她又一次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梦里。
梦里和孟柯白的。
做梦,和亲眼所见到的,到底是不一样的。
梦是一样很模糊的东西。
梦里,不仅仅孟柯白的面貌是模糊的,还有孟柯白开始不管不顾吻她之后,究竟那些“不该发生的事”到底是如何发生的,也全都是白花花一片,模糊得很。
她自己也会像妙荷这样,陡然失了心智,主动去吻孟柯白吗?
还是会学妙荷这样,尽管千般不愿,也还要帮孟柯白脱衣服?
她统统看不清,也统统记不清。
她只记得,孟柯白最喜欢反复把玩她的月要肢和月匈脯,简直爱不释手。
就在洛英头皮发麻的当口,灰鹰一声粗重的喘./息传来,外面的两个人,似乎停止了亲密的动作。
喘./息……喘./息……这个衣柜比较窄小,洛英倒是还好,可孟柯白身材高大,只勉强挤进衣柜里,要从外看不出端倪,他就只能弓着身子。
但他们毕竟是两个人,这里到底空间狭小,洛英虽然是不需要弯腰的,但也只能把半个身子,都放在孟柯白那高大的怀抱中。
洛英只觉得有些奇怪。
就在刚刚,孟柯白揽着她,把她提着带上这个房间的时候,她还觉得他的怀抱是冰冷僵硬的。
但这一次,两个人被迫紧紧挤在了一起,她却觉得潮湿闷热,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孟柯白因为弓着身子,他的下巴便只能搭在她小小软软的肩膀上。
好硬,好重,好痛。
可是她动不了。
孟柯白那灼热的呼吸就在她的颈侧,一来一回,只让她觉得更加潮湿闷热。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越来越尴尬的境地,洛英只好收敛心神,仔细去听,衣柜之外的那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事。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她和孟柯白,在灰鹰的眼里,难道已经成了不能见人的?
她现在虽然处境落魄,但也没到需要躲在窄小的衣柜里,听别人壁角的境地吧。
但外面的动静,也让她渐渐懂了。
只听轻柔的脚步声近,应该是妙荷进来了:“鹰哥哥,妾对不住,让你久等了。”
灰鹰的语气也透着十足的羞赧:“哪里,不久。”
别的不说,光是妙荷这一声声“鹰哥哥”叫的,连洛英这个女子,一听都觉得酥掉了半边身子。
这衣柜门并不算严丝合缝,在洛英的这个高度,刚好能通过那浅浅的缝隙,看到外面两个人的一点点动作。
妙荷很美,仅仅透过这一条窄缝里能够看到的,那一身的明眸皓齿冰肌玉骨,也足以惊心动魄。
她穿着一条胭脂色的瓯绣金丝纱衣,内里的月白抹胸轻盈,浅浅包裹着翕动横波。浅雪一般的丝质长绔,腰间宽而繁复的洋红色腰带瞩目,配上反绾玲珑的双刀髻上精致不张扬的流苏,果然是花艳楼头牌,艳而不俗。
洛英感慨之间,又听妙荷语音婉转,似有委屈不诉:
“妙荷知道鹰哥哥家世清白,为人正派。在今日之前,从未踏足过烟花之地,更遑论留恋花丛……”
瘦弱的肩膀抽搭,横波微颤:
“要鹰哥哥放弃良家淑女,委屈娶妾为妻,是妾高攀了。”
这样的低眉顺眼我见犹怜,灰鹰哪里扛得住?
只见他又心疼又着急,握住妙荷还在颤动的香肩,赶忙安慰:
“妙荷姑娘仙姿玉貌,又冰雪聪明,只是前半生飘零不幸沦落风尘,是灰鹰粗鄙,不敢高攀,你可千万不能再这样妄自菲薄了。”
妙荷不语,只用柔荑勾了那桌上的半壶酒,款款行了几步,引着灰鹰去了一旁的软榻,施施然坐下。
但相较于餐桌,那个软榻的位置着实有点偏僻,洛英透着那个缝看,甚是勉强。
这一下,便只能看见一小半,二人在做什么了。
又听妙荷的话语里,带了几分温柔的讨好:
“刚刚与鹰哥哥的酒令行到了一半,妾还是觉得,在这里卧着舒服一点。鹰哥哥,咱们继续,好不好?”
灰鹰却是轻咳一声,语带犹疑,似乎更加难为情:
“酒令……酒令可以行,只是你说的那个惩罚……我,我刚刚又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十分不妥。”
谁知妙荷轻笑一声,又道:
“鹰哥哥可是觉得,输掉的人除一件衣衫,这个惩罚太过粗俗?觉得这是我们风月场里玩惯的把戏,实在不适合,鹰哥哥你这样光风霁月的大好男儿?”
输掉的人就要脱一件衣衫?洛英闻言,不自觉咽下了口中的津液。
今日真的大开眼界。
妙荷输了倒还好,即使洛英是个软糯女郎,也是很想看看;
但万一灰鹰输了,她这样明目张胆看,是不是不太好?
而外面的灰鹰,也连连否认:“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妙荷嗓音娇柔,却又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再说了,明明刚刚的几轮,是妾在输,妾已经脱了两件外袍和罩衫了,鹰哥哥你却一次未输过。妾不想那么快缴械投降,又回去添了一件纱衣,鹰哥哥不会怪罪妾,说妾作弊吧?”
灰鹰只能溃不成军,节节败退:“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这时的妙荷又语带乖巧:“那我们继续,好不好?”
透过那条窄窄的缝隙,洛英只能见到榻上的两人双腿交叠,穿着蜀锦绣鞋的玉足稳稳倚在灰鹰略显局促的小腿上,妙荷似乎已经坐在了灰鹰的怀里。
洛英喉咙发紧,衣柜里明明是闷热潮湿的,她却只想喝水。
驱赶脑中不断泛起的遐思。
就在她滞了呼吸地当下,外面的两人,一个娇娇柔柔,一个紧张焦惶,但奇怪的是,妙荷又一次输了。
只见妙荷的小腿晃了晃,娇嗔着:
“鹰哥哥好厉害,从前妾与别的客人行酒令,从来都没有连输三局的时候呢。刚刚妾提议要行酒令那会儿,鹰哥哥还百般推辞,却不想,鹰哥哥是个隐藏的高手呢。”
又听灰鹰羞愤难耐,满是局促:
“我,我只是运气好,碰巧罢了。妙荷你不必当真,你……你不脱,也行的。”
妙荷又笑:
“不脱那可不行,妾虽是风月场上的女子,却也不愿被小看,不会做那言而无信之人,妾愿赌服输。”
接着,洛英便透过那条缝隙,看到刚刚妙荷穿在身上的那件胭脂色的瓯绣金丝纱衣,轻轻慢慢地落到了地上,两人交叠的腿,一丈之前的位置。
木制碰撞,似乎是妙荷端起了酒杯,笑道:“鹰哥哥,再来吧。”
灰鹰迟疑:“还……还来吗?”
明显还在犹豫。
妙荷声音娇柔,内容却毫不让步:“鹰哥哥与妾之间,还尚未分出胜负呢,鹰哥哥就这么快,认输了?”
而灰鹰嗓音低沉:“可我,可我担心你。”
话音未落,妙荷又开始新一轮的酒令,灰鹰无法,便也只能仓促应战。
这一次,终于轮到了灰鹰败下阵来。
妙荷得意轻笑:“鹰哥哥,你输了,你可要履行诺言,脱一件衣裳哦。”
灰鹰十分为难,连嗓子都沙哑了好几分,差一点听不清了:
“妙……妙荷姑娘,你,你现在坐在了我的腿上,我,我要脱,我这也不好脱呀。”
妙荷也学着灰鹰,放低了音调,柔柔嫩嫩,像是小猫咪的爪子在挠:
“鹰哥哥不羞,脱衣服多简单,让妙荷来帮你好了。”
似乎有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
之后,又有唇齿交缠的暧昧声响,顺着那窥视半爿的缝隙,低低切切地,流进了洛英的耳朵里。
再一看,那两人原本交叠在一起的双腿,也比之前缠得更紧了。
她再蠢笨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这两人是在做什么。
唇齿交缠,是不是就不能顺畅呼吸了?
所以她即使听到那样的声响,也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耳根发烫,心口猛跳。
他们不会要……
突然,洛英的耳廓一热,潮湿的、带着几分愠怒的话语,随着孟柯白喷薄的热息,一点一点传得清晰:
“卫郊,你的那位洛府大小姐,有没有教过你一句话,叫非礼勿视?”
身后这个看上去道貌岸然的孟柯白,似乎也在轻喘,呼吸浓重。
灰鹰连声音都是滚烫的:
“妙荷,妙荷,你别这样……”
可妙荷却似天真烂漫:
“鹰哥哥,你说哪样呀?”
灰鹰哽了哽,更是无地自容一般:
“我、我们还不是真正的夫妻,不能那样……”
妙荷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嗓音却是娇柔的嘶哑:
“鹰哥哥,你嘴上说着不嫌弃妾出身低微,不嫌弃妾人尽可夫、下贱卑劣,不嫌弃妾是个沦落风尘的女子,但你现在的种种行为,却还是在实实在在地拒绝妾……”
后面的那几句话,明显带着哭腔,就连搭在灰鹰小腿上的那双足,也开始跟着抽抽搭搭。
娇软美人落泪,任谁都顶不住。
就算是洛英这样的小可怜,也不由得对妙荷又多了几分同情。
妙荷再怎么冰肌玉骨、柳娇花媚又如何,灰鹰如果说了不要她,她也只能咽下苦泪,默默忍受。
心化了大半的人又何止洛英一个,灰鹰也软了语气,连连哄道:
“妙荷,你看你又在胡说。我灰鹰既然已经答应了你,便已经将你视作了未过门的妻子,又怎么会、怎么可能嫌弃你呢?”
妙荷不语,只还在抽抽搭搭。
灰鹰有些慌了,只见他双腿微收,像是在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才能哄住面前被伤透了心的美人:
“从见到你第一眼,我便已经认定了你。抛绣球招亲这样荒谬,却还是让那绣球砸在了我这个无关之人的手上,这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是什么?”
见妙荷似乎停止了啜泣,灰鹰继续说道:
“妙荷,我之所以拒绝你,不是因为不爱你、或是看低你,恰恰因为你我即将正式成为夫妻,我若是在此刻轻薄了你,是在委屈你呀……”
妙荷未动,只低低“嗯”了一声,娇娇柔柔,断断续续:
“鹰……鹰哥哥,妾的心口好痛。”
灰鹰一下便紧张了起来:
“心口痛?怎么回事?刚刚我们行酒令时,不还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痛起来了?哪里痛?怎么痛的?”
妙荷夹着嗓子,嘶了一声,羞羞答答:
“这里……这里……鹰哥哥,妾心口好痛,你来帮妾揉揉,好吗?”
听到此处,洛英脑中似有一根紧绷的弦断了,酥酥麻麻,如春雷炸响。
她虽然看不见他们,却也知道,妙荷是要灰鹰揉她的心口,至于心口在哪儿……
洛英前臂微抬,下意识想要捂住她自己的胸口,只一动,刚刚头顶炸响的春雷,变成了惊涛骇浪——
她在离开客栈之前,反反复复确认,裹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的裹胸布,居然在这个极其关键又极其尴尬的时候,松了……
松了!
虽然身处黑暗,但她此时脸色惨白,如同失了好几天的鲜血一般。
今日她穿在外面的,是孟柯白花了三倍价钱、兴泰客栈的小二跑遍了整个雍州城才买回来的合身的外袍,坦领、潞绸,布料是轻薄通透的。
可不比昨日她的那身粗布短褐,即使裹胸布出了问题,也勉强可以遮挡。
更令她手足无措的是,这一回,因为她在衣柜里关着,后面还站了个压迫感极强的孟柯白,听着外面的、念着自己的,她精神紧绷,那裹胸布不仅是松了,甚至已经垮到了腰间,捞也捞不回来。
其实,也不过就是眨眼之间的事,衣柜门外的风云激荡,她心神不英,又哪里顾得上反应。
洛英想要抬手,好歹摸一摸究竟如何,却被身后的孟柯白反剪手腕,力道极大,动弹不得。
孟柯白在她耳边咬牙切齿:
“卫郊,你要是再乱动一下,我就杀了你。”
怒入骨髓,极其凶狠,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孟柯白的唇贴在她小巧的耳廓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她甚至下意识认为,他说完这句话,立刻就会将她那不堪一击的耳朵,咬下来一般。
洛英闭上了双目。
尽管这两日的接触,她知道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可这也是孟柯白第一次,用如此骇人的语气同她说话。
气息凝在口中,她不敢吐出,只能生生憋着。
在此之前,她只觉得孟柯白冷漠,又时常莫名其妙阴阳怪气,但细究起来,他对她其实也不算太差。
他救了她两次。
她虽然被迫做了这个小厮,但没有哪家的小厮,能像她这样,做得这么舒服吧。
可现在,是她的裹胸布松了、掉到了腰际,难堪的人明明是她,可是气急败坏露出狰狞面孔的人,竟然是她身后这个一直隐忍不发的孟柯白?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道理不是这么个道理啊!
这副吃人的嘴脸,让洛英又一次想起了孟柯白。
尽管她费劲心思,从洛府里出逃、躲了梦里那些可怕的事情就是为了躲开孟柯白,但她又在这个途中,反复深陷与孟柯白的纠缠。
梦里,与孟柯白做那些有违纲常之事;
白天,总是不合时宜想起孟柯白。
那个她只见过背影、只虚虚听过他说的八个字的男人,究竟要怎么样,她才能彻底摆脱他呢?
孟柯白,你这个大坏蛋、大淫棍,我恨死你了。
胡思乱想还在继续,第一场梦的后来,孟柯白在她的凤藻宫里留宿的第一晚,也是他强要她的第一晚。
孟柯白对她下手极狠,洛英虽然是在是想不起来具体的过程,但最后,她身上那件纯白的、崭新的、为了给孟驰服丧才穿的真丝寝衣,被孟柯白撕成了一块一块。
寝衣和她的下场一样,凄惨无比。
现在的她,似乎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呀?
孟柯白身形高大,武功高强,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就锁住了她的胯,根本不让她抖动。
但她还是忍不住发抖,一直凝在眸中的眼泪,也倾泻而下。
冰凉的泪水,滴到了孟柯白紧锁她胯的手上,是湿的。
孟柯白被这衣柜里莫名的处境弄得心烦气躁,这几滴泪,似是浇熄了他冲天的谷欠火一般。
他很想冲出去,把灰鹰这个小子给撕了。
一步错,步步都错。
灰鹰和飞鹏,两人都是他收养的孤儿,从小便跟着他。他一向严格要求自己,这两个人又俱是优秀懂事,也学着他,根本不近女色。
孟柯白原本想着,等这一次的事情彻底了了,周王风光迎娶周王妃、他的野心他的霸业事毕,他就给灰鹰和飞鹏两个人都挑可心的姑娘,让他们都成家立室,从此好好生活。
但天降绣球,事情拐上了另一条颇为奇异的轨道。
看灰鹰那不值钱的样子,明显对那妙荷动了情。
本来,孟柯白与洛英到花艳楼找灰鹰就算是正事,灰鹰却不知是出于什么,竟然让他堂堂周王,躲在衣柜里听手下的壁角。
但也算鬼使神差,孟柯白居然默认了灰鹰这荒诞而离谱的做法,还跟他并不喜欢的洛英一起,挤在了这么小的地方。
衣柜那道门的缝隙,只在洛英那个高度上可以看见外面。他虽然看不见灰鹰和妙荷之间发生的事,但光是听那欲盖弥彰的声音,闻着被这小小衣柜困住的、他以为他已经逐渐适应的、洛英身上那独有的香露气息,他已经快要疯了。
偏偏这始作俑者之一的洛英并不老实,在这么狭窄的地方、在他的半个怀抱里,她还老是要动来动去。
他只是心烦气躁,按住她,让她别乱动而已,她怎么还哭了?
女人就是麻烦,幸好他不爱她。
不然,他肯定要像那不值钱的灰鹰一样,绞尽脑汁,用根本不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肉麻话,低低地哄。
那个灰鹰也是,鬼迷心窍,色令智昏,明明知道他们两个人还在衣柜里躲着,怎么这么不知收敛,真要当着周王和王妃的面,表演一场活./春./宫吗?
洛英胆子小、不谙世事,可不是什么都能看的。
这一次,先扣掉灰鹰半年的俸禄和所有休沐吧。
此时,衣柜之外的两人又传来了暧昧的声响,孟柯白眉头紧皱,狠狠咬了咬牙。
给灰鹰扣两年,两年以内一分钱都别想他发,也别想休息。
而让孟柯白近乎失控的声音,自然也被洛英听见了。
压抑沉闷的空间、胸前的岌岌可危、外面那令她羞愤的暧昧,还有身后,孟柯白毫不讲理、粗暴又严厉的对待——
都让洛英觉得,委屈至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到底在做什么呀。
一切从前天那个梦开始,原本尚算平静生活的她,都不一样了。
她为了躲避与孟柯白的不合时宜的见面,躲在了洛府上那个堆放卫远岚遗物的房间内一次。
在有惊无险逃出了洛府之后,她在马车上,又躲了一次,之后便偶遇了孟柯白。
今天,这是莫名其妙,和孟柯白在这个狭窄闷热的衣柜里,又躲了一次。
中间还夹杂着被贼人诓骗,上了贼车,差一点就要被劫财劫色、死无葬身之地的惊险经历。
她的命,怎么会这么惨?
梦里、可能的前世,她被迫入宫,克夫守寡,还成了摄政王孟柯白的玩物;
梦醒后,为了逃避那可能发生的大难,她抛家傍路,独自出逃,但却不想,日子并没有好过多少。
越想越委屈。
洛英抽了抽鼻子,孟柯白的威胁还犹在耳畔,她也不想哭的,却根本止不住眼泪,全身都在颤抖。
她太想大哭一场了。
但却听到孟柯白似乎叹了一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轻声问她:
“哭什么?”
语调轻柔,跟刚刚恶狠狠在她耳畔威胁她的,判若两人。
洛英呆住了。
她不善言辞,也想为自己解释,但话到了嘴边,又生生憋住了。
若她此时开口说话,露出哭腔,恐怕会被衣柜外的两个人听到吧。
“呜呜……”只能变成了简单的呜咽。
而下一瞬,洛英却感觉到,孟柯白反剪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减弱了。
但他没有松开。
她试探着抬起手,孟柯白的手,也跟着她的,一并抬了起来。
洛英顿了顿,继续动作,将自己的手抬到了胸口的位置,嘴里依然呜咽。
她的裹胸布掉了,这里空荡荡的,很不舒服。
她想向孟柯白解释,自己真的不是无缘无故哭的呀。
但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并没有把握好距离,孟柯白还握着她的手腕,坚硬的手背,似乎碰到了她柔软的地方。
洛英霎时汗毛倒竖,原本微弓的后背,也绷得死紧。
孟柯白的声音适时传来:
“怎么,你也心口痛,想让我给你揉揉?”
话音刚落,洛英就后悔了。
后面的那句话,从她现在一个男子的嘴里说出来,横竖都很不合适。
所以她连忙给自己找补:
“在下失言,在下的意思是——”
但眼前却是骤然一黑,李懋怀伸手,已经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
“洛公子说话颠三倒四呢,刚才不是还装作不认识本王吗?怎么又突然改口称‘殿下’了?”
李懋怀用了极大的力气,洛英根本就没办法再吐一个字出来,两眼金星直冒,马上就要被掐死在当场。
但突然,脖子上的力道却松开了。
同时,她听见一个极为熟悉的男声:
“殿下如果非要草菅人命,就先从我孟柯白的尸体上踏过去再说。”
第 39 章 林间
一直到这个时候,洛英才听到了剧烈的马蹄声。
哒哒,哒哒,由远及近,终于,一声长嘶,在她身边停了下来。
她知道这是燎原火——这是什么危险的想法。
洛英微微红了脸,低下了头。
而那男子适时开口,打破了她的胡思乱想:
“这位小哥,你是谁?又怎么会在我的马车上?”
他的话和他的眼神一样冷。她果然还是处处受制于人的。
刚刚还掷地有声的质问,一眨眼,洛英只觉得一股委屈弥漫,压得她心口发堵。
她放下了筷子,垂下眼帘,任眼泪上涌,浸湿了那双可怜巴巴的鹿眼。
孟柯白却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一份:
“既然你对青楼这么感兴趣,晚上,就跟我一起去花艳楼。”
很好,他真的以为她是男人,这使得她放下了一点戒备。
但是孟柯白又是怎么过来的?比飞奔的燎原火还要快?
因为差点窒息,洛英的脑海又陷入了混沌,她实在无暇神思这些。
她不得不弯下腰,捂住脖子上被李懋怀下死手掐的地方,不断咳嗽着,才能稍稍缓解反复的疼痛。
半明半寐的视线里,孟柯白英朗挺拔的身躯,挡在了她和李懋怀的中间。
这一个动作,当然也完完整整落入了李懋怀的眼中。
他的薄唇不由绷紧。
孟柯白的话似乎别有深意,但她实在是不敢多想。
眼前的男人既然轻而易举地救了她的命,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要了她的命呀。
她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才不想给老男人孟驰殉葬呢。
但孟柯白不等她回答,已越靠越近,说话时的嘴唇,已经与她的只相隔了咫尺。
洛英话本子看的不多,此时已经口不择言:
“我……我不会对你以身相许的!”
而孟柯白放低了嗓音,状似委屈:“可我救了你的命。”
他的热息沿着她的脖颈蜿蜒向下。
怎么办?这一下,根本不需要她挣扎,原本围在洛英身边的悍匪,齐齐快速闪开了。
腰间抵着的匕首,自然也消失了。
灰鹰这才将那银票奉上,持匕首的悍匪看了眼银票上的金额,立刻喜不自胜,向其余三人使了眼色,他们便迅速上车离开了。
洛英却只在回味刚刚孟柯白的那番话。
他应该……是在帮她,但为什么,要编一个如此恶心的借口?
又或者是,他真的有个身患热毒的孩儿,不幸被人拐走,他也确实心急如焚。
洛英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地多了几分同情。
谁知那潞州公子已经转身上了马车,躬身掀开车帘之前,顿了一顿:“我也要去雍州。”
这是……要载她一程的意思?
“我的马车宽敞,坐着也舒服,不用挤。”说完,他人已经进了车厢。
只有灰鹰眨了眨眼,强行吞下了自己呼之欲出的震惊。
跟了周王殿下十几年,他深知他为人淡漠疏离,心思深重。周王一向寡言少语,灰鹰从未见过他,用这种语气和别人说话。
带了一丝丝宠溺,和无奈。尽管还在跪着,洛英却开始认真思考起,孟柯白的这个问题。
钱,银两。
虽然不知道孟柯白给那几个贼人的银票价值多少,但既然他们那样干脆就放了她,银票上必然是不小的一笔。
“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银两,和珠宝首饰加起来,不知道……够不够还你。”她咬了咬嘴唇。
自己那只金镶红宝石耳环,还在孟柯白手里,她也不好意思再开口要回来了。
虽然她很喜欢它,从前也经常戴着。
耳环珍贵,又是祖母乔氏专门为她打的。乔氏又是卫远岚去世之后,洛府里唯一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
“无须如此麻烦。”良久,孟柯白才淡淡说了一句。
她屏住了呼吸。
其实洛英自己,也并不想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赔给孟柯白。
幽州山长水远,路上用到钱的地方还有很多,都赔给孟柯白了,她以后怎么办?
都怪自己蠢,这么容易就被人骗。
洛英抬手,轻轻挠了挠耳屏前的小窝。
有点痒。
“我……可我总不能,以身相许吧……”
说话的时候,马车刚好碾过了一个巨大的石头,狠狠颠簸了一下,车轮辗转,也吞下了她说的,那最后的几个字。
“以身相许”。
不知道孟柯白有没有听见。
但愿没听见吧,她真的是冲口而出的,说完就后悔了。
那改变一切的梦境里,她记得的,禽兽孟柯白仗着他救了她的性命,步步紧逼,她口不择言,便说了“以身相许”四个字。
后来事情的发展令她难堪。
说起来,孟柯白可不像那孟柯白一样,孟柯白从头到尾,都几乎没有正眼看过她,更不会随意动手动脚。
也是正常,孟柯白有妻室有孩子,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
他是个正派君子。
孟柯白不答话,一时之间,气氛似乎又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何况面前这个明显是女扮男装的女子,跟周王似乎根本没见过,他怎么会突然一反常态,先是在茶寮那里听了几句闲言便示意自己动身去追,追上那几个一看便很好对付的骗子,不直接上手打,反而说了那么多谎话来唬人。
周王这是在做什么?灰鹰看不懂。
不知道那个被周王打发进了宫的飞鹏,知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而洛英从同情里回过神来,想到那豪华的马车肯定比刚刚来的时候舒服,尽管眼角还挂着泪水,还是弓着身子,慢慢上了马车。
再次启程之后,车内的气氛,又变得奇奇怪怪起来。
“这位公子……不管怎么说,”洛英不知道这潞州公子怎么又突然将脸冷了下来,只能硬着头皮感谢,“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他只闭目养神:“举手之劳罢了。”
包袱抱了一路,她的手指有些累了,稍稍挪了挪,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公子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马车上?”
“我也路过了那茶寮。”只这几个字的回答。
洛英低低“哦”了一声,又挪了挪,压着嗓子说道:
“萍水相逢,多谢公子……哦,我还不知道公子你叫什么,该如何称呼。”
“我姓孟,名子白。”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名字倒是挺好听的。
“孟,孟公子,”洛英只看着孟柯白笔直的小腿,咽了口津液,“连带着早上的,我必须要谢谢你。”
孟柯白没有动。
“孟公子出手不凡,两次相救,我感恩戴德,不知道该如何回报。看孟公子通身的气派谈吐,与孟夫人应该也是琴瑟和鸣,”洛英自顾自说下去,
“孟公子的孩儿却不幸得了这样的病症,我深感遗憾,可惜了,我对行医一事一窍不通,实在帮不上忙……”
孟柯白忽然抬了眼帘:“不妨事的。”
怎么这么吓人?
她抿了抿唇,继续硬着头皮说道:“嗯,我,我十分同情孟公子你那出生便生了热症的孩儿,但,但是……我自己就是被人拐卖到长安为奴的,又,又怎么会,拐卖别人的孩子?”
孟柯白眸色一凛,却依然没有说话。
洛英只当他觉察到了先前的不妥,心有愧疚,便不自觉加快了语速:
“再说,我这身上哪里又可能有什么大毒疮呢?从头到脚,都是干干净净的,不信,你可以看看。”
说着,她便不顾自己眼下还只能抱着包袱掩盖胸前的波涛,就要伸出一只雪腕,拉开袖子,给孟柯白证明。
却不想,此时的马车突然一阵颠簸,刚刚还在洛英怀里的包袱,随着她伸手的这个动作,往前跳了一跳。
同时,从包袱里,掉出来一样东西,刚好落在了孟柯白那双几乎一尘不染的青黑色靴子上。
洛英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自己的耳环。
入宫之前,专门上了她家的教引嬷嬷说过,这样那样,是要生宝宝的呀!老男人孟驰连手指头都没碰过她一下,而且现在已经死了,她这以后,要怎么见人?
洛英咽了咽口中的津液,自以为已足够委婉:
“你……再闹真的要出人命啦!”
谁知孟柯白唇角一勾,眸色蓦地加深:
“不久之后全天下都会庆贺,大哥为你留下了遗腹子。我天家血脉,又多了一个正统。”
然后将她一把打横抱起,走向那张她垂涎已久的凤床:
“自然也包括我。”
她好像,不是洛俊的亲生女!
这一次她的脑子又好用起来了,她清清楚楚记得,自己的亲生父亲叫谈承烨,现在已经贵为河朔三镇之首的卢龙节度使。
甚至连谈承烨交给阿娘的定情信物收在何处,她都记得。
这一回,洛英不哆嗦了。
一场梦,又长又怪,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睡前看了太多话本子,所以才生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不如验证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
第二日一早,洛英梳洗完毕,便准备到前院里,先去寻那信物。
穿过回廊,迎面却走来了妈妈宫氏,一脸冷漠,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
宫氏原本是洛英生母卫远岚的陪嫁。
洛俊当年入赘卫家,却在卫远岚离世后过河拆桥,不久便改换门庭,还扶了爬床上位的侧室冉氏为正妻。冉氏上位后,把府上的卫家旧人或遣或卖,宫氏则是其中唯一一个能留在府上的——因为,她在卫远岚刚刚去世时,便已暗中投靠了冉氏。
但,在洛英的梦里,将她的真正身世和信物都告诉她的人,也正是漠视了她十三年的宫氏。
到底,哪个才是宫氏的真面目?
走到了跟前,宫氏再不想注意到她也不可能,洛英轻咳一声,左想右想,又憋了半天,才慢吞吞张口:
“宫妈妈……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宫氏“嗯”了一声,只皮笑肉不笑:
“昨日大小姐生辰宴,大小姐才见了奴婢,怎么这么快,便忘了?”
洛英说完就后悔了,听了宫氏的回答,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十几年来,她早已习惯了宫氏的背叛和冷漠,也从不把她当做卫远岚留下的旧人。今天她一反常态,主动向宫氏搭话,本来便容易惹来怀疑,一张口,还说了这么蹩脚的话。
万一梦里全是假的,她突然向宫氏打探自己的身世,岂不是又把话柄递到了冉氏面前?
到时候怎么圆?
以她的智力,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对策。
洛英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宫氏也不想费时间同她周旋,摆了摆手,就要擦身离去:
“今日府上一早来了贵客,夫人可不敢怠慢,有好多事须得奴婢张罗,大小姐,恕奴婢失陪了。”
“贵客?”洛英下意识问道。
“嗯,”宫氏十分不耐烦,人已经向前走了两步,“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周王殿下孟柯白。大小姐若是无事,便回你的闺房吧,别在这院中闲晃了。”
一直到宫氏走远,洛英还沉浸在她刚刚那句话里。
周王……孟柯白……
听着好耳熟。
到底哪里听过呢?
等等,这不就是那个梦里强迫她,她醒了却死活想不起名字的男人吗?
洛英倒吸了一口凉气。
听说藩王都会前往封地就藩,怎么孟柯白这个时候会在长安?
在长安也就罢了,偏偏她昨晚刚梦见他,他今天就杀到了洛府?
不行,她要去看看,梦里她实在看不清长相的男人,究竟长了几个三头六臂。
“不要!不要!”
洛英突然撑开眼帘,看见了熟悉的帷帐。
四更天,月光荧荧,不仅让她看清了床上挂着的帷帐,也看清了床头矮几上,自己睡前才翻过的话本子。
那是今日自己十六岁的生辰,父亲如今的正房夫人冉氏,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轻薄纱衣之下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洛英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摸着满头满身的汗,这才开始让思绪回笼。
她还在洛府,在自己的房里,而不是在宫中。
所以刚刚经历的、过于真实的一切,其实只是一个噩梦?
到底怎么回事?等等,她现在是男儿身。
“以身相许”这四个字,被她一个男子说出来报答另一个男子,似乎更加不对劲。
这令她不得不想到了,只在话本子里见过的,龙阳之癖。
从小到大,她都被关在府上,几乎甚少出门,了解外界最大的途径便是书本。除了那些时人经学图仕读的四书五经,她最爱看的便是话本子。
龙阳之癖,也就是两个男子谈情说爱。
孟柯白这样的矜贵公子,与另一个男子搂搂抱抱,那画面闪过脑海,都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洛英猛地摇了摇头,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孟公子,你也知道,我不过一介小奴,那些钱,光是买下我,都,都绰绰有余。”
“嗯?”孟柯白尾音上扬,长指微曲,“所以,我这是亏了?”
亏了?一来一回,折腾了小一会儿,衣柜里的环境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改变。
潮湿,闷热,孟柯白在她身后,依旧喜怒无常,让她首鼠两端。
她曾以为他是君子。
毕竟她抓过他的腿、靠过他的腰、摸过他的耳垂,还撑开过他的眼皮。
他完全不为所动。
但眼下,外面春和景明,他们被迫挤在这窄小的空间里,他道貌岸然,竟然对她说了这样的话。
这不是调./戏是什么?
而他刚刚似乎碰到了她,就在那时,难道他已经发现了她原来是女扮男装了?
原来她过去的担心,一直都是对的。孟柯白确实没有龙阳之癖,又确实只对女子感兴趣。
那一句“帮你揉揉”差点掀翻了她的天灵盖,等到洛英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堪堪收了眼泪,决定反击。
抬脚,向后,拿捏着距离,狠狠踩了孟柯白一下。
“嘶……”孟柯白吃痛,话从舌尖里蹦出来,“卫郊,你这是做什么?”
洛英的回击,则不自觉带了几分娇憨:
“你可不能趁人之危。”
孟柯白对这莫名的攻击十分不悦,正欲回击,却不想他与洛英在衣柜之内的动静,彻底惊动了外面榻上,正在纠缠的两人。
此时的妙荷,全身已经只剩下了鹅黄色的小衣和与长绔同样纯白的亵裤,那小衣的系带完全松掉了,整个人软成了一滩水,缩在了灰鹰的怀里。
而灰鹰也自然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那上半身的交领劲装,早就被妙荷打开。妙荷柔荑细长无骨,又涂了艳红的蔻丹,在灰鹰那宽厚紧实的胸膛游移,若有似无。
衣柜以内的异响传来,妙荷的手停住,只娇娇问了灰鹰一句:
“鹰哥哥,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灰鹰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迟早要有个了断,刚刚自己是被美色和谷欠望乱了心智,那几声异动,让他也恢复了不少清明。
灰鹰看着妙荷如秋水一般的眼睛,避开与她的四目相对,垂头,说道:
“妙荷,其实,其实有件事……我,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妙荷双眼无辜,娇嗓也透着难得的纯真:“鹰哥哥,这是怎么了?”
灰鹰却不答她,从那软榻上起身,弯腰,捡起了妙荷掉落在地上的纱衣。又回身,将她小衣的系带认真而仔细地系好,把她捂得严严实实。
然后才整理自己的上衣,拉好,走到了那被他亲手关上的,衣柜的门前。
灰鹰打开衣柜门,映入他眼帘的,却是背对着他、抱着孟柯白的洛英。
一头雾水的妙荷见状,尖叫一声:“鹰哥哥,他们,他们是谁?”
灰鹰自知羞愧,满面通红,嗫嚅了片刻,才对妙荷说:
“这是孟柯白孟公子,我的主人。”
妙荷的面色凝住。
灰鹰只能继续:
“我今日初见你时,已将身世托出。妙荷你知道的,我从小家破人亡,是孟公子不嫌弃我出身卑微,救了我,给了我机会。”
“与你的婚事,虽然是我自己做的主,但到底我不能目中无人,我也需要征求孟公子的同意。”
“中午的时候,我便写了封信,让孟公子过来花艳楼。却不想,他到的时候,你我刚刚在行酒令,我……我也实在不好扫你的兴,一时情急,出此下策,让孟公子先委屈了一下,躲在了衣柜里。”
说完,灰鹰稍稍松了口气。
当然,这只是他明面上,给孟柯白、给妙荷的一个说法。
在孟柯白和洛英来之前、行酒令的时候,他只当妙荷有心玩玩情./趣,所以把他们两人塞到衣柜,也只想着另一件事。
早上的时候,就在看了那四个贼人的黄榜之后,洛英对他说了那么几句话。
未来的周王妃对周王有很深的误会,也对周王似乎没有什么好感。
眼下情况紧急,他把这两个人塞到衣柜里,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让他们好好增进一下感情。
这样一来,周王还指不定在心里怎么感激他灰鹰呢。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妙荷行为大胆,举止暧昧,眼看着一个普普通通的行酒令,最后要演变成不堪入目的苟且……
而此时的妙荷,早已在灰鹰说话的时候,悄悄穿戴了整齐。
她走到了衣柜的面前,对着还抱着洛英的孟柯白,袅袅娜娜施礼,丝毫不露尴尬:
“孟公子安好,妙荷这厢有礼了。”
“妾早就听鹰哥哥讲起过孟公子,对孟公子一直都心生敬仰,如今一见,果然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但孟柯白对这样的恭维显然并不领受,只面色铁青,半抱着洛英,一个字都没有回应。
妙荷这才开始将注意力,放在面前器宇轩昂的公子,那怀里的人。
那人背对着她,一身男装,梳的也是一丝不苟的男子发髻,虽然身材娇小弱不禁风,却应该也是个男人。
原来这位孟公子,好男风?
妙荷心下一动,不解问道:“这位是……?”
灰鹰看到这一幕,更是觉得尴尬无比,不由看向了他的主子孟柯白,孟柯白的眼神里,写满了“把他吃掉”这四个大字。
灰鹰轻咳一声,只能硬着头皮介绍:“这,这位是我家公子的小厮,叫卫郊。”
听到这里的洛英,才稍稍转过脸,依旧不肯正对着她身后、刚刚被自己窥视的两人,只勉强打了个招呼。
她其实,并不是真的被孟柯白抱在怀里的,只是她现在的这副样子,无论被谁看到了,都会产生极大的误会。
就在此片刻之前,在灰鹰走过来开门的脚步声里,洛英慌了神,又急又恼。
她总不能一直双手捂胸、欲盖弥彰吧。
实在想不到办法了,她只能先转过身去,背对外面。
而转过身去的结果,就是面对孟柯白。
她与他隔了一点,并没有完全贴在他的身上。
而等到灰鹰走近,将那衣柜的门打开,室内明亮又暧昧的光线彻底照进来的时候,洛英才悄悄看清。
原来孟柯白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难看到了极点。
身后的灰鹰自然不知这衣柜里的几番春秋,只瞄到洛英那张半露的灰败小脸,关心问道:
“卫郊,你这是怎么了?”
洛英自然不能说出实情,只支支吾吾:“没,没什么。”
妙荷见孟柯白面色不睦,温温柔柔打了个圆场:
“困在这衣柜中这么久,真是委屈你们了,无论怎么样,先赶紧出来吧。”
洛英只稍稍往边上挪了挪,轻声对孟柯白说道:“你先走,把我挡住。”
孟柯白一滞,叹了口气,还是率先迈了步子,走出了衣柜。
洛英则紧紧贴在他的身后,也跟着出来了。
一旁暗中观察的妙荷,这才看清了这位小厮的容貌。
眉清目秀,鹿眼樱口,皮肤白皙,这小哥长得如此标致,看上去也十分纯情无辜,还被孟公子这样宠溺,可真是好福气。
想到自己早早便身不由己沦落风尘,妙荷依旧笑道:
“早先,妾听鹰哥哥说起孟公子。孟公子收养鹰哥哥、培养鹰哥哥成才,妾就知道,孟公子宅心仁厚,是个古道热肠的大好人。”
“如今,亲眼见到孟公子这样温柔对待自己的小厮,更加坚定了妾的想法,鹰哥哥有孟公子这样的主子,真是他的福气。”
灰鹰却在这时插嘴:
“我家公子可不是对所有人都温柔的,只是对卫郊那样而已。”
洛英本来快放松下来了,突然头顶发麻。
妙荷想到孟柯白好男风,明知故问:“鹰哥哥,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却听孟柯白声音一沉,对妙荷正色道:“妙荷姑娘,我与灰鹰有事要谈,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虽是询问,但话语里满是不容拒绝。
妙荷阅人无数,当然知道孟柯白这气派绝非善类,欣然同意,对孟柯白施施然行了个礼,又冲着灰鹰嫣然一笑,这才拢了拢身上的衣衫,转身离开了房间。
等到妙荷关好门,灰鹰这才回过神,关切询问洛英:
“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一面,灰鹰请孟柯白再次坐下,而洛英摇了摇头,依旧不肯露面,只是还躲在孟柯白的身后,背对他。
灰鹰还想调侃,却听孟柯白声音,前所未有的冷峻凌厉:
“还是我对你太过纵容,什么话都敢说。”
灰鹰表情暧昧,一心觉得自己得逞,小声嘀咕:“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孟柯白眼刀横飞:“实话什么?”
灰鹰缩了缩脖子,变了副戏谑的表情,笑道:
“您是我的大恩人,我不该先斩后奏,应下这个从天而降的招亲。”
孟柯白只用拇指摩挲着腰间的佩环,转头,却发现洛英早已经背过身去,根本没有在看他们。
“早上吵着要关心灰鹰的人是你,现在漠不关心的人还是你。卫郊,你如果不想留在这里,不想听的话,自己先回客栈去。”
洛英哪敢自己走,她现在这副样子,必须要孟柯白的帮忙,才好不被人发现。
孟柯白明显有怒气,她也知道自己行为反常,想了想,稍稍转过了身,走到孟柯白背后,小手微微搭在他双肩,半扑在侧,怯生生说道:
“你们说,我听着就好。相信有孟公子的英明果决,灰鹰这件事,一定能有个完满的收场。”
这话听着,越听越像是在挖苦和讽刺。
但孟柯白大概猜到了她为什么会这样。
突然弓起的后背、隐约而无意的触碰、她那张红得透彻的小脸。
她有了变化,而那一处,也是他前世的迷恋所在。
她满脸无辜,没有帮到他什么忙,又是那样惹他心烦。
一股无名火起,孟柯白冷冷质问:
“哪有小厮一直躲在主人身后的道理?”
洛英委委屈屈:“对不起……可我,可我真的没有办法。”
孟柯白不依不饶:“你在洛府大小姐面前,也这样?”
他为什么总爱提“洛英”,一次,两次,无数次?
这是在针对她卫郊,还是针对她洛英?
洛英胸口闷得很,不自觉提高了语调:
“对,就这样。她对我可好了,绝对不会忽冷忽热的。”
却听孟柯白似乎冷嗤一声:
“嘴硬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洛英气鼓鼓:
“现在是在说灰鹰的事,我人在哪里,跟灰鹰的事没有关系吧。”
孟柯白:“有。”
洛英:“有什么关系?”
孟柯白:“你总提洛府大小姐。”
啊?
还能这样?
这个人脸皮厚和倒打一耙的能力,着实让洛英叹为观止。
她怒极反笑,咬着牙,终于忍无可忍:
“孟柯白,你可不要倒打一耙,明明一直在跟我提洛府大小姐的人是你。”
“我已经忍了两天了,现在我也不想管了,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总爱提她?”
“你说,你是不是喜欢她?”
“是不是因为你喜欢她,才嫉妒我和她关系亲密,老是这样为难我的?”
孟柯白是生意人,考虑是否赚钱,才是他们最重要的事。
不说买下她这个“奴仆”,就是她洛英本人,从小到大,洛俊养活她,恐怕也没有花费太多吧。
她的几个弟弟妹妹,都比她能花钱。
如果真有人出钱,找洛俊买她,洛俊会同意吗?
反正梦里,洛俊只顾享受她成了皇后、太后的种种好处,她一旦出了事,他第一时间却只想与她割席。
“我,我,”她实在不知孟柯白究竟何意,一咬牙,干脆挑明了:
“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你想怎么办吧?”
“这一路出来仓促,”孟柯白垂眸,与她四目相对,“身边也没有一个照顾的人,不如委屈你一下,做我的贴身小厮,何如?”
“可我,我要回幽州……”洛英又躬下了身子。
他说过他来自潞州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也要去幽州的?”孟柯白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从长安出发,此处还不算远,现在回去,也来得及。”
“别别……”车厢不算很大,刚刚跪着的时候,她离孟柯白还有半步距离,眼下她着急,不管不顾,直接抱住了他的小腿。
结实有力,和早晨她摸到的手感并无二致。
“我可以,但,但,不是那种小厮……”最后几个字,声音小得像蚊子。
但这一次,孟柯白似乎有些恼了,眸光如刀,嗓音微扬:
“我三番两次救你,为你花了大价钱,你不知恩图报,竟然还反过头来,挑三拣四?”
“平白无故,污蔑我有‘龙阳之癖’。”
“是谁给你的胆子?那个帮了你的洛府大小姐吗?”
这都能赖到“洛英”头上?
他这个人看着正派,怎么如此是非不分呢!
但无论怎样,必须要在外人面前,保住“洛英”的声誉。
她赶忙连连摇头:
“不不不,不不不……” “所以,我们两人的打赌,你输了。”
洛英嘴里的烤鸭顿时不香了:
“我输了……行吧,那你准备让我,为你做一件什么事?”
却不想孟柯白云淡风轻,将那封信沿着原先的折痕折回去:
“还没想好,先欠着。”
这东西还有欠着的一说?
拖久了,他会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到时候,她又要怎么办?
“孟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小厮,哪种小厮都可以!”
“不不,只有一种,一种小厮!”
“先起来。”孟柯白揉了揉眉心,不再看她。
“你身上的香露太重。”
“如果这也是那洛府大小姐要求你用的,以后在我身边服侍,不准再用了。”
她一向不喜思考,深夜醒来,再一细思,难免头痛起来。
下床走出里间,外间里本该为她守夜的婢女小翠,果然又躲到不知哪里偷懒去了。
自母亲卫远岚去世之后,十三年了,她已经习惯这样的怠慢。
洛英想了想,还是把小翠叫了来,为她备水沐浴。
小翠骂骂咧咧,小声抱怨着她这个大小姐昨日生辰,在生辰宴完毕后才沐浴完,怎么睡了两个时辰起来,又要沐浴。
连浴水都胡乱准备,洛英没入浴桶中时,冷得打了个哆嗦。
不过她向来逆来顺受,此时满脑子都是梦中之事,匆匆安抚了小翠两句后,便在桶中彻底安静下来。
三岁那年,她的生母卫远岚突然辞世,父亲洛俊为其办了场极其隆重的丧礼。而那个被请来做法的大德,看中了还懵懂无知的她,说她是难得的“天生凤命”,将来势必要入主中宫,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听起来很好,但那年新帝孟驰已经二十八岁,也早已有了正宫皇后。那便是从孟驰还是太子时,便已经做了太子妃的裴玉容。
洛英之后便被洛俊养在深闺,因着她那命格,偌大的长安城,竟无一人敢来上门提亲。
昨日,她刚刚过了十六岁的生辰,宫里也传来消息,已年满三十五岁的皇后裴玉容再怀龙胎,孟驰龙颜大悦,十分期待这个帝后唯一的嫡子出生。
孟驰和裴玉容少年夫妻,天造地设,除了裴玉容接二连三生育又只能看着孩儿一个个夭折以外,这对帝后早就是全天下夫妻的表率。
只是……若梦境是真的话,裴玉容此次怀胎的结局便是母子俱亡,然后孟驰会在裴玉容尚未入土的时候,就急不可耐地,下旨封了她洛英做皇后。
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何况皇帝。
想到这里,洛英不禁一个哆嗦。
然而梦境之后的走向,又实在太过离奇。
孟驰娶她为后,又在洞房之夜暴崩,她被权宦仇元澄定了死罪,又阴差阳错落在了……等等,那个人叫什么?
糟糕,梦里那个强迫她的男人,她看不清脸也就罢了,怎么连名字都给忘了!
洛英又一次恼恨自己这不开窍的脑子,粉拳握紧,狠狠敲打了一下水面。
浴水泛起波涛,在她饱满的胸前起伏,她低头一看,却忽然想起梦里的情景,那个男人,似乎很喜欢她这里……
洛英不禁又一个哆嗦。
自己揉了两下,没什么感觉,梦里最后的一点点印象,又浮了上来,如另一道炸雷一般
孟柯白眼角噙着浅笑,施施然握住了洛英指着自己的手指:
“你也跟着大军在外生活了那么久,不会照顾自己吗?到灵济寺,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裳?癸水一个月来一次,这几日,刚好就是你班师回程痛晕的时候,你就这样跑到灵济寺,万一癸水来了……”
梁上的冯妙君闻言,不禁一抖:
癸水?班师回程那日?痛晕?……
下面的洛英挑眉:
“多谢使君关心,这是我自己的私事。若是使君想提醒些旁的,也请放心,我生来体寒,不易受孕,不会搞出什么人命来的。”
这下,冯妙君彻底确认——
洛英,洛英,竟然是个女子?
自己一见钟情、心仪爱慕、辗转反侧、怀春多时的心上人,竟然是个女子?
冯妙君两眼一黑,脚下打滑,从房梁上跌落。
第 40 章 自欺欺人
洛英前后的几句话,堪称惊世骇俗。
就连见多识广如李懋怀,也被深深地震惊。
震惊过后,自负的他也生平首次懊丧自己的愚蠢,前前后后发生那么多的事,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洛英是个女子呢?
一旦把洛英当做了女子,所有不寻常的地方,便都说得通了。
这样想着,怀中的冯妙君突然身子一软,就要往下栽——
幸好李懋怀机敏,震惊归震惊,随时注意着周遭的所有变化,而冯妙君心仪洛英,反应也自然比他大得多。
若此时被床上明显正在调情的孟柯白和洛英发现他们两个的存在,这场面会失控尴尬到何等地步,李懋怀根本不敢往下想。
他眼疾手快,一把将半个身子已经掉下去的冯妙君捞起,然后风一样,离开了洛英这间房。
速度比飞还快,无人能够觉察他们的行踪。
因着与洛英桢的交易,洛英对自己这仅剩在漠北的时日十分宽心。与赫弥舒王子的大婚并非近在咫尺,若是一切顺利,在大婚之前,她便可以与洛英桢换回来,不用再继续假扮这娇纵公主了。
是以,她也根本就没有想过,会有见到孟柯白胴./体的这日。
手脚冰凉,头皮发麻,久居佛寺的居士,生平第一次目睹这样的身子,一时根本不知如何反应,只能怔怔僵在原地。
“公主这是怎么了,”被她盯着的孟柯白也一动不动,只是那双墨绿色的眸子,像是有烈火闪烁一般,“我不过说一句事实,公主便忍不住要来亲自兴师问罪了?”
“你……”洛英眼看着孟柯白一面说,一面慢条斯理地将中衣的衣带系上,热意从双耳蔓延至脖颈,也不知是羞还是怒,赶忙移了目光,咬牙道:
“你虽为漠北王子,可也曾是大周子民,宝川寺乃皇家寺庙,其中僧侣个个放眼佛门都可堪翘楚,你怎能如此含血喷人?”
“哦?”孟柯白压低了嗓英,使其变得更加浓厚低沉,不动声色地朝洛英移了一步,“微臣方才所言,乃微臣亲眼所见,并非信口雌黄。”
对方如此言之凿凿,污蔑她知根知底的静泓师弟,洛英忍不住瞋目而视:
“亲眼所见?那你说说看,何时何地、对方又是何人?”
“公主,”话英回转,像是打了一场无声的太极,孟柯白的眼眸里,有她颇为虚张声势的倒影,“从前与公主在邺城相处时,从不知公主竟对佛门僧侣如此上心。转眼才数日过去,怎么变了这许多?”
说话间,他又一次紧逼,洛英害怕他高大的身躯,忍不住步步后退,却也竭力保持着冷静:
“保住宝川寺随行僧侣的名声,也是保全我大周皇家的名声,我身为大周公主,难道不应该?”
可嘴上不饶人,后背却已然抵住了墙壁。
她没有再退的余地了。关于这一点,洛英倒是早就想好了应对的说辞。
因着自己生来“克父克母”,洛英桢从小便对她十分不喜,也顺势从来不敬神佛、不踏足任何庙宇寺观。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这次有弘光帝亲自下旨陪随的宝川寺僧侣和那价值连城的等身金像,国事为重,“洛英桢”又是识大体之人,借此移情转性,开始尝试吃斋念佛、抄经祝祷,也不算特别稀奇之事。
况且,因为双生姐妹血脉相连,洛英与洛英桢的笔迹本就十分相似,旁人难以分辨;而她又专为抄经练了一手大篆,与平日洛英桢惯常书写之行楷相差极大,很难看出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孟柯白此言,显然是在故意找茬。
而更让洛英心中愤愤的,还有她身旁的这位状元郎,从前便是靠着舞文弄墨得了天子的青睐,这耍起无赖的时候,怎么能干出抢人毫笔之事呢?
永安公主此刻终于不再如先前那般平和淡定,先顺手将铺好的宣纸翻折移放,方才半转了身子,用那双摄人心魄的美目瞠向这颇为逾矩的小王子,半嗔半喝:
“本公主与大人相交日浅,大人不知之事不可胜数。今日本公主虽在你胡地,”
见孟柯白因为她的这句话眸色一暗,洛英心气大增,黛眉又一提:
“到底也是一朝皇女,亲父乃大周天子,若真要事事向大人汇秉,就算我说着不烦,大人听也要听烦了。”
说完,不等孟柯白反应,便探了半边身子,要去夺那被他硬抢的狼毫。
这支狼毫是多年前太子长兄赠予她的,一直只用来抄写经文,这次替嫁和亲,她也特意将这笔收得仔细,生怕害了半点折损。
可谁知,孟柯白今日亦是性情大变,全然不复先前那芝兰玉树的君子模样,俊脸上端肃不见、反而多了几分被狡黠掩盖的愠恼,在她探身来取狼毫时不但没有恭敬交还,反倒攥着狼毫直往后抬,洛英满心满眼抢笔,却因此骤然失了重心,直直扑在了眼前男人的身上。
昨晚一直萦绕在鼻尖的气息,也再一次防不胜防地鱼贯而入。
先前的两次,俱是她被迫与他举止亲密,眼下这般情景,却好像是她故意为之。
故意要往这漠北新贵的身上扑去。
她可不是个放浪疏狂的女子!即使是洛英桢本人在此,也断不会如此不顾公主之尊,使此奸诈伎俩,只为对自己的未婚夫投怀送抱的吧?
少女心口猛跳,立刻稳住了腰身,胡乱撑着面前男人如高墙一般坚实的身躯,让自己远离陷入“浪.荡”骂名的危险。
可洛英低估了男人的深情,正要为自己及时脱身松一口气,却发现这满口仁义道德的状元郎,竟然放任那只滚烫的大掌,死死扣住她的腰肢不放。
“不烦的,一点都不烦的,”偏这张俊脸满满廉耻的自觉,墨绿的眸子盯着她,从容得像是在看烂熟于心的四书五经,出口的话,也分明是下笔如有神:
“公主一样一样讲,微臣一样一样听便是了。”
洛英原本就发涨的小脸,眼下便更是红得透彻。
因着昨晚已答应了与洛英桢的交易,在被重新替换回来之前,她是一定要尽力避开与孟柯白的接触的,为表兄卢据抄经祈福,便是她能想到的绝佳借口。
但孟柯白对洛英桢的感情,比她想象中还要浓烈,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只不过是半日的工夫,他便如此迫不及待,甚至已然到了,不顾男女大防的地步了。
嘶……
他与洛英桢先前有过单独相处的时候吗?若是有,他也同样对姐姐做出过这样逾矩的行为吗?
“公主,”看到僵在原地的她,孟柯白唇角微微扬起一抹笑意,手却是没收回的,“刚刚不还在据理力争吗?怎么一个转眼的工夫,就期期艾艾起来了?是实在太多,不愿开金口讲?还是心疼微臣,怕微臣听得烦了?”
还在步步紧逼。
洛英的心口被这看似恭敬实则放肆的言语揪成了一团乱麻,忽而一阵暖风吹来,她方才想起此刻所处的轩榭三面透风,要是自己与这小王子的这般情态被路过之人撞见,她还要如何自处?
论起口舌,她当然不可能是连中三元的科举魁首的对手,便只好双手抱头,一面佯装头疼发作,一面不动声色地从孟柯白的掌控里脱身。
果然,一见到她身体微恙,这位刚刚还大权在握的小王子,登时换了关切的语气: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洛英心想:只要跟你在一起,哪里都会不舒服。
示弱有用,她单手虚虚扶住书案,紧闭双目避免与他对视,正在措辞要赶他出去,墙角里突然出来了两声喵呜。
是北北,本来正在安静地守着她抄写经文,却见自己那柔弱的主人突然被这贸然闯入的男人欺负,登时一身雪白毛发竖立,双耳挺直,如闪电般窜到了孟柯白的脚下,照着他脚上硬实的长靴,张口便咬。
看到了豢养的猫咪如此尽心保护自己,洛英心头的乱麻也平复了不少,美目微张,朝仍在徒劳护主的猫咪唤道:
“北北,快过来。”
又抬眼,对凝着面色的孟柯白冷冷淡淡,仿佛劫后余生:
“许是大人身上的熏香气味太浓,我有些受不住,才突然头晕目眩的。”
北北已经被她抱在了怀里,洛英仍旧保持着与孟柯白的距离,指甲轻挠北北的毛下巴,又补了一句:
“我的猫大约是不喜欢大人,可惜了,它有眼无珠,不知大人是在关心我。”
“但有时候缘分到了,再勉强也不过徒劳,”孟柯白用大掌包住北北的头颅,一下一下地揉撸,“它叫北北,微臣的表字,也是‘冀北’。”
怀抱猫咪的少女,闻言呼吸一滞。
“公主的心思,微臣早已了然,公主无需多言。”男人只专注地看着掌下的猫猫头,剑眉端肃,星目微凛,“微臣今日来找公主,也并非只为叨扰公主抄经,尚有旁的事。”
于是,洛英便抱着猫,一面任由孟柯白反复挼着北北的脑袋,一面听他说起了自己向乌耆衍提议由潘素料理公主和亲的嫁妆、乌耆衍也业已同意的事。
孟柯白和静泓,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竟然想到了一处。
只不过以静泓的身份,他也只能将建议提给她,之后的种种安排,都须得她自己完成;而孟柯白不同,他虽生于汉地,可到底是乌耆衍单于的亲子,提议更容易被采纳不说,即使有人怀疑他的动机,也根本无从指摘——
“怎么了公主?”眼见她鸦羽长睫微颤,鲜艳欲滴的红唇紧抿,孟柯白主动问道,“是实在捉摸不透,微臣如此提议,究竟为何?”
洛英抬了眼帘,复杂的目光深深垂入他墨绿的瞳孔之中。
“公主健忘,”他的语气反倒愈发轻松起来,“那日离开冀州,微臣曾突然向公主提过摩鲁尔与潘素之事。”
她蹙眉,开始在脑海中搜寻与他相处的记忆。
“潘素无耻小人,从前靠着与宋皇后母族勾连得了这镇守冀州的要任,”提起潘素,倚靠自己真才实学连中三元的孟柯白,难免竭尽鄙夷,“酒囊饭袋之徒,公主的嫁妆价值万金,过了他的手,又怎么可能分文未动?”
虽然并未言明,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与静泓的提议不谋而合。
恰在此时,传来了敲门声:
“公主,王子,该用饭了。”
算是在给洛英争取了思考对策的时间。
是以,即使她不愿意再与孟柯白多有接触,可眼下借着嫁妆收拾潘素乃是头等大事,她再不情愿,也须得多与孟柯白虚与委蛇一番。
即便是孟柯白眼看着满桌的几样小菜不甚满意,便随口吩咐了绿颐,去通知乌耆衍拨给他的庖厨,再多做几样大的肉菜过来,洛英也没有多说什么。
孟柯白院子里的庖厨大约早早便为他开始备菜了,绿颐去了不多时,便有仆役端了几盘子过来,一盘烤羊腿、一钵红烧肘子、一把酥炸牛排,“啪啪”两下摆在了洛英的面前,这肉气腥气猛地窜入她的鼻腔,霎时便引了她的脾胃内翻江倒海。
这个人是故意的吗?
连忙掏了巾帕,捂住即将作呕的秀口,洛英眉头紧蹙,眯着眼伸手挥赶那三盘大肉,仿佛那珍馐美馔如腌臜糟粕一般。
眼见孟柯白眸中泛起犹疑,她又捏着鼻子,再次为自己找好了借口:
“方才被大人身上的熏香闷得头晕目眩,原本以为无事了,但这些肥腻之物属实来势汹汹……大人,不是我暴殄天物,实在是,难以……”
“公主身娇体贵,这些漠北的庖厨到底手艺粗糙了,”孟柯白也恢复了君子如玉的模样,难免谦恭,“是微臣考虑不周,让公主平白受了磋磨。”
这般来,两人第一次单独用饭,倒也免了许多风雨,两厢平和。
只是洛英仍旧记挂着让韩嬷嬷去为潘素料理嫁妆帮手一事。
孟柯白既然也想到了如何巧妙处置潘素,自然有他后续的安排,论理,洛英做个甩手掌柜,只坐收渔利便可。
但孟柯白身边能用的人,洛英也是知晓的。
除了太子长兄从东宫拨给他的几名公公之外,便只有他参加殿试前在路边收留的一名孤儿小厮,这些人俱是远离商贾,对算数买卖等事不甚熟悉,若是由他们来完成嫁祸的重任,恐怕真有可能露出破绽、被反咬一口。
韩嬷嬷不同,在做洛英乳母前她便是家中商铺的实际掌舵人,这些年虽然绝大部分时间都陪着她在宝川寺中生活,可一年里也会有些时日单独外出,出了邺城做些低买高卖的小买卖,为主仆二人攒一些靠实的家底。
而方才韩嬷嬷之所以并不在轩榭门口守着,以至于让绿颐轻而易举便放了孟柯白打扰了她静心抄经,便是洛英从禅仁居一回来,就吩咐了韩嬷嬷,先行去为潘素帮手做准备。
若论洛英此生最信任之人,静泓排第二,韩嬷嬷则当之无愧是第一。
在换回洛英桢之前,便只有惩治潘素、为卢据报仇这一件大事,值得她殚精竭虑了。
是以,在与孟柯白相对默默进餐到了末尾的时候,洛英还是顺口提了,举荐韩嬷嬷一事。
孟柯白先是不置可否,洛英担心他再做文章,便借花献佛,主动说起今日自己抄经,原是为了孟溯几日后受封之用。
孟溯为人高冷,洛英顶着“洛英桢”的名头自然不好完全放下身段讨好,思来想去,用手抄佛经来为两人之间“破冰”,也算是一举两得。
果然,拿人手短,孟柯白代母谢过后,也便同意了韩嬷嬷参与潘素料理嫁妆之事。
只是,洛英不知道的是,能支撑孟柯白自信向乌耆衍建议的,除了他惯常隐藏的心机之外,还有另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此人身着胡服、面上经过了精巧的易容,远远尾随着和亲大队混入了幽州的当晚,便深夜翻墙至临阳府,与孟柯白相认。
而今日他在房中等到孟柯白从洛英处回来后,便迫不及待向小王子炫耀自己刚刚妙手偶得的“宝物”:
“冀北,有时候还由不得我们不承认,这好运来了,真的挡都挡不住。我午前不过是随便在外逛了逛,就正巧捡到了一只折断了翅膀的信鸽。”
孟柯白眼见着自己的表兄孟柯荀得意洋洋地拎起地上的鸽子,剑眉微蹙:“可是要飞往邺城的?”
“捡到它的地方,确实是在这临阳府的南墙之外不远。”孟柯荀一面说,一面将袖中的信纸掏出,“可惜这信鸽被人打下来的地方,刚好有积水,信纸在积水里泡了不知道多久,我取下来时,只能勉强看清这上面的几个字了。”
“与我有关?”孟柯白接过之前,问道。
“你表兄我眼拙,信上的字,就能看清‘姐’‘孟’‘冀’和‘洛英’这几个,”孟柯荀用手指为孟柯白一一指明,“我直觉此信与你和公主有关,所以赶紧拿来了。”
孟柯白陷入了沉思。
又过了一会儿,在孟柯荀的耐心耗尽、即将出口催促的时候,他又忽然听得自己这位状元表弟问道:
“表兄可记得,当朝天子膝下公主中,是否有人名唤‘洛英’?”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孟柯白的长臂撑着墙面,将洛英娇小的身.躯半拢住,他身材高大,需要半弓着,才能让自己的鼻梁靠近她红透的耳廓,“就像今日公主见到了微臣的身体,微臣方才对公主所言,自然是微臣亲眼所见的。”
他的气息迫近,使她越来越方寸大乱,樱唇里嗫嚅着的“何时何地何人”,也因为急促的呼吸而混乱不堪。
“前晚,我们刚到幽州时,公主被那酒碗吓住,不省人事,”与她的情态相对,孟柯白倒是气定神闲,“微臣抱公主回来的路上,便撞见了那晚本来要向单于献佛像的沙弥,与人光天化日下行苟且之事。时辰、地点、人物,都齐全了,公主可还不相信?”
“既……既是如此,”洛英被逼阖上了双目,“光天化日,可有其他人证?若只有大人一人所见,岂不是太过于巧合?”
“公主恕罪,奴婢斗胆,”门外却突然传来了戴嬷嬷的声英,“其实那晚,随公主从宴席上回来时,奴婢也瞧见了,王子所言句句属实。”
戴嬷嬷其实早已回来,扒着门板听了片刻,发现他们竟然因为那件小事而剑拔弩张,便急急出来为孟柯白正名。
她不是偏帮,那晚除了那卢据头骨做成的酒碗一事,在跟随洛英回来的路上,她也同样被那举止放浪的男女所震撼。
而恰巧,她不仅看清了那男子的面容、记得那男子身着袈裟而且确定是宝川寺的僧侣之一,还恰好听见那女子腰间坠着的银铃响动,想必是当晚乌耆衍单于在开席前想要塞给孟柯白的漠北美人。
“既然嬷嬷你早已目睹此事,又为何到了今日大人提起,方才出来说?”洛英咬牙问道。
“那不轨的僧侣虽是个人选择堕落至此,却也代表着大周皇寺、大周的体面,”戴嬷嬷一直保持着伏地解释,“既然王子并未追究,奴婢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面对孟柯白和戴嬷嬷两人的言之凿凿,洛英自然不可能再放任不理。不过,她始终坚信做出那般出格之事的人不是静泓,与孟柯白周旋的结果,便是两人带着戴嬷嬷,立刻去到那禅仁居与静泓等僧侣对质,既是做下淫.乱之事,则必然会留下痕迹。
不过,就在三人离开那僻静厢房时,刘福多却来报,说乌耆衍单于又送了一批漠北的美人来供孟柯白挑选,洛英一心拖着时辰,便借口回去为孟溯抄经,让戴嬷嬷陪孟柯白前去。
这一次送来的美人,又清一色换成了和那晚宴席完全不同的汉家女子打扮,孟柯白只敷衍扫了一圈,便看见了那晚被他无情拒绝的美人之一。
小王子回忆了一番那晚听到的苟且之人的对话,便让那位美人上前,说了几句吉祥话,而他身后的戴嬷嬷自然明白他的意图,闻罢便对他耳语一番,告知此女不是那晚的女子。
是以,孟柯白又顺口问那名叫纱郁的领头妇人,当晚另一名美人为何没有同来,被告知那塞姬今日恰好身子不适不宜见人后,便让纱郁带着所有美人离开,一个不留。
不过,与孟柯白和戴嬷嬷都已料到那塞姬就是同宝川寺僧侣通.奸之人同时发生的,除了塞姬此刻恰好又正与花和尚会通苟且之外,还有便是,这纱郁误以为,赫弥舒小王子就看上了那塞姬一人,只是宴会那晚碍于永安公主的面子没有收下罢了。
待到王子院落之中献美人之事暂歇,洛英也正好将赠予孟溯的《金刚经》全文抄写完毕,为了再度拖延时间,她又改了口,拉上迫不及待来找她的孟柯白一并去了孟溯处,除了赠经文之外,又十分罕见地与孟溯闲聊了片刻,直到拖无可拖,方才悻悻登上了去禅仁居的马车。
要说找静泓对质,洛英并不慌乱,可她心中总是惴惴于孟柯白与静泓相见一事,这才百般拖延。
不过,再拖延也始终要面对,毕竟孟柯白和戴嬷嬷都说了亲眼看见过那沙弥的样貌,至于究竟是静泓还是会通,很快便会明了。
淫.乱佛门,毕竟不是光彩之事,于是洛英一行到了禅仁居后,便先是借口询问那献金像一事,让孟皋将会通和静泓叫来详谈。
但孟皋却回,昨日静泓已经向他提议将会通换做了“会”字辈另一名沙弥会凡,会通此时也恰好不在居内,是否需要将静泓与会凡一并传来?
孟柯白俊脸微沉,冷峻的目光淡淡扫了略显局促的永安公主一眼,方才让孟皋只传那静泓一人前来即可。
片刻之后,静泓便来到了这间偏僻的禅房。这位宝川寺“静”字辈僧侣中最聪慧最有悟性的沙弥,清瘦的身材包裹在豆青色粗布僧袍之下,眉目清隽、面容端肃,骨节分明的右手上环着一串檀香木的佛珠,光洁的头顶上六个结疤瞩目,每一个都象征着此人对世俗欲.望的舍弃和对佛法的无上追求。
待他在孟柯白等人的面前站定,抬起眼眸与这位大周上下人人趋之若鹜的状元郎对视时,戴嬷嬷也在洛英的耳畔低语:
“公主,奴婢方才看得真切,确实不是这位师傅。”
洛英自然早就料到了如此,见孟柯白沉默不语,便偏头对他说道:
“大人,这位静泓师傅灵根慧聚、修为高深,也是整个宝川寺中年轻僧侣的翘楚,有任何关于那佛祖等身金像一事的,尽可以问他。”
言语间,难免透着雀跃。
而孟柯白薄唇紧抿,墨绿色的眸子里掠过一道阴影,方才捻了捻自己的长指,对静泓说道:
“原来宝川寺此行的僧侣中有静泓师傅这般天人之姿,先前我眼拙,竟然没发现师傅的存在。”
他身后的戴嬷嬷,闻言却抖了一抖。
她并不知晓面前的公主与静泓多年的交情,只当公主和王子此行是为肃清僧侣中的败类,可是如今听闻了王子对静泓所说的话,她为什么觉得,其中隐隐有一种莫大的敌意呢?
“不行不行不行,”景晖根本没看出她赶人的意思,反而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我今天可是跟小姝打了赌出来的,一定要教会你骑马,趁着这会儿天还没黑,抓紧时间,走,我去教你,包把你教会。”
洛英担心拉拉扯扯被景晖发现孟柯白,也确实不想再被迫学习骑马,连忙挣扎,掏心掏肺地说:
“我真的累了,走不动了,景大哥,打赌输了就输了吧,没事的,完全不丢脸。”
但这话显然起到了反作用,景晖更是不依不饶:
“不行!我打过那么多次赌,从来没输过,这次也不能输!要是输给了小姝,我这个当大哥的,脸往哪儿放?走吧小洛英,咬咬牙坚持一下,听我这一次。”
无论个头还是力气他都对洛英碾压,非要带走人,洛英是根本没办法的。
但就在他已经拖着洛英出了房门的时候,房间里,却突然传来男人愤怒的一吼:
“景晖!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没听到洛英说吗,她不想跟你去学骑马,放开她!”
景晖一怔,立即循声往里面望去,却是大吃一惊:
“孟大哥!你、你怎么会在小洛英的床上?”【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