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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0 章   终章


    变化太快,措手不及。


    洛英被孟柯白吻住。


    主屋有房檐,在门口这里的位置微微向外展了一点,洛英站在下面淋不到雨,但孟柯白扔了伞,却有无数的雨滴劈头盖脸落下。


    还有那把雨伞,在落地的时候,飞溅在他身上的雨珠。


    洛英在他飞薄的嘴唇上,尝到了它们的味道。


    冰凉湿润,有裹挟在夜色中的微微泥土腥气,很快,就碾在她自己娇嫩的唇瓣上。


    可是孟柯白的舌头上没有这些,只是烫和湿,裹在他急促的气息里,在她紧闭的齿关一扫,几乎立刻就挤了进去。


    孟柯白的双臂长而有力,最是不容拒绝的存在,箍在她纤细的腰肢上,抱她抱得很紧。


    仿佛,是要把洛英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洛英被他抱得太紧了,口腔也完全被堵满,几息的工夫就喘不上气来,她恼了,秀眉锁出俏意,粉拳狠狠砸他胸口,奈何力气实在不够,只能听到“咚咚”的闷响。


    孟柯白太强势,她实在没有办法,在他舌头霸道卷起她的时,她齿关一阖,狠狠咬下了一口。


    男人果然吃痛停下,退出的时候,两人的唇瓣之间拉出了长长的银丝。


    光线实在晦暗,但洛英看见他的唇角,若有似无勾了勾。


    这无疑又激了她的一层恼,咬唇推他:“孟柯白,你亲够了没有?”


    滴滴答答的雨声里,她捕捉到他似乎低低地笑了笑。


    然后,她被他单手提抱起来。


    主屋就那么大点的地方,路过他们一同吃了很多次饭的圆桌,往里走几步,再绕过一个同样有些年头的屏风。


    来到洛英的内室。


    孟柯白已经做客到访了那么多次,却是第一次踏足她纯粹的私人地盘。


    小白在洛英的床上,听到声响,猫耳动了动。


    小猫咪聪明领袖,早在方才得到洛英的首肯后,就一溜烟跑到这里,趁着他们说话的工夫,先在床上给自己占了个舒服的位置,等洛英回来歇下。


    但谁知道,洛英倒是回来了,却也把去而复返的孟柯白也带了回来——


    看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架势,孟柯白这是要鸠占鹊巢了?


    小白不高兴了,“喵呜”“喵呜”叫了好几声。


    孟柯白一只手臂就将洛英抱好了,刚才面对小白还是和颜悦色的男人,突然沉了脸色,坚决寸步不让,大掌一挥,小白只能被赶下床。


    小白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长长“喵呜”。


    但孟柯白根本不顾上一只猫了,即使这只猫,和他有着一样的名字。


    背后就是床,但他单手提抱着洛英,连放下都觉得浪费时间。


    他看她的脸。


    是熟悉的脸,与她同床共枕了两年;


    是陌生的脸,在书里主动找到他的时候,以全新的身份。


    “这茶怎么不是用旧岁的梅雪泡的?”康和县主突然尖叫,伴随着一声碎响。


    天青汝窑杯被狠狠摔在地上,“水没滚就冲,是上赶着给你们死了的老娘去烧纸吗?”


    几个学生不知道先前汤池里的插曲,又哪里见过这个阵仗,登时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别业里的小丫鬟哆哆嗦嗦过来收拾残局,康和县主一见小姑娘那可怜巴巴的委屈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劈头盖脸好一顿训。


    洛英知道小县主这是借题发挥,放下手中刚喝了一口的茶盏:


    “县主息怒,县主息怒。敬亭绿雪产自宁国府敬亭山,最适合用新鲜山泉水冲泡。县主你不辞辛苦,从山中带回泉水来,这泉水清冽非常,配合敬亭绿雪,已然是茶中仙品。”


    她顿了顿,还想为小丫鬟说话,却听一直沉默不语的孟柯白突然开口:


    “姚先生对敬亭绿雪,见解倒是颇为独到。”


    康和县主一愣,又努努嘴:


    “梅雪难收,珍贵无比,普通的山泉水,又怎么能相提并论?”


    “池州地处南方,冬季落雪,十分难得。窖藏梅雪配县主的明前龙井,自然是民妇平日里根本无法接触的上上仙品。”


    洛英顺口又夸了在山庄时康和县主反复炫耀的明前龙井。


    县主神色稍舒。


    而这片刻工夫,那被骂得狗血淋头瑟瑟发抖的小丫鬟,早已经趁机溜走。


    “听闻姚先生今日偶感高热,以至于错过了庆林书院的讲会,眼下可大好了?”孟柯白又说。


    洛英不知话题怎么突然转到她的健康上来,犹豫间,佟归鹤却先接了话:


    “先生经过发汗和施针已然无碍,多谢孟大人挂怀。”


    孟柯白修长的手指一顿,端起自己的茶盏:“无碍就好。”


    说起这个,洛英倒突然想起,下午时康和县主为了劝她一并来这温泉别业,承诺会把整个池州府城里最好的那个大夫请来。


    大夫人呢?


    康和县主哪里知道洛英的疑问,她只想再热热场子,把方才自己丢了的面子找补回来,便派人下去,拿了个一尺见方的木盒回来。


    笑说这是自己从池州府城的夜市上淘来的新鲜小玩意,最适合人多的时候一起玩,叫“真心话与大捉弄”。


    玩法便是一桌人掷骰子,被骰子上的点数数到的人,抽取木盒中的骨牌,要么就回答骨牌上的“真心话”,要么就实践骨牌上的“大捉弄”行为,否则只能罚酒。


    如此新鲜有趣的玩意学生们自然跃跃欲试,康和县主发了话,酒和酒杯都被摆上了桌,众人马不停蹄玩了起来。


    第一个被骰子摇中的便是佟归鹤,他抽到的骨牌上,“真心话”那一面问的是:


    你生平做过最大胆的事是什么?


    “嗯……虽然还没有做,但我觉得是算数的。”佟归鹤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


    “我、我对一个年长我四岁的女子情深不渝,已经下定了决心,只要这次科举考取了功名,就去向她提亲。”


    孟柯白的目光扫过洛英。


    洛英的学生里,并非都是粗枝大洛的青年,其中有人早就看出了佟归鹤对老师呼之欲出的情意,趁机揶揄道:


    “哎呀,你家不是早就在为你相看,准备年底定亲了吗?怎么,你还能等到明年?”


    佟归鹤双耳涨得通红,瞋目回视: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不管,我只要娶我心爱的女人。”


    康和县主满脸鄙夷,对人老珠黄的苟且很不耐烦,催促佟归鹤赶紧掷骰子。谁知福至心灵,数来数去,数到了她自己。


    她不紧不慢地从骨牌堆中抽出一张,然后一字一句念出来:


    “在座之人中,是否有你心悦的??心悦他哪一点?”


    康和县主紧紧握着骨牌,羞涩地看向坐在她右侧的孟柯白,对着那鲜红瞩目的五指印,慢吞吞说:


    “有,有我心悦之人。我心悦他的孟貌、他的才华、他的举手投足、他的……”


    “县主娘娘,骨牌上只让您说一点就够啦。”有人很不识相地提醒。


    县主想了想,继续慢吞吞说:


    “哪一点都好,哪一点我都喜欢。”


    说完,红着脸,低下了头。


    场上再无人说话,谁也不敢开口催促,过了好久,孟柯白冷冷:“继续吧。”


    康和县主只好悻悻地把那张骨牌塞回去,又撅着嘴,扔了骰子。


    谁知这次竟然数到了洛英。


    骨牌数量庞大,洛英随便抽了一张,只见上面的问题是——“在座之人中,是否有你心悦的?”


    咦?这好像是康和县主方才抽的那张,怎么上面只有这一个问题?


    但摆在洛英面前的问题是这个“真心话”,先前佟归鹤把话说成那样,孟柯白也在场,她不可能回答,只好将骨牌翻过来,看那个“大捉弄”:


    一口气喝三杯酒。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默。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十指交握——”


    “谁设计的这破游戏?是没有脑子是不是,怎么、怎么还能,搞出这种有碍男女大防的惩罚来?”


    佟归鹤破口大骂。


    洛英被巨大的震惊包裹,忘记制止自己的学生继续那明显失礼的言行,等她忽然抬头的时候,只见佟归鹤已然站在了她的右后方:


    “先生,这个位子四面透风,我与你换一换可好?”


    然后佟归鹤又对孟柯白说:


    “佟某打得粗糙,手心多汗,孟大人不会介意的吧?”


    意思再明显不过。别院里。


    洛英惶然,其实在目睹梅若雪安抚洛琛、与洛琛温和而自在地交流时,她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一样。


    方才刚刚来到别院,对洛琛说出那几句严厉的指责,几乎立刻,她就有些后悔了。


    这一趟去池州府城,是她在洛琛出生后第一次离开东流。出发前,她答应了儿子,三天一定会回来。


    是她食言在先,不占半点理。


    纵使洛琛见面时的表现再无礼再不堪,也全然是出于对她的思念,她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泼他的冷水。


    她太冲动了。


    明知道洛琛和他那个渣爹爹孟柯白的脾气一脉相承,最是要面子,也最是爱端架子,她偏偏要往他的肺管子里戳。


    可是她忍不住,从生下洛琛开始,她就不得不狠下心来,扮演一个严母。


    毕竟,她自己就因为从小丧母而被洛渚亭溺爱长大,以至于过分以自我为中心,顽劣、娇纵,从来没有站在洛渚亭的角度考虑过问题。


    当年父女二人差点决裂,她不能让悲剧,再次在她与洛琛的身上上演。


    这间别院非常大,足够一个年幼的稚童从襁褓到少年的成长,洛琛自两岁开蒙起,便喜欢在种满蔷英的花廊下默默读书习文。


    梅若雪走后,洛琛只与洛英简单交代了一句,一个人走回到书房,踩着木杌拿到书案上他正在习读的《大学》,来到花廊之下。


    清高又倔强的模样,和孟柯白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花廊下有专门为他摆的圆杌,洛琛却并不坐,只是站着。他比一般的四岁孩童要生得瘦一些也高一些,书本被他双手捧着,恰若一株笔直挺立的、小小的松树。


    松树的树冠,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响动。


    洛琛对悄然走到身边的娘亲视而不见。


    洛英也并不想打扰他的专注,尽管道歉的话已经挤在了她的嘴边。


    她默然。


    洛琛这孩子,不仅完美地继承了她与孟柯白绝好的相貌和绝不肯轻易服软的犟劲,还加倍发扬了两人敏慧的头脑,天资聪颖、一点就透,若是有实在想不通的问题,才会主动问她。


    到时候再讲不迟。


    浓烈的阳光透过茂盛的蔷英花和枝洛,零零落落地打在洛琛白皙的皮肤上,他的瞳仁又大又黑,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小小年纪,眉宇间竟然已经有了一丝深邃的愁苦,与这满身的花影,竟有了一丝苦中作乐的味道。


    就这样,母子两人相对静默。


    洛琛手中的《大学》翻了好多页,问鹂忽然过来,形色匆匆,面色如铁,她覆在洛英的耳边说:


    “七奶奶那边来了人,说孟大人又去了奚家大宅,七奶奶让先生带着小公子过去。”


    洛英的手蓦地攥紧。聚餐在金陵酒楼的三楼,一处相对僻静的包厢。


    孟柯白没说拒绝,康和县主自然喜滋滋跟着他一并入了席。


    参加这次聚餐的几人,都是当年与孟柯白一同在国子监求学的同窗。嘉泰四十四年三月的会试,他们俱是取得不等的功名,再之后被外放至旧都应天所在的南直隶为官,虽远离权力中心,却也因为辖地富庶繁华而混得盆满钵满,个个大腹便便,脑满肠肥。


    与他们相比,清瘦挺拔的孟柯白,更是鹤立鸡群。


    几人都带了各自的正室夫人,加上孟柯白与康和县主,刚好一桌坐满。


    同窗欢聚,推杯换盏把酒言欢,最先聊起的也是往昔旧事。


    到了嘉泰帝这一朝,国子监早已不复太.祖初建时的欣欣向荣,绝大部分学子都是通过恩荫等特殊渠道入的学,像孟柯白这样凭借真才实学、由地方推举上来的,几乎寥寥。


    也正因为如此,从入学起,孟柯白便不与他们为伍,几人油腻腻说起的那些旷课、打架、抄作业、考试作弊,还有纵情声色吃喝赌.博等等之事,孟柯白一概没有参与过。


    酒过三巡,有人发现孟柯白只淡淡吃着茶,想起当初和如今的区别,不由将话题扯到了孟柯白的身上:


    “瞧我们,这几年混得人模狗样,经常聚会,聊来聊去都是那些话,仲修第一次到应天来,就把人家晾着。”


    孟柯白放下茶盏: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①,挺好。”


    有人接过话来,酒意上头,言语也多了放肆:


    “还得是仲修,长得好、文章好,就连钻营人脉,也是个中高手。”


    出身显贵大族的纨绔们,生平最看不得寒门子弟凭借真本事一跃飞升,尤其是孟柯白这样的翘楚,又恰好孟柯白并非全无污点,那人说起来,便更加鄙夷和轻狂。


    “我们算什么,还在吃喝玩乐挥霍青春的时候,仲修已经攀上了高枝,有了洛渚亭这个好丈人,让陛下也爱不释手。”


    那人闷头一杯,烈酒入喉,咂着嘴,舌头打结:


    “洛渚亭出了那么大的事,也没影响你的前程。从辽东回来连升三级做了礼部侍郎,第二年还升了礼部尚书、第三年直接入阁成了天子近臣,二十五岁的礼部尚书、二十六岁的内阁阁老啊,一句‘年少有为’,我都嫌夸得不到位……”


    那溢出酒盏的嫉妒,康和县主自然也听得出来。


    她原想开口维护她最爱的柯白哥哥,又一看在座之人,只能撇撇嘴,咽了下去。


    他们可不是佟归鹤那样的毛头书生,基本上都是三皇子齐王殿下在南直隶的爪牙,她家能有今日正是倚仗了三皇子的权势,可不好在外面惹出祸端。


    孟柯白仍旧只淡淡吃茶,场面一时陷入尴尬。


    有人长袖善舞,两三句话岔开话题,扯到家宅后院、子女教养上。


    刚好桌上的几位夫人方才听得昏昏欲睡,一聊到这些她们的专属话题,一个个都来了兴致。


    饭桌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有人见康和县主明媚张扬,却不参与桌上的话题,主动问她:


    “县主,你与仲修的好事何时能成?”


    康和县主的脸骤然红透,孟柯白却突然站起身:“有点闷,出去透透气。”


    “其实仲修他一直都这样,对谁都冷淡,用鼻孔看人。”说话的那个,是最初在楼下偶遇孟柯白与康和县主的,“能把县主带到我们的饭局上来,他已经不是过去的孟仲修了,县主,还是你有本事。”


    康和县主的脸红得更加厉害,听他又说:


    “刚才在楼下,我一见到县主,就知道仲修为什么要选你了。听京城的同侪说,这五年来仲修孑然一身,谁都看不上眼,栽在县主的手里,算是他应得的。”


    这话听来舒坦极了,康和县主羞赧无比,低低笑道:“这样最好了。”


    “是啊,刚才一晃眼,我还把你认做了洛大姑娘,哦不,洛英已经和孟柯白和离五年,应该喊她洛娘子才对。”那人晃晃悠悠,猛地摇头,


    “我再一看,才发现实在荒谬。洛娘子今年二十有四,人老珠黄,青春不在,县主你不一样,二八年华,正是如花似玉的时候,我竟然也能看错,真是罪过罪过。”


    说完,又端起酒盏,向康和县主敬了一杯。


    而他的夫人已经脸色大变,在桌下死命掐他大腿:“死鬼你喝多了吧,不会说话就别说,闭上你的臭嘴!”


    这人出了名的妻管严,平日里被这位正室夫人欺压威吓惯了,今日难得借着酒劲发作,张脸就吼回去:


    “你个妇道人家懂个屁!别长着对耳朵,一天天听到什么都以为我在讽刺你人老珠黄!我、我这是在夸县主花孟月貌、冰雪可人,洛氏一个罪臣之女,又是仲修的下堂妻,哪里配和县主比?”


    康和县主却只觉得内心翻江倒海,他们夫妻两人的争吵嗡嗡作响,一句也听不进去。


    她黑着脸站起来:“我突然胃口不好,你们慢慢吃。”


    等到人走,饭桌上的争吵还没停止,刚才那个讥讽孟柯白的人听不下去,声量提高:


    “你就说你贱不贱?嗯?任谁来,打眼一看,会不知道这位县主娘娘长得像洛英?”


    “人家自己都不在乎当替身,你非要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干什么?这下好了,人家下不来台,别说这县主娘娘的亲爹最近在三皇子面前得脸,就光是她回头到孟柯白面前哭一哭,够我们在座几个喝上一壶的了!”


    “怕什么,因为前几个月的妖书案,孟柯白已经退出了内阁,而且他现在在丁忧,也没个正差,手、手应该是伸不了这么远的……”妻管严自己把自己说得没了底气,梗着脖子:


    “你们就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当年全京城,谁不知道孟柯白和洛英互相看不顺眼?后来洛渚亭出事,孟柯白不就是为了报答洛渚亭的栽培,才娶了洛英吗?他们成亲几个月就和离了,孟柯白肯定早就受够,怎么一转眼过了五年,他还专门找一个跟洛英长得像的替身回来?”


    这话一说,满桌的嘈杂突然停下来。


    好像这个自相矛盾的问题,大家从来没有往深处想过。


    就在众人泡在酒臭中面面相觑时,一个犹疑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果然,不应该对孟柯白抱有侥幸吗?


    她辛辛苦苦藏匿了五年的一切,还是被他轻而易举地找到。


    更重要的是,梅若雪这样吩咐,她没有任何拒绝或者出逃的余地。


    这别院是奚家的。


    “阿娘?”她的仓皇和强作淡定落入了洛琛的眼,男孩放下手中的书卷,黑漆漆的瞳孔看着她。


    爱就算捂住了嘴巴,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孟安,想不想阿娘带你出门?”洛英脸颊发酸,勉强挤出了笑。


    从洛琛呱呱坠地起,这还是洛英第一次带他离开别院。


    小家伙连在马车上都保持着端正的坐姿,洛英与他挨着,忍不住将手放在他圆圆的后脑勺,轻抚。


    洛琛也不问他们要去哪里,目光从两边飞速抖动的马车侧帘收回来,认真看向自己的娘亲:


    “阿娘,你是不是有心事?”


    怎么会没有心事呢?


    从她来到东流、发现已经怀了孟柯白的骨肉开始,她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心事重重。


    除了出生时差点让她送命,洛琛其实是个极为省事的孩子,但也正因为如此,洛英对他的管教更加严厉。


    “孟安,方才阿娘回来的时候凶了你,没有考虑你的感受,阿娘错了。”


    “孟安不循礼节,是孟安的错。”


    “孟安,如果阿娘骗了你,你会生阿娘的气吗?”洛英又问。


    骗他他的娘亲姓姚,骗他他的父亲五年前过世。


    这些谎言,很快便都要一一揭穿了。


    马车摇晃,恰若她此刻动荡的心绪。


    洛琛沉吟片刻,然后显出了超过寻常稚童不少的理智和淡定,他仰着小脸,与洛英对视:


    “孟子曰:‘君子可以欺其方,难罔以非其道’①,阿娘是君子,孟安也是君子,阿娘用合理的谎言欺骗孟安,孟安知道,阿娘有自己的道理。”


    洛英第一次觉得,洛琛像一只孑然傲立的鹤,孤守自己的理想和向往,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


    她的心陡然化成了一滩水。


    伸出手来,把洛琛紧紧抱在了怀里,眼泪滑落,不让儿子察觉。


    她应当往好处去想。


    任谁来,都会一眼看出,洛琛是孟柯白的儿子。


    至少,被孟柯白知晓真相,他能解开误会,不会认为是她背着他嫁给了奚子瑜。


    好友之间,不应当有嫌隙。


    旁的,就等她向孟柯白一一清算。


    孟柯白眸色未动,但将手中的骨牌插回原处:


    “我自愿罚酒,三杯,和姚先生方才一样。”


    话已至此,其余人再不敢咄咄相逼,再一次集体沉默,准备无声无息揭过这场插曲。


    只有康和县主笼罩在惨淡愁云中,微微垂着脸,反复撕咬嘴唇。


    大约是孟柯白那句“最讨厌有人叫我‘柯白哥哥’”给她的打击太沉重。


    “柯白哥哥……”孟柯白掷出骰子的同时,她再次娇腻着嗓子,水灵灵低唤。


    眼眶有些红,分明是不甘心。


    孟柯白没有回应。


    到底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被心爱的男人当众下面子,泪珠已经堆在了眼角。


    洛英想到,从前孟柯白也这样对待过自己,冷漠疏离,如高不可攀的清冷皓月。


    她忽然生出了许多不忍来,掏出自己的巾帕,递到康和县主的眼前:


    “县主,方才风大,吹了沙子入眼,不舒服吧?”


    康和县主斜斜瞥了一下洛英的巾帕,一句话不说,只掏出了自己的,快速拭去泪痕,目光仍旧黏住孟柯白。


    孟柯白掷出的骰子点数数到了另一个男学生,那人接过话题,继续玩起已被打断了许久的“真心话与大捉弄”。


    好几轮过去,康和县主与孟柯白都再没被骰子的点数点中,好在洛英也没有,八仙桌上恢复热闹之后,晚膳也已准备妥当,便顺利转为开餐了。


    这一整日,有庆林书院的讲会,还有一同洗泡汤泉和进行游戏,相比于昨日在池州府城的那餐晚饭,几名学生对孟柯白已然亲近了不少。用餐时,举止和言语都放松了拘谨,而孟柯白也会捡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说上几句。


    桌上的气氛尚算融洽。无聊的品茗结束,带学生离开,洛英自己回房歇晌。


    被问鹂叫醒时,窗外的雨还没有停,反而越下越大。


    也不知他们要被困在这里多久。


    “先生,康和县主在外面。”问鹂又来报。


    今日的问鹂,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心境起伏。


    先是初到山庄时,她只远远瞥见孟柯白一人。


    那时候她欣喜若狂,心存幻想。


    五年来,洛英从不提他哪怕半个字,决绝至极,既然今日这般巧遇,若是昔日的姑爷肯主动一些,破冰化水,也好玉成美事一桩。


    谁知,时光荏苒,孟柯白早已佳人在怀,在这山庄里同消夏暑。


    而这位佳人不仅出身高贵、脾气不小,长得还同洛英有三分肖似……


    问鹂脑海里蹦出了“替身爱人”四个字,旋即觉得荒谬。


    洛英自是没空琢磨问鹂为什么莫名其妙摇了摇头。


    孟柯白的新欢不请自来,光是在外面一站,她就不得不出面应付。


    她又把重遇孟柯白的点点滴滴仔细回忆一遍,不觉得自己哪里漏了陷,让几个不知内情的人看出端倪。


    “快到晚膳时分,姚先生还在歇晌,青莲书院对老师的待遇,比我想象中好上不少。”


    见她施施然来,康和县主的语调,难免又添了几分尖酸。


    眼下只有她和她在,和善的伪装无须硬撑,褪去大半。


    洛英自然听出了她言语的讥讽,懒得接招,直言:


    “民妇这趟上山匆忙,所携不过换洗衣衫,能喝上明前龙井这样的极品,还要多谢县主慷慨款待,若是县主关心那位学生的健康,民妇这就去叫他来。”


    说着,就要向问鹂招手。


    “我是专程来找姚先生的。”


    康和县主瞧着自己花纹繁复的袖口,从中掏出蜀锦绣帕,得意从眸中溢出。


    “明前龙井”这个名字,还是她在与这对师徒茶叙时,状似不经意提起的。


    姚氏穷酸乡巴佬一个,别说尝过,应当连听也不曾听过的。


    上等的明前龙井一年只得五斤,她家独得陛下荣宠,也才堪堪从禁中分得半斤。


    一想到这样珍贵的茶被乡巴佬糟蹋了,康和县主心口又被堵得严严实实:


    “姚先生,你与孟大人是旧识?”


    这话却把洛英问住了。


    哪里出了纰漏,被这县主发现,过来对她兴师问罪?


    也许是她和孟柯白那点点相似的口音,也许是她现在看上去实在是太穷了,而刚好,孟柯白入仕前出身农门。


    但她仅仅一霎的迟疑已让康和县主得了答案,只见这县主上身微微后仰,眉目舒展,一副尽在我手的正室姿态,语气却更加尖酸:


    “姚先生,我没有旁的意思。”


    “你也知道我年纪小,比柯白哥哥小了整整一轮,他有过往、故交旧友,十二年的时光,我缺席这件事,已成不可追。”


    “只不过呢,我与他毕竟即将结为夫妇,夫君的过往,妻子哪有不知情的道理?”


    话已至此,洛英只能含笑:


    “恭喜县主与孟大人,好事将近。”


    她人还在站着,正要多说点好话结束这场无谓的对话,却又听对面说来:


    “姚氏你应当知道的吧,柯白哥哥从前其实成过亲。他那位前妻,是废太子同党、前太傅洛渚亭的独女,叫、叫,洛、洛……”


    康和县主皱眉停下。


    洛英紧绷的胸口缓了过来。


    看来是她庸人自扰,与孟柯白这一次不期重逢,两人谁都没有对曾经那样亲密的关系表露半点。


    默契十足,就好像六七年前,他们也默契地从不在外表露爱侣的关系那样。


    默契到,后来他们那样仓促地成亲,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孟柯白是为了对洛渚亭这位伯乐的知遇之恩投桃报李,才不得不娶她的。


    “家父与孟大人的父亲,同是徽州人士,因而民妇与孟大人,从前且算旧识。”


    说完两句真话,洛英停了一息:


    “只是,民妇很早就跟随家父离开故土,对孟大人的事,知之甚少。”


    “那……”康和县主不疑有他,上身又倾了过来,手中巾帕攥紧:


    “姚先生对那位洛氏,了解多少?”


    但有人怏怏不服。


    “柯白哥哥,我给你夹了这么多菜,你怎么一口都不吃?是都不合你口味?”


    康和县主委屈巴巴地提问时,佟归鹤正跨过千山万水,把比他手指还长的螃蟹大腿,夹到洛英的盘中。


    蟹黄泛着汪汪的油气,蜿蜒流开。


    洛英心下打鼓,对佟归鹤尴尬一笑,又听耳边康和县主说:


    “柯白哥哥你想吃哪一道菜,我再给你夹?”


    孟柯白的目光却淡淡扫过了洛英的盘子,说:


    “这个蟹黄,看起来倒还不错,只可惜……”


    洛英忽然想起,这个人现在在守孝,不可以食用荤腥。


    康和县主真的全然不知吗?即使他是……他也不能这样!


    先是昨晚上莫名其妙跑过来,差点在佟归鹤面前说漏嘴;这会儿天才刚刚亮,他又趁自己离开房门的空隙,偷偷溜进姑娘的卧房。


    他属猪,不是属狗!宿醉醒来,洛英头很痛。


    但她甫一睁眼,又察觉房内气氛不对。


    有熟悉的、男人的气味。洛英懒得与他纠缠,伸手将床尾的衣裤拽下,胡乱藏起来,然后准备出门找问鹂。


    问鹂跟了她已逾二十载,聪敏可靠,怎么会让和离五年的前夫进她的房间?


    “英英。”这一次,孟柯白的声音十分清晰。眼下的情景,与从前太像了。


    洛英还在头疼,更疼了。


    说不清是因为宿醉,还是因为那个有五年没被任何人叫过的昵称。


    她要庆幸他没有说那两个字,否则她会忍不住怀疑,过去的五年,都只是她的一场梦。


    她坐起来,看到孟柯白在窗边。“我只要见雁平安回来。”洛英并未掀起帘子。


    她还是没能从他口中听到半句承诺。


    如此吝啬吗?


    孟柯白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


    “见雁出事,需要我找人回东流的奚家报信?”


    洛英咬唇沉默,又听他说:


    “堂堂奚家七奶奶,回乡祭扫,只带两个贴身婢女?奚子瑜就放心你这样出来?”


    话里话外都是嘲讽。怒发冲冠,佟归鹤立刻奔出门去,循向最初碰见康和县主的地方,果然看见了人。


    他上前理论,谁知那康和县主恬不知耻,根本不承认有过此事!


    佟归鹤据理力争,康和县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毫无还口之力,便恼羞成怒,让几个喽啰,把佟归鹤狠狠打了一顿。


    佟归鹤到底是个只会舞文弄墨的文弱书生,哪里经得起粗手乱拳,很快便被揍得七零八落,眼睁睁看着康和县主扬长而去。


    这些,他都绝不可能向自己的老师说明。


    洛英当然对自己的学生深信不疑,蹙着眉看他一瘸一拐上了楼,等到近前,听他突然问:


    “老师,你是不是觉得我没用?”


    佟归鹤顶着满脸青紫,眼中真诚款款。


    不知为何,他这副模样,却让洛英恍然想起了洛琛。


    洛孟安喜静,不似别的稚童那般贪玩好动,但也偶尔有调皮急躁的时候,磕了碰了,明明很疼,却因为自知理亏,在她为他上药时,生生强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实在控制不住,洛孟安才不情不愿地吸一吸鼻子。


    然后立刻瓮声瓮气问她:“阿娘,你是不是觉得孟安没用?”


    “你呀,怎么会这么想?”洛英叹气,面对佟归鹤清澈执拗的眼神:


    “路见不平能挺身而出,是大勇之举,你若是真像某些人那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老师才觉得心寒失望。”


    佟归鹤挤出了一丝满足的笑。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满怀心事、一瘸一拐上楼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主仆二人,脚步极轻。


    听到洛英的话,孟文乐不由看向自己的主子。


    他是个机灵的,总觉得这话刺耳,像是在指桑骂槐针对孟柯白。


    但孟柯白面不改色。


    而佟归鹤心下激荡:“老师,老师,我能不能……”


    脸上身上的伤口牵扯,很痛,但他满脸通红,目光追随洛英:


    “我想大胆求求老师,亲手为我包扎伤口,可以吗?”


    洛英一心想着洛琛,大方笑道:“好。”


    说着,四个人便前后入了佟归鹤的房间。


    那边声音渐细,楼梯上的孟文乐心下打鼓。


    其实,今日与洛英一并来应天,偶遇佟归鹤的时候,他家大人心情是极好的。以往接待三皇子的人,孟柯白总是一副冷淡的面孔,今日却难得有几分的客气。


    带着这样的好心情,孟柯白亲自到客栈来,接洛英去金陵酒楼,赶赴说好的那顿国子监旧友聚餐。


    谁知就在楼梯上瞧见了这一出。


    “大人,咱们……还上去吗?”孟文乐试探问道。


    孟柯白的视线冷冷扫过来。


    暴雨仍旧未停,山庄这一侧的厢房相对简陋,窗沿漏风,沾了山泥的雨水噗哒噗哒地往里渗,孟柯白身上的长衫是浣花锦的材质,被这样浸湿大片,饕餮暗纹却仍旧狰狞。


    晦暗不明的光线在他眸中反射出斑斓,千年不倒的松柏,从来在狂风骤雨中矗立。


    他望着她。


    不知这人何时来的,已经这样望了她多久,洛英检查衣衫,没有发现多余的痕迹。


    余光瞥到床尾处,那里还挂着她昨晚换下的里衣和亵裤,不断提醒她,孟柯白是个胆大包天的擅闯者。


    她的心跳又加快了。


    “你怎么在这里?”她决定先发制人。


    “证明我还没死。”洛英的耳根更烫了。


    他之所以会给她起一个别样的昵称,便是因为她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尤其是当他下了狠劲撞得她魂飞魄散,她妖妖娇娇地求饶他却变本加厉时,她气急,便逮到哪里咬哪里。


    他不是把她当做奚子瑜的夫人了吗?怎么能突然提起这个?


    洛英气结,却听他不疾不徐——


    “阿娘的新坟刚刚立好不久,难得来一次歙县,去给她上柱香?”孟柯白将手背了过去。


    徽州的府城就在歙县,孟家的旧居不在城中。


    “好。”洛英同意。“这次,是我趁着秋闱前带学生们出来放松的,却不想运气不好,状况频出,都未尽兴。昨晚那个情况,我若不出手,大家就会一起被赶出别业,男人好面子,肯定觉得难堪,不如我这个当老师的把面子挣回来。”


    “反正,我也不差这点钱。”


    “可是……孟大人还在呢,即使他没带那么多银两,姑娘给游娘子的帛金,应该也够他帮康和县主赔那个瓷杯了吧?”问鹂皱眉。


    洛英不说话。


    “不过,也不能这么说,他又不是县主的未婚夫。”说到这里,问鹂又忍不住摇头感叹:


    “奴婢也不是马后炮,先前姑娘说孟大人在丁忧,奴婢不就觉得奇怪,怎么康和县主还能口口声声、不久后与孟大人成婚吗?果然吧,这县主弄了那么大的阵仗,结果,全都是她一个人编出来的,所有人都信了她的谎话。”


    问鹂说得很是解气,洛英却冷笑:


    “怎么,孟柯白又美美隐身了?自始至终,他有澄清的意思吗?还不是任由旁人误会!”


    她不屑:


    “狗东西,还是老样子,就享受小姑娘主动倒贴,然后屁股一拍,溜之大吉。”


    今晚的街市也冷冷清清,洛琛看出了娘亲的心神不宁,即使兴奋好奇,也绝不多表露半分,只安安分分被娘亲牵着。


    走到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前,洛琛才终于晃了晃洛英的手:


    “阿娘,这些面具好漂亮,你和孟安一人买一个戴上,好不好?”


    只要他和娘亲都戴上面具,这街上便再不会有人认出他们来。


    他想让阿娘摆脱忧虑,他想让阿娘重获快乐。


    摊位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面具。


    怒目的金刚、长鼻的大象、狰狞的恶鬼、狡黠的狐狸,还有呆滞木讷的昆仑奴、慈眉善目的赵公明。


    洛英的视线一一扫过去。


    那一年在京城,上元节的灯会热闹非凡,洛英与同窗几人为了给秘密相恋的温谣和孟崛制造约会的机会,决定结伴夜游。


    他们刚刚离开洛府,也遇上卖面具的小贩。


    因着洛英属虎,她便选了张牙舞爪的老虎,戴上的同时,就听见身旁的奚子瑜揶揄孟柯白道:


    “仲修,你真要这张猪脸?只怕等会儿人一多,遇到个胆儿大的姑娘,迷恋你这风流倜傥的身姿,本来是要上来搭话的,凑近了,却被这张丑陋无比的猪脸吓得溜之大吉。”


    “君子从不以貌取人。”孟柯白坚持自己的选择。


    奚子瑜意味深长地看着已经戴了老虎面具的洛英,勾唇一笑,这才随手拿了一张纵目巨耳的“千里眼顺风耳”面具,给自己戴上:


    “也是,喜欢仲修的姑娘,即使你这面具下真长了一张猪脸,也照样喜欢得不得了,哪里还看得见旁人?”


    那一晚,京城的街市灯火通明,几个人顶着面具,玩过了猜灯谜、花式投壶,围观了盛大的烟火,还有卖艺人精彩纷呈的杂技,他们在拥挤的人潮里嬉嬉笑笑,挥霍着青春的浮光,谁也没有发觉,老虎和小猪,是从什么时候起不见的。


    洛英牵着孟柯白的手,躲在街角的榕树后面。


    榕树已有百岁,树干宽阔强壮,完美地将他们隔绝,创造属于他们的天地。


    洛英将自己的面具摘下来,又踮脚,去够孟柯白脸上的面具。


    可是男人摆明存了逗弄的心思,故意把下巴抬起来,他身材本就高大,洛英伸尽了玉臂,还是徒劳无功。


    “哥哥,你让我把面具摘下来嘛!”她腻着嗓子撒娇。


    “摘下来做什么?刚刚是谁目不转睛,盯着这张猪脸看的?”他笑。


    “我要亲你,”她急得脸颊透红,“好哥哥,让我亲亲你嘛!”


    孟柯白长臂一展,顺势把少女揽在怀里,让她贴着他的心跳。他身上的气息清淡凛冽,即使沾染了尘世喧嚣,却还是透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


    “张嘴。”


    游秀玉的葬地挨着田埂,她与孟柯白的父亲合葬,旁边则长眠着孟柯白的兄长。


    孟柯白的父兄与洛英的生母姚氏死在同一场瘟疫之中,但直到孟柯白将游秀玉接到京城,洛英才知晓此事。


    洛渚亭瞒着她,孟柯白也瞒着她。


    甚至,孟柯白从小就从游秀玉的口中知道了她。游秀玉除了说她长得粉雕玉琢实在出色之外,对她对洛渚亭,都没有什么好话。


    这些,洛英都一直被蒙在鼓里。


    她与孟柯白本来就不应该开始,都是她坚持一厢情愿。


    最终,也是她自食苦果。


    洛英恭敬严肃地给三座墓碑一一上香,默了一会儿后,孟柯白在一旁问:


    “要不要到家里坐坐?”


    他好像少说了“我的”两个字。


    洛英摇头:“不知见雁眼下如何了,我得回去看看。”


    那是他的家,不是她的。


    与她无关。


    从前与孟柯白热恋时,她说过很多次要和他一同返乡,要看看他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


    然而,当热恋中无数次想象和期待的憧憬,在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候被推到她的面前来,却都早已失去了当年风光无限的模样。


    有些事,错过了再来,到底还是错过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相隔一条手臂的距离,人迹罕至的乡间午后静谧,几排错落的矮房陈旧却好似焕发勃勃生气。


    方才过来,洛英并未注意到这些细节。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什么?”她恍惚,不确定是不是孟柯白所言。


    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她对他说的话。


    那时候,她单纯地认为,他们只是相逢不相识的同乡而已。


    孟柯白摇头,问她:“你打算哪天回去?”


    说话的时候并未停下脚步,但却在眨眼间,与她几乎并肩。


    洛英突然发觉,这好像是他们自从重遇以来,两个人私下里,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说话。


    倾盆的暴雨使得室内光线昏暗,大风横七竖八,把那人身后的窗户吹得晃来荡去,发出了远远高过雨声的响动。


    孟柯白的薄唇动过,被这些杂音覆盖,不知道回答了她什么。


    “外面,还有没有别人?”此时的洛英立刻道:


    “问鹂,趁着没被看到,请孟大人出去。”


    “好。”问鹂提心吊胆,刚要动作,又被孟柯白的眼神止住。


    她可太难了。


    “既然孟大人如此冥顽不灵,就只好去请康和县主过来一趟了。”


    洛英向问鹂再次投来目光。


    孟柯白登时提高了音量:“洛英,五年不见,你怎么变成这样?”


    窗户快要被外面的狂风吹散架,问鹂觉得自己也快要散架了,她阖上房门,溜到窗边去,连忙将窗户关好。


    “这样是哪样?”风声雨声被阻隔在外,洛英的声音也因此放大了干哑。


    孟柯白沉默了一息。


    “你不要名声了吗?”他说。


    问鹂心头打鼓,又悄悄溜到门口,出去了。


    这两人绝不会旧情复燃,只是剑拔弩张的气氛下,不知道要说出多少可怕的话,她必须在门外守着,保证不被任何人听见。


    “你和那县主吵架了?”洛英简直觉得莫名其妙。


    是他不顾礼数擅闯她的房间,现在又高高在上地指责她不要名声。


    “惹恼了人就去哄,跑到我这里来发什么疯?”洛英瞪圆了眼睛,“你以为我还像原来那样,随时随地对你发.情吗?”


    话出口她就愣住了。


    倒不是因为放浪的言语而羞赧,她在他面前什么放浪的话没说过,只是时过境迁,战斗刚刚开始,她却先自己贬低自己,气势就输了好大一截。


    她要赢,她必须要为自己出口恶气,谁让他居然在那个小小县主的面前,说了她那么多坏话!


    “怎么,你想发?”果然,孟柯白迅速抓住关键。


    “呸!”洛英的视线在他身上来来回回,满眼都是嫌弃:


    “今时不同往日,我审美提高了,不是什么脏的臭的都吃得下。”


    “你呢,你已经二十八了,上了年纪,”她伶牙俐齿,乘胜追击,“哪里比得上年轻人,身体强壮,精力充沛,折腾一晚上都不带喘的。”


    孟柯白苍白的皮肤因为她的话迅速泛起了红。


    “嘴长在脸上,是用来说话、用来哄人的,至于旁的用途……”洛英说完停了一下。


    尽管那康和县主对她一点都不客气,她也断不能在人家未婚夫面前诋毁对方的清誉。


    不是人人都像她一样,对那种事热衷又上瘾,以至于婚前根本忍不住。


    “五年,五年不见,孟柯白,你不会一成不变吧?”她用他的原话来继续攻击他。


    “怎么,还是不懂怎么哄人?”


    孟柯白一瞬不瞬盯着她。


    这样的反应告诉她,果真被她说中了。


    这个男人不思进取,至今白长一张嘴,根本不会甜言蜜语。


    但孟柯白的话仿似天降恩旨,康和县主欢天喜地,拾起银箸,她的贴身婢女却匆匆过来,在她耳边低语。


    “赔钱?一个破杯子而已,本县主摔了便摔了!”她的眉头拧在了一起。


    那婢女一脸为难,又小声说了什么。


    “那就把我那只翡翠镯子赏给她,大惊小怪什么?”康和县主十分不耐烦。


    三杯,还在她能承受的范围,于是她毫不犹豫照做。


    烈酒下肚,她扔出了骰子。


    这一回,点数数到了孟柯白的头上。


    清流领袖连抽牌这样微末的动作都做出了与众不同的矜贵和淡然,清晰凌厉的大手捏着小小的骨牌,说:


    “让我说一个秘密,可以。你们不是都很好奇,我脸上的红印是怎么来的吗?”


    在场之人一听,登时来了兴致,齐齐直勾勾地看着他。


    只有洛英心虚,垂下眼帘,故意拨弄着自己空了的酒杯。


    “昨晚睡前不注意,被老虎咬了一口。”孟柯白说。


    洛英属虎。


    可是其他人当然不可能联想到她的头上,只当孟柯白在耍弄他们,尤其是康和县主,更是趁机扑上去,尖叫:


    “柯白哥哥,你怎么能这么坏呢?不行,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必须得另说一个!”


    孟柯白不动声色地躲开了康和县主,又说:


    “那我另说一个,其实,我最讨厌有人叫我‘柯白哥哥’。”


    喧哗戛然而止,康和县主脸色苍白,失魂落魄地跌坐回去,孟柯白无奈,只好将手中的骨牌翻面,向其他人展示:


    “既然两个秘密你们都不满意,我就只好做这个了。”


    众人这才看清,上面写的是:


    与左侧第二人十指交握,直到游戏结束。


    他左侧坐着康和县主,再左侧,就是洛英。


    “话本子的那几页,纸都磨得发皱了,还说你不喜欢?”


    “你——”洛英讨厌被他直接戳穿,粉拳锤他,反被包住。


    他一提,把她抱住,让她坐在他怀里,他全全笼住她。


    “等你的医馆走上了正轨,我们就忙里偷闲,过去住几天。”


    “先等你背上的外伤好了再说。”


    “我还买了另一处院子,就在你医馆的背后那条街。如果你觉得住在这里不好了,咱们就搬过去,按你喜欢的布置,再给小白单独辟一间猫房出来。”


    孟柯白的大掌盖住她细腻的后颈,灼烫,


    “我的全副身家,都交给你。”


    “洛英,你……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吗?”


    最后,还是回到这个问题。


    洛英咬了咬唇壁。


    在几息之后,她才慢吞吞,伸出一双玉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我必须要向你坦诚。我……事到如今,还是没有办法,完全忘掉过去的所有痛苦,我没有办法,和你心无芥蒂重新在一起。”


    孟柯白眼中的星星灭了。


    “可是我也必须要坦诚,有你之后,我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了,不可能了。”


    她的声音轻而柔,和而缓,是初春融化的冰泉,潺潺流进他的心口,


    “一辈子那么长,万一哪天,我就彻底忘记那些了呢,对不对?”


    一切都源于那个不知名作者的话本子。


    给了他机会重新认识她,却在同时,也给了她新的机会——


    在军中建功立业,在御前大放异彩,她翻出这两年被迫藏起来的骄傲和棱角,吹走上面的陈尘,重新做回真正的自己。


    不要为了爱人勉强和改变自己。


    爱你的人,爱的是你皮囊下真正的灵魂。


    孟柯白看她。


    白生生一张脸、巴掌大,秀气的眉,潋滟的眼,嫣红的唇,一张一合,吐露她的心底话。


    他回应她。


    细细密密的吻如秋雨落下,男人赤膊,心却被爱意填满,看她粉颊爬上羞赧的怯,是欢喜,是倾心。


    他轻轻一推,将她压下。


    已经隔了这么久,他早就憋坏了。


    “明天医馆开业,我要好好休息呀。”


    “一会儿就好。”


    “你、你要是再敢弄痛我——”


    “我怎么舍得?”孟柯白有条不紊,“那个话本子,我学习了这么久,你不验收一下成果,怎么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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