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福祸
七月初六, 亦安正在看着嘉顺郡主写大字,就接到消息,嫂子张氏昨晚亥时初开始发动, 今早辰时初诞下一子。
这是白家这一代第一个孩子, 亦安高兴过后便想到嫂子熬了一个晚上,着实辛苦。
宋尚食和穆尚宫在一旁闲话, 听着这个消息照例给亦安道喜。亦安提了两句张氏, 宋尚食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宽慰道, “学士莫要担忧,妇人生子向来如此, 令嫂算是快的了。”说起来,张氏生产除过熬了一晚上外,也确实没有受别的罪。
白家又素有积蓄, 陆氏又出身大族,在儿媳生产前就备好了各种补身药材。
宋尚食虽未生养过, 但一身医术着实没得说, 有她这句话,加上一旁的穆尚宫也是一脸如此的表情,亦安便略放下心来。
张氏产子, 又是白家小辈里第一个,亦安又在宫里作女官,按理是该送份礼物以表心意。当初张氏过门时, 对亦安着实不错,衣裳器物都没有区别对待。便是这份人情, 也是要认的。
穆尚宫好像亦安心里的蛔虫,还没等亦安提出告辞便道, “学士若想送礼回府,不若在宫里的库房看看?我依稀记得里面有几柄上好的羊脂玉如意,摆在家里也不失体面。”何止不是体面,能让穆尚宫说上好的物件儿,必然不是凡品。
虽然亦安领了这几个月的俸禄,身上也算颇有积蓄。但宫里的女官,能用自己的俸禄买宫里的物件儿?
这样合规矩嘛?
亦安下意识便要拒绝,与其沾宫里的光,还不如她自家拿了银子在外面置办。这种事可大可小,万一外头的御史言官拿这个作筏子,说亦安身为宫内女官,却把宫里的好东西一意往家里搬,这个大帽子扣下来,着实让人有些吃不消。
穆尚宫又道,“便是拿了银子在宫外置办,宫外的器物也大多仿着宫里的制式,与其弄个四不像,还不如舍了银子在宫里置办。陛下有言,学士年纪轻轻进宫做了女官,是该多照顾些。”如今京里时兴器物大多都是照着宫里的样式来,只是看着与宫里明显有几分不同,若是像了个十足十,那就真是仿造禁中器物,不大不小也是个罪名。?*?
一般做到八九分相似,只要没有大内的戳,宫里是不会追究的。
“且学士这段日子不是也没寻到合心意的物件儿?不若往宫里库房看一看,又不是圣人的私库,宫中也有过旧例,不会违制的。”穆尚宫见亦安颇为油盐不进的模样,也不由得心里叹一回,这孩子样样儿都好,可就是没把自己当作宫里人。想在这上面下心思,非得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才行。
亦安听着这个才有几分松动,她进宫后一直便不得空儿,便是想亲自去给嫂子挑份贺礼,都不大抽得出时间来。似张氏这样的身份,便是亦安是她小姑子,贺礼也不能简薄了,尤其亦安还有个官身在。若是拿出来的礼物轻了,会让人觉得亦安这是轻瞧自家嫂子。
若亦安还是在家里作姑娘,便是自己绣个作价一百两的抹额,旁人都会说亦安体贴。可如今既在宫里作女官,这身份上去了,贺礼再是一百两银子,也只是寻常了。
况且亦安现在根本没有时间做针线,莫说抹额,便是条帕子也抽不出空儿来。
也不知道钟粹宫娘娘从哪里知道亦安会盘账,每一旬宫里会账,楚贵妃都要叫上亦安,让她和六尚女官以及穆尚宫一同核算。
宫里的柴炭丝帛、肉蔬粮米,又岂是宫外人家可比?亦安虽然不至于陷进账本里,可也着实不轻松。
圣人倒也没亏待亦安,知道她忙得不得空儿,便把她的俸禄往上提了提,按着四品的待遇来。这还只是其中一项,亦安身上好些兼差,也是领俸禄的。
女官做到亦安这份儿上,又是这样的年纪,算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了。
旁人若是得了这样的恩典,便是尾巴不翘上天,面上也会显露几分,不为别的,这是天家器重,自然该表现出来。
可亦安却和入宫前一样,说她不卑不亢也好,心性淡然也罢。亦安知道她这个女官并不是不可或缺的,或许对圣人而言,她就是那个不可或缺的。只是亦安并没有想借这个为自己,或者家人谋求什么。
穆尚宫本人其实很欣赏亦安这种性格,但在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亦安能“世俗”些,世俗的名利会让人变得大胆,也敢于为某个目标争取。
穆尚宫的话确实说到亦安心坎里去了,虽说嫂子不缺她这一份礼物,但这是她的心意。
这件事的转机还是出在圣人身上,圣人今日有空儿来瞧瞧曾孙和曾孙女,没等近前就听到穆尚宫和亦安在说这个。
其实圣人也赏了亦安不少彩缎布帛、金银钱币,用这些做贺礼也说得过去。只这些都在家里存着,倒显得亦安对张氏不上心似的。
别看圣人年过七旬,年轻时候也是弓马娴熟的人物,到了这般年纪依旧耳聪目明,基本上亦安和穆尚宫的对话都听了个七七八八。
还不等亦安发现圣人来了,就先听到了圣人的声音。
“子寰添曾孙了?”圣人也有曾孙,和白阁老一样,都是目前唯一的曾孙。
听到圣人的话,亦安连忙转身,就见圣人一个人走了进来,身边只有焦清跟着。
到了圣人这个年纪,愈发不爱身边有人跟着,只有焦清跟在身边。便是圣人身边没有护卫,在宫里也是最安全的人。
说没有护卫也不尽然,殿外就有金甲守卫,只是没跟进来。
“禀圣人,微臣家嫂确于今日辰时诞下一子。”穆尚宫方才说话时并未压低声音,这和她之前的言行并不冲突,是以亦安并没有怀疑这是说给圣人听的。
“添丁是喜事,朕也凑个热闹。”
随后圣人对亦安道,让她在库里挑个摆件,送到家里去。并着之前穆尚宫说的那柄玉如意,两样儿分开。一份儿是圣人的,一份儿是亦安的。
圣人已经做了决定,这是对臣子的荣宠,又有谁能拒绝这份恩典呢?
亦安谢过圣恩后,去库里挑了件不大不小的黄花梨摆件,又取了柄不上不下的羊脂玉如意。亦安不想试探自己能在宫里得多少好处,便是眼下挑了最好的,皇家又不是不能收回来。
说是贺礼,到底是圣人赐送,到底让亦安得了半日假,还能回家探望家人。
张氏产子,家里正是热闹的时候。
亦真在备嫁,也被陆氏拉着接待登门道喜的夫人。陆氏回转过来,知道亦真的婚事作定,再无更改可能。索性这时候就领着她交际,免得到时候嫁到周家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便是为何陆氏儿媳生产,八竿子打不着的城阳伯夫人要亲自登门祝贺的道理。
冯氏长子的年纪并不算大,虽然已经到了成婚的年纪。但本朝默认男子在加冠后成亲,所以虽有赐婚旨意,但冯氏并不着急操办儿子的婚事。再说慎国公夫人好像也不着急,两家只是交换庚帖,先让合个八字,走了走过场。
等冯氏回过神来,看着马上要成婚的长女,想着以往亏了她的,这下更想着找补回来。
周璋这段时日在国子监过得尤为滋润,以往对他爱搭不理的清流学子和勋贵子弟,这时候俱有了好脸色。清流学子看得是陆太傅的面子。勋贵子弟这边,令国公次子也在国子监读书,严慎和周璋可是连襟。便是看在令国公府的面子上,也不会有人为难周璋。
往日里周璋在国子监是隐形人,如今倒有几分炙手可热的模样。亦婵的未婚夫顾铭琅也在国子监读书,走得是自家门路。亦婉的未婚夫魏怀成,因其父魏莫钤官位刚好到了五品,可以荫一子到国子监读书,其人也在国子监。
这下白家四姐妹的未婚夫都在一处读书,说起来也是不大不小的谈资。
国子监里的风云亦安并不清楚,她到家时府里早已宾客盈门。陆氏嫂子施氏一早过来,儿媳林氏在家里坐月子,她便一个人来了。
城阳伯夫人冯氏这回过来,还特地邀了广顺伯世子夫人一同来。听着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广顺伯的孙女,世子夫人的长女,就许给了陆家,两家算是姻亲关系。
还有令国公夫人,因为两家做定婚事,令国公夫人亲自登门来贺,为的还是见一见亦宁。令国公夫人是觉着这门婚事有些仓促,幸而有圣人赐婚,不然委屈了亦宁,她心里也不好过。这次特意来得这样早,也有看看亦宁的意思。
同样的还有魏夫人,两家是姻亲,虽是和三房结亲,但却是陆氏牵线,故而魏夫人在和彭氏见过面后,由彭氏带着去见陆氏。
这几家离得近,收到消息就让套车过来。
白家姑母也一早就到了,顾氏听说长孙媳生下曾孙,笑容就没从脸上下去过。白家姑母陪在老夫人身边,俩人乐了一早上。
似白家这样的门第,前来送礼的人丝毫不少。
亦安回来时,府里正张灯结彩。
不知哪个瞧见亦安喊了句,“学士回府!”亦安穿着女官服色,非常好辨认。
于是府里人左推右搡,硬是给亦安挤了条路出来。
待亦安与一众夫人交际完,众夫人对陆氏称赞亦安在宫里有体面,连圣人都有赐送。
陆氏当着人红光满面,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背地里和亦安对坐,却不无忧虑道,“这般荣恩,也不知是福是祸。”
原来和亦安一般想法的不止一人。
第072章 逢迎
亦安这时反倒过来劝陆氏, “母亲不必忧虑,便是圣人想做些什么,难道还有咱们拒绝的余地?”话是不太好听, 但理确是这么个理。
陆氏一想, 自家对圣人确是忠心不二,便是看在父亲的面上, 也不会太过为难。陆氏不是寻常妇人, 只是她也猜不到圣人心里的真实想法。便是揣测上意,也猜不到坎儿上。
在家里待过一回, 亦安又回到宫里。
此时民间女子的选秀也终于迎来终局。
秀女秦氏赐景王世子妃,于年后二月成婚。
秀女王氏赐定王长孙妃, 待定王长孙加冠后成婚。
秀女何氏赐端王幼子清河郡王妃,于本年十一月成婚。
另外有几位秀女也被指婚给尚未成婚的宗室子,只那几位都是郡王以下, 俱是将军品阶。不过能从民女一跃成为将军夫人,而且年龄大多相宜, 对这些秀女而言, 算得上是一桩好婚事。又因为是皇家准备嫁妆,相当于白得一个诰命,娘家也能得到封赠。
比如景王世子妃秦氏的父亲就被封了个五品大夫的虚衔, 毕竟是景王世子的老丈人,和圣人的儿子是亲家,面上也要做出个模样来。
再比如定王长孙妃王氏, 父祖皆被封赠六品。因为定王长孙现在还不是世孙,未来不一定能承袭定王爵位, 所以王氏娘家便没有封赏太过。若定王长孙日后能承袭王爵,也不过是把王妃娘家的品级提一等罢了。
同理还有清河郡王妃何氏, 因清河郡王位不过郡王,照例,郡王妃的娘家人也只得封六品虚衔。
本朝对非皇后一系的外戚历来严防死守,便是永世不降的三王,王妃娘家最高不过五品,还都是虚衔。亲王之下,对外戚的封赠更是一降再降,和皇后娘家的待遇形成鲜明对比。
而在一众宗室子中,圣人似乎唯独忘了给永襄郡王世子赐婚。永襄郡王妃先前向圣人上表,就是想趁自己还有精神,把世子妃的人选定下来。万一自己日后身故,这一大家子不至于没人照管。
永襄郡王妃早就不指望嗣子能出来管事,这三五天都要小病一回的身子骨,实在不适合出来理事。谁料这回宫中大选,连定王一脉血脉已远的镇国中尉都有赐婚,圣人偏偏就像忘记安王一系还有个郡王世子尚未婚配一样。
为着嗣子婚事没有着落,永襄郡王妃便想上表问一问。没想到圣人先她一步,派了焦清过来,只说已经定好了郡王世子妃的人选,让王妃莫要忧虑。
听着这句话,永襄郡王妃总算放下心来。圣人是从未对人食言过的,有圣人这句话,嗣子的婚事便是有好着落了。
按说给宗室子选定了正妻,就该由穆尚宫教导些宫规礼仪,虽然都是到各王府成婚,但年节里进宫领宴,总不能一点儿礼节都不会吧?
然而今年圣人把这差事交给了亦安,并让亦安教导这些中选的秀女识字,毕竟这些秀女里,有些是不识字的。有条件让女儿读书识字的人家到底不多,中选后,便由宫里□□导。
而现在还有谁比亦安更合适这份差事?本身是内学士,又兼着尚宫的职衔。亦安又有才学,且和这些秀女年纪相近,有些话也比穆尚宫更好说些。
况且这些秀女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品性自然没得说,个个儿都是知礼守规矩的。所以亦安并不用操太多心,只管教导识字读书就行。正巧亦安给嘉顺郡主准备的字帖还有好多,顺道就拿来给这些秀女用了。
这并没有加重亦安的工作量,到现在为止,亦安还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各种繁琐事务,不至于都堆到一处。
又过了两个月,秀女们初有成效,亦安便再次回到御前,她还是掌诏女官,圣人这边也缺不了。
今日恰好尚仁来汇报文惠太子实录的进度,圣人正在看尚仁递上来的条陈,里面是对文惠太子生前大事的综述。
只是圣人今日的心绪似乎不佳,眉心微皱。做到圣人这个份儿上,想喜怒不形于色也可,想龙威外露也可。
亦安心中暗道,不应该啊,事关文惠太子实录,圣人不该是这个神色才对。难道是兄长写了什么犯忌讳的话,让圣人瞧见了?亦安第一时间想起前朝的“文字狱”,又想起前世的几个焚书大案。
不过圣人也只是皱皱眉,便让尚仁继续编撰去了。
待尚仁走后,当着亦安的面儿,圣人便是一叹。
“可惜梓潼,也不过是只言片语罢了。”尚仁为文惠太子修实录,自然是以文惠太子为主。像文惠太子的出身,也只载明是文昭皇后子,生于某年某月某日。对文昭皇后的记载,便是亲儿子的实录里,也不过是寥寥几句话而已。
甚至日后圣人百年之后,对文昭皇后的记载也不过是皇帝之妻,顶了天也就像太·祖皇后那样有个几千字的记载。若是不走运,恐怕连这千余字也没有的。
亦安敏锐地抓住了圣人不快的点,圣人这是不满意文昭皇后记所书太少。毕竟就算尊贵如皇后,也少有史官对其生平大书特书的。
若想要在史书上留下足够多的记载,要么像汉之吕后那样,以太后之身自摄朝政,留本纪于后世,亲儿子惠帝也只是附在母亲本纪之中而已。
要么像唐之武后,自登帝位,便名正言顺地拥有本纪、实录记载。
便是前面这两位,其真名是何,又是什么表字,史书也很难盖棺论定。
亦安的心突然跳了一下,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一个向圣人效忠的机会。便是亦安现在还是御前女官,但这终归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一般的富贵。若亦安有拿得出手的实绩,便是千百年后局势如何变幻,终有人会为亦安辩上两句。
稳了稳心神,亦安对圣人轻声道,“陛下圣明烛照,文昭皇后何等人物,岂能无书无传传于后世?”这是亦安对圣人的一次试探,此事若成,则她和圣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一步。
圣人抬眸,目光直直看向亦安,眼神里泛起的光亮是先前亦安从未见过的。圣人是聪明人,亦安能说这样的话出来,必是有后手的。
“爱卿的意思是,要为梓潼著书立传?”圣人鲜少有把话问得这么清楚明白的时候。不过想想这是为的先皇后,便能够理解了。
亦安垂手肃立,“文昭皇后德行垂范天下,微臣愿书文昭皇后事迹,使殿下声名传之后世无穷。”著书立传,润色事迹,古往今来都是一件大工程。
“爱卿可有把握?”圣人微微直起身子,眼神都比先前亮了三分。
“微臣愿效死力。”这时候不表忠心什么时候表?亦安在心里感慨,原来自己也是一个可以“逢迎君意”的人。
“好、好、好,若爱卿能为梓潼立传,朕必不负卿。”圣人起身,直视亦安,语气是少有的亢奋。
圣人看不上史官修的历朝皇后后妃列传,百十来号女子,加起来不到万余字。好似在后宫里的日子千篇一律,没有丝毫记载的价值。
当然这件事不能明着说,翰林院里便是有想逢迎君上的,也干不好这差事。给文惠太子修实录能捞取政治声望,给文昭皇后修书能有这待遇?既不能称实录,便只能称作列传,日后附到圣人实录里罢了。
这并不是圣人想要的结果……
难得有这样体贴的人为君分忧,便是一旁的焦清,看向亦安的目光也比往日里要多几分真心。这位提出为文昭皇后修书,不管有几分真心在,她确实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一心一意为先皇后修书,不犯那些清贵翰林们的毛病。翰林修书没什么不好,只是他们也容易略写,这恰恰是圣人最见不得的。尚仁没在这上面踩雷,是因为他把文惠太子实录修得十分详尽。所以便是尚仁略写了文昭皇后,圣人也没有动怒。
亦安面上谢恩,心里在想,有了这个做底牌,圣人便是想动自家,也要看过先皇后和先太子的面儿才行。
到这时候亦安还能和自己开玩笑。瞧,做个“佞臣”也没什么难得嘛?不过是把自己能做到的事往圣人面前一摆,这不就成了?
这于圣人而言,却实实在在是个意外之喜。圣人原本没想过这一茬儿,修书不比开蒙识字,必要有一定的功底才行。什么叫修书?便是一心一意去做这件事,没有足够的文化修养,便是把那些史料都写出来,也难以达到修书的目的。
亦安既应下给文昭皇后修书立传,圣人便让她在甘泉宫好生修书,旁边就是脉望楼,里面的资料尽可以翻阅。
为着这个,圣人把嘉顺郡主和一群秀女都挪到了甘泉宫,美其名曰受翰墨熏陶,兴许能学得在快点儿。
而秀女们已经快要学成,只等宫里放她们回家待嫁。这里面景王世子成婚最早,不几个月便是婚期。定王长孙最迟,少说还要再等三年。
亦安便在甘泉宫里,一教学生,一边为先皇后修书。
为先皇后修书,首先要知道的就是先皇后生平,这些宫里的记载过于笼统。所幸穆尚宫等六尚女官都是先皇后身边的老人,对先皇后的事迹知之甚深。
通过穆尚宫等人口述,亦安心里先皇后的形象便渐渐丰满起来。
不知怎么地这件事惊动了楚贵妃,钟粹宫娘娘坐着软轿直奔甘泉宫,连宣召亦安都免了,直接亲自来了。
等楚贵妃一到,亦安便知道这位是为什么来的……替先皇后补充事迹。
楚贵妃口中皇后贤良的事迹一大堆,便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钟粹宫娘娘着重讲了这一件事,便是这一件事,也让亦安从中窥见先皇后人品心性之佳。
“那是崇元十三年的事儿了,记得那年冬月十三,我重病不起,太医都以为我不得治。是娘娘从宫外请了宋老先生入宫,深夜里又用中宫宝玺叫开宫门,又派人去请圣人手令,连夜将母亲请进宫来,本宫这才得以活命。”楚贵妃说这话时满脸都是回忆之色,宫规森严亦安是知道的。便是她有圣人亲赐腰牌,也要按着宫中时辰进出。除非是极其要紧的差事,要不然宫里禁军的长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娘娘仁德。”亦安与穆尚宫等人俱叹过一回。能为了当时还不是贵妃的钟粹宫娘娘夜开宫门,只为了让贵妃亲娘入宫照看女儿,不能不说是不贤良了。
也正是因为贵妃亲生母亲入宫,楚贵妃这才吊住一口气,又凭借宋老先生神鬼莫测之医术,这才从鬼门关里挣了条命出来。
所以楚贵妃对先皇后与圣人,是极其信服的。如今亦安要为先皇后修书,贵妃又怎么不会来出一份力?
第073章 暂摄
在穆尚宫和楚贵妃等人口中, 文昭皇后俨然是历代皇后之中典范式的人物,所有赞美的词藻放在文昭皇后身上都不显得突兀。
亦安便是想不受这些人为因素的影响,她笔下的文昭皇后也越来越往一个“完人”的方向发展。
一转眼儿到八月里, 宣宁侯长女要嫁入慎国公府, 与慎国公世子完婚。亦安作为宫中女官,又和宣宁侯长女是旧识, 有过一起选秀的情分。圣人特派亦安作为使者, 代表宫中前往祝贺。一般这样的差事都是内监去的,圣人许是发现女官去这样的场合也不错, 便让亦安前往。
修书一时是修不完的,圣人也知道劳逸结合的道理。他自家看奏疏虽然看到亥时左右, 可隔上三四天,总要歇上一回的。以前是有文昭皇后在旁边劝着,圣人还是十来日一休。如今文昭皇后不在, 圣人倒是时常歇息了。可见还是年纪大了,到底不如从前那般健朗了。
圣人赐的几桩婚事里, 除过亦真与周璋外, 也只有慎国公家和清河郡王是今年成婚,余者都要往后排排。
亦安在慎国公家也见到了令国公夫人,因令国公太夫人出身宣宁侯府, 这几家算是有转折亲的,亦安对此并不意外。
京城中的豪门勋贵,往上扒拉几代, 都有些可以说道的姻亲。这个道理放在世家大族身上也是一样,除非是从来没有交集的, 要不然怎么都会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
九月里,秦阁老的母亲秦太夫人染病, 此前太医已经会诊过几回,俱摇了摇头,只说老人家年纪大了,许是寿数到了的缘故。
太医鲜少有这么直白的时候,只差明着告诉首辅,可以给老夫人预备后事了。
圣人得知后,让亦安作为专使前往秦家慰问,又让宋尚食随行,替老夫人看诊。
宣读完圣人慰旨,秦阁老便让孙女作陪,又请宋尚食为母亲诊脉。
多日不见,秦珂又比先前长开不少。她和慎国公次子的婚事还未定下日子。原先想着等对方加冠之后再议婚事也不迟,可偏偏祖母这时候病了,倒让秦夫人忧心起来。婆婆一向是个身子康健的人,这番只怕熬不过去,若耽误了女儿婚事,到底不美。
虽有圣人赐婚旨意,但若秦太夫人亡故,秦首辅作为儿子,势必要为母亲守孝三年,这三年之内,是必要去职的。秦夫人是秦阁老儿媳,婆婆去得早,太婆婆和自己也不算亲近,好不容易女儿有了好归宿,偏生这时候又出这样的事。
不过想想秦太夫人的年岁,倒也不算太意外。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太夫人八十有二,在富贵人家里,也算极为长寿的老人。
“听公主说,你最近忙得很,可好些了?”秦珂让丫鬟们备好茶点,便与亦安相携坐下。临清公主确诊有孕将近六个月,产期预计在年底或者明年正月。
圣人知道自然是欢喜的,赐了不少名贵药材,还派亦安前去慰问。不过亦安只去了那一回,并不像秦珂那样,时时能去公主府探望。按说圣人已有赐婚,秦珂这会子该在府里备嫁才是。可慎国公次子的年纪着实不算大,便是赶在加冠前一年成婚,也得等到两年后。临清公主又下了帖子请,所以秦珂并不十分拘束。
亦安却是着实不得闲儿,今年长姐亦真出嫁,因周家没有长辈,圣人特旨亦安以女官身份参与,和宫里派去的人一道搭班子在周家把婚事办了。
转过明年去,又是舞阳长公主之子成婚,又是景王世子成婚,二姐亦婵也定好了婚期,就在明年六月里。
家里彭氏长子尚德又要赴顺天府参加童子试,亦安备下一份程仪相送。三姐亦宁和令国公次子的婚事正在选吉日。陆氏因女儿的婚事定的仓促,所以想在别的方面多补偿女儿一些。且明年又是公公白阁老七十大寿,所以陆氏便想把女儿的婚事放在后年。至于亦婉年纪更小,魏夫人长子也无功名在身,两家都有意把婚事往后安排。
而令国公夫人也是赞同的。明年正是次子入秋闱的紧要关头,令国公夫人担心因为成婚误了学问,所以陆氏略一提这个,她就应了下来。
崇元四十二年,令国公次子已然加冠,办完次子的婚事,越过明年去,又能接着筹办幼子婚事。
令国公太夫人对小孙子的婚事已无执念,左右圣人已有赐婚。魏莫钤便是招了新帝忌讳,她们家也能保下郡主来。令国公太夫人不是对荣康郡主不满意,而是出于对魏莫钤的不信任。
整整九年的江宁织造,魏家便是不堆金砌玉,只怕也是珠玉满堂了吧?况且旁人也知道魏家有钱,那样大的宅第,岂是一般官员能置办下来的?这里可是天子脚下,寸土寸金的地方!
若是魏家这份家财惹了新帝的眼,到时候抄家的由头都是现成的。魏莫钤非科举出身,骤然跃为五品,且在织造位上素无政绩。这些都是现成的把柄,魏家又不是什么根基深厚的人家,要是真招了弹劾,只怕还得姻亲去救。
令国公太夫人就是想着白家肯和魏家结亲,必然是相中了什么,这才慢慢劝自己接受了荣康郡主作为孙媳这个事实。其实细想起来,荣康郡主并非没有好处。首先性子就很好,不是那种跋扈的皇家女,又是在宫里长大的,比起几位正牌郡主,这位才是圣人眼前长大的。
如今既换不了婚事,令国公太夫人也只能把荣康郡主的好处一件件拿出来念叨,希图就此说服自己。老夫人还是怕魏家日后一个不稳牵连到自家,要不单论起来,荣康郡主本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这或许就是魏夫人从来不与魏宜人交际的原因,便是不想女儿和魏家扯上关系。魏莫钤骤然富贵,难保不会出什么岔子,魏夫人在魏大人生前,可是正经做过几年知府夫人的。知道这织造的差事,油水可厚着呢。
“多谢你记着我,仿佛还像昨日一般。宋尚食医术精妙,太夫人定然无虞。”亦安对着秦珂感慨过一回,便又宽慰道。
秦夫人方才着急的神色有几分是为太婆婆尤未可知,但她让女儿招待亦安,和宫中女官作陪是不争的事实。按照品级来讲,很该是秦夫人这个五品诰命接待亦安。虽则亦安是内廷女官,品级与外廷官既相同又不同。相同的是官品,不同的是外廷一般有些轻视内官。
不过亦安又是御前女官,在圣人面前一贯得脸。便没有人说出这样的话,且亦安祖父与外祖皆是当朝一品,现在倒是没有背后里嚼舌根的。
秦夫人是想让女儿和亦安多亲近些,理由也是现成的。一样是选秀出身,不过是一个在宫里做女官,一个被圣人赐了婚。
不过让秦夫人选,她还是更倾向于现在这种结果,御前女官虽然体面。可慎国公次子这样的好婚事,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秦夫人自家人知自家事,公爹面上看着光鲜,当朝首辅,说一不二。可圣人独治天下,内阁三位老臣也不过是君王手里的提线木偶,万一有个不称意,说换也就换了。
若是慎国公府是那等寅吃卯粮的门第,秦夫人或许会有不乐意,可慎国公已经是本朝数得上号的勋贵,原本以自家的条件,顶多是挑个相同人家,或者次一等人家的读书子弟出嫁,且不知道要苦熬多少年才有个诰命。
秦夫人本人对诰命的执念并不大,慎国公次子以后便是分家,也有一笔不菲的家产。更何况先前传旨的时候,这位也替慎国公传过话,成婚时会给次子请封恩荫。这种喜上加喜的事儿,圣人必是会乐意的。
现在秦夫人恨不得折了自己的寿数,只盼着太婆婆能多撑几年。
亦安与秦珂说了有小半个时辰,宋尚食终于替太夫人诊完脉,与亦安一道回宫复命。
秦太夫人的情况并不乐观,这样高寿的老人家,没磕没碰的,现如今这般,只能是寿数到了。便是宋尚食这样的国手,也不敢说一定有把握能把人拉回来。
宋尚食对圣人交了实底儿,“便是尽心养着,也至多是一两年的功夫。”为着这个,圣人寻了个由头,把秦阁老的长子升到从四品,做光禄寺少卿去了。
这样清贵的衙门,只能是圣人特恩。秦阁老本人已是升无可升,若是圣人再加封别的头衔,旁人反而要疑心,是不是圣人看首辅不顺眼了?
这回还是亦安去传的旨,一回生,二回熟,亦安对秦家格局都有所了解了。
接下来几个月,亦安每月都有几日要往宫外走。
首先是十月里,亦安长姐亦真成婚。
白家这边倒是亲友众多,可周家那边实在寻不出来旁的亲戚。荣康郡主好歹还有魏县令这门远亲,到周璋这里,便是出了五服,也寻摸不到亲缘。
周家本就不是大族,连个族谱都没有的人家。便是有同姓的认亲,周璋自小也没见过,哪里会认这样的亲戚。
圣人在宫里念过一回,有了主意。圣人的主意就是,让亦安穿紫服,以紫衣女官的身份做傧相,替皇家充做周家一方的人去主持婚事。
反正还要当庭宣旨,便一道由亦安做了。
亦安显然拒绝不了这个,不仅面上是为亦真撑场面。也让周璋心里有个顾忌,亦安在御前是很说得上话的。但凡周璋想要对不起亦真,还得先掂掂自己在圣人心里的分量。
不过圣人也讲了亦安是暂摄紫服,职衔还是学士,过后还是要还回去的。只是圣人话是这么说,心里怎么想的就不知道了。
所以当亦安一身紫服在亦真婚礼上亮相时,不知惊了多少人的眼。
第074章 安王
本来亦真出嫁, 亦安这些本家姐妹是不会出现在婚礼现场的。奈何亦安本人是御前女官,主持婚礼又是圣人给的差事。
所以即便不符合规矩,也?*? 不会有人拿这个说什么。真要有什么不满, 可是要上御前奏对的。这本来就是圣人点头的事, 会偏向哪个还不明显?
不过亦安这一身紫服着实显眼。外廷官员不知何等年纪才能着紫,而亦安不到而二十的年纪, 却走在了大多数人前面。虽是圣人特恩, 这恩宠也未免太过了。
所以亦安在来之前就向圣人上表谦辞,说自己年纪太轻, 恐自身德行不足,配不上这身紫服。这是正常流程, 并非亦安自谦。便是亦安祖父白阁老,当年进入内阁时,也是同样一套说法。
圣人按下奏疏, 只道不碍事,过后还回去就行。这才让亦安放下心来, 穿上这身紫色官服。
婚礼现在并不算热闹, 因为周家根本没有一个亲缘。但也不算冷清,陆氏不止让尚仁过来作陪,还把家里的男子都支了过来。又请娘家两个侄子, 嫂子施氏的侄子,还有周璋本人的几位连襟。
冯氏也把两个儿子派来,同母异父的长姐, 城阳伯世子带着弟弟,和慎国公世子、次子以及一众勋贵子弟坐在一处。
虽然人数少些, 但其中往来的,大多数是权贵子弟。
因为这层关系, 尚仁等人并不十分给周璋劝酒,看得还是亦真的面子。要是把周璋灌醉,最后劳神的还是亦真。
主持完婚礼后,亦安又到内室去陪亦真。
亦真一身婚服,头顶盖着大红盖头,静静地坐在婚床上。周家没有女性亲属,婚房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亦真一个人。
亦安坐在丫鬟搬来的小凳上,握着亦真的手,“姐姐可要用些点心?”从尚仁背着亦真上花轿之前两个时辰,亦真就没进过食。好在白家和周家都在亲仁坊里,路上没有费多少时辰。
因两家都在同一座坊市的缘故,还真应了话本里的那句,亦真的头一抬嫁妆进了周家的门,最后一抬嫁妆还在白家门里呢。
亦真对亦安微微摇头,难得多说了两句话。
“我无事,妹妹陪我坐会子吧。”亦真难有这样的时候,亦安当即回道,“好,我陪姐姐坐会儿。”亦真想着伯母陆氏和亲娘冯氏交给她的那些制作精美的小册子,便忍不住红了脸。只是在红盖头的遮挡下,一时没人能能看出来。
亦安拿不准姐姐这是有些担忧婚事,还是单纯地想和自家姐妹坐坐,便取了折中的说法。
“姐姐只管安心,家里记挂姐姐,若有什么不妥,只管回家找母亲就是。我也会在御前,替姐姐分说一二。”这便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亦真只摇摇头,后亦安又和亦真说了会子话,便从婚房退了出去。
这桩婚事到底是好是坏,也只能等以后再看了。
等亦真三朝回门时,亦安特意向圣人请了假出宫,提前一日在家里等着。
亦真和周璋登门,先去明德堂拜见老夫人顾氏。陆氏和亦安等人都在顾老夫人身边。
亦安瞧着姐姐面色红润,看来这几日过得尚算可以。
亦真和周璋都是不怎么言语的性子,拜见过顾氏和陆氏后,就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今日又不是休沐,满屋子女眷里,也只有亦安身上有官衔,能和周璋说上两句。
亦安突然觉得周璋这样的性子也好,和姐姐亦真挺相宜的。若换作旁人,且不知道有没有这样合心意的。
因为尚德已经前往顺天府赶考,所以彭氏便让尚信陪着周璋去外间说话,亦安姐妹几人便问亦真过得如何。
待亦真红着脸点点头,众人这才算放下心来。
亦真的婚事没过多久,圣人接了份锦衣卫呈上来的紧要文书,还没看完便勃然大怒,抖着手把手里的奏疏丢了出去。
“放肆!太放肆了!”圣人鲜少有这样动怒的时候。
太极宫里的内监、宫女们跪倒一大片,亦安和焦清连忙上前。
“陛下息怒。”
“陛下保重龙体。”亦安和焦清同时说道,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疑惑之色。
到底是什么事情,惹得圣人发了这样大的肝火。
“你们自己看!”圣人一旦面上没有往日的温和,便愈发像极了那些乾纲独断的帝王,面上只留下帝王的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亦安上前一步将奏疏拾起,和焦清一道看了起来。
看到一半,亦安和焦清面色俱难看起来。
安王这也太大胆了些。
事情发生在之前选秀的那批民间秀女之中。
便是皇家选秀,也不是所有秀女都要中选,自然也有那落选不中的。凡是未能中选的,圣人都让赐了银两送还回家。尤其是最后一轮才落选的,赏赐比之前几批还要丰厚。这样的秀女回到家中,婚事自然是不愁的。
安王便是瞧上了这最后一批落选的秀女,安王找人算过,说安王命里本该有子,只是子女不在府中妾室身上,得娶命里有子的女子过门才行。
也不知道这个术士给安王灌了什么迷魂汤,安王一回府就打发了大半妾室,只把最近半年才过门的几个妾室留下,偌大的王府一时空旷起来。
外人原道安王这是转了性子,不预备往府里塞人了。谁知道安王憋了这么久,搞出了大活儿来。
那个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术士告诉安王,他已经替王爷算好了,需得是宫里选秀出来的清白女子才能为他孕育子嗣。
这术士有没有本事不知道,但说话的方式却稳妥极了。一说要宫里选秀出来的,却又不往勋贵女子那里说。盖因勋贵大小都有些实力,不比那些平民百姓好操控。便是安王强纳了平民家的女儿过府,这些人家也闹不起来。
安王为了子嗣,还有什么不上心的?莫说是清白人家的女子,便是不清白的,只要能给他生儿子就是了。
更何况术士这话也说到了安王心坎儿里,若说命数,这些能熬到最后一轮选秀的女子,命肯定是极好的。虽比不上中选的那些,可到底也不差。
其实安王自家也明白,便是中选的秀女又如何?没有生育过的女眷一抓一大把。便是端王、定王,府中妻妾没有生养过得,也有一掌之数。这两位王爷还不像安王这样广纳姬妾,府里人的数量,一直合乎规矩。
太·祖时起便有了世袭罔替的王爵,端王、定王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反正是自己的儿孙承袭王位,是不是正妻生的,又有什么关系?只有非太·祖嫡出的支脉在传承时会因为非正室所出而被降等袭爵,这些永世不降的王爷们,再不会担心这个。
偏生安王命里没有子女缘分,这么多年,光是拜过的神佛都数不清了。
锦衣卫送上来的加急文书,就是说安王到了京城附近几位落选秀女的家里去,撂下一百两金子,便把人家女儿带走了。
安王虽是永世不黜的王爷,但锦衣卫是忠于圣人本人的,这样的事再不会为安王瞒着圣人。锦衣卫也要为自家着想,这一回纵了安王,来日圣人知道了,会不会连自家也一同罢了。
圣人近些年愈发重用锦衣卫,便是要把京中勋贵的动向都抓在手里。尤其是圣人隐约透露出对安王的几分重视,更让锦衣卫上了心。
似这样的事,先圣人一朝是可报可不报的。在本朝,却是必须要上报的。
这才有了先前那一幕,圣人大动肝火。这些秀女原本是因帝命而入宫选秀,便是落选也不愁找不到好人家。安王整这么一出,却是明着在打宫里的脸。
圣人都没把这些姑娘怎么样,你个王爷倒抢起民女来了?!奈何在安王眼里这并不算强抢,他是给过金子的,一百两金呢!
便是眼下天下承平,平民百姓之家,一百两金子,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还不等御史得到消息弹劾,锦衣卫便已经把奏疏送上御前了。
圣人发过这一回火,也冷静了下来。安王是昨天晚间去的,锦衣卫说安王还选了吉日,没到吉日是不会圆房的。
不用说,这吉日也一定是那术士定的。
圣人立刻吩咐焦清,“让麒麟卫把安王府围起来……”麒麟卫是圣人手下最精锐的一支兵士,虽只有二百余人,但个个身披重甲,是骑射的一把好手,又都配了火器。平日里只听圣人调派,今日为安王倒出了一回外勤。
圣人想了想,又对亦安道,“白卿且替朕走一趟,把那几个孩子接出来,只说天家会替她们安排好一切,莫要伤心。”亦安是女官,这样的事由她来办确是合适。
只是亦安也只是女官,对上安王这样的超品王爷,万一对方不顾王爵之尊撒泼打滚,那亦安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圣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冷笑一声对焦清道,“把朕的佩剑取来与白卿,安王不会不识得此剑。”这柄宝剑跟了圣人五十余年,依旧锋锐如昔。
亦安捧着宝剑,又带着圣旨,和焦清与麒麟卫一道,直奔安王府。
这还是亦安头一回干这样的差事,下王爷的脸面,真是头一遭。
安王本人也没有想到,圣人会为这个派兵围了王府。他在宗室里辈分奇高,又和先皇后、先太子有几分情谊。便是再没体统,圣人也会给他留三分脸面。不然先前安王府时不时进新人,也没见圣人拿着祖训训斥安王。
不想今日圣人动怒,直接让麒麟卫围了王府。
二百多人的卫队,只堪堪堵住王府几个门,要是安王搭梯子跑了,能不能见到安王本人还真不好说。
第075章 术士
麒麟卫指挥使是个四十出头的健壮男子, 左佩刀,右佩火器,看着英武极了。
在进府前, 这位薛指挥使向焦清和亦安道, “敢问二位,圣人钧旨, 是否要盘问王府上下一干人等?”说盘问是客气话, 焦清管过一段时间的镇抚司,知道薛璘这是在问要不要把安王府里人提到镇抚司问询。
焦清微咳一声, “安王到底是太·祖嫡出,不可无礼。我等只管宣旨, 将被掳女子带出安置,除那术士外,余者不问, 只让安王自家向陛下请罪即可。”圣旨是亦安亲自写的,圣人怎么骂的安王, 亦安知道得清清楚楚。
这样一份旨意宣读出来, 安王不上表请罪,才是真邪门了。
王府护卫见麒麟卫围府,一边上前问询, 一边回府向安王报信。
“不知上官驾临,有何指教?”
按本朝祖制,亲王会有一支将近百人的王府卫队。讲真这点子人连王府围一圈儿都做不到, 在天子脚下你一个亲王还想要多少人马?超过二百人就能按一个豢养私兵的罪名。且本朝宗室不会外出就藩,若卫队人数过多, 终究是心腹之祸。
安王自家财大气粗,卫队人数控制在违制的边缘。像定王、端王, 基本只有贴身的护卫,王府正门压根不设卫士,只有看门的仆役。
就算安王有将近百人的卫队,却也只配备了制式精良的铁甲,火器是一个也无的。这也是圣人为什么安心派亦安和焦清前来的原因,麒麟卫人手一把火器,要是连麒麟卫都压制不住安王护卫,那圣人索性就把大位传给安王算了。
“圣人御剑在此,安王卫士还不去剑卸甲?”亦安高举圣人佩剑,薛璘带头叩拜行礼,复而起身,直视对面一干人等。
安王护卫哪里见过这阵仗,一听是圣人御剑,自家就先腿软了三分。亦安是穿紫服来宣旨的,哪家戏班子也搞不出这么真刀真枪的动静来。再说麒麟卫那一身错金麒麟服也太过显眼些,这个再不会错认的。
难道为王爷强抢民女,圣人竟要安王自尽不成?不得不说安王护卫脑补了好一出大戏,一个个纷纷跪倒在地,高呼吾皇万岁。一个个纷纷丢剑弃甲,跪伏在旁。
这便是天威所至,莫不敢从。也只有圣人有这个威慑力,换作旁人来找安王讨公道,可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亦安等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入了安王府正门。亦安双手捧剑在前,直入安王府内。
安王是太·祖定鼎天下后所生,是太·祖皇后幼子,除过一早就立为太子的惠宗皇帝外,便是安王最得宠爱。皇家重长子,百姓爱幺儿。太·祖得了天下那么多年,既有皇家看重长子的一面,又留着疼爱幼子的心理。
左不过影响不到大位传承,不过是多给几分金银罢了。
况且初代安王幼年丧母,是太·祖和惠宗一手拉扯大的。在安王还未成婚前,太·祖便为幼子营建了这座规格华丽,但又不谕制的王府。
在安王府转了一圈儿,亦安算是明白安王踩着线行事的底气是从何而来的。这王府也忒大了些!就算是圣人亲子,平王、恭王、景王三兄弟的王府,哪个也没有安王的王府精致华丽。
因为传旨的关系,亦安经常到三王的王府走动。只能说三王的府邸符合亲王规制,但若说圣人对哪个有所偏爱,这话却不能昧着良心说了。就连定王、端王的王府,也比三王的要大一些。
如今到了有“小皇城”之称的安王府,亦安这才见识到了什么叫天潢贵胄。圣人的皇城修得再华丽,人家是皇帝,谁敢说嘴?安王有这样的府邸,全是托了祖宗福荫。
飞檐斗拱,亭台楼阁,无一处不精致。
王府西北角,太·祖仿着宫里的脉望楼,给幼子修了座天一阁,既然是疼爱幼子,也是希望幼子修身养性,以文成性,不要掺和到朝政里去。
毕竟安王前面几个兄长,在太·祖皇帝活着的时候就流露出对大位的觊觎。安王倒也不负帝望,真个儿作了一辈子富贵闲人。只是那座藏书丰富的天一阁,传承到如今的这位安王手里,已经荒废下来。只有王府长史,还时不时去翻阅经典。
安王府实在太大,亦安又是第一回来。焦清便想叫王府下人领着他们去找安王,不想正碰上王府长史官。
一个面容清瘦的中年文士疾步上前,对亦安和焦清道,“不知天使驾临,还望海涵。”谷长史自从中进士以来,在安王府做了十几年长史。品级虽不低,但想往上走,显然是缺少几分助力的。
安王又是个闲散性子,前些年倒还好,近年来为求子愈显疯魔,把王府一干杂事都交给长史处置,自家耕耘去了。
只是本朝宗室大多无有实权,安王富贵已极,又不追求权力。定王、端王一个管着内务府,一个管着理藩院,虽说最后还要圣人点头,但到底也有个差事。只有安王,连向圣人讨差事的想法都没有。要不是安王年年向圣人进献不菲寿礼,也在宫宴上露一回面,旁人都以为安王不打算与皇家来往了。
端王、定王羡不羡慕不知道,反正安王这份家财,实在惹眼。
安王如此行事,作为安王府长史,谷初平又能沾多少实惠?安王富贵不假,谷长史平民出身,如今也是良田数顷,衣食无忧了。
不过今日,安王明显招了圣人忌讳,作为王府长史,谷长史本就有劝导安王的职责。更不用说王府长史本就是替王爷受过的,便是安王真的恣意妄为,也是长史教导不力的缘故。
本朝对非圣人一脉的亲王提防到了极点,像三王至少还有个挂名王傅,翰林院的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也是不是过府,为三王讲读经典。
而这些在其余亲王、郡王府里是俱看不着的,除非某些天赋异禀的亲王、郡王在文学上有天赋,不然都只是保证了最基础的教育。至于各王府自家延请名师大儒讲学,这个宫里是不管的。只是宫里不会主动派类似翰林学士的人物常驻各王府,主打一个散养。
至于诸王的文化水平,那就完全要看父辈的重视程度,和其本人愿不愿意继续深入学习了。
大部分宗室子也只能说不是文盲,要说真有多少才学,不过是应了红楼里的那句话,不作睁眼的瞎子罢了。即便是舞阳长公主本人,也不拘着独子进学,只在国子监念过五六年书,便领了差事,当他的富贵闲人去了。
如果某个宗室下死力让子嗣进学,不是这家穷得揭不开锅,要靠走科举挣一条活路。要么旁人就要怀疑,这家子是不是有些别的想头。
在本朝帝位传承之中,还真有皇室子弟靠着勤学,让帝位落到自己头上的。不过这有个前提条件,其父必得是那一朝的圣人。而且无有嫡出,不然人家天然就是太子,还争个什么劲儿?远支宗室学这个,无疑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谷长史见着宫中来人,心知可能是为昨日的女子来的。不然安王又无谋反之意,哪里值得这么大的阵仗?
强抢民女也是一个可大可小的罪名,端看圣人想怎么发落了。若是圣人不欲过问,便是轻拿轻放,甚至连申饬的旨意都不会有。若是圣人想拿安王立立威,便会如现在这般,连麒麟卫都派来了。
谷长史自知不好,却也无法,只能硬着头皮上来,谁让他劝不住安王,又拿那个妖人毫不办法呢?
“安王殿下现在何处?圣人有旨,还请王爷速速出迎。”亦安宣旨时少有这般模样,面上一丝笑容也无。
谷长史心里一咯噔,他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天使这般模样,哪里会是好旨意?
饶是这样,谷长史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回道。
“王爷现下正在斋戒,不到吉时是不会出关的。”那术士让安王斋戒三日,三日后连着三天都是吉日,正好可以和三个姑娘轮流圆房。
焦清听着眉毛上挑,好个安王,还学起圣人斋戒来了?斋戒并不是圣人专属,只是安王撞到这个事儿上,做什么都是错的。更何况安王本来就有错,吃这一回排头完全不过分。
“那术士现下何在?”亦安知道这事里安王要负一半责任,这术士也难逃干系。
谷长史脸色更苦,“那妖人正在丹房,说是为王爷炼制益子丹药。”谷长史自家都知道丹药不可全信,况且又是术士进献。只是安王明显信极了那术士,早些年就开始服用那些个益子丹药。
益不益子不知道,反正真金白银是搭进去不少。单说为那妖人修建的两层丹房,便造价不菲,还特意引了水脉过去。
一提起这个谷长史就想啐那妖人一口,说什么不慕名利,结果泡脚的桶都要紫檀木的,连安王爷用的都是乌木,他反倒比王爷还要奢侈起来!
然而安王就是信这术士,要不是谷长史管了十几年王府内事,和安王有交情在。只怕早就被这术士排挤出去,他一人在王府坐大了。
亦安颔首,随即对薛璘道,“还请薛指挥使带人去丹房一趟,务必要将此人拿住,莫要让他走脱才是。”圣人虽未名言,但安王如今这般,这术士是脱不了干系的,必要将他拿住,好好问询一番才是。
薛璘称是,随后对着身后喊了一声,“骧儿随我来!”薛璘又点了几人,由王府下人领着往丹房去了。
一个面容英武的少年郎应声而出,看着和薛璘有几分相似。穿着麒麟卫公服,有没有品级暂且不知。
亦安让谷长史在前面带路,一行人又去找安王。【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