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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受罪


    周璋从白府离开后, 陆氏留亦安几人在景然堂用了晚膳。亦安让绿漪给大厨房传话,九姑娘的晚膳也摆在景然堂。


    看见亦顺被赵妈妈抱在怀里,而赵妈妈站在亦安身边后, 陆氏并没有询问为什么, 而是吩咐蔷薇,让大厨房给每位姑娘单加一个甜酪来。这就是变相认同了亦安的话, 并将此事盖棺论定, 可见对亦安是极大的信任了。


    陆氏可以不问,但亦安不能不说。在晚膳没上来之前, 亦安轻描淡写地告诉陆氏,江姨娘让前来勘察的兵丁给吓着了。周璋虽然带着兵丁入府, 但并没有进入哪一个姑娘和姨娘的院子。更何况江姨娘的听涛轩和景然堂距离那么远,兵丁闯进她的院子显然是不可能的。


    亦安无疑是给江姨娘说了好话,这也是看在亦顺的面子上。不然这样拎不清的妾室, 再抄上一个月的书都是少的。


    时下各家主母很少以发卖作为惩罚妾室的手段,这并不是说这种行为没有, 而是太不划算。因为你不知道哪一天, 自己会因为发卖妾室而被御史弹劾。


    除非是极其不像话的妾室,不然大多数主母都会留一份体面。要么就是暗地里搞死,面上也要做足了。


    陆氏连惩罚江姨娘抄书的心情都没有,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科举舞弊,这件事仿佛一只抬起的靴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落到地上, 让人时时刻刻为它悬心。


    江姨娘很幸运地躲过一劫,就连亦顺也在晚膳后被送回听涛轩。不过亦安让赵妈妈给江姨娘带话, 要是她还这样不着四六,身为亦顺的姐姐, 她可就要出手管一管了。


    陆氏并不限制姑娘们,这才是亦安说这个话的底气所在。要是江姨娘真不像话,亦安出手代管,陆氏也是乐见其成的。


    晚间散了头发,亦安躺在摇椅上,绿澜拿陆氏赏的珍珠粉给她敷在脸上。


    “姑娘生得本就白些,用了这粉,反倒看不出之前的白了。”话是这样说,可绿澜手上的动作没停,珍珠粉是养颜美容的,也只有陆氏这样的家底,能拿出这么多珍珠来给姑娘们做粉用。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要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亦安语气淡淡,她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富贵且安全,不用提心吊胆地享受好东西。老是处在忧虑的环境中,那可是会折寿的。


    “姑娘总是能讲出几分大道理来。”绿澜笑着给亦安敷粉,一边暗自庆幸姑娘没有留九姑娘留宿,不然夫人赏的好东西岂不是又要匀一份给九姑娘。


    亦顺这个年纪用不上珍珠粉,绿澜的担心有些多余了。


    亦安也到了可以着意打扮的年纪,即使她自己没有这么觉得。


    绿澜的动作很麻利,很快亦安就感觉面上一片晶莹。


    屋内焚着栀子香,悠悠然一片岁月静好。


    带着几分不可捉摸的困意,亦安一夜好梦。而这份清净,只持续到第二天她去给陆氏请安。


    陆氏昨日气色还好,虽然有周璋清查的缘故在,但最后不是没事儿了嘛?


    亦安给陆氏请过安,就和亦真、亦宁坐在一处,不时对视一眼,眼中情绪莫名。


    母亲这是怎么了?亦安向亦宁使眼色。


    不知道啊?方才还好好的,郑妈妈回个话后,脸色就变了。亦宁先是冲郑妈妈那里微微点头,再对亲娘那里示意。


    亦安心中百转千回,那一定是外面有什么事情发生变故。但与自家无关,不然母亲绝对坐不住的。


    等亦和来后,陆氏便对几个女儿说道,“都过来吧,我有话说。”亦安几人对视一眼,纷纷坐过去。


    还没等所有人酝酿好情绪,就听陆氏放出一个惊雷,“昨日李巡抚已经让收监起来了。”不止亦宁,就连亦真都抬眸看向陆氏。无它,这实在太让人悚然听闻了。


    堂堂一省巡抚,居然被抓起来了?说得好听点儿叫收监,说不好听点儿,不就是让给逮起来了?


    亦安心中划过一丝悚然,却又觉得李巡抚犯的事和科举无关,不然自家一定会被周璋反过来再查一遍的。休说书房、账房,只怕是地砖都要撬开来看一看。


    果然,就听陆氏接下来说道,“李巡抚的事原与咱家无关,只是让你们警醒些,万一有官差来问话,都别乱了阵脚。”想到之前的花宴,亦安几人明白过来,俱起身应是。


    陆氏叹了口气,没想到辉辉赫赫如巡抚,也有朝夕倒台的时候。


    李巡抚是崇元十二年的二甲第三名进士,当时还是礼部尚书的蒋次辅亲自为他点了名次。自那时候起李巡抚便仕途顺畅,一点挫折都没经过,便坐到从二品的高位上。


    本来在巡抚位上做出点成绩来,将来不说入阁拜相,便是做个一部尚书,恩荫子孙也是尽够的。


    现在一朝事败,所有设想均化空谈。


    因为李巡抚的事,昨日白成文本是要回家的,这下又在布政使衙门对付一晚,第二日还要和按察使商量怎么稳住地方局势。


    漕运总督虽然是地方最高长官,但一般不会干涉地方上的行政事务。除非特殊情况,不然漕运总督只会照管全国漕运,轻易不会和地方上打交道。这也是当初总督夫人赴巡抚夫人的花宴,让李夫人那般高兴的原因。


    而现在李巡抚出了事,地方最高长官除过漕运总督,就是布政使和按察使两位三品大员。在新任巡抚未到之前,江苏一省事务就要白成文与刘按察使相帮着办了。虽然累人,但这份权着实让人放不下。


    眼看明春就是大计,若是这时候稳住了局势,来年春天吏部考核也是能拿来说嘴的资本。更何况白成文先前还被弹劾过,现在正是卖力的时候。


    陆氏带着几个女儿安坐家中,她是不怕自家被查的。丈夫外任这几年里,一直没有朝百姓伸过手,也没有从别的地方谋利。别看陆氏以为几十两的东西都是小物,家里要是无故多出什么东西,绝对逃不过她的眼去。


    天生富贵,又不搜刮地方,能做到这样,已经是很难得了。


    现在的时节,金桂的香气还未散去,鹿鸣宴的欢乐仿佛还在昨日,但有一人再也不会出现在日后科的科场上。


    周璋三人现在吃住都在按察使衙门,刘按察使还不敢抱怨。因为三位要调兵的话,按察使衙门的兵是最方便由钦差调动的。在非必要情况下,一般是不会调遣地方武将来处理这类事件的。


    在七日后,周璋收到来自京城的文书。


    立刻将李江松押解进京,其家眷也一同入京。


    得旨后,周璋和陈良、姚静三人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囚车放出来,扒了李巡抚的官服,把人塞进去。犯了这样大的案子,没有立时给李巡抚上镣铐,已经是看在他为官多年颇有政绩的面子上了。


    李巡抚的家眷还好些,能捞个马车坐。这也是怕耽误路程,到时候在圣人面前不好交差。


    经过周璋三人夜以继日地调查,发现盐引案一事,江苏官场确实无有与其牵连者。自李巡抚任应天巡抚以来,经他的手开出去的盐引数额大量减少。想来也是,坐到巡抚的高位上,搞钱之手段肯定要比当两淮盐运使时多得多。单看李巡抚在两淮盐运使任上发的财,就够家里几辈子用了,不必再出手徒惹怀疑。


    而在周璋一行人抵达京城之前,朝上已经为李巡抚的事吵翻了天。


    八百里加急文书到京的那一日,好死不死是大朝会,本来群臣也无甚要紧朝政。率先请求皇帝立储的夏御史在家养伤,那日朝上格外安静。


    等文书送到殿中,这类文书原是要先交内阁看过后,方才呈给圣人。那日刚巧圣人就在殿内安坐,顺手就把文书接了过去。


    起先圣人还以为是科举舞弊案调查清楚,还了巡抚和布政使的清白。等拆开文书一看,圣人脸色顿时变了。


    秦首辅当时一看就知不好,圣人脸色实在太难看了。这样的神情上一次出现,还是在太孙溺亡的时候。


    首辅垂眸,只怕这一回又有大案兴起了。


    圣人很快看完文书,并没有想象中的雷霆之怒,而是让焦清把文书拿下去,交给两位阁老翻看,再依次让百官去看。


    接过文书,秦阁老和白阁老一同看起来。


    还没看完,秦首辅的手就已经哆嗦起来,这个李袤卿,真是太可恶了!袤卿是李巡抚的字,一般官员都是互称表字,有些时候也有姓氏加个兄字,以示亲近。可秦首辅心里想的绝对不是亲近,而是立刻把李江松逮到京城,严加审讯。


    白阁老看完心里也咯噔一下,主政过一方的都明白,似这样的大案,仅仅只有李巡抚一人是不太能做成的。尤其李袤卿任两淮盐运使期间,他就是盐务上的最高长官,下属里有没有参与这件事的官员?


    盐务上的官员一向很好升迁,主要是这样油水大的职务不能让一个人长期把持。李江松能做六年两淮盐运使,那是因为他的政绩相当出色。


    圣人一想到这还是自己亲自下旨褒奖过的官员,心里就更呕得慌。圣人这些年愈发有了年纪,对这些政绩官声尚佳的官员也就没以往看得那般紧。也是圣人年纪到了,没有往日的精力去管那些事。


    本来先太子和先太孙在时,这些差事就由太子和太孙去做,圣人安坐宫中统筹,倒也不算累人。而从先太子故去,先太孙溺亡,余下诸王才干皆平平,只能说品行尚好,不惹事。这类事务却是再也没有接过手去,来上朝也不过是点个卯,应个景儿罢了。真指望诸王理事,且还有得教呢。


    眼下这封文书就是两位阁老先看,随后是六部尚书,等传阅到诸王手里,大半个朝堂已经看过了。


    有心算能力强的官员,在看到附在后面的详细数据时,已经算出李江松从中贪墨了多少银子。


    白阁老心中早有答案。


    至少有一千零五十八万两……


    这是将近二分之一全国的一年盐税,以纯粹的上好官银来核算,也至少在一千万两以上了。


    李巡抚还真是个人才,不仅六年两淮盐运使干得井井有条,向朝廷缴纳的盐税比前几任盐运使只多不少。而且自家还攒下这笔不菲家财,又没有耗竭地方,真是让人唏嘘。


    这里要提一点的是,这一千零五十八万两仅仅只是盐引的最低成本价。李巡抚做的可是无头买卖,那些商人想要获得盐引,可不得好好“孝敬”,李巡抚在江宁置办的几所宅子,几乎都是当地富商“孝敬”的。


    虚开盐引,仅这一个罪名,李巡抚就难免一死。


    李巡抚自家也知道,此事一旦暴露,他决计无生还之理。当周璋把那一匣子盐引存根摆到他眼前时,李巡抚就知道,这一关自己是过不去了。于是在京城文书到来之前,他自行写下认罪书,把一切罪名都揽到自己头上,并没有牵连盐道上的任何一个官员。这封文书也是由周璋三人看过后,代为呈送的,用的还是八百里加急。


    这几日朝上争得厉害,有说如此大案,该把李袤卿夷三族的,有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只杀李江松全家就可以的。还有说李氏为官多年,颇有政绩,把赃款罚没后,再将其枭首示众,放过子孙后人,以显天威仁德。


    没有一个人敢为李巡抚求情,免他一死,这可是重案。当年湖广贪墨案的总额虽然巨大,但是要分润到每一级官吏手中的。即使是占了最大头的湖广巡抚本人,也没有李巡抚这几年在盐务上捞得多。


    盐道上的官员本就是肥差,即便是正常任职,离任时也会揩得一身油水。这也是圣人默认的,时常用来补贴那些政绩上佳,但家境不太好的官员。所以但凡崇元一朝的名臣能吏,除去家境尚好的官员外,几乎都任过两三任肥差,补贴过家用。


    再加上圣人在崇元十年重新厘定官员俸禄,较之往年足足翻了三番,京察和大计考评得优的官员又有赏银,再加上每年按品级发放的养廉银,七品官尚且能攒下银子,更遑论比七品还高的官员?


    夏御史属于其中的例外,御史台无甚油水可捞,纵然有杂七杂八的进项,可他家孩子多,分润到每个孩子身上,也只能说刚刚够用而已。


    按说李巡抚一个二品大员,手不该伸这么长才是。


    头一日没议出什么章程来,隔日再朝议时,文武百官惊奇地发现,一向多病的蒋次辅居然上朝来了!虽然是被用板子抬着进殿的……


    原因是昨日朝议时,不知哪个言官提了一嘴,说李江松当年的座师是蒋次辅,不知这其中有何内情?


    李巡抚是崇元十二年的二甲进士,蒋次辅当年是礼部尚书,也是那一届科举的会试主考官。也是蒋阁老见其文章着实不错,又年轻,亲自点了他做二甲第三名进士,也就是全国第六。


    不仅如此,蒋阁老见当时李巡抚尚未娶亲,还为他保了一桩大媒,是当时还在世的蒋夫人娘家的远方堂亲,虽然已经出了五服,但家境尚算富庶,能出一笔不菲的嫁妆。


    所以如今的李夫人,硬要说的话,其实能和蒋次辅扯上那么一点子亲戚关系。只是要拿这个出来说嘴,即使李夫人是二品诰命,也会被人在背后耻笑,说她想攀附阁老想疯了。


    这其中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以往不见旁人拿出来说嘴,一到这个时候被翻出来,难道不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还是说,当年的两淮盐引案,实际上是出自蒋阁老的授意?


    无论是谁和其中有了牵扯,即使是当朝宰辅,只怕轻易也脱不了干系。


    所以蒋阁老在听到风声后,不顾四个儿子跪下苦求,让家人用板子抬了自己上朝。希图这张老脸还有点用,别到了最后晚节不保,遗祸子孙。


    一到朝上,蒋阁老连起身给圣人行礼的力气都没有,就连请安的话都是大儿子,也就是时任工部员外郎的蒋闻德代为上言的。


    圣人见蒋阁老这般模样,喟叹一声,对蒋闻德道,“汝父久病在身,如何上得朝来?你便是这样做儿子的?”这算是比较重的话了,要是蒋闻德有才干,也不至于蒋阁老到现在都不敢上疏乞骸骨。


    阁老的儿子未必有能力,这也就是为何白尚仁一举解元,白阁老就被人弹劾的根由所在。怎么你家是文曲星挨个儿地下凡?先参你一本再说!


    即便没有夏御史,也会有别的御史弹劾,不过理由可能不是科举舞弊,而是别的。言官弹劾,有时候也不一定都是像夏秉言那样直来直去,还有的是软刀子,不太得罪人,但切中要害的那种。


    蒋闻德听得这一句,只能下跪请罪。他也不敢说是父亲执意前来,他们拦不住。蒋阁老躺在床上已经半年多了,真有力气出门,能不去内阁议事?不过是熬日子等脚直罢了。


    蒋阁老喉头滚动,发出“嗬嗬”的声音。


    圣人叹一口气,对蒋闻德道,“罢了,照看好你父亲。”蒋闻德谢恩,索性跪在父亲身旁。


    今天的朝议并未因为蒋阁老的到场而发生改变,依旧是昨日那般争论不休。只是顾忌圣人在前,没有大打出手罢了。


    秦阁老和白阁老围在蒋阁老周围,阁老们上朝议事站在一处本是旧例,倒也不怎么惹眼。


    看着总算缓过来气的蒋阁老,首辅叹一口气,“蒋兄何必如此?善自保养才是最要紧的。”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说句不好听的,求个好死罢了。现在上得朝来,难道没出宫门就要咽气吗?


    蒋阁老嘴唇微张,“这是…大案,我…不能…不来。”临来前蒋阁老是服过药的。太医院的林医正再三叮嘱,不到万分危急时刻,是不能用此药的。说白了,这药不是给蒋阁老吊命用的,而是让他临终前能开口说话,不至于只言片语没留下来就去了。


    白阁老也跟着叹一口气,他还能说什么?因为江南科举一事,他连推病不朝都不敢,顶着各路言官异样的眼神上朝,心里别提多难过了。


    唯一好点儿的是首辅秦阁老,自家子孙不上不下,早早报了恩荫,倒没人拿首辅的家事说嘴,顶多就是子孙不成器,老子多受累罢了。和其余两位阁老比,已经算是很好了。


    还不等三位阁老议此事,就有言官道,“蒋阁老是罪人李氏当年的座师,有些事不如问问蒋阁老?”说话的是一个着绿袍的年轻人,看着血气方刚。


    蒋闻德嘴里咬破了舌头,才忍着没冲上去给对方两拳。


    一时间朝堂上静了下来……


    圣人正心烦,沉了脸不作声。


    蒋阁老抬抬手指,蒋闻德便附耳过去,听父亲说完了话,再转述给圣人,以及朝堂上的百官。


    “阁老说当年李袤卿确实是他点的进士,但也是为国储才,并未过分提拔。”这倒是真的,李巡抚能升上二品,靠的不仅是蒋阁老的赏识,还有他自身的才干。


    这话不能让御史满意,又有人出列道,“听闻李氏夫人和已故的蒋夫人是出了五服的表亲。”你也知道是出了五服的表亲啊!蒋闻德心里啐了对方一脸。


    蒋阁老又低声说了几句话,蒋闻德再次转达。


    “阁老说,当年李氏年不过二十,他见才心喜,又恰逢夫人娘家亲戚做客,便起了心思说这一桩媒,婚姻之事自有定数,阁老自己也没想过一定能成。”蒋闻德忍气答道。时人本就流行榜下捉婿,李巡抚当年又年轻,还是二甲名次靠前的进士,他的婚事本就不愁说。再者蒋阁老当年虽然还不曾入阁,但一部尚书也算重臣。一品尚书亲自保媒,当年不过新科进士的李巡抚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为着是蒋尚书做的媒,即使李夫人过门六年还没有身孕,李巡抚也没想过纳妾。而是等李夫人生下长子后,才收了同僚赠的美妾。


    蒋阁老算是把话说白了,当年的李巡抚虽是新科进士,但李家自身远远不如蒋家有实力,蒋阁老虽然入阁晚些,但是在先圣人朝出的仕,也做了几十年官,家中资财也算可观。所以蒋阁老犯不着为了拉拢一个籍籍无名的新科进士,而搭上自家夫人娘家的表亲。


    要说蒋阁老未卜先知,知道李江松日后的前程,那更是无稽之谈。要是蒋阁老知道李江松会栽在两淮盐引上,哪怕他是当年的状元,蒋阁老都不会给对方保媒的。


    片刻寂静后,又有一官员小声道,“李氏任两淮盐运使时,和蒋阁老似乎常有书信往来……”这话其实不对,自李江松外放之后,他一直和蒋阁老都有书信往来。不过是正常问候而已,没有提及其它。


    蒋阁老这时已经能勉强坐起身来,听到此言,伸出手点点大儿子的手,目光看向御前。


    蒋闻德低声道,“您是想上御前回话?”蒋阁老微微颔首。


    蒋闻德便和二弟,时任刑部主事的蒋闻义,一红一绿两道身影抬着板子把蒋阁老送到御前。


    文武百官都不知道蒋阁老此举何意,纷纷看向御前丹陛。


    待板子落地,蒋阁老颤颤巍巍从紫色公服里摸出厚厚一沓书信,捧在手里,吃力扭身跪在御前,双手将那沓书信举起。


    以正常的官员礼仪来说,蒋阁老的跪礼十分不标准。可他久病在身,又年纪颇大,这样的举动,一时满朝皆惊。


    圣人也急了,“蒋卿!”又对蒋闻德、蒋闻义两兄弟道,“还不扶你们父亲躺下!”蒋闻德和蒋闻义连忙七手八脚地扶蒋阁老躺下,面上早已泪流满面。


    书信洒落一地,焦清飞身走下御阶,将所有书信一一拾起,再送到御前。


    圣人已经没有看信的心思,但蒋阁老正躺在板子上,目露期盼地看向他。圣人与蒋阁老君臣四十年,自然明白对方心意。于是叹了口气对焦清道,“念吧。”这是让焦清在文武百官面前,把蒋阁老和李氏的来往书信念一遍。


    其实如果李巡抚在两淮盐引案上真和蒋阁老有所勾结的话,他的书房里应该会存有证据。但在周璋的搜查下,却并没有发现这些。当然也有可能是李巡抚很久之前就将那些书信销毁,这也是没准儿的事。


    焦清当着百官的面,一封一封读着那些书信。


    其中大多都是问安书信,夹杂着一两封请教地方政务的书信。而其中最让人在意的就是,李巡抚曾经询问蒋阁老,要不要将两位世兄,也就是蒋阁老尚未入仕的两个儿子派到江南来,他可以代为照管。


    李巡抚自己的侄子连秀才功名也无,蒋阁老的两个儿子好歹都是秀才。就这,李巡抚的几个侄子也能安插在其名下供职,虽然只是不入流的吏目,但也一个个腰缠万贯,锦衣玉食。侄子尚且如此,座师的儿子,就要更加关照才是。


    而现实的情况是,蒋阁老的几个儿子一直留在京中,并未离开过京城一次。


    其中含义,不辩自明。


    先前提出质疑的?*? 几位官员,此时俱不说话了。蒋阁老的长子和次子此时低声呜咽起来,低沉的哭声在偌大的殿中更显孤寂。


    圣人面色动容,“蒋卿之心,朕甚知之。”随后圣人安排人把蒋阁老抬到偏殿,又请太医院的林医正过来看诊。


    秦阁老和白阁老也难免悲容,活到这般年岁,居然还要靠这个来自证清白,那活着岂不受罪?但此案又恰好爆发在蒋阁老生前之时,若是蒋阁老身后此案被翻出来,凭借蒋阁老几个儿子的能力,又和圣人没有交情。遇见这样的事,只怕身上长了八张嘴,也是说不清的。


    蒋阁老生前不愿看到门庭败落,就算蒋家真的牵扯其中,圣人也会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等蒋阁老身故后再动手处置的。


    蒋阁老离场,这事还得接着议,李氏的家财如何查抄,由谁去查抄,事后怎么善后,巡抚由谁递补,这都是学问。


    而白成文现在是布政使,离巡抚位置最近的官员之一,为着这个,关于新任巡抚的话题,白阁老也要避避嫌疑。只是这般行径落在御史眼里,就是充位享禄,很该弹劾才是。


    打了这一日岔,等李巡抚的认罪书送上来时,朝堂里依旧吵得不可开交,只是把蒋阁老摘了出去,老人家回家养病去了。


    第032章 斗殴


    本来圣人年高, 原本是五日一朝,自两淮盐引事发之后,已经连着有四五天都是大朝会了。


    在李巡抚的认罪书送到御前之先, 圣人已经决定, 由布政使和按察使一道,把李巡抚在江南置办的财产全部抄没。


    那一匣子盐引存根就是铁证, 李巡抚根本不可能被翻案。对他财产的清查要尽早, 不然谁知道会不会少点儿什么。


    至于白成文为什么不用避嫌?那是因为圣人听朝上聒噪烦了,布政使又是管地方民政和财政的大员, 把李巡抚的家抄了,正好给地方藩库添点儿银子。当然大头还是要上缴国库的, 一些带不走的大宗财产,比如宅子、铺面什么的,就划到地方名下。


    因为周璋详细回奏在地方的见闻, 所以圣人断定白成文是没有搞科举舞弊的。只是儿子中了解元太高兴,地方发送桂榜名录又比白家派往京城的人迟了一步, 这才闹了个乌龙出来。


    一般挺过御史弹劾的官员, 过后都会迎来小幅度的升迁。毕竟自身没有问题,又有才干,升一升也是表明对奉公守法官员的奖励。


    其实大部分官员或多或少都有点儿毛病, 说能完全经得起弹劾那也未必。白成文是因为文妙真人的事警觉到现在,没敢行差就错一步。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能让御史弹劾, 即便真没问题,旁人看来也要留心三分。


    所以圣人点了白成文和刘按察使查抄李巡抚的家产, 无疑是在向百官表明,他是倾向于江南乡试本场解元是有真才实学的。


    至于弹劾?夏秉言在这之后就不再关注, 他有更重要的事做。如果白成文真的无辜,那赶赴江南的三位钦差自然会还他一个公道。而且圣人也会格外留意,这对他本人而言反倒是好事,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被圣人记在心里的。


    夏宅,夏秉言自从在御前磕破额头,便一直未曾上过朝去。本朝官员讲究一个“雅相”,顶着白纱带上朝议事,着实有碍观瞻。


    但夏秉言并非全然安歇养伤,日头落下,他还伏在书案上奋笔疾书。


    夏秉言的妻子杨氏穿一身细布衣裳,给书案上的灯盏添了些许豆油,又拔出头上的素银簪子拨了拨灯芯,使灯火更亮些。丈夫写奏本时就这个习惯,非得等到灯油耗尽才会发现。蜡烛价贵,夏家寻常都是用油灯的。且豆油极便宜,又能用很长时间。


    夏秉言抬头看见是妻子,对她笑了笑,依旧低头写奏本。


    “孩子们都安寝了,夫君也该早些休息才是。”见丈夫似有通宵之意,杨氏不由劝道。即使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这样干。更何况丈夫还不是铁打的,只是凡夫俗子而已。


    夏御史神色专注,头也不抬道,“不必管我,早些睡吧。”这本奏疏特别长,以至于夏御史不得不把一部分奏疏摊开。


    杨氏很久没见过丈夫这般模样,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熬夜过了。杨氏不由走到近前,只瞥了一眼,她就呆住了。杨氏是识些字的,这还是夏御史教妻子认的。只是杨氏宁肯自己现在不识字,也不想看到下面这一幕,丈夫奏疏上写得是什么啊?


    ——恭请圣皇继立皇太子疏?


    杨氏只觉得脑瓜子嗡嗡作响,她虽是内宅妇人,可也知道自从皇太孙薨逝后,圣人一直避讳立新太子的事。朝中文武莫不战战兢兢,偏自家丈夫要去捅开这层窗户纸。这不是拿肉骨头去戳老虎的口?


    本朝没有因言获罪的御史,也没有被褫衣廷杖的言官。只有死与不死两种下场,杨氏知道自家夫君为人,死估计不可能,可活也未必能活得多好!


    杨氏不由握住丈夫的手苦劝,“妾身虽是无知妇人,可也知道在其位而谋其政的道理,夫君身为御史,纠察风纪是本职,似此等大事,合该内阁里几位老大人商量才是。”杨氏也知道内阁里三位阁老已有了年纪,有一位比圣人还老些。说句不好听的,即使这道奏疏是几位阁老送上去的,最重也不过是留中不发。自家丈夫递上去,那可就说不好了。


    看看丈夫都写的些什么?杨氏舌尖发苦,什么叫储位虚悬、国本不定?什么叫人心不宁、朝纲不稳?天下承平三十余年,几无大事发生。怎么到了丈夫嘴里,好似立时就要亡国似的。


    夏御史望着妻子,轻轻叹了口气,把手从妻子手中抽出来,继续看他的奏疏,“在其位而谋其政?内阁三位大学士,首辅绝口不提立储,次辅久病不能视事,在位最久的白阁老推聋做哑,哪一位能劝谏陛下早日立储?如此国本不定,陛下晚年如何能安?”夏御史还真是希望圣人能有个好结果,他那日在朝上说的那番话并不是危言耸听,齐桓、赵武因为子孙不肖落得何等下场?


    此时诸王看起来都比较老实,可真等龙驭上宾那一天,有哪一个会先替圣人操办后事,再去争那个位置?难道要像齐桓公一样,死后尸体陈放六十七天才入殓吗?!


    杨氏不由再劝,“都说夫妻本是一体,我与夫君相协多年,便是夫君一朝被贬,我也甘愿相随。可咱们的孩子尚且年幼,又该托付给谁?”夏御史早年家计艰难,家中只有他一个孩子。不像李巡抚,家有余粮外还有三个姐姐相帮,日子尚能过得去。夏御史自幼家贫,待到他升到五品前,家中双亲早已过世。


    而妻子又是早年定下的娃娃亲,杨家并未因夏御史家贫而悔婚。所以夏御史待妻子格外敬重,两人育有三子二女,长子十六,刚考得秀才功名。幼女年仅三岁,正是嗷嗷待哺的年纪。要不是有十二岁的长女看护弟妹,杨氏哪里来的这点空闲看丈夫。


    夏御史正待提笔蘸墨,闻言手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昏暗的灯光映在面上,显得有些深沉。


    “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这一句,杨氏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丈夫敬重,儿女乖巧,便是过苦日子,杨氏也是甘之如饴。更不用说自丈夫升到七品后,家中有了余钱,好歹把一身麻衣褪下,换上粗布衣裳,几年前丈夫再次升迁,这才穿细布衣裳。夏御史还给妻子打了支金钗,杨氏一向很看重这支钗,寻常锁在匣内,只逢大节才戴出来。


    夏秉言为官甚是清廉,要不是圣人提了俸禄,又有额外的赏赐,家里早就过不下去了。


    这日子刚过得几年,夏御史年富力强,眼看还能再往上走走。如今来这一出,可不是拿自己的前程去赌。赌圣人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圣明烛照,不会滥杀大臣的性子。


    杨氏泪流满面,夏御史一下慌了神,忙搁住笔,“怎么好端端地倒哭起来了。”这位想的是长子已有了秀才功名,能拉拔底下的弟弟妹妹,即使自己有了不测,妻子和儿女们也能回乡安居,这才想要上疏。圣人纵然震怒,但此等事必不会祸及家人。夏御史想着自己攒下来的那近四百两银子,全是省下的俸禄和年节得的赏赐。这些银子足够回乡置办田亩,让妻子安度余生了。


    再说情形也未必坏到那般地步,圣明天子岂会滥杀忠臣?夏御史是崇元二年生人,自记事起,见到的便是太平景象。即使是老家偏僻所在,也是没有闹过匪患的。偶有天灾,不到半月必有赈款、赈粮发放。


    圣人在夏御史心中何等地位,也是可以想象的。这位把忠君报国刻在了骨子里,偏又有几分时运,在圣人把御史品级提到从五品时,他正在都察院供职,绿衣换成绯衣,更是对圣人感念不已,誓要做那魏玄成、范希文。


    杨氏哽咽,“我素知夫君一片赤诚,可稚子到底无辜,一旦离你我而去,可怎么活啊。”杨氏娘家这些年也过得下去,并不用夏御史接济。可夏御史一旦有个闪失,纵然有个秀才长子,带着四个弟妹并寡母,也会活得十分艰难。


    夏御史颓然倒在座椅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这一刻,他似乎有些理解三位阁老。有些人能豁出去,是因为他身后无所顾忌,而有些人踟蹰不前,则是因为身后一大家子的性命都和他紧密相连。


    蒋次辅为何不肯致仕?他又能活几年?含饴弄孙已是不可能,还不是怕死后两个小儿子得不到推恩,只有个秀才功名,养不活底下的子子孙孙。蒋阁老家里已是五世同堂。长孙的长女已有五岁。多在次辅位上挺一年,能得多少白花花的银子,一大家子的开销可远远不止衣服饭食这些。


    “我不能对不起陛下……”夏御史有些迷茫,他确是因圣人而有的今天,让他对立储之事闭口不言,实在心里难安。


    杨氏忙劝道,“谁会拦着夫君不成?只是这奏疏言辞太过,若惹得圣人动气伤了身子,也不是夫君本意。”杨氏知道,用圣人来劝丈夫,他必是会顾忌的。


    果然,夏御史到底迟疑了。圣人春秋已高,确实不能再动气。可夏御史何尝想这样?若太子和太孙无事,天下还会继续承平。还是说,本朝的气数就到这里了?


    杨氏一番苦劝,总算把夏御史劝回转过来,立储之事要徐徐图之。


    夏御史合上奏疏,方才他愣神的时候,羊毫上的墨滴到奏本上,显然不可能拿这个交给圣人,只能作罢。


    杨氏心里也暗自庆幸,可能这就是天意。夏御史搁下笔,扶着妻子去安寝。夏家是没有妾室的,夏御史自己没那个心思,同僚之间赠妾也不会想着往夏家送。那得多恨夏御史的人才能做出这样的事?多个妾就多张吃饭的嘴,寻常官员也就罢了,不过添双筷子,夏家可是按日用米下锅的。平白多个人去,可真就养不起了。


    再者夏御史孩子也多,只听说过没孩子疯狂纳妾的,比如宗室里的一位亲王,安王年过四十至今无子,偌大的王府里塞满了人,可就是没一个婴儿降生。似夏御史这般,也不会有人上赶着送妾过去。三日才有一顿肉吃,和寻常百姓差不多,什么人想不开会进夏家的门?


    夏御史是从五品,杨氏便能称一句诰命夫人,但除过朝廷赐的五品宜人礼服外,杨氏并没有拿得出手的好衣服。即便是出门宴饮,也是寻常打扮。幸而识得的几位夫人都是好性儿,并未因这个就排斥杨氏,反而让她多带几个孩子去逛,总比在家吃得强些。


    请立东宫的事被夏御史暂且搁下,他眼下还出不得门去,只能在家指点孩子功课,倒过了一段颇为悠闲的日子。夏御史在家时,杨氏脸上的笑都多了起来。


    有人欢喜有人愁,李巡抚的认罪书送到那一日,圣人召了两位阁老在后殿议事,让三王暂时主持一下朝局。


    李巡抚的认罪书写得颇长,足足五六页纸,开篇第一句便是自己有负圣人教诲,愧对圣人。前者说的是孔孟,后者说的是当今圣上。


    秦阁老与白阁老看完俱是沉默,李袤卿自陈他在任两淮盐运使初年便发现盐运使权力颇大,开支盐引几乎无人可以制约,转运使一人可以独为之。


    每省每年所开具的盐引是有定额的,按照定额缴纳盐税。按说李巡抚手中可以调动的盐引并不多,不至于作下数额如此巨大的大案。


    可李江松当时兼管盐场,盐引批下去,自有他的人带着商人去领盐。而且他开具的还是开中法所兑换的盐引,商人向其缴纳部分粮食和贿款,李巡抚再把这批粮食或卖,或充作税赋,或者在当地兴建利民工程,这一来一去,不仅赚得盆满钵满,还有许多政绩。


    有些商人向李巡抚行贿,并非为了谋利,而是图名。这样的更加简单,在某项政绩后面添上名字,请礼部赐块牌匾下去,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在那沓盐引存根之下,便是这些,还有的是请求朝廷赐给某人七品冠带。一辈子没做过官,花个几万两银子,就为了能名正言顺穿上官服。且没上五品,李巡抚办这类事也是信手拈来。


    本朝禁止捐官入仕,只给冠带,不给官印,而且对捐官的人有着严格的审查和限制。能找到李巡抚的门路去捐官,本身就说明过不了朝廷审核那一关。而李巡抚自家位高,报上去的名单鲜少有人核查。或者说李巡抚把人报上去之前,已经给做好了假身份。


    李巡抚虽然拿钱,但他是真的办事,所以多年来一直没有露馅。再加上地方实打实的政绩,确实惠民无数。李巡抚升应天巡抚后,任过布政使一地的百姓还给他送过万民伞。


    人都是复杂的,李袤卿倒卖盐引、卖官鬻爵固然该杀,可他又有政绩在,是个难得的干臣。要不要夷三族?要不要满门抄斩?这原本是个极简单的事,却在李巡抚这里,变得为难起来。


    圣人也没有说话,若没有倒卖盐引这一项,饶他一条活命也不是不行,可一旦开了这个先例,底下的官员若纷纷效仿,岂不是流毒无穷?


    李巡抚并不是传统的贪官污吏,百姓在他治下很是过得去,这也是圣人犹豫的根由。若是那起子只会贪银子、不顾百姓死活的恶官,夷三族也就夷了,没什么好说的。可李巡抚偏是个有政绩的,这就很让人难办了。


    圣人年纪大了,不愿意深思,索性抛出来问两位阁老,“两位爱卿如何想?”做皇帝就有这个好处,有什么事儿可以问内阁。


    白阁老先前在朝上几次欲张口,又顾忌避嫌,这下是有君臣三人,秦阁老又不会拿这个出去说嘴,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于是道,“陛下,老臣以为,李袤卿固然万死难辞其咎,可未盘剥百姓,又有惠民之举,颇得民心。不若只诛首恶,余者从宽,赐其自尽,子女削籍为民,抄没家产便可。”白阁老可是顶着压力才说出的这些话,细论起来有些为李氏求情的意思。再者,若他将来出事,是不是也能参照这一条,为子孙求个活命?


    圣人沉吟,显然有些意动。李巡抚的儿子乡试中举,他是有几分印象的。年轻有为的年轻人,总是能让人多关注几分。


    就在这时,焦清疾步进入后殿,平时他都是守在外面的。只见焦清在圣人跟前回话,“钟粹宫娘娘派人来传话,说殿下突然发热,已让人去请太医院专工小儿病症的齐太医过去了。”钟粹宫娘娘是楚贵妃,在先皇后薨逝后被升为贵妃,襄理宫务。楚贵妃无子,原本养着圣人最小的女儿临清公主。荣康郡主入宫后,也是养在贵妃膝下。


    太孙薨逝后,女儿嘉顺郡主和幼子便由圣人亲自抚养。而圣人又要处理政务,有时就会把两个孩子送到贵妃处暂管。


    在宫里能称一句殿下的,除了太孙的儿子外,还有哪个?


    太孙的儿子照例可以封为郡王,可那得是太孙活着的时候。比如女儿刚出生,太孙就为其请封郡主,这是符合国朝典章制度的。但儿子出生时,太孙已经薨逝,法理上这个孩子虽然能入宗庙玉碟,可今后帝位传承若是有变,太孙便不能作为太孙,只能当作郡王看待。除过太·祖嫡系可以永不降封外,其余皇帝诸子,除过太子外,俱要降级而封。


    郡王的儿子,按例只能封镇国公,不能享受太孙之子所拥有的待遇。现在这样,完全是因为圣人还在,群臣只作看不见而已。


    圣人听着就要起身去看,那孩子自小生下来便有几分体弱,几年将养下来总算好些,可还是会有发热、着凉的时候。齐太医说只要熬到十二岁,便能站住,这些弱症自会消散。至于往后,就看天命了。


    太孙独子将满四岁,离十二尚有八年之久。圣人怕天不假年,自己看不到孩子痊愈的那一天,待他就格外精心些。现在听闻有些不好便想动身过去瞧瞧。


    偏这个时候还有太监过来,面上一脸急色。见焦清也在,面上先是一紧,复又大喜,忙过去对他耳语几句。


    焦清本就为殿下的事心烦,听了这个,更加不乐。但又不能瞒着圣人,这也是大事。于是焦清对小太监使了使眼色,自己近前回话。小太监如蒙大赦,赶紧跑了出去,天知道他有多么不愿意来报信。进宫这么多年,这回热闹还是头一次见到。


    大臣们在殿上打起来了!


    焦清拦住想要离开的圣人,在皇帝疑惑的目光下,低眉回话,“禀圣人,群臣在殿上斗殴,已经见血了。”焦清陈述的时候可没为这些官员说一句好话,仅凭这个,事后就能各个儿发落,降职罚俸都是轻的。


    圣人本来还在心焦,听了这话不由愣住了。不单圣人,就连两位阁老也愣住了。这都什么事儿?本朝还未听说过有大臣在朝上公然斗殴。要不是说这话的人是跟了圣人几十年的焦清,两位阁老还以为他是拿这个在逗乐子呢。


    “怎么回事?”圣人到底把身子转了过来,只是脸色和语气都不怎么好。两位阁老也是,没想到只不在一天,这些人就能闹出幺蛾子来。等等?三王不是在场?还有些宗室也在朝上,怎么也不拦着些?就看他们打起来?!


    三王不是不想拦,而是压根儿拦不住……


    焦清很快就把事情说了一遍,原来圣人和两位阁老在后殿议事的时候,前殿诸位大臣也在议事,总不能干候着不是?三王便让再议议李巡抚的事,说不定等圣人出来的时候,群臣已经能拿出个章程来。


    三王的想法是很好的,可议着议着,事情就变了味儿。从李巡抚要怎么杀,变成李巡抚该不该杀。李巡抚毕竟是有政绩的一方大员,若是这回从轻发落,就等于其他人也有了一条活路。


    这样想的官员不少,但没一个人敢当着圣人的面提出来。圣人不在,便有官员试探着说了句。这下可是炸了锅,有想让李巡抚活的,自然也有恨不得除之而欲快的。


    两方人马各持己见,互不相让。反正圣人没在,便逐渐由口头辩论发展为肢体接触。


    “你是同党!”


    “你没人情!”


    不知哪一个掏出笏板冲了上去,有几位尚书也是有年纪的人,一见这个架势,年轻的扶着年老的先避到一旁,等再回头欲主持局面,发现已经是笏板满天飞了。


    三王苦劝不住,还差点儿被笏板砸了头,只能派人去请圣人。


    焦清回完话,并不去看圣人。他知道,圣人现在的脸色必然十分难看。


    圣人深吸一口气,秦阁老忙劝道,“陛下保重圣体。”


    只听圣人问道,“介绶,你们兄弟在母亲面前会打作一团吗?”秦阁老的母亲今年八十有一,仍然健在。秦阁老有一个同母弟和异母弟,兄弟三人在太夫人面前一向和睦,从没红过脸。


    秦阁老一时不明其意,只能答,“回陛下,臣等兄弟不曾这般。”秦阁老的两个兄弟都只堪堪做到五品,哪里来的底气和首辅闹别扭。


    白阁老却是明白了圣人的意思,心里轻叹一声。


    于是圣人对焦清道,“摆驾殿前,朕要看看自己的臣子们,是怎么在君父面前打起来的。”细说起来,如今的满朝文武,几乎都是圣人亲自提拔起来的,在圣人面前,可不就是如父子一般?


    焦清连忙扶着圣人向殿前走去,两位阁老对视一眼,也忙跟在身后。


    越靠近前殿,百官斗殴之声越来越清晰,夹杂着几声呵斥,比那菜市场还要热闹几分。


    焦清眼见十分不像话,在圣人踏入殿前的一刻高声道,“陛下驾临!”


    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焦清话音刚落,就见混乱的朝堂顿时安静下来。文武百官按照各自的站位站得笔直,个个儿低眉顺目。


    要不是身上歪歪扭扭的公服,还有散落一地的笏板,乍一看上去,还真是一殿雅静模样。


    圣人的一只靴子踏入前殿,满朝文武齐身跪倒,“拜见陛下!”几位还算年轻的尚书扶着几位老大人连忙站回队列之中,也跟着跪了下去,口称万岁。


    秦阁老和白阁老也在这时快步下了丹陛,站在所有大臣最前列。


    圣人的另一只脚踏入前殿,坐在龙椅上不发一言。群臣心内惶恐,三王也一同跪下,“儿臣无能,请父皇降罪!”头一回襄理便出了群臣斗殴的大事,确是不能推脱的。


    圣人沉着脸不说话,半晌才道,“李氏的事已有定论,让秦阁老与白阁老说与你们听。”圣人这是同意了白阁老的提议。


    满朝文武道,“谨遵圣训。”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先前笏板横飞的模样。


    说完这句,圣人便起身,往钟粹宫看孩子去了。


    底下一众文武止不住疑惑,圣人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刻也坐不住似的,身上不大好?没看出来啊……


    三王见父亲离开,也赶忙跟了上去,这朝堂可真是一刻也不好待,差点儿就挂彩了。


    不管群臣怎么臆想,秦阁老与白阁老还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读了对李巡抚的处置。


    李袤卿赐自尽,家人削籍为民,家产抄没充公。当然盐务上的事还要继续查,李巡抚说是自己办下的这个案子,可有些事就算他能管,但也不会亲自去办。


    一个月后,轰动一时的两淮盐引案,以一位巡抚自尽,两名知府问斩,六个地方官抄家流放,十三名盐道上的官员夺职的结果而告终。


    文武百官都在想,圣人到底年迈,对手下的官员也宽仁起来。以往这样的官员,哪里还能落个自尽的体面死法,斩首都算是轻的了。


    一时间百官都有些小心思蠢蠢欲动,而看到曾孙好起来的圣人也似乎回想起了当初的处置,稍后就打了个补丁。


    此后凡有类似李袤卿之人,不问政绩不究情由,一律抄家问斩起步。


    这便是说李巡抚这样的特例不会再有,百官人心顿时安宁下来。


    而白成文也和刘按察使一直忙到年末,李巡抚的家产颇丰,其中又牵扯许多商人在内,着实不好立时理清。


    刘按察使不无羡慕地对白成文道,“此案过后,白兄说不得就能高升,在下这厢先行贺过。”布政使和按察使虽然品级相当,但布政使是由从二品降到正三品的,论起职权来,可比按察使要大得多。


    这次办了件大案,三位钦差在京城自然会受陛下嘉奖。而地方缺了一位巡抚,自然也要补上。刘按察使想自家怎么也不会捡着这个大饼,说不得还得是阁老的儿子补上这个美差。


    即使白成文治理一方,政绩再出色,得过几把万民伞。可外人看他,还是先想到这是阁老的儿子。就好比白尚仁中了解元,旁人知道的,也会先说,这是阁老的孙子。


    虽然布政使至少要干过两任才能调动,可这次事出有因,刘按察使知道这次的案卷一交上去,必然是会受到嘉奖的。巡抚的位子他不敢想,可布政使若升上去,那他这个按察使是不是也可以动一动?旁的不说,升个布政使,依旧和巡抚搭班子,也是可以做一做这个美梦的。


    刘按察使这样想实在很正常,自己和布政使搭班子办案,没道理布政使升了,自己反倒没落着好,圣人不是赏罚不明的性子。刘按察使并没有把这样的心思向白成文透露,只是恭喜他日后高升。


    忙到脚不沾地的白成文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对刘按察使这样的话并不放在心上,他还想在布政使任上再干一任,有足够的政绩才好升迁。想凭借这一次办案就往上走,属实是想太多了。


    白成文并没有对刘按察使说心里话,只说勤勉办事,圣人自会看在眼里。刘按察使心中衬意,布政使这样说,就是暗示他也会更进一步,干起活儿来更加卖力。


    李巡抚的家产,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清点着。


    白成文这一忙,就把亦顺的生辰错过了。


    亦顺的生辰在十一月,白成文不在家,陆氏又忧心儿子的事。对李巡抚的处置是下来了,可自家儿子明年能不能入场,圣人却是没有个明白话下来,怎么能让人安心?


    所以陆氏也把亦顺的生辰给忘了,只留江姨娘一个人在听涛轩撕碎了几条手帕,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闹出来。


    到亦顺生辰的前两天,亦宁到碧云馆来找亦安。


    “再过两日就是九妹的生辰,五妹有什么打算?”亦宁开门见山道。


    第033章 初雪


    亦安这会儿正在看杂记, 闻言站起身来笑道,“还是三姐姐记得住,不像我, 浑忘了。”绿澜听见自家姑娘在那里瞎掰, 心里就翻了个白眼儿。昨日还在妆匣里挑拣给九姑娘的生辰礼,这会子反倒不提了。


    亦宁失笑, “一家子姐妹, 九妹虽小,怎好不过她的生辰?我与大姐姐说定, 特来与你拿个主意。”亦安原想着近日家里多事,亦顺少不得要受些委屈, 这生辰宴只怕是办不得。便想着择一份上好的生辰礼送过去,虽她人小,但这份体面还是要有的。


    陆氏最近为长子的事儿而忧虑, 没什么心思给一个不到三岁的小孩子过生日。就连尚仁和亦宁小时候,也不过一碗长寿面, 一份生辰礼就给打发了。不过现下孩子多起来, 借着生辰宴的由头,姐妹们聚一聚,乐一乐, 松快松快也是有的。


    李江松虽然已经自尽,但活下来的李氏族人并未见得能活得有多好。首先家产全部抄没,李家人口不少, 没有钱财土地,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再者, 李氏长子虽然已经取得举人身份,但因其父之罪, 举人功名已经被革去,永远也参加不了科举。纵然圣人不究,李江松一死,子女也要守孝三年,也是入不了场的。


    而且坐事削籍的官员,子孙最少要三代之后才能出仕。因为本朝科举不仅要验明考生身份,看身份是否合规外,还要验明祖上三代,不能有前科。


    似李氏长子这种情况,除非他能立下战功,以此洗籍复名,不然终生就与功名无缘了。可本朝太平多年,边关久未有狼烟燃起,上战场这一条也只能看缘分了。


    圣人虽然在朝堂上偏向白阁老,但对白尚仁能否参加来年的科举并没有一句准话,这才是陆氏忧虑的原因。圣人可能没有明说,这就很让人多想。所以陆氏这些日子连事也未理,都是交给几个姑娘并郑妈妈处置的。


    “兄长给九妹准备了一条蜜蜡翡翠手串,真姐姐准备了一支山茶花玉钗,我不知该送些什么,所以来看看五妹准备了什么。”


    亦安闻言打开妆匣,“三姐姐瞧这个怎么样?”亦安拿出一个?*? 巴掌大小的白玉雕,托在手心上。


    亦宁看着就是眼前一亮,“好巧的心思,我竟没想到九妹是属兔的。”亦安手心上的正是一个雕工精细的兔子玉雕,莹润的白玉十分通透,再加上作为眼睛的红宝石流光溢彩,看起来栩栩如生。


    “不过是讨个巧宗,三姐姐要是不知道送什么,不若亦安给姐姐出个主意?”亦安对亦宁笑道。


    亦宁赶忙坐到亦安身边的圆凳上,“就知道你主意多,快告诉我罢。”于是亦安在亦宁耳边轻声片刻。


    “这主意好倒是好,只怕针线上的的人来不及赶制。”亦宁迟疑道。


    “针线房这几日已经在赶制第二批冬衣,姐姐只管差人去看,必然有的。”亦安能出这个主意,就证明她是想过这样做的。


    亦宁点点头,露出笑颜,“要是真这样,可省下不少功夫。”


    “咱们只管给九妹送礼,也是咱们的心意。”亦安笑道。往年不拘哪个姐妹过生辰,姐妹们总能聚一聚,今年只怕是不成了。


    “我这就回去准备,九妹生辰那日能赶上最好。”得了主意,亦宁明显松快起来。


    亦安笑着送亦宁离开,又看了会子杂记,这才歇下。


    不想一夜过去,天上竟落下雪来,遍地洁白。


    金陵的初雪一般在十二月末,不想今年竟来早了。所幸并无风吹,倒也不算十分寒冷。


    “诶呀,外面下雪了,姑娘把斗篷披上吧。”亦安在里间由绿澜带着石斛几个小丫鬟服侍梳妆,绿漪去外面瞧了瞧,回来对亦安道。


    雪虽已停住,看起来还是冷的。绿漪就想着把夫人前段时间赏下来的,那块贡缎做成的斗篷拿给姑娘穿。


    亦安梳妆完毕,正看着眉间的翠钿歪没歪,闻言颔首道,“既如此,便穿上吧。”


    绿澜也道,“既然落了雪,索性把手炉也拿出来给姑娘,不过加几块炭的事。”亦安体寒,身边的大丫鬟虽然不知情由,但也知道姑娘是受不得凉的。碧云馆也比别的院子要早上一段时日的炭火,丫鬟们已经习以为常了。


    绿漪应声去取了一个纯白铜的荷花手炉,往里面添上炭,再套上绸缎布套。


    “姑娘喝口热茶暖暖身,很快就好了。”绿漪试试温度,笑着对亦安道。绿澜沏了热茶来,亦安接过。


    “既都拿了,给你也取一个,又不费事。”亦安一向待身边服侍精心的丫鬟好,手炉这东西,又不是一个姑娘只有一个使的。除了这个荷花手炉,亦安还有许多造型精致的手炉。


    绿漪是要跟着去景然堂请安的,闻言心里美滋滋的,姑娘念着她呢。


    “我们自有手护使,姑娘不必管。”府里丫鬟们头一个想进的是景然堂,夫人的赏是最厚的。其次就是她们碧云馆,五姑娘好性儿,又不苛待下人。只要差事办好了,也有赏钱拿,竟比有个小少爷的金琅斋还更抢手些。幸而这里不是在京城的老宅,不然底下的家生子们能为进院子的事抢破头!


    绿漪这样说,亦安也不强让她去,左右有手护使,也确冷不着。


    “姑娘今儿焚木樨香饼如何?”绿澜问道。


    亦安可有可无地点点头,绿澜便取了个半尺见方的甜白釉瓷罐出来,这是专门用来放木樨香饼的。


    揭开盖儿,绿澜用银叉叉出两枚比围棋子儿大一圈的小香饼,搁到手炉里。不一会儿,清甜的桂花香味便散开了。


    绿澜试了试温度,把手炉递给亦安,“姑娘放袖子里捂一会儿,等暖和了再出去。”绿澜虽性子火热些,待亦安却是最精心不过的。


    亦安接过手炉拢在袖子里,方才的热茶已经让身子暖和起来。


    临行前绿漪对绿澜道,“别忘了今儿把姑娘的衣裳拿出来用熏笼熏下,多放点香饼,不然味道就淡了。”绿澜睇了她一眼,“我还不晓得这个?用你嘱咐我?快跟了姑娘去请安吧,别误了时辰,院子里自有我照管。”绿漪笑着跟亦安出了碧云馆,往景然堂去。


    虽然没有继续落雪,但绿漪还是取了把绘亭台楼阁的水墨油纸伞备上,万一回来的时候下雪了呢。


    到景然堂,蔷薇亲自给亦安挑帘子,“夫人正等姑娘呢。”蔷薇面上满是笑意,似有什么好事一样。


    亦安轻笑,“好在没误了时辰。”亦安一贯是在辰时一刻到辰时二刻之间到的。


    绿漪被蔷薇带到一旁去喝茶,亦安自己进到内室给陆氏请安。


    “给母亲请安。”陆氏手上捏着封信,已经打开了,面上满是笑意。


    “好好好,快起来吧。”陆氏的语气也透着高兴,浑然不像之前那般满是忧虑。亦安起身,解开身上的斗篷,一旁的百合接了过去。


    “你外祖来信,尚仁明年春闱可以放心入场了。”前些日子圣人又想起白尚仁这个少年解元来,怕他因为先前的事影响春闱,特意给陆太傅提了句,让他安心温书。毕竟进士只能考一次,一考定终生,是不能重来的。


    陆太傅这才给女儿来信特意提及此事,顺便说了圣人赞过亦安的字。陆氏这才放下心来,心情难得愉悦起来。至于父亲让自己再练练字的建议,陆氏表示自己没看到。一天天这么忙,哪里还有这个闲工夫。


    亦安面上当即露出笑容来,“这可真是喜事,兄长也可安心进学了。”对白尚仁而言,这确实是喜事。不用担忧明年下不了场,就能把心思花在温习功课上。


    陆氏面上笑意不减,“等下留在景然堂用早膳,我与你外祖回信一封,便由安姐儿你来执笔。”儿子可以下场一试,陆氏心中自然欢喜。又因为知道圣人赞过亦安的字,这下心中更有计较。她原就想着把亦安在身边多留两年,等调理好身子再出嫁。偏巧圣人又见了亦安的字,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赞过,这更给了陆氏理由。


    作为嫡母,陆氏确是对每个女儿都尽了心了。


    亦真和亦宁坐在一旁,对五妹被拉去干活表示无能为力。


    趁着陆氏高兴,亦宁似是想起了什么,对陆氏道,“母亲,再过一日就是九妹的生辰,正好又下了雪,咱们不如办个赏雪小宴吧?”这是自家办个小宴的说法,不请别家的夫人和姑娘来。


    亦宁天生对这些感兴趣,和陆氏早年颇为相似,对游山玩水很有天赋。


    陆氏浅笑道,“既这样,你们就带了给顺姐儿的生辰礼去听涛轩吧,湖中有座小亭,在那里赏雪最佳。”若是第二日雪还没有化的话,那听涛轩确实是赏雪最佳的所在。


    旋即陆氏又道,“既是给你们妹妹过生辰,该操办的你们就顺手办了,别推给旁人才是。”这个旁人就是江姨娘。江姨娘虽然疼爱女儿,但总能做出些令人费解的事来,看上去就不那么体面。


    有时候陆氏都在想,若江姨娘是个奸恶之人也就罢了,不过抬抬手就能处置的人。可江姨娘偏偏不是,说她贪财图利,但却没有多大坏心眼儿。亦或者说,是不敢有坏心。


    生育过儿女的姨娘,人若安分的话,在白家还是很体面的。比如生养了白家三爷的杜老姨娘,虽然人已经过世了五年,但生前没受过一点儿罪,锦衣玉食地养着。老宅里下人看在老太爷和老夫人以及三爷的面子上,都把杜老姨娘当正经主子敬着。好歹有个做五品官的儿子不是?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又因为文妙真人当年的事差点耽误给白成理说亲,顾老夫人更拿他当嫡子待。陆氏在亦安身上想的主意,还是从婆婆身上借鉴的。


    也正是因为有些人好又好不到哪儿去,坏又坏不到根上,所以处置重了伤姑娘的脸面,处置轻了又让她长不了记性。


    陆氏有时候不禁想起妹妹,若都似湘娘那般,这日子反倒省心了。陆氏的妹妹陆临湘,整治不安分的妾室,那手段可谓是雷厉风行。在内宅可谓是说一不二,又有太傅爹做靠山,日子潇洒极了。


    亦安明白嫡母的意思,笑着应了,又问稍后回信该写些什么,把这茬揭过去。


    过得一会子,苏姨娘带着亦和与惠哥儿请安,江姨娘总是最后一个到的,众人已经习以为常,反正没过辰时三刻的时辰。


    借着众人都在,陆氏宣布了以后都放宽心过日子,科举的事不会再有影响了。


    纵然已经知道了这个好消息,亦安还是随大流再贺了一次,礼多人不怪嘛。


    江姨娘正为不能给女儿办生辰宴生闷气,面上却又没露出来。陆氏说明日九姑娘的生辰宴就摆在听涛轩的水榭时,江姨娘还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欢喜地谢恩,一时有些滑稽。


    陆氏从来没和江姨娘计较过这些,那她岂不要被气死?只是又给江姨娘说了亦顺的生辰宴自有顶上的姐姐们操办,不用她出一点儿力。


    江姨娘可惜不能在下人面前摆摆听涛轩的威风,却也为能当甩手掌柜而偷着乐。


    旋即江姨娘又看到亦安放在一旁的斗篷,没口儿地夸道,“这是三姑娘的斗篷吧?做得可真用心。”江姨娘不知道陆氏给亦安的是这块贡缎,还以为是陆氏找出来给三姑娘的。


    仙鹤祥云的底子,又用挑银丝线绣了缠枝莲花的纹饰,墨狐毛镶的边儿,低调又不失富贵。


    亦宁听了这话憋笑道,“姨娘可看错了,这是五妹妹的斗篷。”要不是顾忌人太多,亦宁早就大笑出声,太可乐了。


    江姨娘一脸尴尬,不过谁也没和她计较。亦安还抱了亦顺过去玩儿,好似没听到一般。


    略坐了坐,陆氏便让人散了,她还要想怎么给父亲回信,唤了亦安同去书房。亦宁和亦真、亦和商量,明日去听涛轩赏雪时怎么玩乐。


    “到时大姐抚琴,五妹奏箫。我煮茶,七妹作画,岂不快哉?”府里姑娘们是上过乐理课的,各自选了样乐器,不甚精通,只为说出去有个才艺傍身,更多的还是看各人的行事如何。


    亦真抿了嘴笑,想想那场景,也颇为闲适,心里便先期待起来。亦和也笑道,“这便和五姐先前说的隆中四友对上了。”亦顺还小,不算在内。


    等亦安写完信从书房出来,蔷薇已经把早膳摆好。用完早膳后,亦安告辞,照例往柏翠阁去。吴姨娘近日来身子好上不少,脸色都比先前红润了。


    绿漪从百合手里接过斗篷,披在亦安身上,跟在后面。


    “落了雪天冷,姑娘不该来我这里才是。”吴姨娘见了女儿先是一喜,再劝道。


    亦安笑了笑,不以为意,“太太前日赏下的缎子做了斗篷,暖和得紧,姨娘且安心吧。”在这点上,吴姨娘比不过江姨娘。吴姨娘只能看出这斗篷是好料子做得,江姨娘却能估算出这件斗篷大概值多少银子,这源于江姨娘自被卖后养成的鉴赏眼光。所以先前江姨娘才会错认,以为这是陆氏给亦宁的。


    吴姨娘点头,“太太疼你,你也要孝顺太太才是。”吴姨娘知道女儿跟着陆氏才有好日子过,以后才能议一门好婚事,总是期盼着女儿能和景然堂走得近些。


    “姨娘放心,我省得的。”吴姨娘总是这样说,亦安都习惯了。


    和吴姨娘说了会子话,亦安又转身去了景然堂。


    既然陆氏已经说了,明日亦顺的生辰宴由几位姑娘照管,这时候就该去议下如何布置。听涛轩那座水榭要围上锦幛,添上炭盆,不然寒风中乍起,那就不是赏雪,而是受罪了。


    还有宴饮的菜色,上菜的时辰,这些都要在今日决定好。


    往小了说这是自家姐妹办宴,合该精心些。往大了说,日后姑娘们嫁到别家去,总要操持这些。总不能让别人说,白家的姑娘才学甚好,只是不善理家?那成什么了。


    亦安到时,亦宁正歪在亦真身上小憩,见亦安来了还招手笑道,“五妹也过来躺会子,大姐今天的衣裳是用玫瑰香饼熏过的,可香了。”亦真被亦宁这话说得满面通红,不好意思极了。


    陆氏在东间理事,这里只有红袖、紫嫣伺候。


    亦安走近笑道,“我看不止有玫瑰香,这梅花香也浓得很呀。”亦宁的衣裳是用梅花香饼熏过的。


    “好啊,还打趣起我来。”亦宁笑着,一把将亦安拉过去也压在身下,姐妹之间欢声笑语。


    玩闹一阵,亦安说明来意。亦宁听着就哀嚎一声,“我现在只想听琴煮茶,旁的事一概不想操心,有什么事妹妹只管吩咐紫嫣,就算是我吩咐的。”旁的人可能还以为亦宁是只想沾光不想干活,但亦安明白,她这是最近陪着陆氏,也累了。


    左右不过是些小事,亦安便和亦真商量着拟了菜单,又让紫嫣开了库房,取些要用的摆设。趁现在还没落雪,让绿漪带人去,在湖心的小亭上布置起来。


    夜里果然又落起雪来,绿澜往炭盆里添了炭,又点起姑娘明日要穿的衣裳来。


    “过几日合该把李妈妈叫进来才是,她儿媳妇十月里生了孩子,咱们姑娘还特意送了红封过去。姑娘院子里人虽不多,但个个儿顶用,李妈妈也该想着咱们姑娘才是。”按理姑娘身边该有四个大丫鬟的,只是到江南来后宅子置办的不大,分给姑娘的院子自然也不太大,就连陆氏身边的大丫鬟也是裁减过的。


    如今人手不够使,绿澜难得抱怨两句。


    “莫在姑娘面前说这些,咱们就真缺个人使不成?李妈妈奶过姑娘一场,姑娘又乐意给她体面,咱们掺在里面算什么?再说她儿媳妇还有几天才满月子,何必为了这几日功夫得罪她?”绿漪却是真以为绿澜要去让人传话喊李妈妈进来,不由劝道。


    “我不过和你说两句罢了,咱们姑娘在夫人面前得脸,便是忙些也是应该的。”绿澜想想姑娘有这个体面,便也不觉得来回跑有什么累人的了。


    次日起来,果然比昨天更洁白一些。


    亦安披了斗篷捧了手炉去景然堂请安,绿漪怀里捧着个匣子,这是昨日亦宁让亦安今天来带着的洞箫。


    进到内室,亦安给陆氏请安。一旁的亦宁看着很是兴奋的模样,许是一会儿就能去听涛轩赏雪的缘故。


    陆氏看着女儿也无法,只好道,“一会子用了早膳你们就过去吧,省得这丫头还要歪缠我。”陆氏纵然喜欢女儿和自己亲近,可太过了也有些难以忍受,索性放开了手,免得自己受罪。


    亦宁露出大大的笑来,亦安几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姐妹几人相携着去往听涛轩,那里果然已经布置妥当,锦幛将亭子围了起来,却又留出能赏雪的一面,亭子内早早布置了琴案,茶桌,角落里安着炭盆,远远望去,就差正主入内了。


    江姨娘把穿戴一新的亦顺交给亦安几人,“九姑娘就麻烦几位姑娘照管了。”在有些时候,江姨娘还是很有眼色的。


    亦顺看见几个姐姐就笑,尤其是见了亦安,笑得更加开心。


    亦安对江姨娘笑道,“九妹有我们看着,姨娘只管放心歇着便是。”今天是亦顺生辰,少不得要给江姨娘几分面子。让绿漪把准备好的生辰礼交给微雨,亦安亲自抱过亦顺。


    亦顺这几月里富态不少,亦安抱着确比往日要沉两分。亦顺在亦安怀里乐得直笑,看得旁边的赵妈妈有些紧张,可别摔着了。


    亦宁几人也让丫鬟把各自给亦顺准备的生辰礼交给微雨,尚仁和惠哥儿那一份,是亦宁与亦和分别转交的。尚仁要温书,苏姨娘担心落雪让惠哥儿着凉,便都没来。


    再说姑娘们行宴,多个男子也不好放开去玩。男女七岁不同席,惠哥儿虽然还没到七岁,但有他在,姑娘们总是放不开。所幸苏姨娘怕儿子着凉,没让跟着亦和来。


    江姨娘对亦安忽然热忱起来,忙笑道,“有姑娘操持,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昨天听涛轩里来来回回都是绿漪带着紫嫣几人布置,江姨娘在这上面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精明,知道这些都是五姑娘安排人预备的。


    对亦顺的事上心,江姨娘自然捧着亦安。


    江姨娘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所有人都没当回事。


    正当几人准备登上木桥去往湖心亭时,亦宁突然道,“昨日我读湖心亭观雪,咱们不如也乘舟而入,效仿古人得一趣味。”想到舟中人两三粒,亦宁不由心动起来。


    紫嫣大急,她家姑娘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心思可真要命,这个时节泛舟湖上可是好玩儿的?万一要是失了足跌下去,把她打死都是多余的!


    一时不由苦劝,还频频望向亦安几人,指望几位姑娘劝下。


    这时节在湖里泛舟确实有些不太妥当,还是落过雪的时候。


    听说当年太孙前往瀛台拜见圣人就是这般,不过瀛台是周围无桥,只能乘船。但太孙当年可是身强力壮,正值壮年,却也在掉下冰湖后不久离世,据传被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手脚冰凉了。


    亦安也劝,“这时候要备舟,凭白要费多少功夫?等舟来了,咱们还行不行宴?再说湖上还结了薄冰,不好泛舟。三姐姐若想效仿古人,凭栏观雪不也一样?这雾凇沆砀,不正是古人书中景象?”因入了冬,听涛轩湖水边的小舟早就被收起来了,这时候再去找,可不误了时辰。


    再者亦安用这个来劝,明显也说到亦宁心里去了。


    “五妹说得也有理,那咱们就走桥吧。”说着便第一个踏上木桥。木桥上的积雪一早就被打扫干净,亦宁穿上厚底靴子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声响。


    亦安把亦顺交给赵妈妈,也跟在亦真身后上了桥。赵妈妈心里松了口气,抱着姑娘跟在最后。江姨娘已经回了阁楼,别看白成文不在,江姨娘依旧穿得少,就为了勾出细腻的腰身,在外面待久了,能不冷嘛。


    亭子里铺了厚毛毡,又用锦幛围着,炭盆早早升了,温暖如春日一般。


    亦安解开斗篷交给绿漪,和亦宁几人依着位次坐下。


    亭外冰雪皑皑,亭内风雪不侵,可称一卷美景如画。又有佳人入画,初雪又落江南岸。


    第034章 高升


    “诶呀, 真暖和。”亦宁方入亭内,就被里面和外面迥然不同的温度惊讶到了。炭盆是亦安早早安排丫鬟们升起来了,又在亭子周围做了保暖措施, 能有这个效果实属正常。


    姑娘们依次进入亭子, 然后把各自披在身上的斗篷,和袖子里的手炉交给跟来的丫鬟。


    搓搓手, 亦宁坐到茶桌边上, 开始煮起茶来。姑娘们学的有点茶和煮茶,以及泡茶。亦宁说是煮茶, 却又用的是泡茶的法子。不过姐妹们一处作乐,谁也不会真比着规矩来。


    “大姐, 五妹,九妹,快坐过来, 咱们先喝一道茶,再玩别的。”亦顺人小, 自体会不到这其中的乐趣。由赵妈妈抱着在一旁看几位姐姐品茶论诗, 也快乐得紧。


    亦安几人围坐过去,亦宁献宝似地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匣子来,“这是从母亲那里顺来的好茶, 今日借花献佛,与诸位姊妹同享。”也就只有亦宁能在陆氏的内室里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亦安拿起一旁的宫扇, 上面绣着白玉兰花的图案,用扇子挡了半边脸, 又露出额间的翠钿,对亦宁笑道, “看来是我准备的茶叶不合三姐的心意,竟让三姐搬母亲的私房去。”这也是玩笑话,亦安准备的茶叶虽然比不上亦宁从陆氏那里顺来的千金茶,但与之相比也不算逊色,是从白成文书房里拿的。


    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俩姊妹还挺像的。


    “我看两位妹妹的茶都好,不若咱们都尝尝吧。”亦真笑着看两位妹妹耍宝,面上是极清浅,却又很有温度的笑容。一双眸子里满是温情,和她飘然若仙的气质完全不同。


    其实亦安和亦真也有些相似,亦真是飘然若仙,而亦安则是有出尘之气。不同的是,亦安看起来又颇入世,不是全然地脱离人世。


    随着年岁越长,亦真身上的仙气倒是越发淡了。


    亦和也跟着点头,她方才只顾着看外面的雪景,一时注意力没有回转过来。


    可真是美啊……


    亭外湖面上结着一层薄冰,上面又落下细细的白雪,真个儿是遍地洁白,如入冰雪中来一般。从远处去看,湖心小亭之中,人影交错,自有遗世独立之感。


    亦宁这会子也觉察出来,若是乘舟而入,会坏了这难得的景色。


    “听说总督夫人要在玄武湖办赏雪宴,还给母亲下了帖子来。”亦宁一边摆好器具,用滚水烫过茶具后,开始煮起茶来。


    自从李巡抚倒台后,江南官场上品阶最高的就是王总督,王总督在这次两淮盐引案中完全没有受到任何损伤,他是从山东巡抚上调任而来,和江南官场素无牵扯。


    总督夫人要办赏雪宴,自然要请各家夫人前去。白成文先前虽然被御史弹劾,但经钦差调查,已经还了他清白。再加上他又是阁老的儿子和太傅的女婿,总督夫人必要请他的家眷赴宴。


    陆氏接到请帖,亦宁自然是知道的。


    而总督夫人之所以在这个当口儿像没事人一样地办宴,除了王总督和江南官场素无牵扯之外,还和自家儿女婚事有关。


    要知道在李巡抚未倒台之前,总督和巡抚家可流出过要结亲的话来。幸而只是口头之言,还未交换过庚帖,但摊上这样一桩事,总督夫人也急于再给女儿寻一个好婚事,来冲淡这个晦气。


    王总督家在京城根基不深,在地方上可以只手遮天,入京总比不得在地方上自在。人各有志,王总督想在地方上经营,也或许存了攒资历好入京的想法。只是儿女婚事,难免就要落在地方上。


    虽说本朝风气开放,女子也有夫死改嫁,合离归家的。但能一开始就找到一桩合心意的婚事,难道不好嘛?所以总督夫人挑三拣四,还是觉得再办一场宴好,她初到江南,对各家夫人的儿子并不了解。


    陆氏接到王夫人的帖子并不意外,王家姑娘转过年去就要十九,虽然本朝晚嫁成风,可王夫人也怕耽误了女儿婚事。早早定下,也算是安了自家的心。


    不过此时江南官场刚经历过一番震动,总督夫人的帖子并未收到预期中的效果。这个时候再去赴宴,明年可是正经春闱,再让御史参上一本,不知又会牵扯出哪个陈年旧案来。


    因为王总督是二品大员,干得一任政绩若佳还能再加尚书衔,那便是从一品的重臣,这样的人家,即使是婉拒也要客客气气的才是。而且一众夫人还在心里嘀咕,王夫人真是一点儿也不忌讳。李巡抚就是在他夫人办过一场花宴后倒的势,就算是为了去晦气,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办宴啊。


    细听之下好像是有些诅咒之意,但这时节里金陵城各处的道观、寺庙确实比往日里还要香火旺盛几分。


    “只怕总督夫人未必能如愿。”亦安很现实地说道。


    亦真与亦和一副倾听模样,并不参与讨论。


    亦宁颔首,“母亲已经去信,说是要避嫌,届时恐不能相见。”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好理由。纵然白成文没有因为此事受到牵连,但面上功夫总要做足。这也是陆氏婉拒的原因,事情没过多久便去赴宴,未免太张狂了些。


    陆氏可不想自家再受御史的弹劾,光是自辩就要费一番心思,更何况白家现在的位置已然不低,白阁老想要致仕的念头只怕还要忍上几年。这个关口,能尽量不让御史关注就是最好的。


    正因为这样,陆氏都没像往年那样带几个女娃儿出去赏雪。栖霞山、秦淮河落雪之后,别有一番景致。


    “可惜不能去玄武湖看雪景了。”亦宁可惜的是这个。玄武湖可比自家这个小湖大多了。落雪之后银装素裹,那才是好看。


    “便是不去,咱们这里也尽够赏了。”亦安安慰道。府里的小湖虽然不大,但亦安几人赏玩却是绰绰有余。又不是要在湖上泛舟,只取这一方雪景来看,已是足够。


    恰在这时茶已煮沸,亦宁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给每人斟了一杯热茶。


    “请。”亦宁举杯,几人像饮酒那般纷纷举杯,却都停了一会儿才轻轻啜饮。


    “要是像古人那般围炉温酒,才有意趣!”亦宁抿一口热茶,总觉不过瘾。纵然是陆氏珍藏的千金之茶,也比不得一杯热酒来得惬意。


    紫嫣听她家姑娘又想一出是一出,一时不由颇为头疼。幸好五姑娘早就预备下了,不然这时候再去准备,又是一番折腾。


    果然,就听亦安笑道,“这有何难?”说着拍拍手,绿漪便带着小丫鬟们抬了几个坛子进来。


    “这是我去岁埋下的荷花酿,又让厨房准备了些许果酒,等会子午膳时咱们就在亭子里吃锅子,到那时酒已热好,只是不可过量才是。”亦安不仅让预备了酒水,还让暖轿在湖边等着,姑娘们喝了酒只管在听涛轩的东阁歇下,不必回各自的院子。


    昨天绿漪、绿澜领着人在听涛轩收拾了一下午,绿澜晚间向绿漪抱怨便是因此,即使每个姑娘都派了人来,却还是有些不足。一旦活计要做得精细,便只能用人数去堆了。


    亦宁面上露出欢颜,握住亦安的手道,“我就知道五妹最靠得住!”一时有些迫不及待起来。


    亦安让绿漪开了坛子,这是她去年觉得好玩儿,取了这湖中荷花酿的酒。度数很低,即便是几位姑娘饮着也不怕吃醉了去。


    而厨房准备的果酒度数更不会高,大多是偏甜口的,桃花醉、荔枝饮、乌葚露、杨梅汁子,都是不醉人的酒水。


    “如此美景岂能无酒?”亦安持了宫扇浅笑道,那笑颜半隐半露,惹得亦宁不住地去抓她那扇柄。


    “看看,看看,三姐姐还没吃上酒,便先醉了。”亦安放下宫扇,放开声笑道。


    亦宁也忍不住脸红笑了起来,亦真、亦和也没忍住,亦顺见几位姐姐都笑了,自家也乐呵起来,笑得更是开怀。


    一时几位姑娘清脆的笑声透过小亭,略过湖面传了出去,寂静的内宅一时充满笑声。


    笑过这一阵,亦真起身坐到琴案后,琴弦早已上过油,亦真带了护甲,熟稔地拨弄起琴弦来。


    曼妙的琴音扩散开来,如高山流水一般。


    亦安几人不由听得痴了起来,亦真一向琴艺出众,只是一向不在外面展示,只有自家人知道。久不闻亦真弹奏,几个姐妹都听住了。


    红袖在角落里焚起了沉水香,这是她家姑娘抚琴时最爱用的香,说是静心修气,能让琴曲更加舒缓。红袖不懂这些,只是照姑娘的吩咐行事罢了。


    琴音如溪水一般流过亦安等人的心间,又有雪景作赏,一时间天与人与琴音与雪,俱化作一起。


    一曲将终,众人意犹未尽间,又闻洞箫声起。


    原是亦安执了洞箫,轻声吹奏起来。


    寻常洞箫声音低沉,带着不可言说的忧郁。而亦安所奏洞箫之声,虽低缓,但又不含愁绪,反而添了几分悠扬开阔,让人闻之心神一清。


    亦安的箫声自然在技艺上比不过亦真的琴声,但各花入各眼,只这股心境,便让人悠然自在地紧。


    亦宁听得十分自在,不时轻抚掌,以作合拍。


    此时炉上酒正温,亦宁信手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亦和起身到一旁,蓝烟带着姑娘的画板,见姑娘有兴致作画,连忙支开画板,铺纸蘸墨。


    这一玩乐直到午时过,几个姑娘玩得累了,又觉有些饿。亦安便让丫鬟清了亭内器物,摆了膳桌,上面放着铜锅子,分了红汤、白汤,还有菌汤,是亦安特意吩咐厨房准备了山鲜。


    午膳有片好的肉食,鹿肉、黄羊肉、獐子肉、鸡肉、虾肉成的丸子。獐子肉是底下的庄子供上来的。而鹿肉和黄羊肉,则是陆氏?*? 的妹妹,知府夫人送来的北方冻货。


    菜蔬则是干笋、菇类等等,这时节想吃口新鲜蔬菜,可比肉难多了。


    这时酒已煮沸,姐妹几人推杯换盏,又吃着滚熟的肉,好不快活。


    亦安喝的是她自家酿的荷花酿,亦真选了桃花醉,喝了后果真面如桃花。亦宁选了乌葚露,不一会儿唇上就染上一抹深紫。亦和给自己倒了荔枝饮,不一会儿面上就笑开来。


    亦安吩咐赵妈妈给亦顺挑些她能吃的肉拆了喂她,又用筷子点了点度数最少的杨梅汁子给她沾沾唇,算是亦顺过生辰和姐姐们同饮。


    午膳一直用到未时末,几位姑娘方才尽兴。


    虽然这些果酒度数不高,但亦宁、亦和已经有些红了脸,甚至说起醉话来。


    最清醒的亦安和亦真对视一眼,无奈一笑。


    亦安吩咐丫鬟把亦宁、亦和抬上软轿,“把三姐和七妹送到听涛轩东阁,姑娘们就在那里歇午觉。”幸而这木桥修得宽敞,软轿上得去。


    紫嫣、蓝烟在左右跟紧了自家姑娘,生怕出个什么岔子。而亦顺玩过一阵子早就犯困,由赵妈妈抱着回去小憩了。


    软轿接走亦宁、亦宁,亦安也和亦真挽着手走下桥去。


    “不想这大好雪景,却是我和大姐姐独享了。”亦安玩笑道。


    亦真也握住了亦安的手,“这也是我们姊妹的缘分。”亦真也很乐意和妹妹们相处,只是不太会说话,因此对周全她的几个妹妹都很感激。


    姐妹两相携着下了桥,墨绿和浅金色的斗篷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格外显眼。


    绿漪和红袖在后面望着自家姑娘的背影,不由有些痴了。


    姑娘们玩乐之后,残局自然有丫鬟们收拾。不过亦安早早就放了赏钱下来,是以每个丫鬟都干劲十足。


    亦安和亦真坐到东阁之后,醒酒汤是早就备下的,亦安与亦真分别饮下一盏,虽无醉意,也上榻休憩。姐妹四人睡在一处倒也不算挤,只是淡淡酒香萦绕,好似醉里梦游仙境一般。


    睡前亦安吩咐紫嫣、蓝烟,让她们注意炉子上温着的醒酒汤,以防亦宁、亦和醒来喝不到适口的。紫嫣、蓝烟连连作保,只让亦安放心休息。


    过后紫嫣和绿漪打趣,“五姑娘倒不像是妹妹,反像是姐姐一般。”


    绿漪很是谦虚,“几位姑娘都好,我们姑娘没有想到的,也有别的姑娘周全。”


    确实,要是真在这上面计较,那日子还有什么意思。难道以后遇事了各自高高挂起,俱不伸手才是正理?陆氏堂堂当家主母,就是这样教导女儿的?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一家子姐妹处着,并没有谁做得多谁做得少一说,都是底下丫鬟劳动,姑娘们要操的心是如何统筹安排。等日后出了门子,再也没有闺中时光过得快活了。


    亦宁、亦和睡醒后,由各自的丫鬟服侍着喝了醒酒汤,几个姐妹别过,回了各自的院子。


    亦顺生辰过后,没多少日子就是腊八节,陆氏把熬腊八粥的任务派给几个女儿,自家到底练字去了。陆太傅给女儿寄来自己写的字帖,说转过年去要收到回信并字帖的。


    陆氏心里如何想不提,亦安几人却是在这上面难得有了分歧。


    却是为何?


    亦安喜欢甜食,腊八粥自然想熬甜的。亦宁却更喜欢咸口,要往里加熏好的腊肉。亦真觉得原汁原味什么的都不放最好,亦和虽然偏向亦真,但又想配了酱菜去吃。


    亦顺年纪小,只有等粥吃的道理。


    最后商议的结果是都做,没错,都做,都做一点。


    厨房的曹妈妈苦了脸,按说熬个腊八粥是个不费事的差事,结果几位姑娘各持己见,一顿腊八粥,凭白要多费出三倍的时间去。


    幸好宅子里厨房大,灶口多,不然按每个姑娘的想法来一遍,那可真遭罪。


    往年都是陆氏安排熬的腊八粥,几个姑娘也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今年陆氏进了书房不理事,几个姑娘一上手,倒把个曹妈妈给难住了。


    就连给白成文送去腊八粥的小厮也忍不住笑,几位姑娘各自备了一份腊八粥,有甜有咸不说,还配了不少酱菜。原本一个食盒就能料理,现在硬生生装了一个三层的大攒盒出来。


    不过小厮们有赏钱拿,也只当个乐子,反正他们又不像老爷,要看着这么多小碗的腊八粥发愁。


    李巡抚的家产到年下才将将查抄干净,白成文这两个月来吃住都在公署,袍子都松了一点。白成文本就清瘦,熬了这两个月,和儿子站在一处,要不是当了这么多年官自有气场,只怕会被当成同胞兄弟。


    陆氏在书房写字帖,等看到呈上来的几样腊八粥,嘴角微抽。


    这家没她得散。


    到十二月中,白成文要和刘按察使赴京述职,顺便把李巡抚的家产查抄情况汇报给圣人。


    白尚仁要在明年入闱,也跟着父亲一道上京。亦安和陆氏以及几个姐妹送别父亲和兄长,今年的正旦倒是由陆氏来主持着过了。


    自打白成文和白尚仁入京,府里的节奏丝毫未变。只是陆氏还困在书房写那写不完的字帖,正旦那一日的家宴便还是交给几个姑娘操持。


    为了防止再出现腊八粥那样的事,陆氏安排郑妈妈在一旁看着,别到时候整了三桌子菜上去,吃也吃不完。


    因为白成文和白尚仁俱不在,这年的祭祖便由陆氏领着女儿们代祭。因为祠堂在老宅,这里的代祭也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白成文在时也是如此,没有任何区别。


    亦安等姐妹几人互贺新禧,日子照常过。


    正月刚过不久,有自京城来的小厮报信。


    “夫人大喜,老爷大计得优,圣人亲自点的上等,升了老爷留京,做礼部左侍郎!”


    陆氏一个没站稳,好悬还是亦安和亦宁扶住了。


    第035章 无题


    陆氏听到消息心头一阵狂跳, 这不应该啊?!自家丈夫在布政使任上才干过一任,按理说只有干过两任布政使,才会往上升, 或者平调到其它省份去。


    上一个只干过一任布政使就升上去的, 还是之前被问罪的李巡抚。不过李巡抚那是干过一任按察使,两任两淮盐运使, 再加上一任布政使才升的巡抚。


    这么说吧, 李巡抚外放了快二十年才升到从二品的应天巡抚,加上兵部右侍郎的虚衔, 也才正二品。


    而白成文外放不过区区九年,就要做正三品的礼部左侍郎了?左侍郎且是实职, 职权要比右侍郎大得多。更何况现在的礼部尚书宋老先生年迈,主持完今年的科举后,怕是就不再管事, 而礼部能做主的,可不就是左侍郎嘛?


    去年礼部左侍郎病故, 还是亦安在邸报上看到的。没想到转过年来, 自家亲爹就叫升了礼部左侍郎,补上这个空缺。先前左侍郎一直没有补上,圣人恐怕就打的是今年大计, 考察完所有合适的官员后,再给补上的主意。


    这才是陆氏慌了原因所在,自家丈夫按资历算, 升任侍郎算是超擢,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简在帝心。本朝外官入京, 一般都是降调入京。比如布政使是正三品,即便是职权颇重, 也只会到各寺做个少卿。什么太常寺少卿,大理寺少卿之类的。而白成文却是平调,还是在礼部这样的衙门。


    吏、户、礼、兵、刑、工,礼部排在第三的位置,白成文入京做礼部左侍郎是实实在在的高升,这足见其在圣人心中的分量。或者说,白阁老在圣人心中的分量。


    白成文今年才不过四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上一个年过四十便被大用的,还是他亲爹,如今的内阁大学士白守圭。四十出头做了礼部尚书,不到四十五就进了内阁。


    陆氏并不为此欣喜,反而有些忧虑。如今东宫储位未定,丈夫又是升了礼部左侍郎,届时朝上再请立储,难道他还能躲到宋老尚书身后不成?若储位久未能定,御史们骂完内阁,就该骂礼部了。陆氏一想到那场面,牙已经开始疼了。


    圣人此举,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为了慰留老臣,特意给他儿子升了官。要不是白阁老和宋老尚书一向清正,百官都要怀疑这两位私下里是不是做了什么勾兑?是不是白阁老以援引宋老尚书入阁为条件,换取宋老尚书举荐自己儿子补任礼部左侍郎。


    这样想的官员不在少数,蒋次辅眼看着就要驾鹤西行,届时内阁缺位,是一定要补上人的。宋老尚书的年资和威望已经足够,就差有人在圣人面前吹上一口仙气儿,这个人要么是首辅秦阁老,要么就是做了二十余年大学士的白阁老。


    这是赤·裸裸的结党!已经有御史忍不住想要弹劾白阁老父子,只是先前夏秉言已经弹劾过白成文,眼下再弹劾也找不到好理由。结党营私?可之前白阁老书房里的书信就没查出来这些!


    不管怎么说,白成文这次升迁实在太过扎眼,朝中流言四起,难道老臣只要露出致仕之意,家中子孙就能高升?这哪里还是朝堂?


    要不是白阁老有近四十年官声清名的招牌在,只怕要被打成媚惑君上的奸党父子,流言才能止歇。


    圣人还让白成文在春闱结束后再到礼部任职,拳拳爱护之意可见一斑。就这,还有御史组团想要去堵白成文,当面啐他。父子皆居高位,却未能谏君匡正,有什么脸面安享禄位?


    要不是圣人留了他在宫里说话,问了问江南的近况,一直到宵禁前才放了人出去,只怕在金水桥堵着的御史们还真能往他脸上啐一口。


    白成文回到老宅,与白阁老父子二人相对而泣。白阁老心里明白,自己不死在宰辅位上,只怕是不成了。白成文心里也明白,要是自己在任时东宫依旧久悬未立,青史之上,史笔如刀,只怕难能善了。


    白家父子心情复杂,随着白成文一道上京的刘按察使却是心内狂喜。他原本以为自己能挪到布政使的位置上已是天佑,没想到圣人调了白成文入京,自个儿却是直接由按察使升到了巡抚!


    原本正常的进京述职,却因为李巡抚贪墨两淮盐引事发,还夹杂着向圣人汇报查抄家产的工作。这份差事白成文和刘按察使…不对,如今应该称一声刘巡抚。两人搭班子办案,效率不是一般的高。


    李巡抚的家产明细均已造册,看上去一目了然。而且白成文和刘巡抚两人并未克扣李巡抚的家财,而是分文不少地呈交圣人。圣人明白两人办事老实,这才格外升任。刘巡抚是资历已到,升任巡抚虽算超擢,但并没有白成文这样刺眼,而且也没有加兵部右侍郎的虚衔,只作从二品看。


    最要紧的是,刘巡抚没有一个做阁老的亲爹,御史找不着弹劾的点。


    太极宫中,殿外繁星点点,殿内灯火通明。


    圣人倚在榻上,旁边是各级官员的生平履历。圣人已经看过大半,对各级官员的调动心里已经有了底。


    焦清捧了盏参汤,轻手轻脚走到圣人身边,“夜深了……”只此一句,再无多言。


    圣人放下手中条疏,接过参汤一饮而尽,随后把碗递给焦清,并感慨道,“我真是老喽……”不称朕只称我,这是圣人在亲近之人面前难得的感慨。


    焦清低眉,掩住眼中的波澜,轻声道,“圣上和奴婢玩笑呢,这天下还得圣人再守三十年呢。”


    圣人只是轻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当年看奏疏看到丑时都自觉有精神,如今不到亥正时分,就已经要靠参汤来提神了。


    片刻后,圣人合上条疏,阖上眼,对焦清似是感叹道,“当初该教他做首辅的。”圣人没有明说这个“他”是谁,但焦清跟了圣人这么多年,怎么能不明白圣人话里的意思,只管道。


    “即便不是首辅,但二十年宰辅,圣人对白阁老已是恩隆备至。”这话却是不错,寻常官员干满三任已是极限,更何况内阁大学士位高权重。干二十年还在位,崇元一朝也只此一例。


    圣人想起当年,“子寰是有首辅之才的。”如若不然,也不会在不到四十五的年纪入了内阁。


    焦清却不以为意,能干的大臣多了去,可能像白阁老这般尊荣的,他却想不到第二个。就像先帝朝最后一位状元,名满天下的首辅,还不是积劳成疾,早早去了。


    白阁老自入阁后送走两位首辅,如今的秦首辅是第三任。蒋次辅在白阁老之后入阁,却先一步坐到次辅位上,这其中缘由,只有圣人自己能明白。


    圣人也在后悔,当年文妙真人抛弃妻女归隐修道,又恰逢妻子薨逝,他这才动了真火。这就导致白阁老虽然进了内阁,但一直没有挪动位置。


    如今圣人想要补偿,也只有着力提拔他的儿子,稍微填补当年的遗憾。


    眼见圣人又要沉湎过去,焦清忙劝道,“即便白阁老有天纵之才,那也是圣上识人有明,才没有让其明珠蒙尘。若圣上为此伤怀,那倒是白阁老的不是了。”焦清眼里只有圣人,其余所有人都不重要,包括他自己。


    所以看到圣人提拔白成文做礼部左侍郎时,焦清心里是高兴的。以圣人对白氏的恩宠,想必白成文一定能够替圣人顶住立储的压力。


    虽然御史言官和六部有司都能在立储的事上掺一脚,但最该发挥作用的,却还是礼部。


    御史言官想的是白成文受尽皇帝恩遇,很该在立储事上死谏圣人才是。而焦清想的却相反,白成文受此厚待,很应该为圣人分担,让圣人有个清静的晚年。至于白成文夹在中间有多为难?御史言官和焦清是不会考虑的。


    焦清再三劝过,圣人终于在亥时末安寝了。


    这下焦清终于松下一口气,即使他嘴上说圣人一如往昔,可他心里明白,圣人到底是有年纪了。人怎么可能几十年如一日地熬?即便是坐拥天下的圣人,也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焦清收拾完条疏,自家也去安歇了。他也老了,不知还能陪圣人几年,也熬不得了。


    ……


    报信的小厮一脸喜意,这样的差事是能拿大赏钱的。可陆氏险些一脚踩空,倒让小厮迟疑起来,夫人到底是高兴坏了,还是被吓着了?


    小厮不敢肯定自己的想法,一时间迟疑起来。


    亦宁和亦安扶住陆氏,亦真与亦和也上前来,面露关切。还是亦安抽空看见小厮一脸尴尬地立在那里,直接吩咐蔷薇,“带他下去喝茶歇着,等夫人传他再让进来,放赏!”最后两个字咬得重重的。


    蔷薇忙取了荷包放赏,里面装了二十两银子,沉甸甸的。小厮满脸喜色地接过去,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


    夫人是被吓着了?不可能!夫人这是欢喜坏了!


    亦宁抚着陆氏的后背给母亲顺气,与亦真、亦和扶着陆氏坐到太师椅上。亦安斟了杯热茶奉给陆氏,陆氏接过喝了两口,总算顺过气来。


    事已发生,总不能让丈夫辞官不仕吧?那得罪的人可就多了,御史得组团到白家老宅门口去骂。陆氏又让蔷薇把小厮喊进来,她要问详细些。


    比如白成文还回不回应天,与下任布政使交割政务,可有什么话带来?还有没有旁的消息。


    小厮一一回话,倒说了不少有用的。


    头一件便是圣人亲自开口,赞了白侍郎理政有方,做过的事务都很妥帖,不必与下任布政使交割,只管留给下任布政使去梳理就是。


    陆氏心里一惊,只怕圣人对丈夫不止是信任,还想让下任布政使过来查底,看看白成文到底有没有瞒着朝廷做什么不法之事。一般官员会在离任前把尾巴扫干净再走,而白成文按照惯例还得再干一任,这次升迁是圣人临时起意,要是他真有什么尾巴留下来,那乐子可就大了。


    在这点上,陆氏还是很信任丈夫的。若说忠君爱国,白家父子是能排在前列的。


    白成文还让小厮给妻子传话,说是不必急着入京,把在江南的事情打点好了再入京也不迟。这便是此次升迁无碍,不必为他担忧的意思。陆氏在江南九年,也确是置办了不少产业,不然平日里也不会对女儿们那样大方。


    至于旁的消息,儿子尚仁的岳父张蕤起复,入京任户部右侍郎。这算是一个好消息,今年白尚仁和张家大姑娘成亲,两家能在京城办婚事,不必张家姑娘从江南出嫁。


    张蕤父亲,已故的张老尚书在圣人心里也是有分量的。正好圣人又想起白、张两家是亲家,顺手点了张蕤进京,在他父亲做过尚书的户部任职。虽然只是右侍郎,但也是正三品禄位。


    御史们没有弹劾白、张结党的缘故在于,两家本就是姻亲关系,朝中重臣之间的姻亲关系那叫一个盘根错节,似白、宋这类没有姻亲的才得看看是不是结党。至于白、张?大不了弹劾的时候添一笔就行,不用挂在嘴上。


    而且户部窦尚书年纪才五十出头,明显还能再干好几任,下面的邓左侍郎也是年轻有为,正是想干出一番政绩的时候,轻易是不会让权给张蕤的。要是张蕤能从窦尚书和邓侍郎手里抢过户部主事权,那他可以称一句人才了。


    亲家起复,任的还是正三品京官,且户部还排在礼部前面,很该恭贺一番才是。陆氏缓了脸色,亦安已经在想该怎么给张家写贺信了。


    除过张家外,小厮还带来几个比较重要的消息。


    原江宁织造魏莫钤调任万年县令,都察院江南道御史夏秉言升任江宁织造。


    至于为什么白成文会让小厮带来这个消息,那当然是和他有关啊!不是因为夏御史弹劾过他的这个有关,而是圣人召见白成文时,问了一句江南官场如何,白成文略提了提。


    魏夫人是给陆氏送过礼,可那是以节礼的名义,亦或是以白尚仁中举的名义送贺礼。陆氏不会因为这个便对丈夫说,要他为魏织造走动。大不了把魏夫人送的重礼换个形式再送回去就是,她又不缺这些东西使。


    这是白成文主动向圣人提的,也是出于一片公心。毕竟官员任满三任已是极限,魏莫钤再干下去,只怕也会受御史弹劾。只他自家非是正常升迁,往常连三年一次的大计都不用参加,考核他的是圣人。


    而白成文提这一句,让圣人知道白成文除过实心办事外,还有一片公心。当即就下了谕旨,以夏秉言代魏莫钤为江宁织造,而魏莫钤则去万年县做县令。


    乍一看魏莫钤是降了,由织造位上退下来,去做县令,不再任肥差了。可万年县灵也是穿红袍的,魏莫钤的品级还是正五品,压根儿就是平调!而且万年县就在天子脚下,这分明是高升!做的还是实权县令,比时常要上供的织造要好上不少。且魏家这些年来也积攒下一笔不菲家财,便是换个地方,也能过得下去。更何况还是天子眼皮子底下,这份荣宠,也算是独一份。


    因为过世的魏臻远,这份恩隆也不算太让人眼红,到底只是个县令呢。


    而夏秉言以从五品御史升任正五品织造,流程和程序上也是符合的。京官外任大多会升半级以示礼遇,毕竟到地方了嘛,不如在京里身处权力中心来得方便。除非是被贬谪出去的,不升反降也是有的。


    而且正五品织造是眼见的肥差,不过百官都知道圣人这是图耳根清净,把夏御史打发出去。圣人确有这个意思,不过也有贴补夏御史一家的想法,到底是个五品官呢,妻子头上连个金钗也不见,不像话。


    夏秉言这时节额上的伤已经好了,在朝上听到任命,当场就要跪地死谏,到底让圣人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朕与爱卿君臣一场,总不能见爱卿连换洗的公服也无吧?”夏御史确是只有身上这一套朝服,往日里都是趁休沐,天气好才浣洗,过几日再穿上朝来。


    夏秉言想说的话没说出来,睁着眼睛泪流满面,让一旁的同僚扶回去了。夏御史得了肥差,却没人眼红他,这位家里确实艰难了些。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局面,还是因为白成文的那一番话。如果没有白成文提及,说不得魏莫钤还要继续在织造的位子上坐下去,直到他被御史弹劾的那一日。夏御史或许会依然外放,但江宁织造这样的肥缺可不常有。除非往上升一升,做个从四品知府。只不过以夏秉言的为人,家里可能依旧没有多大改观。只有织造这样往家里灌油的肥差,才能让他家日子好过起来。


    除过这个外,白成文还传回来另外一个消息,陆氏妹妹的丈夫,原山东东昌知府岑怀远,升作应天知府了。


    虽同是知府,但东昌知府是从四品,应天知府却是正四品,此番也是升迁。


    而白成文给妻子传这个消息,也是因为妻妹在知道这个消息后,必然会写信来。岑怀远比白成文先一步得知自己升任应天知府的消息,自然会传信给自家妻子。而陆临湘却不知道姐夫已经升了礼部左侍郎,还以为会在江南布政使任上再任一人,只当姐妹离别多年自能相见,心下快意,自然忍不住写信给姐姐。陆氏想也知道,妹妹在知道这个消息后,会有多难过。


    陆氏和妹妹虽不是同母,但从小一处长大,受得是一样的教养,感情自然好比亲姐妹,这一点即使在陆临湘出嫁之后也未改变。不然陆临湘怎么会不远千里参加亦宁的及笄礼,她作为知府夫人很闲吗?


    也正是因为从小的经历,所以陆氏待几个庶女都很宽厚,和自己亲生的女儿也是一般教养。高门大族一般也不会苛待庶女,嫁得好了自然会反馈家里。若是把庶出当仇人待,也别指望人家发迹后不回来踩一脚。


    种何因,得甚果。


    岑怀远升了应天知府,而原来的应天知府章岫升了布政使,这位在地方干了快二十年,这时候升上去,也在情理之中。


    而有意思的是,继任按察使的,是先前的淮安陈知府,他家女儿先前因为刘巡抚家和朱家亲事的缘故远嫁沧州,只怕这会子朱夫人心里已经悔青了肠子。不仅失去刘家这门姻亲,还和未来的按察使家结了梁子。


    泉州陈家在听说刘按察使升了巡抚后,突然对婚事殷勤起来,既不催婚期,还派管事来传话,陈公子身边的几个通房俱打发出去,还说给陈公子在京城置办了个三进的宅院,以后方便在京城读书考举,亲家姑娘嫁进来就能当家做主。这没头没尾的话,听了让人发笑,不过都是后话了。


    在各地官员正常的升迁调动之下,已经有暗流涌动,只等汇聚的那一天,便是惊涛骇浪。


    陆氏听完小厮的回话,便挥挥手让他退下。既不着急入京,江南的事总要料理周全才是。


    这些年置办的庄子、铺面,总要处置好,还有海运生意,千头万绪的。


    几天后,陆氏果然收到来自妹妹的书信。当着亦安几人的面,陆氏打开信瞧起来。


    凤言吾姐,展信安。妹不日即赴金陵,届时相见,可酬思念之情。


    妹临湘上。


    一封短信,差点儿把陆氏眼泪看出来。


    陆临湘为人颇有些古怪,虽然贵为知府夫人,却把自家兄姐看得比丈夫岑怀远还要重要。若不是岑怀远是陆太傅的学生,对陆太傅很是崇敬,只怕夫妻二人迟早有相见陌路的一天。


    不过陆临湘大抵是不会在乎的,她随性惯了。幼时有兄、姐爱护,长大成人又有父亲陆太傅亲自挑选婚事,可以说是一点苦都没吃过。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出一点庶女的影子,比寻常人家的嫡女还要傲气些。


    而这样一个人物,在自家姐姐面前,却还如当年那般。


    合上信,陆氏迎着亦安几人关怀的目光笑道,“无事,是你们姨妈来信,说是不日就到应天了。”亦安几人恍然,原来是姨妈来信,怪道母亲这般。


    亦安想到姐妹二人分别多年,好不容易再次相聚,却又很快面临别离。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默然。


    陆氏手里捏着信封,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大概是除了父亲和丈夫以及兄长外,还有人时刻记着自己的名字吧。


    陆氏,字凤言,名临溪。


    陆妹,字鸾语,名临湘。


    陆兄,字麟述,名临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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