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6章 御前
陆氏为人持重, 即使是儿子高中解元,面上也没有露出太多喜悦之色。只是吩咐放了三个月的赏钱,到底泄露了她内心的欢愉。
子嗣一朝成才, 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了。陆氏这般淡定, 白成文却很是高兴。若不是因这里是在江南,早就开祠堂祭拜祖先去了。
白家自五代前便开始发迹, 老宅中是有祠堂的。
亦安等一众姐妹也为兄长感到高兴, 一则是和尚仁处得好,二则尚仁日后的前程越大, 对几个姊妹也能更加照顾得到。
这会子尚仁正在外院,报喜的小厮早就过去了。
趁着陆氏高兴, 亦安便道,“给张家报喜的帖子是不是兄长亲自来写?也显得咱们家有诚意些。”因为之前有提议让尚仁写给张家的节礼单子被拒一事,所以亦安问得有些小心。如果嫡母还让自己代笔的话, 这个工作量可就大了。
陆氏竟沉吟了片刻才道,“还是罢了吧, 没得让外人说咱们轻狂起来, 毕竟还没到会试。”等过了会试中了贡士,才值得让人高兴。再等殿试一过得中进士,那才是真的风光。
想一想也是, 白尚仁现在才是举人,若现在就这般欢喜,反而会让张家轻瞧。张家目前虽然只有?*? 已故的张老尚书和目前赋闲的张老爷子出仕过, 但科举名次最低都是二甲第六,有这个资格说人。
陆氏为人宽厚, 某些事情上甚至不算封建,相反颇为开明。但在有些事情上, 就显得不那么“开明”了。
“我看这事儿还是交给五妹妹最妥当,她那一笔字写得最好。”亦宁刚和亦真说完话,转头听见亦安和陆氏的对话,便笑着出声道。
一想到要写好多张帖子,亦安就感觉手腕子开始生疼起来。倒不是亦安不愿意出这份力,相反,她是极乐意为兄长做些什么的。只是要报喜的人家实在多了些,只怕写到到月上眉梢也不一定能各个都有,只能先捡了紧要的先写先送。
比如在京城的白阁老和陆太傅,不仅白成文会亲自写,就连亦安也要再写一份正式的报喜文书。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人,未来的亲家张家,陆氏远在山东的庶妹,都要派人去报喜。
当初亦宁及笄,陆氏的妹妹“抛夫弃子”,不远千里从山东赶到,硬是提前了整整一个月到。如今白尚仁高中解元,这样的喜事如何能不去信告知?白尚仁入场前,山东那边可是有书信过来的。
陆氏微笑颔首,对亦宁的提议十分认可,对月季吩咐道,“把书房理出来,我们等下移步过去看安姐儿写帖子。”又对蔷薇道,“告诉大厨房,今天各房添两个大菜。”顿了顿又道,“让单做几个五姑娘爱吃的来,五姑娘的午膳就摆在景然堂。”写帖子还是个体力活计,陆氏觉得吃食上不能亏了亦安。
这样的差事极有体面,陆氏大可以让亦宁来写,也不会有人在意。偏点了亦安,便不是一般的看重了。
亦安微微转动手腕,接下来是场硬仗。
“和大哥一同入场的还有好几家相熟人家的公子……”亦安和陆氏的目光对上,陆氏瞬间明白了亦安话里未尽的意思。要是这几家里有了喜事,白家少不得要去信表示祝贺。
陆氏微笑,“一事不烦二主,且等小厮回报。若有,你便顺手写了吧。”亦安应诺。左右躲不过去,索性自己提了。
绿漪在外面听了高兴,太太看重自家姑娘,当即拦了蔷薇,“姐姐且歇歇脚,我去厨房传话。”绿漪是高兴坏了,太太往日里即使待姑娘好,也没有这样体面的差事。陆氏颇有一视同仁的意思,然而这样的坏处是,底下的人猜不出来太太到底更看重哪个姑娘。三姑娘天然不在此列,剩下的姑娘总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蔷薇失笑,“好妹妹,便是太太派了我,也不定要我亲自过去传话不成?”说着,蔷薇便喊了小丫鬟来,把陆氏的话原模原样说了来。小丫鬟应声而去,整个人都是欢快的。能多领三个月月钱,她又是景然堂的丫鬟,领的东西自然更多,能不高兴嘛?
绿漪回过神来,自家也有些脸红。她是姑娘身边的大丫鬟,这样的差事只管有小丫鬟去做,她这般上心,反而是掉姑娘的面子。便有些不好意思,被蔷薇看出来,挽过手到一旁说笑去了。
蔷薇心里清楚,在太太心里,只怕五姑娘和两位嫡出的姑娘也不差什么了。几个姑娘论理拿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并没有谁被苛待。可蔷薇跟了陆氏几年,自然能觉出来她心里更倾向于谁。因此蔷薇对绿漪也格外客气,谁让这是五姑娘身边贴身的丫鬟呢。
月季几人将书房收拾停当后,便请陆氏并几位姑娘移步。陆氏坐在贵妃榻上,左边靠着亦真,右边靠着亦宁,把书案和太师椅让给亦安。
景然堂的书房格外的大,靠墙设着长长几张案几,供着松竹梅菊四副山水绣屏,推开窗外面便是一处小花圃,落雨时节雨水落在檐上,风铃一响,格外的清幽自然。
亦真和亦宁小时候就是在这里进学,有陆氏亲自陪着。说是陪着也不过是两个姑娘在内间练字,陆氏自家在外间处理府里的事务,接见来来往往的管事媳妇和婆子。
如今亦安也进到这里,窗明几净之下,心里霎是平静下来,提笔的时候便心无旁骛。
亦真、亦宁坐在陆氏身边也不出声,就看着亦安写帖子。过不得一会儿,亦和也过来了,陆氏索性让蔷薇几个再搬来几个短榻,让姑娘们分别坐着,她自家斜靠在贵妃榻上,看着安姐儿运笔。神情静谧,举止自若,就好像当年的自己一般。
陆氏透过亦安,好像看到许多年前,她们兄妹三人在一处习字,父亲在不远处含笑望着她一样。陆望不仅教儿女读书,也教了儿女一笔好字。
只是自陆氏嫁人之后,诸事缠身,便逐渐没有习字的功夫,导致一笔字也渐渐不如昔年时那般清逸灵动。这也是陆氏不愿意亲笔去信给陆太傅的缘故,以往都是口信居多,寻常不轻易动笔。便是陆氏不想让陆太傅知道,原先那个在父亲庇护下无忧无虑的女孩儿,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去娱己了。
只是陆氏还没有感怀太长时间,郑妈妈进来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织造夫人知道少爷高中,特意派人送了贺礼来。”陆氏闻言差点儿当着女儿们的面跳了眉头。这就是一早准备了贺礼,只等着张贴桂榜,便过来送礼了。而且准备的一定还是厚礼,不然简薄了配不上白尚仁解元的身份。
陆氏哭笑不得,张家可是正经的亲家,这会子礼还没到,偏是魏家的礼先到了,也不知道张太太知道了心里怎么想。张太太心里想的是,幸好自家眼疾手快,好女婿是秀才的时候两家就说定了婚事,不然这块香饽饽不知要怎么抢到自家来呢。张家虽是大族,可张老尚书病故,张大人守孝,只剩个世家的名头,官场上只能看些老情面。
张太太得知白尚文中了头名解元,自然喜不自胜。好女婿越出息,自家女儿得封诰命就会越早。哪个女子不喜欢诰命呢?若不是自家不能上场去考,不知多少有才学的女子会去走一遭那登龙道。
在魏家之后,张家的贺礼便到,紧接着就是沈夫人的贺礼,李夫人的礼反倒落后了。
打探的小厮回来报说,李夫人的长子中了第五名,另外几家的公子也都榜上有名。大半都在李夫人的花宴上见过,自然要去信祝贺一番。
朱夫人的儿子也中了,喜得朱夫人喜笑颜开,儿子一有功名,这名声自然也就来了,还愁说不到好亲事?
为着这个,朱夫人特意请示家中长辈,免去朱家名下佃户一年的租子。此举既是博名,也是为儿子积德。朱老太爷很痛快就答应下来,他当年也只是考中举人而已,并没有更进一步。
鹿鸣宴过后,陈家姑娘就嫁去了沧州,悄无声息。刘家也向泉州催了婚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亦安要写的帖子一下便多了起来,幸好她往日习字勤勉,并没有生疏手感,几乎是行云流水地一张接着一张。
另一边白成文去了外书房见儿子,白成文不是古板严肃的性子,儿子中了解元,嘴上也没有说让其不要骄傲自满之类的打压话语,反而是勉励一番,父子两人有说有笑。随后白成文亲自写起了给父亲和岳父的书信。
给陆太傅的书信除了报喜外,更多的还是感恩。白尚仁五岁时,祖父是内阁大臣,轻易不得闲。那会儿还不是太子太傅的陆望便把亲外孙接到自家,亲自启蒙。这一教,就教到了白成文出京外放,白尚仁也跟着出京,涨一番见识。
所以对岳父,白成文素来是十分感激的。若非岳父亲自教导,尚仁今日的才学,还不知道能施展出几分。
亦安在景然堂用了午膳,及至晚膳前,才把要紧的帖子全部写完。陆氏一直陪着,这也是她难得的休息时间。至于府里的事务,三个姑娘正得闲,顺手帮着料理就是了。
苏姨娘今日本想让女儿一直陪在景然堂,不想惠哥儿身上有些不爽快,亦和便与姨娘一起照看起弟弟来。等到报喜的小厮一到,消息传到内院,苏姨娘恨不得让女儿插上翅膀飞到景然堂。不用想,这第一句吉祥话肯定让五姑娘说了!
便是后悔也无用,苏姨娘也知道自家女儿的性子,也不求着她特别受太太看重,只要跟着几个姐姐不出错便够了。
江姨娘则没有太大反应,到时候见面说几句吉祥话就够了。大少爷再出息,还能管到亲妹子的婚事?届时还不是要看老爷的官位。
报喜书信走驿站,换马不换人。硬生生在乡试名单送到京城之前,到了白阁老和陆太傅手里。
接了书信一看,白阁老自然老怀大慰。有这么一个孙子,也算对列祖列宗有了交代。而且有子孙替自己为国出力,白阁老心中隐退之意更盛。
近年来朝中立储之声更盛从前。东宫一日不定,群臣心内一日不安。心里一高兴,在内阁办事的时候便露了几分笑颜,知道的自然来贺一声,白阁老也笑呵呵地颔首答话。
却不想就是这一笑,本月月末,大朝会上,都察院江南道御史夏秉言出列弹劾江南布政使白成文,以及应天巡抚李江松。
理由是两人朋比为奸,干扰科举,为子孙谋取举人功名。
此言一出,举朝哗然。
时下四海升平,天下大治。诸夷宾服,国中无战事。除却立储之外,朝廷已经很少有这样程度的动静了。上一次还是湖广贪墨案一事,掀起了巨大波澜。
白阁老年近七旬,乍一听这话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向夏秉言。这位尚算年轻的御史口中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明白,可合在一起的意思却让他搞不懂。什么叫朋比为奸,什么叫科举舞弊?
凡是参与的官员和学子一经查实,从重可以判处斩立决,最轻也是个抄家流放的待遇。
夏秉言一番话,差点儿能要两位封疆大吏的命。
本朝御史虽有风闻言事之权,但轻易不会开口弹劾某位官员。一旦弹劾,那便是掌握了某些证据才会有此一说。
是以朝中诸公皆看向夏秉言以及白阁老,李家除李巡抚外,在京城并没有为官的李氏族人。此时朝内众臣的目光便集中在白阁老身上,这位可是解元的亲祖父。也有少部分人把目光放在陆太傅身上,这位可是实打实的亲家。
龙椅上的圣人闻言并未表现出大怒的神色,一般科举舞弊,和贪墨案一样,是会让圣人动怒的事情。
“夏卿此言,可有依据?”圣人语气温和,似是询问道。圣人今年七十六岁,在古代已经算是十分长寿的帝王。古来帝王寿登八十者不过凤毛麟角,到了圣人这般年纪,耳不聋眼不花,着实是一种福气。也可能是圣人勤勉治国,上天降下的福报,阖朝大臣都是这样认为的。
夏秉言挺直身板,行至御前躬身回话,“臣听闻布政使和巡抚大人主动辞去主考之职,是为避嫌。而白阁老却在江南乡试桂榜名单抵京之前已经知晓解元名次,岂不令人生疑?这其中难道不是另有玄机?”夏秉言就差指着白阁老鼻子说,我觉得你在搞科举舞弊,为的就是抬举子孙出仕。
白阁老年近七旬,谁知道他老人家是不是想在走前推自家子孙一把。有个做解元的孙子,这对当爹的布政使而言无疑也是锦上添花的事。
圣人目光随之转向白阁老,似是询问。
白阁老踉跄行至御前扑通跪倒在地,“臣万死不敢为子孙谋此!陛下明鉴!”科举舞弊一经查实,可是抄家灭族的重罪,他就是做了二十年宰辅,也不敢把手伸向科举。
就连同在朝堂的第三子白成理也跟着跪倒。亲爹如此,当儿子的哪还能站得笔直?
圣人微微颔首,似乎是信了白阁老的说辞。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对一旁静默无言的陆太傅道,“陆卿,朕依稀记得,此次江南乡试的解元好像是你亲自启的蒙?”圣人的记性十分好,好到连许多年前的旧事也记得分明。
当初圣人派人请陆望出仕,彼时的陆太傅正在教导家中子弟读书。
当年的陆望风姿飞扬,现在的陆太傅风采依旧。名满天下的大儒,谁也不会相信陆望会和科举舞弊扯上关系。这也是夏秉言言语间没有牵扯陆望的原因,实在不搭边。
现在圣人询问,很多大臣就想起了陆望和白阁老之间的关系,这两位可是亲家!此次去江南主持乡试的副考官之一汗流浃背,他曾经有幸做过陆太傅半年的学生,一向以此为傲,现下却忍不住遍体生寒。
陆望神态自若地出列,对圣人道,“陛下所言正是,那孩子确实是我亲自启蒙,一直教到他出京为止,那孩子在读书上是有些天分的。”陆望实话实说,白尚仁确实是读书考举的苗子。
而落在文武百官眼里,这就相当于陆太傅亲自背书,江南解元的才学是毋庸置疑的。毕竟谁对此提出质疑,就是在怀疑太子太傅的才学,以及白家诗书传家的根基。
圣人微微颔首,又看向夏秉言。陆望说得问心无愧,夏秉言却没有就此揭过,而是道,“臣又听闻在本场乡试之前,巡抚夫人曾办过一场宴会,应邀而去的官眷里,就有布政使的夫人……”朝中不少大臣皱起眉头,这个夏御史,说得什么混账话。哪家夫人还没有个宴去赴?哪家夫人又没有办过宴?这样说来,那天天赴宴的夫人,其背后的官员就都是有问题的了?
夏秉言面不改色,重头戏显然在后面。“这场宴会应邀前去的夫人,十之八九都有子嗣参加今年的秋闱。而本次乡试,赴宴的几位夫人之子里,得中者竟然有十之六七,这岂不荒唐?”满朝文武的眉头更加紧皱,这要搞不好,和十来年前的湖广贪墨案一样,是有十几名官员牵扯在其中的。
这下文武百官更不敢开口,生怕自己被牵连进去。
夏秉言此话一出,就连圣人也愣了愣,还能这样说?李夫人办的那场花宴,本就是先挑了一次,毕竟自家儿子也要下场,结交些有天分的读书人难道不是好事?再说科举本就是个概率事件,谁又能说得清楚?除非是有人为因素的存在,干预了正常的考试流程。
而那场宴会里,除了巡抚和布政使的长子高中外,朱家的公子还有按察使家的公子和一位知府的长子也中了,名次各有高低。
就连没有在江南参加乡试的沈夫人长子,也在顺天府乡试中中举,还是第七名的好名次。
纵然是外人见了,也不由会心里嘀咕,这也未免太邪乎了?
历来科举为国之重典,圣人见此也垂询了此次去江南参与乡试的官员。几位官员众口一词,都说江南乡试绝无舞弊之事。
笑话,这要是认了,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谁疯了才上赶着在圣人面前说这个,更何况真没影儿的事,怎么去说呢?
夏秉言再道,“若阁老肯将书信示于人前,若有端倪,满朝大臣定有能识破者。”白阁老能知道消息,必然是有书信往来。
白阁老听在耳中就是一个颤栗,这还没什么苗头呢,就要抄家了?
不过为证清白,白阁老忙道愿意在文武百官面前出示书信,反正也没什么不好让外人看的。
此刻白阁老心中因为孙子中举所产生的喜意荡然无存。要是知道因为这个惹上官司,白阁老恨不得整日板着个脸。
圣人沉吟片刻,便让身边的掌印太监焦清亲自去白府一趟。当朝传阅重臣家书,这还是本朝头一遭。
陆望也道自己那里也有江南来的书信,可以一道取来。
陆太傅这般从容,让许多尚在观望的官员不由信上三分。确实,毕竟是当世大儒亲自教导出来的后辈,哪里还能有差?
满朝文武都在等一个结果,白阁老有没有插手此次江南乡试,家中若存书信,便能一证清白。
不过文人手里的笔可是能写出花样儿来的,其中或许有暗语也未可知。所以夏秉言才会要求在朝堂上公开书信,为的就是杜绝这种可能。
圣人眼见白阁老还跪在地上,温言叫起,“朕与白卿相知多年,多年老臣何必如此?”放在二十年前,圣人断不会说出这番话的。只是如今年迈,于是格外顾念旧日臣子。
从崇元一朝开始便立足朝堂的,如今只剩白阁老一人。陆望是后来出仕,不在此列。
此时的朝堂上还保持表面平静,并没有因为疑似的科举舞弊字眼就闹得腥风血雨。
半个时辰后,锦衣卫将近来白阁老和陆太傅与江南往来的书信都盛在匣子里,由焦清乘快马入内。在殿外下马,焦清捧着匣子直入御前,将书信呈交给圣人。
圣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不好不看,先从最上面的书信看起,略过后并没有发现有暗语存在。于是又拿起从陆望家中带来的书信,两相对比之下,圣人竟对陆望笑道。
“多年过去,不想令爱书法进益至此,陆卿真是教女有方。”亦安代笔的书信被圣人拿个正着。
陆望瞬间就明白圣人误会了,笑道,“陛下夸赞,小女愧不敢当,这信却不是小女所写。”女儿的字迹什么模样,陆望最是清楚。哪怕九年过去,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这字迹一看就是从小所练形成,不像中途改道能写出来的。
白阁老忙道,“此信乃是老臣孙女所书。”旁的字多一个都没敢说。白成文是向家里炫耀过儿子才学和女儿书法的,每个孩子在他嘴里都是好上加好,就连最小的亦顺,都要夸一句慧敏可爱。
圣人顿了顿,脸上徐徐展开笑意,“白卿家教有方。”这是一种风向,代表圣人已经相信白阁老和科举舞弊没有关系。
几位牵扯进去的官员也都松了一口气,这要是查出个好歹,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白阁老任宰辅二十年,提拔过的大臣不知凡几。要是真论罪下去,朝堂能空出好一片位置。
随后圣人又捡了几封白成文的书信,他的亲笔信更有看的价值。若是真有什么暗语,那也只能在他的信里。
似是想到什么,白阁老面色倏然惨白,比夏秉言出列弹劾白成文之后还要苍白几分。
圣人原先面上还带着极淡的笑意,直到看见其中一封回信,面上笑容迅速褪去,望着已经反应过来的白阁老,圣人几乎不敢置信,“二十年君臣,难道子寰要舍我而去?”子寰是白阁老的字,圣人用了我这个字眼,比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称白阁老的字更让群臣生疑。
焦清晦暗地看了白阁老一眼,眼中情绪不明。他是从小就跟着圣人的贴身太监,侍奉过先皇后和先太子和先太孙,对这位伴随陛下四十年之久的老臣有着清晰的了解。
这些书信是焦清看过后才呈送上来的,会引发什么后果自然也心内自明。一桩镜花水月的科举舞弊搬不倒这位入阁二十年的老臣,反而是一封有意隐退的家书,更让圣人伤怀。
圣人言及至此,白阁老惶愧已极,再次跪地,泪流满面。
于是一刻钟后,满朝文武都知道白阁老有致仕之意。
原本只在书信中与长子提到的内容,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披露出来,白阁老内心是惶恐的。他在圣人还是太子时就与其相识。彼时老圣人治理下的天下尚不算太平,各地不时都有灾荒或者匪患的消息传到京城。这其中有真有假,而当时的圣人已经无力再去分辨,把部分政务交给太子处理,保留了对禁军的直接统辖权。
而那个时候的太子正是锐意进取的年纪,正好遇上满腹报国之志的白阁老,国子监的初遇,改元后的第一次殿试,这对君臣在很早之前就已相识,可以说当今圣人对白阁老有知遇之恩。
即使其次子在先皇后崩逝不久后隐入山林,也未影响到白阁老在内阁中的地位。
如今白阁老有求去之意,崇元旧臣再去其一。
白成理在中后排呆呆地望着父亲仓惶的背影,心里不无震惊。父亲确实向他说过类似的话,然而他只是以为父亲在为朝堂上的政务烦恼,对他发发牢骚而已,没想到他爹是真的有归隐之意。白成文的书信做不得假,哪个儿子会给做宰辅的父亲说亟待归田这种鬼话?都巴不得他老子死在内阁那把椅子上,再给自家求个哀荣。
本朝成例,宰辅大臣在位去世者,相较于一般大臣身后,皇帝都会给其子女额外加恩,以示对老臣体恤。
如今的内阁次辅蒋阁老多病,十日里只能来内阁两日,却还没有向圣人请求致仕,死撑着不肯去位,为的就是自己死后能给不成器的儿孙多添一份恩典。省得自己身后子孙断炊,这在朝野中已是心照不宣之事。
幸而如今的首辅还未满六旬,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计还能吃得消。年近七旬的白阁老看着身体还硬朗,也能干一个半人的活计。加上神隐的蒋阁老,内阁勉强还能维持下去。
圣人端坐中枢,发号施令四十年,根本没有人想过现如今的内阁是多么地不合理。内阁位尊权重,虽不及前代丞相一手遮天,但也不是一般官员可以望其项背。如今内阁的平均年纪在六旬往上,还只是维持了最低三人的定额。
白成理心里顿时急了起来,他也知道自家父亲是受过圣人厚恩,这时候有退隐之心便是对圣人不忠。即使科举舞弊这事儿没有影子,单凭这个,也会为言官所不齿,为满朝文武所不容。
陆太傅其实也不知道此事,但在面上保持住了镇定。
圣人想起年幼的曾孙,又想起早夭的孙子和天不假年的儿子以及妻子,对白阁老道,“难道朕与卿,不能全始全终?”这已经是很重的话了。白阁老在给儿子的信里已经表明,即使不要死后加恩,也会在不久后上表致仕。
白阁老泪流满面,“臣已老迈,受恩深重,满朝大贤皆可堪任……”蒋次辅尚在养病,今日不在朝堂,不然听了这番话,只怕身体就撑不住了。蒋次辅又何尝不想让位给后人,只是老而不死,实无奈何。
事已至此,似乎科举舞弊已是小事。
内阁成员最低要保持在三人,而圣人近年来并无提拔哪位大臣入阁的意思。如果两位阁老同时去位,空出来的位置足够让满朝有资格入阁的大臣争得头破血流。
不等圣人说话,先前一言不发的夏秉言突然跪倒,对圣人道,“宰执欲退,实乃朝中不稳之象。臣斗胆叩请陛下早日册立东宫,以安天下人心。”自太孙故去后,这是朝堂上第一次有大臣为立储之事向皇帝进言。
满朝一时死寂,圣人愣在当场。焦清看向夏秉言的目光如刀子般锋锐,侍立在殿内的金甲武士缓缓上前。只等一声令下,就把这个狂悖的御史拖出殿外,送回家去。
夏秉言说完叩首不止,额间顿时殷红一片。
实则这是一步险棋,把国本未定的矛盾暴露在明面儿上。原本夏秉言也只是因身为江南道御史的缘由,才会弹劾应天巡抚和江南布政使,谁让这两人太明显了。
然而白阁老的家书一出,让夏秉言看到了请建储位的希望。圣人圣寿七十有六,一旦龙驭上宾,对天下和百姓都是大大的不利。此时东宫未定,更是要命。
夏秉言想趁此良机,请圣人早定国本,也好老有所养,终有所托。这却是一片忠心,只盼着圣人善始善终。
圣人静默不言,夏秉言膝行至御前丹陛,留下一路红痕。
“古来帝王莫不重视国统传系,陛下圣德巍巍,普照天下而御极四方,如今东宫缺失,尤似天有日而无月,世有阳而无阴。晋献齐景,尚能保全。齐桓赵武,犹在史册。” 夏秉言一不小心把真话说出来了。
谁是晋献公、齐景公,谁又是齐桓公和赵武灵王?又或者这朝中大臣哪个是易牙、竖刁?三王之中哪个是安阳君、惠文王?
这是诅咒圣人,其罪当诛。
龙椅上的圣人倏然起身,手背青筋暴起,撑住一侧龙头扶手,看向夏秉言的目光忽然间恢复了二十年前那般锋锐,“难道说,朕的儿子,要谋反?”圣人子嗣不多,除故太子外,只有三个儿子成人。一早就由先太子请封亲王,此时也在朝上。
三王闻言连忙跪倒,不敢发一言,只连连叩首,连为自己申辩的话都不敢说。
夏秉言惊愕抬头,“臣万死不敢有此念!”齐桓赵武都出来了,这难道不是诛心之言?
满朝文武此时尽皆跪倒,但无一人敢进言圣人早立东宫。
圣人目夏秉言良久,方才挥袖,“着锦衣卫指挥使周璋赴江南勘察,都察院、大理寺选官前往。”这就是要查巡抚和布政使有没有科举舞弊。
明明这件事圣人已经翻篇儿,却在眼下又提了出来。
圣人只说了这一件事便退朝离去,并未提到白阁老和夏秉言,让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而更让人头疼的是都察院和大理寺的长官,虽说陛下让选官前往,可到底要怎么查,圣意不明。更何况其中还牵扯着一个阁老一个太傅,想致仕的阁老现在还是阁老,无实职的太傅现在还是太傅。地方上还有两个大员,都要谨慎对待。
况且,圣人亲指的那个锦衣卫指挥使周璋,他只有十七岁,以其为主官,能查个甚么结果出来?
圣人一走,三王也赶紧跟在身后,夏秉言还跪在丹陛之下,白成理小跑上前扶起父亲,陆太傅陪在一旁。朝臣们三五扎堆,仿佛像是菜市场一般。
夏秉言语出惊人,把立储的事捅到明面儿上。圣人对此明显是回避之意,不然不可能派一个还在国子监进学的锦衣卫指挥使去江南查案,这不像是要一查到底的模样。
首辅和太傅对视一眼,俱苦笑起来,只怕最近一段日子要不太平了。谁也不敢去揭圣人的疮疤,到底圣心何在,群臣尚不知晓。
虽然本朝没有立皇太曾孙的先例,但以当今圣人的人望,似乎不是不可以做到。
御前廷议以一种荒唐的模样宣告结束。立储之争、科场舞弊,似乎哪一件都能兴起大狱。
关乎国本朝纲的大事,从来是不能轻拿轻放的。
目前群臣只是请皇帝早定储位,并未显露自己的政治倾向。这是很正常的事,除小部分人押注之外,如今圣人还在,三军五卫尽在掌握。哪个不要命的敢支持诸王上位?怕不是活腻了。
而等锦衣卫指挥使从国子监下学,便接到让他前往江南的口谕。
目前圣人并无召见之意,故而周璋只能暂且领命先去江南,与都察院和大理寺派来的两名官员一起。
鹿鸣宴后,白府还没有从白尚仁中解元的喜悦中缓过来,就收到钦差大臣即将抵达的消息。
自从白成文给其父的回信被圣人遗落在朝堂之上后,诸位官员在互通书信时,已经不怎么涉及朝政,平日言语间更是时刻小心。
这样也就导致,钦差在抵达馆驿之后,陆氏才知道消息。而白成文在布政使司被都察院的官员拦住,李巡抚则在巡抚衙门被大理寺那位官员拦住。
至于本次主管此事的钦差周璋,则直接提出要暂时查封白成文和白尚仁的书房以及陆氏的景然堂。
陆氏已经气笑了,说尚仁科举舞弊?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这不仅是对白氏的质疑,还有对她父亲,当朝太子太傅学识的质疑!
这更是对陆氏的质疑,陆氏年轻时的才学不说冠绝天下,也可以说是名动京城。不然怎么会让白成文为之动心?周璋在出示令牌后,连寒暄一下的意思都没有,直接说要查封书房,换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不会接受的。
在这种特殊时期,男女大防都不重要了。
亦安几人正好来给陆氏请安,也一块儿被堵在堂屋。屋外除了周璋外,还有他去按察使司衙门调来的精兵。和周璋毫不怯场的对视相反,这些兵丁反倒不敢直视陆氏。
身量高挑的少年一板一眼地提?*? 出查封书房的要求,清俊的面容透出一股不近人情的冷漠。
或许这才是圣人派周璋前来江南调查此案的最大原因。周璋因幼年时的经历,对当世大儒和一时望族这两个概念并不明晰,所以在作出如下决断时,显得丝毫不违和。
这也是都察院和大理寺随同的官员一致建议由他去白府查案的原因。两位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宁愿去面对二品大员,也不愿意去见大儒之女。若是这件差事一个办不好,可是要被天下读书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第027章 钦差
两位久经官场的老油条知道圣人指派周璋作为主管官时, 心里是松了一大口气的。如此安排,圣意自明。这是有意要轻轻放过,不然不会让一个还未满弱冠的少年郎去调查两个地方上的大员是否有所勾结。
因此两人主动请缨, 表示愿意去和官阶高的白成文和李江松周旋, 而把容易处理的内宅事务交给周璋。
周璋虽心思细腻,但没有经历过官场洗刷, 此时还没有察觉两位同僚的“险恶用心”。
等到周璋带着按察使司衙门的兵丁赶到白府时, 陆氏已然动了薄怒。
即使是真要调查,在案件没有明晰之前, 她还是三品的诰命夫人,岂容人这样上门?
偏带头的少年无所察觉, 只对陆氏道,“奉命而行,还请夫人不要为难。”陆氏几乎就要气笑了, 不要为难?这到底是谁在为难谁?!
虽说钦差有事急从权的特权,可那也要分什么时候。
因为此事牵扯两位地方大员, 所以钦差到来的消息一直被封锁。周璋登门要求查封书房并问话后, 陆氏差点就被气笑了。
身穿绣飞鱼纹大红服,腰佩长刀的少年逆光而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抄家的。实际上查封书房是涵盖在其中的内容之一, 这样说倒也不算有错。
身着二品赐服,又是三品武官,还如此年少, 满朝文武都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陆氏定定神,眼神从周璋身上的飞鱼服略过, 直接问道,“不知可有旨意, 能否让我一观?”若真是来抄家的,也要当庭宣读圣旨之后再行事。况且此间香案未设,只有周璋带着几十兵丁,可以说一点也不符合办差流程。
周璋薄唇微抿,“奉的是圣人口谕,并不曾领旨。”这就很有意思了,让一个三品官去查另外一个三品官,居然没有降下旨意。
陆氏又问,“那圣人可曾说过要查封内宅?”
“亦不曾。”实际上圣人只说让周璋前来查案,却并未说让他如何行事。所以,周璋在这件事上有极大的自主权。即使他要把整个白府的人拘禁起来,理论上也是行得通的。
只要周璋事后不怕满朝弹劾的话。
陆氏忽地顺了一口气,“那还请指挥使将这些兵丁遣出内宅,我等自会与指挥使交代。”实际上这些兵是周璋从按察使那里“要”过来的,这些人本就不愿意得罪布政使,听到这个,都恨不得周璋立刻点头,他们好赶紧走人。这要是让布政使日后知道他们一群人闯到内宅来,还不知道要怎么圆场呢。也怪刘按察使,人家一要,你就给了?
刘按察使自然有话要说,对方穿的可是二品赐服,比他还要高一级。就是想拦,也拦不住啊!
周璋眉心微皱,他调来按察使司的兵丁,就是怕查封过程不顺,最后没法向圣人交差。陆夫人这样,让他也有些为难。
陆氏直接道,“指挥使既然是奉圣命而来,我们自然知无不言,还请放心。”陆氏又对蔷薇几人吩咐道,“去把那座大理石山水屏风抬过来,我和姑娘们答指挥使的话。”说完,陆氏又看向周璋,意思很明显了。
周璋只能让这些兵丁退到白府外守着,自己进入内室。
亦安几人挤在一处坐着,这样新奇的体验还未曾有过。不是没有见过外男,而是像这样被当作案犯一样询问,着实新鲜得紧。
陆氏这时缓了过来,已经恢复了先前的淡定从容,还吩咐丫鬟给周璋上茶。
捧着茶杯,周璋的面容依旧冷漠,骨子里透出一股冷意来。
方才亦安几人听到周璋和陆氏的对话,对周璋的来意已经明了。
亦安与亦宁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读出不可置信和一丝荒诞来。要说姐妹中,最清楚尚仁学识的,除了亲妹子亦宁,也就是亦安了。如果这样的人都能科场舞弊的话,那整个朝廷就都没法儿看了。
“先前江南乡试取中名单尚且未能抵京,而白阁老已在京城收到书信,这其中是否有内情?”周璋一板一眼地询问,即使有些问题非常没有营养,陆氏也逐条答了。
“周大人既在锦衣卫任职,就该知道,呈送急件时,是可以换马不换人的。”白尚仁秋闱得中,于白家而言自然是喜事,用急件不算过分。
“而且,桂榜名单一经抄录,也不会立刻发往京城的。”陆氏含蓄地解释道。
问完陆氏,周璋转向屏风,“请问执笔写信的是哪一位?”周璋丝毫没有男女之间应该避讳的心思,他主要是来查案的。
亦真有些担忧地看向亦安,亦安对她安抚一笑,随后道,“不知指挥使有何事相询?”周璋是三品官,按说和亦安父亲也能同辈论交,官场上看的就是品阶。即使再过分年轻,也得捏着鼻子见礼。
周璋的声音依旧清冷,没有任何起伏,“江南和京城的书信往来大多由你执笔,这封文书是什么时候写下的?”
亦安回想片刻后答道,“放榜那日巳时三刻,家中小厮回报,说了兄长中举之事。随后我在此处厢书房写下文书。一刻钟后便被发了出去,由专人送往京城。”亦安的话条理清晰,没有一丝漏洞。
亦安知道现在撒泼、耍混无济于事,只有让钦差尽快查明真相,才能还兄长一个清白。
就在周璋询问白家女眷时,江南本地也因为周璋的到来而震动起来。
“周璋?是哪一家世袭的指挥使?往年走礼怎么没听说过这号人物?”校场之中,一位参将疑惑道。
虽然白成文是文官,与武将几乎从不来往,但是陆望昔年游历之时,也结识了不少俊杰人物。如今驻守应天的昭武将军褚师意,便是陆望的忘年交。
“这位可是当年陛下亲封的锦衣卫指挥使,比你我可要清贵多了。”即使是锦衣卫,也有清贵闲职和劳碌琐职,而周璋明显属于前者。
又一位校尉撇嘴,“得意什么?不过是个畸零户罢了。”不过话里隐藏的羡慕是藏不住的。不到二十的年纪便已是三品禄位。
“听说当年圣人还想封他为一品都督,只是被蒋次辅死命拦了,这才未成。”十来岁的一品什么概念?圣人的儿子直到二十加冠才封王的呢!
知道这一桩旧案的便道,“圣人心慈,知道错判了案子,差点儿就要下罪己诏。”不过还是被蒋次辅死命拦了。
崇元二十七年秋,湖广地区爆发水患,淹没大量农田,百姓居无定所、颗粒无收。
时任湖广巡抚向朝廷发出紧急公文,请求暂停当年税赋收缴,并称官仓受损存粮不足,请朝廷发粮赈灾。
公文一至,当时还在人世的先太子顾不得身体不佳,作出紧急批复,立刻发粮赈灾,并免去湖广地区两年的税赋。再提升湖广巡抚为湖广总督,全权负责赈灾事宜。
赈灾前后一共发去白银九百万两,一百一十六万石粮食,还有合约五十万石粮种。其余各种物资数不胜数,源源不断流入湖广。
想当然的,这些赈粮一粒都没有流入受损的百姓手中,全部被湖广总督和他之下的各级官吏层层瓜分。
其中获利最多的除了总督,便是时任湖广布政使。
百姓遭灾,家中到底还有余粮,能够撑到来年播种,这也是湖广总督为什么敢如此行事的原因。
可有些百姓连存粮都没有保住,只能沿路乞讨去了邻省。当时接收这些灾民的桂阳知府不敢擅自决断,连忙把这些人送到京师。
此事过于骇人听闻,竟然一次救济活动都没有,这也太贪了。
而到京城时,已经是次年的六月。
太子哀思过重,身体承担不起,却在听见登闻鼓响后亲自接见。那时圣人身体也不大康健,便让诸王陪同。
等到百姓说完湖广未曾进行过赈灾活动,赋税还是正常收缴外,太子当堂就吐了血。湖广总督报给中央的公文说,已经把今年的税赋暂停专收。这就和百姓所言对不上,如果收了,那这些粮食和银钱哪儿去了?
湖广历来富庶,所缴税赋也在诸省之中排名靠前。这样大一笔税赋,都能组建一支五千士兵的精锐部队了!
湖广总督用八年的时间,把湖广地区上到布政使,下到县令的官员全部被其收买。
湖广上百官吏尽皆参与此案,让人触目惊心。
登闻鼓响后第五天,太子病故。
而周璋之父,便是自原布政使病故之后,接替的新任布政使,到任不过四月。赈灾款项在这之前早已被分润完毕,留给周衍锴的只有一沓处理好的账本。
出于对总督的信任,周衍锴毫不犹豫地在各项支出后盖上了布政使大印。自周衍锴平反之后,各地主官时常警醒,白成文主管江南民政、财政,事事躬亲,经常到民间明查暗访,就是怕周衍锴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复。
秋粮已收仓入库,转眼又是一个丰年,怎么能不让人高兴呢?
而太子驾崩的消息传到各地后,各地无不惊愕。太子比圣人还要小上二十来岁,怎么竟去了?!
登闻鼓响后第十六天,原湖广总督传首九边,原湖广布政使凌迟处死。
总督夷三族,布政使全家抄斩。周璋父亲,便这样身死家灭。而周璋能活下来,全因为他当年年不满六岁,又有陆望在旁冒死谏言,布政使履职不到四月,如何能在一年前贪墨如此巨款。
但当时暴怒的圣人管不了这么多,他觉得就是这些黑心肝的畜生气死了他的儿子。周衍锴连为自己申辩的机会都没有,便带着一家死在了刑场上。
陆望给圣人提了醒,原先那位病死任上,子孙还得到加恩的那位布政使,也被开棺戮尸,子孙追贬。这位在死前给自己扫了尾巴,却还是没想到圣人的怒火如此猛烈,也没有想到,太子恰好在这个时候薨了。
无人在意周衍锴的悲愤,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该死的。湖广上至总督下至县令,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无辜的。怎么就单独显出一个周衍锴来,即使他是崇元三年的探花郎。
在四年前,白阁老核对陈年案卷时,发现在周衍锴履职时,布政使大印出现在了它不该出现,也没有理由出现的地方。
白阁老对当时还康健的次辅蒋阁老和首辅提出重新核查。由此,才为周衍锴平反。
而周衍锴唯一幸存下来的儿子周璋,也已经没为官奴七年。
真相大白那一日,圣人当着满朝文武后悔不已,直言误了周卿。这时候圣人又想起他是崇元初年的一甲进士,欲额外加封他的儿子为正一品五军都督府左都督,被内阁辅臣联合拦下。最后授予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之职,赏二品飞鱼服,入国子监读书。如今堪堪脱离文盲的范畴,能够读些经典。
这也是周璋为人冷漠的原因之一,让他开口,也不知和别人说些什么。
褚师意安坐校场,他比旁人远要了解当年的旧事。若非陆太傅冒死陈情,周璋一个六岁小儿如何能活?首恶的陈总督连三岁幼子都被溺死,怎么偏他活了下来?
后来若不是白阁老理事谨慎,又怎么会有周璋的今天?所以褚师意并不会觉得白成文的家眷有什么危险,直到小兵来报。
“禀将军,刘按察使派人来传话,说周指挥使从按察使司衙门调了五十精锐,往布政使的府里去了!”这是要抄家?
褚师意霍然起身,半天磨着牙道,“这个白眼狼儿!”
“备马!给我备马!”好歹褚师意还留有一丝理智,没有带上士兵。不然很可能演变为双方械斗,在御前交不了差。
周璋听完亦安答话,发现并无有破绽之处,于是对陆氏提出要去白成文的书房看一看。
若布政使真和巡抚有勾结,这个时候出其不意查抄书房总能有意外收获。这还是周璋在锦衣卫的同僚告诉他的妙计,“这些官老爷平时警醒着呢,非得来个出其不意才行。”
这也是周璋为什么选择突击查访的原因,若其中真有猫腻,便少不得为国除害了。
陆氏面色未改,只让人陪着前去,对几个女孩儿道。
“真姐儿带你妹妹们到碧云馆避一避,等这桩事了了再说。”陆氏这会子已经恢复平静,安排几个女儿。
亦真用力点点头,带着亦安几人去碧云馆。
第028章 败火
在前往碧云馆的路上, 亦宁越想越气,尚仁是她亲兄长,看着她长大的。兄长的学识如何?亦宁纵不敢打包票, 也敢说, 能对得起祖宗了。
“本朝虽无阁老子孙不得科举的先例,但兄长在江南应试何等不易?若真有那走捷径的想法, 就该到京兆府去应试。”白尚仁在江南考科举, 可比在京兆考难多了。
亦宁接着道,“何必枉担这虚名, 又没落着实惠!”即使最后查清尚仁和科举舞弊无关,那对他接下来的春闱还是会造成一定影响。若非有极强的心理素质, 否则有这一回,来年入场的时候能不能写出字来,可还得看天意呢。
“三姐姐莫急, 也许事情尚未坏到如此地步,日后出现转机也未可知?”亦安只能出言安慰道。
亦真拉住亦宁的衣袖, 无声安慰。
亦宁银牙紧咬, 一想到周璋那张刀劈不开、斧凿不透的冷脸,就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此事本就是无稽之谈,且不知要闹到什么地步。”亦宁有陆氏教导, 对有些事情看得还是比较分明的。
此事因弹劾而起,涉及的科举又是国本之事,一个处理不好, 只怕江南科场顿时就要一片腥风血雨。
“纵然有心去闹,可这铜鼎下面没放干柴, 这火又如何能烧得起来呢。”亦安不知为何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笃定感,仿佛这件事掀不起什么浪花来。
陆氏言及圣旨以及王命旗牌, 就是告诉周璋,没有这些东西,他抄不了一个三品大员的家。而陆氏为了周全丈夫,也没有对周璋表现出排斥的意思。反而表现出了十分配合的态度,如果周璋背后真有圣人授意,那他的态度不该如此才对。
还是说,圣人有什么特别的吩咐?
亦安只是觉得,如果要对江南科场做文章,那势必要把所有可能涉及舞弊的官员都控制起来,至少儿子参加过今年乡试的那几家是跑不了的。
可从眼下看来,似乎圣人只想知道布政使和巡抚有没有相互勾结,对那些可能参与科举舞弊的官员反倒不追究了。
或许圣人从一开始就知道,江南科场到底有没有舞弊。
“清者自清,三姐姐宽心吧。兄长到底有没有舞弊,难道咱们姊妹还不清楚?”这话的意思是如果白尚仁真有舞弊之举,那同在一个宅子里的亦安几人是不会不知道的。
到了碧云馆,亦安吩咐绿漪,”去给几位姑娘端甜酪来。”喝点甜的可以舒缓下心情。
绿漪看了看面带不安的大姑娘、面露焦急的三姑娘,以及一脸茫然的七姑娘,再看向自家姑娘平静的神色,听着姑娘不急不缓的语气,绿漪咬咬牙应了。
酪里拌了桂花蜜和洋白糖,与其说是饮品,不如说是点心。因为几位姑娘都在的原因,酪里还放了少许碎冰。
“这让我怎么吃得下?”亦宁捧着琉璃盏,手里握着甜白瓷的勺子随意搅动,就是不往嘴里送。
“三姐姐可小心别上火,别外面没什么事儿,自家反倒乱起来。”有亦安劝解,亦宁又不知道想起什么似的,一气儿吃了半盏冰酪,嘴里咬得嘎吱作响,好像是在把周璋当冰块嚼。
亦安陪着吃了半盏酪,眼见亦宁的火气总算消下去,亦安心里不由松了口气。
想起什么,亦安对石斛道,“去大厨房问问,看太太有没有安排府外那些兵丁的伙食。若安排了只管回来,若太太一时忙没顾上,就说我说的,好好整治几个量大的肉菜,现在就开始蒸白面馒头。到午膳时候送出去,干得好了只管来碧云馆领赏钱。”石斛虽然一脸疑惑,但还是麻利地去了。
亦宁疑惑道,“管这些作甚?”人是周璋带来的,食宿就该他去安排才是。
亦安笑道,“我不过白操心一回,既然这些兵是为着咱们府里的事来的,要是没能按时吃上饭,心里难免埋怨,对府里名声不好。再说方才没有一人硬闯厢房,着实给咱们留了余地,便是请一顿好饭,也是应该的。”俗话说阎王好打,小鬼难缠。自家虽然硬气,可也不会在这些地方上开罪旁人。
亦宁赞道,“还是五妹妹想得周到。”
不一会儿石斛回来回话,“太太确是没想到,这会子正陪着指挥使看账本呢。”在去书房之前,周璋要求先去调看一下布政使和巡抚之间的来往礼单。
陆氏和旁的夫人交际,礼单都会存下来,以备日后查看,好决定给别人送什么样的礼。陆氏存着和巡抚夫人往来的礼单,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陆氏憋着一肚子火和周璋去查账,没注意到外面的兵是饿着肚子来的。所以石斛给厨房传了五姑娘的话,陆氏后面想起来,也是会赞一句的。
巳时初刻,听涛轩的微雨急匆匆地赶到碧云馆,一脸焦急。
“姨娘听说过家里来了锦衣卫抄家,正闹着要见老爷呢。还请姑娘快过去劝劝,让姨娘别闹了。”江姨娘又出幺蛾子了。
江姨娘是清倌出身,在老鸨那里的“姐妹”大多都是抄家没籍的官奴。因此一听锦衣卫来抄家,第一时间就觉得自己要被卖回老鸨那里,才死命地喊要见老爷。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要这样闹?!”第一个出声的不是亦安,而是亦宁。亦宁说着手掌拍向桌面,手上的玉戒和木桌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姑娘仔细手疼!”紫嫣立时就急了。太太打发她们到碧云馆来本就是为了看护姑娘,不想没在外人那里受吃亏,反倒让家里的姨娘给气着了。
绿漪也气得差点儿哆嗦,说句难听的,江姨娘算是什么东西?也配她们姑娘去?
微雨一脸苦涩,她也知道自己说的不合规矩。可这时候去回太太,那不是撩拨虎须,而是直接在虎嘴里拔牙了。真让太太知道了,姨娘能得什么好?
因此微雨面露哀求地看向亦安,希望五姑娘能说句话,好歹拦一拦姨娘。江姨娘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不知道累似的。
亦安在微雨期盼的目光下淡淡道,“姨娘的事等这阵子过去后禀明太太再作处置。你且先回去,就说我的话,太太让所有姑娘到碧云馆暂避,怎么好少了九妹?让赵妈妈带了九妹来,午膳也在碧云馆用。”微雨听完都愣了,明明说的是江姨娘的事,怎么又扯上了九姑娘?
亦宁明白过来,打蛇要往七寸打。江姨娘这个混不吝的,只有九姑娘能让她暂时安静一会儿。
微雨没动,亦安便轻笑道,“怎么?可是我的话不好使?”亦宁接着就道,“放肆!五姑娘的话就是我的话,我看谁敢不听?!”亦宁这是气狠了,眼下这是什么时候?哪里能容江姨娘撒泼!
“绿澜,你跟着去一趟,务必把九姑娘好生接过来。”亦安心内轻叹,这一回也只好她来做这个恶人了。
绿澜这会子把什么缎子、衣裳全都抛在脑后,应声后就带着微雨去听涛轩。
过得一会子,就看见绿澜在前,赵妈妈抱着亦顺在后,三人脚前脚后进了碧云馆。
碧云馆此时对亦顺来说已经陌生了不少,然而一看到坐在竹林下的亦安,亦顺就咧开嘴笑起来。
这让抱着她的赵妈妈心中称奇,九姑娘方才在听涛轩连个笑脸儿都没有,一到五姑娘这里,反倒眉开眼笑的。
亦安看见对亦顺伸出手,亦顺在赵妈妈怀里笑得更开心了。
从赵妈妈怀里接过亦顺,亦安轻声问道,“可安静了?”赵妈妈一想起哑巴似了的江姨娘,差点儿忍住笑出来,连忙点头道,“姑娘说得很是,姨娘一见九姑娘被带走,立马就不哭了。”反而还想冲上去把女儿抢回来,可惜绿澜早就防着这手,没让江姨娘得逞。
亦宁见亦安在和亦顺玩,还是没忍住数落江姨娘,“江姨娘也真是……”话没说完,就见亦安对自己轻轻摇头。
当着亦顺的面儿不去议论江姨娘的过失,亦宁回转过来,只好放弃这个话题。却见亦安捂住亦顺的耳朵,对绿漪道,“给厨房传话,不拘用什么,做一碗脑花加到给听涛轩的午膳里。”绿漪应声,出去吩咐小丫鬟了。
亦安说完,亦宁还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捧腹大笑,“五妹妹你这个促狭鬼,那她可不臊死了!”亦宁心情好转,还和亦顺玩了会子。这会儿就算是看见亦顺,也不会联想到江姨娘身上去。
快到午膳的点儿,亦安又吩咐道,“让厨房给周指挥使加一道百合雪梨羹,再点一壶菊花决明子茶过去。”周璋一直在书房,必然会留下来用午膳。巧的是陪他用午膳的,就是他之所以来查案的关键人物—白尚仁。
亦真和亦和疑惑地看向亦安,不明白她为什么在这时候说起这个来。要知道人家可是来查咱们家的,避着些还来不及呢,怎么还上赶着?
唯独亦宁倒在榻上哈哈大笑,“安姐儿,我算是服了你了哈哈哈。”亦安说的那个百合雪梨羹,真正的学名儿叫作小儿清心汤,而菊花决明子茶是用来明目的。所以亦宁才乐成这样,心里的郁气已经散了大半。
亦安看了看笑得直不起腰的亦宁,又吩咐道,“告诉厨房,给三姑娘单加一个凉拌苦瓜,败败火。”
“诶呦,又作弄我!”亦宁扑上去就挠亦安腰上的软肉,几个姑娘在榻上倒成一团,最后以亦安的求饶宣告终结。
“好姐姐,饶了我罢!”亦宁这才罢手。
经过这样一通闹,紧张的气氛到底缓和不少。
而在书房陪周璋用午膳的尚仁见了那碗清心汤,心知其含义的尚仁在心里憋笑,倒把先前的郁闷伤感冲散不少。那一碗清心汤,有一大半都是尚仁喝完的。
周璋无声地用完午膳,看了一会儿尚仁后,轻声道,“你放心,我只查分内之事,不会胡来的。”这好像是保证,又好像是自言自语,尚仁这会子心里正乱,含混着应了过去。周璋微微垂眸,狭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晦暗的情绪。
这时褚师意已经赶到府外,看到按察使司衙门的精兵都在门外等候,府里往外抬着吃食。整筐的白面馒头,炖得油色光亮的红烧肉堆了整整一海碗,每个兵丁手里都捧着这样一个大海碗,上面还码着三四个大白馒头。
幸亏是白府这样的家底,不然寻常还找不出备着这么多白面和肉的门户。当然世家大族另算,如今即使是升斗小民,一月也颇能吃上几回白面馒头,只是没有这么多肉罢了。
褚师意险些从马上掉下来,这看着哪里是来抄家的?分明是要去哪儿抄家啊!
这些兵丁看到纵马而来的褚师意,连忙放下海碗列成几队。
“见过褚将军!”不知是被红烧肉勾起馋意,还是饿了有一会儿,这些兵丁嘴里的声音含混不清。
褚师意下马,抽抽嘴角,摆摆手,“都去吃饭,莫管我!”
“是!”兵丁们这才回去,继续捧着海碗吃红烧肉。
周管家见褚师意到来,连忙迎上去,“小的给褚将军请安,不知褚将军有何要事?”周管家实是怕褚师意带来些不好的消息。
褚师意摆摆手,从怀里抽出一份拜帖,“交给你家夫人,就说我老褚来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陆望早年带着儿女们游历山水,陆氏是见过褚师意的。那会子褚师意还是不通文墨的武夫,陆望在江南定居过一段时日,与褚师意十分投契。特意教了他读书识字,和自己的儿女一道进学,丝毫没有瞧不起褚师意的意思。
就连褚师意手里的拜帖,也是褚师意见别人给陆望递拜帖问了一句。后来陆望就教褚师意写拜帖,没准儿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褚师意也没想到,这份拜帖竟然会送到恩师的女儿手里。
原本文官和武将天然不对付,互不搭理本是常事。但陆望身为文人,却颇为不羁,早年和什么人都能说上两句,人缘十分地好。要不是褚师意顾忌三天两头往这里跑会对陆氏和白成文以及他自己造成不好的影响,他早就过来了。
周管事明显和褚师意很熟悉,接过拜帖就往里疾步走去。
褚师意在府门外转圈,蓦然想起之前去茶楼里听评戏,钦差大臣死在地方,会怎么来着?
第029章 老少
谋杀钦差可是重罪, 轻者抄家灭门,重者可是能够夷三族的。能够着这个级别的处罚,那怎么也得和十年前的湖广贪墨案是一个档次才行。
当年的湖广总督两头通吃, 还气死了先太子, 也才落个夷灭三族。谋杀钦差只死一个人,这罪名却极重。
当然这不是说褚师意要对周璋如何, 他对周璋本人没有任何想法, 只是觉得,若非陆太傅和白阁老究明事委, 周氏一门岂能沉冤得雪?周璋就算是要铁面无私,好歹也不能做这么绝不是?
这是褚师意来之前的想法, 来之后看到白府门外的一溜儿兵丁,心里也就先放下了。好歹还没闯进去不是?看来这位指挥使还是懂些人情规矩的。
要是让褚师意知道这些兵丁是先进府后出来的,只怕能立时冲进去给周璋两个大耳刮子, 让他知道知道擅闯三品大员的府邸是个什么过失,尤其是他手上既无圣旨, 又无王命旗牌, 仅仅只是口谕的情况下。
周璋为人颇有些不近人情,做事一板一眼,却又和陆望以及白阁老有这样的渊源, 这或许也是圣人派他来江南的原因之一。
管家很快就出来迎接,“褚将军,夫人说此刻情势紧迫, 顾不得那些虚礼,还请将军入府一叙。”褚师意是得到消息后第一个赶来的地方官, 在地方武将里也属于最高的那一批。虽然本身只是三品将军,但又加兵部右侍郎衔, 比一般的将军要体面不少。
按说文官与武将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尤其是这个时候白家还被卷入科举舞弊的风波之中,褚师意此时拜访,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可他又是年资颇高的老将,又赶上最后一波肃清水匪,打跑了倭寇,攒够了资望,等闲御史也不会为这个弹劾他。基本和陆望熟识的人都知道,这位每年都会接到江南的书信,虽然文辞不怎么样,可句句真情实感。要说勾结,陆望给褚师意的回信可不少,这位可还是在天子脚下呢!
褚师意手握马缰,冲管家点点头,大步流星直入府内,好似对白府十分熟悉似的,直接到外院书房去了。
陆氏果然在那里等着褚师意,景然堂属于内宅,就算两家交情再深,也是不好把人往内宅引的。
白成文的书房里虚设屏风,陆氏和褚师意分宾主坐下,褚师意看着面前摆着的四荤四素八个大碗,外加一道芙蓉虾羹,没来得及吃午膳,立时肚内就有了反应。
“褚世叔奔波而来,想来定未用过午膳,我让厨房略备膳食,还请世叔不要嫌弃。”陆氏经得这一回,现下早已冷静下来。方才让周管事传话,只是让褚师意有入府的由?*? 头而已。
褚师意还要推拒,他是来看有什么事儿需要帮忙的,不是来人家家里混饭的!
陆氏好似对褚师意比较了解,劝道,“昔年我与父亲小住江南,父亲与世叔一见如故,也未曾客气过。”这话都说了,褚师意再拒便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对陆氏道,“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你也儿女成群了。”一边拿起筷子用饭,竟是一副十分感慨的模样。
褚师意一边用饭,一边想着可能事情不是十分紧急,要不他侄女怎么还有心情让厨房给自己备饭?陆氏说膳食简薄,那是对三品大员的品级而言。褚师意就算是能征善战的武将,八个大菜一道羹,还有粳米饭,怎么也够吃了。
褚师意吃相十分文雅,一点也不出来他是个武将,这和他早年经历有关。陆望不仅教褚师意文墨,还捎带着影响了他的一些习惯。
陆望恣意山水,性情不羁,但有些礼仪是刻在骨子里的。褚师意受其影响,隐隐有儒将之风。
褚师意三两下用完膳,陆氏让人把桌子抬下去,这才和褚师意说起白成文被弹劾一事。
褚师意听着,就面露不耐之色,是冲京城那些无事生非的官员去的。
“这些人不想着怎么为陛下尽忠,净从这些歪门子下手!”褚师意膝下只有两子,最大的不过二十三,现俱丢去军中历练。往年往白府和陆府送的节礼,都是褚师意自己准备的。
陆氏叹一口气,“我虽不敢说对国朝有何功绩,但也绝不敢行此悖逆之事。”陆氏跟着丈夫外放,并非只做安享清福的官夫人,除去内宅的操劳外,陆氏自己对有些事务的看法也很有见地。
褚师意安慰道,“你的为人世叔是清楚的,绝对不会如此行事。现在遭此无妄之灾,圣人英明睿智,必不会让尚仁那孩子白白受屈。”褚师意和陆望是忘年交,对陆望的外孙也比较上心,他是看过白尚仁文章的。虽说比起陆望还差几分火候,但也算得上是少年英才了。
陆氏心道但愿如此,然后正色道,“今请世叔入府不为别的,还请世叔不要为难查案的钦差。若我等真的有负圣人教诲,天自收之。”这已经是很重的誓言了。陆氏心知褚师意为人,若是一时犯了气,只怕要给周璋脸色看。
周璋再年轻,也是圣人亲封的三品锦衣卫指挥使,又领着二品的俸禄。犯不上得罪他,更何况现在还是周璋主管审察,若他想使个坏,还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褚师意轻抚美髯,“我晓得的。”入府后褚师意就不着急了,看着也不像是立刻就要收押的模样,还有转圜的余地。
两人正说着话,蔷薇进来回报,“夫人,周指挥使要来书房,说是要查看老爷和巡抚之间的往来书信。”周璋要看的不只是布政使和巡抚之间的往来书信,还有儿子在本场秋闱得中的几家,要看这些人和布政使有没有密切的书信往来,其中是否提到了科举。
只有拿到实据,才能给一位地方上的三品大员定罪。若无,也能还白成文一个清白。先前陆氏与各家夫人的往来礼单面上看都没有问题,即使有一两家特别贵重的,也是与本场科举无关的人家。
看过礼单,这会子来看书信,周璋做事颇一丝不苟。
褚师意坐在一旁,闻言冷哼,心道他也能看得懂?周家故事褚师意知道几分,也知道周璋是在十一岁之后才进的学。先前只开蒙过短短几个月,阖家便被抄斩,如今还在国子监读书呢。现在被派了这样一个差事,读书的事自然也要略放一放。
陆氏对蔷薇道,“请过来吧。”随后又对褚师意歉声道,“劳烦世叔走这一趟,只是眼下不能与世叔阔契,实在抱歉,请世叔海涵。待来日相公归来,再请世叔过府一叙。”
褚师意摆摆手,“我与你父亲相识多年,用得着和我这般客气?府中无事我便不多留了,有事使人给我送信就是。”褚师意顿了顿,复冷笑道,“说不得朝上还能得个弹劾呢。”文官与武将来往过密,确实是会被弹劾的。
褚老将军年纪四十有八,比陆望小上七岁有余。平日里说话总带三分风趣,即便是这样的话,也是打趣居多。
陆氏起身,亲自送褚师意出去。
倒是凑巧,两人刚起身,周璋就带着白尚仁到了。
周璋不认识褚师意,只觉得堂内的老人不怒自威,看向他的目光似乎有些不那么友善。周璋低眉,一旁的白尚仁忽然小声道,“这位是昭武将军加兵部右侍郎褚师意褚老将军。”周璋对白尚仁微微颔首,随后进入内室,站在褚师意面前。
“下官锦衣卫指挥使周璋,见过褚老将军。”圣人虽赐周璋二品飞鱼服,拿的也是二品俸禄,但他的官阶还是三品。褚师意虽是三品,又是地方武将,但有兵部侍郎的加衔,周璋的礼还是受得起的。
褚师意先看了一眼对他执晚辈礼的白尚仁,眉眼含笑微微颔首,随后才看向周璋,眼中喜意迅速褪去,不咸不淡地点点头,随后想起什么才勉强摆了个笑脸。
“钦差一路奔波,在江南人生地不熟,不若晚间我等设宴,为几位钦差接风洗尘如何?”褚师意虽然是笑着说这番话,但话里敲打的意思太过明显。也不知道周璋能不能听得懂,他算是幼年逢难,少年显贵。若是心高气傲些,只怕会与褚师意起些不必要的冲突。
与风神秀逸的白尚仁相比,周璋的身形更显轻瘦,金钑花束腰勒出劲瘦的腰身,一袭红衣配上冷漠的面容,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位好说话的锦衣卫指挥使。
周璋好似没有听懂褚师意的暗示,正色道,“要务在身,请恕下官不能奉陪。”褚师意抽抽嘴角,他原本就没真想请这个比自己小儿子还要小上一岁的“同僚”喝酒好不好!
不过一想到周璋这般年纪,就已经有三品武衔,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不过他也没有这样一个好老子“杀身成仁”,升迁布政使不到四月,一点政绩都没做出来,却因为被卷进湖广贪墨案冤死,为儿子挣了个三品冠带出来!
褚师意定定地看了眼周璋,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周指挥使可要切实查案,莫要像有些官员那样捕风捉影,总得脚踏实地才行。”
周璋对褚师意行了个抱拳礼,“老将军指点,晚辈谨记。”褚师意摆摆手,随后对陆氏微微颔首,然后大步流星出了书房。褚师意的坐骑已经被管家牵到马厩,喂了一顿丰盛的草料。
褚师意一声呼哨,皮毛光亮的骏马发出响亮的嘶鸣,奔到褚师意身边,亲昵地蹭蹭主人的手心。褚师意翻身上马,对前来相送的白尚仁颔首,“你是陆公的外孙,天下仕林不会怀疑你的才学。”褚师意是武将,说出这番话来已是很难得了。
白尚仁拱手相送,目送褚师意纵马远去。然后回到府里,陪周璋继续翻阅信件。
京城,都察院的几位御史相约去看望休病假的夏秉言。
夏秉言在御前以头触地,面上带伤不好出席朝议,此时正在家休养。
夏府是一座二进的小宅院,在距离皇城较远的恒通坊,夏秉言的几个同僚骑马好一会儿才到他家府门外。夏府门外只有一根栓马桩,没有精雕细刻,只是一根朴素的石柱,没有任何纹饰。
入府后,夏秉言的夫人亲自接待了来看望丈夫的几位官员。略喝一盏浮茶后,几位御史被引着去看内室的夏秉言。
夏秉言头上顶着一圈细布,面色看起来倒还好,只是不太雅观,显得有些颓唐。
“夏兄,我等前来探望,不知兄近日可好?”因为夏秉言横空出世的进言,导致他在都察院的人气大升。好多都察院的同僚前来探望,顺便告知一下京城最近的局势。
夏秉言向皇帝进谏请求立储,圣人虽无明确表态,但也没拿夏秉言怎么着,他依旧在都察院供职,没有降职也没有罚俸。
“多谢诸位关照,我情形尚可,只是陛下对立储之事有何旨意?”这是夏秉言目前最关注的问题。
几位御史均摇头,“陛下议了明年的春闱,点了礼部宋老尚书做主考官。”宋老尚书今年七十有八,若无意外,这应该是他老人家主持的最后一次大考。以尚书身份荣休,也能得到加赠。
夏秉言垂眸,他前几日弹劾了应天巡抚和江南布政使,圣人却在这个时候点了明年春闱的主考官,这明显是不打算追究了。
“夏兄,不是我等劝你,立储之事圣人自有计较,何苦需你我出头?内阁三位阁老,陆太傅又是当世大儒,这几位总比你我的分量要重。”都察院的同僚也是为夏秉言好,别最后落个妄议国本的下场。
夏秉言徐徐叹出一口气,“我等身为御史,为陛下建言本是本分,不然如何对得起这一身朱衣?”御史的品级正是从本朝开始,由正七品升到从五品的,并且永为定例。
“朝中自有阁老操持,你我只需纠察百官,自行其职就好。”这又是一位御史。
夏秉言冷笑,“若阁老有用,则储位如何至今未建?”几位御史对望一眼,心道那问题不就出在圣人身上嘛?圣人要是想立太子,那早就能立了。诸王资质平平,立哪一个,还不是圣人说了算?
本朝是有嫡立嫡,无嫡立贤。至于哪个皇子贤良,就要看皇帝本人的认知了。
一位御史忍不住道,“即便储位未定,有圣人在,便是日后,难道他老人家不会留下只言片语?”太子一系即位的可能随着太孙落水而亡大大降低。太孙长子孱弱,看着就不像是康健的孩子,如何能把帝国交托到这样的人手中。
夏秉言牙关紧咬,才没能说出骂人的话来。等着陛下龙驭宾天再找遗诏?亏你想得出来!
还有一位御史道,“夏兄前日言及立储,可是受哪位前辈的指点?”这不算是试探,已经是明着问了。要是夏秉言身后无人指点,那这件事的味道可就变了。
夏秉言冷笑,“谁能指使得了我?”几位同僚恍然,这位素来不与同僚亲近,寻常宴会都不赴的。
“事情到了这番田地,可要如何收场是好啊。”一位御史叹道。
“我是崇元二十四年的进士。”夏秉言突然道。
几位御史作出倾听的模样。
“那年我赴京赶考,正好赶上大雪,盘缠所剩无几,正准备往栖流所里去借宿,圣人知道那年大雪纷飞,特意下旨给每个考生发了三十两银子的过冬费。”几位同僚默然,夏御史家境不算太好,这是有目共睹的。就连这座二进的小宅子,也是前几年购得的。
那时候先皇后和先太子都在,皇后先是叹过一回学子不易,紧接着太子又叹储才艰难,太孙那会儿还小,却也知道科举乃是国本的道理。
于是圣人亲自下诏,赴京赶考的学子每人发放三十两过冬银,往年都是由朝廷开支路费,今年又添一笔,这无疑让很多学子缓解压力。
夏秉言本就是领了路费,打算用这个还账的。夏秉言虽然已是禀生,但家中实在艰难,险些连赶考的路费都凑不齐。
有了这三十两银子,夏秉言不仅安然度过那个冬天,还在来年的春闱中高中二甲第三十二名进士。
“若无圣人,我早就冻死在了崇元二十三年的冬天。旁人不敢提及立储,我却是不怕的。诸君请回,来日我还是要上疏的。”视君父为尧舜,夏秉言是这样认为的。
几位御史对夏秉言作了一揖,结伴退出内室。
京城中另外一处朱门府邸,往来探病的官员并不多。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位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蒋次辅躺在床上,已经瘦脱了相,首辅和白阁老对视一眼,均有些不忍。若非为了子孙,哪里还要遭这份罪。
蒋阁老的几个儿子侯在门外,这时候并不敢进去打扰。
“朝中一切安稳,蒋兄安心养身罢。”蒋阁老在三位阁老中年纪最大,首辅称其为兄,也是合乎情理的。
蒋阁老混沌的目光看向首辅,口中咿呀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首辅与白阁老凑近去听,依稀听见,“圣…人,立…储?”
首辅目光复杂,“储位暂时未定,圣人之意不明,蒋兄且放心,一有诏谕我会立刻遵旨而行。”
蒋阁老艰难点点头,又咿咿呀呀说了一长段话,这次首辅和白阁老俱听清了,蒋阁老说的是。
“老…而不死,是为贼…也,我怎么,还…不死啊…”
首辅与白阁老对视一眼,心中悲意顿起。
第030章 投缳
周璋在国子监读过几年书, 书信还是看得懂的。在白成文的书房里并未发现违制文书,周璋也就没有继续搜查下去。
“今日叨扰,我定会在给圣人的奏疏中说明。”周璋看起来是个不善言辞的年轻人, 但总有一两句话说在点子上。
眼见周璋没有扩大事态的意思, 陆氏为丈夫和自己松了口气。若周璋真要继续搜查下去,她还真拦不住。这样没体面的事, 即使最后证明自家清白, 也会对名声造成一定程度上的影响。
日头西移,再有半个时辰就到晚膳时间, 周璋婉拒了陆氏留饭,言及还要去李巡抚府上, 并不敢耽误公事。
周璋轻踩脚凳,翻身上马,对出来相送的白尚仁微微颔首, 带着一群面带餮足的兵士往李巡抚的宅邸而去。亦安早就吩咐厨房,早早抬了午饭给这些兵丁送去, 并且还让账房给每个兵发了二两银子的辛苦钱。
一共开销出去一百多两银子, 又有饱饭,又有银子拿,一月的军饷也不过一两多, 这群兵丁可不和颜悦色?
亦安是想九十九步都走了,还差最后这一哆嗦?自家虽是身正,但也怕难缠的小鬼不是?至于对守军行贿?这些人可是周指挥使带来的!能让她们贿赂了才有鬼。
至于对周璋本人, 亦安和陆氏都没有“特别”的表示,这样的人估计对某些“心意”是无感的, 说不得还要在给圣人的书信里提一嘴,何苦惹得一身腥?且罢手吧。
目送着那身红衣从视线中远离, 尚仁转身回府,将周璋已走的消息告知母亲。
亦安几人也在景然堂等候,听说周璋已经走了,亦宁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可算是走了。”她一边挽住亦安的手臂,一边对兄长抱怨道。
“往后应该是无事了。”尚仁不太确定道。周璋要求清查书信、账目,陆氏和白尚仁很是配合。就连和张家约定婚期的书信都给周璋过目,再没什么隐瞒的。
至于账目?陆氏出身大族,又做着好几宗挣钱生意,手上可谓颇有积蓄,又不与民争利。就算周璋见了,也不能拿这个去弹劾陆氏。
“行了,经过这一遭,可都警醒些,莫让旁人抓了把柄。”陆氏对这个最为清楚。钦差的调查终结有时并不意味着事件就此结束,反而会以另外一批御史的弹劾作为开始。
苍蝇不抱无缝的蛋,纵然你是干净的,可有了这头一遭,后面的还会远吗?
亦安几人应是,陪陆氏说了会子话后,各自散去不提。与此同时,李巡抚的宅邸里差点儿闹翻了天。
白成文自家干净,心中无鬼,还和都察院的官员品茗静坐,有问有答,一派淡定从容。顺道提一句,这些茶叶还是陆氏怕丈夫喝不惯外面的茶,亲自命人从京城购来的。
入口发现是老味道,都察院的陈良忍不住抿嘴笑了。都知道这趟是苦差,来查的是阁老的儿子和太傅的女婿,不管有没有实据,总归是得罪人的差事。陈良是没办法走这一趟,眼见白成文如此淡定,还亲自倒茶给他。陈良想,这位约摸是心里无事的。
不过陈良也不敢就此断定白成文是清白的,毕竟在此之前,那些落马的高官们,哪一个嘴里不是喊着忠君报国的口号?干的却是败家破业的营生,简直是有负圣恩!
饮尽杯中清茗,陈良对白成文缓缓微笑,“还请白兄放心,若无事,我等自会禀明圣人,还君一个公道。”这是在告诉白成文,别不耐烦,他们背后站着圣人。这也是在告诉白成文,这里面的事不简单。
钦差不能和被调查的官员说你犯了什么事儿,让这些树大根深的地方官有反应过来的机会。
这也就是为什么周璋带着五十兵丁直奔白家,就是为了防止陆氏有销毁证据的机会。
如果事后发现有官员勾结,助其传递消息乃至于销毁证据,最高可是被判处原地免职。
刘按察使给褚师意通风报信,是因为按察使司的兵丁严格来说还要受到褚师意的节制,告知其并不算违规。
在周璋调走兵丁之前,刘按察使可没有派人给两家送信,就是怕牵扯进去,惹上不好脱身的官司。这些官场里的老狐狸,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此时李巡抚正在巡抚衙门静坐,与京城来的官员相对而坐,面上没有任何惊慌之色。但实际上他心惊胆战,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钦差驾临巡抚衙门。
先前周璋奉命出京,御史弹劾应天巡抚与江苏布政使的消息并未传到江南,这表明皇帝对此事还是十分上心的。
而此次周璋前来江南,确是打了两位地方大员一个措手不及。等白成文和李江松被拦在各自公署的时候,就发现已经向家里传不过去消息了。
大理寺的这位官员见李巡抚连茶都没有给他准备,便自己唤人过来沏茶。李巡抚虽然没有面色张惶,但一些细微的肢体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姚静是惯常审过案子的,见李巡抚有些坐立不安,心里不由嘀咕道,这位该不会真有什么事儿吧?
细看李巡抚的履历,就会发现这是一位有能力的官员。
做过十几年地方官,次次考评都是上等。六年知府、三年按察使、六年两淮盐运使,三年布政使,三年前升的巡抚,算得上是一方重臣。
这样的重臣能吏,要是真有什么,那可是拔出萝卜带出泥的事儿,谁也别想干净了。
姚静原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这些事一推四五六都推给周璋,反正他是主管官,要是出了什么事儿,自然由他这个三品大员来抗。
不过现在姚静发现,这里面的事儿可能没有这么简单,没看到李巡抚胡子都快哆嗦起来了吗?
心里叹了一口气,姚静道,“巡抚且宽心,若是无事,我等自然奏明圣上,还您一个公道。”这话说得与陈良一般无二。
李巡抚就要脑门儿淌汗了,他要是真的身正不怕影子斜,早就和对方谈笑自若,就不会这般悬心了。
不多时,就在姚静和李巡抚对坐整整一天后,以为没有什么消息传来的姚静已是半放松状态。看着依旧紧张的李巡抚,心里不由失笑。
不过姚静显然是放心得早了,就在他以为这桩差事可以轻轻松松完结之后,一个满头大汗的兵丁进来传话,“不好了!巡抚夫人投缳自尽了!”李巡抚听见,身子一软,滑到地上了。
姚静却并不惊慌,直觉告诉他这里有猫腻。怎么钦差一到,堂堂的二品诰命夫人就自尽了?这未免太巧合了些。姚静毕竟在大理寺任职多年,一下就反应过来,对外面大声喊道,“来人啊!李巡抚晕厥,速派人看护,送往名医处诊治!”这是变相地把李巡抚控制起来。
虽然钦差一行人没有圣人和王命旗牌,但钦差仪仗可是带足了全套,不然周璋也不会从刘按察使那里借出兵来。
姚静一说这样的话,外面立时冲进来几个兵丁。看着已经倒地的巡抚,又看了看神色自若的钦差。几个兵士权衡一番后,便决定听钦差大人的话,把巡抚架起来往杏林好手那里送,顺便看护起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
姚静点了巡抚衙门的兵马,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夺了李巡抚人马的控制权。时下朝廷威权日重,地方官虽然经营地方自成势力,但在这种情况下,也是说被夺权就被夺权的,不会有让地方官成长起来的可能。
带领一标人马火速赶往李巡抚宅邸,姚静心里暗自叫苦。原本就是苦差,这下可好,真有事儿了。
巡抚夫人是二品诰命,她要是有事,即使周璋是圣人钦点的锦衣卫指挥使并办案大臣,也不免要吃一波儿弹劾。想要全身而退的话,前提是李巡抚真有问题。问题大到李夫人不得不靠自尽来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以此来为自己争取时间。
姚静纵马疾驰,还向旁边同样骑马而来的报信人问话。
“具体情形如何?巡抚夫人可救回来了?”若是投缳自尽,第一时间被发现的话或许还有救,就怕是人已经吊上去一会儿才被发现,失去救援的机会。
来报信的兵丁显然知道一些,立刻道,“巡抚夫人刚上吊,就被下人发现。周指挥使一剑削断红绫,这才救下巡抚夫人。我来之前,巡抚大人还在昏迷之中,不知是不是已经苏醒过来。”
姚静把住缰绳,心里沉思,只怕这件事不简单了。
“指挥使可有旁的吩咐?”姚静要在到达之前掌握所有信息。
“我走之前,指挥使已经让所有人守住各道出口,严禁出入和报信。”姚静暗自点头,别看这位指挥使年纪虽轻,行事却也颇见几分沉稳。
一队人马疾驰而去,留下满地烟尘。
等姚静到时,发现李府满是死寂,一点儿看不出来是座大宅子的模样。
翻身下马,姚静快步入府,让人带自己去见周璋。现在这里只有他是最了解情况的人,有些事还得问过他才行。
不过一见周璋,姚静先如被惊起的鸥鹭一般,差点儿发出尖锐的惊呼。
原因无它,周璋面上是带伤的!
周璋嘴角处有一丝红痕擦伤,看着十分鲜艳,给他整个人添了一丝妖异的美感。
姚静不在意这个,他在意的是,周璋被人打了!
殴伤钦差,可是重罪!
要是周璋有个万一,陪同来的他也没有好果子吃!
姚静能不着急嘛?这要是一个不好,只怕连归家种田都是奢望了。
“这是怎么了?是否要紧?”周璋现在是姚静第一关心的人,连生死未知的巡抚夫人且要退出一射之地。
周璋对姚静扯出一个极浅的微笑,“不碍事。”
在姚静的询问下才知道,原来周璋刚救下投缳的李夫人,就被闻讯赶来的李夫人长子看到,这位中了举人的巡抚长子一怒之下给了周璋一拳,周璋反应过来时拳风已至,只能险险避开要害,嘴角被拳风扫到已是万幸。
而打人的李夫人长子已被看压起来,若周璋有意追究,仅凭殴伤钦差这一条,来年的春闱他便别想参加了。
不过李夫人长子也是护母心切,便是稍稍出格些也是可以理解。
见周璋无事,姚静对李府下人道,“一个个都是死人不成!指挥使受伤,还不去取伤药过来!”周璋带兵来查,有了陆氏的先例,周璋并未让兵丁入府,而是守在门外,自己亮了腰牌入内勘察。
即便是这样,李夫人也在知道周璋来意时差点软倒在地,还是靠身边的婆子死命拉着才没有滑落下去。
这就让周璋起了疑心,要是这里面没有一点猫腻,李夫人至于这样乱了手脚?想了想,周璋还是让一半的兵丁入府,协助自己勘察书房。
李夫人的长子和长女哪里经过这个?两人自出生时父亲已是四品大员,李巡抚孩子来得艰难,自然对一双儿女格外疼爱。寻常都不肯说一句重话,更遑论动刀动枪的。
在这样的冲击下,以至于后来李夫人的长子骤然给了周璋一拳,都没有让李云秀反应过来。更何况还让丫鬟去取伤药,已经吓懵了。
听了姚静一声喝,底下的人才如梦方醒一般,连滚带爬地去给钦差取伤药。
而周璋显然不在意这个,他让人飞马去给其余两位陪同官员传话,为的不是这个。
不多时,就见一脸急色的陈良也小跑入府,面上同先前的姚静一般,也是生怕巡抚夫人出事,不好向上面交差。
等两人一到,周璋从怀里取出一个不起眼的红木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沓厚厚的纸张出来。递给陈良和姚静,周璋面色有些冷峻。
陈良和姚静此时也顾不得周璋的冷脸,这位就从来没有个笑模样,两人已经习惯了。
等接过去一看,陈良和姚静倒吸一口凉气,对视一眼,均发现对方眼底的汹涌。
不好,事情大条了。
周璋给两人的到底是什么?竟然让两位钦差都忍不住面露惊愕。
原来,这一沓厚厚的特殊纸张,是一份又一份的盐引存根。
本朝对于盐业经营有明确规定,只有官家和符合朝廷要求的商人才能凭盐引到盐场领盐贩卖。
而商人想要获得盐引,无非是两种途径。一者是纳课,即向朝廷交钱,凭此获得盐引。二者便是向边关输粮,以输粮多少来决定可以换取的盐引有多少,按数换取,此为开中法。
每省的盐引有固定数额,掌握在各个封疆大吏手中。比如江苏一省,盐引就由巡抚、布政使、按察使分别掌管,漕运总督总理地方,对盐务只有过问权,或者向朝廷奏请开中,并无实际管辖权。
此外还有巡盐御史等监察官,对盐务有监督职能,但也不参与盐业经营。
而周璋拿出来的这一沓票据之所以让陈良和姚静大惊失色,就是因为这厚厚一沓都是所谓的盐引存根,即官府向商人发放的贩盐许可。
而且这些都是经由开中法所开具的盐引票据,和一般通过白银纳课所领取的盐引有所区别。
姚静略看一看就发现不对,他手上的盐引存根最早可以追溯到崇元二十四年,也就是李巡抚刚任两淮盐运使的那一年。
在户部做过几年郎中的陈良更清楚,崇元二十年之后,各省向边关输粮,边关积粮盈溢,已经少有实行开中法所开具的盐引流通。
也就是说,这个匣子里的盐引完全是空头支票!边关根本没有接收到这些盐引上所记载的,任何一个商人向边关输送的哪怕一粒粮食!
那这些盐引是如何发到这些商人手中的呢?三人望向李夫人投缳自尽的居所,答案不言自明。
“这是大案…这是大案!我们三人要联名上奏!”陈良颇为激动,他本就是风宪官,又做过户部郎中,自然知道这里面的利害。
周璋对盐引发放其实是不懂的,不过他在书架后的暗格里拿出那个匣子后,巡抚夫人失魂落魄地离开,这让周璋有了一丝防备,将这个匣子贴身放着,这才没有被人趁乱夺去。
而即使不了解本朝盐法的的人也能看到,这匣子的盐引之多,已经超过朝廷给民间颁发的盐引数额。本朝盐业官营,商人贩盐不过占了十之三四,大头都在朝廷手上捏着。
除去这些外,另外掌握一部分盐引的,则是圣人特别恩赐的一些宗室。比如圣人的异母妹,舞阳长公主。再比如开国就流传下来,永不降封的太·祖嫡出一脉的几位亲王,端王、定王、安王。
陈良与姚静对视一眼,一致转向周璋,异口同声道,“此事兹事体大,还请指挥使领衔,我等一同上奏。”这却不是两人推诿,而是周璋本就是主管官,这件事本就该他来领头上奏。
周璋肃容道,“莫敢不从。”周璋做官的经验很少,这时候看两位前辈如此,周璋也心知其中厉害。其实周璋也知道这两位指使自己去布政使家是为什么,只是他年纪确实轻轻,又没有办过实务,难免不能服?*? 人。再说也本是应该的,周璋并不埋怨,对陈良和姚静也很尊敬,两人也能感觉出周璋的态度,所以才会在有些时候不吝提点。
“这已经不是你我可以插手的事了。”陈良一脸后怕,要是他们三人一开始就去巡抚衙门,而不是分头行动的话,现在指不定就在“分头”行动。
陈良此时不合时宜地想到,若这件事了,周璋作为主管官,圣人又对他一向有愧,说不得先前被蒋阁老压下去的锦衣卫右都督,便能再提一提了。
还有夏秉言,经此一役名声大噪,青云路只在眼前。陈良心里有些羡慕,若是他发现了巡抚和布政使之间往从过密,是不是这泼天的富贵就要落到他头上了?
任谁也没想到,原来一桩镜花水月的科举舞弊案没有让李巡抚这位封疆大吏伤筋动骨,反而是这一匣子可以追溯到十二年前的盐引存根能要了他全家的命。
只怕从此之后,各道御史就会跟打了鸡血一样,盯紧了各个地方官。
不成想自湖广贪墨案一事后,还会有如此惊天动地的大案发生。
其实这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李巡抚科举时,家中尚不算贫,但也绝不能说富。勉强供他考到进士,已经掏空了大半个家底。所幸李巡抚会做官,本朝官员俸禄又十分优厚,不过三五年间,便把因读书考举落下的亏空补齐,还略有些盈余。
但就算李巡抚为官多年,在江南置办这样大一座宅院,只怕没个一二百万是不成的。亭台楼阁样样齐备,假山怪石横列其中,小桥流水鳞次栉比。
巡抚夫人先前办的那场花宴,光一株便耗费了近百两之多。
“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陆氏对李巡抚为官前的经历并不清楚,还以为他和自家一样出身大族,对这些只能说是小巧的物件儿并不上心。
未成想因为一桩弹劾案,这才把这陈年冰山的一角给显露出来。
陈良和姚静只觉得现在后脖颈都在冒凉气,幸好周璋是带着兵来的,不然三人能不能走出这座精巧的园林都不好说。
似是想起什么,姚静颤声问道,“这件事里,布政使和按察使可曾参与?”
“说不好……”陈良答道,他现在就刚到任不到一年的漕运总督都怀疑起来,听说李巡抚夫人好像有意和王总督家结亲。原来没有当一回事,现在想起,陈良恨不得抽当时的自己几个大嘴巴,让你不上心!这回要是栽在江南,可怎么去见老陈家的列祖列宗呦!
周璋却道,“我看不至如此?”语气有些不确定,但又有几分肯定。
“怎么说?”陈良、姚静一齐看向他,目光炯亮。
顶着两位前辈亮得吓人的目光,周璋平静道,“我在布政使的书房看过,并未发现和盐引有关的文书或存根,也没有发现有暗格存在。”周璋在这些事上有不一般的天赋,至少锦衣卫里找不出一个比他还会藏东西的人。或许是和年少时的经历有关,陈良和姚静都很默契地没有去问周璋,他是如何这般笃定的。
不过让两人嘴角一抽的是,周璋还真去翻了布政使的书房。那可是阁老的儿子,太傅的女婿呦!
“至于按察使,要是真牵扯其中,能给我这些精兵吗?”周璋一指身边的兵士,那些兵士在听到盐引、大案时,就已经缩到墙角低着头。此时听到指挥使提起他们,恨不得当自己不存在一样,这位大爷呦,怎么长了这样一张嘴!
一码归一码,刘按察使还真没有敷衍周璋,给他的兵士俱是精兵,一个个光站起来就足够唬人了。马也是好马,毛皮光亮,脚力强劲。不然周璋不会在日落前赶到李巡抚家里,说不准第二天巡抚夫人知道消息,这些东西就找不着了。
这时候丫鬟找来伤药,看着和之前不一样的气氛,战战兢兢走到近前,连脸都不敢抬,颤巍巍递给周璋,“大人…伤药来了…”
周璋接过伤药,和气道谢,虽然还是冷冰冰的语气,但并没有为难丫鬟,而是让她退下了。
“指挥使的意思,这两位尽可以放心?”紧张劲儿过去,两位官场老油子的混劲儿又上来了。
周璋迟疑片刻,点了点头,然后给自己抹伤药。
陈良、姚静闻言松了一大口气,他们也知道这不过是求个心理安慰,可有了周璋的话,两人无疑安定许多。
在周璋涂药的当口儿,陈良和姚静细细打量了一下李巡抚为家眷置办的宅子。这一看不打紧,两人心里俱是一叹。
李巡抚,只怕是活不成了。
这样大的宅子,便是只有盐引一案,便能把李巡抚全家抄家问斩。也不必去管他之前有没有科举舞弊,反正这个罪名一旦落实,那指定是活不成了。
要是圣人还和十年前一样,说不得还要夷三族。李巡抚这些年发迹起来,投奔他的族人可不少。真要挨个儿杀起来,只怕菜市口能看好几天热闹。
其实官员有些灰色收入,大家都心知肚明。圣人给的俸禄再高,人总是有私心的,这山望着那山高。总想着自己再拿点儿,家里人就能多花点儿,打个金钗,勒条不违制的玉带,孝顺长辈,关爱小辈,自家也过得宽裕。
李巡抚家就是这么个情况,家中三个姐姐节衣缩食,供他考出个进士。如今双亲早已过世,几个姐姐又早已成家,不能跟来享福。李巡抚就把几个侄儿一齐带到任上,又是安排差事,又是照管亲事。原来小时候一月就吃几天肉,这时节早就腰缠万贯,锦衣玉食起来。
李家靠着李巡抚骤然而起,富贵擅一隅,也将会随着李巡抚事败,而落得一场空。
陈良、姚静注视着这偌大的园林,也不知会便宜了谁去。
周璋涂完药,便和两位前辈商议,这份奏疏该如何写,如何送。是发八百里急递,还是照常文书。圣人如今年纪大了,听见八百里急递会不会背过气去?
还是陈良拍板道,“就用八百里急递,也好让圣人有个准备。”天知道圣人要是将这封奏疏当寻常文书打开,见到里面内容要是背过气去,那才是他们的罪过呢。
姚静和周璋一致同意,这时候三人有商有量起来。不久之后,一封八百里加急文书发往京城。
《国朝纂要实录》——崇元三十八年十月,两淮盐引案发。【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