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苏拂雪又做起了梦。
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的她十六岁，手中牵着一个比她小不了几岁的，身高大概到她肩头的姑娘。她们并肩在往前走，身后是吞噬一切的大火。
走出很远后，她去看那姑娘，看到了她近乎虔诚的目光，带着坚定和决绝。因为她们携手走出了深渊。
她们在守静峰上相伴而居十数载，姑娘长大了，跟她差不多身量的人儿依旧虔诚的望着她。只是，这次的目光不光虔诚，还带着点她看不明白的。
她努力想看清那是什么，却愈发看不清，到最后连姑娘的面容都看不清，也愈发记不清了。却仍记得后来发生了一件所有人都无法接受的事——那个姑娘竟然是魔族！
没办法，她只能将人带去人间。
再后来，爆发了很大的矛盾，到了两族之间非死不可解的局面。
最后，是逃不掉的死亡命运。
而在这之后，她又听到了初来那年听到的奇怪声音，很像机械声，又似乎是人声。但只那么一下，便没了后续——
苏拂雪醒来时，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她抻个懒腰，将梦中一切抛却，打算再躺一会儿，却听得门外传来了程羡的声音。
“小师叔，你起了吗？”
“起了。稍等，这就来。”
程羡是苏若水的大徒弟，拜师距今四百余年，于医道一途颇具天分。苏拂雪在山上时，没事会找她切磋学习，与她还算相熟。
从前是从前，现在恰逢大事，没有叙旧的闲功夫。
苏拂雪快速起床洗漱，换上掌门服，将象征掌门身份的令羽挂在腰间，又对镜上下打量一番，确定不会失了礼数，这才推门而出。
远远看见程羡站在院中的树下，穿着门中统一发放的浅蓝色门服，腰间挂着守闲峰特有的蓝色玉牌。
苏拂雪快步上前，拉着程羡的同时召出破空，一跃而上后直奔校场去了。
程羡对此习以为常，但还是小声提醒了一下：“小师叔，还有时间，不急。”
苏拂雪却不听，操控着破空，甚至还提了速。
长生仙门五峰十二山——印玺的凌霄峰，印梵的月西峰，苏若水的守闲峰，柳如霜的蘅芜峰，以及苏拂雪的守静峰。
改名后的校场便属守静峰辖下，是门中弟子修炼的所在，授课在这里，日常大小事也在这里。为了每十年一次的仙门大比，甚至还专设了会场。
那正是此行的目的地。
苏拂雪带着程羡到时，各派弟子早已就坐。一眼望去，乌泱泱的全是人。再一细看，师兄师姐坐在会场中央的位置，还给她这个甩手掌门留了最中间的位置。
其他门派的领队人也依次坐着，因为没到开始时间，正与身旁相熟的人说话。
看到这个阵仗，说实话，苏拂雪和从前一样，又生出了跑路的念头。甚至，她已经收起破空，准备扭头了，却被身旁的程羡唤住了。
“小师叔，快开场了，你去哪？”
苏拂雪只得停下来。
远远又看到印梵在招手，她只能迎着各种视线，硬着头皮——也就是日常冷着一张脸——往位置上走。
刚坐定，印玺往这边看了过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眸中却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最后，也只是轻叹一声，带着说不清的情绪。
苏拂雪听得莫名，更被看的莫名，不明白这一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师兄为什么要那么看她？
她张口欲问，印玺却收回了视线。
对着那莫名的眼神，苏拂雪到底没忍住，低声问了出来：“大师兄，你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印玺摇摇头。
“那为何那般看我？”苏拂雪不解道：“我应该没做什么惹你生气的事情吧？有你就直说，我可以道歉的。”
印玺笑着拍她一下，道：“你觉得道歉就完了？”
苏拂雪眉头一挑，惊讶道：“啊？还真有啊？我就随口一说，大师兄你可别想罚我，我会跑的，到时候可就收不了徒了。”
印玺无奈一笑，心中郁郁散去不少。
印梵见此插话进来，他就坐在旁边，将话听了个全：“小五，你真下定决心收徒了？”
苏拂雪点点头，轻“嗯”一声。
“不会后悔？”印梵问。
“早晚要做的事，为什么要后悔？还是说，我收不收徒其实无所谓？”苏拂雪将目光投向印玺，期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却见印玺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是不行了。
预料之中的答案，倒不会失望。而且，死劫或许很久才到，也可能明天就来，在那一天真正到来之前，她需要一个传承者，以保证长生仙门不会因为她的所作所为，因为她的死而失去今时今日在仙门百家的地位。
她当然并不在意这些虚妄的空物，但有人比他们更在意，也在时刻关注着，她就得也去在意。如此，才能继续维持这个平衡。
她冲印梵偷偷比了个鬼脸：“那就是了。注定的事，我已经逃了这许多年了，是时候承担这份责任了。”
“那你要收谁为徒？”印梵好奇：“祁姑娘吗？还是你心中已经有其他人选了？小五，我真觉得祁姑娘不错，你可以考虑考虑。”
苏拂雪但笑不语。
印梵不由得一愣。
因为有事耽搁，昨晚回到客栈后，他意外看到了祁云筝，就坐在他们拼酒的那张桌子上往门口看。他上前询问，祁云筝说在等人。他大概知道等的是谁，但以小师妹的性格，应该不会回来的。
他陪着等了一段时间，果然没等到人回来，便问：“祁姑娘，你确定小五今晚会回来吗？她跟你说了？”
祁云筝摇摇头。
“那她就不会回来。时间不早了，祁姑娘，你该回房休息了。”这不是劝慰的话，印梵也不觉得祁云筝需要劝慰：“我明天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就不陪你一起等了。祁姑娘，早些回房休息吧。”
祁云筝看着门口，片刻后点头。
翌日，印梵起了个大早，收拾妥当后安排弟子护送仙门百家的人上山，又交代了些收尾工作。等结束，这才注意到祁云筝竟还在角落里坐着。他又一次上前，倒是没问什么，只与祁云筝交换了通讯符箓。
——
又小声交谈了一阵，月西峰负则此次大比的裁判弟子上前提醒，说是时间到了，可以开始了。
印玺收了话，问苏拂雪：“拂雪，开场是你来还是我来？”
苏拂雪比了个请的手势，道：“当然大师兄你请。”
印玺也不推脱，当即起身开场。他声音浑厚，透过安置在四角的扩声装置，精准传到在场众人耳中。
苏拂雪也在听，却觉得这些官方话术很无聊，干脆坐着发起了呆，直到印梵说到最后收尾的话：“……还是老规矩，点到为止。若是有人不守规矩，就休怪我不留情面了。拂雪，你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有什么好补充的？
苏拂雪站起来，道：“没有，开始吧。”
比赛分三轮，三天比完。
第一天是初赛，以大乱斗的形式，一场决出前二十名；第二天是复赛，以一对一的形式决出前十名；第三天依旧采取一对一的形式，但一轮比试之后会有一个轮空名额，由抽签产生，凭运气直接进入前三名。
话音落下，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少顷，参加此次大比的年轻小孩在自家长辈的交代后，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上了演武台。不多时，演武台上便站满了人。
见此，苏拂雪随手掐诀，便间原本拥挤的演武台立时朝四方延伸开来。她又变出一个锣，猛敲一下，道：“比赛开始。”
然后收回。
演武台上那群小孩只听过，却哪里真见过这阵仗，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对着周遭人行了一礼后，这才召出随身法宝武器，战到了一处。
苏拂雪真觉得这些打打杀杀无聊，没什么心思细看，更不关心谁会赢得最后的胜利。她分了点心思听师兄师姐跟人说话，点评哪个的哪个小孩怎么样，假以时日定会有一番大作为。
云云。
其他便想些打发时间的事，正想着，忽觉有人站到了跟前。她赶紧回神去看，看到了许久未见的水芊凝——穿着她们分别时的那件水蓝色长裙，面上看不出喜怒。
苏拂雪赶紧从座位上跳下来，觑着水芊凝神情，不确定人有没有生气。但她料想，被晾了这几百年，是个人都会生气吧？
她乖乖开口叫人：“芊凝姐姐，好久不见啊。你过的好吗？”
水芊凝听见了，却是一言不发。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苏拂雪笑了出来，声音也带着笑意，更是软了下来：“芊凝姐姐，你这次是带着你家小辈来参加大比吗？怎么之前没在客栈见你？你早说要来，我定亲去迎你，给你准备最好的房间。”
水芊凝不知信没信这话，反正面上终于带了点笑意。
隔一会儿，她道：“师尊让我带队过来，又听说了你要收徒的消息，我也刚好有事找你，就干脆过来了。拂雪，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愿意收徒了呢？”
水芊凝觉得，以苏拂雪这般怕麻烦的性格，绝不会做出收徒这种自找麻烦的事来。可消息已然通达九州大陆，就绝不会再贸然取消，那定然有些不为人知的原因。
苏拂雪无奈道：“事实上，是大师兄想让我收徒。而因为一些原因，我觉得我确实需要收一个徒弟了。”
水芊凝抿唇笑了笑，道：“你想吗？”
苏拂雪想了想，摇头。
她确实不想收徒，从来都不想，但有些事情到现在，已经不是想不想的问题了，而是需要。
水芊凝便道：“那便不收。”
苏拂雪还是摇头：“也不是不想吧，事实上，我已经有徒弟人选了，但她不愿拜我为师，她想当我师妹。”
“当你师妹？”水芊凝怔愣一瞬，道：“清音前辈不是早就避世不出了？要如何收徒？那人是不是没打听清楚情况？”
以苏拂雪如今的声望，拜她为师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那人在想什么？
“不知道，”苏拂雪叹一声，道：“反正她不愿拜我为师。不愿也罢，我不强求她。”
“那你还想收徒吗？”
“再遇到合眼缘的，还要收的。”
“看来这个人你当真喜欢极了。”
“是呀，可惜了。”
两人原地站着，在演武台上的短兵相接中，在在场众人的打量中旁若无人的交谈。先谈了收徒的事，之后又谈及了分别这数百年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行所做。
水芊凝说她这几百年过的实在简单——一直在师门闭关，鲜少外出。就算出去，也带着目的，一旦完成，即刻便回，继续手中未完成的事。
苏拂雪说她的日子却过的精彩多了。
分别的这几百年里，她只有一小部分时间在闭关，那还是当修为停滞不前，并且靠外力再难有寸进才会做出的选择。剩下的时间里，她依旧在外行走。
她们分别后的又一次外出，最初，她是下各大古地秘境，去少有人去的地方，也因此得到了很多好东西……
——
某天，从又一处秘境出来，苏拂雪独自往前走着。这时，与她一同下秘境的一对散修忽从后面追了上来，言辞之间是在同她道别，但更有相邀之意。
“我们要回家去了，看你一直独来独往的，接下来是要去哪里？要不要去我们家坐一坐？”
她们在秘境中确实有过几次交集，但那纯属互相帮忙，因为有些机关非一人之力可破。但现下已然出了秘境，苏拂雪不明白这两个人为何还要来同她搭话。
也许是苏拂雪目光中露出的疑惑被捕捉到了，散修中的姐姐说：“道友别误会，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听过道友的事，看道友这会儿又是一个人，所以想邀道友去家里做客。实在不方便就不打扰了。”
听完这话，苏拂雪才恍然想起，她们曾交换过姓名。既知姓名，那探听她的过往，便容易许多。
想了想，她点头应了下来：“那就叨扰两位了。”
她想，出来原本就是为了游历，不可能永远围着古地秘境走。现下有人相邀，自然乐意同往。
通过一路的交谈，苏拂雪这才知道，这对散修竟然是对结了契的道侣。两人师出同门，自幼便相识，只是后来相恋的事情被捅破，为师门所不容，干脆自请离开师门，成了大千世界中一对恩爱的散修。
“相恋为何会被师门所不容？就因为你们两个都是女子？”苏拂雪声音透着不解，可那对道侣简短的讲述，让她发现事实就是如此：“若真如此，那你们没有错，错的是他们。如果全天下的人都不认同你们，那错的就是这天下人。”
她更觉得荒谬，因为如她这般自愿修习无情道的剑修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更何况是她们的同门？人能与天争命，修仙问道求长生，却容不下两个女子相恋吗？当真滑天下之大稽。
师姐眸光中隐隐有光影转动：“你真这样觉得吗？而不是不觉得这样的感情不容于世？”
“当然。”苏拂雪道：“只要相爱的两个人能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又何须理会旁人的看法。难道旁人的不认同会让你们生活的不幸福吗？会让你们无法坚定的继续走下去吗？还是你们很在意旁人的眼光？”
道侣俩对视一眼，眼中的坚定是多年不曾变的，齐声道：“当然不！”
“那便是了。与其在意旁人那些无用的看法，不如努力更幸福的生活下去。早晚有一天，这世道会给予你们该有的祝福。那一天不会太远。”
苏拂雪继承了仙人所修之无情道，加上曾经的一些经历，并不愿沾染情感，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见不得有人相恋。正相反，她乐得见有情人终成眷属，自在随心的活着。
“那便借你吉言了。”说话的是师妹：“一直听说你为人乐善好施，还有你那些乐于助人的事迹，却不想有一天竟能与你结识。你的同伴呢？这样说或许有些冒昧，但我记得你有同伴，是个医修。此次为何不见她与你同行？”
与水芊凝相伴同行数十年，为人所知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苏拂雪并不觉得冒犯，但也没多说什么。
她与这对道侣结伴同行了一段时间，又在她们家小住几日，之后分别，便开始往人间走。
遇见不公的事管一管，遇见可怜的人救一救，遇见无路可去的人也会像过往一样手书一封，让他们去往长生仙门寻求庇护……
时间如此往前走着，就这么过了好几年，苏拂雪的修为有了长足的进步，但依旧没有寻到人。是了，她在寻清音真人所说的那个关系她一生祸福的人。但既不知对方姓名，更不知长相如此，便无异于大海捞针。
没找到人，也没人主动寻过来，这让她开始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她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是因为那个在寻找的人吗？还是有人在暗中操控？又或者，是因为那个自有记忆起便在做的梦，所以她必须来到这里，去做些什么，帮助什么人？
不知道，也始终得不到答案。
因为这，她开始变得暴躁易怒，甚至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压力。
有一天，站在高处远望时，她突然意识到，因为太过执着于追寻一个答案，一个知晓为何会来，又何时能归的答案，她把自己困住了。
她试图放下，可执念形成非一两日之功，放下自然也不易。她想忘记一切，找回初心，可又开始做起了那个梦——自得到破空开始，她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
她预感不妙，因为她寻不到来路，也看不见后路了。
事情出现转机，是在三年后的某个傍晚，她路过一个村子，看到一个妇人坐在院门口，望着嬉闹的孩童在出神。
她站在不远处，盯着这一幕，也看了很久。那是很寻常的一幕，开始并未觉得有什么，可最后，她还是被吸引了。直到日暮西斜，孩童三三两两归了家，那妇人也起身往院子里走。
而这时，心中的念头作祟，让她上前与那妇人搭了话。【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