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我想请问,您在看什么?”
大概是声音有些像记忆中的人,妇人停下脚步,转回了身,但很快又清楚的意识到,那个狠心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妇人望着苏拂雪,眼中无波澜,声音亦无悲喜:“看孩童嬉闹,人间烟火。”
苏拂雪直视妇人的眼睛,心中有些许感触道:“或者我该问您,您在等什么?不瞒您说,我心中有执念,想从您身上得到一个答案。”
妇人不答。
苏拂雪也不着急,与妇人一起原地站了一阵。最终,妇人邀她进了门。
妇人走到桌旁倒了碗水:“寒舍简陋,姑娘别见怪。”
“怎么会?”苏拂雪接过喝了一口:“您不赶我走已经很好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问人,事实上,意识到是在原地自困后,她就有意向遇到的人寻求答案。那些人中,有年幼的孩童,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正值壮年的男女。但都一样,他们很多解答不了她的问题,更多是将她当做骗子一样赶走。
她有很多被人赶的经历。
这一次,也没报多大希望,不过是被那一幕吸引后,随心而动,随心而问。当然,她希望能得到一个答案,不然事情一直完不成,人也找不到,执念更散不了,那今后漫长的岁月该如何渡过呢?
是困守荒城,等那个能如梦中预示那般终结她现有生命的人出现?还是一直逃避下去,终有一日亲手杀了那个人?
无论答案是哪个,都非她所愿,她也不是那种会坐以待毙的性格。
所以,她开始寻,开始找。
她不在乎时间的长短,因为于她现有的生命而言,时间毫无意义;
她也不在乎能否直接找到答案,只是想拼尽一切破掉那该死的命运,最好是她和那个会取她性命的姑娘都能活着。
这或许很难,但她就是想这样。
很莫名,又很复杂的情感,她从未与人提过。但当下这一刻,为了得到一个暂时的答案,她决定将一切说与妇人听。
她看得出来,这是个有故事的人;更看得出妇人眼中的思念,期盼,还有她不懂的情感。
“姑娘说心有执念,不知这执念因何而起?可否说与我听听?”
“当然。我想从您这里得到答案,自然不会瞒着您。”
苏拂雪想了想,这样说:“我在找一个人,我找了她很久,始终没有找到。我是一个修仙者,我的师尊告诉我,我此后一生祸福,皆系于此人一身。我也曾长久地做一个梦,在梦里,我收了一个徒弟。虽然不知道我们师徒都经历过什么,但因为这个徒弟,我最终死了。和我梦中预示的未来一样。我有时候就在想,师尊说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我梦中的这个人?”
她停了停,怕妇人不明白这番话,但看妇人有在认真听,便继续说了下去。
“是也好,不是也罢,我其实都不太介意。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她们真是一个人,那等一切结束,我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但我找不到答案。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越来越在意,在意她们是不是一个人,我又会迎来怎样的结局?时间久了,我又觉得我还有事情没有完成,不该就这样死去。脑海中的想法很奇怪,似乎不受控制,但我很确定,我就是我,不受旁人操控。”
一切很难解释,但自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到彻底接受这个离奇的身份,她一直都确定,她是自现代世界而来的苏拂雪,不受阿雪那一魂一魄影响,更不受仙人操控。
“这样的时间很少,但每一次出现都会扰乱我的心,让我变得不再像我,更是毁坏我的修行。最后,我被困住了,我找不到出路了。”
这话其实有些混乱,妇人听不明白,更不能完全理解,但自幼时起,妇人便知道这世上有修行之人的存在,还去找过,只是未得一个善果罢了。
思忖片刻后,妇人问:“那仙子此刻的想法呢?还是寻那个会害你性命的人吗?”
“是的。”苏拂雪不明白妇人为何这样问,但还是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不然她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从前或许没什么意义,只是莫名其妙来一遭,有一天,也许会如来时一般莫名其妙的离去。但梦境不会骗人,师尊的卜算也不会。无论为哪一个,又或者两者都是,她存在的意义都是为了那个她会为之丧命的人。
妇人便明白了:“无论她们中哪一个会害你性命,仙子既初心不变,又何苦在意那许多呢?”
“我们这些凡人活一世尚且有许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仙子毕竟还不是仙人,只是活得久一些的普通人,那有些许想不明白的事情,做不到的事情,不是很合情合理吗?人都惜命,仙子自然也不例外,那偶尔有些奇怪的恼人想法也就不奇怪了,不是吗?”
“无论仙子惧不惧死,未来的事都尚未发生,又何苦自寻烦恼呢?既苦了当下,又解决不了未来。仙子,正视本心,正视当下,方得解脱啊。”
苏拂雪只觉震惊,没想到这妇人竟活的这般通透。
在和水芊凝游历的那数十年,乃至自行游历的这些年里,她见过太多人,或为名,或为利,或为生存,勾心斗角,无所不用其极,最后失了本心,也失去了拥有的一切。
可这一刻,这妇人让她正视本心,正视当下,即是让她正视过去发生的一切,也坦然面对未来会发生的一切。
无论生死。
她当然知道,也尝试做过,可似乎还是有些难。所以,她问妇人:“大娘有什么好办法做到这一切吗?”
妇人笑了笑,道:“仙子觉得明日天气如何?”
苏拂雪望向窗外,月亮早已升起,洒下月光,照耀大地,想来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她不用算便答:“是个晴天。”
“那仙子的心情会如何呢?”
“高兴,晴天比雨天更让我高兴。”
“那倘若明天是个雨天,仙子也提前知晓了,心情会如何?会因为明天是雨天便不做事了吗?”
“不会,该做的事还得做。”
“那便是了。该做的事得做,脚下的路得走。正如日升月落,日落月升,循环往复,皆是自然界的规律,为何不能以平常心待之呢?事情总归是要发生的,过好当下的每一天难道不是最重要的?仙子,杞人忧天不可取。”
这些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苏拂雪原本懂得,可原地自困许久,她自然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如今经由妇人这一番点拨,加上她有心弄清楚一切,顿时茅塞顿开,醒悟了过来。
她略略躬身,冲妇人道谢:“我想我明白了,多谢您。”
妇人接受了道谢,不待苏拂雪说更多话,已自顾说了下去。她相信这个也有困惑的修行之人能接受她所说的一切,而她也确实需要有人知道她们的故事。
那是一个情窦早开和情窦未开姑娘彼此相伴长大,最后死生不复再见的故事。
苏拂雪不知道那算不算爱情,却永远记得那个挂着一轮满月的夜里,花甲之年的妇人倚在门旁,望着天上那轮月,声音平静的说出的那番话。
“她说会来找我,让我等她,我真的信了。可她又一次把我当傻子一样给骗了。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她注定的命,唯独我,什么都不知道。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在想,是不是她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所以独独瞒着我。可后来再见到仙师,从她口中得知有关禁术的事,我忽然明白她不是不相信我,而是太相信我了。她至死都在为我考虑。我知道她怕我寻死,可我不会,因为我这条命是她的。我会替她好好活下去,游遍天下,感受四时风物不同。最后,当死亡来临时,我才好去见她啊。”
她同样记得那妇人的名字。
林默。
默默不语的默。
她不知该用这个成语形容林默,还是那个从未谋面的王姑娘,但想来都是可以的。因为当下这一刻,将前尘过往从心中再过一遍,她忽然发现,林默或许不是情窦未开,而是下意识认定那个陪她长大的青梅不会离开她。
但最后,她还是永远失去了她。
人间常有的遗憾,而她们便是遗憾的一部分。
——
停顿片刻,苏拂雪继续往下说。
她说,后来临近修为突破,思虑过后,她选择回师门闭关。待成功突破至化神,她又一次来到了人间。
她像普通人一样,走到哪里是哪里,日子过一天算一天。
那样的日子舒心又惬意,让她险些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又在经历什么。只可惜,还是不曾寻到清音真人预言里那个会杀死她的人。而后来几年的经历让她最终选择继续这条注定亲缘寡绝,走向死亡的死路。
再后来,修为突破至化神圆满,渡过九九雷劫,又将养到身体彻底好转,她再一次来到了人间,遇到许多人,经历许多事。
时间慢慢往前走着,几百个春夏秋冬就这样过去了。到继任掌门之位时,她才终于肯收心,准备好好履行职责。可实在管不来门中之事,便在与印玺商定事情之后,借口闭关溜下了山。
镇上的生活很有趣,尤其镇上的人,有些知道她的身份,有些不知道,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她的热情。
客栈南院重新开业那天,家家户户都来了人帮忙。大家忙忙碌碌,一上午也就那么过去了。中午聚在一起吃了顿饭,饭后各归各家,谁也不耽误谁。
但南院和以前一样,确实没什么客人,她也不在乎。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是坐在靠窗的桌上看看书,发发呆,一坐能有半天。用过饭后,或是继续发呆,或是到镇上走一走,逛一逛。偶尔溜溜这家的狗,逗逗那家的猫,还会帮人看看孩子……长生镇方圆几百里,没有哪一处地方是她没去过的。
这样过了几年,她选择结束“闭关”,回山门看看情况。倒是无事发生,甚至因为最初那个救济苍生的决定,被门中出外历练的弟子带回来的人更多了些——偶尔站在守静峰上往下看时,探查辖下一峰二山的情况时,她发现人更多了。
不用修炼时,他们会聚在一起,谈及自己的来历,被谁救回来的,又都经历了什么,以及对未来的期望。
在山上待了一两年,她又借口闭关下山了,过着和从前一般无二的生活。
如此往复。
直到这次仙门大比被抓包,被指定了要收徒,否则她才不会回来。
水芊凝没想到苏拂雪有这般经历,也惊叹于她的转变。今日再见,这人确实与记忆中有了很大不同。
她找不到准确的词来形容,只觉得她更具人性了。这样说或许并不准确,但这就是当下最真实的感受——像个人,而不是那个高不可攀、被百家神化的天下剑修之首。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水芊凝笑着问苏拂雪:“等大比结束之后,还回去人间吗?或是你想继续在镇上待着?”
“还不确定,”苏拂雪道:“不过应该会留在山上一段时间。”
水芊凝一顿:“为什么?我记得你不日将卸任掌门之位,到那时就自由了,不用借口闭关也能下山了。”
“因为我要收徒了啊。”苏拂雪笑道:“我是无所谓,但总不能让徒弟也跟我乱跑吧,那样于她修行不利。”
水芊凝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没再说什么,只道:“你当真想好了?”
苏拂雪迎着印玺突然看过来的视线点点头:“当然。”
水芊凝朝印玺的方向看过去,朝他略一颔首,算作打招呼:“如果没有心仪的人选呢?你也要收徒吗?”
苏拂雪还真没想过这个,参加试炼的人这样多,她觉得总能再寻到心仪的人选的。实在没有,合适也行。
她照实回答水芊凝。
水芊凝听完没说话。
一直关注着的苏拂雪印玺这时终于开口了:“不可太过荒唐,其他随你心意。”
苏拂雪颔首道:“我有分寸的,大师兄你放心好了。”
“你最好是。”印玺轻哼一声。
他看着苏拂雪长大的,她的脾气秉性不说十分了解,七八分总是有的。她说有分寸,多半决定的事是不会听人劝的。而之后发生的事,果然也印证了这一点。
苏拂雪笑笑没应声,隔一会儿移开视线问水芊凝:“芊凝姐姐,你说有事要找我,是什么事?”
水芊凝心中还是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说。可想到苏拂雪如今的转变,觉得说了或许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她便说了:“与你谈一件逆天之事。”
苏拂雪听的一愣,半晌道:“什么?”
周遭听到这话的人视线也聚了过来。
水芊凝却恍若未觉,将苏拂雪拉到一旁的无人处,随手布下用以隔绝声音的阵法,继续道:“那年我们分别之时,你曾问我这世上是否有能令人起死回生的法术。当时我没回答出来,是因为我不知道,也从来没关注过。”
“现在呢?”苏拂雪忙问。
可她看水芊凝神色凝重,便知道这事多半没什么希望。也是,若世间当真有这等逆天之术,师尊不会枯等几千年,白白耗尽心力,却依旧救不回他们的凡人师娘。
是了,清音真人避世五百年,皆因她早已逝去的凡人妻子。这在长生仙门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师兄妹五人对于师尊撇下师门的一切,撇下他们去往人间从无怨言。
苏拂雪注视着水芊凝,心想,也许一切都是注定的——师尊寻不回师娘是注定的,她的死也是注定的。【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