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被微鹤知看得浑身发凉,那宗主慢慢转过身来,语气莫名有些心虚:“什么……什么然后?”
止淈道:“将璇霄仙尊弟子送到那人手中以后,你准备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接下来的局面?
接下来能有什么局面?无非是恢复三界秩序,处理灵力,控制虚境……
想到这里,那宗主忽然沉默。
知道他反应过来,止淈方才抬手,随着他动作,流转的繁复符阵从六个角落接连展开,转瞬之间,一座金色逼真的修真地图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除了微鹤知,众人皆望向中央的地图。
很明显,金色的部分代表修真地界,而周围黑色的雾气,则代表虚境。
止淈收回手,道:“这是之前的修真。”随着他话音落下,地图从底下翻了上来,重新规划了黑色和金色的部分。
这次对比相当明显了。
黑色正从各个方向涌来,打算将金色的修真界整个围在其中。
止淈:“这是如今的修真。”
“这……”
有人犹疑出声,但止淈却没有停下,他再次翻转了符阵。
而这次,黑色的虚境仅仅处在边缘的位置。
“?”
面向众人,止淈解释道:“这是七百年前的修真。”
“……”
大殿内,鸦雀无声。
众人不约而同且面色凝重地望着那地图,眼看着随着时间,黑雾逐渐将修真界的大部分领土据为己有,感同身受般的窒息逐渐笼罩在座各位身上。
趴在微鹤知身边的桌子,洛贝掀起一边眼睛。
三界一退再退,妖界是最先受影响的,灵力对妖来说就是立身之本,没有灵力,修士会变成凡人,而妖没有灵力,则会溃散——会死。
那地图进展地差不多,是时候出个声了。
伸了个懒腰,从桌上跳下来,洛贝躲到大殿柱子后,微鹤知眼神未动。
果然,没多久,那只雪白兔子再出来,转眼就变成了风姿不凡的妖王。
“妖,妖王?”
不管周围人因为自己突然出现而惊奇的视线,洛贝兀自慢慢走到地图边,他伸手拨弄了一下,那地图又变回如今修真所剩无几的样子。
收手,洛贝嗤笑:“我不是人,就在这里直说了——即便没有这次的事,诸位觉得,三界还有多少年可活?”
落针可闻。
谁也不敢回答,只有止淈淡淡给出了精确的数字:“按照虚境之前的速度,最多,八十年。”
八十年。
还是连带着鬼界一起。
众人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也是洛贝最讨厌这些人的地方——那种即使知道有大难降临,依旧做缩头乌龟,等着别人来救的窝囊样子。
于是他冷哼一声:“八十年,诸位八十年以后是打算不活了,还是准备也变成歧奴、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一辈子?”
歧奴是人变的这件事,虽然明面上没有消息,但在座的早已通过各种渠道知道,此刻被洛贝毫不留情地指出来,有些人脸上挂不住。
可上面是止淈和璇霄仙尊,下面站着妖王,谁也得罪不起,只能憋屈忍着。
许久,一位听昀洲的宗主叹息,“我等惭愧,虚境一事,还得仰仗各位仙长指点。”
终于没人再出来跳来跳去,一只手撑着头,微鹤知屈指在发间轻敲了两下,他之所以没有让斛玉留下,就是不想让对方见到这些人的嘴脸。
终于结束了无谓的讨论。
微鹤知起身,迎着众人的目光,他淡声道:“以虚境为攫取灵力的通道,控制虚境扩散只能减缓他的速度,但改变不了结果。”
洛贝随便坐在一边的桌子上,开始思考一会儿去哪里找斛玉。
止淈适时接声:“仙尊认为,如何改变结果?”
像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谋划,微鹤知面不改色道:
“对峙——在虚境建灵台,展开结界,再派人看守维持。灵台越多,他越无法应对和控制虚境,越力不从心。”
“!”
有人立马反对:“仙尊,且不说派谁去看守、守多久,单布置灵台,就需要相当的灵力和人力……”
微鹤知打断他,他说:
“我去布置灵台。”
“……”
声音在殿内回荡,足够所有人听懂微鹤知说的是什么。
半晌,刚才反对现在傻眼了的那人问:“……那,那看守呢?谁去看守和维持结界?”
虚境内没有灵力,谁能长时间待在里面,还灵力十足?
垂眸,微鹤知道:“歧奴。”
安静几息,大殿内瞬间一片哗然。
“歧奴?歧奴怎么能去?”
“且不说如何能沟通,歧奴本就不受控制,万一他们反水,岂不是功亏一篑……”
莫名的直觉,洛贝忽然往后一闪。
果然,就在大殿乱哄哄的下一刻,濯尘剑骤然出鞘,一剑贯穿了地图,定在大殿的正中央!
“?!”
大殿中央的男人甚至没有出三成力,其释放的威压便让在场所有人无法出声。
半步飞升,修真界第一仙尊。
男人抬眼,冷声提醒:“关于这件事,只是告知各位一声罢了。”
同不同意,并没有那么重要。
……
微鹤知那边还没结束,斛玉先和二师姐去了当时鬼界打开的裂缝处。
那里的虚境黑雾最为浓郁,加持的阵法也最多,是最适合观察的地方。
来到城外,没几个人,辞丹月显然轻松不少,她一一给斛玉介绍:
“小师弟你看这里,这几个是隔绝两界的符阵,有二十九道;这边,是用来防止虚境再扩、止灵的阵法,因为虚境边界有点长,所以我画了七十多个……”
随着辞丹月的介绍,斛玉大约知道了怎样体系的阵法正在控制,短时间内能画这么多复杂的阵法,斛玉由衷赞叹:“师姐的符阵又精进了。”
辞丹月一抹眉毛,仰头:“那当然。等师姐到出窍巅峰,可以同时设三百个法阵,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去,给太初画个百八十个聚灵阵去……”
斛玉无奈笑笑。
这已经是城墙外很远的地方,因为虚境的突袭,虽然黑雾已经被辞丹月控制住,但保险起见,还是让周围村庄的百姓迁进了城内,在城内官府找到的庄子里暂时居住。
所以在一个影子扑过来的时候,斛玉根本没想到这会是个凡人。
他下意识挥手,手中的长弓幻化,直接向着那东西扑来的方向砸去。
但在转身看清对方的模样的时候,斛玉手中的弓硬生生转了个大圈,砸在了斛玉自己的胳膊上。
“!”
疼痛加持,斛玉瞬间踉跄后退,那人也因为躲闪而摔倒在地,灰尘四起,辞丹月的符阵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连忙回神去看斛玉的伤势。
因为用了力气,斛玉的半边肩膀很快红肿了起来,大有要变成一大块淤青的架势。
疼痛让斛玉的脸色苍白几分,硬生生接住那一下,斛玉缓了一会儿,才安抚拍了拍辞丹月的胳膊,示意自己没大事。
抬眼,斛玉望向那个让他收住攻势的影子。
……是个瘦骨嶙峋的半大孩子。
灰黑色的衣服破破烂烂,脸色蜡黄,因为瘦,两只大眼睛已经深深凹进了眼窝,本该稚嫩的脸却是一片粗糙的皮肤。
此刻他正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拿起手中的砍刀,想要再次捅向斛玉。
辞丹月一掌拍向他的手腕,刀应声落地,她厉呵:“闹够了没有?!”
被牢牢抓住,那男孩无法,只能在地上尖叫:“去死,去死,你们都去死……!”
和辞丹月对视一眼,斛玉忍着痛走到他身边,开口:
“……你是凡人,一定知道无法偷袭修者,但你还是来了……你是故意,故意想死在我们手下?”
不答,那男孩只“呸”了一口,差一点就要吐到斛玉的脸上。
退后一步,斛玉垂眸看着他:
“我猜猜……你的衣服上有六处不同的补丁,却皆针脚极密;可方才我看过了你的手,骨节僵硬,不是能织出这样针脚的手。这定是你的亲人替你缝的。”
看到对方忽然停下了的动作,斛玉知道他猜得没错,于是继续道:
“无端偷袭修者,按听昀洲律法……”
他看向辞丹月,心领神会,辞丹月挑眉补充:“入牢,父母亲人后代皆不可入修真界,且还要替官府耕耘三年。”
“……”
男孩不再出声,斛玉转身望着他:“现在可以说说为什么了?”
许久,停止挣扎的男孩抬眼,通红的眼睛望着辞丹月,问道:“……我听说,你是听昀洲最顶尖的符阵师?”
辞丹月不置可否。
那男孩忽然就哭了:“我还听说,你住在凡界,替凡人解决生计?”
辞丹月认真回答:“是。”
男孩大哭:“那我能不能求求你,去和官府说说,别送我母亲去虚境,我去,我去行不行?我求求你了……我母亲已经重病,去了那鬼地方只有死路一条……”
这里面的信息太多,斛玉心头一跳,他立刻看向辞丹月,果然,辞丹月也眼瞳震颤:
“……你说什么?官府送凡人去虚境?”
男孩哽咽,涕泗横流:“他们说……虚境是天罚,要用活人祭天,前去平息天怒……可我母亲什么也没做…我只是想替我母亲……”
“……”
迅速安顿好那孩子,朝着官府去,辞丹月罕见地没了笑意。
斛玉跟在她身后亦不语。
待到城内官府衙门处,辞丹月直接一脚踹开了官府的门。
里面,高台上坐着的人闻声大惊,没看到是谁,便立马对着他们二人呵斥:“来者何人?擅闯官府可是大罪……啊!”
一道符阵将他牢牢扣在椅子上,这下知道来的人的修真界的人,那人立马笑得谄媚:“哦……原来是辞仙长,误会,都是误会……”
手中符阵收紧,辞丹月直言道:“我问你,送人去虚境祭天是谁传出来的命令?”
那人惊讶地都忘了合嘴:“仙长竟不知?是那黑雾亲自说的!”
“……”
竟然连修真界都没有得到消息,那狗官瞬间眉飞色舞起来:
“说来也巧,就昨天晚上,听昀洲各个衙门里的人都听到了那黑雾的传话,说只要将人送进去,送多少,黑雾就退多少,但若不送,就要立马把我们都吞了……”
辞丹月稳住呼吸,还在和他缓声道:“那你就可以……不论真假?”
那人一拍大腿:“因为昨晚就有人已经试过了,送进去一人之后,黑雾果然退了一点!唉,真是危险,要是再晚一步,说不定今日死的就是整个城啦!”
终于还是忍不下,辞丹月手下用力,抓着他的衣领,咬牙:
“可那是人!活生生的人!”
那人却忽然好笑地看着辞丹月:“……仙长,先不把凡人当人的,不是你们修真界吗?”
辞丹月瞬间愣住。
而那人像是被什么蛊惑,笑得见牙不见眼:“而且不止是赫曦墀下,现在全听昀洲都开始送人进去啦……”
阴沉着脸色,斛玉掰过他的脸,果然,透过那狗官的脸,他看到了那黑衣人的影子。
黑衣人透过凡人的躯壳,对斛玉低声道:“……你看,凡人想活命,即便是还未到的危险,就会不惜将同类送出去替自己受死。”
“你说,如果听昀洲被送进虚境来的凡人越来越多,这时候我再和他们说,只要送一个你,就可以停止这场恶事……他们会不会,把你送到我的身边?”
辞丹月一拳打在那影子上,那黑衣人的影子瞬间消散。
知道对方听得见,辞丹月大骂:“畜生,妖言惑众,老娘迟早上去杀了你!”
说罢,辞丹月转头,却看到斛玉若有所思的神色。
心中莫名一慌,辞丹月立刻抓住小师弟的手:“……小师弟?”
第52章
瞧见辞丹月不无担忧的目光,他笑了下,师姐无非是担心他被影响,真的如那人所说前去天界。
对于这件事,斛玉当日没有给出答案。
但是事态发展显然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先是凡界选人去虚境祭天被修真界所知,听昀洲派修者前去一一阻止。
一开始,事情还控制得住,但随着虚境某一晚忽然推进凡界地界三里,一切便一发不可收拾。
最先出事的是赫曦墀外很近的一处凡界城镇。
那里被听昀洲一些蛀虫克扣救济已久,本就苦不堪言。
这次被众人选出投进虚境的,还是个小孩。
前去的修士刚控制好局势,正准备将孩子拉出,只是还未来得及退,就连小孩一起,被忽然猛推进十几尺的黑雾吸了进去。
“上天震怒啊!是上天震怒!上天不满!”
尖叫声四起,同去的修士立马要扔符去救同伴,却发现自己被人莫名推了一把,险些摔进虚境,这次不仅没救回来人,自己也差点命丧黄泉。
那修士大惊转身,竟发现是刚刚被救出来的那孩子的父亲。
被他盯着,男人又疯了一样推了他一把,哭着怒吼:“反正谁都可以祭天,你去陪我的孩子好了!你们这些酒囊饭袋,我们将日光都给了你们,你们呢,连黑雾都要靠凡人去死才控制得住吗……”
修士和凡人打在了一起,还是处理虚境事宜要回宗的听昀洲主路过,才止住这场恶事。
可这件事只是微小的一点火苗。
更大的火势紧随其后。
整个听昀洲都笼罩在阴沉之下。
即便是将鬼界渡来的黑雾一直控制在原地,辞丹月也被人拿了出来,狠狠钉在了罪业墙上。
赫曦墀,洲主殿内。
“发展到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因为虚境。”站在大殿中央的斛玉沉声道,
“灵力虚空,天地间浊气日益增加,人心的恶念会随着浊气的扩散而不断增长,这不是凡人可以抵挡得住的。”
就连一些修为低微的修士都已经开始有感到莫名烦躁,何况凡人?
知道他说得没错,止淈沉吟道:“璇霄仙尊已经前往虚境设置灵台,想必可以多压一些时日。”
背对着止淈,靠在桌边,跟来的辞丹月也对小师弟安慰:
“还有时间,目前已经让听昀洲所有修士都看住了虚境边界,其他将洲也在陆续分人过来,基本不会有后继伤亡,待灵台设置完毕,我们便可着手驱散虚境……”
斛玉一声不吭,待辞丹月说完,他才道:
“……人心有惧怕,才会有失去理智的行为,即便派人看着边界,又怎么能完全将想要送死的人拦住。”
斛玉:“虚境逼近对他们来说就是天罚,现在得知唯有活人祭天才能活命,这样又如何停?”
“……”
止淈朝着辞丹月的方向微侧过头,示意她来讲,却发现辞丹月正望着窗外出神。
半晌,辞丹月喃喃答道:
“小师弟,你说的没错,可师姐也是人,我也有私心——若是将你送到那人手里才能止战,不知道别人如何,至少我不会做。”
“凡人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等师尊布置完灵台再说,好吗?”
“……”
傍晚,斛玉独自去了虚境。
一入境,便有闻到他气息的歧奴凑了过来,他们像是知道斛玉来的目的,直接将斛玉带到了一块高地上。
歧奴道:“璇霄仙尊马上就会来此处。”
斛玉道谢。
坐在高地的崖边,空中晃荡着小腿,斛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的景象。
短短一日而已,虚境竟已经大变样。
数不清的法阵流转在上空,将灰蒙蒙的虚境照亮如外界白昼。
而视线可以看到的范围,几百座平地起的高台上,每个的中央都放了一块黑色的灵石。
斛玉知道,那是数风洲特有的耀石,可以锁住海量的灵力。只是对设置的人要求也很高,一旦控制不好,耀石就会立马作废。
劳心劳力劳神。
如歧奴所说,斛玉等了没多久,微鹤知便来了。
斛玉抬头。
长空之上,玄衣男人站在剑上,他抬手,只见眨眼间就在虚境的无端拔起了高耸的石台。
轰鸣声中,他的动作很快,几息之内,无数的石台便在他附近升起,逐渐合成一座石林。
而这些画面不止斛玉看到,外界对微鹤知的谋划表示怀疑的人也在偷偷看着。
在过去的时间里,除了歧奴之灾那次,微鹤知其实没有过用十成的力出手,所以对于他的修为和灵力,后来许多人并没有真切感受。
直到看到对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筑起密密麻麻的灵台,甚至每一座灵台的耀石灵力都在其掌控之中,他们后知后觉,堪堪切身感受到了自己和微鹤知的差距。
微鹤知一个人,几乎抵得上半个修真的战力。
原本还在反对的声音随着一座座高台的拔起而逐渐销声匿迹。
只有斛玉在他停手后呼唤:
“师尊。”
微鹤知回头,发现小弟子正坐在断崖边,朝着自己的方向挥手。
符阵的金光之下,斛玉的眼睛亮亮的,在虚境这样荒凉的地方,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微鹤知朝着他的方向飞去。
待今晚安排歧奴分守好灵台,微鹤知便要动身前往数风洲和溯霭洲,以及鬼界的虚境,再次着手布置灵台。
因为虚境还在那黑衣人的掌控之下,整个修真界,能无视黑衣人的控制而建灵台的,只有微鹤知。
所以也只能他去做。
飞身到斛玉身旁,斛玉抬眼,刚想说什么时,他忽然一愣。
……微鹤知呼吸竟然有些乱了。
斛玉第一次感觉到,微鹤知累了。
不是大战以后的累,而是那种被慢慢消磨掉精气的疲惫。
……也是。
在这么短时间就将听昀洲的灵台布置好,微鹤知不可能不累。
而过了今晚,他又将奔赴其他两洲和鬼界。
要维持这样高强度的灵力运转至少三天,且在这期间,还要控制布置好的灵台结界,拖住虚境,维持法阵运转……
斛玉都替微鹤知觉得累。
闭上眼,斛玉低头,他轻声对微鹤知道:“师尊,让我去吧……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
呼吸一顿,在看到斛玉闭上了眼睛不同他对视,微鹤知眼底慢慢结了冰霜。
转身,克制住自己的语气,微鹤知只是道:“不行。”
斛玉低声问:“师尊,你不累吗?”
没等微鹤知回答,斛玉便自己答道:“你累,不仅仅是因为虚境,还有各方对你的压力。”
如今三洲大约都知道了,只要将斛玉交出去,虚境就会停止扩散。
这是一种很卑劣的手段,却也是最有效的。
因为当没人知道自己对抗的东西是什么,而未知和未到的危险,都会将人逼疯。
斛玉不会怪任何一个要将他送出去的人,他觉得这是很正常的。
即便这件事放在他身上他不会这样做,但斛玉不会觉得,那些不认识的人会像师门一样,替他承担这份危险。
或许他对太初来说不可放弃,但对其他人,他只不过是个会带来危险的陌生人,所以根本谈不上高尚或者大义。
多活一天是一天本就无可指摘。
微鹤知凝望着他的眉眼,斛玉依旧是双眼紧闭,。他对微鹤知道:“师尊,如果你相信我……你相信我,我会有解决的办法。”
虽然这个办法有些危险,但斛玉确定自己不会死。
只是他明白,微鹤知不会接受斛玉再在自己面前失去性命,或者灰飞烟灭。
最难受的是失而复得后再次失去。
果然,微鹤知不为所动:“不行。”
斛玉叹了口气,对微鹤知道:“若虚境扩散下去,三界才是真的无路可走。”
微鹤知淡声:“我会控制虚境。”
斛玉睁眼回望微鹤知,他声音慢慢扬了起来:
“不说三界范围有多大,运转这样多的灵台,没多久你就会油尽灯枯。”
“……”
微鹤知垂眸,一幅没得商量的表情,他只是道:“天灵根吸收灵力很快,只要三界尚有灵力,便不会走到那一步。”
斛玉忽然起身,一把将已经枯萎的耀石摔在脚下:“现在已经需要开始替换耀石,这就是你说的不会到那一步?”
微鹤知抬眼:“你太激动了。”
斛玉眼睛已经有些泛红,他忍着声音,终于将心底的话问出口:
“……可你现在这样做,和我踩在你的命上活没什么区别,师尊。”
微鹤知掷地有声:“那就这样活。”他说,“我是你的师尊。”
斛玉大声道:“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无辜的人替我去死,我不愿意吸着你的血去活命!”
自微鹤知将斛玉从渡枫门带回来之后,斛玉从来没有和微鹤知吵任何一次架,只有这一次。
他知道自己去天界生死未卜这件事对微鹤知来说很残忍,但他更不想微鹤知因为这些灵台而枯竭。
这件事很矛盾,可总要有人站在最前面。
而谁都知道,这个位置,斛玉来站最合适不过。
他说了这样多,微鹤知一言不发。
斛玉平复着心绪,他想向微鹤知好好谈谈,可是刚才那一通又无法收回,就在斛玉想要重新捡起那块耀石时,微鹤知却望着他,坚定道:“你不能去。”
斛玉:“……”
斛玉走了。
待对方的背影离开虚境,微鹤知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微鹤知俯身,捡起了那块被斛玉扔在地上、已经失去灵力、无比黯淡的耀石。
耀石尖锐的部分刺在手心,微鹤知抬头,眼中浮现出三洲的地图。
丝毫未停,他立刻飞身前往剩下两洲一界的虚境。
……
辞丹月一见到斛玉,就知道他情绪不对。
虽然没得什么外露的表情,可从周身气质来看,斛玉显然在气头上。
因为是不坠打的,很难恢复,斛玉身上的淤青在他坐下来时发出撕裂的疼痛,可斛玉却像感觉不到。
他只是直直望着远处的赫曦墀焰阳阶。
上面的修士正在吸纳日光,这样的暴晒之下,即便是修士,也浑身大汗。
斛玉知道,这是听昀洲夜晚到来之前的最后一点日光,待日光落下,修士们就要前往不同的虚境边界,看守巡逻。
辞丹月的小屋依旧是那么冷清,不过比起平时,今日多了一位小客人。
那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只是因为摔倒,膝盖上都是血痕。
辞丹月正在用药草覆盖上去,她哄着要哭不哭的小孩:“忍着点,就一下,马上就不疼了。”
小孩忍住了哭声,虽然草药放上去的时候很痛,可不一会儿,膝盖竟然真的没感觉了。
斛玉看到那小孩欣喜地抱了一下辞丹月,说了谢谢,然后蹦蹦跳跳出了小院,心里也微暖了一下,不过很快被情绪覆盖。
辞丹月起身,给斛玉倒了杯茶,打趣道:“怎么,和师尊吵架了?”
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过斛玉真的能和微鹤知吵起来。
毕竟当年那么久的日子,斛玉都没和微鹤知红一次脸。
面前的斛玉沉默。
辞丹月惊诧瞧过去:“……真的啊?”
斛玉低声:“师尊不同意我去天界,和那人交涉。”
闻言,辞丹月立刻举起杯子,斛玉知道她要说什么,提前一步道:
“师姐,你来凡界这么久,有什么进展吗?”
动作一停,辞丹月低头想了想:“……至少他们不向我扔石头了?”
“……”
斛玉:“我听说师姐在凡姐做的事很多,平反冤案,帮人修缮种田,救治难民……”
斛玉转头看她:“可现在仅仅只是不扔石头?”
辞丹月摸摸鼻子:“这不是上面改起来有点慢嘛……只要一天没有日光和资源,修真界和凡界的矛盾就不可能调节——当然,我可就是奔着这个不可能来的。”
撑着胳膊,斛玉道:“若此时有人告诉师姐,只要取走止淈的性命,一切便迎刃而解,师姐做还是不做?”
辞丹月想也没想:“不做。”
斛玉一愣,辞丹月抱着胳膊道:“因为如果真的有这个方法,他肯定第一个就死去了,不用等我取他性命。”
“……”
半晌,无声笑了一下,斛玉问:“那师姐,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不行呢?”
辞丹月:“……”
没想到小师弟在这里挖了个坑,辞丹月揉了两下自己的脸,忽然道:“小师弟,跟我来个地方?”
没有拒绝的理由。
两人从凡界一路到赫曦墀,洲主殿,又一路跑去了洲主殿后的一个有些古朴的小院。
不知道辞丹月的意思,斛玉沉默跟在她身后,打量着这个小院。
那是一个斜顶青瓦院,在听昀洲这样本就不多雨的地方,这个院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小院岁数应该很大了,虽然干净,但到处都是陈旧的痕迹,而最显眼的,是里面有一棵巨大的海棠树。
在听昀洲这个阳光下,几乎很难有植株存活,可这棵海棠树却屹立在小院中央,枝繁叶茂,花叶交错间,有微弱的光落在斛玉脚下。
没解释什么,辞丹月兀自走到树下,她直接蹲下去,开始着手挖下面的土。
因为用了几道符阵挡住了泥土的下落,很快,辞丹月就挖到了想要的东西。
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木质盒子。
亲手将盒子带了上来,拍拍上面的脏污,辞丹月将盒子递给斛玉,自己把土填回去,才从斛玉手里打开盒子。
斛玉低头。
那盒子设置了简单的符阵,没有腐烂,里面东西很少,只有一对雕刻精巧的玉镯。
那玉镯雕琢得巧夺天工,上面刻着繁复的法阵,算得上极品。
可惜其中一个已经开裂,上面还有着没清理的污血。
辞丹月拿起那个完好无损的玉镯,对斛玉道:
“这是当年父亲母亲还没去世之前留给我的,后来离开家,我就把这个玉镯放在了这里。”
另一个呢?
辞丹月拿起那碎裂的玉镯的一段,对斛玉解释道:“而这个,是留给当时父亲母亲收养的义子。因为玉镯上雕刻了法阵,再做一个很困难,所以父亲母亲把我的玉镯先给了他——严格来说,这个也是我的。”
拉着斛玉坐下来,辞丹月神神秘秘问:“别看这玉镯旧了,你知道这个玉镯代表着什么吗?”
看小师弟摇头,辞丹月笑着,云淡风轻道:
“代表着,如果我想要听昀洲,只要拿着这个玉镯,所有宗门都要听我号令。”
斛玉:“……”
辞丹月俏皮地对斛玉眨眨眼:“你师姐其实是洲主的女儿,没想到吧?”
“……”
斛玉的确没想到。
在他的印象里,因为修习符阵不可有半辞差错,听昀洲极其重视法度规则,修士大多固执死板,一言一行几乎都按照尺子走,偶有几个不守规矩的,在听昀洲待没多久,就要动身离开。
而辞丹月就好像完全是听昀洲的反义词。
她不喜循规蹈矩,不喜平平淡淡,随性而为,不在乎礼节和生活的方式。
和听昀洲比起来,她更适合待在鬼界之类的地方。
实力至上,没有任何阻碍。
且当年在太初,辞丹月是带着斛玉闯祸最多的弟子。
无论是烧了暮归的灵牌,还是将大师兄刚打好的法器浇上水,都少不了辞丹月的踪迹
而斛玉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辞丹月曾想自创法阵,擅自修改了千年沿用的某个近天级阵法,差点将自己炸死。
那时候的太初还没有多少可以用的灵源,即便有微鹤知在,辞丹月还是经历了一次九死一生。
彼时斛玉守在辞丹月床边,是第一个发现辞丹月醒过来的。
他永远不会忘辞丹月醒过来的第一件事,竟是抓起枕头下的符纸,再将那阵法画一遍。
她的眼睛明亮,好像破开那重重叠叠的符纹,就能看到新的世界。
因此,斛玉也曾问过辞丹月要不要去听昀洲学习一下。
辞丹月晃着包成粽子的胳膊,严词拒绝:“小师弟,你还是莫要害我。我这样的去了,听昀洲会以为来了什么异端。”
所以斛玉一直不觉得二师姐和听昀洲能有什么关系,即便这次回来,听说二师姐在听昀,斛玉也只是认为二师姐只是去听昀洲办事,总呆不久的。
……可现在辞丹月说,她来自听昀洲。
看斛玉愣怔的样子,辞丹月哈哈大笑:“小师弟,你这是什么表情。”
笑完,辞丹月又道:“不止我呢。还有个人,你一定认识。”
辞丹月:“我父亲母亲的义子。”
“?”
斛玉简直满头雾水,辞丹月抱着胳膊,手里抛着那断裂的玉镯,提醒:“号令听昀洲。”
斛玉脱口而出:“止淈?”
止淈是……
辞丹月点头,逐渐收敛了一点笑意:“这个小院,就是当时我练习符阵的地方。”
她娓娓道来的语气,慢慢抚平了斛玉心中的焦躁。
当年在知道父母收养了个孩子的时候,辞丹月还是挺包容的。
她家是听昀洲洲主家,无非是多个人吃饭罢了,能有什么大不了?
但没几天辞丹月就发现,问题非常大,且不能了。
因为无论辞丹月怎么示好怎么贴过去,止淈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脸。
他甚至不会回答辞丹月的话,显得辞丹月很倒贴。
彼时年轻气盛,作为洲主之女,辞丹月符阵修习得优秀,有大把弟子求着她请教符阵,她也自认为没时间浪费在对方身上,加之有点赌气的成分在,所以从某天开始,就再也没主动过去过。
虽然后来母亲让她费心照顾一下止淈,说是从万人堆里救出来的挚友之子,很是可怜,但辞丹月不这么认为。
她对母亲严正道:“万人堆里出来,也不代表他可以对别人如此无礼。”
说完,辞丹月转头就走。对上坐在角落不知道什么时候听着的止淈,也是淡淡看了一眼就走。
她问心无愧就行。
她不管止淈,父亲母亲也忙于符阵整修和洲事管理,所以渐渐地,没有多少人知道止淈在干什么。
只是偶尔回家路过,辞丹月能见到对方一点模样。
止淈很刻苦,听昀洲所有能修炼的方法他都会做,但他的天分不如辞丹月。
所以即便拿着那块镯子,止淈也不会成为洲主。
可辞丹月这样的性格注定要和听昀洲主之位背道而驰。
她先是和母亲吵架,后又和父亲对峙,质问对方为何将一部分凡人迁居赫曦墀下。
——日光越来越强盛,虽然这件事没办法解决,但迁居地下这个做法,是辞丹月最不能接受的。
因为她深知这就是个隐形的炸药,虽然可解一时之急,却总有一天会爆发。
但除了她,听昀洲的修士似乎都同意了这个做法。
争吵越来越激烈,且没有结果,一气之下,辞丹月在某日拿好行李,离开了听昀洲。
她要去游历,去见识,去找到解决之道。
离开前,辞丹月看了看自己的小院,毅然转身。
和那天一样,她身后是面无表情的止淈。
此时因为长久的修炼,止淈的眼瞳已经变得有些白,但也不是完全看不到。
他一个人拦在辞丹月身前,问:“你要去哪里?”
辞丹月越过他,一句未答。
走出没多远,止淈又出现在了眼前。
这次他手中法阵浮现,辞丹月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父亲母亲都拦不住我,你觉得你可以拦得住?”
止淈还真差点拦住了。
要不是第五次爬起来后被辞丹月打晕,他真能将辞丹月带回去。
离开听昀洲,辞丹月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鬼界。
她隐姓埋名,去看,去问,去寻找心里那个苦寻不到的东西。
就这样过了很久,某天,一道噩耗传来——听昀洲未迁居到地下的凡人伙同部分修士,刺杀洲主和洲主夫人于府中。
知道这个消息时,辞丹月还在鬼界某个破房子里画符。
她画得很费劲,总觉得有哪里不通。
手腕的镯子发出声响,辞丹月惊奇低头,第一次发现这镯子还能传音和定位。
她想要抬起手,却不小心将画的符全部毁掉。
辞丹月心中一空。
回到听昀洲时,父亲母亲已经下葬,听止淈说,对方用了大量符阵,显然蓄谋已久。
因为对方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周围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连一边的止淈都差点没命。
他说得没错,因为辞丹月看到他时,向来注意外在礼仪的止淈,竟全身都是炸裂的伤口,站也站不稳。
而辞丹月和父母见的最后一面,是争吵。
拒绝了洲主之位,止淈被迫继任洲主,每日处理无数事项。
只有在很少的时候,止淈可以见到灵堂里跪着的辞丹月。
而经此一事,听昀洲修真界终于意识到,只要凡人还在其上,他们就会反抗,无法接受落到下方。
可只有迁居地下,方能彻底截断日光对凡界的腐蚀。
一开始将道理讲给凡人听,凡人都能接受。
但后来,这件事逐渐变了意味——修炼修者借此机会,在修真准备的救济资源递给凡界的过程中,层层剥削,那点资源到凡人手中时,已经所剩无几。
而这些,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的辞丹月不知道的。
她只是一直在看书,终于,在看到有古籍记载,心头血画血祭召阴阵,带着亡人之物穿越鬼界炼狱血池,便可回到当年,或许有改变曾经的机会。
辞丹月便动身去了。
显然,因为不清楚触发的隐性条件,辞丹月失败了。
被止淈从血池里捞出来时,她第一次看到对方有那么大的情绪波动。
止淈抓着她的领子怒吼:“你疯了吗?!”
辞丹月浑身是血,她笑着说:“可能是吧。”
她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对方的眼下突兀流出了血泪。
因为跳进血池救她,止淈瞎了,手腕的镯子也裂开了。
哪个,都修复不了。
这件事里面有多少遗憾和悔恨,辞丹月都没说,此刻,她只是将那个完好无损的镯子递给斛玉,像是已经释怀般对斛玉道:
“其实现在我也不觉得我有错,你看,现在的听昀洲,就是当年迁居的反噬。”
辞丹月笑笑:“但……有时候午夜梦回吧,的确还是会有那么点遗憾……就想着,我怎么就没和父亲母亲再好好说说,怎么就没多看看……止淈那双眼。”
可惜只有时间,上天入地,谁也追不回。
两人久久未言,看着头顶的海棠,辞丹月忽然转头对斛玉道:“师尊也去过血池。”
猛然抬眸,斛玉抓住玉镯的手莫名一紧。
离开那座小院,斛玉走得很急,他耳边还是辞丹月的声音。
“师尊是最知道过去无法改变的,但仗着天灵根,他总想试一试,这十年,他或许已跳进血池上万次……之前我们还记着,后来谁也不知道他去过多少次,谁也劝不住。”
“……小师弟,看在师尊找了你这么久的份上,给师尊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有些事不是一定要争个对错黑白。”
斛玉背影转眼消失在了视线。
叹了口气,辞丹月起身,准备将那镯子放回原来的位置。
镯子反光倒映,却映出了身后屋脊上止淈的身影。
“……”
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辞丹月动作未停,只是默默将那盒子原原本本放了回去。
拍好土,她起身,再次沉默离开了这个多年未敢踏进一步的小院。
辞丹月知道,自己看似大胆,其实本质上是个胆小鬼。
毕竟她连一条刻有符阵、全新的鲛纱都不敢亲手送出去。
还要偷偷放在盒子中,等某个人在她走后重新挖出那盒子,才堪堪摸到。
“……”
海棠树下,摩挲着鲛纱,许久,止淈解下头上绑着的那条,仔仔细细将手中换下来的鲛纱叠好,才换上新的。
做完这些,他摸到盒子下端,手指轻扣盒子的底部。
“咔哒。”
盒子底开了。
这是止淈的盒子,所以有辞丹月不知道的位置。但里面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只是放了十条一模一样、但符阵愈发精妙的鲛纱罢了。
……
日光消散,暗夜降临。
从辞丹月那里离开,斛玉一口气跑到了虚境那个断崖边,发现微鹤知早已不在听昀洲。
他抓住一个守着灵台的歧奴:“璇霄仙尊呢?”
歧奴嘶哑声音道:“仙长已经前去鬼界。”
“……”
斛玉点了点头,却没有动。
刚才一时冲动,现在还有一点时间,他需要好好想想,到底要和微鹤知说什么。
而这一想,便是一整夜。
天光再次落在听昀洲时,斛玉隐隐约约听到外界什么关于璇霄仙尊的字眼。
想要听得更清楚些,他踉跄起身。
因为一夜保持着一个动作,他的走姿有些僵硬,不过很快就恢复过来。
他本想听完就去鬼界,是如此打算,只是还未出虚境,天边一道流光,便落在了斛玉的身边。
……是微鹤知。
愣愣望着发丝微乱、满脸疲倦的微鹤知,斛玉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设想了一夜的话,此刻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还停留在和微鹤知争执的回忆中。
可微鹤知却俯身,像以往一样,轻轻抹去了斛玉脸颊不知何时沾染上的一点泥渍。
他听到微鹤知低声道:“昨晚我已将三界所有的灵台设置完……天界,师尊陪你去。”
“……”
许久,一滴眼泪落在了微鹤知的手心。
斛玉拉下微鹤知的肩膀,在微鹤知有些错愕的眼神中,他踮起脚,在微鹤知唇边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第53章
对微鹤知是这样,对斛玉亦然。
不知过了多久,退回到之前的位置,斛玉轻轻呼吸,他低着头,感觉四周的空气都是死寂的,无声的,炙热的。
吻的温度还停留在两个人的唇角,直到褪去,微鹤知都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斛玉抬头,准备向微鹤知索要回答时,一只大手才将斛玉的头顶微微压下,让他看不到微鹤知此时的表情和神色。
斛玉头顶传来微鹤知有些诡异到平静的声音:
“……我是你师尊,这是我应该做的,如果是感谢,你不需要这么做。”
斛玉:“……”
忽然泄了气,斛玉有些想笑。
拨开微鹤知压着他脑袋的手,斛玉抬头,直视微鹤知的眼睛,认真且一字一顿道:
“师尊觉得,我这是表达感谢?”
“既然如此,那我是不是应该再去亲大师兄,或者三师兄?回来这么久,我也挺感谢他们的。”
微鹤知垂眸,不同他对视:“……如果你想。”
斛玉深吸一口气。
对师尊,这世间他是最了解的人。
故斛玉索性直接握住了微鹤知冰凉的手,攥紧微鹤知的手掌,他开口道:“不是感谢。”
“……”
少年别过脸,后知后觉般,他的脸颊红如晚霞。他低声:“……是我喜欢师尊。”
微鹤知:“……”
从来没有这样的经验,斛玉像是要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微鹤知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跳动真心:
“我是想要,和师尊度过一生的……我既没办法接受和师尊分开,也没办法接受师尊找道侣。”
斛玉问:“师尊说银镯是送给相守一生之人的,难道以为我忘了,就可以全不做数了吗?”
“……”
或许是没想到他还记得,微鹤知更加沉默。
……原来是从那时起,他便知道了。
斛玉还想再说什么,忽然,一声歧奴的嘶吼打断了斛玉那些直白又热烈的话。
“……”
“……先去看看。”
像是终于找到了机会,微鹤知迅速转身,语气平静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斛玉低头。发现微鹤知虽然没有回答,却也没有甩开自己的手。
“……”
……这简直是个惊天大发现。
但这个发现却让斛玉胸口莫名闷堵。
这个银镯,是十年前,微鹤知离开前,亲手替他戴上的。
现在想想,离别那晚,微鹤知到底在想什么,才会在自己可能回不来的离别里,依旧将这银镯送给了他?
毕竟那个时候微鹤知可能根本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将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讲给斛玉听。
他或许只是想,如果他死了,这份情谊将永埋冰原之下,若他没死,这手镯便代他护佑小弟子,直到他回宗。
永不求回报,永不求回报。
“……”
斛玉似哭非笑。
他想问微鹤知,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可他怕问出来,自己先受不了。
所以最后他只敢问:“……微鹤知,血池疼不疼?”
这次他没叫师尊。
闻言,脚步一顿,微鹤知停在原地,不自觉收拢了下手指。
“……”
他未回头,许久,微鹤知只是低声轻斥:“……没大没小。”
血池将人撕咬地体无完肤,可却总是不会如亲眼看着斛玉魂飞魄散痛。
以为此生不能再见,所以此后每一天,都如行尸走肉,不知痛,不知苦。
直到再见,才得以重回这红尘间。
……
虚境带来的代价不仅仅是边界的蚕食,还有各种天灾。
首先爆发的,便是溯霭洲。
凡界涨潮,且河水全部倒流,若不是溯霭洲主及时赶到,几千个凡人都将死在逆流的河水中;数风洲则是连下几天暴雪,几乎将山体都掩埋,生灵死绝一片。
鬼界虽受暮归控制,且因为之前冥河水被闹过一通,现在还在沉寂,但涌动的冥河水如暂时熄灭的火山,不知何时,就会再次爆发。
而妖界的灵力减损是最为致命——因为灵力不足,妖兽接连化为原型,维持不了血契。
与修士签订的契约相继断开,两方俱受到严重的反噬,妖王将所有变回原型的妖兽暂安置于听昀洲赫曦墀,才勉强压住,但谁都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虚境包围三界已久,之前缓慢吞吃领土,带来的灾祸亦是缓慢,所以无人出声。
如今加快速度,天灾频降,有人便按捺不住,直接将矛头指向太初宗的小弟子——若不是那小弟子,天界何至于对三界如此?
即便知道虚境是那人所降,即便知道歧奴是凡人修士受尽折磨而来,即便知道没有斛玉,虚境也会侵占,直到三界消亡,可没人傻到去和天界对抗。
——璇霄仙尊修为再高,也不能同天界相提并论。
那小弟子,如今是用来推卸责任最好的替罪羊。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众人要去太初要个说法时,一向闭门不出的太初宗,竟然在此刻全盘出动了。
短短半天。太初弟子,有一个算一个,上从春浮寒,下到外门学堂弟子,竟皆下山入世,驻扎三洲两界的虚境边界。
若有人问起,太初弟子只答——我等皆为我宗弟子斛玉而来。
他们并不是说空话做样子,而是真的以血肉之躯,将虚境控制在了原本的位置,再未进一寸。
而与此同时,璇霄仙尊一天一夜,便将近万座灵台布满虚境,此刻,太初宗用无声的行动,隐隐同天界形成对峙之力。
这还并没有结束。随太初后,溯霭洲停云宫虽是第一个出事的,洲主却是第一个站出来,同太初宗站在一起。
洲主号令,将停云宫六百年积累的法器全数拿出,分发溯霭洲各宗,共克天灾。
三界皆哗然。
六百年的法器!甚至不少天级法器和灵器!
这和掏空家底没任何区别。
至此,对太初宗的讨伐,还没开始,便被绝对的实力镇压。
各界再次暂时安稳下来。
此时,听昀洲,洲主殿。
三洲地图。
四面八方的黑色雾气涌来,最终被堪堪控制在某个线上。
众人围坐,斛玉弯起手指,轻轻扣了扣听昀洲边界某处的位置:“这里……为什么没有雾气侵染?”
很突兀,像是一个莫名的凹陷。
他观察许久,这里的确没有任何变化。
没看就知道他说的哪里,止淈淡声:“这里是邻水焰聚集之处。邻水焰得日光炽火,邻水而居,水近之则盛,水远之则熄,可以洗涤浊气。”
听昀洲符阵其中一脉,便是以邻水焰为符阵灵源,灼世间污浊,便是邻水焰的标志。
敲着桌边的手指一停,斛玉抬头,望向止淈:“我猜……不仅仅因为邻水焰?”
止淈不语。
他不说,总有人说。
比如刚从凡界回来,进门听到邻水焰的辞丹月。
她大手一挥,直言:“因为邻水焰就是个外面的壳子,真正起作用的是,下面的炽翎伞。”
“炽翎伞?”
喝了几口茶解渴,辞丹月无声叹了口气,道:“小师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知道炽翎伞是什么做的吗?”
“凤凰骨和翎羽。”
星陨落下的天界神器,炽翎伞乃天界之物,不说别人,就连止淈靠近,都会瞬间烧成灰。
且那东西在火浆之下,穿过那带有灵力的火浆,人就渣也不剩了。
斛玉却莫名道:“……天界,星陨落下?”
辞丹月强调道:“凤凰翎羽!小师弟,除非你是凤凰本人,不然你凭什么能下去?”
她转头看向一边的微鹤知,企图受到微鹤知的支持,没想到一向对斛玉涉险持反对意见的微鹤知,今日却格外沉默。
辞丹月:“……”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斛玉却笑道:“当然不是我去。我只是在想,既然那凤凰翎羽能让虚境无法接近,那是不是……”
那个黑衣人,也无法靠近。
当时在虚境的扶桑树里,那黑衣人明明就在虚境,却距离扶桑树很远,像是忌惮着什么。
虽然散发着天道赋予的气息,可斛玉总觉得,他不像真的属于天界的人。
……古籍中,凤凰伊始自扶桑树随日光而降落。
既然凤凰翎羽可以烧穿虚境黑雾,没理由烧不穿那黑衣人。
现在只需要一个将他带到那里去的机会。
斛玉抬眼,看向微鹤知。
……
虚境遏制住的第三日,璇霄仙尊直系小弟子斛玉,只身前往虚境。
虽虚境如今已经被无数灵台占据,加之歧奴看守耀石,虚境再也不是以前黑沉沉的样子。
但即便如此,虚境依旧不属于修真界。
所以在斛玉来到听昀洲的虚境边界内时,黑雾便化作一条尖锐的矛,迅速突破灵台结界,向斛玉而来。
面对铺天盖地的黑雾,斛玉眼也不眨,他只是拉起弓,一箭流光射出,便将黑雾扑在了灵台下。
黑雾一顿。
斛玉不轻不淡道:“既然要我,至少让你的真身出来。”
像没听到,黑雾再次扑了过来。
斛玉继续一箭将他钉在了地上。
如此反复,四次。
第五次,斛玉冷声道:“最后一次,过了这一次,我保证你再也见不到我。”
“……”
许久。
忽然,狂风大作,斛玉四周。大约几十座灵台的耀石的光骤然熄灭。
带着威压的、阴冷的气息从上方袭来。
斛玉感觉有什么东西慢慢攀附在自己的后背,最后紧紧抱住他的肩膀和腰身。
一道近乎痴迷的声音落在斛玉的肩窝,带着眷恋:“……你怎么敢自己来见我?”
斛玉声音淡淡,语气听不出情绪:“不是你要我来的?”
扩大虚境范围,逼凡人献祭,降下天灾。
他一面疯狂吸收着灵气,一边将斛玉逼在了不得不出来的绝境。
忽略身上的黑雾,斛玉兀自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条。
那是当时拜天游谢怀瑜给他的。
彼时斛玉并不知道带自己回来的谁,一度想要找到那人。
可如今知道了,却再无半点解开疑惑的欣喜。
斛玉扬起纸条,问:“你是在哪里找到我的。”
感受着他温暖的心跳,黑衣人低声道:“天界魂魄会重生在死去的地方,这是约定……所以我在极北冰原找回了你。”
想到什么,黑衣人忽然笑了声,他语气笑嘻嘻说:“……有人日日去极北冰原的虚境,却只有那一天,十年里,只有那一天,他没有去,你就被我找了回来。”
“你看,你们注定没缘分的。”
第54章
不同于以往,这次黑衣人来时,斛玉已经很明显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那种大限将至的气息。
对方的时间不多了。
他话音落,黑衣人状似很伤心地叹了口气:“别对我这么有敌意?”
斛玉:“……”
“我只要带你回天界,”黑衣人伸手,想要摸摸斛玉的手臂,斛玉默默侧身躲过,黑衣人手一顿,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去了哪里,你自然会想起来的。”
冷冷的视线落在身边蒸腾的黑雾,斛玉神色未变,不语。
他大约知道自己和昼神有那么点联系,但昼神已死,面前人似乎并不知道,他依旧执拗地认为,斛玉就是昼神,只要斛玉想起来昼神的记忆,就能达到他想要的目的。
可悲,可恨,又可怜。
或许是为了减少消耗,也或许是为了引起斛玉的回忆。
说完,黑衣人便退回黑雾,没多久,一只黑猫从雾气中跳了出来。
“……”
他轻灵地跳在斛玉的肩膀,没有问微鹤知在哪,也没有问斛玉为什么突然想开了找到他,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只要斛玉在身边就好。
眼前开出了一条裂缝,和当时停云宫前,他开的裂缝一模一样。
算了算时间,微鹤知和辞丹月那边还要准备,斛玉敛眸,跟着黑雾的指引,他一脚踏进了天界的裂缝。
金光大作。
少年的身影凭空消失在了虚境。
……
收回望视,微鹤知转身。
他不说话,辞丹月只能小心翼翼凑过来,离微鹤知大约四五个人的距离,她才开口:
“师尊,你就这么放心小师弟和那人去天界?”
天界是微鹤知唯一无法掌控的地方,一旦出了什么事,上去救都来不及。
这个问题微鹤知自然想过。他沉默几息,道:“不放心。”
那还……
辞丹月想接着说什么,瞧见微鹤知眼底的神色,又慢慢咽了回去。
师尊是不会同意的……一定是小师弟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保证,不然,辞丹月笃定,微鹤知绝不会放人。
走之前,小师弟说会自己把人带过来,届时需要在短时间内拔出凤凰骨,连带着翎羽——这件事只能微鹤知来做,所以微鹤知被留在了听昀洲。
而翎羽出世,四周必然会被波及,需要布置结界阵法来控制范围。
所以辞丹月和止淈来了。
微鹤知已经设置了众多灵台,正克制虚境,四周阵法一事,只能让别人来完成。
虚境都没办法吞噬的地方,显然,这件事极度危险,但这的确也是为数不多了结虚境的机会,止淈自然知道,所以他来……可也只有他来了。
让听昀洲普通的修士来这里,很大概率是来送死,作为洲主,止淈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周围是黑漆漆的雾气,唯有他们所处的位置是一片金红。
千年过去,凤凰翎羽依旧在不停在地空中扫着,带着滚滚热浪,将人逼在很远的位置。
它波动的浩荡灵力,瞬间就将度过来的虚境狠狠驱逐。
果真如辞丹月所说,烧得渣也不剩。
唯有濯尘剑悬在凤凰骨的上空,不受任何影响。
望着那把漆黑的长剑,辞丹月想起来,濯尘似乎是自她被微鹤知捡回去,就跟在微鹤知身旁了。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不仅自己生灵,还不受凤凰的影响?
不知道辞丹月在想什么,巧合的是,此时微鹤知也正望着空中逐渐引起四周山石震颤的濯尘。
其实并不是他找到的濯尘剑,而是濯尘剑找到的他。
甫一触碰濯尘,这把剑便属于微鹤知。
如果之前不知濯尘来历,那么在鬼界的虚境,见到那巨大的神树树干时,微鹤知便已经知道了答案。
——扶桑木。
扶桑,凤凰,天界。
微鹤知抬眼。
那个千年前逝去的鼎盛时代,似乎正在以最后的遗骸告知后人——诸事未了。
……
斛玉还未遇到微鹤知时,曾经在凡间的书中看到诸如“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之类关于天界的描绘,彼时他还在替人抄书,写到这里,斛玉总是会停下想一想那样的天界,虽然很遥远,可斛玉直觉,天界的宫殿,一定和凡界的宫殿差不来多少。
——毕竟仙人们也是要与时俱进的不是么?
总不能千百万年过去,仙人们还是住着山洞。
那时候他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真的能到天界。
所以当斛玉踏入天界领土,透过精心设置的云层,看清眼前的景象,他想,之前凡人描绘的,大约是基于天界曾经繁盛时的样子。
而如今,整个天京已经破败到根本看不出原貌。
十二楼五城大概是有的。
不仅有这些,仙山琼阁、万丈高的神树倚在楼边,无数的白玉宫殿悬在其旁……
从破碎的九色琉璃瓦和断了的古神树,斛玉勉强能想象出一点当年繁华天京的盛景。
可惜,星陨过后,天界荒芜。
黑猫跳下他的肩膀,默默在前面引路,他留给斛玉观察的时间,让他好好看看他的故乡。
碎裂的白玉洒了一路,这么多年过去,白玉早已不再有灵气,但上面雕刻的纹样,依旧让人不由得赞叹。
斛玉本以为,太初宗的白玉宫和白玉连廊,已经是三界中最为奢靡的建筑。
可看到天界的白玉宫,他方知自己见识之浅薄。
最初建天京的人定用了不少心思,从各处调来的神物不要钱一样地从天上地下落在天界,组成了浩浩荡荡的宫殿群,有不周山下高不见顶的神树,亦有海底上古空间里找来的透净如水的石头。
……都只剩残垣断壁。
斛玉无端心口一痛,不由出声:“……当年星陨,天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
黑猫转头,望着他的眼睛:“昼夜相交,天塌地陷。”
“昼夜,相交?”
黑猫仰着脑袋说:“天地一开始,就将昼夜分成了两端。”
昼神执掌白日,夜神执掌夜晚。
“昼夜里的星官可以往来,昼夜里的云也可以触碰,但这天地间,唯一不能接触的,就是昼夜二神。一旦相触,黑白便混为一谈。”
黑夜随时降临在白日,日光又不分时候地吞噬了黑夜。
天地法则大乱。
想到什么,黑猫转头,似笑非笑:“你知道吗,如果不曾相见,你是不会那么痛苦的。可他非要来招惹你。”
斛玉:“……”
对方说的应该是昼神。
但现在说自己不是昼,必定会激怒对方。
目前还不能激怒他,斛玉只能换了个问题:“……那你呢,你又是什么?”
天界是黑猫的地盘,他放松了许多,闻言,他只是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随口说:“我是你的小狸奴啊?”
斛玉沉下脸:“……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跃,黑猫跳上他的肩膀,安抚:“别生气,因为我也不知道我算什么嘛。”
他凑到斛玉耳边,低声道:“四国相战,魔气生,你不记得当年是你将我带回来的么?你坠入凡间以后,天界只剩下我,无论昼夜,皆入我手——所以你说,我是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打开锁的最后一把钥匙。
钥匙轻轻转动。
咔。
斛玉识海中,那个昼留下的光点骤然打开。
曾经斛玉想要打开时,总是被一层屏障阻隔。
如今,这屏障自己开了。
熟悉而又陌生的记忆涌入斛玉的识海,他闭上眼,神识混乱,斛玉踉跄退后几步,站不太稳,眼看就要摔倒,黑猫化作黑衣的少年,将斛玉稳稳接在怀中。
他静静地望着怀里昏睡的人,轻轻将自己的耳朵贴在斛玉的胸口。
砰砰,砰砰。
胸腔内依旧在不停地跳动,让人无比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斛玉嘴边漏出一个名字。
“……重,续。”
黑衣人抱住斛玉的手瞬间收紧,他浑身发抖,几乎要落下泪来。
“先生……”
……
光落在树上人长长的眼睫,在他眼睫上轻灵地跳动,像是调皮地拨动琴弦。
许久,那眼睫微微颤动,过了一会儿,一双淡紫色的眼眸轻轻睁开。
斛玉醒了。
作为昼神并不用睡觉,但斛玉喜欢在日光里小憩,那种感觉悠闲又温暖惬意,很令他着迷。
所以他的寝宫,就矗立在了天京最高的地方。
建在这里,其实也是不想让人打扰。
活了不知道多少年,斛玉早已不再掺和天京事宜。
飞升的修者,同诸天星官,如今已经将天界管理地整整有条,除了前些日子四国之战引发的魔气需要他出手,其余的,斛玉一概不过问。
不过说到四国之战……
眼前划过一片黑色的衣角。
很久没见过那人了,那日一见,还没来得及叙旧,便出现了分歧,最后两方只能不欢而散。
想起那个人黑沉的脸色,斛玉无声叹了口气。
本来就执掌黑夜,再黑着个脸,不是黑上加黑了么?
难怪他身后的星官都板着脸,在那人的手底下,一定很难笑得出来。
耳边是打翻什么东西的声音,已经习惯,斛玉头也不抬,只是叫:“重续,过来。”
“……”
两息过后,一只被五花大绑的黑猫悬浮在斛玉眼前,它面露凶光,身上的魔气都要控制不住,张牙舞爪。
而斛玉只是轻轻弹了一下手指。
啪。
魔气如泡泡般消失,没多久,一脸迷茫的小黑猫抬眼,和斛玉面面相觑。
“……”
知道他清醒过来,斛玉伸手,解开他身上的束缚,将他抱在怀里温柔地抚摸。
不一会儿,小黑猫就化成了一滩柔软的黑猫饼。
一道闷闷的声音从斛玉手下传来:“对不起……我又没控制住。”
斛玉揉揉他的小耳朵,声音温柔:“你自恶念生,控制不住,不是你的错,无需自责。”
小黑猫把头钻进斛玉的手掌心,蹭了蹭:“……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被可爱到笑了声,斛玉握住他的爪子,哄着他:“现在你不是就和我在一起?”
“不是的,不是的,”黑猫挣扎着抬起头,若他化作人形,眼中的痴迷或许会更加明显,他刚变成人,说话还颠三倒四:
“人人都厌我恨我,只有你……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我们,两个人。但你不喜欢魔气,魔气会伤害你。”
斛玉“哎呀”了一声:“竟然这么有责任心?那现在给你个机会,要不要和我学怎么控制住魔气,不让他影响你?”
刚被斛玉带回来时还龇牙咧嘴的魔神,此刻甘愿化为斛玉手下一只柔软的黑猫。
定定望着斛玉,没有犹豫,他乖巧低头答:“要。”
斛玉思索道:“嗯……那首先要给你捏造个身份…”
黑猫歪头。
这么乖,就做个小徒弟吧。
日影斑驳,扶桑树下的昼神神色温柔,眼角带着点零星的笑意:
“从今天起,我便是你的先生了。”
“先……生?”
第55章
看了看位置,台上人道:“借扶桑枝,遮六寸日光。”
“是。”
前一位离开,又一位星官走上前来:
“夜神,那四国魔气虽被昼神带在身边,但昨日星官探查,发现其身仍有魔气,若一直这样下去,是否……我们应该将那魔气投入扶桑?”
玄衣夜神垂眸,视线扫过那星官。
星官仰头,不卑不亢。
许久,夜神开口:“再等一年。”
“……是。”
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星官叹了口气,退下去。
第三位星官上前。
不同于之前两位星官,这位甚是面无表情道:“夜神,昼神来信。”
静止许久的夜神终于有了点动作,他微微起身道:“……信呢。”
垮着张脸,星官不情不愿:“送信之人执意要亲手交给您,我拦不住。”
说完,他退开几步,身后露出了大门外一脸不屑的重续。
“……”
虽然化为小孩,但重续的表情堪称阅尽千帆般的丰富,特别是在看到万千星辰涌着的中央,那玄衣男人时,他直接连翻了三个白眼。
把信从怀里拿出来,重续先是对那个说要把自己投进扶桑的星官重重“哼”了一声,才举起那张纸,对夜神道:
“先生的信,你下来拿。”
旁边的星官脸顿时就黑了,立马要上去收拾这个没大没小的臭小子,夜神却一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哒。”
整个大殿没有墙,内部完全在星辰之中。
四周是无尽的黑夜,只有星光闪烁。
身后是千万星,夜神踏下一步,便带动一片星河起伏。
直直盯着他,重续眯起眼。
……这就是夜神。
送信的机会是他好不容易求来的。
昼夜二神虽不能相聚,却经常书信往来,这是整个天界都知道的事。
来送信的通常是两神的心腹,这次重续来,也是昼神力排众议才得来。
他就是想来看看,夜神真身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看完,重续想,不过如此。
根本配不上昼神那样好的神。
夜神走至身前。
重续抬眼,回望着这个执掌黑夜的神明。
他将信纸递过去,夜神并不避讳他,而是当着他的面打开。
重续皱眉。
半晌,不知道看到什么,不苟言笑的夜神竟然低低笑了一声。
放下信,他垂眼对重续道:“劳烦告诉他,我亦然。”
重续:“……”
重续气冲冲走了。
他离开的背影隐入黑夜,根本藏不住情绪。
摩挲着信纸,夜神再次低头,仔细看着那封“信”,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若有人来看,会觉得夜神一定是眼睛出了什么问题,才会对着这样一封信看了又看。
毕竟这么大的一张纸,上面却只有三个字。
【我想你。】
……
听昀洲,斛玉前去天界的第二日,赫曦墀主殿外。
众多修士聚集在门前,他们手持符纸,严阵以待,几乎每个人都满头大汗。
谁也没想到,修者和凡人之间,最先爆发的不是河水倒流的溯霭洲,也不是无洲主镇压的数风洲,而是此时有无数大能镇压的听昀。
听昀洲凡界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路子,竟然破开凡界和修真界的屏障,一路向着赫曦墀而来。
他们的人数足足有上万人,无一例外,每个人都灰头土脸,带着一身被烈日灼烧的伤,乌压压一片跪在听昀洲洲主殿前。
为首的凡人向着修者们不停叩首:“我们真的不想死,求求洲主,洲主……”
修者身后,从中间开出的路,被叫回来的止淈快步走上前,他面带鲛纱,一身仙气,却亲自俯身,将那痛哭流涕的凡人扶起。
他直接问道:“发生了什么?”
虽为洲主,止淈主管修真界,于凡界,则由听昀洲专门设置的醒世堂负责连接两界事宜。
大多数醒世堂,是由人间衙门和修真界的小宗共建,这些年处理凡界之事,也由醒世堂上报给止淈。
而这次这样大规模的凡人涌上修真界,竟然没有一处醒世堂上报。
止淈轻轻皱眉,他的灵力微微向后,“望”向身后随之而来的辞丹月。
两人来的皆是分身,他们依旧要守在凤凰翎羽身边,一旦斛玉回来,就是将那人推进凤凰烈焰时。
濯尘剑已经将那凤凰骨挖得差不多,只差斛玉将那黑衣人带到。
半点心神都不能分出来的情况下,此时凡人涌上修真,简直是一场灾难。
被洲主扶起,那凡人或许是有了点希望,他立马抓住洲主的手,另一只手颤颤巍巍指向身后,他指着每一个人,“洲主,这是三个城,三个城剩下的人了……”
“……”
三个城?
即便是听昀洲最小的城,一城也至少有两万多人。
止淈侧头,身旁心腹的修士立马上前,拿出一本册子:
“洲主,方才已经做好核对,这些凡人的确来自持焰、火簇、滞炬三城,派去查探的修士还未回来,三刻钟内应该有回复。”
转头,止淈对那凡人道:“方才你说救你,是为何?”
像是想起什么很可怕的事,那凡人抖着声音,半晌才颤颤巍巍道:
“是,是歧奴从虚境里冲出来!牠们几乎把城里的人都吃干净了,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醒世堂的大人们也死光了……”
跟过来的辞丹月顿时一惊。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不可能,她方才去看,歧奴依旧正在虚境里看守灵台,怎么会攻击凡人?
但一个可能忽然冲进她的脑海,生生止住了她的话。
“……”
莫不是……
辞丹月看向止淈眼睛上的鲛纱,显然,对方也想到了这一点。
——是那些最近被凡人自己投进虚境的人,又变成歧奴,重新回来了!
黑衣人逼近虚境,一方面是为了逼斛玉出来,另一方面,他最近吸收了如此多三界的土地,灵力尚够,于是此刻又可以重新控制歧奴。
可没有人死在虚境,他又从哪里控制?
于是,他盯上了听昀洲的凡界。
听昀洲的凡人,是最好得到的。
他们没有阳光,惶惶度日,对修真界毫无信任,一点点威胁就能让他们听信,并迅速瓦解,然后,心甘情愿,将人送进虚境。
当死去的亲人以歧奴本能重回身边,只剩屠杀。
没有犹豫,辞丹月立刻对止淈道:“下发号令,马上派修士接管那三城。我怀疑看守那三城的太初弟子也已殒命,当务之急,是将所有凡人接来修真暂避……”
听着她说,握住那凡人满是伤痕的手,半蹲在地上的止淈没有动作,也……没有出声。
“……”
辞丹月难以置信地叫他:“止淈……?”
气氛逐渐有些凝重。
就在辞丹月说完那一刻,四周站着的修士似乎都在看着她,以一种沉默,来对她的话表达态度。
坐在地上的凡人脸上透露着迷茫,左看看右看看,一句话也不敢说。
“……”
辞丹月沉声:“止淈,现在不将凡人接来修真,接下来等到的,只会是凡界全灭,你很清楚。”
止淈当然清楚。
可……止淈起身,他冷静分析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凡人来到修真,所有听昀洲的修士都要来撑起光障结界?你我要守住凤凰骨,修士撑结界,彼时修真将无一人可用——那谁来应对新的一批歧奴,又有谁来负责修士们的安全?”
“修士若受到歧奴攻击,光障结界下的凡人立马就会死。”
止淈一句一顿:“届时,不仅是凡界,整个听昀洲修真界,亦要死在这里。”
“……”
他太绝对,辞丹月张了张口,刚想要说什么。
一道忽然声音打断了他们之间的争执。
“我来负责修士的安全。”
妖王自天空落下,一挥手,身后是几千只尚能保持化形的妖兽。
他的目光落在止淈身上:“这样,洲主可否同意?”
止淈抬头,漫天妖兽散发着可怖的威压。
没想到妖界竟然会在此时前来。
牠们是天地灵力的汇聚,是最干净的灵。
修者有时会看不起妖兽,总觉得是得了天地赏赐的畜生,但三界之中,唯有妖界,对妖王忠心耿耿,从无二心。
这也是洛贝此时站出来,却没有人质疑的原因。
“……”
听昀洲凡界迁居修真界下八十多年。
许久,在辞丹月和妖王绝对的保证下,止淈终于下令。
“……两日之内,将凡人尽数归于修真界安置。”
洛贝和辞丹月对了一下目光,辞丹月心领神会。
这次来相助,洛贝是为了小师弟。
洛贝同太初的人没什么感情,能当上妖王也不过是修为强大后的顺手为之。
只有在斛玉面前,这随性而为的妖王才会变得乖顺,他会当妖王,也不过是当年和斛玉儿戏般的承诺。
一辈子只认一个主人的兔子至今不知斛玉曾死过一次,也至今不知道,他曾和斛玉有过血契,却因为斛玉的死而生生断了。
即便和斛玉之间现在什么契也没有,他还是像十年前那样,义无反顾地站在斛玉身后。
“……”
这次事了以后,得把这件事告诉他,辞丹月想,没有一只喜欢主人的兔子愿意忘了他的主人也是那么喜欢他。
此事暂时有了处理方法,她戳了戳止淈的后背,转身:“我们回凤骨。”
走了两步,止淈却忽然道:“等等。”
辞丹月回头:“怎么?”
止淈缓声,如同自语:“虚境有新的歧奴,为什么不先攻击灵台?”
灵台才是对那人压制最大的。
歧奴怎么会先出来攻击凡界?
攻击凡界对那人来说应该没什么好处,除非……他是为了转移注意。
一点就通,辞丹月瞬间瞪大眼睛。
她快速道:“不好,快回真身……”
“!”
顺着声音转头,洛贝登时一惊。
止淈和辞丹月竟然同时吐出一口血来。
真身被重创,两人的分身迅速消散,回到凤凰骨附近。
视线内都是黑雾,辞丹月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雾气,她艰难抬眼。
止淈同她一样。
而虚空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黑衣人,正和另一边的微鹤知相对而立。
……他发现微鹤知在这里了。
空气中的炙热要将人烤化。
躲在斗篷下,没有受到半点影响,黑衣人手里转着一把眼熟的银色长弓,他感慨道:“终于让我找到机会了。有先生在我总是不好下手——他太护着你了。”
手持长剑,微鹤知盯着那黑色帽檐,声音像是结了冰:“他人在哪?”
提起斛玉。
黑衣人柔了声音道:“……当然是在他该回的地方,我把他送回家,睡了一觉。”
“而等他醒来,他将不会记得在凡间痛苦的一切,包括……”
黑衣人笑了:“你。”
第56章
重重的脚步声,好像要把扶桑树枝踏断。就知道对方又生气了,躺在扶桑树上,斛玉不由得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
小孩子脾气。
魔神也好,恶念也罢,只是未经人教化的新生命罢了。
出生便遵循本能,重续不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所做之事亦并非他所想,所以相应的罪业,也不该一个未开化的孩子承担。
至少斛玉是这样的想的。
虽然许多关系不错的星官都劝他放手,还是放弃恶种来得轻松,但他觉得,现在这样的重续其实就不错,可以控制住魔气,也能压抑住欲望。
除了……
摸了一把整个趴在自己腿上的脑袋,斛玉不解:“你怎么那么讨厌他?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记恨到现在?”
天界下凡收服魔气,自然是昼夜都去了,斛玉和夜神各自负责不同的领域,故头两天和魔气交战,大多是夜神率人前去。
彼时斛玉在处理凡界事宜,当他去时,魔气已经是受到了夜神的重创的样子。
难道是因为这个?
重续未搭话,却见一向沉默的扶桑树竟主动伸出一根树枝,直接将斛玉腿上的人扫了下去。
又被扶桑赶下去的重续:“……”
听着斛玉哈哈大笑,他也生不起对一棵树的气,重续低头拍打着身上的树叶,嘟囔着没好气:“他?我才不会记住他。”
若说是因为当年被夜神重创,重续当然不会记恨到现在。
又没有死,有什么好记恨的?
他讨厌那个乌漆嘛黑的人,完全是因为……
重续抬头,树上的斛玉正笑着对他伸手,重续眼睫轻轻颤动。
他将自己的手递出去,任由斛玉将自己拉回身边。
重新靠在斛玉的腿边,重续不由得想,或许他真的是天生恶念——
他从心底想要夜神死掉,最好是谁也救不回来的那种死,最好是斛玉再也见不到的那种死。
作为昼神,斛玉自然受飞升新仙和星官的尊敬,但他又不像夜神那样亲力亲为,他向来不太管天界事,也没有什么架子,于是和很多星官关系都很好。
但重续知道,斛玉和那些星官的好,同和夜神的好是不一样的。
斛玉不会摩挲着别的星官的信一整夜都看着天边,也不会昏昏欲睡时叫出别的星官的名字。
他是恶念的聚集,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感情。
爱是恶念的来源之一,有些人扭曲的爱就是重续曾经的养料。
但那也是爱,重续想,就像他想要夜神去死,不过是有些扭曲的爱,因为他接受不了斛玉会把注意力给别人,而且是以那样的情感。
可要说重续自己喜欢斛玉?
他并不这么觉得,他只是想要斛玉永远看着他,陪在他身边,不会投入别人的怀抱。
这样的要求再简单不过,重续自认为自己还是改变了许多,就像如果是之前的他,或许还会想把斛玉吞进肚子里。
现在已经不会了。
斛玉自然不会知道他以为的从良的小魔神在想什么,他只是提起另一个话题:“信送到了,他没说什么?”
重续一板一眼:“没有。”
斛玉:“……”
日影偏移,受不了斛玉一直盯着他,重续闷声快速说了句什么。
斛玉让他大声再说一遍。
重续又又翻了个白眼:“我说,他让我告诉你,他也是!”
然后重续就不意外又看到斛玉低头笑了。
他垂下眼睛,眼尾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笑得脸颊都是粉粉的,透明一样。
真好看。
像一株刚开的桃花。
重续抬头看了眼太阳。
从前他不喜欢日光,因为魔气会被日光吞噬,在身上灼伤很痛。
但现在他喜欢得不得了。
因为只要有一天日光,黑夜就永远到不了昼神的地盘。
“续……重续?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
重续回神,他浅浅回忆了一下斛玉刚才对他说的话:“……今晚要去扶桑里面?去做什么?我也能去吗?”
斛玉跳下树,扶桑稳稳扶住了他,树下斛玉对重续眨眼道:“我好歹是个昼神嘛,总要干点活的。”
“你当然可以去,今晚我来接你。”
而去扶桑树里做什么,斛玉没说。不过黑夜很快到来,重续也就知道了他神神秘秘的原因。
那是一条通天的光柱。
上通扶桑树顶,下通扶桑树根。
据说扶桑树树顶有几千里,树根可以蔓延到海下。
重续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夸大成分,但他此时可以确定,扶桑树一定是个两面派。
对他是两面派,对昼夜依旧如此。
因为那道光柱背面竟然就是无尽的黑夜。
随着斛玉走近,重续好奇问:“这是什么?”
斛玉说得模糊:“天地,昼夜,黑白……总之是中间的那一条界限。你可以叫他昼夜线之类的……没什么特别的名字,因为我没取。”
“……”,重续道,“那我们是来做什么?”
斛玉伸手,轻轻触碰光亮的一面,解释:“扶桑说最近星图有些不稳定,所以来看看。”
扶桑还会说话?
祂什么时候和斛玉说的话?今天下午?
当手完全没入光亮,斛玉侧头,对重续道:“重续,退后。”
听话退到很远的地方,重续仰头,发现自从斛玉将手触碰到那光柱,光柱便越来越亮。
而与之相对的,黑色那面也越来越暗。
“……”
重续想都不用想。
光柱对面一定是那张黑沉沉的夜神脸。
斛玉让重续退开,是怕光柱影响他,重续刚控制得住魔气,还承受不了这样的光亮。
而还有一个原因……
斛玉低声:“……你在哪?”
没有回答。
两方带起的灵力波动,让整个扶桑都颤动起来,斛玉闭上眼,感受着白昼之中发生的一切。
花在开,树在长,水在流,凡人在生活。
昼没有问题。
出问题的是夜。
不知道多少次,他尝试伸手触碰黑夜那端,但刚一触碰,一阵灼痛便顺着神识落在识海。
斛玉闷哼一声,差点跌倒在地。
在他低头时,一道不属于白昼的气息骤然出现,它包裹着斛玉刚刚触碰到黑夜的位置,将那一段狠狠收回,离斛玉很远很远。
斛玉深吸了一口气。
调整好识海,刚想退开,忽然,一点温热的触感落在他的嘴唇。
斛玉:“…!”
他还没来得及回味那蜻蜓点水的吻,就立马低声斥道:“……你疯了!”
他刚才只是轻轻触碰就痛不欲生,对方要多痛,才能隔着白昼触碰到他?
对面没有声音,像是悄无声息地离开。
斛玉却确信,他一定没走,只是可能痛到无法出声。
千万年,斛玉低头,慢慢红了眼角。
千万年,他们相知相识千万年,天地初生,只有他们二人,就这样相伴千万年……却从来无法相通。
不知道过了多久,光亮减弱,斛玉轻声道:“我走了,有什么问题可以写信给我。”
斛玉带着重续离开了扶桑。一路上,斛玉没说话,重续也没有。
他们在想着不同的事。
——在光柱外等了两个时辰,重续当然没有错过对方那个大胆的吻。
直到回到了斛玉的寝宫,重续忽然问:“先生,那光柱是通向哪里?”
一日为师一辈子为师。斛玉勉强打起点精神:“凡界有诗,上穷碧落,下黄泉,差不太多。”
那光柱下通的,正是鬼界往生石。
人的一生,不过是由无数昼夜组成的生死。
所以昼夜的界限,就是上通生,下通死。
倚在白玉塌,斛玉抬眸:“问这个做什么?你想去看看?”
重续摇摇头:“就是好奇。”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斛玉招招手,重续乖乖走过来,坐在他腿边,听斛玉慢慢道:
“奈何桥,孟婆汤,往生石。凡人一生结束,轮回,总是会忘记前生,空空如也来到今世。”
“但总有人喝了孟婆汤也忘不掉,走过奈何桥也忘不掉,最后进了往生石,什么都模糊了,转世依旧有模糊的直觉,能让他再次回想起曾经的某些事,某个人。”
重续抓紧他的衣摆,看着他的侧颜:“……为什么?”
斛玉仰头,看着寝宫外天将明,昼夜交替的模糊边界,喃喃:“谁知道呢……或许是执念未了,尚有遗憾吧。”
……
烈焰下,辞丹月勉强画出三张符纸,一张通知洛贝守住听昀洲,另外两张则通往鬼界和溯霭洲。
符纸迅速燃烧,半日之内,暮归和春浮寒应该都可以赶到。
但还是要看微鹤知能不能撑住半日。
修为差辞丹月一个小境界,一旁的止淈已经陷入了昏睡。
辞丹月抬头,望着高空之中激烈交战的灵力,发现自己连凑近都做不到。
缓慢恢复着灵力,辞丹月只能寄希望于那人说得是唬人的话,或者小师弟可以尽快赶下来。
不然……
控制灵台,加之心魔阻碍,微鹤知此刻拥有的灵力和那黑衣人差了一大截,但微鹤知未退,反而将那黑衣人逼退了几尺。
重续伸手,身旁又有源源不断的灵力向他涌来。
天界只剩他,那么他,便是天道。
天地都为他所用,微鹤知区区凡人,又怎么能和他一战?
重续笑了,白发在空中纷飞,这样看,他和微鹤知竟然很像。
他扬声:“你活不过半个时辰了,微鹤知,你的魔气已经冲向识海,我看得到。”
根本不需要动手,微鹤知会被自己的心魔折磨致死。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吗?
掀起又一层雾气,重续这次直接冲着微鹤知的面门而去。
此时微鹤知身上已经到处都是血痕,脸颊上溅着零星的血。
他像不知道痛,提起濯尘剑,再次迎了回去。
一边招架,重续一边不停道:“等你死了,他也忘了你,你所有的一切,和他经历的一切,我会都会尽数拿走……你什么也不会留下。”
辞丹月呼吸急促,握紧拳头。
上面又是一次猛烈的爆炸,什么也看不清。
……最痛苦的,不是恐惧对方的强大,而是自己无能为力。
就像微鹤知曾经亲眼目睹斛玉的灰飞烟灭。
就像此时的辞丹月。
所以当那道熟悉的气息出现时,辞丹月几乎是瞬间就抬起了眼。
硝烟散去,天幕之上,一身朱衣的斛玉缓缓落在微鹤知和重续的中间。
他收回手,两方的灵力同时散去。
是小师弟!
辞丹月几乎要喜极而泣,却在触及到斛玉冰冷的眼神时,生生被其中的杀意惊在了原地。
笑意僵在脸上。
辞丹月忽然遍体生寒。
醒过来的……
是谁?
第57章
高空之中,因为斛玉站在两人中间,重续也收了手,看到微鹤知不知死活地伸手,重续好笑:“你以为他还记得你?”
置若罔闻,微鹤知还是那样的姿势,他叫道:“溪云。”
“……”
半晌,垂着头的斛玉终于有了点动作,他伸出手……一把将微鹤知扔下了虚空!
辞丹月:“!”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斛玉的背影,好像对这个师弟忽然摸陌生了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因为灵力透支,落地时没有站稳,靠着濯尘支撑了一下,微鹤知再次抬头,望着斛玉的背影。
只见下一刻,斛玉将另一边的重续也重重踹出了视野内。
他回身时,在下方的微鹤知,得以短暂触碰到了斛玉垂下的目光。
淡漠,疏离,冰冷……
仿佛一切不在他眼中。
微鹤知持剑的手微微颤动。
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他也曾经历过,在斛玉灰飞烟灭后。
……是神格。
神格降临在了斛玉体内。
正如微鹤知所想,逐渐地,天空中出现了古神的气息,并顺着云层蔓延到了四面八方。
紧跟着,轰鸣的天雷便滚滚而下,电光直接劈在了斛玉的灵根上!
电闪雷鸣,风雨大作。飞沙扬砾打在脸上,刺得人生疼。
被这上古的威压所迫,辞丹月根本没办法睁开眼,她只能凭记忆将一边的止淈拉进怀中,就再也无法做出其他的动作。
凤凰的火焰随着天空的电光卷上沉沉的黑云。
一重天雷——元婴。
斛玉松手,银弓从他手中掉落,落在了微鹤知身边,一动不动。他仰着头,任由灵根疯狂涨大。
两重天雷——出窍。
四周灵力转瞬便被吸纳殆尽,濯尘插在泥中,堪堪保持着同微鹤知最后的链接。
三重天雷——化神。
重续擦擦嘴角的血,痴迷的眼神落在空中的身影,全然不顾自己身前可怖的凹陷。
……待斛玉的身体完全降临神格,他就可以将昼神带回,届时,他又可以做回昼神的重续。
他又能见到他了。
而随着斛玉的修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提升,微鹤知的脸色却逐渐沉下。
即便拥有神格,斛玉依旧是凡人之身,天灵根也无法承受接连的突破,最后只会识海爆裂而亡。
四重天雷……
一道阴影打下,斛玉淡漠的眼神微微偏移,落在了眼前人身上。
只见天雷和斛玉之间,微鹤知挡在他的面前,生生替他接下了第四道天雷。
“……”
斛玉伸手,又要将微鹤知扔下,却被微鹤知抓住了手掌,紧紧相贴。
动作一停,温热的触感让斛玉多看了他一眼,不过很快便看不清了。
因为他无视微鹤知的挽留,再次伸手,主动接住了第五重天雷——
大乘。
修真界至今修为最高者,不过微鹤知化神巅峰,半步飞升。
而大乘已然是飞升前最后一关。
……不能再突破下去了。
即将失去意识的辞丹月只听得到耳边一道刺破什么的声音。
下一瞬,天地之间的声音都消失了。
万籁俱寂。
重续呆呆仰头,望着天空之上的二人。
艰难睁开眼,辞丹月也抬头望去,却在看到虚空的景象时,喉咙好像被人掐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竟难以相信眼睛亲自看到的事。
“……”
斛玉身前,僵硬着手臂,微鹤知抬起血淋淋的手,将一截脊骨剖出来的灵根,轻轻按在了斛玉的灵根之外。
又是那样温热的触感。
没了天雷,斛玉终于开口,抬眼,他问:“你是谁?”
他好像不需要回答,接着道:“这样你会死。”
背后是血红一片,许久,微鹤知才抬眼,定定望着他的眼睛,他抬手,小心替斛玉掉下来的一缕发丝别在了耳后,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只回答了他第一个问题:
“……我是你的师尊。”
如果世间有什么东西可以阻隔天道和神格的气息,大抵只有天地造化下孕育而生、不受天道法则桎梏的天灵根。
而如果世间有谁原因为了另一个人生剖灵根,那大抵也只有微鹤知了。
重续落到了斛玉身边,望着斛玉周身的气息,他低声喃喃:“怎么会,怎么会停下……不会的……”
或许是觉得他太吵,斛玉随手一拨,重续低头,发现自己胸口被开了一个大洞。
“……”
本就是恶念魔气所生,重续并不会因为身体被洞穿就死去,但此刻他全然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死,他只想知道,神格降临被强行中断,是否还能重新开始?
……
有昼夜二神在,天界运行一切如常。
唯一受争议的四国魔气,在昼神手下几年,竟也变得越来越收敛。
——直到现在。
星官之一,也是和斛玉关系不错的破军,绕着自己耳下的流苏,眨着和行事作风完全不同的纯澈大眼睛,惊奇望着乖乖站在斛玉身边的重续,啧啧称奇:
“别说,现在确实一点魔气都看不到了。难道扶桑还有净化魔气的功效?”
当年和这魔气打得天混地沌,破军刚开始也不赞成斛玉将这样的东西带在身边,毕竟由恶念催生的魔,从根上来说,改变很难。
但现在,她愿意收回之前的话和根深蒂固的印象,重新审视这位据说在天界已经很受欢迎的魔神。
闻言,斛玉笑了笑,他道:“扶桑可没有这个功效。有这个功效的是他自己,他很努力。”
“……”
身后的重续低声说了句什么。
破军眼睛瞪得更大了,她哈哈大笑,虚点着少年的脑袋:“小东西,你把刚才说的再说一遍?”
重续自然不会害羞,他大大方方,扬声又说了一遍:
“是昼神净化了我,才让我改邪归正。”
斛玉捂住眼睛,耳边是破军离开前的放声大笑:“昼神啊昼神,你的孩子挺喜欢你呢?真有福气啊!”
“我才不是孩子……”
嘀嘀咕咕的声音。
放下手,被嘲笑一通的斛玉面无表情:“你就每天胡说八道吧。”
重续自然知道斛玉没有生气。
他像之前一样凑到斛玉腿边,被一手推开也不恼,而是问:“今日昼神要去哪里?”
早就知道斛玉要出门,重续表面上答应斛玉不带着自己,实则还是不死心。
斛玉睨他一眼,抱着胳膊,冷酷拒绝:“别问,说了你不能去。”
“……”
重续笑应,乖巧懂事:“……好啊。”
可斛玉一走,他便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不知道是天界的人太纯粹,还是斛玉太放松,平日里斛玉并不会将自己的神识外放,所以也就没有发现,自己的身后跟着一个小尾巴。
斛玉一路来到了扶桑树下,当时带着重续来的光柱前。
躲在扶桑树枝外,重续偷偷望着斛玉的背影。
昼夜线依旧平稳运转。
但若仔细看,那道线的平衡已经不在——白昼已经隐隐有压过黑夜的趋势。
将手放在其中,斛玉低声,好像自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之前星位偏移仿佛一个预兆,这几年,每当夜降临人间,人间的灵力就会莫名失调。
轻则是几个修士的修炼失败,重则是半个城的灵力失控,妖兽失灵回归本性伤人,修士狂性大发屠城。
星辰运转是灵力保持最重要的一环,此刻,斛玉即便去不到那边,也能隐隐感知到某些前来的星官,身上的气息已经乱了。
……而这一切都会和夜神自身相交。
他已经很久没有接到过夜神的来信,对方越是沉寂,斛玉越是不安。
天地初生时相知相识,昼神夜神之间的联系是天地给予的礼物,或许就是为了在某一方艰难之时能感受得到,好施以援手。
那边还是没有声音。
于是斛玉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他脱离了神识,附在了扶桑树干上。
这也是他今日为什么不同意重续来的原因——他要通过扶桑树,前去夜的领域。
这是违背天地法则的事,多一个人知道,日后承受代价,就要多一个人受罚。
所以斛玉只能自己来。
但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把握。
昼夜不能相触,但扶桑树有昼夜两面,只要神识不脱离扶桑,斛玉便可全身而退。
作为天地之灵,扶桑树很快就接纳了他,甚至温柔地将他亲自送到了夜的领域。
神识只能待在扶桑树。
睁眼,斛玉抬头,在扶桑树枝叶间,孤独的昼神企图透过无边的黑夜,找到那一颗星。
……但很快他这个微小的愿望就破灭了。
不知何时起,无数星辰在空中飞速移动起来,天空逐渐变得混乱一片,仿佛天上的星星都坠落下来,互相碰撞着,引发着三界新的动荡。
斛玉面色冷肃凝重。
他只是知道夜出了问题,却不知道对面已经是这样的局面。
不知道乱了多久,忽然,天边而来的一道神灵落在了群星之中。
好像定风针,祂甫一落下,乱动的星辰便瞬间止住了动作,静止在了原位。
“……”
斛玉眼神一动。
只见,扶桑树下,堪堪止住星辰乱流的夜神胸膛起伏,调整着呼吸。
他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刚处理完那边,又马不停蹄地来到这边,眼底尽是倦怠的神色。
双手不停按动,将星辰回归原位,大约一个时辰后,所有的星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而这一个时辰,夜神的神识就没有停过哪怕一刻。
“……”
或许是暂时没有星乱的迹象,一个时辰后,奔忙一夜的夜神终于坐下,他靠在扶桑树下,满身疲倦。
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从怀里拿出了一张信纸。
【我想你。】
摩挲那三个字,夜神低语:“……我亦然。”
“……”
心脏好像开裂,巨大的疼痛,斛玉不禁伸手,企图触碰那背影,给他传送一点灵力,却陡然被一道力猛拉回了神识。
重续低声,压抑着自己的怒吼:“你疯了吗?昼夜相触神识散开你会没命的!”
睁眼,许久,斛玉开口:“……让你待在寝宫,你怎么跟来了。”
重续动作顿住,他松开拉住斛玉的手,磕磕巴巴:“我……我只是……”
斛玉起身那一刻,重续看到了他眼底的血红。
重续忽然止住了话:“……”
他艰难开口:“是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回答,斛玉沉默转身。
出了扶桑,他飞到了扶桑外很高的地方,直到足以俯瞰整个天界。
跟出来的重续仰头。
只见空中,第一次在重续面前完全展露神格的斛玉抬手,他不顾天地法则的反噬,竟硬生生将三界白昼,拉长了一个时辰!
第58章
能帮上一点忙……也是好的。
眼前闪过扶桑树下那道玄衣的身影,斛玉闭眼,第一次对天地不仁有了如此直接的感受。
……世间难解之痛,大抵不过如此。
……
辞丹月有些头疼,她支着脑袋,面色凝重。
暮归也有些头疼。
但他的头盖骨被辞丹月当年全炸没了,只能臆想着头痛。
只有春浮寒喝了口茶,淡淡开口:“那恶天道呢?”
既然天道曾有昼夜二神,那重续便算不得正经的天道。于是他便称呼其为恶天道。
这个称呼得到了包括暮归和辞丹月在内的两个太初直系弟子的赞赏。
辞丹月闷声:“跑了。小师弟神格降临一半就停了,他估计回去找办法了。”
“也就是说,我们要在他再次回来之前叫醒小师弟。”
暮归叹了口气:“怎么叫?现在小师弟不认识你我他,他连师尊都不记得了。”
整个鬼都有些疲惫,暮归道:“我查了小师弟的神魂,他的识海很抗拒神格。但神格毕竟是天界的东西,凡人之躯很难抵抗神的产物,所以他的识海形成了一个保护层——现在就是,这层东西将小师弟困在里面,一旦放开,小师弟就会被神格完全占据,而不放开,小师弟永远也……”
也不会想起来曾经的一切。
他的一半神魂将被永远禁锢。
但若神格真的降临……现在的斛玉,只是失去了凡界的记忆,但他还是他自己,可一旦神格出现,斛玉这个人都会被完全抹杀。
微鹤知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太初的这几个弟子也不会同意。
大殿内一时沉默。
没人说话,一旁的止淈才开口道:“恶天道吸纳灵力的速度加快了。”
“……”
辞丹月当然知道。
且不仅是听昀洲,三界的灵力都开始极速消退。
微鹤知灵根断一骨,导致灵台里有几十座都失去了控制,天界不断向三界施压,仿佛在让凡人放弃挣扎,等死就好。
没有再比如今差的局面了。
暮归和春浮寒都是匆匆而来,今夜过后,他们又将回到自己的位置,支撑起一方天地。
这一团混乱,都不知道从哪里处理得好。
许久,春浮寒起身,踱步走到大殿边,望着不远处的日光,他终于开口:
“如今天界已然同凡界撕破脸,一退再退,只有死。”
他回头,神色淡淡,说出的话却语不惊人死不休:“不如,我们不退。”
暮归:“……”
辞丹月低头,没有出声。
春浮寒也没有再说,只是望着远处的山脉出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辞丹月忽然开口:“……大师兄,你知道当年你我同时入宗,为何我同意你当大师兄吗?”
止淈微微侧头,听辞丹月道:“因为我觉得你和师尊很像。”
执着,坚定,最重要的是,有一样的狠劲。
说出来就好继续了,于是辞丹月直接举起手:“我举双手赞成喽。”
止淈:“……”
旁边的暮归扶额:“唉,鬼界刚安顿好,哪里来的鬼去对抗天界……”他再次叹了口气:“……看来只能问问那些恶鬼了。”
止淈:“……”
太初宗从出世开始,走得就是不一般的路——镇压歧奴之灾。所以作出这样的决定,不奇怪。
他察觉到了辞丹月暗戳戳的视线,但听昀洲这样多的凡人,和天界开战,必定死伤无数。
像是知道他所想,春浮寒对他道:“若不战,连修者都要死。”
等到灵力消失,届时,只要是三界里的生灵,都不免一死。
止淈垂头。
如今,他还要任由太初在整个修真界掀起一场对天之战吗?
面前是鬼主暮归,半个溯霭洲主春浮寒,和……辞丹月。
他知道,不用问妖王,妖王也是势必站在太初一方的。
所以现在只剩自己。
“……听昀洲,任凭号令。”
椅子的木扶手边,辞丹月攥紧的手陡然松开,留下木椅扶手的残渣落下。
止淈走到大殿中央,没头没尾地对不知谁说了一句:“……毕竟我只算半个听昀洲主。”
辞丹月眼神一动。
她以为,从她逃出听昀洲后,就不算听昀洲洲主殿的人了。
原来她还在吗?
暮归揉揉自己的眼角,将开裂的部分按了下去,说出来最后一个问题:“那这期间,小师弟怎么办?”
……
听昀洲洲主殿不远处的别院,亭中,微鹤知将几枚丹药用瓷白的小瓶装好,送到斛玉手边。
他起身道:“你的灵根无法承受大境界的接连突破,需要调养。”
桌边正襟危坐的斛玉一言不发。
因为他正仔细观察着手中的银弓。
坠落又被微鹤知捡回来,这长弓被重续拿到手,后来又回到他的手里,但奇怪的一点是,曾在里面活跃的灵,此刻竟然沉寂了。
斛玉想要调动灵力,问候一下里面的灵,刚举起手,就被一边的微鹤知压下。
斛玉抬眼。
微鹤知望着他。
从前的斛玉看向微鹤知时,他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仿佛藏了许多话。
所以很多时候,斛玉犯了错,微鹤知一看到他的眼睛,就没有办法狠下心罚他。
……可如今,那双漂亮的紫琉璃眼睛,只剩微鹤知无从说起的淡漠。
没有移开视线,微鹤知道:“最近不要调动灵力,否则识海会破裂。”
对他的叮嘱没有回应,斛玉只是问:“你在透过我看着谁?”
微鹤知说:“没有透过你看谁。”
斛玉看了他一会儿,点头:“好吧。你没有在撒谎,我能看到。”
“……”
他的境界如今已经高了微鹤知一个境界,已然大乘,身体里又有神格,自然能知道微鹤知有没有说谎。
但其实他并不需要这些东西才能看的,斛玉想,他好像很了解对面的人,甚至只需要一个眼神,他就能知道了。
终于放弃折磨手中的长弓,斛玉又将视线落在微鹤知身边的濯尘。
被抹去了记忆,斛玉现在仿佛初生的孩童,除了对灵力晋升的天然渴望,其余的,便是好奇心有些过于旺盛。
能控制住他不再突破的只有微鹤知,而能抑制住他好奇心的,也只有微鹤知。
于是微鹤知将腰侧的长剑拿出来,放在斛玉的手心。
任由斛玉将濯尘转来转去,坐在斛玉的身边,微鹤知轻轻吐了一口气。
……失去一段灵根,对他的影响,还是超出了微鹤知的预先设想。
就像木桶少了一段木板,灵力像木桶里的水一样,慢慢在流逝。
不用多久,微鹤知就会支持不住那些灵台。
即便如此,可那段灵根,微鹤知从来没想过要拿回来。
转着濯尘,斛玉忽然道:“如果你死了,而我又记起了一切,我会伤心欲绝吗?”
微鹤知:“……”
没有抬头,微鹤知张了张口,还未回答,斛玉自言自语道:“我觉得会的。”
斛玉:“不然,我为什么会有眼泪?”
动作一顿,微鹤知缓缓转头,发现斛玉正一脸淡漠地哭着。
“……”
那些眼泪像是身体里的斛玉在沉默落下。
微鹤知的心脏抽痛一下,他伸出手,仔仔细细将斛玉的泪痕拭去。
在他动作期间,斛玉一动不动,任由他温柔的动作落在眼底。
他说:“你现在身边都是眼泪。”
微鹤知垂手,他说:“陪我去个地方?”斛玉还没有回答,微鹤知便道:“你会喜欢那里的。”
斛玉:“……”
站在濯尘剑上,斛玉低头,望着脚下的山川河流,他已至大乘,世间万物似乎都在他的神识内。
他可以触碰到任何地方的树叶和溪流,于是也失去了对世间生灵最基本的情绪。
这次出来,倒是有些不一样的感受。
比如他可以通过神识触碰到流水,但流水经过时的声音里不会有鸟鸣和风过的气息。
他的世界是单一的集合,如今多了许多重叠的色彩。
斛玉问微鹤知:“这就是你要我出来的目的吗?”
自从神格降临,斛玉说话直白了很多。
微鹤知道:“只是巧合。”
斛玉摇晃着脑袋:“哦。你在撒谎。”
半晌,微鹤知道:“……到了。”
落地,斛玉抬头,眼前巨大的石头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太初宗”三个字,斛玉点评:“这字真丑。”
收起濯尘,站在空荡荡的山门前,微鹤知面不改色:“嗯,你儿时写的。”
斛玉:“……”
面前是数不尽的黑石台阶,两侧的青松抖落下积雪,落在树下,掩盖住了台阶本来的颜色。
一层薄薄的积雪,踩上去很快就化成水,化作两人的脚印。
斛玉低头好奇看着,他的头顶,忽然,一只闻声而来的松鼠在树上探头探脑,它静静站立,小心看了斛玉几眼,转身掏出家里囤积的松果,权衡再三,最终害羞且悄咪咪将最大的那个扔在少年脚边。
“……”
捡起那个松果,斛玉抬头,和树上的那只毛茸茸的松鼠对视。
不是妖兽,只是最普通不过的松鼠罢了。
一旁的微鹤知替他抖落松果上雪屑:“它很喜欢你,从前就经常给你送松果,没有恶意。”
于是斛玉就抬手,摸了摸松鼠热乎乎的后背。
好软。
收回手,斛玉回头,发现微鹤知手里还攥着自己的松果。他问:“松果可以给我了吗?”
微鹤知递给他,听到斛玉说:“其实我知道的,它喜欢我——我还知道,你也喜欢我。”
微鹤知:“……”
呼出一点白气,白气朦胧了微鹤知的眼睛。
许久,他压抑着声线里藏着细微的颤抖:“……当然,从来如此。”
第59章
大抵是知道护山大阵没人能破,于是整个太初都前去看守虚境,此刻太初山竟一个人也没有剩下。
旷广寂寥,群山细雪。偶有鸟鸣声回荡在长阶外,更显得四周空寂。
手里捧着那颗松果,跟在身后,斛玉默默看着前方微鹤知的背影。
时不时,会有什么熟悉的感觉从心间闪过。
那些感觉告诉他——他好像曾这样,一步步跟着微鹤知走过这长长的台阶许多次。
从仰望着大宗的浮舟,到后来的太初,而唯一不变的,只有前面宽厚的肩膀。
这次出门,斛玉以为微鹤知会带他去什么特殊的地方,让他的神格消失。
但他没有想到,微鹤知带他来的是太初宗。
斛玉记忆里是有太初宗的概念的,但是关于太初经历的一切,都被悉数封存。
所以当微鹤知带他来到错落的白玉连廊,斛玉甚至有些惊奇地望着这精巧的连廊。
抚摸着那白玉,他下意识开口:“不爱去弟子堂的弟子如果有这个,一定会很幸福。”
冬天没有雪,夏天也不热,可以随时移动到各种地方,不用走崎岖的山路,不需要急急忙忙赶路。
说完,斛玉自己先愣了一下。
弟子堂……什么弟子堂?
一旁,闻言,微鹤知回身的动作一顿,许久,他开口:“……嗯。”
“……”
后知后觉,斛玉转头:“这是你做的?”
呼出口气,微鹤知道:“不是,是你的大师兄,春浮寒做的。”
斛玉又问:“他是给我做的吗?”
他太敏锐,微鹤知只能答:“是。”
斛玉没有回来的这十年,春浮寒几人总是日日懊悔,总想着等斛玉回来,做点什么送给斛玉。
所以随着他们修为的提升,太初也越来越奢靡,逐渐变成外界惊叹的样子。
但他们不知道,最开始,这些其实只是给太初小弟子的一份礼物罢了。
摸着那灵力充足的白玉,斛玉问:“那你送给我的呢?”
因为微鹤知替自己挡了天雷,斛玉对他很感兴趣。
而他如今又已经知道微鹤知对自己是什么感情,所以更加好奇。
“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思念我的……做灵器?画符纸?”
“……”
不知道过了多久,微鹤知转身,望着他的眼睛:“……这只是很微小的一部分。”
斛玉觉得微鹤知说话也变得直白了。
他想问还有什么?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接着问,微鹤知却忽然俯身,封住了他的唇。
斛玉:“……”
一只手轻按他的脖颈后,微鹤知的动作很温柔,不带一丝情/色。
当他吻下来时,斛玉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疯狂跳动,以至于他完全不能动作。
直到微鹤知撬开他紧闭的牙关。
风雪缱绻。
温热触碰,斛玉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融化,落在心口,堵住了通往四肢百骸的灵脉。
水珠划过斛玉的眼角,他快要喘不过气来,只能用手无力地抵住微鹤知的肩膀。
这时候斛玉才发现,微鹤知的身体是那么热,甚至有些灼人。
这个吻像是微鹤知情不自禁,又别无他法,想要将自己的情感全部渡给斛玉,好让他知道,自己的思念从何而来,又有多少。
可惜,无论多少情感,在他退开的那一刻,斛玉的心瞬间就变回空荡荡。
“……”
他的嘴唇有些亮光,微鹤知垂眸。
身后是洁白的玉与雪,斛玉的脸蛋却红红的,显得更加明艳。
修真界唯一的大乘,竟然被修真界唯一的化神逼在了角落,呼吸交错,他们靠得很近,微鹤知摩挲着他的脸颊,将额头放在他的肩窝,许久,他低声说:
“溪云……快些想起来吧。”
“……”
斛玉眨眼:“……好哦。”
……
在被虚境吞噬的第十日,三洲修者迎来了新的指令——停止控制虚境扩散,所有修者将本洲灵力,聚集在祭天台。
……而凡人则皆护佑在祭天台下,等待。
至于等待什么,上面并没有说?
但此消息一处,三洲修者都或早或晚意识到了上面的大能们要做什么。
“……”
他们沉默着,对于对抗天界存在着天然的恐惧,就像曾经从未见过的虚境降临,半个修真界都惨遭覆灭,让人感到窒息。
……要同这样的天界为敌?
可虽这样想,但,令人惊诧的一点是,修真界竟没有几人提出异议。
或许有不参与者,但终究是极少数,剩下的,大都被这几日被天界轮流打压,窝囊憋在心里,早已怒气横生。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
虽没有万全的把握,但至少不会比如今的境况更差。
既然大能皆如此,他们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于是,若此刻有人来看,整个修真界像是被一股莫名的火点燃,并且迅速有燎原之势——即便只是一道指令,代表着却是修真界上层的一致态度。
而更振奋人心的,还有关于歧奴死守灵台的消息传出。
本以为歧奴的消息会引起恐慌,暂时不可公之于众,但未曾想到,有惊鸿一瞥认出恢复意识歧奴身份的执拗修者,背着修真界独自前去虚境,回来后痛哭流涕。
至此,越来越多得到消息的修者前去虚境。
虽然不可久待,但只要去见到守着灵台歧奴的,便没有人再对歧奴的存在置喙。甚至有传言,只要天界倒,歧奴便能恢复原身。
预料之中,辞丹月点着三洲地图:“祭天台分别于三洲最高处,本意为接应天道,如今将灵力聚集至此处,倒方便了我们动手。”
暮归叹了口气:“可惜鬼界没有祭天台,只有血池。”
辞丹月惊奇望着他:“……祭天?你们鬼界拿什么祭天?鬼魂?”
暮归安抚:“只是个玩笑。”
辞丹月:“……哈哈。”
止淈微微勾起嘴唇。
他没见过这样鲜活和同宗弟子逗趣的辞丹月。
原来太初里,都是这样相处的吗?
说起了无关话题,春浮寒习以为常,淡声打断:“好了。”
辞丹月和暮归噤声。
春浮寒道:“收集灵石需要耀石,但耀石时限短,所以收集完灵力需要马不停蹄运输到各宗祭天台,且,这些事都要在三天之内完成。”
辞丹月挠挠头:“三天不够吧?修真界的灵力分散,很难收集。就拿听昀洲为例,整个听昀洲依靠的是日光,灵力皆来自于此。收集日光之灵……想想都知道很难。”
春浮寒抬眼,迅速看了她一眼。
就这一眼,突然想到什么,辞丹月未说完的话尽数卡住,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春浮寒:“不会是……那个…吧?”
“……”
春浮寒沉默。
暮归也直起身,不太赞同:“可师尊如今断了一截灵根,不一定可以拿起那么多聚……”
春浮寒打断他:“师尊可以。”
“……”
他看着两个师弟妹,几乎一字一顿:“天灵根并不是主要的东西。如今这个状况,只能借助……”
魔气。
最后两个字,春浮寒没有说,暮归和辞丹月却瞬间读懂。
愣愣支着脑袋,辞丹月喃喃:“那万一控制不住……”
春浮寒起身,分析:“有小师弟在。即便没有记忆,师尊也不会对小师弟下手。”
“……”
他有理有据,甚至将后续的可能摆在两人面前,但并没有一口应下,暮归和辞丹月只是各自沉默。
他们不是无情道,没有春浮寒如此快能狠得下心。
知道他们的顾虑,春浮寒并不催促。
他只是独自走到了大殿外。
妖界的仙鹤掠过上空,他们正抗起结界,以防日光对凡人损伤。
……怎么会没有顾虑。
只是春浮寒知道,有些事不狠下心来做,或许后半生都要后悔。
他曾经赌过,心软了,所以他输了。这次,春浮寒只忠于最理智的答案。
止淈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他只是直觉,这是属于太初宗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一旦被揭开,必将掀起轩然大波。
可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所以即便如此,太初也要做。
会是什么?
半晌,辞丹月开口:“三师弟,师尊如今在哪里?”
暮归仰头:“太初。”
辞丹月:“……”
站起身,辞丹月握紧拳头:“……明天,明天再去找师尊。”
暮归没说话。
辞丹月低声:“至少留给他们一点时间……留一点吧。”
……
不知道师兄师姐做了什么决定,斛玉只是被微鹤知牵着手,一起回到了白玉宫。
白玉宫还是斛玉离开前的样子,毛茸茸的毯子,熄灭的香炉,倒扣的茶杯。
对这些全然陌生,斛玉四处看着,他任由微鹤知将自己用毛毯子包裹起来,然后将恢复成银镯的长弓套回他的手上。
斛玉低头,闷声:“我现在用不了它。”
这个银镯现在并不能为他所驱,只要神格未除去,他的气息就会被覆盖。
闻言,微鹤知点头,并未说什么。
斛玉摸摸胸口挂着的水坠,忽然问:“我知道了——你的第三滴心头血在这里,是不是?”
修者此生一共可取出三滴心头血。
斛玉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都给了我,所以你不是不飞升,是此生不能飞升。”
“……”
微鹤知整理他衣袖的手停在半空。
第60章
斛玉歪头,不解其意。
微鹤知却没有再说了,他只是将一旁温热的茶递到斛玉手中。
刚才斛玉一直靠在白玉连廊上,难免有些凉意。
其实对于如今的斛玉——大乘修为,白玉连廊那点凉对大乘修士根本不构成任何影响,但微鹤知却还是将他的小弟子当成易碎的琉璃,处处都要考虑周全。
温热的水汽弥漫在两人之间,朦胧而又梦幻,坐在斛玉身旁,微鹤知缓声道:
“……下面的宝库你也去过,那里是我收集和做的一些宝物珍品,以后需要什么去里面找就好,水坠就是钥匙。”
他又说,太初如今不比当年,常年下雪,偶尔雪太大,斛玉若记不得回白玉宫的路,可能会在冰天雪地里迷路,届时用手镯触碰随意一处地砖就好。
太初每一块地砖,微鹤知都设置了符阵。
还有……
关于太初和斛玉,微鹤知说了很多,他的神色温和,话语间无比细致,就像是,
斛玉想,就像是将死之人,要将一切都安排好,然后就可以安心撒手人寰。
“……”
这样的想法越来越有变成现实的趋向。
终于,在微鹤知说到白玉宫如何可以化为天级防御法器时,斛玉打断他,开口:“我知道这些做什么?”
微鹤知:“……”
斛玉的心里莫名烦躁,语气也连带着焦躁和不耐起来。
就好像他说得不耐烦些,就可以避免什么不愿意面对的东西。
斛玉道:“有你在,我为什么需要知道这些东西?”直直望着微鹤知,斛玉说:“你又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
握着他的手,默了默,微鹤知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道:“……濯尘也会听你的话,记得带着它。”
一把掀开身上的毯子,斛玉扬声:“我为什么要别人的灵器?!”
对他的发怒早有预料,微鹤知叫他:“溪云。”
“……”
两人无声对峙,沉默化作水波荡开。
微鹤知静静望着他的小弟子,他的眼睛里好像沉着数风全部化不开的雪:“……祭天台需要灵力,只有我可以将修真灵力聚集到一处。”
“我的灵根一半在你身上,你知道,没了灵根的修士只会日渐消散灵力,我不会等到那一天,也不会让他活着。”
他是指谁不言而喻。
……重续。
只要重续活着一天,不仅是微鹤知,对如今三界无论是谁来说,都是一场劫难。
斛玉忽然捧住微鹤知的脸。
他眼底是阴沉的气息。神格将他内心最激烈的情绪都激发出来。斛玉一字一顿,冷声重复:“我不会让你死。”
“重续,我来杀。”
“……”
微鹤知淡淡道:“弑神是什么代价,你不知道吗?”
魂飞魄散。
斛玉依旧是凡人之躯,就逃不开弑神的反噬。但只要有重续在天界,此时谁都无法飞升,又成了一个悖论。
即便是飞升,没了扶桑树庇佑,要杀了重续,依旧会受到天地法则的反噬。
闻言,斛玉回:“那又如何?只要我全盘接纳神格,杀他,我不会有任何影响。”
眉心一动,微鹤知道:“但那就不是你。如果是这样,我不会拿走我的灵根。”
他触碰脸颊边发抖的手,清楚感觉到斛玉的骨节,在对方即将爆发前,微鹤知说:“所以现在只有一个解决办法。”
斛玉:“……什么?”
不加掩饰地望着斛玉的眉心痣,微鹤知说:“……你突破神格,想起来从前的一切……再将我的灵根带回来。”
斛玉终于知道微鹤知之前的那些话,是什么意图。
——他是明明白白告诉斛玉,如果你回不来,我也不会活着。
只有斛玉想起来,或者,微鹤知死。
浑身冰凉,斛玉咬牙,眼眶慢慢变红:“你在逼我?”
摩挲着斛玉眼下的红润,微鹤知淡声说:“是。”
微鹤知:“所以你一定要想起来,然后回到我身边。”
斛玉一把推开微鹤知,夺门而出,头也不回地离开。
“……”
伸手的动作还停在那里,如今手心的人走了,微鹤知也未改变动作。
斛玉走了,没了结界,身后的风雪便趁机钻进了室内。
几个雪片落到了微鹤知的发间,像是让他多了几缕白发。
微鹤知垂眸,斛玉走后没多久,一滴血便落在手边。
两滴,三滴……
直到没血了,微鹤知才擦了擦嘴角,将铁锈的味道尽数吞了回去。
这世间最不想逼斛玉的就是微鹤知,他也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因为他舍不得。
如果时间允许,微鹤知会慢慢守着他捧在手心的小弟子变得强大,直到神格在漫长的时间里消失。
……但微鹤知的时间不多了。
天灵根就像压制身体内迅速增加的灵力的门,如今这门开了,体内的灵力充盈又无法得到运转,只能在四肢百骸碰撞。
微鹤知的灵力正在飞速流逝。
重续还没有死,微鹤知不放心他的小弟子,所以他只能用自己来做筹码,来赌一场只有一次机会的局——他要赌斛玉能压过神格,清醒过来。
之前鬼界幻境前,微鹤知便从不怀疑斛玉能醒过来,这次亦然。
有东西进入了太初结界,微鹤知起身,一道符纸从天边飞速传来。
微鹤知随手点开。
他听到辞丹月低低的声音:“……师尊,真的要启用聚灵阵吗?”
“聚灵阵的位置叠加起来,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太初之前想做什么。”
知道这只是二弟子要掩盖真实想法的一个借口,微鹤知没有回答,果然,下一刻,辞丹月慢吞吞说:“……你的灵根也会尽断的。”
微鹤知:“……”
看了一眼白玉宫外,没有斛玉丝毫的痕迹,微鹤知回头,他垂下眼,答复二弟子:“启用,你们只要准备好祭天台。”
符纸燃烧殆尽,微鹤知将小弟子的毯子叠好。
没有告知,他独自出了太初宗,向山下走去。
……
而彼时夺门而出的斛玉,此刻在山林间漫无目的地游荡。
其实斛玉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的心里也没有之前的生气。
斛玉承认,他只是不想和让自己心绪起起伏伏的人待在一个地方罢了。
因为他再也不想听的微鹤知一个关于“死”的字眼。
好像一听到这个字,斛玉就会剜心得痛。
边走边克制着,斛玉一路来到了太初宗山顶。
这是太初宗最高的山,入目便是一片断崖,和一棵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矮树。
那树似乎很老了。
长得歪歪扭扭,叶子和树干,都是斛玉没见过的样子。
这让斛玉有些好奇。
到底是什么树,才能经得起太初峰顶连年的暴雪?
他走上前,围着树四面转着,这一转,还真让斛玉找到了点东西。
是一张被石头压在树下的红布。
扫掉积雪,抖落枯叶,因为时间久远,斛玉只能仔细辨认着红布上的字。
【小弟子斛玉……七年前得此树枝,不忍抛弃……遂植于太初,今日移至太初新址,望小弟子…见此树……得以归家…师尊……微鹤知。】
读到最后一句,斛玉攥紧手中的红布,本来停下波动的心又开始乱了起来。
“……师尊。”
下意识喊出微鹤知的那一刻,几个碎片的记忆像沙子一样忽然将斛玉的识海搅动,他的眼前闪过曾经太初平凡一天的某一段记忆。
【辞丹月:“小师弟,你拿这么个破树枝回来,是想要告诉师姐,再穷也不能忘记捡破烂?”
斛玉说不是的师姐,是我觉得咱们宗就跟这树枝一样半死不活,我想救救试试。
辞丹月:“……”
看到辞丹月无语凝噎的表情,斛玉就笑了,他摸摸小树枝,解释:“……其实是我父母坟前的树枝。昨日和师尊回去看他们,发现它兀自从我父母亲的坟前长了出来,我左看右看它没人照顾可怜,就想着,带回来养养。”】
而斛玉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唯一替斛玉记着将这树枝养下去,直到真的成活的,竟然当时没有说一句话的微鹤知。
“……”
记忆中断,斛玉捂住脑袋,跌坐在峰顶的暴雪堆中,他用力呼吸着,痛着,识海和体内的神格不停撕扯。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触碰隔空落在斛玉的神格上。
祂如水流,慢慢安抚着躁动的神格,像安抚自己调皮的孩子,不厌其烦。
“!”
察觉到某种熟悉的气息,斛玉猛然睁眼。
像是难以置信,斛玉手颤抖着,轻轻用手指尖触摸着那段细弱的树枝,感受树枝里的灵力流动。
一块树皮随着他的动作啪嗒掉落。
“……”
像是一个信号,斛玉愣愣抬头。
只见,透过繁茂的树叶,久违的阳光跳动着落在了斛玉的发顶,也落在了已经完全褪去一层皮的歪树上。
生机盎然,金光落下,恍如春日。
斛玉望着那棵树根都被掩埋在雪下的古树,喃喃:
“是你吗……扶桑?”【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