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少年仰头,出神望着稀疏的枝丫,眼角周围的皮肤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变红。


    ……天地初生,扶桑为先。


    昼夜二神诞于扶桑树下。扶桑赤阳烈焰,阳面即为昼,阴面即为夜。


    昼夜界限,就在扶桑树中。


    看似平常,但这条黑白分明的界限却好像是一切的平衡,只要这条界限还在,天地的运行法则就可以畅通。


    所以在这条界限混在一起的那天……


    万星陨落,天塌地陷。


    所有飞升的神官在烈阳中化为飞灰,而天地孕育而生的星官,则身体块块碎裂,落在天地间各处,怨气久久不能散,化为吞吃天地的虚境,将一切裹挟其中。


    ——虚境里梭子长型、若眼睛一般的水潭,枯树下血褐色的泥土,黑色连起来如发丝的尸牙织梦……以及歧奴对斛玉天然的敬畏。


    而扶桑,当黑白界限一消失,扶桑的根部转瞬就被天地吞噬,失去了所有的灵力。


    斛玉咬牙,他紧紧握住扶桑的树干。


    雪又开始下了。


    斛玉体内的神格逐渐被扶桑拔走,随之而来的,是昼神在扶桑里残留的一缕灵忆。


    ……


    重续拉住斛玉的手,额头青筋跳动,他的神色隐忍,仿佛压抑着什么:


    “你不能去。”


    “……”


    因为将白昼拉长一个时辰,斛玉的身体已经开始受到天地法则的反噬。


    世间万物,大抵只有时间是拖不住的,若强行更改,必定要付出代价。


    斛玉付出的代价,就是自己的神魂,脊骨和眼睛。


    随着维持白昼的时间延长,斛玉的脊骨已经逐渐开裂,眼睛也日益模糊,渐渐泛白。无论重续再怎么替他修补,也赶不上天地法则的速度。


    想到斛玉背后已经露出骨头的划痕,重续声音重重落下:“今天我不会让你出门。除非我死。”


    斛玉:“……”


    斛玉叹了口气。


    回头,斛玉脸色苍白,他抬手,拍拍重续的头发,因为要和身后的痛作斗争,斛玉能用的力气不可避免小了一些。


    落在重续头顶,像是飘落一片云朵下来。


    重续:“……”


    重续倔强的眼神中终于闪过一抹微光,不想让斛玉看到,他立刻低下头,闷声道:


    “我不管他的死活,我只要你活着。如果你死了,我一定……”


    一定重新变回魔气,吞吃掉天地间的一切。


    但后面的话,重续没有说出口。


    只要斛玉还在这里,他就不会将自己魔性的一面展现出来。


    但养了重续这么多年,斛玉怎么会不知他的未尽之言。


    轻轻弹了一下重续的额头,斛玉淡淡说:“胆子大了,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重续扭头,一言不发。


    他的手还牢牢抓着斛玉的手,一副说什么也不会放开的样子。


    斛玉无奈:“那我去找星官也不行?”


    重续抿唇,保持沉默。


    ……不行。


    他此刻去找星官,要说什么不言而喻。


    斛玉想要救夜神一把,那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将白昼压缩到黑夜的边缘,献祭斛玉昼神之躯,以稳定乱动的星辰。


    昼夜二神皆清楚知道,星辰乱动,其实只是天地不仁的一个开始。


    昼夜之神执掌黑白数万年,自天地孕育,将天界和下界治理得繁荣昌盛,使得无数凡人飞升。


    这也就使得天地间灵力为凡人所用居多,而其他生灵可用的越来越少——


    但天地间大多数的生灵,并不是人。


    于是这次乱动,就是天地对于生灵平衡的维护,和占据绝大多数灵力一方的清洗。


    天地要重回伊始的平衡。


    夜神逝去后,就是昼神。


    所以无论如何,斛玉都无法活太久。


    ……斛玉想,既然如此,为何不用他的命,换夜神活下来。


    而夜神亦是如此想的。


    故夜神并未告诉斛玉星辰乱动之事,甚至不让星官往来通报。


    如果不是斛玉这次只身前往夜神的领域,他或许会在无知无觉中,失去心底那个埋的最深的人。


    那一定很痛。


    痛不欲生。


    斛玉静静望着重续,叮嘱:“我走了,你记得维护好扶桑,祂其实并不讨厌你,你知道的……”


    重续一把紧紧抱住斛玉,他咬牙,打断了斛玉托孤一样的话:“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


    摸了摸重续的后脑勺,斛玉仰头,看着掉了许多枝丫的扶桑,他笑了一声,没有说不信,只是道:“……这么厉害啊?”


    重续几乎是瞬间落下泪来。


    他哽咽祈求:“……别走,至少今天,陪陪我,可不可以?”


    斛玉没回答。


    重续闭上眼,压下心底的暴戾。


    如果斛玉依旧要去拉长白昼,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杀了那个夜神,然后带着斛玉进入自己的魔气。


    天地间唯一不受法则制约的,或许只有他的魔气。


    他会杀很多人来维持魔境,让斛玉活下来。等到最后一个人都死光了,他就去杀天地的生灵。


    既然天地不仁,重续不介意和天地较量。


    只要斛玉还活着,重续一定会回到他的身边,无论是以什么形态。


    知道这样斛玉不会愿意,但此刻重续想不了那么多了。


    此刻,斛玉的神魂性命,才是头一位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重续一动不动的身体太僵硬,斛玉终于答应下来:


    “……好。那就陪陪你。”


    于是这一天,重续重新获得了斛玉完整一日。


    他给斛玉修复脊骨,修复眼睛,牵着斛玉的手去看扶桑。


    他们躺在扶桑上看阳光落在树叶上的光斑,一如斛玉曾经带着他做的每件事。


    趴在斛玉的腿边,重续望着斛玉昏昏欲睡的侧颜,很久很久,他才做了一个决定,重续对斛玉说:


    “等我半个时辰好不好?我有个东西想给你。”


    斛玉轻哼一声。


    重续独自来到扶桑树里。


    他知道扶桑不喜欢自己,但是没关系。重续想,扶桑一定也是不想斛玉死的。


    走到黑白界限边,凝望着已经开始互相渗透的昼夜,重续莫名嗤笑一声:“……算你命好。”


    可以和昼神一起诞生,久久相伴。


    这世间最没道理的就是先来后到,先来的人永远比后面的人多一段不可复制不可取代的经历,以后的人再好,也不会有之前人的回忆和时间。


    只有经历过的时间和回忆无法倒退。


    所以先来的人才无可取代。


    深吸一口气,重续扬声:“扶桑,你在吗?”


    扶桑树内空荡荡,什么声音也没,重续却知道,扶桑一定是在的。


    祂不喜欢自己,所以不和他说话。


    重续自顾自说:“我生于天地恶念,整个世间的恶念都由我掌控。所有恶念都包含着不同的灵力……我代替昼神死了,是不是能回馈天地灵力?”


    扶桑依旧没出声,只是掉落一片树叶。


    重续心里忽然涌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皱眉抬头。


    只见树叶晃晃悠悠,从扶桑树里落下,最终落到了他的身旁。


    重续伸手,接住那片叶,看清叶子的那一刻,不好的预感全部成真,重续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叶上只写了两个字——


    已晚。


    万事已晚。


    瞬间变了脸色,重续用最快的速度冲出扶桑,但扶桑说他已晚,所以待重续来到斛玉躺着的位置,发现斛玉已经睡了过去。


    “……”


    重续轻轻呼唤昼神:“……昼?”


    死寂,回答他的,只有斛玉微弱的呼吸。


    重续抖着手,发现金色的灵力开始从斛玉的四肢百骸渗出,逐渐融入了扶桑。


    想也没想,重续立刻抱起斛玉,回到了扶桑内部。


    他的脸色黑沉可怖。


    黑白界限正在互相溃散,重续一把抓住这条看得见摸不着的光柱,咬牙,生生将这条界限扯了出来!


    既然天地要平衡,留着这条界限又有什么用?


    只要这界限消失,他辅助昼,压过夜域不是问题。


    这样至少可以让斛玉恢复很长一段时间。


    果然,如重续所想,沉睡着的斛玉猛吸一口气,瞬间清醒过来。


    属于昼神的神力逐渐回到他的身体,重续手中鲜血淋漓,他望着睁开眼的人,几乎要喜极而泣。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将黑白界限扯出来下一刻,他们身后的夜竟然完全消失了。


    重续一愣。


    ……怎么会?


    ……这是怎么回事?!


    想到什么,重续身体一僵。他颤抖着眼睛去看怀里的斛玉,发现刚才还清醒一瞬的斛玉,此刻竟然完全失去了呼吸。


    “……昼?”


    没有任何回答,连清浅的呼吸都消失了。


    天地间只剩耀眼的白昼,殊不知太阳已经陨落。


    ……白昼占据天地一切时光,天地平衡本慢慢在消磨平衡,如今一方独大,整个世间的灵力都集中在了斛玉这一处。


    斛玉此刻就是那个天地之间唯一的活靶子。


    于是。


    天塌地陷,世间万物重组。


    待扶桑树开始坠落时,重续恍惚想:夜为何会消失?


    难道是夜神在献祭自己的途中,因为黑白界限消失了,而消散于天地间?


    可为什么斛玉也要死?


    ……天地法则,还是天地法则。


    所有的克制化为飞灰。


    重续抱着斛玉冰冷又即将溃散的身体,目眦欲裂,眼眶好像要盛不住他的恨意。


    而随着魔神神思的崩塌,重续身上的魔气几乎是眨眼间荡开,魔气化作铺天盖地的大雾,在天地法则之前,将天地法则平衡的一切都笼罩保护其中。


    坠落的星官,消散的飞升修士……


    掺杂着黑雾的虚境降临在了世间。


    而死去的一切天界生灵,都被黑雾化作往生石上的名字,归于往生石。


    鬼界往生石。


    浑身浴血,神色癫狂,作为如今天界唯一的活人,重续不眠不休,在往生石里找了三天三夜。


    终于,第四天清晨,他双手捧出一抹微弱跳动的神魂。


    ……是他。


    终于找到了。


    神魂虽然只有一缕,但也够了。


    眼里都是血的重续用脸颊蹭了蹭那抹温热,好像当年趴在斛玉的腿边:“我说过……我会带你回来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胸口好像被人开了个大洞,如今也不知道用什么填才好了。


    ……


    斛玉睁开眼,眼角不知何时落下一行血泪。


    朱红落在雪上,砸出一个浅浅的坑。


    手边多了一截散发着金光的枝条。


    捡起那枝条,斛玉起身,踉踉跄跄朝着山下走去。


    神格消散,他都想起来了。


    需要立马告诉所有人……不能,绝不能攻打天界。


    天界如今真正的掌控者,根本不是重续,而是吸收恶念平衡天地灵力的恶天道!


    祂无声地,俯视着,在背后看着,操纵着一切。


    ……直到天地所有灵力聚集在一起的那一天。


    等到凡界攻上天界的那一刻,祂就会将一切灵力都夺走,将一切生灵都湮灭,然后……


    重开天地,回到天地初生伊始。


    ……所有人,都会死。


    第62章


    和辞丹月一样,暮归躲在阴影下,他默默望着祭天台上的微鹤知,神色飘忽不明。


    只有春浮寒站在微鹤知身后。


    如同当年天雷落在太初宗那晚,亲眼见着微鹤知掌控数万聚灵阵,只是后来斛玉回来了,春浮寒便以为那些聚灵阵会就此沉寂,不会再有重启的机会。


    却没预料到如今的境地。


    世事无常难测,春浮寒拾阶而上。


    他面色毫无波澜,仿佛面前不是惊涛骇浪,而不过是从前太初宗最平常的一天。


    其后很远的地方,谢怀瑜死死盯着他的背影,捏着椅子的手用力到泛白。


    待到微鹤知身后,春浮寒方仰头,他淡声说:“师尊,我可启用聚灵阵。只要五个时辰便足矣。”


    “!”


    闻言,靠着墙偷听的辞丹月瞬间直起身。


    暮归也轻眨眼,似乎要上前一步。


    却听微鹤知说:“我一人足矣。”


    “……”


    许久,春浮寒沉默退后。辞丹月也靠回墙边。


    望着台上的微鹤知,她问一旁的暮归:“……连大师兄都没办法接手。你说,那些聚灵阵到底布置了多少?”


    暮归摇了摇头。


    只有春浮寒知道微鹤知聚灵阵的事,他们都不知道。


    或许是春浮寒修无情道,所以最不会对微鹤知的行为有任何阻拦。也或许是春浮寒的无情道不受心魔的影响,微鹤知才允许他参与一二。


    凝望着春浮寒退下来的背影,辞丹月心中莫名空了一下。


    ——她亲眼看到了微鹤知将天灵根剖出,那日以后微鹤知的身体必定已经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


    如果此时重启海量的聚灵阵,微鹤知……还能活下来吗?


    即便活下来,他身体里的魔气怎么办?


    但在场的太初弟子都知道,这个问题,他们不能问——唯一能问的、能劝阻的。


    只有斛玉。


    从前就是这样,只要是微鹤知决定好的事,除了斛玉,谁都没办法动摇。


    但偏偏斛玉如今……没有记忆。


    以祭天台聚灵开天路直会天道,对整个修真都是最好的选择,但唯独对太初是死局。


    春浮寒扶住身侧的长剑,站在祭天台下,替微鹤知守住最后一道结界。


    而台上正中心,面对烈阳,微鹤知抬起手,乌云逐渐聚集,隐隐有雷声从天边滚来。


    四周寂静。


    如今三洲祭天台和鬼界的往生石附近,都聚集着有头有脸的修者,其中数听昀洲最多,无他,只是微鹤知下令,要其一人独启灵台。


    从前开启祭天台,大都需要三洲洲主同在,如今微鹤知一人便可聚起三界灵力,谁都想看看,璇霄仙尊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于是在微鹤知抬手的瞬间,周围瞬间沉寂下来。


    三界的修者皆屏息。


    只见微鹤知放下手的那一刻,数万个巨大的聚灵阵,忽然从三洲三界的各处地底浮现!


    “!!!”


    地面震颤,所有修者都低下头,震惊望着脚下,只见光芒足够将整个三界颠覆的金光缓缓升起,下一刻,三界灵力尽入祭天台!


    聚灵!


    而看到听昀洲下聚灵阵的那一刻,止淈几乎是瞬间从离祭天台不远的位置上坐起来,他鲛纱下的眼睛睁开,空无一物黑漆漆的眼眶直直对着辞丹月的方向。


    发现对方也是一脸震惊,止淈一顿,他缓缓回头,望着祭天台上那道仿佛顶天立地的黑衣身影。


    修真第一,璇霄仙尊。


    这些聚灵阵……都是微鹤知的。


    他在悄无声息时,将三界灵力握在了手中。


    ……可这么多年,他布下如此多聚灵阵不用,直到今日才拿出,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如此修为,难道依旧需要天地的灵力来做什么?


    还是飞升?成神?


    没人想得通。


    但没有异议的是,微鹤知这样的行为,勾起的因果是已经定下的——无论要做什么,微鹤知的行为,都是代表着想要将三界灵力化为己用。


    三界哗然。


    而一旁,不远处,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震惊,辞丹月只是抬眼,眼神中轻轻晃过波动。


    别人不知,太初却懂。


    ……如此多的灵力,当然是有用的。


    比如可以用来落下如果被人知道会立刻列为禁术的大阵,收集起什么人魂飞魄散曾四散开的灵力,然后……


    将时间拖回十年前,去救下那个千万次回溯都想要救下的人。


    聚灵阵,就是微鹤知这十年做的最多,也最难熬的一件事。


    微鹤知的脚步遍布三界,他曾经过三界每一处山川湖海风花雪月。


    他也曾见过那么多人和滚滚红尘。


    却只有在夜深人静、亲手布下一个聚灵阵时,才敢在心里念一声斛玉的名字。


    “……”


    而如今得偿所愿,怎么又会是这样的局面呢?


    辞丹月失神地想,天道果然本就不公。


    三洲正中,黑沉的天幕缓缓拉开,有站不稳的修士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仰头,望着天空,低声喃喃:“天路,天路……”


    开了!


    ……


    斛玉回到白玉宫,发现白玉宫已经空无一人。


    神格降临在灵根的这段时间,斛玉的记忆很模糊,他不知道微鹤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记得那个在白玉连廊的吻。


    气息和温度都那么让人留恋,就好像微鹤知知道,经此一别,再见就是另一番局面。


    斛玉扶住白玉宫的门框,手心紧紧攥着扶桑留给他的树枝。


    微鹤知的灵根还在他的体内维护着他丹田的运转。


    神格消失,修为并没有消失,斛玉闭眼,几乎是一瞬间就洞察了三界百态。


    熙熙攘攘的人群朝着修真界奔去,曾经和微鹤知住过一段时间的草屋被莫名的大雨冲垮,在虚境苦苦支撑的歧奴……


    唯独哪里都没有微鹤知。


    哪里都感知不到微鹤知。


    好像有什么东西拦在他面前。


    那东西将他和微鹤知完全隔开,一如当年直到最后也无法见面的昼夜二神。


    斛玉睁开眼,面前是一片虚无的白。


    成群的仙鹤从头顶掠过,最后飞向了看不到的光明彼岸。


    日光耀眼,却在转瞬之间变成漆黑一片。


    昼夜在这片空间颠倒轮回,几乎是几个呼吸之间,昼夜轮回了几千次。


    只有斛玉手中的扶桑还在发出淡淡的金光,替他守住最后一点本心。


    轮转终于停下,斛玉呼吸微乱,他在这沧海桑田的世间一抓——


    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的掌心。


    手即便再冰冷,也不该雪花落上去也不化。


    意识到什么,斛玉死死盯着手心的雪花,咬牙,沉声叫出祂的名字:


    “……天、道。”


    【昼。】


    空灵如风,如水,如树的声音,携带者千万年的缥缈,最终落在了斛玉的耳边和识海。


    那声音乍听温和,实则极具穿透力,随着时间的拉长,那声音越来越刺耳。


    六角的雪花在斛玉的手心轻轻转动,转了一个角的弧度,堪堪停下。


    祂说:【你回来了。】


    晃了晃脑袋,保持着自己的清醒,斛玉回道:“你记错了……我不是昼。昼神已死。”


    斛玉想自己已经说得够清楚,没想到祂却坚持道:【昼即为你,你即为昼。】


    斛玉吐出一口气,重复:“……我不是昼。他有他的人生,我有我的。”


    天道亦再次重复。


    昼即为你,你即为昼。


    捂住发痛的眉心,斛玉缓慢眨了眨眼睛。


    他好像知道了。


    或许在天道眼中,昼神一样不过是祂操控天地的一个傀儡,所以无论是斛玉,还是昼,只要体内还有天道种下的痕迹,并没有区别。


    ……死去的昼在祂眼里,只是失去了一段记忆的斛玉。


    那昼夜二神曾经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像是知道他所想,一阵灵力忽然刺入斛玉的识海。剧痛袭来,像是当时在林石镇的阵痛,斛玉瞬间满头大汗。


    模糊之间,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婴儿。


    婴儿初生,洁白无瑕。


    斛玉勉强定睛,发现唯一跃动着的,是其身体中有一个光点,正随着婴儿的长大而慢慢变大。


    ……那是,魂。


    从婴儿,到长大成人,再到死亡。


    魂随着脑海的成长逐渐成型,它像套着的壳子,一层一层,套在身体里。


    从中间的最小,然后往外扩散,直到充满整个身体,而当长大成人之后,斛玉发现,此时,魂的大小几乎再无改变。


    就好像人一生的识海定下之后,就很难接受新的东西,灵魂已经定型,此后再有变动,就只能面目全非。


    原来这就是天道看到的东西。


    祂要告诉斛玉的是,在祂眼中,斛玉和昼的魂魄形状一模一样,他们就是一个人。


    斛玉望着眼前洁白的魂魄,忽然讥讽笑了一声。


    这一声像是闸门,开了以后,斛玉的笑声越来越大,回荡在这虚无的空间,说不出的讽刺。


    笑到一半,他忽然止住笑,他对天道说:“这就是你的道?真可怜。”


    【……】


    斛玉直起身,开口:“如果你这样看来,天地间转世轮回的每个人,其实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对吗?”


    天道无言。


    斛玉对祂说:“……你看不到,生灵一生,都会接触数不清的因果,这些因果像线一样密密麻麻捆在魂魄之上,死了,这些线就都断了,再捆上新的线,又是不同的交织。”


    【……】


    他说:“所以你也看不到,每个人每一世每一生的不同,你看不到,你都看不到……你只能看到最底下那点东西,就这样的你,如何配称天道?”


    就像平衡天地灵力。


    天地法则是天地孕育,而催生的天道不过是大道运行同世间万物因果交织的产物,负责维持天地运行。


    可无论怎么运行,都不该是这样运行,强行平衡天地灵力。


    对斛玉的话,祂并不反驳,许久,祂说了这次让斛玉来的目的:


    【天地重开,需你植扶桑,于重生天地内。】


    扶桑是天地灵力的根基,无论重开多少次,只有扶桑一定要屹立在这天地间。


    想到什么,斛玉忽然问:“……为什么是我?”


    【扶桑所选。】


    斛玉:“……”


    果然。


    半晌,深吸一口气,手中的扶桑枝条温热,好像长辈轻轻牵着斛玉的手,给了斛玉拒绝的底气。


    于是他抬头,平视天道。


    他说:“既然如此……我拒绝。”


    第63章


    三洲和鬼界天路大开,天界同凡界靠着祭天台一一连通,没多久,天空便携带着数不尽的雾气一起压下,转瞬之间就覆盖了所有的光线。


    光线消失的那一刻,辞丹月立马抬手,巨大的结界符阵落在众人上空。


    她最后看了一眼微鹤知踉跄离去的方向,毅然转身,朝结界下众人喊到:


    “雾气伤人。修士在外,凡人在内,全部归拢于结界!”


    又一波雾气冲下,止淈挥手,金光流转,抬起了另一边的结界。


    周遭的凡人几乎没有犹豫,因为有辞丹月在,他们都听说过这些年辞丹月为凡人做了什么,所以即便对修士依旧抱有恨意,但此情此景,大部分凡人都选择了冲进结界,就算有少数不信任修士的,也相继被周围人带进了结界范围。


    修士紧随其上。


    乱动之中,止淈站在角落,忽然轻轻扯了下嘴角。


    因为起伏太小,笑又在他脸上实在不常见,所以没人注意到止淈这个已经接近于偷笑的弧度。


    当年的天级符阵师,她的选择没有错,止淈一直知道,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说。


    所以此刻,即便好像辞丹月才是听昀洲主,而止淈像跟在辞丹月身后的尾巴,他亦甘之如饴。


    另一边,暮归早在聚灵阵起时就闪身回了鬼界。


    周遭没了灵力,鬼界的恶灵果然挣脱血池束缚,牠们无一不想去黑色雾气最浓郁的地方,天地恶念对恶灵来说是最好的的养料,不需要灵力就可以饱腹,让无数恶灵趋之若鹜。


    血腥气蔓延,暮归挡在冥河前。


    他的身后是空旷的荒原,前方是数不清的恶鬼。


    曾经的帝王,如今的鬼王,猛然一振衣袖,刹那间,只见已经被截断的冥河如冰般寸寸断裂,化作无数飞针,尽数朝着面前的恶灵而去——


    轰!


    躲过断裂的山石,洛贝落在太初的山顶。


    视线在山下围过来的雾气上扫过,越来越多的妖兽在雾气的围攻下逐渐后退。


    像斛玉曾经做过的一样,洛贝眯起眼,挥手,妖王的灵力瞬间回荡在生灵间!


    万兽齐鸣,天道亦要低头。


    溯霭洲,空中浮岛,春浮寒将早已存好的灵水灯扬在半空。


    看了一眼已经离开很远的谢怀瑜,下一瞬,春浮寒一挥剑,剑意扫过,上千个装满灵力的灵水灯尽数爆裂,储存好的灵力化作甘霖,将停云宫外的雾气层层逼退!


    灵力四散,三界三洲竟同天界隐隐相持。


    但此时虚境内,一只稳住灵台的歧奴却忽然倒下。


    “!”


    如同天界降下的信号,来不及反应,很快,第二只,第三只……


    无数只歧奴倒下,爆裂,消散。


    ……直到化为飞灰。


    “虚……”


    那个曾和斛玉约定投胎转世重回人间的歧奴,甚至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他无力地抓了抓天空,转瞬就化为了齑粉。


    “啊…!啊……”


    嘶哑的悲鸣在荒原游荡,一个接一个,他们没有死在虚境,也没有死在守护灵台,却死在了即将解脱的前夕。


    至死未得解脱。


    而这一切,被天道尽数倒映在了斛玉的眼瞳。


    “……”


    目眦欲裂,眼睛里似乎有血落下。


    死死攥住手心的扶桑,斛玉咬牙,声音从快要咬碎的牙间挤出来,他重复道:“我、拒绝。”


    【……】


    半晌,一个带着血色的人影,如同断线的风筝,轻飘飘落在了斛玉面前。


    “……”


    麻木着一张脸,斛玉僵硬转头。


    “……”


    看清楚来人的脸,少年瞳孔骤缩,随之而来的,是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是微鹤知。


    斛玉早就能想到,微鹤知开完聚灵阵,体内的魔气一定无法控制,而他又失去灵根和太多的灵力,可以说,此刻微鹤知的甚至不如刚修炼的修士。


    所以魔气冲撞着,会将微鹤知四肢百骸的灵脉都冲成碎片。


    只是他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见到微鹤知。


    师尊。


    他明明在叫微鹤知,可斛玉的嗓子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连带着他的脚也无法抬起,好像走过去,就触碰到冰冷的尸体。


    如果不是微鹤知此刻胸膛还在微弱起伏,斛玉甚至会以为微鹤知已经死了。


    ……师尊。


    斛玉脚下一顿,如当年在极北冰原外,他狠狠摔在地上。


    白皙干净的脸颊被地面的血迹蹭上了暗红色的印记,斛玉仰头,好像不知道痛。


    “师尊。”


    ……


    微鹤知踉踉跄跄走着。


    他的意识已经很模糊,魔气在体内搅动着,碎裂着,而剩下的,别人看不到的四周,布满着斛玉求救的声音。


    心魔难解,其又在天地恶念之上更进一层,本来微鹤知用灵力压制已经无比费力,如今的状况,他只能任由心魔在识海蔓延。


    好在至少是斛玉的声音,就像刀尖上的蜜也是甜的。


    微鹤知侧目,一边有个胸口开了个大洞的“斛玉”正在哀求微鹤知,看他看过来,那心魔更加哀恸:“师尊……好痛,救救我……”


    微鹤知:“……”


    另一边,崩溃的“斛玉”趴在微鹤知肩膀啜泣,他哭着说:“师尊,你不要我了吗?”


    “……”


    轻轻皱了下眉头,微鹤知呼出一口气,低头,继续走着。


    即便对心魔视而不见,但心魔就是心魔,是来自微鹤知心底的东西,所以在听见斛玉问自己不要他了的时候,微鹤知自己的心口好像也被人开了个洞,呼呼漏着足以彻骨的寒风。


    四肢百骸之痛,不足以抵换万一。


    微鹤知喃喃:“没有……”


    没有不要你。


    微鹤知一路回到了太初。


    他经过洛贝附近,看到妖王正将雾气逼退,微鹤知脚步未停,直奔白玉宫而去。


    推开门,斛玉果然不在。


    无数心魔却在白玉宫内各个角落出现。


    有怒,有悲,有喜,有哀。


    他们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如同蝼蚁,啃食着微鹤知千疮百孔的胸膛。


    “……”


    若是之前,微鹤知或许会痛不欲生,被心魔制掣,但可惜,此时微鹤知的心头血已经给了出去,所以如今再痛,微鹤知也分得清真正的斛玉到底在哪。


    太初宗,峰顶下的某个林间。


    因为大雪,到处都是雪窝,微鹤知找到斛玉在的那个雪窝时,斛玉已经躺在那里,脸色青白地昏睡了大半天。


    他还穿着微鹤知给他的大氅,手心正紧紧握着一截金光熠熠的枝条。


    他安静窝在雪中,眼睫上落了几片飞雪,如同妖界雪中成形聚灵的精灵,漂亮又恍惚没有人气,好像不曾存在于世间。


    “……”


    找到了。


    微鹤知俯身,将斛玉抱起来,起身时,他的脚步很稳,一点不像之前踉跄那般虚弱,好像专门留了点力气,都放在了这里。


    不需要查,只是看到他手心那枝条,微鹤知就知道斛玉从哪里下来。


    扶桑如今已经长成,只等待斛玉的到来,他一定会让斛玉找到。


    微鹤知亦知,这天地间能驱动扶桑的,也只有斛玉。


    扶桑只认一个主。


    天道不行,夜神不行。


    只有与扶桑相伴同生的斛玉可以。


    而已经接触了扶桑的斛玉,此时应当已经恢复了记忆,他如今的昏睡,不过是被什么东西将识海拉到了另一个空间。


    ……比如天道。


    靠在转瞬之间长大一倍的扶桑树下,微鹤知抱住斛玉的肩膀,将斛玉整个拢在怀中,他将小弟子乱掉的发丝整理好,又替他将大氅系好,一切整理完毕以后,微鹤知才低头,对待珍宝般,在斛玉的额头轻轻印上一个吻。


    他低声叫:“溪云。”


    “……”


    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微鹤知又一次叫了斛玉的名字:“……溪云。”


    斛玉终于动了一下手指。


    当年为斛玉取字时,斛玉曾经问微鹤知,为什么给他取溪云这个字。


    微鹤知告诉斛玉:“溪为地上云,云为天上溪,无拘无束,为师望你此生,如溪云自在逍遥。”


    可惜斛玉心有所牵挂,于是总是不得逍遥,甘愿落在红尘滚滚中,不得其法。


    “溪云。”


    微鹤知声音越来越低,识海越缩越小,随之取代的,是斛玉的体温慢慢回升,面色越来越红润,意识和识海也逐渐回归。


    当斛玉的识海同微鹤知的识海断开连接的那一刻,斛玉终于挣脱天道束缚,回到凡尘。


    当——


    如晨钟作响,斛玉睁开眼,迷茫地望着眼前大片的雪白,和头顶已经快如天高的扶桑。


    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并不冷,也没有倒在地上,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支撑着他,为他取暖。


    斛玉转过头,发现是微鹤知正撑着自己。


    “……”


    微鹤知好像睡着了。


    他靠在斛玉的颈窝,一动不动,斛玉小声呼唤他:“师尊?”


    “……”


    微鹤知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已经陷入昏昏沉眠。


    扶桑繁茂,大雪纷飞,天地茫茫。


    有冷雪随风吹过,斛玉微微侧过身,将脸埋在微鹤知怀里。


    抱住微鹤知冰冷的身体,许久,斛玉声音里藏着的咽不下去的哽咽:


    “……怎么不理我呢,师尊。”


    第64章


    积蓄的阴云笼罩着魔气、阴气,以及世间一切的恶念,给予曾经的魔神重重一击。


    本该被重续吸收的恶念好像不再认重续为主,牠们叫嚣着,冲击着世间的一切,包括曾经的主人。


    牠们从天界流入凡界,无处不在。


    将化形后体内又重新碎掉的血和骨头吐出来,重续撑起身体,再次尝试握住了那段伤他几百次的黑雾,不过这次却和从前有了一些不同。


    “……昼。”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感受过昼神的气息,重续有些恍惚,竟隐约觉得这雾气里也有昼神的影子。


    他起身,摸索着,一步步向前,直到走到云端的边缘。


    下一步就是凡界,若他掉下去,就再没有上天界的机会。


    但就在迈出那一步的那刻,重续却忽然定住了脚步,迷茫的瞳也恢复了真实的清醒。


    将迈出的脚收回,重续稳稳踩在云上。


    “……我是四国交战而来的魔气…你的手段,我都会。”


    引诱,坠下,最简单的手段,最残忍的方式。


    重续全都知道。


    他甘愿走到这里,不过是手心昼神的气息还有一丝慰藉。


    可现在还不到最后的时候。


    他低声问:“……如今你和当初的我并无区别,也能称霸这天地法则?”


    重续又问:“当年生生逼死昼夜二神,难道也是天地法则的指引?”


    “天地法则到底是为了什么?”


    天道无言。


    祂如同摸不到看不见的巨人,从天上人间扫过,一片黑雾经过,就是一片生灵涂炭。


    如直觉,意识到什么,重续忽然扬起头,语气中带着一点幸灾乐祸,他说,并且越说越快:“你这个时候重回天界……一定是他拒绝你了。不仅是他,扶桑也拒绝你了,所以你现在没有任何……”


    一道黑雾忽然穿破重续的胸膛。


    “……”


    没有刺穿皮肉的声音,那黑雾只是正好堵住了重续的喉咙。


    半个胸膛化为乌有,重续咧开嘴,半晌,他艰难吐字:“……原来如此,你有了情绪,有了恶念……你的时日无多了。”


    “他不会救你,扶桑不会救你……那我,也不会。”


    ……


    白玉宫,斛玉将微鹤知放在床上,金光流入微鹤知体内。


    许久,待金光完全消失,斛玉起身,他手中还握着微鹤知冰凉的手指,斛玉喃喃,不知道说给谁听:


    “师尊,一定要醒过来,要来找我……一定要来找我……你说过的。”


    回答他的只有微鹤知紧闭的双眼,和突然跳出的一道被微鹤知识海压住的记忆。


    如今微鹤知识海同斛玉断开,曾经压住的东西自然也就浮了出来。


    斛玉起身离开的身影一顿。


    冷泉,濯尘,伤疤……


    他忽折身,将微鹤知胸口的衣襟轻轻下拉。


    “……”


    在眼神触碰到那交错的数道剑痕时,斛玉紧紧捏住微鹤知的衣领,没有再向下看。


    那晚的记忆被斛玉压在了心底。


    斛玉走向门外。


    他现在没有时间和微鹤知一一对账……但他们有很长很长的未来,可以留在以后慢慢说。


    现在先要解决的,是这天地间最大的劫难。


    白玉宫外,斛玉仰起头。


    他眼底由漆黑的眼瞳,化为淡紫色的流光,后慢慢变深,直到瞳孔外圈渡上了一层金光。


    长发束在脑后,斛玉笔直又有些单薄的身形如竹,任由四周狂风大作,斛玉踏上台阶,一步步,一步步,登上了太初峰顶。


    天雷在云端盘旋,紫色的光泽和斛玉眼中别无二致。


    扶桑树已经长得极高,像是要将这天捅个窟窿。


    斛玉神识落在四面八方。


    溯霭洲,听昀洲,数风洲,鬼界……


    遍地哀嚎,尸横遍野。


    斛玉屏息,不知道过了多久,带着血腥气的人影骤然从天而降,落在了斛玉的身边,斛玉骤然睁眼。


    “昼。”


    ……是重续。


    瞪大着眼睛的重续,在太初峰顶粉身碎骨。


    努力撑起头,重续看向了斛玉的眼睛。


    流光,流转,包容天地,却不放进万物分毫。


    直到这一刻他依旧不愿相信,明明一模一样,怎么会不是他,又怎么能不是他?


    重续想要爬起来证明,但他的身体在溃散。


    这些年,为了将那仅剩的一点神格给斛玉,重续以恶神的形态控制着整个天界,已经要油尽灯枯。


    可每次都会有各种意外降临,让他不得其所望。


    现在想来,当是背后的那双属于真正天道的眼睛一直望着他,所以无论轮回多少次,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达不到他的目的。


    天道没想要昼神复活,就一定不能复活。


    夜神亦然。


    在重续执拗的目光中,斛玉蹲下身,经受了微鹤知的离去,此刻斛玉心口已然麻木如石,他淡淡对重续再次道:


    “我不是他。”


    重续:“……”


    就在重续要扑过来的前一刻,斛玉开口:“但我见过他,就在鬼界虚境的扶桑树下。他还有一点神识,只是你畏惧从前,这么多年从不靠近扶桑——不然,你是有机会见他最后一面的。”


    重续想要爬起来,可他的身体已经消散一半,他死死抓住斛玉的衣袖,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他张了张口,眼里布满了血丝——他的眼中竟然带了些恳求。


    看了他许久,斛玉才说:“他让我告诉你一句话。”


    重续所有的动作忽然停下。


    他屏住呼吸,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只听斛玉轻声开口:【小重续,这么多年,辛苦你。】


    “他不怪你。”


    “……”


    天地间唯一在人间成型的魔神消失时,竟然只给这世间留下了一道尚且温热的水迹。


    虽九死,其犹未悔。


    半蹲在那里,斛玉久久未动。


    昼神其实将重续教得很好,只是后来这些年,天地恶念越来越集聚在天界,所以重续的性格也越来越偏执激烈。


    所以这一切错的是谁?


    天道?


    天地法则?


    斛玉闭眼。


    谢己,杯尤,止淈,重续……天道让他亲眼看见的,都是欲。


    贪欲,妒欲,全欲,爱欲……


    阶层,战,嫉妒,憎恶,人欲催生了凡间的王朝,天上的仙界。


    外面天塌地陷分崩离析,内里还在勾心斗角冥顽不灵……人欲永不消失,于是天地法则,降下了平衡人欲的罚。


    微欲罚其身,轻欲而罚其国,重欲而罚万万人,如此反复,千万年里,终于构建起此间上下。


    这就是天地法则?


    斛玉喃喃:“人喜怒贪嗔痴,有了欲方能向前,难道想要飞升就是错?妖族想要化形就是错?”


    【……】


    天地法则不允。


    ……既如此,那错的最大的,就该是天地法则。


    斛玉说:“你也有欲,你想将世间一切推倒重开,继续在你的法则之下运行。可你没有问过这世间千万年里的生灵它们愿不愿意要你这样的平衡,你的法则只有你自己满意。”


    看看这世间。


    一切生灵都在对抗这天灾。


    当天地生灵一心,那么说明这天地法则早已经不被天地接纳。


    斛玉闭眼:“……你该下台了。”


    天雷大作,传到了三洲三界。


    待暮归他们赶来时,太初宗最高的峰顶,当年一箭把冥河射了个对半的少年重新拉起圆弓,衣袖纷飞,直指天道。


    他直面这天地的力量,仿佛雷一落就化为飞灰的身躯悍然站在了扶桑树上,不动如山。


    四周的灵力化作结界,将他笼罩其中,辞丹月扔了张破阵符纸上去,竟撼动不了分毫。


    斛玉吸收着世间的一切气息,化作羽箭的灵力,扶桑树枝做的箭头散开金光,替他转化着灵力。


    数风洲的修士在远处不敢靠近。


    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太初山下,修真界说的上来名字的大能竟齐聚于此,鬼主,妖王,洲主……


    只是他们止步于峰顶的结界外,不能踏进半步。


    拍打着结界,辞丹月扬声:“小师弟,让我进去……师姐绝不拦你,进去帮你行不行?”


    同这天地法则抗衡,必定受到反噬,唯有同归于尽一条路可走。


    斛玉知道,所以提前设了结界,谁都进不来。


    见他不为所动,一边的洛贝简直要破口大骂:“斛玉!你这时候逞什么英雄!天地灵力全掏干净了你也挡不住,我是妖兽,我能受天地保护,你让我去!”


    激将法没用,可到这时候,谁有什么法子都毫不犹豫用出来,万一哪个就奏效了呢?


    斛玉听得见一切,但一个也不回应。


    他静静注视着天道,好像看见了重重乌云后的那道神识在快速穿梭。


    他现在就是要找到那抹神识。


    而他只有一次机会。


    斛玉额角落下一滴汗水。他的衣服好像要被汗水濡湿,又因为扶桑的温度很快蒸发变干。


    他察觉到什么东西进了结界,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回头。


    结界外,暮归愣怔的目光落在前方的黑衣身影上。


    微鹤知换了最繁复的一套祭典的玄衣,那是斛玉送给微鹤知的,挑选了很久,因为心意很珍贵,微鹤知几乎没有拿出来穿过,怕什么东西不小心污了斛玉的礼物。


    “……师尊?”


    脚步一停,刚畅通无阻穿进结界的微鹤知回头。


    聚集在太初之下的修士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微鹤知的瞳孔竟变成了耀眼的金色。


    如同他身后的大树发出的光泽,本就极具威慑的眼神更添一份属于天界的威严。


    看到这样的微鹤知,辞丹月竟有些陌生,只有一旁的春浮寒越过结界,仔细打量着微鹤知身后巨树树枝。


    如果他没感知错,微鹤知身后缺损的灵根,是被扶桑补足了,不然以灵力流逝的速度,此刻微鹤知应该已经没了性命。


    ……是斛玉。


    春浮寒直觉,斛玉和扶桑之间,有一道不可撼动的连接。


    因此当微鹤知转身轻而易举进入结界时,春浮寒只眼神轻轻波动了几下。


    ……


    斛玉手臂一松,他感到有什么将他拢在怀中,察觉到熟悉的气息,直到这时,斛玉呼吸才有些颤抖。


    “……”


    他不敢回头,怕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如同知他所想,亦怕惊扰了他,微鹤知只是拉起斛玉的手,将人拢在怀里,调整着他的姿势。


    仙尊声音温柔,像多年前第一次教导斛玉那样:“……不是说,要这样才能用出全力?”


    斛玉瞬间红了眼眶。


    他闭上眼,天道之下,他终于透露出一点属于斛玉自己的脆弱。


    斛玉没有问微鹤知是什么时候醒的,只是如从前般轻声呼唤道:“…师尊。”好像这样,才能真正将神识从方才微鹤知冰冷的身躯里脱出。


    “师尊……微鹤知。”


    微鹤知摸摸他的发顶,坚定地握着斛玉的手。


    攥紧长弓,斛玉重新睁开双眼,里面的紫光要比天雷更盛!


    一息,两息……


    第九息,斛玉手中的羽箭瞬间射出,分毫不差地向着天幕正中射去!


    呼啸声长鸣,整个修真的修者皆不受控制地仰头,他们清楚看到了太初峰顶上斛玉的面容,也清楚看到那箭的轨迹——


    一箭破云,两箭碎天。


    天地屏障寸寸碎裂,天地神识在乌云中疯狂移动,化为无数个分身,铺陈在了天界。


    斛玉拉弓,眼瞳完全变成紫金色——


    第三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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