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杯尤举起手,上面的阴灵依旧压制着灵力,“证据自然有,但现在可拿不到。”


    抱着胳膊,暮不二立马嗤笑:“谁会上你的当?”


    杯尤举着手,只看向暮归,无声等待。


    半晌,暮归起身。


    手下意识放下,暮不二惊诧叫:“烄君…?!”


    低头解开阴灵枷锁,暮归道:“无事。凭他自己跑不走。”


    他说的轻描淡写,杯尤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活动活动手腕,起身,杯尤道:“东西在主殿下的血池,我带你去。”


    没被邀请的暮不二嘀嘀咕咕:“血池还在主殿下,变态……”


    暮归拍拍他的头,跟了上去。


    血池从前是鬼界用来惩戒罪大恶极之魂的刑场,每个谷都有设置。后来有人意图利用期中亡魂扰乱秩序,血池便从各谷收回,只在鬼主手下使用。


    故如今除鬼主府的血池,外面的血池基本用于震慑恶魂,而鬼界真正聚集恶魂的血池,只有眼前这一处。


    暮不二也是第一次见,他看着翻涌着的、小小的一方池子,有些难以置信:“……这,这就是万鬼血池啊?”


    面色被血池映照,一片红光,暮归道:“血池可以扩大,本体太大了不是什么好事。”


    打开血池上的结界,凄厉的哀嚎瞬间翻涌上来,暮不二捂住耳朵:“我还是出去呆着吧,这太吵了。”


    根本就不是人能听得了的动静。


    万鬼血池,普通人一旦掉入其中,转瞬之间就会被厉鬼撕咬地渣也不剩。


    里面充斥着怨气、恨意、恶……世间所有的污浊,大抵都在这里。


    杯尤却直接伸手,面不改色地将手放进血池中央。


    血池惧怕鬼主。


    眼神随着对方的手臂,等在一旁,暮归听到杯尤忽然道:“……你不问我,为何要时间回溯?”


    “没有意义。”暮归抬眼,催促:“还没找到么?”


    他确信此人跑不了,但对于对方拖延时间的行为,暮归还是保持警惕,暗中给微鹤知发了个信。


    发完,他抬眼看向前方容貌未变的男人,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


    多年之前,在他死的那一刻,或许也没想到,百年过去,兜兜转转,烄尤两国皇室剩下的,竟还是他们二人。


    那东西还需要一点时间才可以浮上,杯尤直起身,踱步向暮归走来,他接着刚才的话题道:


    “意义的确不重要。就像当年你我立场不同,所做选择皆是出于时局。但两国国已无,如今故人只剩亡魂,我想……”


    “现在你我依旧不同。”


    被毫不留情地打断,杯尤脚步一顿:“……”


    只见,暮归退后一步,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才道:


    “至少我不会让旧国的铁骑埋在府邸之下供我驱使。”


    “……”


    “你是帝王,而我是君主,”暮归抬眼,道,“所以从一开始便不是立场的问题,归根结底不过是我识错人罢了。”


    他划分界限的意味太过明显,“……”,杯尤道,“当年同窗,你我对于盛世太平所取之政相同。彼时你我相称知己——那也是你识人不清吗?”


    看着那双眼睛,许久,暮归开口:“不是。当年我的确曾将你当做知己。但有件事后来我才想明白——知己之外,你首先是质子。”


    杯尤:“……什么?”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也没什么需要再掩饰的必要,暮归垂眸,道:


    “我是太子,你是质子。你我政见相同,很多时候不过是你基于当时的情况做出的选择。你需要通过我知道烄国布防和兵力,所以你不得不和我政见相同……我说的对吗。”


    “……”


    没看到对方的神色逐渐变得阴沉,暮归轻声:


    “而且,正是作为知己,所以我更知道,你确将我作为知己,但更多时候,你在嫉妒我——


    杯尤,你是希望我去死的。”


    “……”


    半晌,杯尤忽然笑了起来,他弯下腰,笑声越来越大,笑得眼泪都要出来。


    他以为他掩盖地足够好,毕竟连他自己都骗了过去。


    可他原来……都知道。


    一朝入烄为质子,说没有恨意,那是杯尤劝慰自己忍下来的话。


    在异国他乡,作为地位低下的人质,尤国皇室没人愿意,所以最后,独独出身不如其他皇子的杯尤被派了出来。


    他恨。不仅是恨自己被作为质子,更恨烄国要质子才肯停战。他要亲自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恶毒的君王,做出这样的决策。


    这样的恨意支撑着杯尤跨越千里,活着来到了烄国。当城门打开,见到敌国太子,杯尤将那些恨意全部压下,他走到太子马下,献上自己国家的宝物。


    太子从他手中接过,又将他亲手拉起。


    杯尤抬眸,撞入了太子温和的笑眼。


    “……”


    入京为质,杯尤同样需要和王公贵族子弟一起学烄国的文化,但作为敌国质子,受到其国王公贵族的羞辱和蔑视,也同样是家常便饭。


    太子不忍,将杯尤亲自带在身边。


    好在二人志趣相投。


    朝夕相处,渐渐地,杯尤意识到,原来太子那日并不是装出来的性情温和,是真的谦谦君子,兼具太子的傲骨和气魄。


    即便是对他国质子,亦能做到同等对待。


    所以学宫里没有不喜欢太子的。


    杯尤也是。


    但杯尤的喜欢里会掺杂一些别的情感。


    对方确实是个好储君。


    所以当对方毫无保留、坦坦荡荡地将治国理念将给他听,那一刻杯尤甚至有些动摇——


    是不是烄国真的是最适合一统天下的国家?入京为质是不是真的可以保天下太平?


    可惜,这个念头很快就随着故国的一封书信而彻底打消。


    为质第八年,烄国皇帝忽然动手。


    他先斩后奏,截杀尤国皇室十二人,割了尤国五座繁华之城。


    消息传来,那一天是这么多年来太子第一次主动来质子宫找杯尤。


    他悲伤的眼睛那么好看,说出的话却那么让人怒火中烧。


    太子对杯尤道:“皇室派人暗杀,企图将我父皇葬亲征路上,那些人不得不杀,但我可以保证,你的父皇母后一定没事……”


    这些年因为有暮归在,杯尤并没有受到多少歧视,反而顺带结交了一些他国质子。


    但这件事发生后,他的情况急转直下。那些所谓结交的“好友”,此刻皆都站在光风霁月的太子大人身后,说着和太子一样的话。


    学宫书桌边,许久,在众人的注视下,杯尤终于抬起头。


    他笑着说:“是啊,如果他们不反抗就不会死。真蠢。”


    所有人都笑了,只有暮归没笑。


    那是他最后一次得到故国的消息。


    为质十年,回到故国前一晚,暮归来给他送行了。


    太子提着酒,穿上了最朴素的衣服,在半夜敲响了杯尤的门。开门的一瞬间,杯尤恍惚了一下。


    月光之下,一身白衣,温润如玉的青年太子展颜,相比之下,月光都逊色几分。


    太子什么也没说,只是道:“十年之谊,我来送送你。”


    那一晚他们聊了很多,从来没那么畅快,直到天亮时分。


    暮归看着隐隐的天光,对杯尤说了最后一句作为友人的话:“对不起。许多事,我做不了主。但有一件事,我可以向你保证,”


    杯尤转头,只见太子举起酒杯,在他的酒杯上碰了碰,又转而举杯向朝霞,神色严肃,面色庄严,同天地立誓:


    “天地见证,若我登基,将永不会要质子来京。”


    “……”


    再后十三年,两人之间毫无联系。


    直到烄国城门被尤国铁骑踏平。


    大军入烄国都城那一天,杯尤余光看到有一道身影站在城楼,远远望着他,身形削瘦,和记忆里的一点也不一样。


    但杯尤没有回头。


    坐在烄国国君的龙椅之上,俯瞰整个宫城,此刻他再也不是跪在台下等待恩赐的敌国质子,而是这里的主人。


    而那些或许是恨又是遗憾的情绪,在暮归死后,也消失殆尽。


    那时候杯尤真的以为自己放下了,甚至下意识告诉自己,他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新皇推行新政,斩杀烄国旧部,尤国一片叫好,呼他万岁。


    但不知道为什么,杯尤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畅快。


    或许是唯一一个应该看到今日之景的人已经不在了,杯尤有些索然无味。


    于是他找到了烄国的陵墓群,拆开棺椁,将一些骨头捡了出来,磨成粉,洒在了宫城最高的宫灯之上,日日燃烧,直到,杯尤寿终正寝。


    成为鬼主的第二年,杯尤在鬼界再次见到暮归。


    “……”


    熟悉的阴影又回来了。


    太子依旧是那样意气风发,谦谦君子,依旧是那样善于收拢人心,除了眼角的疤痕,没有任何的缺点,还是那么完美。


    明明已经死了,烄国尤国也都没了,但那一刻杯尤下意识想,真是阴魂不散。


    就该将他挫骨扬灰,让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想到这里,杯尤猛然发现,他竟然在……


    嫉妒。


    原来他肚量是这样小,嫉妒到狠毒,嫉妒到牙痒,甚至嫉妒到百年无法释怀、在对方出现的一瞬间,就已经擅自回忆起了曾经的所有和对方相处的所有细节。


    杯尤恨死暮归了。


    正因为他知道对方没有错,才更加恨——凭什么暮归就是这样的人?


    于是在黑衣人找到他,要和他做一笔交易,如果能将微鹤知拖进幻境,便可以有一次时光回溯的机会时,杯尤嗤笑:“我一生无有回溯之事,你另寻他人吧。”


    斗篷之下,黑衣人道:“如果能回到他死前的那一晚呢?你没有什么想做”


    “……”


    此刻,血池边,已经不是太子的暮归,像当年对欺负杯尤的人说放手一样,将杯尤这么多年、以为自己隐藏很好的事,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他说,你嫉妒我,杯尤,我知道。


    “哈哈哈……”


    从笑中抬头,看着对面的人,杯尤逐渐收起了笑,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转而咬着牙,几乎一字一顿:


    “真厉害,好太子。看着我嫉妒,还要装作不知道,继续和我周旋那么多年,真是为难你了,你果然是个好储君……”


    充耳不闻,看着对方慢慢发红的眼眶,暮归沉默。


    其实他本可以不说,现在说这些,或许是出于残存的故交情谊,也或许是出于当年未尽的某些情绪,也或许……


    是他真的某一刻把对方当做过最重要的人。


    有些事,做不了假。


    但这么多年过去,暮归已经有了新的家人,他也已经渐渐放下,准备向前走。


    可杯尤没有,他还被某些执念困在百年前。


    许久,没了声音,暮归转头问道:“……东西找到了吗。”


    一截断剑扔了过来。


    暮归伸手接住。看到上面的样式和干涸的黑血,他微微瞪大眼,这是……


    “濯尘剑。做微鹤知的徒弟,你不会认错——这是十年前的濯尘剑。”


    已经撕破脸,杯尤不再是那样伪装的帝王样子,而是冷冷直言:“微鹤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小心吧。”


    将断剑收好,暮归转身:“轮不到你来说。”


    他走得干脆。


    看着那道背影,杯尤恍惚看到了当年给他送行离开时的太子殿下,也是那样干脆。


    血池翻涌,杯尤忽然开口:“如果赐给你毒酒那天晚上,我没有亲自去,你还会执念不散,化为恶鬼吗?”


    暮归脚步一顿,他没有回头,只是说:“还是那句话,你太看得起你自己。”


    “……”


    写完受降书的那天晚上,是要赐给暮归毒酒自尽的,但那晚杯尤还是提着剑来了,他说是亲自来送暮归一程。


    但是是来送故人,还是抱着怕自己假死逃走、亲自来看看才放心的心思,暮归不知道——或许杯尤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在刚入鬼界,暮归曾听闻鬼主魂魄里有一道疤痕。


    那疤百年也没有消除,甚至外化到了体外,化为一片森森白骨。


    这道执念到底是亲自杀了故人的苦痛,还是别的什么,如今也谁都不再知。


    百年过去,尘归尘,土归土,即使高山流水,也总有山移水涸之时。


    只是暮归眼角的疤,却是再也没能除去了。


    ……


    重新将阴灵枷锁套在杯尤手脚,回到鬼主府,暮归拿着那截断剑,没有去微鹤知的房间找人,而是直接敲响了斛玉的房门。


    轻轻敲了两声,一道门缝悄然打开。


    没看室内的景象,暮归只是低头:“师尊,是我。”


    待微鹤知出来,两人去到远一点的地方,暮归才将那截断剑拿出来,递给微鹤知。


    “师尊,已经开始有人知道您回溯到十年前。”暮归皱眉,“若那人还知道归灵阵之事……”


    端详着那截断剑,许久,微鹤知道:“无妨,这些事他本就知道。”


    暮归心里一惊,他猛抬眼,惊疑不定地看向微鹤知,迟疑问:“…师尊知道……那黑衣人是谁?”


    微鹤知不答。


    他手心微微用力,那截带着血的残剑转瞬之间化为齑粉。


    粉末从指尖流下,微鹤知垂眸,看着来自十年前断剑的灰烬,对暮归道:


    “过几日,我要带溪云入极北冰原。”


    暮归:“现在?会不会操之过急?”


    看向天空的阴云,微鹤知道:“之前他的灵根还未修复。”


    而如今已至金丹,有些属于斛玉的东西,该拿回来了。


    “……”


    或许是今日难得回忆起旧事,暮归没抬头,忽然问了一个很久之前就想问微鹤知的问题:


    “小师弟那段过去,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如果小师弟想起来,不会太残忍吗?”


    “……”


    阴风因这句话而突然静止,过了很久,等到血池都停下了翻涌,暮归以为微鹤知不会回答了,他才听到对方轻声开口:


    “溪云不会愿意忘记所有,稀里糊涂地活着。”


    暮归没了话。


    其实他何尝不知,微鹤知才是最不想让斛玉想起来这些事的人。


    这些年,亲眼看着为改变斛玉的死,微鹤知独自一人回到十年前数万次,一遍遍亲历斛玉的死亡。


    暮归无法想象,是怎样的执念,让微鹤知不惜次次穿过血池万鬼撕咬,也要奔赴一个已知的结局。


    ——回溯时间的最后一道门,需要穿过鬼界的血池。


    而微鹤知穿过数万次。甚至有时刚出来就又转身进去,不知疲惫,不知痛惧。


    如果斛玉没有回来,暮归不知道微鹤知还要去多少次。


    或许直到再也没有任何力气、甚至爬不起来的时候,微鹤知才会停下。


    暮归垂手退下:“……弟子知道了。”


    暮归走后,微鹤知又回到寝殿。


    他彻夜未眠,而斛玉还在熟睡。因为熟悉的气息离开,少年睡梦之中轻轻拧着眉,很不安稳的样子。


    将自己的手放在枕边,果然,没一会儿,少年的眉眼便舒展开。


    微鹤知眼角处弯了个几乎看不清的弧度。


    ……还和儿时一样。


    若微鹤知再自私一些,他的确会如暮归所说,不让斛玉回忆起当年的事。


    可他不能。


    深知斛玉脾性,让斛玉的死成为一件连斛玉本人都不记得的事……


    微鹤知伸出手指,轻轻刮了一下斛玉长长的睫毛。


    他舍不得。


    ……


    “舍不得杀?”


    斛玉支着脑袋,昏昏欲睡:“我觉得不是,三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余光落在一边某个人身上,暮不二“哼”了一声,明显不服:


    “那你说,烄君为什么不杀了他?留他在,不是给那两个跑了的谷主希望东山再起?要我来说,直接扔进血池得了,好不容易打下来鬼主府,以后鬼主这个位置肯定非烄君莫属,这时候要是不杀了他……”


    斛玉点头:“对,对对,你说得对。”


    暮不二:“……你怎么那么困?”


    打了第三个哈欠,斛玉揉揉眼睛:“可能是金丹突破的后遗症。”


    为了清醒一些,斛玉今日特意少穿了件衣服,寄希望于冷冽的阴风。可惜创业未半中道崩殂,被微鹤知发现,斛玉只能回去穿上厚厚的外衣。


    确实温暖,于是斛玉愈发困倦。


    他只能将视线落在自己的银镯上,转移注意力。暮不二凑过来:“你这镯子真挺好看。看过那么多鬼的陪葬,你这样式我都没见过。”


    斛玉:“……”


    斛玉:“告诉你个秘密。”


    暮不二拿出面对大事的神色严肃:“你说,我这人口风最紧,什么秘密都能给你保住。”


    斛玉轻声复述:“这个镯子……若是长辈送给小辈,便意寓平安顺遂;若兄姐送给弟妹,便意寓前途似锦;若送给相守一生之人,便意寓……白头偕老。”


    暮不二表情一言难尽:“……这叫什么秘密?”


    斛玉轻笑了声,没解释,他将镯子一收,摆摆手:“这可是个大秘密——记得替我保密。”


    “小师弟。”


    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两人同时回身,斛玉看向三师兄,和一旁的微鹤知,起身问:“师兄。虚境边界怎么样了?”


    暮归实话实说:“不太好,昨晚又推进了十里。”


    自虚境降落,相对修真界,鬼界一直被虚境影响比较小,就连当年歧奴之灾,亦没有波及鬼界。


    但自黑衣人消失开始,鬼界的虚境忽然极速扩散,短短三日之内,便吞吃到了冥河边。


    一边疏散边界的鬼修,一边将六谷的边界阵法扩大,这几日暮归几乎没有休息过。


    而微鹤知则暂代爻城主,镇压新接手的鬼主手下三谷。


    暮不二是今日刚休息了下。一会儿还要出去散鬼修。现在最闲的,就是被勒令修养的斛玉。


    等黑衣修士走近,他抬头,眼巴巴看着微鹤知:“师尊,我不能帮忙吗?”


    因为困,说这句话的时候,斛玉好几个字连在一起。


    可惜微鹤知此时是个冷漠无情的师尊,他拒绝道:“不能。”


    斛玉:“……”


    还相守一生之人呢。


    他一头撞在微鹤知的肩膀,又轻了一点力气再次撞了一下,微鹤知没给任何反应,斛玉泄气,泄气,然后……


    睡了过去。


    目睹一切的暮不二:“……这什么技能啊?”


    看到微鹤知熟练地将斛玉抱起来,暮归眉心一跳:“撒娇。”


    暮不二:“……”


    平稳走在路上,窝在微鹤知胸口,斛玉闭着眼,忽然开口:“师尊,我想去趟虚境。”


    微鹤知:“……”


    微鹤知脚步未停:“理由。”


    眼睛睁开一条缝,斛玉低声道:“我能感觉到,那个黑衣人去了虚境。”


    黑衣人心口有斛玉的血,什么也抹不去,不用灵力还好,一旦动用灵力,斛玉便能感知得到。


    斛玉笃定:“他真身在虚境。我猜,鬼界此次虚境的祸事,是他在虚境里带来的。”


    这人只要在一天,斛玉心里便不得安生一天。


    那个在雪中死去的梦最近越来越真实,黑衣人说,他已经为微鹤知死过一次。


    斛玉不信什么命中注定,他要亲手把那个人抓出来,或许一切便真相大白。


    微鹤知沉默。


    他本就要带斛玉去极北冰原的虚境,但不是在鬼界,现在。


    ……罢了。


    或许冥冥之中,有些结还是需要自己解开。


    不知道多少次为小弟子妥协,向来以不近人情著称的璇霄仙尊低头:


    “好,我陪你去。”


    ……


    璇霄仙尊将携小弟子进虚境以阻止鬼界虚境扩散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了出来,待准备好进虚境的那天,妖王得了信,匆匆赶来。


    人挺多,背对着斛玉,他一把扯过暮归:“怎么想的进虚境……微鹤知脑子终于坏了?”


    对比之下,暮归反倒是气定神闲:“又不是小师弟一人去。有师尊在,你怕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心口突突跳,洛贝想了想:“不行,我要跟小玉一起进去。”


    暮归:“……”


    暮归拉住他:“虚境压制,妖进去一定会保持不了人形。所以你只能以兔子的形态进去,且进去没多久,你的灵力就要缓慢被压制,直到变成一只真兔子。”


    暮归沉吟:“你说,小师弟带你这只兔子进去,是为了给自己带块口粮吗?”


    洛贝:“……”死鬼还是那么不会说话。


    但兔子的预感不会错,这样的预感救过洛贝很多次。他想了半天,忽然转身,找一个非常矜贵的姿态,走到斛玉身边。


    斛玉转头,看到一只像花孔雀的妖王。


    “……”


    虽然对妖王没什么敌意,但对方几次三番举止怪异,斛玉眯起眼,总觉得有些方面,这妖王的和自己家的兔子有点……像。


    比如此时,心里憋着什么坏的时候,兔子的眼睛总会挑高一些。和妖王此时一模一样。


    但妖王把一个东西拍在斛玉的胸口,打断了他的奇思妙想。


    斛玉垂眸,发现是一根纯白色的脚链。


    没等斛玉问,妖王便飞速道:“听闻太初要去虚境探查鬼界此次祸事,我与爻城主私交甚笃,这根脚链乃我族灵物,不受天地压制影响,你……既你为鬼界前去虚境,就借你用用。”


    斛玉:“……”


    抓着那根毛绒绒的脚链,斛玉抬眼,幽幽看了一眼妖王,又幽幽道谢。


    “多谢……妖王。”


    东西送出去,洛贝迅速跑到了暮归身后,差点就没崩住表情。


    妖王离开,另一边,暮不二还是有点担心:“虚境这个地方我一靠近都不舒服。你真要去啊?”


    将脚链勾在手心,斛玉安抚他:“放心,很快就回来。”


    暮不二闷闷不乐。


    他看向前方,只见灵力运转,法阵将成。


    狂风大作,阴沉已久的鬼界忽然金光闪烁,如开仙门洞府。


    金光之下,微鹤知回头:“溪云,过来。”


    斛玉立刻上前几步,不像之前抓住微鹤知的袖子,这次他抓住的是微鹤知的手。


    “……”


    微鹤知动作一顿,但时间已到,微鹤知回头,抬手,黑色长剑带着天地间的灵力,如浩浩荡荡的江水——


    一剑,开虚境!


    暮归护法,将虚境外防止歧奴跑出来的结界再次加固,直到两人的身影没入黑雾。


    守在一边的洛贝喃喃自语:“会没事吧。”


    看着眼前张牙舞爪的雾气,暮归垂眸,道:“一定会。”


    ……


    第二次入虚境,斛玉再次见到这片荒原,不同于上次被迫进入,这次有备而来,斛玉心境安定了不少。


    他打量着这片荒原。


    萧条,死气,沉寂。


    但或许是因为处于鬼界,这里的虚境和之前斛玉看的到的略微不同。


    比如本该褐色的泥土,在这里则完全变成了黑色。


    比如……


    斛玉低头,水草在水底轻轻触碰他的脚踝。


    一旁的微鹤知收剑,率先踏出水潭,回身,仙尊向斛玉伸手。


    搭着微鹤知,斛玉小心从水里跋出来。


    奇怪。


    斛玉看着自己的鞋。


    ……那水潭的水,竟一点都没有沾湿他的鞋袜。


    甚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次来虚境,和上次来感到压抑截然不同,斛玉竟然感觉比在鬼界,体内灵脉更加舒畅。


    “……”


    斛玉不禁回头,望向那小小的水潭。


    难道是水潭的问题?


    小小水潭,最外面是一圈爬满了红色的枝条的白色的石头,形状不规则。


    而内部,被石头包围的绿色水潭,整体形状则像一个狭长的梭子。


    水下长满了不知名的水草。


    那些水草没有别的特色,只是奇长无比,它们向中间延伸,一直长到最中央黑漆漆的洞里。


    水潭倒映中,斛玉一瞥倒影,对上了自己的眼睛。


    斛玉动作一顿。


    他终于知道这个水潭像什么——一只布满血丝、瞪大的眼睛。


    “……”


    准备将这个发现告诉微鹤知,微鹤知忽然道:


    “歧奴来了。”


    “……”


    斛玉立刻噤声。


    “虚……”像是回应微鹤知的话,歧奴低吼的声音回荡在风里。


    斛玉迅速回头,不知道何时,歧奴悄无声息地闻声而来,包围在他们的后方。


    前面也有歧奴逐渐靠近。


    这数量……粗略扫了一眼,斛玉微微皱眉。


    至少两百只。


    怎么会这么多?


    但不是没有做好和歧奴战斗的准备,斛玉手中长弓迅速幻化。


    他搭上弓,却发现本该抽出剑的微鹤知一动不动。


    斛玉低声叫他:“……师尊?”


    微鹤知忽然压住他的手:“等等,不太对。”


    不解,斛玉顺着微鹤知的视线望去,发现一只歧奴竟然停下,正直勾勾望着他。


    “……”


    若有所感,斛玉抬眼,朝着四周望去。


    只见下一刻,数百只歧奴竟同时停下动作,朝他看来。


    “……”


    场面诡异,安静。


    一只歧奴突然朝斛玉蹲下身。


    斛玉一愣。


    因为他发现,那是个标准跪拜的动作。


    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这两百只歧奴竟然接连跪下。


    微鹤知手握长剑,若有所思。


    斛玉手指一抖:“什……”


    腐烂的泥肉蠕动,在小小的水潭周围围成一圈。


    牠们匍匐着,头的部位扣在地上,似跪拜,又好像忠诚的侍卫,在坚定不移地守护着中心的……


    王。


    第42章


    为什么歧奴会如此姿态?


    保持警惕,斛玉退后一步,微鹤知将他护在濯尘能保护的范围内,冷冷淡淡地望着面前可怖的景象。


    单看他的表情,根本无法想象,前面是数百只连脸都没有、蠕动的腐肉。


    突然,一只歧奴站了起来。斛玉视线跟着他一动。


    只见牠摇摇晃晃,主动朝着斛玉的方向迈了一步。


    “!”


    微鹤知挡在身前,斛玉从其背后探出一只眼睛,屏息,仔细观察着面前的歧奴。


    对比起其他歧奴,这只站起来的大了不少,若在动物的世界里,牠应当算得上头领。


    ……牠想要做什么?


    歧奴很快给了斛玉答案。


    只见牠抬起了“手”,指向两人东方的某个位置。


    斛玉游疑朝着歧奴指的方向回头。


    一株参天的枯树被掩盖在了山包之下。


    那枯树像是两棵树缠绕生长在了一起,高大非常,树枝繁茂,只是已经枯萎不知多少年,独自静静伫立在荒原,日渐衰败。现在只剩了一点外壳挺立。


    牠是要斛玉过去看看。


    心里直觉那里有关于虚境的一些东西,斛玉下意识拉住微鹤知。


    还未说话,微鹤知便心领神会,他对斛玉点头。


    围成一圈的歧奴自发打开一条道路。


    从歧奴身旁擦过,腐烂的味道没有消失,但却缺少了歧奴该有的攻击性。


    牠们“注视”着斛玉,毫无动作。


    万万没想到入虚境会是如此景象,斛玉低声:“如果不是亲手劈开虚境,我会怀疑这里是鬼主造的幻境。”


    实在是诡异。


    从两人朝着古树的方向去,濯尘便一直没有收回剑鞘。


    在虚境唯一能依仗的,便是濯尘和不坠两把灵器。此刻,有些无聊的濯尘在斛玉身边绕着圈,偶尔碰一碰斛玉手腕的不坠。


    索性将手抬起来给濯尘玩,斛玉闭上眼,又瞬间睁开,眼底淡紫色褪去,斛玉道:


    “黑衣人的气息就在这附近,但虚境灵力压制,我确定不了位置。”


    微鹤知:“知道在虚境就够了。他引你来虚境,不会不现身。”


    虽是如此,斛玉还是不觉皱眉:“可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又费尽心思地引我来这,我确信对他毫无印象……”


    一点清凉抚上斛玉的眉头。


    斛玉抬眼,发现是微鹤知将他皱起的眉心抚平。


    微鹤知垂眸:“船到桥头自然直,有我。”


    斛玉:“……”


    从被接回太初宗的那天开始,斛玉就听微鹤知对他说“有我”。


    那时候他不信。


    可这么多年过去,微鹤知还是这句话,只是在现在,斛玉已经可以随着微鹤知的话放下心来。


    因为微鹤知从来没让这句话落空。


    正是这样,斛玉侧目,视线落在和濯尘碰撞的不坠上。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在有些事上如此怯懦犹豫。


    在幻境窥得微鹤知情感的一隅时,斛玉第一个反应不是厌恶恐惧,而是疑惑和震撼。


    疑惑微鹤知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想法,震撼自己竟然毫不排斥,甚至想到相守一生,他理所当然地想——


    这本来就是他想要和微鹤知做的事。


    或许是儿时的经历,在斛玉的世界里,微鹤知已经占据绝大部分的位置,所以他想不到和微鹤知分别的未来。


    可如果这就是情,斛玉分不清。他对微鹤知究竟是爱情,还是师徒的亲情?


    在学习很多东西上几乎是天资卓然,但感情上斛玉却一团糟。


    不是没有看过凡人百年白头的夫妻,斛玉也会为这样的情感动容。


    但这份情感如果放在微鹤知身上,斛玉就会一躲再躲。


    因为他既想要和微鹤知做一生的师徒,舍弃不掉微鹤知小弟子的这个身份,也不想换掉身份,看到微鹤知身边有他人和他一样的位置。


    他想要微鹤知永远只有他,就像他于微鹤知一样。


    “……”


    这个想法一蹦出来,斛玉自己心里先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


    如果爱情是书里所言相敬如宾白头偕老,那这又是什么情?


    越想越乱,斛玉不擅长处理感情,可那是微鹤知,他又需要小心处理。


    想不通,斛玉下意识抓住微鹤知的手。


    微鹤知垂眸,看了一眼两人相贴的手掌。


    反应过来的斛玉低头,也看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刚才心里蹦出来的那句话,斛玉像被烫到,他迅速将手收回,神色难得有些慌乱。


    之前不是没有握住过微鹤知的手,为什么这次感觉这样奇怪?


    斛玉别过脸,以为自己掩饰地很好,却不知表情早已经出卖了他。


    看着少年的眼睛。微鹤知沉声:“怎么了?”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了离古树很近的地方,斛玉主动停下脚步,他低头,忽然问:“师尊,你会永远留在太初吗?”


    微鹤知:“……”


    微鹤知:“为什么忽然这样问?”


    斛玉抬眼看着他:“师尊先回答我。”


    “……”


    扫视了一眼四周死寂的荒原,视线又落回少年的眼睛,微鹤知明知道他在期待着什么答案。


    但心魔至此,微鹤知不想骗小弟子。


    于是他第一次给了斛玉否定的答案:“不会。”


    “……”


    斛玉眼睛缓缓瞪大,他停下脚步,几乎是急切地,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


    濯尘停在半空,不坠也停下了作响。他们都在等微鹤知一个回答,半晌,微鹤知还是没忍心,他只能换了个说法:


    “再过几年,我或许就要下山游历渡劫,准备飞升。”


    这是事实,但在飞升前,微鹤知需要祛除心魔。


    心魔不除,无法稳定道心,亦无法飞升。


    但只要他还活着,还有执念,心魔便不可能消除。


    ……所以注定,微鹤知此生与飞升无缘。


    而若心魔压制不住,微鹤知也已做好废掉修为重来的准备。


    但那需要很长时间,所以无论如何,他一定会离开太初,今日借这契机,微鹤知便当提前做了铺垫。


    可这些无法对斛玉说。


    飞升。


    犹如当头一棒,斛玉抓住微鹤知的衣袖,他想说的很多,最后却只能无力地垂着头:


    “……师尊,师尊可不可以等一等我?出去之后我会努力修行,我还……”


    “溪云。”


    荒原阴云下,微鹤知的声音竟显得温柔地不像话,斛玉听微鹤知道:“即便不是为了飞升,我也不会永远待在太初。”


    “……”


    发丝垂落下,斛玉眼眶浅浅红了,胸口像堵了一团棉絮,拉扯的线割着皮肤,隐隐传来钝痛。


    他想让微鹤知再等等,或说点什么,可喉咙里却被那团棉絮堵住,竟让斛玉无处开口。


    但下一句,微鹤知又将斛玉从地狱拉了回来:“……可我会永远陪着你。”


    “!”


    斛玉猛然抬头。


    无声叹息,终究不忍,不过是他多受点苦,微鹤知抚摸斛玉的发,承诺:“即便有时要离开很久,但无须担忧……”


    师尊,总会回来的。


    心中的杂乱瞬间被抚平,斛玉咬着舌尖,忍住酸意。


    微鹤知总是用水流一样的温暖,将斛玉所有的困顿化解。


    他伸手抱住微鹤知。


    想不通就不想。


    亲情也好,爱情也罢,只要微鹤知在身边,分不分得清,没那么重要。


    他只知道,他要微鹤知,他只要微鹤知。


    曾经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离他而去,而最后这一点属于斛玉的,谁也别想夺走。


    ……


    古树到了。


    近距离看这古树,才发现他到底有多大,斛玉和微鹤知两人站在古树前,像树下的两只蝼蚁。


    不知道为什么,还没走到古树边时,那些歧奴便不敢靠近,此时只远远注视着斛玉的方向,在外围等待。


    古树中央,有一个黑漆漆的洞。


    那洞恍若外界狭窄的山洞,只能堪堪容纳两人并行进去。


    和微鹤知对视一眼,斛玉会意,镯子转了几转。


    银弓握在手中,蓄力搭弓,对准洞口,然后凝神,下一刻,金色的水坠一箭,射向洞中!


    只见那金箭在进入洞中时光芒大作,但却无法照亮四周任何位置。


    哪里都是漆黑一片。


    水坠向前走了很远,斛玉闭上眼,感受着灵力牵扯的长度,直到快要感受不到水坠的位置,斛玉才将水坠收回。


    他转头对微鹤知道:“里面深不见底,什么也探查不到。”


    “嗯。”


    没意外,微鹤知仰头,打量着这棵巨大的枯树,他突然道:“古树扶桑。”


    扶桑?!


    “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居水中。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扶桑怎么会出现在虚境的荒原里,还是如此枯败之相?


    但古树显然承认了它的身份,因为就在微鹤知叫出古树名字的下一瞬,黑色的洞口在斛玉面前眼睁睁开裂,缩小成了两个一模一样只是小了些的洞。


    “……”


    那洞像有特殊的吸引力,看着看着,斛玉迷蒙抬脚,朝着其中一个走去。


    微鹤知一把拉住他,“溪云。”


    斛玉身体一抖,清醒过来,但下一瞬,黑洞里忽然出现一根人粗的藤蔓,竟转瞬间伸出洞口,将斛玉和微鹤知绑在一起,朝着洞口拖去!


    “师尊!”


    濯尘出鞘,一剑斩断了藤蔓,斛玉瞳孔骤缩。


    这枯树竟有策略,斩断的藤蔓只是掩饰,真正绑住斛玉和微鹤知的,是下面的枯枝!


    两人同时被拖入洞中。


    漆黑一片,进入洞中的那一刻,斛玉忽然感觉身旁的微鹤知消失了。


    他大声呼唤:“师尊?!”


    被枯枝带着在洞中疾行,一路没有任何阻挡,斛玉咬牙冲破这枯枝,却不想眼前黑暗骤然驱散。


    “!”


    一惊,眼前大亮,斛玉眯起眼,看到眼前景象,眯起的眼睛陡然睁大。


    ——巨大的山洞中,成千上万发着光的球状荧光,正不停在模仿黑夜坠落,永不停歇,恍若白昼,震撼非常。


    而其上,一座山高的人形玉雕隐藏树干中,虽然看不清细节,但从树中伸出的那只无力的手,能看出来,他是在拼尽全力,扑向坠落地面的流光。


    那一瞬间,斛玉脑海中忽然回忆蹦出一件三界曾发生的、令天地失色的大事——


    千年前,万星陨落,天道崩塌。


    第43章


    整个过程除了有些狂的风,几乎没有什么不适。


    斛玉拿起长弓,迅速起身。


    静静环视四周。


    扶桑内部的风格与虚境隔绝开来,如同一个全新的空间,上不见顶,下为松散的土石,十分干燥,又布满枯树叶,踩上去一阵脆响。


    凭着回忆,斛玉转身,准备先去寻方才经过的星陨之景。


    他总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在看到的第一眼就有这样的直觉,且越来越强烈。


    依照枯枝的速度,斛玉以为自己离开那里足够远,却不想仅仅转过一道枯木,就再次回到了那星陨的高洞。


    “……”


    那片星陨还在不停地重复,不知重复了多久。


    斛玉仰头,望着这流光。


    星陨是一场被所有古籍记载在册的劫难。


    千年之前,星陨未至时,三界灵力繁盛,修炼高峰时,飞升之人甚至百年便可有一个。


    彼时虚境亦未降临,所以无论是人界还修真界皆无隔阂,甚至修者可与人族、妖族混居住。


    三界往来频繁且交好,人族大城有百万之数的居民。


    夜游溯霭,朝行数风,天道冥冥,降福泽于万物。


    那是如今三界所有生灵都无法想象的盛景。


    而这一切的崩塌,伊始,自于一场异常惨烈的人族战乱。


    四国互相交战,死伤几十万百姓,战火燃尽了山川河流,将四国内的生灵尽数湮灭。


    没有灵力,死魂堆积,遍布尸体的疆场,便催生出了一道数千年未见的魔气。


    魔气诞生第一天,便瞬间将四座城池化为乌有。


    第二天,城池周边生灵无一幸免,皆化为魔气养料。


    第三天,天道亲临。


    昼夜颠倒,众生障目。


    仙魔苦战三天,最终天道得胜,魔气消散,三界重回安宁。那时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已经解决,便放心地重回故国。


    但若从如今的记载来看,这一切不过是风浪前最后的宁静。


    星陨,已经是天道崩塌的最后一日。


    在这之前,三界已经经历了妖族灵力消散回到原型、鬼修灰飞烟灭等等的恶事。


    所以待星陨降临的那一天,三界所有生灵只能看着天空中星相继陨落,却毫无办法。


    星陨第二天,虚境从天而降,迅速吞吃了三界小半领土。凡被虚境裹入其中,无一幸存。


    自此,三界各行其是,人族与修真界分居两地,由修真界居于虚境边缘,控制虚境扩散,人族退而去其下,一旦有虚境降临,周围便立刻由修真界接手。


    如此往来千年。


    对于那场星陨,后人只能通过一些模糊的记载来追溯,但没人知道千千万万的星辰陨落是什么样的景象。


    如今斛玉见到了。


    “溪云。”


    识海中,微鹤知的声音忽然出现。


    看得出神的斛玉肩膀一凛,他立刻回复:“师尊?你在哪里?”


    应当是在一个空旷之地,微鹤知的声音带着点回音,他缓声道:“树洞的某一处……溪云,不要来找我——我们现在不在一个空间。”


    刚想离开的斛玉,听到这,他听话地停下脚步:“是刚才进来时看到的那两个树洞?”


    “嗯,”微鹤知冷静道,“扶桑已枯,灵力几近于无,破开只是时间问题。”


    “保护好自己,最多一个时辰,我会找到你。”


    微鹤知说一个时辰,就不会多哪怕一刻,斛玉低声道:“好,我等着……师尊也保护好自己。”


    识海的声音消失。


    斛玉闭眼,感受了一下黑衣人的位置。


    睁开眼,斛玉沉吟。


    奇怪。


    黑衣人竟不在扶桑内,而在一个离扶桑很远的位置。


    也就是说,将他带到这里来的,不是那个黑衣人。


    那会是谁?


    若有所思,斛玉仰头,转而看向树枝之间掩埋的巨大玉雕。


    扶桑树乃上古神树,其中是天地生灵的来源,为什么会有一个这样的玉雕卡在其中?


    斛玉观察着,那玉雕的姿势很怪,像是趴在什么上,看着下面的,伸出手又无能为力。


    玉雕无比逼真,且传神,虽然仅仅只是露出一只手,斛玉却仿佛已经代入其中,隐隐感觉到了那种绝望。


    “……”


    很不对,斛玉迅速转开眼,强迫自己静下心,思索。


    玉雕之人看着的是星陨,那说明至少,他是仙界的人物。


    古来飞升的大能皆跻身天界,但曾有飞升大能传梦回后人,告知天界之上,还有仙界。


    远古上仙同扶桑树同生,代扶桑树掌管天地生灵。那是修真界没人知道的领域,甚至没有任何描述记载。


    不再抬头,这次斛玉走到洞边,他扶住树干向下看。


    悬崖峭壁,下面是无尽的黑暗,荧光落入下方,转瞬便失去了光亮。


    但也不是完全没路,斛玉定睛。


    虽是悬崖,其侧却有一条破败的栈道,不知谁人修建。


    扔一块枯枝下去,栈道没有丝毫晃动。


    斛玉又将不坠飞了下去,摇晃了几下。


    确认能站住人,斛玉顺着一旁的藤蔓,慢慢滑到了栈道之上。


    “咔咔啦……”


    锁链晃动,四周没有可以扶着的地方,斛玉只能靠着自己保持平衡,待稳定下来,他缓缓朝着那玉雕的方向走去。


    只是越往前走,斛玉却发现,自己离那玉雕越远。


    当意识到不对,斛玉立刻停住脚步,他侧目。


    此时,他已经非常接近那些荧光的星,甚至有些荧光就在他的耳边擦过。


    这让他可以清楚看到那些荧光里面包裹着的东西。


    斛玉皱眉。


    男人、女人、孩童、老人……


    荧光之中,无数魂魄的一生倒映其中,像流动着的走马灯。


    “……”


    斛玉不是没有见过往生石里面魂魄的轮转,只是他从没想到,有东西竟能连魂魄的一生都裹在其中。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里面是真的人的魂魄,还是只是一场幻境?


    就在斛玉准备上前一步仔细看看时,脚下稳稳当当的栈道却突然凭空断裂。


    “咔!”


    一脚踩空,斛玉迅速抓住一旁的藤蔓,但于事无补,深渊像是一定要他下去,甚至不坠都无法将他拉上来。


    “!”


    迅速下落,黑暗像要将一切吞噬,斛玉背对深渊,随着流光,终于在没入黑暗前,看清一点玉雕的模样——


    那是露出的半张残缺的脸,神相虽只窥得一眼,却足以感受到威严。


    一滴泪被雕刻在玉雕紧闭的眼下。


    极速下坠,看到那张脸,斛玉呼吸颤抖着,他的瞳孔定定望着上方。


    忽然,他放弃挣扎,放任自己落进了黑暗。


    ……


    微鹤知走在一条由藤蔓编织的栈桥之上。


    这条栈桥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只有栈桥自身微微发出光亮,通向未知。


    微鹤知已经在这栈桥走了一刻钟。


    他被枯枝裹挟,一瞬间就被放在这栈桥之上。


    一眼便知,这是一道很普通的幻境,只需要找到破阵之阵眼,但微鹤知还是在上面不紧不慢地走着,他看着一旁栈桥的藤蔓锁链,神色淡淡。


    又走了一刻钟。


    一道暗门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那道暗门只是一道再普通不过的石门,它静静伫立在栈桥中间,后面什么也没有,诡异非常。


    微鹤知却毫无波澜地伸手推开。


    “轰隆隆……”


    石门在身后关闭。


    微鹤知抬头,一座黑色雕像堵住了去路。


    好在微鹤知也并没有向前。他只是注视着雕像。


    黑色雕像不知道用的什么材料雕刻,千年不曾蒙尘,多年未见,依旧崭新如初。


    如果这黑色的雕像不是和微鹤知的长相一模一样,或许他还会多看一会儿。


    但此时,对那雕像,微鹤知只是淡淡开口,像问候许久未见的友人:“还活着吗。”


    他问完,便静静等着。


    半晌,雕像眉心终于发出一点微弱的光芒。


    那光芒黯淡到几乎捕捉不到,微鹤知看着那微光,直言:


    “溪云那边,是你引他过去的。”


    安静。


    光芒闪烁,微鹤知不知何时已经冷了声:


    “虚境变故杂多,你不该这么快将他带过去。至少等到他恢复,去极北冰原。”


    光芒快要消失了,这也是微鹤知为什么来这里的原因。


    这或许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见到。


    那黑色雕像眉心的光芒积攒光晕,一道模糊的魂魄从其中脱出。


    因为没有多少灵力支持,那魂魄断断续续。


    如果此时有人来看,会惊讶地发现,微鹤知面前浮着的魂魄,赫然是“微鹤知”。


    只是不同于活着的微鹤知,浮着的魂魄表情和棱角要相对更加柔和一些,也更沧桑一些。


    对他的怒意毫无反应,魂魄注视着微鹤知,开口道:“……我知道你会保护好他。但我快要消散。我只想再见见他。”


    微鹤知冷脸以对,没有任何回答。


    两人僵持,许久,微鹤知才道:“……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以后,我就会去找他。”


    “别忘了,他已经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人。”


    一言不发,魂魄顺着藤蔓的方向,消失在了原地。


    微鹤知垂眸,将濯尘立在了雕像一旁。


    ……


    斛玉落到了一个柔软的地方。


    是藤蔓织成的网,交错将他稳稳接住。


    斛玉坐起身,却并没有着急站起来,而是静静思考。


    虽然刚才看到的东西他还无法消化,但令人错愕的一点是,他竟无比平静,甚至比刚看到星陨时的波动要静百倍。


    不知道过了多久,斛玉忽然开口:“出来吧,不论你是谁。”


    随着他的呼唤,过了大约几个呼吸的时间,一截莹白透明的衣摆,出现在了斛玉眼前。


    斛玉抬眼。


    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真的看到眼前人,斛玉面色不变,背后却已经缓缓握紧拳头——


    和白玉雕一模一样的、仙气飘飘的“斛玉”带着光落在斛玉的面前。


    “……”


    虽然长相和斛玉一样,但比起现在坐着的斛玉,魂魄“斛玉”显然更加稳重,也要成熟地多。


    斛玉静静打量着他。


    ——额心坠着琉璃,身上的长衣如同白鹤流羽,光彩照人,好像世间所有的光都聚集在他一人身上。


    白衣仙人神色温和,梦幻到似乎一碰就碎。


    他对着斛玉温声开口:“第一次见。我这样,吓到你了?”


    “……”


    斛玉张了张嘴,没说出一句话。


    失笑,仙人缓缓走近斛玉,俯下身,他轻轻抚了抚斛玉的发顶。


    看着斛玉呆呆的表情,白衣仙人没忍住弯起眼,他笑得温柔:“别怕,我只是个将死之魂罢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斛玉忽然一阵心痛。


    第44章


    那时白昼黑夜交织,生灵随处生根,天地间一片混沌,直到,天地之灵孕育而生。


    天地之灵自出现起,便将白昼黑夜一分为二,因始于混沌,夜先于昼降临。


    后,昼夜二灵借扶桑神树之力,共建仙界秩序与世间法则,方始创如今之局。


    再后。


    天道崩塌,众星陨落。


    仙界一片崩坏,只有扶桑树下,还残存些许昼夜之灵。


    手从斛玉发顶离开,仙人温声道:“我便是——昼。”


    “……”


    斛玉仰头看着他,许久,他才问:“那你为什么会和我长着一样的脸?”


    未答,昼笑了笑:“介绍完自己,我再和你说说今天找你来的缘由。”


    斛玉:“……”


    斛玉:“你说。”


    昼飘在他身边,轻声道:


    “其实本应我上去找你的,可那玉雕压在上面,我去不了其他地方。不过也幸亏了它,我才能有机会在千年后和你这样谈话。”


    他说话声音娓娓道来,像温柔的水波。不知道为什么,斛玉本应该警惕,但此刻他心里没有丝毫敌意。


    昼转头道:“今天叫你来,其实是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斛玉看向他,只听昼云淡风轻道:“我想一会儿借你的身体一用,只需要半个时辰,我便会还给你。而作为交换,我会告诉你两个秘密。”


    秘密?


    昼竖起一根手指:“一个,是关于那个黑衣人的身份。”


    斛玉立刻正色。


    见此,于是昼举起第二根手指:“还有一个,是关于……你的记忆。”


    听到这,斛玉没忍住问:“什么记忆?”


    冰冰凉凉的手指抵在斛玉唇边,昼笑笑:“别问,总之你看不到,但我可以清楚看到,你的这里,”他伸手点了点斛玉的眉心:“有一道天道压制。”


    斛玉:“……”


    昼朝他俏皮地眨眨眼,像挑逗家里的小辈:“这里只有我能解开,机会只有这一次——怎么样,条件是不是很优渥?”


    “……”半晌,斛玉抬眼:“可我拿什么信你。”


    昼弯起眼睛,笃定:“没什么能让你信我……但我相信,你会信我的。”


    斛玉:“……”


    两人对峙一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许久,斛玉深呼吸几下,他下意识摩挲手上的镯子,昼向下看了一眼,笑意加深:“半个时辰后,我保证,你就可以见到你的师……尊。”


    说到师尊,他顿了一下,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声音里带着点笑意。


    斛玉嘀咕:“……你都要魂飞魄散了,还笑得出来。”


    昼倒是很豁达:“其实我在千年前就该魂飞魄散了,现在还能有意识,已经是得上天眷顾。”


    斛玉:“……那你借我的身体做什么?”


    昼又不说话了,只看着他,温温柔柔笑着。


    被看得有些心烦意乱,斛玉低头,抿唇。从理智上,他不该就这么轻易将身体借出去——对方显然疑点重重,虚境,枯树扶桑,一缕残魂,莫名其妙的星陨……


    斛玉闭眼,实在是太可疑了。


    可……


    挣扎半晌,斛玉闷闷的声音终于从低着的头下飘来:“我可以借给你,但你要告诉我,你要我的身体做什么?”


    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昼笑着摸摸他的脑袋,柔声细语:“只是想最后见一位故人。”


    “我们已经上千年没见。我很想他。”


    可他出不去,那人进不来。


    被扶桑树保护在这根部,若想要留有意识,昼残存的魂魄只能日日夜夜待在扶桑树下。


    但万事终有声尾,他时间不多了,最后这点时间,他唯一想的,还是见见那个人……


    还好斛玉来了,不然可要成为死前一大憾事。


    斛玉抬头看他:“……要我怎么做?”


    昼低声:“闭上眼,接纳我。”


    眼前一片黑暗。一抹莹白的光闪烁几息,慢慢浮现在了斛玉的识海。


    说来奇怪,明明是他人魂魄,进入斛玉的识海,他却没有半分排斥。


    只是随着身体易主,斛玉的意识逐渐模糊。但他知道自己在走,甚至他感受到了自己顺着藤蔓向上的力度。


    昼的速度很快,像是在脑海里模拟了千百遍,他娴熟控制着斛玉的身体,转过某个方向时,昼忽然停下了脚步。


    之后的声音斛玉听不清了,只能淡淡感觉到两个人在说话。


    意识里,最后的一点触觉,是唇角的一点清凉。


    “……”


    半个时辰,斛玉准时睁开眼。


    触觉还在,他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昼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还是那样温柔:“谢谢你,身体还给你了。”


    意识到什么,斛玉转头,果然,此时昼的身体几乎透明。


    而他们此时所处的位置,竟是又回到了星陨的那座悬崖边、斛玉下去的栈道之上,也就是斛玉最初看到玉雕的位置。


    对方透明得太快了,斛玉自己都没意识到语气里的急切:“怎么这么快就变成这样?有没有,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缓一缓?”


    昼无奈地笑笑。


    这半个时辰后,他的笑明显比之前多了些沉重,但依旧语气温和:


    “我本就是要离开的人……别怕。”


    瞬间,斛玉所有的话堵在喉咙里。


    昼走到他身边,“时间不多,跟我来。”


    他们再次来到了栈道之上。


    只是这次,不像斛玉之前怎么也走不到玉雕,他们只走了几步,便到了玉雕的面前。


    直觉在脑海中嗡鸣作响,好像打开了那道压制,很多事就将不再受斛玉控制。


    斛玉深吸一口气,竟有些难得的怯。


    但他还是顺从地让昼牵起他的手,将手放在了玉雕之上。


    触碰到的一瞬间,一阵灵流涌过。


    “!”


    身后是万千星辰陨落。


    因为空旷而显得神性的声音在洞里回荡,回荡到斛玉耳畔:“调息,闭眼,静心,凝神。”


    “天道压制烙印源于你的识海和灵根,一会儿可能会有些痛,忍一忍。”


    斛玉点头。


    因为闭着眼,他也就没有看到,此时昼的身体已经消散了大半。


    仙人用自己的灵魄画着繁杂的符纹,他自己就在消散,脑海里却还在回想刚才那人消散的场景。


    即便只剩下一缕魂魄,那种锥心刺骨的痛却如影随形,扎在胸口。


    仙人看着斛玉有些发红的眼尾。


    原来自己刚才,竟是用这样的表情送那个人离开的吗?


    ……可真不是一次好的告别。


    符纹将成,仙人魂魄也几乎透明到看不见,走之前,他低声对斛玉道:“麻烦你,那黑衣人若你再见到他,替我向他说一句话。”


    斛玉:“……”


    剧痛袭来,斛玉说不出话,只听虚无缥缈的声音模糊说了一句什么。


    听不太清,斛玉皱眉,刚想再问,便听到那声音道:“时间已至,我走了。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留在识海……照顾好自己。”


    咔!


    斛玉猛睁开眼,只见面前,他手触碰的玉雕裂开一道极大的裂纹。


    斛玉迅速退后到悬崖上,仰头,巨大的玉雕竟在一瞬间开裂——


    轰隆隆!


    惊天动地的碎裂声,星陨的光芒刹那间消失,斛玉身体一歪,身边没有可以扶着的东西,眼看就要跌倒。


    一只手从黑暗中出现,稳稳握住了他的手臂。


    微鹤知!


    斛玉惊回眸,视线对上,两人还未说一句话,面前的玉雕忽然全然崩塌,块块白玉随着逝去光芒的陨星相继坠落谷底,再也找寻不见。


    就像斛玉睁眼后再也没有找到那缕魂魄的一丝痕迹。


    轰——


    四周都是崩塌的声音,扶桑树内部一部分开始毁坏。被微鹤知带着疾行,靠在微鹤知的肩膀,斛玉闭上眼。


    识海中,一道刻在灵根之上、斛玉之前感受不到的封印此时被被彻底打开,只等他的主人开启其中隐藏的秘密。


    打开之前,斛玉勉强睁眼,对微鹤知道:“……师尊,给我一炷香凝神的时间。”


    未问缘由,微鹤知只是应下:“好。”


    不知道微鹤知做了什么,四周忽然寂静。


    沉入识海之中,少年推开那道尘封的门。


    光芒大作——


    斛玉睁眼,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了太初从前宗门的山门前。


    “……”


    斛玉愣愣仰头。


    十年前,太初,大雪。


    积雪覆盖不住,从山脚到宗门,到处都是死去的太初弟子,尸体的血将积雪染成粉色,斛玉一路踉跄前行,他视线左右摇动,定不到一个点上。


    直到在演武台上看到一道半依着剑的青衣身影。


    “……”


    是春浮寒。


    意气风发的炼器师,此时却垂落着凌乱的发丝,身上都是干涸的血迹。


    平日里嬉笑打闹的演武台上,如今只有一把支撑着身体的长剑,和一具失去呼吸的尸体。


    “……”


    雪花飞舞,斛玉抖着手,想要触碰大师兄的肩膀,却直直从中间穿了过去。


    斛玉看着自己的手。


    ……他只是回忆的旁观者,什么也做不了。


    “砰!”


    刚想到这一点,身后又是一道坠落的砸地声。


    斛玉身体一颤。


    他缓缓转头,只见死不瞑目的二师姐,正死死看着大师兄的方向,她口中,大口大口的鲜血落下,被贯穿的胸口慢慢沉寂,直到再没有了呼吸。


    “……”


    太初宗,灭门。


    大师兄和二师姐尸体的四周涌上来不少修士。


    斛玉看向他们的服饰,这些修士来自修真界各宗,各自交错嗤笑着,甚至有人意犹未尽,踹了一脚春浮寒僵硬的尸体。


    “什么破烂宗,出了个天灵根还敢不交出来,非要送死,这下好喽……”


    斛玉目眦欲裂,他一次次穿过那踩在春浮寒肩膀的脚,一次次扑了个空。他将自己盖在二师姐的身上,却挡不住有些人的手。


    魂魄哀鸣。


    有修士见状,挠挠头:“这么干是不是有点不好啊?那个天灵根的小子不是说,从极北冰原回来就把灵根给我们,让我们别动太初吗?这……”


    一旁的人唾弃:“不全杀了他们,难道等他们将这件事传遍三界……你现在怎么回事?怎么和那天灵根的小子一样单纯?”


    那人便不说话了。


    斛玉麻木的视线落在那人的脸上,他死死将那人的长相刻在脑海。


    大雪纷飞,眼前的画面一转。


    斛玉抬眼,他从太初来到了极北冰原的松林。


    这里,斛玉在往生石时,通过谢己的回忆见过。


    但此时的时间,应该已经是谢己当时逼他出来,自己以身唤天雷后面发生的事。


    微鹤知虽赶到,却无法阻止天雷剥离斛玉灵根,他来时,只能接住斛玉柔软无骨的身体,感受着小弟子的骨头在体内寸寸断裂。


    这是斛玉第一次看到微鹤知脸上如此慌乱的表情,也是最后一次。


    斛玉的血流干了。


    周围所有生灵都化为粉末,他眼神模糊地看着微鹤知,一句话也说不出。


    微鹤知抱着他,几乎算得上冷静到冷漠道:“溪云,撑住,一会我会将我的灵根剖给你……”


    斛玉嘴唇动动,像要说什么。


    微鹤知颤抖俯下身。


    只听耳边,小弟子微弱的气音道:“……师,尊,师尊……别这样……没用的。”


    微鹤知身体僵硬如冰雕。


    斛玉呼吸逐渐微弱,身体消散,就在即将消失的前一刻,少年眼底突然划过一抹淡紫色的流光。


    “……”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斛玉一把抓住了微鹤知的胳膊,他拼命仰着头:


    “师尊……师尊……我都记起来了,我想起来……你一定要活着,等我,等我回来……”


    就在他说这句话时,已经暗中看了很久黑衣身影,终于出现在了二人眼前。


    时间静止,万物无声。


    越过微鹤知的肩膀,濒临消失的斛玉看着那黑衣人,突然笑了笑。


    他说了什么,一向冷静的黑衣人面色忽然剧变。


    那些话因为禁制,微鹤知听不到。


    但此时在一旁旁观的斛玉,却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听到了,他听到自己说:


    “天地为鉴,昼以伊始天道的名义立下咒约,以神道魂魄,换天地重来……此后,十年。”


    “我天灵根未散之灵,尽归……太初弟子。”


    消散之际,最后,斛玉声音模糊道:“……而今此一切,众生皆忘。”


    斛玉灰飞烟灭。


    黑衣人站在微鹤知身后,久久未回神。


    他以为微鹤知看不到他,却不想微鹤知突然转过了头,直直望着黑衣人方向。


    “……”


    和黑衣人一样,斛玉瞪大眼睛。


    只见微鹤知本漆黑的眼瞳,此时完全被血覆盖,血泪从微鹤知的眼角滑落,他定定望着一动不能动的黑衣人。


    “……”


    忽然,眨眼间,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只见一片毫无征兆的黑夜迅速吞吃掉了天地间一切光亮。


    白昼死,暗夜生。


    斛玉怔怔望着微鹤知的眼睛和转瞬白了的长发。


    ……微鹤知竟以天灵根至净之体,入魔化神了。


    第45章


    天昏地暗,一道道魔气自四面八方而来,冲击着微鹤知的身躯,将他的灵骨烙上黑色的印记。


    周围所有的生灵都化为飞灰。


    上一次引起天地动荡的魔物出世,还是千年之前,四国之战的魔气。


    极北冰原所有的落雪都随着狂风飞舞起来,形成巨大的风暴。


    漩涡中心,微鹤知掐着黑衣人斗篷下那段脆弱的脖颈,手指收拢用力。


    “咔!”


    斛玉听到一声骨头裂开的声音。


    黑衣人的脖子完全断裂,只剩下一层皮支撑着,他的脑袋在随风晃动,却还是没有死。


    他笑着对微鹤知道:“这只是我的分身,你杀不了我。但你魔气入体,很快就会爆体而亡。”


    “你救不了他,也救不了你自己……”


    “嗤!”


    长剑贯穿过黑衣人的胸膛,暴雪之下,微鹤知两行血泪触目惊心,他缓缓对黑衣人道:


    “天灵根之事,是你告诉三界各宗的。”


    “……”


    此次围剿太初宗,几乎修真界所有宗门都参与其中。


    但太初自微鹤知走后便封锁山,那一开始的消息,又是谁传出来的?


    黑衣人一声不吭。


    微鹤知执着望着他,重复,他笃定:


    “我已用心头血覆盖住了他的本命灵器,他的灵根不会有人知道……只有你。”


    ……心头血。


    斛玉呼吸一停,他难以置信地望向雪地中断掉的镯子,和早已不知哪里去的水坠。


    ……心头血?


    人一辈子,只有三滴心头血可以取出来,微鹤知却将两滴给了……他?


    胸口剧烈起伏,斛玉忽然咳嗽起来,控制不住地嗓子发痒,感觉胸口被什么堵住。让他没办法呼吸。


    识海之外,沉睡着的斛玉忽然一口淤血吐了出来。


    褐色落在了他和微鹤知的衣襟。


    “!”


    微鹤知迅速点住斛玉的灵脉穴道,但也只能做这一件事,斛玉魂魄还在识海,身体无论发生了什么,微鹤知都只能静静等待斛玉自己苏醒。


    识海回忆中,听到他这样说,黑衣人终于开口:


    “是我又怎样?我只是将这件事告诉了几个人。可这消息为什么最后传遍三界,又为什么引发围剿,你该去问问那些人,毕竟人欲无穷……”


    他面露讥讽,像是要把刚才在斛玉面前受的气都还回来。


    没有听到他后来的话似的,微鹤知只是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与他有冤仇?”


    这也是斛玉想要问的。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让他被众人围剿,太初被灭门,甚至于让斛玉最后的家人也要毁掉?


    看微鹤知已经要控制不住长剑,黑衣人笑得开怀,他大笑道:“……不,这一生他都没有见过我——我们素昧平生。”


    “……”


    微鹤知抬起胳膊,一剑挥下。


    他沉默着。


    随着他的动作,黑衣人被微鹤知一剑一剑砍成了碎块,此时微鹤知已经没有什么理智可言,外人来看,他现在不过是在虐杀一段早就没了呼吸的尸体。


    但即便如此,黑衣人依旧没死,他畅快地看着微鹤知,忽然道:“其实不是我,而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从前就是,现在也是。”


    暴风雪之中,黑衣人扬声:“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极北冰原!因为你算出他是你的死劫,所以你自己来这里等死!可你发现自己根本没死……哈哈哈……”


    微鹤知动作不停,血泪已经流干,他眼神空洞,一剑插在了那分身的眼睛。


    越痛,那分身越开心,他好心情地对微鹤知说:“我告诉你个秘密吧?”


    “……”


    黑衣人笑出眼泪:“当年你算出的死劫,是我放在你的命阵里的,哈哈哈哈哈……微鹤知,你不知道吧?其实你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死劫!”


    “死劫是假的!”


    风雪骤停,四周猛然寂静,只有黑衣人的大笑声在空旷的冰原回荡。


    斛玉上前,他想要去捂住那人的嘴,却怎么也碰不到,斛玉嘶吼着:


    “别说了!别说了!闭嘴!闭嘴!!!”


    但什么也改变不了。


    一身魔气的微鹤知忽然调转长剑,一剑刺中自己的胸膛。


    天光大亮,斛玉抖着身体回头。


    曾见过的噩梦再次出现在了眼前。


    黑衣人的分身已经死了,没了声音。


    雪原中,只剩下微鹤知一个人。


    他不知痛般,一剑一剑,一剑一剑地刺向胸口的位置。斛玉扑上去想要阻止,却听微鹤知喃喃自语:


    “是…错了…回来…”


    就在他无法忍受,要退出识海时,像是算好了时机,斛玉眼前的画面再度一转——


    时间后退。


    这次,他回到了微鹤知去极北冰原的前一晚。


    “……”


    斛玉怔怔抬眼。


    月至中天。


    太初宗旧宗,微鹤知的住所,今晚不止有微鹤知一个人。


    窗影倒映,两个影子一左一右,僵持许久。


    坐在桌边,微鹤知淡淡开口:“不行,你不能去。”


    早知会得到如此的回答,斛玉低声,“……师尊,我留在太初,才是给太初惹麻烦。”


    因为斛玉的天灵根,在微鹤知前去极北冰原的这段时间,需要将整个宗门封禁,所有弟子不得离宗。


    “……”


    放下茶杯,微鹤知垂眸:“我并没有强行要求,你可以去太初弟子堂问,他们皆是自愿留下保护你。”


    斛玉:“我知道,可一但我渡劫引来天雷,那……”


    不知为什么无比笃定,微鹤知一口打断他:“不会。”


    斛玉:“……”


    再没有任何理由,斛玉垂着脑袋,许久,他轻声道:“那如果只是我……想跟师尊去呢?”


    “……”


    视线落在窗外的月上,微鹤知冷漠道:“极北冰原常人不得入,以你的修为,去了也无法长久居住。”


    “……”


    他侧目,看向自己最小的弟子,沉默半晌,才终于决定开口:


    “而今天道既命定于我半月后渡劫,此去冰原或无归期。


    在之后的日子,你同师兄师姐潜心修炼。


    其余的,就莫要执念,溪云——天道如此。”


    “……”


    此刻,看着这一切的斛玉后知后觉,其实微鹤知根本没有什么渡劫,不过是此时微鹤知以为天道降于他的死劫降至。


    命盘反复推演,降下的结果都是微鹤知会死在斛玉身边,斛玉是他的死劫。


    斛玉聪明,微小的不同便能察觉到本质。


    若一但微鹤知死劫真的在斛玉身边降临,斛玉便会将立马知道死劫和他有关系。


    无论之后微鹤知是否活着,斛玉后半生都将陷入无限的痛苦。


    微鹤知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所以极北冰原,微鹤知必须去,而且只能一个人去。


    他翻阅古籍,才找到了一种或许可以将死劫提前的禁术——但既然是禁术,就有极大灰飞烟灭的风险。


    ……所以无论结果如何,微鹤知都做好了安排。


    回来最好,一旦微鹤知死在极北冰原,斛玉也只会以为他渡劫失败。


    而这些,斛玉都不需要知道。


    死劫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过沉重。既作为师尊,只要他还活一天,便不会让这份沉重落在小弟子的肩头。


    “……”


    旁观的斛玉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微鹤知总是这样,总是自己做了很多事,却从来不让他知道。


    ……他怎么能这样呢?


    此时的微鹤知还不知这死劫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假象,所以他只能保持自己的冷漠,对斛玉眼中的悲伤和委屈视而不见。


    许久,垂着头的斛玉抹了把眼睛,闷着声音道:


    “……我知道了,我会在太初,等师尊回来。”


    这是唯一一个微鹤知从小就守在身边的弟子,终究不能彻底狠下心。


    无声叹了口气,微鹤知伸手,轻轻触碰斛玉的发顶:


    “极北冰原有一种花,封在冰层百年不会褪去颜色。”


    斛玉抬头,盈着一瞳水光,他看向微鹤知,不明所以。


    触碰斛玉发顶的手一顿,异样的情绪掠过心头,微鹤知稳定心神,柔声对斛玉道:


    “听说那花很好看。等从冰原回来,我带给溪云看看。”


    “…!”


    斛玉咬住嘴唇,迅速低下头,不想让微鹤知看到他眼眶红了的样子。


    可此时,一旁看着这一切的斛玉,眼泪却无端掉了下来。


    “……”


    无论是被第一个师父骗走所有钱财,独自一人艰难生活的时候;还是被差点被渡枫门夺去灵根、关在水牢半年的时候,斛玉都没哭过。


    但看着微鹤知此时温柔的眼睛,斛玉却终究没能控制得住。


    刚才一次次用剑刺穿自己胸膛的微鹤知,究竟在想什么呢?


    天灵根被迫暴露,为了不连累师门,斛玉向极北冰原逃走,这一路上躲过了追杀、忍受了颠沛流离,可就在最后距离极北冰原只有一点点的距离的时候被逼了出来。


    千里奔波,斛玉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他只想在死之前再看微鹤知一眼。


    可就因为那莫名其妙的死劫,未想真的天人永隔。


    斛玉死,微鹤知生。


    在看到斛玉灰飞烟灭的那一刻,微鹤知会不会想,要是走之前不对小弟子那样冷漠就好了?


    是不是再多待一天,情况就会有所不同?


    是不是……他这个师尊,做得太差了?


    即使知道触碰不到回忆里的任何东西,斛玉还是蹲下来,他虚虚伏在微鹤知的腿边,对微鹤知哽咽道:


    “不是的,不是的,师尊,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尊,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


    冰凉的眼泪干涸在斛玉的鼻尖,他闭上眼。


    再睁眼,斛玉发现自己被微鹤知半抱在怀中。


    他们此时在濯尘的结界中,因为只是一柄灵器,濯尘的结界很小,只能将两人堪堪塞进去。


    斛玉还没完全醒过来,他望着微鹤知的眼睛,眼角还有未干的泪。


    他哽咽着问:“师尊,你是不是都记得?”


    斛玉灰飞烟灭那一刻,他的咒约便全部成功,可也正是那一刻,微鹤知入魔化神。


    化神者,不受仙界咒约桎梏。


    斛玉抓住微鹤知不知道什么时候变白的头发,声音里坠着哭腔:


    "这十年,只有你没有忘,是不是?"


    “……”


    许久,在斛玉眼底闪动的水光中,微鹤知终于开口:“是。”


    斛玉用胳膊盖住自己的眼睛。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不停抖着的手死死抓住微鹤知的衣襟,暴露了他的情绪。


    “轰!!!!”


    扶桑树内部终于变为灰烬,这棵屹立不知多少年的神树,如今是真的只剩下了躯壳。


    “…了他……”


    轰鸣声中,斛玉说了句什么,微鹤知没听清,他低头凑近。


    眼泪之下,斛玉咬着牙,全身紧绷。


    他字字泣血。


    “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第46章


    倒塌的灰烬在空中化作灵力散开,又很快被虚境的黑雾吞噬。


    从微鹤知怀中起身,斛玉自己慢慢平复着呼吸和起伏的心绪。


    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斛玉抹了把脸。


    再抬眼时,只剩眼眶的红证明刚才的一切真实发生过。


    他做这些动作时,微鹤知就站在一旁。


    看着他的侧脸,视线落在那点红上,微鹤知斟酌开口道:“溪云,你的识海恢复了。”


    斛玉一愣。


    但他几乎立马反应过来是谁做的。


    ……昼。


    斛玉闭上眼,果然,眼前不再是模糊一片,而是广阔的识海空间,属于斛玉的识海完完全全修复,和灵根金丹融为一体。


    除此之外唯一不同的,是识海的角落,多了一个被特意留下的小小光点。


    斛玉伸手触碰,光芒大作。


    “……”


    待光芒完全消失,斛玉睁开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此时他是垂着头的姿势,背对着微鹤知,白皙的脖颈线条流畅优美,随着脊背渐渐滑入衣襟。


    微鹤知上前一步,走到了斛玉身边。


    万籁俱寂,两人谁都没说话,十年的记忆太多,可能需要消化很久。


    寂静中,斛玉突然问微鹤知:“……累吗?”


    “……”


    没等微鹤知回答,斛玉自己先点了点头:“肯定会很累。一边要压制魔气,一边要承受那些谁都不记得的记忆,谁都会受不住。”


    微鹤知唤道:“溪云。”


    斛玉自言自语:“我死后,师尊一定会想要给我报仇,但是那黑衣人的行踪没人找得到,所以这些年,师尊是不是自己去了很多地方?”


    许久,一声轻叹。


    “是。”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微鹤知一向对这个执拗的小弟子没任何办法。


    斛玉敏锐又执着,他想要知道的,即便微鹤知不说,斛玉也一定会自己找到答案。


    但有些事知道了只有难过。


    斛玉没再出声。


    他的眼前出现了微鹤知一人负剑行走于群山之间的模糊影子。


    ……形影单只,从数风洲的极北冰原,到最南边溯霭洲的群屿——周围是万家烟火的时候,微鹤知是一个人;太初宗弟子相继成长离开,微鹤知依旧是一个人。


    微鹤知很强,强到没有人能跟上他的脚步,所以微鹤知会更清楚地知道,他找不到的,三界不会有人找到。


    就这样寻了十年。


    直到斛玉从虚境的缝隙落在微鹤知的面前,微鹤知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


    斛玉后知后觉,所以才会自他回来那一天,微鹤知就再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


    其实说来从前也是这样的,微鹤知身边总有一个斛玉,走到哪里,微鹤知就带到哪里。


    ……只有去极北冰原的那一次。


    那是微鹤知第一次将小弟子留在了他以为最安全的地方,只因为自己要孤身前去赴死。


    却不想那竟也是最后一次。


    极北冰原外,天雷之下,两人再见,只剩死别。


    “……”


    怕自己声音走了调,斛玉启唇,好几次失败后,才终于有了点正常的声音:


    “……师尊,我是不是回来得,太晚了?”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微鹤知心头。


    微鹤知垂眸。


    晚吗?


    微鹤知似乎想说什么,但刚开口,斛玉就听到扶桑树外忽然一阵巨响。


    “轰——”


    “!”


    斛玉顺着声音侧目,眼前浮现那个黑衣人的狂笑,他忽然想起,此时此地显然不是适合再问下去的时机。


    收敛了有些失控的情绪,斛玉回头,没看微鹤知的眼睛,只是低声道:


    “师尊,那黑衣人的身份,你是不是有猜测了?”


    微鹤知只说了两个字:“天界。”


    昼不是没有将黑衣人的身份留给斛玉,就在方才识海的光中,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一道莫名的屏障将这条信息隔开。


    或许是因为那黑衣人的神格,斛玉只是凡界之人,所以天地法则压制,斛玉难窥其貌。


    想到什么,微鹤知忽然开口:“昼和你……”


    斛玉知道他想问什么,他转头望着已经化为灰烬的玉雕,轻声道:


    “昼已经死了,我不是他,也不会是他。”


    “……”


    就像昼没有回答为什么会和斛玉长着一样的容貌,因为他们都清楚知道,斛玉和昼是两个人。


    斛玉有着自己的人生,昼也有自己的过往。


    唯一分不清的,或许只有……那个黑衣人。


    斛玉拉住微鹤知的手,没回头,他快速对微鹤知道:“去找他之前,我想先去个地方。”


    没问要去哪里,微鹤知只是道:“好。”


    斛玉收紧手心,好像这样才能从十年前的那场阴霾中回到现实。


    他们一路来到了扶桑树的最底。


    漆黑一片,这里是扶桑树的根部。


    扶桑虽已经枯萎,但作为神树,它的根部依旧有少量的灵力聚集。


    当时昼将他带到的地方应该是这里的上面一些。


    回忆着识海中昼留下来的位置,斛玉举起水坠,微弱光亮下,他的视线从纵横交错的树根上一一扫过,在看到某一根塌陷的枯木时,斛玉视线停下。


    就是这里。


    他走近几步,蹲下,握着那粗壮的树枝,斛玉手下微微用力。


    一点光从树根之下闪过。


    斛玉向微鹤知借来濯尘剑,将剑顺着树根的边缘放进去,他用力一撬。


    "咔!"


    终于,整截树根断裂。


    下面的东西也完完全全展现在斛玉面前。


    ——一支流光溢彩的羽箭。


    千年过去,被压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这样久,羽箭上的灵石竟还是那样光彩夺目。


    属于天界的气息缓缓荡开,斛玉屏息,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那支羽箭。


    像是认主,眨眼之间,只见那羽箭忽然化作一道流光,最终变成和斛玉胸口水坠一样大小的彩坠,轻轻落在斛玉的掌心。


    “……”


    脑海中回想着羽箭的形状,斛玉心念一动,果然,羽箭又重新变回流光溢彩的样子。


    “……昼走之前和我说,这是他要去见的那人送给他的,如今他用不到了,就送给我。”


    看着那些灵石,斛玉忽然笑了一声。


    好似是在对已经消散的昼神悄声说话,他嘟囔:“……送礼的那人,品味也太差了吧。”


    十八颗不一样颜色的灵石,竟被放在一支箭上。


    或许那个人想要把好的都送出来,但组合在一起,总有种眼花缭乱百花齐放的喜庆。


    昼说他之后会有用到这支箭的时候,但没说是用来做什么。


    斛玉低头,索性将那水坠和微鹤知送给他的串在了一起。


    做完这些,斛玉起身,将断根放回原位,才对微鹤知沉声道:“走吧,师尊。”


    是时候去找那人算算账了。


    天界果然受扶桑树影响。


    甫一出了扶桑,斛玉便发现外面的天空变得更加阴沉。


    如果说之前的虚境是雾蒙蒙的阴天,那么此时的虚境,更像是风雨欲来前的黑暗。


    荒原无端刮起风,斛玉眯起眼,动作忽然一顿。他身后的微鹤知随之出来,看到眼前之景,也沉默下来。


    “……”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所有的出口都布满了歧奴。


    如果此时有外人来看,眼前的场面可怖到堪称头皮发麻。


    因为歧奴的数量太多了。


    牠们密密麻麻,将视线内的荒原全部占领。


    聚集在扶桑树边,牠们静静趴伏着,相同的姿势,一直铺到了远处天际线以外的位置。


    因为知道了昼的存在,斛玉此时并不是很紧张,只有了然。


    虚境既然是从天界而降,那这些歧奴,或许是将他认成了昼。


    不知为何,斛玉直觉,此刻在眼前的,或许就是虚境所有的歧奴。


    牠们在等什么?


    是昼吗?


    扶桑树已死,昼最后一缕魂魄灰飞烟灭。牠们还在等谁?


    “虚……”


    最前方的一只歧奴忽然出声,斛玉下意识朝着那边看去。


    就在他看向歧奴的第一眼,一道垂垂老矣的声音骤然在他的识海响起:


    “昼大人……”


    “?!”


    饶是今日见闻足够多,斛玉还是瞬间愣住。


    他望着那只出声的歧奴:“是,你…?”


    那歧奴站了起来,他的声音再次出现在斛玉的识海:“是我,大人。”


    “……”


    因为识海相通,微鹤知也能隐约听到对方的声音。


    他侧目看向斛玉,对方很久未出声。


    而此刻,一个猜想正在斛玉脑海中迅速成型。


    少年忽而抬眼望着这数以十万计的黑压压一片的歧奴。


    ……歧奴自虚境出现,由腐肉组成身躯。


    无脸无肢体,亦杀不死,没人知道他们是什么东西。


    所以三界皆设立了法阵,想方设法将歧奴圈在了虚境之内。


    就算是这样,歧奴依旧总向外逃窜。


    谁也不知道他们出来到底要做什么。


    但如果现在有人说,这些歧奴都是……人呢?


    斛玉瞳一颤。


    落叶不能归根,魂魄被困于腐烂的身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耳畔,像是应和他所想,老者的声音缓缓道:


    “我等受于天界控制,少则几年……多则千年,日日徘徊于冥界与人界之中,不得出……”


    “今日终得清醒…也终得见大人……望大人救我等于水火,放我等前去往生……”


    “……”


    千年囚梦,今日方醒。


    那黑衣人本就濒临溃灭,或许扶桑树死让他的处境雪上加霜,已经没有余力去控制歧奴,所以歧奴今日才会清醒。


    斛玉还未答,又一道声音传到了斛玉脑海,那是一个嚎啕大哭的男人的声音:“即便不能往生,也求大人今日一定要杀了我。”


    “十年前歧奴之灾,我妻儿父母都死在我的手下,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


    尖锐的女声叠了过来,她喊道:“也求大人杀了我,我杀了我的姐姐和姐夫……”


    “我吃了我的孩子……”


    “我杀了对我的最好的大伯……我想死…我该死……”


    斛玉捂住脑袋,此时他的识海中是无数声音的交叠。


    有愤怒,有惊诧,有悲哀……但无一例外,都充着着痛苦。


    而这些痛苦,此刻都传递给了斛玉。


    就在他头痛欲裂之时,一道灵力突然从识海内部过来,将斛玉的识海牢牢保护起来。


    “师尊……”


    声音终于消失,斛玉大汗淋漓,他大口喘着气,眼神失焦。


    那些无尽的痛苦一瞬间加在了斛玉的身上,快要将他撕裂。


    而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微鹤知的声音在一边适时响起:“十年前的歧奴之灾,至今无人知道的唯有一点——那些歧奴并不是见到人就杀,而是有目的地去了很多地方。”


    “每一只都是如此。”


    “……”


    歧奴的修为也会增长,这是多年调查出来的结果。


    但歧奴是怎样增长的修为,没人知道。


    斛玉呼吸越来越重。


    天界控制,吃食血亲之人以增长歧奴修为,将数十万的生魂困在虚境供自己驱使……


    识海之中,斛玉轻轻推开微鹤知给他的护佑,在声音涌进来的那一刻,他扬声道:


    “我不会杀了你们。”


    “……”


    万千声音忽然停住。


    识海寂静,只有偶尔几声的啜泣。


    斛玉闭眼,在众人询问前开口道:“你们不想知道是谁将你们困在虚境吗?”


    “……”


    “是谁控制你们杀了你们的血亲,是谁让你们这样不人不鬼……你们不想报仇吗?”


    “……”


    斛玉睁眼,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了淡紫色,他望着眼前纷纷抬头的歧奴,开口:“扶桑树死,他已经没有控制你们的手段。”


    他轻声问:“……若此时就这样死去,不会觉得太冤了吗?”


    “杀了他……”


    许久,一道声音响起,紧接着,好像浪潮起伏,越来越多的声音紧跟着喊:“要……杀了他!”


    “杀了他!!”


    声浪回荡在死寂千年的荒原,斛玉咬牙,握紧拳头。


    那黑衣人做的恶,必须一笔一笔,都还回来。


    灵根之血的烙印在快速移动,或许是知道自己已经暴露,那人并没有继续呆在虚境,此时他正向着鬼界进发。


    既然那人能吸取魂魄的力量,那他此去鬼界,定是为了恢复扶桑树死带来的损耗。


    鬼界有难,需要尽快回去。


    有人扬声:“我们愿追随仙长!求仙长带领我们手刃仇人!”


    “报仇!”


    斛玉抬头。


    乌压压一片。这样多歧奴出虚境,一时之间鬼界不见得能容纳得下,斛玉双指抵住额边,定声道:


    “修为高于元婴者,先行同我一起出虚境。”


    他低声道:“……我不是什么仙长,故也做不到什么带领。但我唯一可以向你们保证的是,出虚境之后,你们的魂魄我会悉数告知鬼主,让你们……转世轮回。”


    斛玉垂眸。


    这是他做下的承诺,就一定会做到。


    就当……拿了昼的箭的回礼。


    他说的话很短,却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下面的歧奴不禁仰望着、追随着狂风中那道修长的身影。


    而只有身后的微鹤知看着他,眼神沉沉。


    忽然之间,斛玉好像已经不是当年只会跟在他身后的孩提,他已经在微鹤知不知道的时候变成了一个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的修者。


    有时候微鹤知也会恍惚,他究竟是以什么理由继续陪在已经不需要陪伴的斛玉身边?


    这样想着,忽然,斛玉转过头来,他对微鹤知道:“师尊,这次回去之后,给我讲讲这十年你去了哪里吧。”


    望着他的眼睛,微鹤知缓声问:“……为何?”


    黑发飘在眼前几缕,斛玉伸手拂去,他低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今日见到了这么多人,听到了这么多声音,方才发现前半生所见的天地不过一隅——我和师尊一起去过的地方也太少了。”


    “之前一直想着变强,最好强到能和师尊站在一起,于是居于太初日日修炼,不敢懈怠,不去游历……但见今日之人,回忆起昔日困境,方知未来之不定数。”


    斛玉抬眼,眼中好像有一汪温柔荡开的水波:“我只是不想再错过和师尊的每一天了。”


    “……”


    那双眼中的波光落在眼底,忽然之间,微鹤知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


    许久,他错开斛玉的视线,状似沉稳地开口答道:


    “……好。”


    不到半个时辰,出虚境之人已经准备好。


    斛玉跳下扶桑。


    转头再看了一眼这棵神树,不知下次再见是何时。


    但总之希望是虚境消失以后。


    先前对斛玉第一个开口的老者走上前,他身后还跟着不少人,皆是元婴修为以上。


    或许是知道自己现在样貌可怖,老者和斛玉保持了有些远的距离,他行了一个礼,斛玉在书中见过,这是千年前答谢人的古制。


    老者感谢道:“我等深知那人的强大,不敢奢望能敌过此人,只求能起点拖延的作用,也算是报了仇。”


    “……”心中凝涩不能言,许久,斛玉坚定道,“此事过后,我一定将你们的魂魄送去转世轮回。”


    老者好像是笑了:“多谢仙长……落叶归根,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们所求,不过是不以怪物之身活下去继续为祸人间。


    斛玉错开视线。


    静下心,那黑衣人前去鬼界,不知会对三师兄做什么。


    斛玉沉声:“我们即刻启程。”


    ……


    斛玉预感不错,鬼界此时的确已经一团乱。


    先是往生石停止转动,生魂死魂混在一起;而后血池忽然爆发,其中恶鬼一半逃出血池,虽暮归及时赶到,但恶鬼仍有逃窜。


    而最棘手的,是冥河水无端倒流。


    冥河围绕着鬼界与三洲边境,接纳的是来自三界的魂魄,是所有魂魄入鬼界的第一道门。


    而除此之外,冥河之下还镇压了无数未来得及分罚的恶魂,有的已经甚至已要变成恶鬼。


    其倒流,不仅让从三界来的魂魄无处可去,不少已经开始折返三洲,更致命的一点是将这些恶魂悉数放出。


    数量太多,鬼差根本来不及一个个收回。


    鬼界六谷中央,暮归站在冥河上空,衣袂纷飞。


    亲眼看着他上去的鬼知道,暮归已经在上面待了一个时辰有余。


    但他还不能下来。


    手指在空中如弹琴般不停地拨动,青年眉头紧皱,因为是鬼身不会出汗,但通过他的表情,已经可以感受到他此时的艰难。


    身旁突兀飞来一人。


    未睁眼,暮归冷声:“如果你要在此时作乱,不如直接跑,省得我分心处理你。”


    杯尤不语,只是看了看他的手指。


    他人看不到,但作为前任鬼主,他可以很清楚看到暮归手指挂着的上万条阴阳线。


    暮归正在尽最快速度将魂魄收拢归位,暮不二之流也正在修补边界结界,减少暮归的压力,但杯水车薪,倒流的冥河水不停冲撞着,很快就又放出恶魂。


    再这样耗下去,暮归很快就会力竭。


    不理会暮归的话,杯尤抬手,直接从暮归手下扯过了一半的阴阳线。


    “……”


    男人眼底划过流光,沉吟,杯尤闭眼,眼前瞬间浮现出鬼界六谷的全部景象!


    两人迎风而立,将大半鬼魂收拢。


    他们身下的位置,暮不二正抓狂地回着修真界派来的使者骂:


    “都跟你们说了!是虚境里面出了问题!第一段开始倒流的冥河就是从虚境边界开始的!我们根本没有准备,你现在有这个质问我的功夫不如叫人来加固结界!”


    修真界来人捋了捋胡子,嗤笑:“你们以为封锁消息我们就不知?明明是你们派人进入了虚境!虚境出的问题,和你们脱不了干系!”


    暮不二简直要气笑了,他手下还在一手一个地吸纳恶魂,胸口的血洞都在飞速运转阴气。


    听他这话,暮不二好笑道:“脱不了干系?你知道是谁去的虚境吗?”


    那人自然不知,他来自溯霭洲,其实并不代表三洲。


    近日由于谢己的事,引发了溯霭洲不少动荡,虽然有春浮寒不知为何前来停云宫坐镇稳住局面,但防不住有些宗门里应外合,想要将整个停云宫吃下。


    这次提前三洲一步前来鬼界,其实就是想要借机敲鬼界一笔,壮大势力。


    他刚想继续逼问,突然,一道灵力劈头盖脸地砸下。


    那人惊怒回头:“是谁干的……出来!”


    一掌抡开碍事的人,洛贝一振衣袖,冷笑:“你祖宗我。”


    “……”


    刚从地上爬起身,看着满天的灵兽,那人愣住,一动不敢动。


    ……竟然是妖界的人先到了。


    不去管下面那跳梁小丑,情况危急,洛贝下令:“动作快的抓捕恶魂,肉厚的去堵住结界。”


    不同于人族勾心斗角,妖兽只看实力,洛贝一声令下,妖兽便一语不发,迅速各司其职,前往冥河附近。


    待所有妖兽离去,洛贝才有些忧心忡忡抬眼,望向远处已经完全变了样子的虚境。


    ……不知道斛玉如何了。


    斛玉在虚境里感受到虚境变暗不是错觉,其实在外面看,虚境的变化更加明显。


    整个虚境边界都开始灵力波动,并迅速扩展到三洲和鬼界的交界处,再这样下去,不仅鬼界守不住,三洲修真界和人界也要大乱。


    唤来传音鸟,洛贝传音给听昀洲的某人:“通知三洲,立刻派人来鬼界,要完蛋了你们还坐得住。”


    传音鸟振翅消失在了半空,洛贝拿出一截兔毛编制的手链。


    给斛玉的脚链还好好待在斛玉身边,第不知多少次感受着对方的生灵之气,洛贝稍稍放下心来。


    斛玉目前应该还算安全。


    接下来……


    在斛玉出来之前,他需要先替对方稳住局势。


    洛贝闭上眼睛,白色的睫毛落下。


    再睁眼,妖王的眼中竟瞬间变成了血红妖冶的颜色!


    他抬手,妖力迸发,一把扯住了倒流的冥河!


    第47章


    洛贝冷笑。


    雕虫小技。


    一手抓住冥河,洛贝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折扇凭空出现在他的手心,他用力一扇。


    无风浪起!


    冥河瞬间被一层看不到的屏障阻隔。


    灵力未停,天生受天地法则宠爱的灵兽有独一套修行的体系。只见洛贝手心暗中发力,再次向扇中注入灵力。


    此时他和冥河水浪的距离不过几尺。


    两方僵持,一刻钟后,半空中,洛贝的位置开始一点点后退。


    洛贝冷冷抬眼,眼中的红愈发浓烈。


    很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操控冥河水,且洛贝清楚感知到自己同控制河水的这人实力悬殊——对方掀起冥河的同时,还在不停从阴魂中吸纳力量。


    再这样下去,两人将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敌暗我明,洛贝咬牙,只能放松一些控制冥河的灵力,转到眼前的屏障,他斥道:“龌龊!”


    余光中,天边闪过一阵金光。


    洛贝瞬间抬眼,在看到来人时,明亮的眼瞳很快暗下去一个度。


    但也没有完全黯淡。


    毕竟有总比没有强。


    洛贝松了点力气,冥河水瞬间朝着他的面门袭来,就在要触碰到他的一瞬间,一道金色的巨阵随浪展开,将汹涌的浪潮再次拦截!


    冥河水后的力量稍微减少了一些。


    撑得手骨发麻,看着眼前人越来越近,洛贝不轻不淡地嘲讽:“还以为你们修真界三洲明年才能赶过来呢。”


    “……”


    最前方,悬在法阵之上的男人用金色的鲛纱蒙着双眼,只露出半张脸。他身着鎏金火纹锦袍,衣褶整齐。


    男人抬起手,灵力溢出,空中源源不断地浮现金色的阵法。


    ——听昀洲洲主止淈,和其宗赫曦墀下的弟子。


    赫曦墀弟子刚到便开展阵法,此时抓捕逃窜的恶魂,阵法是最具效率的东西,他们一来,鬼界减轻了不少压力。


    对洛贝的嘲讽充耳不闻,止淈朝妖王的方向一点头:“这里交给赫曦墀。”


    闻言,没有丝毫客气,洛贝转手就收了妖力,回身向虚境边界方向去。


    此时,三洲虚境和鬼界交界的边缘。


    听昀洲因日光强盛,阳气充足,故结界边缘目前还没有被冲破的迹象。


    但溯霭洲和数风洲显然不行。


    两洲一个依靠水源,一个依靠山石,故在面对如此多的阴气时,结界早已岌岌可危。


    暮归和杯尤在控制归拢恶魂,此刻唯一能随机应变的只有洛贝。


    就在洛贝准备一手数风一手溯霭时,溯霭洲的边界忽然出现了熟悉的气息。


    洛贝回头。


    果然,是春浮寒。


    不仅有春浮寒,他身边还跟着谢己的那个儿子,叫什么来着……洛贝懒得想,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气质大变样,整个人和春浮寒差不多一样冷嗖嗖,但好歹带来了修士。


    洛贝扬声对春浮寒道:“我去守住数风洲,你在这里没问题?”


    他不是没听说春浮寒的无情道似乎出了点状况,但在春浮寒淡淡开口道:“足矣。”洛贝就知道,他不是在逞强,而是真的可以。


    目前只剩数风洲。


    数风洲直到现在还没来人,其他两洲赶来的修士不明所以,又没人能问。


    但知情人皆知,数风洲能来的人此时还在虚境,现在出来的可能很小。


    只能拖。


    身后是混乱的景象,头骨和恶魂纷飞,鬼界第一次这么符合它的名字,四处喷溅的血水将六谷染成尸山血海的模样。


    有后来的修士一边撑着结界一边怒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冥河怎么突然倒流?”


    旁边的修士道:“听说是有东西从虚境逃窜……”


    “虚境的东西?歧奴?歧奴能掀起冥河水?”


    众人沉默。


    他们都意识到,能掀起冥河水的绝不会是什么好解决的东西,而这东西已经从虚境里出来,他仅仅只是经过鬼界,就差点将三界覆灭。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洛贝也想知道。


    妖兽不同于修士,妖兽的直觉和天道并行,所以在对方破开虚境的一瞬间,洛贝便察觉到了异样。


    这也是他为什么可以第一个赶到。


    有了溯霭洲和听昀洲的帮助,众人堪堪稳住边界。


    但一道比一道高的冥河浪正持续地、如破军之刃般冲向结界,不知停歇,不知疲倦。


    这样下去不行。


    再次撑起一道法阵,止淈鲛纱下的眉皱起。


    人总会力竭,冥河却无穷,拦不住,最后都要死在这河水之下。


    且不仅仅是恶魂和冥河水,更棘手的是,从虚境出来的那东西不知道做了什么,整个鬼界的阴气竟向四周大开,甚至已经开始从边边角角渗透到人界。


    这是要将整个三界毁掉。


    就算此刻能将冥河水压下,逃窜的恶魂和阴气以及虚境的扩散也无法控制。


    逐渐都意识到了这点,有人不禁停下了灵力。


    洛贝回头怒呵:“停下来做什么?撑住一时是一时!”


    迫于妖王的压力,修士只能又咬牙撑起结界,手臂却因脱力而不停地颤抖。


    整整三个时辰。


    源源不断的修士赶来,又相继力竭。


    此刻他们才意识到,鬼界的确该独占一界。


    因为亡魂实在是太多了。


    往生石和冥河出了问题,其他两界本该轮回的亡魂也逃了出来。


    那些亡魂或许知道这样逃跑的机会不可多得,追随虚境出来的那东西方有机会逃脱,所以冲撞结界时更加卖力。


    又一名修士倒下。


    他撑住的是数风洲的角落,此刻他被迫离开了阵法,而身后已经没有人可以补上他的位置。


    他的离开只是很小的波动,一开始并没有人注意到,所有人依旧在苦苦支撑,直到结界从角落里开始一点点地溃散,才有人惊觉:“结界阵法要破了!”


    “什么…?!”


    冥河水再次以同样的力量高高抬起,用力撞向那岌岌可危的边界!


    “咔!?!”


    完了,完了……


    跌坐在地上的修士看着眼前滔天的血浪,他面如死灰地闭上眼,颤抖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忽然,“呼——砰!”


    破风声长鸣。


    镶着十八颗灵石的羽箭从天而降,气势磅礴,灵力横过,瞬间斩断万里冥河!


    轰!!!!


    尚有意识的众人顺着流光望去——


    只见那气势磅礴的冥河水,竟硬生生被一支羽箭截断了!


    “……”


    瞠目结舌的死寂,众人瞬间齐刷刷回头,只见一名少年站在不远处,正缓缓放手。


    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少年一顿,他随手用银弓末梢扫了扫发尾,动作好看地让人移不开眼。


    少年打了个招呼:“有谁能帮我把上面的灵石抠下来吗?”


    众人:“……”


    这谁?


    洛贝勾起唇角。


    他就知道斛玉能及时赶回来。


    但高兴还没多久,下一刻,他脸上的笑容陡然变得僵硬。


    只见斛玉身后的虚境里,正出现密密麻麻的歧奴。


    那些歧奴的修为皆高于元婴,甫一出现,便带来了十足的压迫。


    “……”


    几乎是本能,洛贝刹那间向着斛玉的方向飞去,在对方有些诧异的视线中,洛贝看到了他身后的第一个出现的微鹤知。


    洛贝瞬间收了灵力,停在原地。


    “……微鹤知?”


    “璇霄仙尊……?!”


    这是怎么回事?


    叮嘱斛玉一句,濯尘剑兀自向前破开浊浪,带着十足的杀意,直冲冥河之后的方向。


    微鹤知独自直冲那背后之人而去,只见他冲入冥河,控制冥河的可怖气息转瞬便被压下一大半!


    四周的阴气在向冥河中心聚集,不可避免地拉扯着虚境不断向前——


    有撕心裂肺的呼喊声:“虚境要冲向修真界了!”


    来不及解释,微鹤知已经开始和那人交战,斛玉扬声:“所有人,拉住虚境!”


    众人一愣,不知道这少年在对谁下命令,可接下他们就都知道了——


    那些不断涌出的歧奴,竟相继扑向了虚境边界的恶魂!


    牠们撕咬着恶魂,拉扯着虚境的黑雾,被雾气碎裂后又重组成新的腐肉,再次撕咬起来。


    这场面简直是匪夷所思又可怖非常。


    歧奴不对修者动手,竟然还在维护……修真边界?


    对局面掌控,春浮寒第一个开口,他转身道:“停云宫修士,协助歧奴,将恶魂、阴气、黑雾尽数赶到一条路上。”


    瞬间明白他要做什么,斛玉看了大师兄一眼,又看到他身边正望着他的谢怀瑜。


    对方轻轻对斛玉点了下头,斛玉立马转身对妖王道:“让所有妖兽散开生灵之气,将退路封堵住。”


    对斛玉的命令,洛贝下意识答应,回答完了,他才想起来,自己这次应得太快了。


    “……”


    熟悉的巴掌不轻不重地落在后脑勺。


    洛贝回头,他愣愣望着眼前斛玉的背影,只见少年背对着他,道:


    “傻兔子,回去再跟你算账。”


    洛贝张了张嘴:“……哦。”


    越过众人,斛玉顶着众多打量的视线,独自走到止淈面前。


    三洲之中,他对这个听昀洲的洲主最不熟悉,所以在他说出,要将阴气和黑雾,以及恶魂全部引向听昀洲时,斛玉并不确定对方会答应。


    但目前只有听昀洲常年被日光笼罩赫曦墀能接收这样多的阴气。


    斛玉沉声道:“洲主只需开一条去听昀的法阵,歧奴自会将虚境雾气归拢。届时我会提前到达赫曦墀,控制雾气和阴气扩散。”


    止淈紧闭的眼睛望向斛玉的方向。


    这的确是目前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像在思考他话中的可信度,许久,止淈道:“……抱歉,我拒绝。”


    第48章


    止淈道:“近十年,听昀日光日渐逼近地面,赫曦墀只能设光障结界,令修者居其上,凡人其居下,方能平衡两方存活。”


    止淈:“故听昀洲并无边界,一旦打开通路,届时凡界无法承受阴气,必将大乱。”


    对听昀洲的修炼方式,斛玉略有耳闻。


    三洲之中,只有听昀洲很少接纳新修士,不仅是因为符阵难修,更是因为听昀洲居于高原,是离日冠最近之处。


    前去修炼的修士若非意志坚定,很难在听昀洲的日光下修行超过半年。


    常年直视日光,使得听昀洲修士的眼瞳呈现不正常的玉白色,通透非常。


    这也使得修者的修习更为艰难,因为能看到的越来越少,所以只能通过感受四周灵力来补足。


    有曾到过听昀洲的修士传言,听昀洲之人皆可听光辨声。


    而因光线太过强烈,修者尚且如此,凡人更是无法在其下生活。


    赫曦墀本是为了减轻凡人负担而设,却未曾想这么多年过去,听昀洲竟然已经完全被赫曦墀分成了上下两界。


    这的确是个难题。


    但如今之局面再拖下去,不说听昀洲的凡人,整个修真界都会被虚境和阴气笼罩而沦陷,必须要在黑衣人恢复前将阴气和黑雾移走。


    斛玉沉声:“我以璇霄仙尊直系弟子的身份保证,绝不会让阴气汇入凡界,还望洲主再考虑考虑,事关全修真的安危。”


    止淈转向他,眼前鲛纱随着动作而微微拉扯晃动。


    他道:“从个人来说,我可以相信你。但我作为洲主,身后是整个听昀洲的凡界,数十万的性命。我依旧认为,无论修真界命运如何,都不该由我一洲凡人承担。”


    止淈说的没错,斛玉深吸一口气,准备再寻寻办法。


    突然,一道刺耳的兵器交接声传来。


    “!?”


    斛玉立马回头,只见冥河之中,几乎所有的阴魂都被那黑衣人吸纳进了体内,他像是一个无底洞,源源不断地将鬼界的阴灵化为己用。


    灵力碰撞,空中的微鹤知再次挥剑,两人交手的动作极快,饶是在场有不少大能,亦无人能看清。


    局势愈发紧张,抽身过来的春浮寒走到斛玉一旁,看到斛玉眼中的担忧,春浮寒问:“那人是谁?”


    知道他问的是黑衣人,没必要隐瞒,斛玉沉声道:“……天界之人。”


    天界?!


    此话一出,不仅春浮寒,偷听的洛贝、一边的止淈等人,皆望了过来。


    难怪能掀起冥河。


    只是天界之人为何要到下界来?


    和斛玉一起看向灵力聚集到可怖的天空,春浮寒道:“歧奴又是如何?”


    斛玉道:“他们都是被那人操纵的凡人或修士,此次随我出虚境,是为向那人报仇。”


    “……”


    歧奴是……人?


    一时之间,四周得到这消息之人皆瞠目结舌,瞬间哗然。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斛玉的视线定定落在天空中若隐若现的身影。


    ……如今还能势均力敌,但再打下去,微鹤知体内的魔气势会控制不住。


    届时整个局面会更加不利。


    那黑衣人是要将虚境扩展到三界,以此恢复自己的灵力。


    一旦他得逞,所有人都要死。


    所以听昀洲这条路,必须开。


    “……”


    看出他的意图,春浮寒不动声色地扫了洛贝和谢怀瑜一眼。


    几乎是在斛玉拿出银弓的同时,春浮寒的长剑落在了要出手的止淈身前。


    谢怀瑜迅速补上止淈身后的结界,洛贝将灵力扩散到了几人的四周,形成一层暗中的结界。


    “……”


    还在抵御阴气的修士们不知自己身后已经是怎样的剑拔弩张,清楚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止淈冷声对春浮寒道:


    “若将阴气引入听昀洲伤及凡界,我必与太初不死不休。”


    春浮寒淡声道:“天界之人一旦得势,不止听昀洲,整个三界都会覆灭。你救得了听昀百姓一时,难道之后还能扛得住天界的威压?”


    让出身前的位置,春浮寒让止淈清清楚楚感受天空中两道灵力碰撞的余威。


    他的意思是,孰轻孰重,不该如此死板。


    止淈一言不发,手下灵力聚成法阵:“……”


    时间越来越少,不得不做出选择,斛玉咬牙,就在要放箭强行破开的那一刻,一道带着太初标识的金光法阵忽然浮现在他的眼前。


    “!?”


    不仅是斛玉,连止淈都被这法阵惊了一惊。手下的灵力瞬间散开。


    暮归的声音自天边遥遥传来:“小师弟,尽管开,听昀洲有人接应!”


    斛玉猛然抬头。


    只见眼前打开的灵阵迅速运作,转眼间便开出了一条宽广的通道。


    通道尽头,一人站在听昀洲凡界京都的城墙,手持数张鎏金符纸,正铺开防御结界。


    符纸在她手心迅速化作飞灰,她却面不改色。


    察觉到熟悉的气息,止淈眼睛深深朝着法阵尽头“望”了一眼。


    那人发带随风飞转,看到斛玉的第一时间,城墙之上的人明艳一笑,她荡声道:


    “小师弟,想做什么就去做,师姐替你守门!”


    不知为何,斛玉眼眶一热。


    再没有犹豫,斛玉拉起圆弓,手中的长箭勾起一缕阴气,目标落在法阵。


    放手的霎那,阴气随着金色的流光,瞬间涌向金色的通道!


    其上,半空之中。


    同黑衣人交手的第一时间,微鹤知就知道这次对方来的是本体,且状况很不好。


    他这样着急地出手,甚至走到了明面上,说明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再做什么,急需大量的灵力恢复。


    鬼界是阴灵最多的地方。


    濯尘和微鹤知同时出手,与此同时,冥河水翻涌着无数尸骨向微鹤知而来。


    微鹤知一剑斩断,紧接着是另一重恶魂的攻击。


    攻势无穷无尽。


    冥河之下,无数道影子自微鹤知眼前闪过,直到一道影子出现,和微鹤知识海中某道影子重叠。


    “……”


    忽然间,微鹤知用上完全不同于刚才的灵力,一掌将冥河水推向百尺之外。


    天昏地暗,微微的魔气之中,微鹤知声音夹杂着冷意,他对那人道:


    “我曾见过你——在他儿时,是你,杀了他的至亲。”


    冥河水后,巨浪忽然停下。


    “……”


    微鹤知握紧濯尘,眼中好像结了冰。


    果真,是他。


    其实斛玉以为与微鹤知的初见,和微鹤知第一次见到斛玉的场景并不一样。


    微鹤知见到斛玉要更早一些。


    彼时斛玉以为是那天晚上微鹤知才到他的居所,但其实在那之前,微鹤知已经到达斛玉附近五个整月。


    命盘推演,天道引这他向着既定的方向前去,因为命盘呈现凶相,曾引他入门的长老临终前劝微鹤知:


    “鹤知,莫要执着,天道命盘向来公平,改变不了什么,有时还会害了自己。”


    但微鹤知还是去了。


    他寻了大约三年,才找到了差不多的位置。


    命盘所显的确为凶,因为就在微鹤知去到那个镇子的前一天,他便目睹了一场凶案。


    ——屠夫暴起伤人,将入城替家中孩子买布做衣的夫妻当街斩首。


    无端发狂之后,那屠夫也挥刀自尽。


    因为事发突然,微鹤知到时,只看到了三人的尸体。


    其中两人的头颅被斩下,瞪大的眼睛死死望着天空。屠夫亦失去呼吸,尸体横在两人身边。


    围着尸体,一旁有人唏嘘:“这屠夫不知怎的发了狂,一言不合便杀了人,像被鬼附了身一样……”


    因为这句话,微鹤知特意停下,但察看过后,并没有发现有附身的痕迹。


    于是他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之所以微鹤知没有忘记那个屠夫的身影,是因为在他找到斛玉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被砍死的那对夫妻,正是斛玉的父母。


    那屠夫,是斛玉的杀亲凶手。


    将那夫妻的眉眼继承了七七八八,坐在门槛的小孩眼睛像黑李子一样又圆又亮。


    他哼着歌,摇晃着腿,在门口看一本修者最入门的典籍。


    他安静等待着父母归家,或许正期待着父母替自己做一身漂亮的新衣服。


    但微鹤知知道,他只会等来两具无头尸。


    三日后,斛玉亲自为父母下葬。


    哼着歌的小孩神色死寂地坐在坟头,而微鹤知则站在山林坟旁的某棵树后,静静望着他。


    此时微鹤知已确认,天道指引他要找的人就是斛玉。


    所以他并没有离开,而是暗中观察着这个小小孩提。


    他看到对方在坟头坐了三天,直到被上山的猎户发现,抱了回去。


    他还看到斛玉拒绝了猎户的收养,执意下山去寻找那个微鹤知一眼便知是假修仙的“师父”。


    在发现对方已经离开时,斛玉沉默许久,最后独自一人回到清冷的家中。


    那之后,斛玉像是想通了什么,他替自己找到了很多可以干的活计。


    这样的年纪,别人还在学堂读书,斛玉已经开始为了生计奔波。


    命盘不再转动,没有找到离开的时机,微鹤知索性在客栈住下,他每日去林间练剑,其余时间便观察斛玉的动向。


    因为不想留下痕迹,微鹤知并没有以本貌示人。


    事情发生改变是某日。


    在微鹤知又一次练完剑回到客栈,他在客栈看到了斛玉的身影。


    回到客栈时,斛玉正踮着脚,趴在柜子上,同和老板讨价还价:


    “我替你送一趟只需要两个铜板,他们要三个。”


    老板有些头疼:“不是钱的问题,是你太……太小了,我要送的东西都是需要专人保护的,你不行。”


    斛玉人不大,眉却皱得很紧:“我怎么不行?之前给别人送的你也看到了,从来没有出问题……”


    磨了这么久,老板终于不耐烦了,他挥挥手:“就是不用你,行了吧?快走快走,我还要做生意呢。”


    斛玉:“……”


    他转身离开了柜台。


    走到门口,斛玉经过微鹤知身边,因为是垂着头,微鹤知清楚看到了他眼底强压着的水光。


    “……”


    不知为何,想起坟头的身影,微鹤知忽然听到自己开口道:“等等……我这里有个东西,需要你帮忙。”


    斛玉一愣,下意识找声音的来源。


    他费力仰头,还没看清身边人的长相,就看到高大的男人已经拿出五个铜板,交到他的手心。


    既然已经将人叫住,便不能搪塞。


    微鹤知淡声道:“三个是给你的,其余两个……替我去街角买一杯凉茶来。”


    斛玉攥紧铜板,他看了看街角,那边距离根本就不远。


    对方在帮他。


    他应该拒绝的。


    可是斛玉再不吃饭就要饿死了。


    于是斛玉什么也没说,闷头跑去了街角。


    微鹤知坐在大堂等着,一边的老板知道他在上面直接买了好几个月的房,于是和他攀谈起来:“这位客官,不是我多嘴。只是今日你帮他一时,又不能帮他一世,”


    老板唏嘘:“你来得晚,可能不知道——那小子之前可是镇上有名的小神童,但爹娘死了,他又不跟人,非要自己活,你说,这小神童怎么就想不开呢?”


    微鹤知视线落在门边不知何时回来的斛玉的影子。


    “……”


    他不说话,待老板说完觉得无趣走开,斛玉才走进来。


    小少年小心将凉茶放在微鹤知手边,待放完茶杯,他又在微鹤知手边放了一个很小的糖人。


    “……”


    微鹤知眼神一动:“这不是我的。”


    斛玉低声道:“糖人只要一个铜板,很便宜的,我说了,我跑腿只要两个铜板。”


    说罢,不等微鹤知说话,他便跑出了客栈,转瞬没了行踪。


    “……”


    糖人很甜。


    而微鹤知决定出现的契机,是发现斛玉自学修仙也可以很快掌控灵力。


    没有缘由,微鹤知认为他的天赋不该埋没在这乡间。


    至少,他该把人带到修真界。


    那里会有斛玉的同龄人,他们会一起修行。


    那时微鹤知还未意识到,他已经无意识地参与进了斛玉的未来。


    ……且一发不可收拾。


    ……


    回到此时,鬼界。


    在黑衣人手下众多阴魂中看到那屠夫的碎魂,微鹤知瞬间想起了那时的场景。


    甚至没有反驳,黑衣人嗤笑:“那又如何?我不仅要他失去至亲,我还要杀了你!”


    濯尘剑在空中发出刺耳的嗡鸣,它疯了一样地随着微鹤知进攻,几乎每一剑都要将眼前人碎成片。


    可黑衣人来自天界,他能调动的灵力不是修真可以抗衡。


    微鹤知眼底的红逐渐蔓延上眼瞳,手心的魔气将阴魂隐隐向自身的方向聚拢。


    忽然,一瞬间,两人之间,像漏了口的水桶,阴气如水流般,兀自朝着某个方向流去。


    “?!”


    黑衣人神色一僵。


    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一股强盛的日光,正猛烈地打在虚境的黑雾,洗涤着黑色的雾气。


    ……竟真的开了听昀洲的通路。


    不再恋战,当机立断,黑衣人迅速回身,一道金光闪闪的门在天空中突兀打开,他闪身进门。


    他的动作已经在足够快,却还是被微鹤知一剑斩断了半个臂膀。


    好在将阴魂吸收得差不多,只要虚境继续扩散,整个修真攻下不过时间问题。


    被一群凡人逼到如此境地,黑衣人阴郁道:“半月之内,三界必亡,你的命,我亲自来取。”


    一支金色的长箭穿破阴云,狠狠将黑衣人的衣袖钉在了金色的门边。


    “!”


    那力度几乎要将黑衣人贯穿,趁此机会,微鹤知再次挥剑,可惜黑衣人已经回到了门内。


    “当——”


    门关上,声音如同僧侣撞钟声,久久回荡在鬼界的上空。


    冥河水骤然落下。


    阴魂被悉数压下,暮归迅速控制起鬼界边境。


    半空中,因为用了魔气,微鹤知的神思并不那么清明,只是没人发现,他们都以为璇霄仙尊在判断那人逃跑的方向。


    只有斛玉能知道,微鹤知此时识海的雪原正隐隐开裂着。


    浪潮翻涌之间,清亮的声音忽然进入微鹤知的识海,将微鹤知拉回清醒。


    “师尊……微鹤知!”


    微鹤知睁开眼。


    ……斛玉只叫过三次微鹤知的名字。


    第一次是微鹤知要将斛玉交给渡枫门,斛玉要跟着他走,无果,在微鹤知独自离开前,斛玉带着愤怒叫他“微鹤知!”


    第二次,是在去极北冰原的前夜,彼时斛玉趴在他的膝头,半梦半醒之间,压着痛和满腔苦涩,斛玉轻轻念了一声,“……微鹤知。”


    第三次便是现在。


    微鹤知回头,远处,听昀洲热烈的阳光穿过鬼界的阴色,轻轻落在斛玉身边。


    微鹤知忽然有些恍惚。


    好像只是一瞬间,当年那个小小的孩提,就长成了轩如霞举意气风发的样子。


    可在斛玉清透的眼眸中,微鹤知却仿佛再次看到了当年父母去世,在床边偷偷哭着的小斛玉。


    ……曾是惊鸿照影来。


    暂时稳住了局势,斛玉扑上来,后怕似地抱住了他。


    心口的魔气不停翻涌,微鹤知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收紧双臂,安抚地回抱住了他的小弟子。


    第一滴冥河雨落下。


    微鹤知仰头,看向天空。


    ……天地之战,要来了。


    第49章


    即便鬼界新鬼主暮归很快派人回收了阴气,但虚境的黑雾却依旧很难控制,已经向着四面八方涌去。


    虽听昀洲在此之前已经接纳了不少黑雾,并靠着阵法将黑雾堪堪停在距离听昀洲凡界村庄外的十几里处,


    但谁都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自星陨以来,虚境之所以令三界闻风丧胆,不仅仅是因为其中歧奴。


    更因为黑雾还会将四周的灵力皆吸纳走,导致虚境周围根本没有生灵可以存活,这才是大忌。


    而自那日虚境扩散开始,仅仅过了三天,溯霭洲三处境内湖便被污染,而数风洲甚至一整条山脉都被吞噬。


    三洲之中,只有听昀洲仰仗日光,受虚境影响相对最小。


    所以此次三洲会晤,就定在了听昀洲。


    巨大的阴影自头顶经过,留下一片阴凉,数十座大如城池的浮舟在天空中隐隐约约浮现。


    下方的听昀洲修士缓缓抬眼,白色的眼瞳和日光交织,在眼中形成白玉一般的质感。


    微小灵力自四周划过,属于三洲不同地域的灵力在片刻内悉数被听昀洲修士捕捉。


    有人说听昀洲是一个无声之洲,这不是谣传。


    因为需要听灵辨景,在听昀洲内,修士大多不会大声交流。


    就像此时,他们沉默望着头顶成群的浮舟,其实已经开始无声交流着,讨论着浮舟群最前方的位置,那一座显然比其他大许多的浮舟。


    不仅仅是大小,这座浮舟最引人注目的,是虽同样以白玉为底,却额外在白玉底上镶嵌了密密麻麻五光十色的灵石。


    那些蕴含无数灵力灵石整齐分布排列,使得浮舟即便在空中,也如同在水流里般畅通无阻。


    属于数风洲太初宗的雪纹鲜明地印在其上。


    正因为如此,这座浮舟周围几乎没有浮舟愿意靠近。


    “怎么这次太初宗的浮舟这样大?”


    “听说是璇霄仙尊在上面……”


    “…可以前璇霄仙尊不都不用浮舟的么?”


    有知情的修士对同伴低语:“璇霄仙尊这次是亲携小弟子前来,听说小弟子刚突破,身体不太好,所以连上面的香炉用的都是数风洲的耀石篆刻,一块就能抵上千块灵石,就为了出香平和……”


    一旁,闻言,有闭关一半被叫出来的修士连连咂舌:“这也太娇贵了,什么花瓶草包,这么奢侈……”


    “闭上你嘴吧!”


    突然,带队的长老一巴掌拍在刚才那个修士的头上,他恨铁不成钢:“你还有脸说别人,你要是能一箭把冥河劈个对半,你叫我花瓶,我叫你师父都行!”


    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修士瞠目结舌,问:“冥河……对半!?”


    “……”


    长老不语,神色高深莫测。


    他想起冥河中的长箭,那长箭至今伫在冥河正中,将本一条的冥河断成了两截,谁也拔不走。


    拜天游夺魁,杀谢己,开冥河,换鬼主……


    这个前十年从未出现的太初小弟子,一出来,便是惊天动地的几件大事。


    其他太初直系弟子,诸如春浮寒暮归之类,大多不太与修真界其他宗门接触,故修真界只知道他们修为层次已经到了屈指可数的境地,但并没有与其交往。


    但这个小弟子却不同。


    他修为并不那么高,也没有什么踪迹,却行事完全无所顾忌。


    ——归根结底,其实他是下意识没把修真界其他人放在眼里。


    这并不是那小弟子主观所为,而是性情如此。


    而像这样性情的人,活了两百年,长老只在修真界见过一个——


    璇霄仙尊微鹤知。


    无情,专情,绝情。


    捋了捋胡子,沉吟半晌,长老转身,对自己的弟子叮嘱:“以后若见到那斛玉,切记,定要离得远一些。”


    ……


    不知道自己被怎样编排,此时最上方,最大的浮舟,靠窗的某个房间内,斛玉正靠在窗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手中瑟瑟发抖的兔子,面带沉思。


    因为今日要去相对重要的场合,斛玉穿了一身之前不太穿的月白色雪纹锦衣,此刻坐在窗边,日光洒在侧脸,将他侧颜漂亮的轮廓完全勾勒出来。


    本该是清冷出尘的模样,眉心的小痣却为他增加一抹亮色,使得斛玉不像冷玉,更像是月下的粉莲。


    ——微鹤知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斛玉。


    “……”


    他动作一顿,停在了门边,久久未动。


    耳边是风声,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斛玉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回宗修养的这三日,三师兄已经基本将鬼界整理完毕,恶魂大多回到了血池,而怕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出来的歧奴则暂时退回虚境和鬼界边境的位置,等待斛玉的召唤。


    故除了往生石受天界管辖无法运转,其余大多短暂回到了正轨。


    而经此一役,鬼界没人再质疑暮归上任新鬼主。


    至于前鬼主的去处,没人敢问。


    斛玉倒是听说,杯尤以和黑衣人勾结的罪名,被镇压在血池炼狱之下。不过据暮不二说,暮归身边,偶尔会出现个帮忙处理事务的讨厌判官。


    至此,那是谁,又究竟如何处理,斛玉便没有再问。


    毕竟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


    天界。


    黑衣人。


    半月之内。


    显然,对方给出的期限不是空穴来风,虚境已经扩大到了各洲修真界许多地方,隐隐有将三界灵力抽空的架势。


    目前唯一的解决办法只有控制虚境,毕竟唯一的好消息是,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对方只通过虚境吸收灵力。


    这也是这次为什么独独要来听昀洲。


    既要控制虚境,法阵,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斛玉揉了揉眉心。


    与此同时,因为虚境的扩散,修真界许多修士不得不去到下界,同凡人一起居住。这也导致了凡界同修真界一般,人心惶惶。


    希望这次去听昀洲能有解决的办法。


    而除了控制虚境的问题,挡在斛玉面前的,还有打开天界通路的困难。


    从凡界去天界,若非飞升,凡人几乎不可能做到,即便有海量的灵力,也要承受天道法则的反噬。


    就在他紧锁眉头时,忽然,一点清凉落在眉心。


    斛玉睁开眼。


    像之前的每一次,微鹤知俯身,轻轻将他皱起的眉心揉开。


    微鹤知道:“若实在没有退路,我未尝不可与他一……”


    “不行。”


    想都没想,斛玉直接否决,他神色忽然冷了些,微鹤知叹了口气,坐在他的身边,缓声解释道:


    “天灵根与天道同存,我本就半步飞升,以天灵根之体去天界杀了他,我再适合不过。溪云,你不信我?”


    “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不看微鹤知,斛玉错开视线,低头道:“那如师尊所说,若天灵根便可,我为什么不行?”


    微鹤知道:“你的修为不如我。”


    斛玉笃定:“可他不会杀我,但他一定会想要杀了你。”


    “……”


    这段对话在这三日已经重复了几次,皆无果而终。


    半晌,微鹤知先退一步,绕过这个话题。


    他抬手替斛玉倒了一杯滋养的灵茶,后问:“金丹调养得如何了?”


    暗中松了口气,斛玉打起点精神道:“……挺好的。没什么感觉。”


    微鹤知点头。


    二人没再说话,斛玉有些莫名的心烦,于是他使劲撸了一把兔子。


    手下的兔子抖抖抖。


    斛玉:“……”


    昨天,微鹤知告诉他,十年前他死过一次的事,只有春浮寒、暮归、辞丹月知道,洛贝并不知情。


    因为这只傻兔子在知道他死了以后,去找那些人同归于尽,差点连魂魄都差点没剩下,所以微鹤知并没有选择告诉他。


    斛玉同意微鹤知的做法,如果是他,他也不会告诉洛贝。


    兔子开心吃萝卜就好了。


    而斛玉只是因此忽然想起,自回来以后,竟再没有再听说过,那些曾参与灭太初的宗门的消息。


    斛玉去查了他们的死因。


    巧合的一点,除了谢己,那些人其余基本都死在了歧奴之灾中。


    微鹤知对他说这是因果终有报。


    但斛玉没信,于是出发前一日,他特意去查了修真各洲卷宗,发现那些人的确都死了。


    全部,死了。


    ……如果是因为歧奴之乱,那么就算死,也不会死得那么干净。


    斛玉并不同情那些人,他只想有些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中,死在太初、他的师兄师姐,以及微鹤知手里的……会有多少?


    这些年师兄师姐走遍三界三洲,又是为什么不回宗门?


    另一边,不知斛玉在想什么危险话题,被摸得如鲠在喉,洛贝颤颤巍巍出声抗议:“……我能换个姿势吗?”


    他好歹算个妖王,换个姿势不为过?


    没想到斛玉拒绝了他:“不能。在你想好怎么和我解释你是妖王却不告诉我这件事之前,你都只能一个姿势趴在我的腿上。”


    洛贝:“……”


    闻言,微鹤知目光落在对方的衣摆,又很快收回。


    继续趴在斛玉腿上,洛贝悲愤地想,都怪微鹤知,斛玉现在和他越来越像,整个人都跟着变坏了。


    静心沉绪,不知过了多久,微鹤知站起身。


    “听昀洲到了。”


    一片劲风掠过,带起一阵沙尘。


    浮舟最终落在了一片空旷的平地之上。


    听昀洲的确日光强烈,因为甫一下浮舟,斛玉便感受到了高温的炙烤。


    而不同于其他修士,除了日光,斛玉还感觉到有许多莫名试探的视线,正陆陆续续落在自己脸上。


    “……”


    抱着兔子,斛玉冷冷回望。


    那些视线的确瞬间消失。


    ……转而变成了偷偷摸摸的观察。


    斛玉:“……”


    不等他发问,突然,一声嘹亮的:“小师弟!!!”自头顶传来。


    斛玉立刻回头,只见不远处,笑容灿烂的辞丹月正笑着向他挥手。


    “……”


    不论时局如何,二师姐依旧那样明朗。


    心中莫名放松了一些,斛玉微微弯了眼睛,刚要回应二师姐,他的视线却忽然停在了某个位置——


    辞丹月的手腕处,正落着一套金色的锁灵符阵。


    “……”


    目光落在辞丹月的身后,鲛纱遮盖着半张脸,闭着眼的止淈从阴影里缓缓走出。


    日光毒辣。


    收起了笑,斛玉眯起眼,仰头望着止淈,许久,斛玉让人听不出情绪地问:


    “……止洲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50章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太初小弟子一下船,就要和听昀洲的洲主大人剑拔弩张。


    ……莫非果然如传闻所说,小弟子不鸣则已,一鸣则喜欢找这些大人物的事?


    众人暗中议论纷纷。


    而面对他的质问,止淈只是淡声道:“擅自打开两界通路,有违听昀洲律法。”


    所以,必要锁灵,即便辞丹月是听昀洲乃至三界首屈一指的符阵师,但只要在听昀洲,就要守听昀洲的律法。


    “……”


    全场只有被抱着的洛贝清楚感觉到,斛玉的手心在慢慢变冷。


    他有些担忧地看了微鹤知一眼,示意他出来控制一下局面。


    ——在这打起来,对双方都没好处。


    微鹤知终于上前一步。


    站在斛玉身边,他先是问辞丹月:“还好?”


    辞丹月摆摆手,挡住身后的止淈,对微鹤知恭敬道:“是,师尊,弟子自愿戴上锁灵阵。”


    “……”


    说罢,她立刻转头给止淈使眼色,忘了止淈看不见,她又立马回头,看向自己那看起来马上要过来把锁灵阵替他粉碎的小师弟。


    挠挠头,辞丹月笑笑:“小师弟,舟车劳顿,来师姐住处一叙?”


    虽然戴着锁灵阵,但辞丹月看起来依旧悠闲自得,除了当年被围攻太初的宗门一剑贯穿,斛玉就没见辞丹月急过。


    和辞丹月对上视线,又看了一眼没有反对的微鹤知,斛玉手掌慢慢回温。


    洛贝松了口气。


    跟着微鹤知走到辞丹月身旁,斛玉冷冷瞥了一眼止淈的位置。


    对于这个听昀洲洲主,他在拜天游尚还有些好感,但如今想想,他对对方唯一的印象只剩下死板。


    而作为一洲之主,死板不该出现在他身上,这似乎很矛盾。


    三洲会晤,首先要告知各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微鹤知坐在那里就代表了太初宗和数风洲,故斛玉自然是不需要和那些不知道修炼多少年的老东西一起讨论的。


    但他还是跟在微鹤知身后,没想到这次却是微鹤知先对他道:“这里一时半刻无法结束,你先去找师姐,结束后,我会去寻你。”


    斛玉动作一顿,看了看四周越来越多的修者,他垂下视线,问:“……师尊是怕他们将虚境之人出现之事和我挂上联系?”


    被轻轻触碰了下指尖,斛玉听到微鹤知低声道,像是在哄他:“并非怕,只是他们向来叙述繁杂,说得尽是些无用之言。若他们将矛头指向你,虽然无用,却惹人心烦。”


    斛玉:“……”


    斛玉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可他没有问,只是将睡着的洛贝放在微鹤知身边,自己独自逆着人流走出大殿。


    大殿门在身后关上时,斛玉回头看了一眼。


    大殿肃穆,微鹤知已经完全收了情绪,眼中冰冷。


    ……


    斛玉跟着辞丹月去了她的居处。


    令人意外的一点是,辞丹月并没有住在修真界,而是住在赫曦墀之下的凡界——不是什么交汇,而是彻底的凡界。


    甫一入界,斛玉便明显感觉到灵力的稀少。


    修真界之所以会选择某一地居住,无非灵力是否充足,适合修行。


    大多数时候来说,适合修行的地方会水草丰美一些,但修者向来庇佑凡人,所以凡人几乎没有怨言,尽数将洞天福地拱手相让。


    但这条铁律在听昀洲显然不合。


    因为在斛玉刚出现的那一刻,数不清的恶意的目光,就落在了他和辞丹月身上。


    “……”


    对辞丹月还少一些,但对斛玉,那几乎算得上敌对。


    手上还带着锁灵阵,辞丹月又不能带斛玉飞过去,于是两人只能在路上慢慢走着,被动承受着那些视线。


    万万没想到听昀洲凡界是这样的局面,斛玉暗中侧目,默默打量着四周的景象。


    不同于亮到耀眼的赫曦墀,赫曦墀之下的凡界几乎没有阳光,阳光大多被上面的结界隔断,只有零星光斑落下。


    城池则有些像斛玉见过的,溯霭洲停云宫下的地下城,只是更原始一些。


    而也是由于没有阳光,导致居住在这里的人,大多都拥有异于常人的、苍白的皮肤,和有些瘦弱的身形。


    此刻,这些人死气沉沉的眼睛望着斛玉,眼神在斛玉看过来时也毫无波动,像被光障结界一同收走了光。


    “……”


    这和斛玉想象中的听昀洲完全不同。


    古书中记载,因为修习符阵,听昀洲最重法度,治理井井有条,虽不如溯霭富庶,却更加安全和谐,每个人在这里都能得到应有的公平。


    “和想象中不同吧?”走了一会儿,辞丹月突然出声,斛玉回眸,看到辞丹月对他眨眨眼。


    二师姐穿着的依旧是当年那一身色彩缤纷的彩衣,据辞丹月说,这上面的颜色是所有可以画符阵的材料,多发现一种,就多添一笔。


    如今她身上的彩衣已经有一百多种颜色。看来这些年,辞丹月也去了不少地方。


    闻言,斛玉摇头,“何止不同。”


    简直天差地别。


    扑闪着大眼睛,辞丹月蹦蹦跳跳,在大片的阴影下,她像一只格格不入的、雀跃的蝴蝶。


    辞丹月解释道:“其实之前听昀洲不是这样的。当年的日光还没有那么强,凡人也可以接受……但这些年,由于日光,凡人大多迁居赫曦墀下,许多生产也停了,修炼只能靠修者的接济度日,便成了现今的样子。”


    这还只是赫曦墀之下,若听昀洲其他地方,斛玉不敢想有多萧条。


    像是知道他所想,辞丹月点头:“是吧,你看,你就来了这一会儿,就能看出来这些,可那些人硬是装看不到。”


    斛玉:“那些人?”


    辞丹月指了指手腕的锁灵阵,无声示意。


    “……”


    修者垄断了大部分的日光资源,又掌控着凡人的接济,其中多少龌龊,以及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交易,显而易见。


    但想到另一边,辞丹月又无奈叹了口气:“可你说修者待在上面就是享福?其实也不是。没有那些修士驻守赫曦墀撑起光障结界阻隔日光,凡界几乎也没有活路。”


    所以对于凡界如何抗议,修者一概是不听的。


    他们认为自己拿命保护凡界,本就该多得一些好处,且他们已经付出了代价——失去看到世界的眼瞳,此后只剩感知。


    斛玉沉默。


    这的确是难以化解的矛盾。


    凡人不可能和修者感同身受,毕竟被压在下面的是他们;而不知情的修者也觉得凡人难以理喻,能活命就不错了,为什么还想要更多?


    斛玉看向已经对视线免疫的辞丹月:“……所以这就是师姐住在凡界的原因?”


    试图从中找到解决之道?


    辞丹月摸摸鼻子:“一部分吧,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我懒得在上面看他那张死人脸,烦。”


    斛玉:“……”


    死人脸是谁根本不用猜,非止淈莫属。


    对于他们二人,斛玉有些莫名的感觉,于是他问辞丹月:“师姐和洲主认识多久了?”


    如果是别人,辞丹月会信口胡说他们刚认识,但一转头看到小师弟澄澈的双眼,饶是已经消化很久小师弟死而复生这个事实,辞丹月还是恍惚了一下,才实话实话道:


    “不长吧,大概……八十年?九十年?”


    斛玉:“……”


    说着,他们走到了一个小土房子边,这里已经是靠近凡界的边缘,甚至不用眺望,就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城墙。


    虚境目前就被控制在城墙外。


    而相比起太初宗的白玉宫、溯霭洲的浮岛、鬼界的鬼主殿,师门之中,只有辞丹月住在了凡人都觉得差的小屋中。


    辞丹月却不觉得有什么。


    她兴冲冲推开门,转头时,眼中闪着光。她对斛玉道:“看,小师弟,有没有感到很熟悉?”


    的确是很熟悉。


    斛玉四周看着。


    这里几乎和当年太初辞丹月住处一模一样,甚至各处的摆件都一一还原。


    当年他时常去找辞丹月学阵法,对这个院子,他记忆犹新。


    辞丹月在院子里原地转了一圈。


    她有些感慨道:“当时太初要搬走的时候,我其实是想带点什么走的,可看来看去哪里都舍不得,索性一起缩在了法阵,扛过来了。”


    斛玉眉心跳跳。


    也就是说,这不是复刻,这就是当年辞丹月的院落……


    刚想问什么,辞丹月却停住脚步,她忽然转身,轻轻抱了抱斛玉。


    斛玉一愣。


    辞丹月比斛玉高一点点,这个姿势抱着刚刚好。


    这个拥抱很突然,就像很久没见的家人见面的拥抱。斛玉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辞丹月道:“小师弟,我猜他们两个一定都没有和你说过,师尊是怎么告诉我们十年前的事?”


    斛玉眼神怔忡,如果“他们”指的是春浮寒和暮归,那的确没有。


    他没想到是辞丹月最先说起这个话题。


    知道他所想,辞丹月低声回忆道:“其实当年你‘闭关’以后没多久,我们就觉得不对劲,因为灵力增长得太快了,几乎像是有人特意将灵力送过来。”


    直到微鹤知找到他们。


    那天是个雪天,数风洲已经下了半个月的雪,他们到时,微鹤知已经站在斛玉的院落,不知站了多久,他落了一身的白。


    微鹤知告诉他们,现在他们身上的每一分灵力,都是斛玉。


    一开始没人听得懂。


    辞丹月闭眼道:“后来听懂了,又不想听懂——你说我那么有天分的小师弟,怎么就全散成灵了呢?”


    斛玉沉默。


    他张了张口,不知道怎么回答。


    从背后拍拍他的后脑勺,辞丹月继续道:“……这些年,我们各自修炼,也去了很多地方,师尊告诉我们你回来了的那天,我其实很想回太初,但我最后还是没敢。不仅我不敢,暮归也不敢。”


    “……”


    视线落在地面,斛玉目光一动不动,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他听到辞丹月说:“……我们受之有愧。”


    斛玉几乎是立刻反驳:“不是的!我…”


    他没有忘记当年太初被灭门时春浮寒和辞丹月的尸体落在眼前,死后散灵归于太初,只是他想尽力弥补,并不是想让师兄师姐知道或愧疚。


    辞丹月却打断了他:“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你大师兄三师兄也知道。”


    “……但我们终究是活着的人,小师弟,那些十年前的死和我们没有关系,死的只有你,小师弟,只有你。”


    “……”


    所以斛玉回来,他们都想尽力弥补斛玉,可是怎么做都觉得有些不对,怎么做都觉得差点什么。


    好在他们已经变得足够强大。


    说了这么多,辞丹月终于绕回了正题:“所以小师弟,这次替你将虚境引渡至听昀洲,师尊替你在会晤出面,你都不需要觉得愧疚,或者觉得给师尊师姐添了麻烦,这是我自愿的,也是师尊自愿的。”


    “……”


    无言,斛玉闭上眼,眼睫微微颤动。


    师门之中,辞丹月是那个最不拘小节的人,她随性,恣意,开朗,说谁有什么忘记带了,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辞丹月。


    ……但当年被微鹤知救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午夜梦回渡枫门而惊醒时,辞丹月也是第一个推开了斛玉的门,替他贴上了安心咒。


    而这次,也是辞丹月最先察觉到斛玉莫名不安烦躁之下的原因。


    所以她才说了这么长的话。


    许久,斛玉睁开眼,这次他终于放松了眉头。


    斛玉语气中带着点零星笑意:“师姐,若三师兄知道你这样善解人意,他一定会原谅你当年将他的头盖骨全都炸碎了的。”


    辞丹月:“……”


    一把推开斛玉,辞丹月冷酷开门:“哼……好汉不提当年勇,他提着个头盖骨到处晃,我炸了难道不是为民除害?”


    斛玉短暂地背叛了一下三师兄:“……是,当然是。”


    进门,斛玉视线落在那锁灵阵上。


    虽然辞丹月行动完全不受限制,但斛玉还是问:“这阵能破吗?”


    总戴着锁灵,万一有什么事,根本来不及反应。


    没想到走在前面的辞丹月突然回眸一笑。


    她悄咪咪将斛玉拉进房间,小心关上门,才神神秘秘转身道:“你看。”


    咔哒。


    在辞丹月手指的轻点几下之后,锁灵阵轻巧地落了下来,化为虚无。


    斛玉:“……”


    辞丹月扬起笑,语气中是对自己地位的信心十足:


    “虚境进听昀洲这么大的事,总要有个人出来表态,用阵法锁着像我这样级别的符阵师,才是最有说服力的,不是吗?”


    斛玉:“……那止淈?”


    辞丹月眨眼,她拉长声音:“他也不是那——么,不知变通的啦。”


    斛玉:“……”


    赫曦墀,大殿之上,止淈忽然摸了摸耳朵。


    热意过去之后,他才转头“看”向刚才发话的某个宗主:“方才,你说了什么?”


    众目睽睽,那宗主憋红了脸,才重复了一遍:


    “我说……既然那黑衣人是朝着璇霄仙尊小弟子去的,那我们把他交出去不就好了?”


    “……”


    冰冷的视线落在后背,那宗主一抖,转身,不意外对上了微鹤知漆黑的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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