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江家老二”


    十岁的江寄雪原本正蹲在房前的台阶上,手持一节竹枝描画树叶投在地上的影子,听到这声音,寻声望去,见墙头上探出一个少年的脑袋,圆领红袍,腰间系着黑色的革带,一头白发也用一根红色的飘带绑在脑后,他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一双特别明亮的眼睛,趴在墙头上,下巴搁在交叠的双臂上。


    江寄雪不说话,只抬头静静望着这个突然闯进自己家的陌生少年。


    白发少年跳上墙,坐在墙头上,满脸好奇地盯着江寄雪,“你头发怎么是弯的?”


    正是夏日晌午,宋轻舟的脸被树影遮得斑斑驳驳,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在他脸上跳动,蝉鸣阵阵,还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江寄雪还是不说话,一张雪团一样精致白皙的脸上甚至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我听说,你娘是个乐姬,所以你才长成这样一副模样,我见过百乐楼的乐姬,但她们没你漂亮,你娘是连山府君的小妾吗?她长得好看吗?我……”


    宋轻舟从墙头上跳下来,话还没说完,脚刚落到地上,便被一阵拳脚招呼到眼前,他连忙后跃着避开,看向对面冷脸盯着他的男孩,雪肤花貌,紫眸弯发。


    “你怎么话都不说就动手?你的眼睛还是紫色的?我倒是还没见过紫瞳的乐姬,你见过乐姬跳舞吗?你会跳舞吗——”


    于是少年宋轻舟又迎来一阵拳脚相向……


    最后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宋轻舟,如愿和江寄雪一起坐在屋前的台阶上,自顾自地开始报户口,“我叫宋轻舟,我爹是刚刚被封为观月的西策府府君宋鹤眠,我们家住在城西枫和馆,你叫什么名字?”


    蝉鸣声一阵接着一阵,树下屋前,两个少年并排而坐在台阶前。


    “你平时有什么朋友吗?”


    “你都和谁一起顽”


    “……你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哎!真可惜,我还是第一次见长这么漂亮的小哑巴。”


    “江寄雪。”


    “哦!原来你不是哑巴!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你是我来邺都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


    “你怎么又不说话”


    “……”


    “不说话也当你同意了,我以后就叫你阿雪吧。”


    江寄雪看着眼前喋喋不休的聒噪少年,他想,这也是他来到邺都城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那时候他还小,还不知道两人之间隔着什么样不可化解的仇恨-


    江寄雪冷冷地看着宋鹤眠的尸体,神色木然,他转身看向江大海,紫眸中是一片死寂平淡,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显然刚才的战斗让他伤势加重。


    江大海站在原地,手中的黑色气刃微微颤抖,他的目光复杂,既有愤怒,又有痛惜,今夜有太多人……要面对突如其来的离别,和未曾做好准备的生死相决。


    他深吸一口气,“你都听到了?”


    江寄雪无声地苦笑,那么多次噬火发作的痛楚,也不如此刻这样剜心一样的悲痛巨大,不可忍受,他的血仿佛凝在经脉里,沉得像石头,堵得他心口针扎一样抽痛。


    他知道他不能哭,但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他想要质问,无数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他握紧手里的气刃,手却忍不住发软发抖。


    十三年,那些温情和关爱,蒙哄和欺骗,无数的爱和恨堆在他的胸腔里,让他进退维谷,对错难辨。


    他没有选择,真相一旦揭破,他们都没有退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犹豫也是惘然,今夜注定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


    父子二人相对无言。


    爱恨无法分辨的,就让胜败来分辨吧。


    江寄雪抹去嘴角的血迹。


    “动手吧,你我父子,恩断义绝。”


    江寄雪只是天相初期,而江大海却早已经是天相大乘,金丹越级打元婴,在这个位面根本不存在,江寄雪带伤应战,更是毫无取胜的可能,他说这话,与其说是宣战,不如说是送死。


    但他必须战。


    江大海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寄雪,无论如何,十三年前救起你的时候,我是真心把你和墨行一般看待的。”


    话音未落,江大海的身影骤然消失,下一刻,他已出现在江寄雪身前,黑色气刃无声无息地刺向江寄雪的心口,江寄雪身体猛然一侧,气刃擦过他的肋下,带起一片血花,然后江大海翻转手腕大力横斩,就要把江寄雪当胸斩断!


    江寄雪咬牙忍住剧痛,反手一挥,以攻为守,一道金色气刃直逼江大海的咽喉,江大海迅速后退,但江寄雪的攻势如狂风暴雨般袭来,气刃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两人的身影在电闪雷鸣中交错。


    御刃术在这对父子的手中发挥到极致。


    气刃的形状已经不似往常交战那样或是飞刃,或是长剑,而是千变万化,在两人周身像是磁铁和铁粉相遇后产生的反应,形状千变万化,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具体形状和招数,碰撞的瞬间,爆发出刺目的光芒,每一招都带着致命的杀意,杀伐戾气如暴雨决堤,惊天动地。


    两个天阶御术师,在这种生死相博之中,都默然选择了气刃这种朴实无华的攻击方式,但两人实力毕竟太强,即使沉默着交战,也引起了不小的波动,在滚动的雷声中,枫和馆的守卫都察觉到馆内激烈的灵力碰撞,枫和馆的结界几乎要支撑不住。


    江寄雪已经浑身浴血,他伤得太重,血止不住顺着他的黑衣往下淌。


    而江大海的情况要比他好得多,只有腰间和手臂上破了几道小伤而已。


    两人交战猛烈而迅速,没有任何喘息的空余,血和灵力的消耗,江寄雪比起江大海都不占优势,他的速度已经由刚开始的旗鼓相当,渐渐不支,因为失血过多,体力和速度都慢了江大海一等,现下只能防御,而伤不到对方,越耗下去他的胜算越低,况且江大海的黑刃本就无形无影,难以防备。


    就在这时,一片黑刃自江寄雪的前腹洞穿,直捣炁海。


    江寄雪的身影一顿,周身金色的气刃顿时消散,他来不及设好火障便收气入体,全身经脉被骤然回收的气刃寸寸划开,江寄雪疼得大叫一声,却被江大海一脚踏在前胸,他只来得及狂喷一口鲜血,便被踹向地面。


    身影流星一样砸到枫和馆的院落中,在地面砸出一个深坑。


    江大海大口喘息着,盯着院中的那个深坑,周围地面大片龟裂的痕迹,坑底小小的黑色身影静悄悄的,一动不动。


    这动静实在太大,引起了枫和馆内外守卫的注意,守在枫和馆外的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朝内院走去。


    君临境藏身在枫和馆外的一座影壁后,也被刚刚那一声巨响吓了一跳,他望着枫和馆远处的上空,心想,刚刚那是什么动静,难道枫和馆哪座大殿被雷劈了?


    真倒霉。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因为不远处,一个巨大的影子从枫和馆中立起身来,紫色的闪电穿云而过,照亮了眼前恐怖的一幕,那是一条长达五十多米的蛟蛇,通体漆黑,紫黑的鳞片在电闪雷鸣中泛着寒光,每一片鳞甲都蕴含着无尽的力量与杀意,蛇身巨大,仿佛一座从地狱中崛起的黑色巨塔。


    江寄雪,一个强到变态的三阶BOSS,一阶形态被打穿后会无CD进入二阶形态。


    所以现在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BOSS二阶形态]


    枫和馆外的守卫也看到了那条巨蛇,蛟蛇的头颅高高昂起,双目如血月般紫红,头顶上两根尖锐的角如同利剑般刺破夜空。


    君临境望着不远处的巨蛇,心下轰然一陷。


    黑紫色的鳞片,紫色的血眸……


    闪电再次划破天际,照亮了蛟蛇那狰狞的面容,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震得空气都在颤动,君临境这才发现,巨蛇的周围,似乎有个身影在闪动,随着那个身影腾挪,蛇身的鳞片被一片片斩落,带起血丝飞溅。


    “那是……什么人?”


    君临境意识到江寄雪或许并不是趁着雨夜兴致佳,想来一次拉风的风靡邺都城的变身秀,而是很有可能遇上了什么可怕的对手,都被打得变回原形啦!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结界不结界,直接就往枫和馆内院冲过去。


    而枫和馆内,江大海正和化为蛇身的江寄雪交战,他手中黑刃猛然一挥,化作一柄巨刃,直逼江寄雪而去。


    江寄雪长啸一声,蛇身一扫,狂风骤起,将利刃尽数震散,他的尾巴如擎天巨柱般横扫而出,所过之处,房屋崩裂,树木倾倒,天地为之变色。


    江大海不退反进,脚踏虚空,两臂挥舞间,周围的树藤拧成一股化作一条巨龙,与江寄雪的蛇躯在空中激烈碰撞。


    龙蛇相争,天地震动,雷电交加,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这场战斗而颤抖。


    江寄雪的身躯和巨龙缠绕,缓缓绞动,鳞片摩擦发出金属般的铿锵声,院落中的枫树在它的威压下瑟瑟发抖,红叶如雨般飘落,却被蛟蛇周身环绕的狂风卷起,化作一片血色的漩涡,地面在它的重压下裂开无数缝隙,大地也在为这场生死决战轰鸣摇撼。


    战至此时,邺都城西城区都被这场战斗惊醒了,无数人影朝枫和馆涌去。


    江大海回望一眼,他似乎担心自己的身份和如今这副打扮被别人发现,但就这一瞬间的分心,已经决出胜负,蛟蛇头颅高昂,盘杀藤龙的时候,已经亮出两颗毒牙,一口贯穿了江大海的身体,毒液随之大股灌入。


    君临境知道这毒有多厉害,只需要牙尖上的一丝就能让人头脑麻痹,完全失去反抗能力。


    江大海七窍都有浓血涌出,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紫色血眸,胸口剧烈地起伏两下,终于气绝身亡。


    随之,树藤像枯叶一样被蛟蛇缠杀散落,江寄雪的力量逐渐衰弱,他的身躯在电闪雷鸣中缓缓倒下,消失在枫和馆的上空。


    君临境到达战场时,只看到蛟蛇坠落的方向,他提气急奔,终于在枫和馆一处院落的深坑里,发现了江寄雪的身影。


    如果不是那头弯发,或许很难有人能认出这是江寄雪,他浑身赤裸,没有任何衣物蔽体,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全身上下像是被血水浸泡过,胸口和双腿双臂上无数伤口外翻着血肉,长发和血粘在一起,脸也看不清,已经完全是个血人。


    最严重的,是他腹中的一道刀伤,那是一道贯穿性的伤口,血似乎已经流尽,只剩下狰狞的皮肉,那是修士最重要的部位,炁海,这个位置受伤,就意味着灵力尽失,无法用灵力来控制伤口恢复,和普通人无异。


    江寄雪是强大的,自君临境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强大就是他给人最大的感受,至于漂亮,冷傲,狠毒之类的其他特点,都要排在强大这一点之后。


    在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每每看着江寄雪和人打斗,都觉得,江寄雪永远也不会败,不会死,不会受伤。


    可现在江寄雪就静静躺在坑底,长发裹着血污,泥土沾染了他的身体,渺小脆弱,和一具普通的尸首没有什么区别。


    “师尊。”


    君临境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江寄雪的身边,他脱下自己的外袍,裹住江寄雪的身体抱在怀里,摸着手里已经有些僵硬的四肢,他的脑海中空白一片。


    江寄雪连呼吸都停止了。


    第82章


    他伤得太重,君临境完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只能用灵力试探江寄雪的经脉,发现他经脉和炁海像个四面漏风的破房子,五脏重伤,心跳微弱得似乎随时都会停止。


    君临境将大股灵力输送向他的四肢百骸,得到君临境的灵力,那颗心脏总算渐渐有力地跳动起来,江寄雪刚缓过一口气,顿时被积在肺叶里的淤血呛得大咳起来,哇地呕出一口血,然后一口接着一口……


    君临境用来包裹他的外袍被呕得一片黏湿,他抱着江寄雪,先帮江寄雪把浑身伤口血管收缩,止了血。


    “师尊,坚持住……”


    江寄雪歪在君临境怀里,微微睁开几乎被血水粘在一起的眼睛,那双紫眸黏在血污里,他五脏六腑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肺部尤其严重,几乎被江大海一脚踢爆,所以他说不出话,张口就只会呕血,连手也动不了,他想让君临境帮他擦擦眼睛上的血水,却没办法把这个想法传达出去。


    不过现在最紧要的,是刚刚打斗的动静太大,邺都城西城很多人都被吸引过来,不少人都看到了刚刚江寄雪的蛟蛇原身,而且西策府外府中的守卫也跟着朝内府奔来,继续耽误下去,他们就会被众人发现。


    刚刚路过的时候,君临境只看到了宋鹤眠的尸体,看眼前这情况,估计八成是被江寄雪杀的,所以他没再停留,用外袍裹了江寄雪,把江寄雪的头按在自己的肩窝里,抱起来就朝一个僻静的方向遁走。


    枫和馆的结界已经破了,在无数人影都争相涌向枫和馆刚刚战斗的中心时,君临境悄无声息地趁着雨夜溜出了西城。


    狂风卷来,带着雨腥味,雨越来越大,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滚雷压着云层,一声重似一声,仿佛贴在屋顶炸开一样。


    君临境越发着急,因为他感到怀里的江寄雪在发抖,他原本以为是因为江寄雪伤得太重,他抱紧的时候碰到了哪处伤口,所以疼得发抖,等他在一处屋檐下停下,找到一个稍微可以避雨的角落,想要换个姿势,顺便查看一下究竟是不小心碰到哪处伤口时,掀开外袍,才发现是江寄雪在崩溃的抽泣。


    眼泪,雨水,血水混在一起,黏在那张原本玉雕似的脸上,细细密密的睫毛都被打湿了,江寄雪却哭得毫无风度,旁若无人。


    这和君临境以前见到的江寄雪都不一样,和他印象里的江寄雪也不一样,他想不出什么事情,会让江寄雪崩溃成这个样子,好像脆弱得一碰就碎了。


    君临境有些无措,他有很多问题想问。


    刚刚江寄雪在和谁打架?谁能把他打成这样?他们为什么要打?枫和馆发生了什么事?难道透露他们回京行踪的真的是江墨行?江墨行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江寄雪又为什么要杀宋鹤眠


    君临境心里的疑问越想越多。


    江寄雪的伤很重,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给原本就重伤的五脏带来更大的伤害,涌到口中的血呛到肺里,带来一阵巨咳,再咳出来的,就是浓稠的黑血混着血沫。


    君临境不知道怎么才能让江寄雪平复下来,只能帮江寄雪擦掉唇边的血迹,“师尊,先冷静下来,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江寄雪似乎听明白了君临境的话,他嘴唇微微张合,但因为肺部重伤,能呼吸的气实在太小,所以不足以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默默任由两行清泪滑下眼角。


    君临境小心翼翼地重新抱起江寄雪,闪身从屋檐下蹿出,顶着滂沱大雨朝东圣府方向而去。


    回到绿野阁,他径直从三楼江寄雪寝室外侧的月洞窗进入,把江寄雪放在塌上,然后解开外袍,检查他浑身上下的伤口。


    伤口不下百余处,有大有小,因为刚刚输送过一阵灵力,所以血已经止住了,但就看那件已经被血浸透的外袍,和浑身伤口的出血量,君临境也能判断得出,江寄雪现在失血太多了。


    他现在症状也是明显的失血症状,面色苍白,意识不清,体温降低,呼吸窘迫,器官衰竭,而且呕血很严重,很明显是胃部大出血,肺叶肯定也是有损伤


    在君临境带江寄雪回到绿野阁的时候,第一个发现他们的是绿野阁兢兢业业的打工人荷女,她们人数很多,并且行动很有规划和条理,在君临境把江寄雪安置在床榻上不久,这些荷女便陆续走进三楼的寝室,默默地帮江寄雪清洗身体,缝合伤口,还有负责输送灵力。


    但对于目前的江寄雪来说,光做这些显然还不够,他的失血实在太大,已经很难支撑体内器官的运转,即便有荷女的照料,也不可避免地晕厥过去,而且体温越来越低,心跳也越来越快,几处没怎么伤到的皮肤处甚至出现了红斑。


    不行了再拖下去他肯定会死。


    君临境支开荷女们,自己试着用输送灵力,来保持江寄雪器官的运转,但他炁海受伤最重,只要停止输送灵力,器官就会迅速衰弱下去,可以说是个无底洞,他的心跳几乎已经快到一个极限,呼吸却越来越弱。


    只剩一个办法了,虽然很冒险,但不得不试一试。


    君临境吩咐荷女照顾好江寄雪,自己则冒着大雨出了绿野阁。


    他的目标是南宁府-


    外面下着大暴雨,屋里烧着精细的熏香,整个人卧在温暖舒适的毛毯里,舒舒服服听着雨声睡觉,实在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所以当谢运被人从这样舒服的睡梦里粗暴地薅起来的时候,他突然理解了元丰六年十月十二号那天晚上张怀民的心情


    更可气的是他这位朋友并不是要邀请他去趁着月色来一场浪漫的夜游,而是让睡得头晕眼花的他去做一场紧急的,而且在目前这个时代看来很冒险很复杂的医疗急救。


    “你不是自制了血型检测试剂和采血针吗?在哪里?快带上跟我走!”


    谢运看着君临境毫不客气地在自己房间翻箱倒柜,他一面穿着外袍,一面打着哈欠问道,“你说你师尊被人打得失血过多快死了?真的假的?谁能打得过他呀”


    不过当看到君临境那双赤红的眼,谢运顿时清醒过来,他意识到可能出大事了!


    两人拿上谢运自己制作的简易输血设备,火急火燎地赶回了绿野阁。


    “不行,你的血不行,我的血也不行!”


    谢运给自己和君临境都抽血做了试剂检测,但两人血型和江寄雪的都不匹配。


    君临境看着江寄雪几近于无的气息,焦急地问,“那怎么办!我去抓几个人来,你再试试……”


    就在君临境又要一股脑往外冲的时候,谢运抓住他的胳膊,眉头紧缩,脸上神色复杂,晦暗不明地看着君临境,“你师尊……不是人吧?”


    “……”


    君临境低头看向试剂里的血,江寄雪的血显然和他们两人有些不同,粗看看不出来,但细看的话,那血隐隐泛着紫色,比正常人的血颜色更深一些。


    君临境冷静了一些,他看着谢运,点了点头。


    “那我去抓两只妖怪”


    谢运低头看着手里的血样,摇摇头,“也不是所有妖怪的血都能用,你得找和他匹配的,话说……他究竟是什么妖”


    君临境突然想到什么,“我知道抓谁最合适了!”


    “你先帮我看着他,我去去就来。”


    话音未落,君临境便再次出了绿野阁。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抓着一个白面书生模样的人,那人一身青衫,看起来二十多岁,眼眶上还被打了一拳,神色恐惧地被君临境提进了绿野阁三楼的卧室。


    谢运看着这人,“这是?”


    君临境道,“堕川河主,用他的血试试。”


    谢运神色变了又变,看看床上双目紧闭的江寄雪,又看看地板上满脸畏惧的堕川,他似乎明白江寄雪究竟是个什么妖怪了。


    于是谢运上前,抓住堕川那只白得看不见一丝血色的手,一手拿起一根针就要扎下去,吓得堕川当即大叫起来,“啊啊啊啊啊!”


    君临境揪住他后颈,道,“闭嘴!抽你点血,死不了,再叫就把你血抽干。”


    堕川很崩溃,身为一只蛇妖,从来都只有他吸别人的血,还是第一次有人要吸他的血,但他打不过君临境,只能一面被抽血一面哼哼唧唧。


    谢运用堕川的血和江寄雪的血样通过试剂匹配,发现两个人血型一样,可以相融。


    然后便拿出一根更大一些的的针,准备抽血,这时候堕川又开始大吵大闹地挣扎起来,谢运和君临境一起协力按着他抽血。


    君临境看着谢运这套简易设备,还是有点不放心,“你确定是可以的吧?不会出事吧?”


    “那还能怎么办?死马当成活马医吧,谁让你师尊也是个碳基生物呢。”


    谢运道,“不过就他现在这个情况,只抽堕川的血似乎也不太够用,再给他抽贫血是不是不太符合人道主义”


    君临境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于是低头朝被他压在地板上的堕川问道,“你有没有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


    “……”


    这就是传说中的人道主义吗?


    第83章


    这一晚,西策府观月府君,少君双死,东圣府君也惨死枫和馆,东府少君重伤濒死,半个邺都城都不太平。


    幸得堕川慷慨解囊,江寄雪的情况总算稳定下来,体温也渐渐恢复,幸运的是,他虽然情况看起来严重,但输血量却并没有君临境和谢运预料中那么大,恢复得甚至有点奇怪。


    忙了大半晚,君临境和谢运纷纷累瘫在地,外面倾盆大雨还在没头没脑地直泻而下,两人一个坐在床边地毯上,一个坐在窗前的桌案后,望着月洞窗外的大雨久久不言。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一片雨落的声音。


    缓了缓力气,打破沉默的是谢运,他后知后觉地问道,“你师尊……是和谁打成这样的?他怎么会是妖呢?他不是江家的小儿子吗?”


    君临境脑子乱得很,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把目光从窗外的雨幕移向谢运,摇了摇头,“我现在没办法告诉你,不过,今晚的事你别往外说,一切等事情明了,我才能做判断,堕川那边我已经威胁过了,他这段时间应该都不会再出现在邺都城。”


    谢运隐隐从君临境的话里听出些什么,盯着君临境问道,“你先说清楚,今天到底发生什么事?我怎么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君临境也盯着谢运,他头发和衣服都已经湿透,守在床边,“他可能杀了宋鹤眠……而且,我猜测打伤他的,要么是江墨行,要么就是……”


    君临境没再说,但谢运心里已经明白,能把江寄雪打成这样的,估计也只有如今的东圣府君江大海了,可他们父子兄弟为什么突然反目?话说,江寄雪又为什么要杀宋鹤眠呢?谢运张了张嘴,脸上表情有些呆滞。


    这个世界总是有这么多的法外狂徒。


    忙到天色将明,谢运终于撑不住了,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道,“我不行了,我要回去睡会儿,照你说的那个情况,等天明了肯定就会有消息传开,你师尊受伤的事不能被人知道,我肯定不会出去乱说,如果他十个时辰后还不醒,你再来找我。”


    交代完这些,谢运就回了南宁府,君临境帮江寄雪加了张被子保温,自己去换了套干净衣服,等他擦干头发回到三楼卧室的时候,看到江寄雪似乎动了一动。


    君临境欣喜地走上前,站在床边,紧盯着床上的江寄雪。


    江寄雪眉头紧皱着,脸上的血污已经被擦干净,苍白的脸上是痛苦的神色,他不断呓语着,似乎正在对抗一场噩梦。


    睡梦中,江寄雪又回到了九岁那年火光冲天的谢家老宅,周围到处都是飞溅的血,和惊恐的惨叫哭号,九岁的他在慌乱的人群里狂奔,躲避着随时扑上来能把他当场砍杀的卫兵,那些人穿着黑金色的圆领袍,见人就杀,无论男女老少,他眼前随处可见被砍成两节的家丁的尸体,和被砍掉头颅的侍女,以及那些熟悉的叔伯。


    断肢,残骸,头颅,滚落的眼珠,被削掉的耳朵或者舌头。


    火光冲天,他身在人间炼狱,灭顶之灾的恐惧笼罩着他,他随时都会和这些人一样,被砍掉头颅,被剜掉眼睛,或者被割掉舌头和耳朵……


    “父亲!”


    一声惊叫,他回头,看到的是谢言鸣被砍掉头颅的场景。


    这个画面一直印在他的脑海,以至于后来很多次,每次见到这个画面,江寄雪就能立刻意识到,自己是在做噩梦……


    所以他不再哭喊,他冷静下来,只是任由眼泪淌落。


    接着是吞舟的身影,抱着他冲出火海。


    “庭玉,活下去!”


    他再次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然后爬起来,在一条小巷里狂奔,后面的追捕声越来越近,他要躲起来,他要活下去,他想活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他撞到一个人,跌到地上,然后他抬头,看到一张无比熟悉,满是慈爱和关心的脸,那是江大海。


    江寄雪僵在原地,他呆呆地看着面前高大的,熟悉的身影,目光缓缓下落,落到江大海的手上,他惊叫起来,这画面是以前没有的,江大海的手里,提着他父亲谢言鸣的头颅,那颗头颅死不瞑目地瞪着他,问他,“庭玉,你为什么认贼作父”


    江寄雪惊惧地否认,“不!不是!不是!”


    “这不是真的!”


    周围的一切快速旋转起来,幻影一样变成巨大的漩涡,江寄雪大口喘气,眼前场景几经变换,他来到一处野外,不远处是一条小河,四周水草丰美。


    清凉湿润的风拂面而过,他望着看不到尽头的天际,心想,这难道就是死后的世界吗?


    有一个声音回答了他,“不是。”


    江寄雪回头,看到意生身淡笑着立在他身后不远处,朝他慢悠悠走过来。


    江寄雪问,“这是哪里?”


    意生身道,“哪里也不是,十方世界,你看到的都是你创造的,本没有这里或那里。”


    江寄雪问,“我死了吗?”


    意生身笑看着他,“你能不能帮我看一看,那边的小河,是不是还在流淌着。”


    江寄雪回过头,见不远处一条小河水光粼粼,正缓缓奔流着,“我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命运戏弄他?


    意生身道,“不需要为什么,这世上本没有因果,因果是世人执念创造出来的,既然没有因果,也就不需要问为什么。”


    江寄雪疑惑地看着意生身。


    意生身道,“你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创造出来各种规则,有用的或者没用的,有趣的或者无趣的,有的是为了限制自己,有的是为了限制别人,如果你问为什么,就把自己限制在了因果之中,也亲手把最强大的力量交给了别人。”


    “任何人想要掌控制你,只需要设置一个标准,然后告诉你,符合这个标准你就是对的,不符合这个标准你就是错的,你有了对的因才能有对的果,有了错的因就会有错的果,如果你认同这套标准,那么你就完完全全地受这套因果摆布,但如果你观察得足够多,就会发现,这世上其实根本没有因果。”


    江寄雪似有所悟,“是我来决定因果,而不是因果决定我。”


    意生身道,“你的因果由你来创造,你的对错由你来评判,只有明白了这一点,你才能摆脱庸俗的因果,还记得天相境第二层是什么吗?”


    江寄雪,“无住生心。”


    心动能生三千法,心灭罪灭两俱空。


    江寄雪眼前一白,周围的小河流水都消失了,只剩下空荡荡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内府有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渐渐笼罩他的全身,灵识如潮水般向外扩展,灵台清明,仿佛擦去蒙尘琉璃,世间万物骤然清晰——


    “师尊!”


    君临境摸了摸江寄雪的皮肤,发现他体温正在快速上升,他吓了一跳,立刻用灵力探入江寄雪的经脉,想要帮他退热,结果初一触及江寄雪的灵脉,就感到一股异常丰沛的灵力,源源不断朝他体内涌来。


    他从没感受过这样强盛又纯粹的灵力,只觉这股灵力走势温和,冲刷进经脉却异常清冽,像条甜甜的溪流瞬间流经他全身,这或许就是师承一脉的好处,灵力在二人的经脉流通没有任何阻力,仿佛感官都溶在一起,好像他们已经不分彼此,在共用着一个身体。


    君临境瞪大眼睛,仔细感受着炁海和四肢百脉那股清凉又强大的力量,是大乘!


    江寄雪竟然在这个时候突破了大乘期。


    这股力量太有吸引力了,有种天地之气尽为我所用的畅快感,君临境抓着江寄雪的手腕都不想松开,他太渴望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了,就在这时,江寄雪猛然睁开眼,他胸口急剧地起伏着,面上是一片死寂的灰败,“我……没死。”


    江寄雪的声音嘶哑到极点,仿佛喉咙里含着一块血痂,他的目光缓缓移到君临境的脸上,定定地看着君临境,似乎在思考眼前所见的一切,回忆昨晚发生了什么。


    “你当然没死,师尊……你感觉怎么样?”


    江寄雪还是有些发愣,目光呆滞,“我,想喝水。”


    “哦,好。”


    君临境把江寄雪平放在床上,去给他倒了碗水,又回到床边,扶着江寄雪倚在自己的肩膀上,把水碗递到他的嘴边。


    江寄雪靠在君临境的肩上,长发散落,遮住他大半个雪白的肩膀,露出来的一部分皮肤残留着大大小小的伤口,基本已经愈合,只剩下疤痕,他凑到碗边艰难地喝了两口水,神智慢慢回笼,他抬眼看了看身旁的君临境,又垂眼看着水碗不说话。


    也不喝水,很安静,不知道脑袋里在想些什么,睫毛密密地垂着,从君临境的角度看去,能看到一片扇形的阴影,和那双隐在睫毛下紫色的眼眸,看起来很温顺的样子……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相对片刻,君临境看到江寄雪的胸口起伏两下,他终于沙哑地开口问道,“他死了?”


    “……谁?”


    君临境试探地道,“宋鹤眠吗?”


    江寄雪又垂头不语。


    君临境感觉到怀里江寄雪的身体似乎细细地颤抖起来。


    “师尊”


    江寄雪突然转身抱住君临境,把热乎乎的脸埋在他的胸口大哭起来,“我又没有家了……”


    君临境心里一阵钝痛,从背后搂紧他,“我也没有家……师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第84章


    江大海的死讯终究是在邺都城传开了,堂堂东圣府君惨死枫和馆,这消息实在太过震悚,全京城都在猜测是谁杀了江大海,京城,守备森严的西府,一夜之间三人暴死,还都是叫得上名号的大人物,搞得整个邺都城都人心惶惶。


    江大海毕竟是当今圣上的心腹重臣,三司不敢懈怠,集中所有人力加紧严查。


    江墨行远在兖州军营没办法第一时间赶回来,一切丧礼事宜都由江寄雪来操办。


    素幔白幡,东圣府换了一副装扮。


    江寄雪修为突破一大境界,所受外伤基本痊愈,但内伤太重,尤其是肺部和胃部,江大海那一脚刚好踹在他炁海重伤,毫无灵力防护的时候,五脏几乎被震碎,要想痊愈得恢复好长一段时间,但他这个时候必须去应付来吊唁的宾客,不能露出破绽,忙不完的应酬和公务,江寄雪每天累得回到绿野阁就倒头就睡。


    这天,江寄雪回到绿野阁就一头滚到床上,君临境帮他脱去孝服,“还洗澡吗?”


    江寄雪困得迷迷糊糊,抱着他不撒手,喃喃道,“不洗了,来跟我一起睡。”


    君临境只好跟着他躺下,把江寄雪圈在自己怀里,江寄雪被他热烘烘地抱着,身体渐渐放松,闭着眼睛道,“我哥快回来了。”


    君临境,“嗯,这样你就不用这么累了。”


    江寄雪沉默片刻,却道,“我杀江大海用的是蛟蛇原身,当时很多人都看到过,三司正在搜查那条蛇。”


    君临境一怔,他竟然忽略了这件事。


    “我哥知道我的妖身,这件事不可能瞒过他。”


    君临境,“那你打算怎么办?”


    江寄雪头倚在君临境的肩膀处,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我打算跟他谈一谈。”-


    江寄雪再次见到江墨行时,是在江大海的灵堂上。


    其实在江墨行刚回到京城的时候,江寄雪就主动求见过江墨行,只不过被拒之门外了,江墨行回京后一直拒绝和他见面。


    等到江大海丧礼结束,江寄雪终于得到江墨行的传唤,邀他到灵堂相见。


    君临境执意跟江寄雪一起去,他紧跟在江寄雪身后,看着江寄雪一身素白孝服走进灵堂,灵堂中间的棺材没有封棺,敞开着,里面安放着江大海的尸体。


    江寄雪只扫了一眼那尸体,就把目光转向江墨行,“哥。”


    江墨行跪坐在棺椁前,闻声转过头,那张平时总是带着温文笑意的脸此时苍白得有些骇人,青灰唇色衬着惨白面容,看样子是守了整夜的灵。


    晨光从雕花窗棂斜切进来,将他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削得比纸还薄。


    江墨行扶着棺椁起身,衣袖扫落几片放在身旁小案上的纸钱,他目光扫过君临境,“你出去,我们兄弟单独说话。”


    君临境一动不动地站在江寄雪身后,虽然没说话,但脸上写着拒绝。


    江寄雪脸色和江墨行一样白中泛青,看起来像是几夜没睡,强打精神的样子,“哥你想问什么,直接问吧。”


    江墨行苍白的嘴唇阖动了一下,牵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冷笑,“你受伤了?”


    江墨行并不是擅长伪装的人,开口语气生硬,面色僵硬罩着一层寒霜,目光冷得简直能把江寄雪当场劈开。


    江寄雪顶着这样的目光,脸上神色却毫无变化,依旧是一片平静,好像他早就准备好要面对这一刻,“是。”


    江墨行突然大步上前,伸手抓住江寄雪的脉门,灵力顺着经脉探入,一瞬间,他似乎已经确定的什么事,面色变得阴寒无比,目光直直看进江寄雪的眼底,捏着江寄雪的手腕质问道,“这么重的内伤,谁能把你打成这样?”


    江寄雪看着江墨行,不置可否。


    江墨行却一时间周身怒气暴涨,眼眶因愤怒而发红,他盯着江寄雪,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焚天阙遇袭的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哥……”


    “别叫我哥!”


    江墨行突然出手,一柄气刃已经抵在江寄雪喉间,他双目通红地怒视着江寄雪,“我不是你哥!”


    君临境没想到他出手这么突然,江墨行盛怒之下,锐利的缝刃切进皮肤,瞬间在江寄雪的喉间划出一道血痕,君临境不敢妄动,“你干什么!这里是灵堂!”


    “我就是要在灵堂问他!”


    江墨行双目红赤,带着滔天的恨意,他呼吸颤抖着,盯着江寄雪颈间那道血痕,手中气刃却不能再进分毫,“想不到我江家十年养狼为患,竟然养出你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君临境很能理解江墨行的心情,十三年,一直当做亲弟弟一样对待的家人,一夕之间竟然成了自己的杀父仇人,这是谁也不能轻易接受的事。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寄雪两眼通红地看着江墨行,他无视颈侧再进半寸就能要了他性命的气刃,因为他心里清楚,江墨行不会取他性命,正如他也绝不会取江墨行的性命一样,“哥,你应该明白为什么,你如今一定要杀我的原因,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杀他的原因。”


    江墨行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无尽的惶恐涌上来,“……你都知道了什么?”


    刀架颈侧,江寄雪坦然地看着江墨行,“什么都知道了,该我知道的,或者不该我知道的。”


    江墨行漠然地看着江寄雪,突然神色痛苦地闭上眼,他不想面对这一切,他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为什么?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追查当年的事了吗!我们就这样一直糊里糊涂地生活下去不好吗?”


    “我没办法,我做不到!你让我怎么不在乎?”


    江寄雪失控地咆哮,气刃刺破他喉间的皮肤,血从他颈间缓缓淌下,君临境离他最近,立刻从身侧抱住他两肩安抚他。


    江寄雪抓着君临境放在他肩上的手,稍稍平静下来,“我根本忘不掉,只要一想到那些害死吞舟的人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就恨不得立刻把他们千刀万剐,痛苦地一刻也无法忍受!我必须知道为什么,他们究竟是因为什么死的。”


    江寄雪九岁惨遭灭门之祸,被江大海所救,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江寄雪都在噬火的发作下半梦半醒,最开始,每次醒来,他都会拼命向江大海辩白。


    “不是吞舟。”


    “不是她做的。”


    “她一直在院子里,只有我陪着她……”


    而江大海对此一直都采取回避的态度,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江寄雪便不再替吞舟辩白。


    江墨行和江大海都以为,他已经忘记了,或者被迫忘记了,那些不能改变,再也没有机会改变的往事。


    直到这个时候,江墨行才知道,江寄雪一直都没忘记,那些惨烈的,痛苦的,无力改变的一切,他一直都没有忘记。


    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下,江寄雪只有查明真相,才能缓解这种永无止境的折磨。


    “一开始,我自以为查清了真相,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定要押送陈清泉回京的原因,因为我以为,他是当年谢家灭门案的重要人证,宋鹤眠是江宁水患的主谋,为了掩盖河工的贪腐,他们找了谢家做替罪羊,陈清泉的父亲做的假证。”


    “但我错了,谢家灭门根本不是一场简单的嫁祸,谢家私下售卖的外丹,才是谢家灭门的真正原因。”


    江墨行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江寄雪,“你怎么知道的?”


    江寄雪抬头看着江墨行,“猜的,能让东圣府君都感到恐惧的人,天下恐怕只有一个,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只要细想一下就能明白,江大海当年从江宁升任东圣府府君,本就是因为突然得到君圣禧的赏识,如果谢家灭门是君圣禧授意,那么江大海在谢家灭门案中起到的作用也就不言而喻。”


    “谢家握有外丹这种无法控制的东西,就必须死,至于用什么样的罪名根本不重要,只不过当时的江宁官场,刚好需要这样一个替罪的人,给了他们下手的机会而已。”


    江寄雪扬起下巴,丝毫不在意利刃已经划破他颈间的皮肉,缓缓闭上眼睛,“他卖友求荣,我认贼作父,生恩养恩……十三年,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哥,你让我怎么办?”


    江墨行收回了气刃,君临境顿时放下心来,抱着江寄雪退后一步。


    其实江寄雪心里非常清楚,到了如今这种一步,江墨行是绝对不会杀他的,从小一起长大,他们对彼此都太过了解。


    “你打算继续复仇?”


    感觉到颈侧的利刃消失,江寄雪又缓缓睁开眼睛,他看着江墨行,道,“自然。”


    他迄今为止这短短的一生,几乎一半的时间都用来做这件事,没想到到头来撞得头破血流,却得到了这么一个滑稽可笑的结果,江寄雪已经别无选择,这条路他走了太久,已经成了执念,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他都要继续走下去。


    江墨行一时头昏脑涨,“你要向谁复仇?你打算做什么?”


    江寄雪直视着江墨行,下颌绷成一线,目光冰冷又疯狂,“血债当然要血偿,他能灭我满门,我也要灭他满门。”


    “可他是皇帝。”


    江寄雪道,“本朝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为安定天下各方势力,曾放言天子犯法,当于庶民同罪,著为祖制,那么即是同罪,便当同罚,君圣禧为一念之私,害我谢家一百八十多口人含冤而死,此仇必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难道皇帝的九族就不能诛吗?”


    江墨行看着自己这个弟弟,他知道江寄雪并不是说说而已,他从小看着江寄雪长大,知道江寄雪有多犟多固执,这样的事,江寄雪的确做得出来。


    第85章


    在江寄雪至今为止的二十来年人生里,亲生父亲谢言鸣对他给与的关爱好像并没有多少,即使有,也因为年纪尚幼,时间久远而变得模糊不清了。


    在江寄雪的记忆里,谢言鸣总是一副严肃的不苟言笑的样子,面对他的大多数时候都带着嫌恶的面孔,从他五六岁之前模糊的记忆开始,到九岁谢家被灭门期间,谢言鸣对他展现关爱的情景几乎没有。


    七岁之前,他大多数时间都和吞舟在一起,待在谢家大宅一处四方高墙的院落里,极少见到除了父亲和母亲以外的人,因为他出生就是个半妖。


    在七岁之前,他甚至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保持人形,总是一高兴就露出尾巴,一害怕就露出两颗毒牙摆出攻击姿态,兴奋或者失控的时候眼睛会变成竖瞳。


    跑也不会跑,跳也不会跳,只会像蛇一样在地上快速地蠕动而行,或者盘旋着爬上一颗树……有时候不明真相的谢家侍女或仆人因为在哪个角落遇到他,被他漂亮的外表吸引,又被他半人半妖稀奇古怪的样子吓得尖叫……他那时候毕竟还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妖,胆子很小,也会被惊叫声吓得胡乱逃窜,觉得人类真是太可怕了。


    在大邺,对于人妖相恋这种事,大多数人都是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虽然大邺律法载有明文,不准人和妖成婚生子,半妖一生下来,就是要被处决的,但很少会有什么修行之人专门跳出来讲什么人妖殊途,你们绝对不能在一起之类的,毕竟在大邺科举制度之下,修行之人大部分忙着卷生卷死地考公,没功夫管这种闲事,所以无论人妖相恋还是生子都属于一个灰色地带。


    但这仅限于一些对人类没有太大危害的小妖,花楼酒馆,甚至允许妖姬的存在,这些小妖没什么伤害人类的能力,有的甚至没有什么生存能力,所以需要依靠人类社会才能存活,有的人还会豢养一些讨人喜欢的妖怪作为宠物,比如狐狸,雪狼,花豹,猎犬,或者大狸子什么的……


    很多稀有的妖怪或者有人豢养的妖怪还会受到大邺律法的保护。


    但如果是像谢言鸣这样,娶一只寿命不详修为不详异常稀有平时根本见不到只有在山海经里才能见到的妖兽级别的大妖为正妻,还堂而皇之地生下一个半妖儿子的事情,就比较麻烦了。


    吞舟是一只生活在江宁附近,以长江,秦淮,夹江水域为主要活动区域的水妖,江宁城几百年来都有关于她的传说,有的是好的,有的是坏的。


    吓唬小孩子不要去水边玩耍时,她就是一只身长百余丈,以细皮嫩肉的小娃娃为主食,一顿吃上几百个都不见饱的邪恶大蟒。


    但在这片水域讨生活的商船货船渔船,却会在出水时,也会给她设个香案香坛什么的,祈求此次出行平安顺遂,这时候她就是一只美丽善良,还带着点古老神秘色彩的强大的水神形象。


    不过吞舟极少露面,几次传得神乎其技的关于见到水妖吞舟的事件,大都只看到过她的一段蛇身,关于吞舟具体长什么样,谁也说不清,所有人讲得都不一样,唯一相同的就是巨大,很长,额头上有角会发光,尾巴像巨塔之类的描述。


    所以吞舟在朝廷眼中的官方形象,大概是个生活在江宁附近水域,身形巨大,且不喜见人的宅女,因为太过稀有,应该属于珍惜妖怪保护条例的重要保护品种。


    在这种情况下,吞舟和谢言鸣的相恋,显然就不属于灰色区域了,属于一旦被发现,就算两只眼睛都闭起来,也不能忽视的事。


    爱情这种东西,就是会让人失去理智,谢言鸣从江寄雪出生的那一刻,就知道了吞舟的身份,为了避免吞舟水妖的身份暴露,他把江寄雪圈养在谢宅最深处的院落。


    可小孩子是有好奇心的,对于外面的世界,总是有无限的向往,随着江寄雪越长越大,小小的一方院落已经不能满足他对这个世界的探索,他总是会偷偷沿着树干爬上围墙,或者通过院中的水池潜出小院……每次被发现,他都会遭到谢言鸣严厉的责骂,他看着父亲凶恶严肃的样子,并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他只是想捉只鸟,吃条鱼,偷个鸡蛋……吓一吓夜晚游廊上提灯的侍女而已呀


    他这时候已经会说一些人话了,亮着自己两颗毒牙振振有词地为自己争辩。


    谢言鸣,“……”


    毕竟身为一条蛇,这原本就是他的天性。


    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别人都能去的地方,他却不能去,别人都能做的事情,他却不能做,就像他不能理解,他从生下来,就是一个错误一样。


    江寄雪就在这样不断在谢言鸣发火边缘疯狂试探的生活中,长到了七岁。


    这个时候,他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已经熟练了很多,具体表现为,他已经可以保持着一个七岁幼童的形象,站在游廊的灌木丛中引诱路过的侍女和他讲话,然后在对方放松警惕后怪笑着攀上廊柱,露出自己引以为傲的,长着紫色鳞片的尾巴,然后在侍女的尖叫中格格大笑地逃走——


    不过这个游戏很快就变得不好玩了,因为侍女们都知道府中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蛇妖,不知道从哪来的,但总喜欢藏在灌木丛里吓唬人,甚至有胆子大的侍女还会反过来戏弄他!在他还没来得及攀上廊柱时,对着他泼洒雄黄,但也会有人在遇到他时塞给他一些提前藏好的点心和果子……


    和江墨行相遇,是在他七岁时一个很平常的午后,江寄雪通过院中的水池潜到外面,他发现今天府里的侍女都很忙碌,似乎是在准备一件重要的事,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家里来了他不认识的客人。


    那是一个比他稍大一些的少年,一身穿得一丝不苟的圆领绿袍,安静地站在池边的一处围栏内,手里还拿着鱼食,正在专心地喂着池中的鲤鱼。


    江寄雪很开心地变成人的样子,游到离少年不远的地方,装成溺水的模样。


    少年果然被他吸引,而且毫不犹豫地跳进水中救他,就在少年抱着他往岸边游去的时候,他对着少年嘻嘻一笑,然后变成蛇身在盘上少年的脖子。


    但少年并没有被他吓到,反而面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反手抓住他的蛇头,另一只手中抽出一张符咒迎面劈来!江寄雪痛得胡乱翻腾起来,蛇尾狂扫,这才使少年松开手,他趁机潜入水底逃脱。


    从那之后他很多天不敢再出小院,倒是让谢言鸣省心不少。


    再次见到少年,依旧是在那个水池边,他反复确定岸边没人后才敢上岸,结果刚上岸就被身后一个清亮的声音叫住,“你就是她们说的那只小蛇妖”


    江寄雪转过头,吓得立刻就想抱头鼠窜,因为叫住他的,就是那天那个拿符咒打他的少年。


    但还不等他一头扎进水底,就被少年拎着后颈抓住了,他吓得奋力挣扎起来,张开毒牙大声哈气,但就是不咬。


    “我叫江墨行,和父亲一起来的,听侍女们提起过你,我在这里等你很多次了,上次对不起,这个是给你的赔礼。”


    嘴里被人塞进一块烤鱼片……


    江寄雪瞬间停止挣扎,含着烤鱼片看向江墨行。


    江墨行看着他笑,笑容明朗,神色温柔,“啊,原来你真的喜欢吃烤鱼片……毒牙收回去。”


    从那之后,江墨行几乎每隔两天就会来池边找他,总是会给他带各种从街市上买来的鱼,烤鱼片,烤鱼干,烤鱼皮,熏鱼块,鱼糕,鱼饼,鱼酥……


    江寄雪从一开始的小心试探,开始变得期待信任,他第一次走出谢家大宅,是江墨行带他去逛江宁的灯市,他第一次了解外面的世界,是江墨行给他带来的各种书本和传闻,他第一次学习御术,是江墨行教给他的御雷术。


    所以,当江墨行提出,“我比你大三岁,你就管我叫哥哥吧。”的时候。


    江寄雪毫不犹豫地叫道,“哥!”


    谢家灭门后,江寄雪身中噬火,每次发作都是江墨行整夜守着,用灵力帮他度过发作期,也是江墨行翻遍北庭府的练丹书册,大江南北地搜罗传说中能压制噬火的雪莲,移植到绿野阁,并且孜孜不倦地每年炼制压制噬火的丹药,江寄雪在邺都城可以说是横行霸道,谁惹他不高兴想打就打,也都是江墨行在背后帮他撑腰的结果。


    在看着谢家大宅被烧成一片焦土的时候,江寄雪抱着江墨行说,“有哥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兄弟这回事,有时候并不需要血脉相连。


    在江寄雪二十来年的人生里,要论亲情这回事,大概是江墨行排第一,吞舟排第二,江大海排第三,谢言鸣就不知道要排到哪里去了。


    第86章


    江墨行这一关过得太轻松,轻松得君临境都有点不敢相信,但有了这样复杂的仇恨隔在中间,他们兄弟之间的情义终究是不能和以前一样了,江寄雪为此一直郁郁寡欢。


    君临境也郁郁寡欢,江寄雪近来心情不好,身体也不好,加上又在孝期,对他忽视很多,但君临境正是少年人血气最旺盛的时候,火一样的情欲,即使他很懂事地尽力克制,这种日子也异常难熬。


    有时候他会自己解决。


    他喜欢在浴室,这样既不会被江寄雪看到尴尬,还能顺便洗个澡。


    这天,他趁江寄雪去外府议事,自己来到浴室泡澡,结果兴致刚上来,就听到浴室门“吱呀”一响,江寄雪已经推门进来,“荷女说你在洗澡?”


    这种关键时候被打断,君临境吓了一跳,小腹一热,转过身慌张地看向江寄雪。


    江寄雪走到池边,垂眼看着他,那目光饶有兴致地从他微微发烫的脸颊慢慢下移,扫过前胸,停在他腰间的水面,君临境竟然被他看得浑身发热,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师尊……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江寄雪一步一步走向他,在他面前的浴池边坐下,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挑着眼看他,“怎么?我还不如你自己动手舒服?”


    他只穿着一件素白长衫,光着脚,把一截瘦长匀称的小腿浸在浴池里。


    君临境靠近他,“我是看你这段时间都没什么兴致,而且身体也不好。”


    待他走近,江寄雪抬脚踩在他前胸,脚掌沾了水,又湿又凉,缓缓描摹着他胸前强健硬朗的肌肉线条,“这么懂事?该怎么奖励你呢?”


    这么明显的调情举动,君临境期待地看着江寄雪,一手抓着他漂亮的踝骨,顺着他白玉一样细长的小腿往上移,慢慢朝他靠近。


    待他来到江寄雪跟前,江寄雪捧起他的脸,面含歉意地道,“是我不好,这段时间发生太多事,冷落你了。”


    君临境双眸明亮地盯着江寄雪,两手顺着他大腿滑到腰间,掐着那段柔韧的细腰把江寄雪拖进水池里抱住。


    水面被砸地“哗”的一声响,江寄雪搂着他脖子挂在他身上,他把江寄雪整个人托起来,“那么你准备怎么补偿我呢?”


    江寄雪身上的长衫已经湿了一半,两腿有力地圈在他腰间,以防止自己滑落,低头笑看着他。


    “你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吗?”


    君临境抱紧了他,三两下就把他扒得衣衫不整……


    ……


    ……


    江寄雪没防备他这么突然,身体一软,被君临境抵在池壁上……-


    最后,君临境抱着江寄雪回了卧室,两人擦干头发,身体还都热烘烘的,他意犹未尽地抱着江寄雪躺在床上。


    “怎么不叫我停下来?”


    江寄雪到底内伤没好全,根本跟不上君临境的体力,君临境其实也察觉到了,到最后他身体软得都挂不住,连叫也叫不出来,只是一直忍着不吭声,直到君临境粗喘着放开他,才靠在君临境肩膀上猛咳起来。


    江寄雪身体还是很烫,面颊上浮着一层薄红,靠在他胸口,“我想让你尽兴一次。”


    君临境觉得他有点发烧,抱着他用灵力帮他降温,“也不急在这一两天,最近四府好像都很忙的样子,怎么每天都要议事?今天又有什么事要议?”


    江寄雪原本还沉溺在事后满足甜腻的氛围里,听他问起这个,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西策府新任府君已经定好人选,是原西府镇武司掌事袁枚,我觉得,他能接任西府这件事不太简单。”


    君临境问,“为什么?”


    江寄雪眉心微拧着,“据绿漪带来的消息,他最近跟穆乘风有些来往。”


    君临境揉了揉他的眉头,那眉骨又细又长,“你真该好好休息一下,本来伤就没好,还管这么多。”


    江寄雪认真地道,“这说明君临城已经开始有动作了,不过他应该不会这么快对你动手,但是东府的新任府君还没议定,如果这个位置被人抢了,我们处境就会很艰难。”


    四府府君人选表面是由天枢阁十位掌政大臣商议决定,但天枢阁虽然名义上是大邺最高行政部门,实际却被皇帝通过军事和官僚体系直接统治,只是仪式性批准皇帝决策,跟个政治装饰品差不多,人事任免权也只是走个形式,所以四府府君究竟是谁来担任,说到底还是皇帝一个人说了算。


    江大海原本就是四府府君中最得圣意的,可以说是君圣禧的左膀右臂,他死后,君圣禧需要另一个亲信来接管这个位置,可满朝文武,却再难找出来一个像江大海这样,本身有能力让人信服,又能让君圣禧信任的人。


    如果君圣禧有了新的亲信近臣,那么江寄雪和江墨行一定会被新的府君排挤,可离开东圣府,就相当于被扫出了大邺的权力中心,所以江家要想荣宠不倒,他们兄弟两个,就必须有一个人能接替江大海。


    想要接替江大海,就只有一个办法,获得君圣禧的信任。


    君临境问,“所以,师尊你想争府君之位吗?”


    江寄雪面带忧色,“我哥来做也可以,只是没有我自己来得方便。”


    说到这里,江寄雪突然抬起头来,问道,“说起这个,那天从枫和馆回来,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


    君临境没想到江寄雪会突然问这个,便把那天抓堕川来绿野阁输血的事告诉了江寄雪,并信誓旦旦道,“不过师尊你放心,堕川那边我已经控制住了,他绝不会把这件事透露给任何人,谢运也不会,当天夜里大雨,所有人都被西府那边吸引过去,我抓堕川,放他回去没有惊动任何人,这件事虽然做的很紧急,但很隐秘,任何人都没办法从堕川和谢运这里查到任何证据。”


    江寄雪道,“不,我需要堕川把这件事透露出去。”


    君临境不解地看着江寄雪。


    江寄雪道,“透露给一个特别的人,殿下,当今陛下的病情恐怕拖不了太久了,为了你的王位,我们必须尽快除掉一个人,只有他死了,你才能有机会。”-


    西策府新任府君袁枚,原本在西策府威望就很高,很顺利地接管了西策府,封为神照府君,他接管西策府后,便着手重修了被毁坏的枫和馆,在上任一个月后,终于如愿携家眷入住了西府内院。


    为了庆祝乔迁大喜,袁枚发帖遍邀京中同僚权贵,在枫和馆设宴庆贺。


    绿野阁也收到了这位新上任的神照府君的请帖,邀请江寄雪前去参宴。


    枫和馆当天热闹非凡,从京城各处来参加喜宴的宾客马车,把西府前的整条大街堵得水泄不通,江寄雪和君临境去得晚,他们到时,酒宴已经开始。


    江寄雪先是礼节性地和袁枚寒暄了两句,然后就由侍女引着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君临境发现自己的席位并没有设在江寄雪旁边,而是被排在了较为靠后的角落,君临境不高兴,直接在江寄雪旁边的位置落座。


    江寄雪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在袖子底下牵住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低声道,“这恐怕是神照府君刻意安排的,我们要给他机会,才能知道他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好吧。”


    君临境闷闷不乐地起身,走到了自己被安排好的位置坐下。


    酒宴开始,宾客们相互谈笑寒暄,主人安排歌舞助兴,在一片香靡优美的舞乐中,宴会被推向热闹的高潮,宾客们沉醉其中。


    江寄雪的左边是穆乘风,右边是谢运,他和穆乘风没话说,只和谢运聊了两句。


    穆乘风却一反常态主动和江寄雪搭话道,“江二公子似乎清减不少,最近东府烦难事颇多,还是要注重身体。”


    江寄雪大概知道穆乘风的目的,可头一次见他这么和善地说人话,还是冷不丁觉得浑身难受,皮笑肉不笑地道,“承蒙归藏府君挂怀,晚辈定当谨记在心。”


    穆乘风嘴角僵硬地笑着,死对头家从小叛逆的野儿子突然对自己乖巧了起来,想必他也被江寄雪恶心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两人心照不宣地商业假笑着,互相敬了对方一杯酒。


    一旁看到这一幕的谢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酒宴是流水宴,宾客们面前的菜品每隔一炷香就会换一次,又一轮新菜品上桌,穿着素白衣裙的侍女迈着优美又轻盈的步子依次为宾客布菜。


    给江寄雪布菜的侍女却有些特别,她的样貌在一众侍女中异常出色,就连头上的金簪都比其他侍女显得阔气一些,给江寄雪布完菜,抬眸恰到好处地羞涩一笑,这笑是那么神韵灵秀,却透着勾人魂魄的味道,能令这世上任何一个正常男子都心驰神荡。


    江寄雪面无表情,“……”


    穆乘风默默把一切看在眼里,目光也随着侍女而去,然后转回到江寄雪身上,“都说西策府美人多,果然名不虚传,看来这侍女对江二公子有些意思。”


    江寄雪垂首,故作腼腆地一笑。


    穆乘风目光又朝侍女离开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个侍女正藏在众人身后,悄悄看向江寄雪,暗送秋波。


    穆乘风于是道,“美人难得,何况是有情意的,索性大家都醉心酒宴,江二公子你不跟过去吗?”


    江寄雪看着穆乘风,见他目光灼灼似有深意,犹豫了片刻,朝穆乘风微微颔首,起身离席。


    他起身走出一段距离后,又转头朝角落里君临境的方向看去,只见君临境正两手撑案,眼巴巴地看着他。


    “……”


    江寄雪和君临境远远对视一眼,以微不可查地弧度缓缓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就朝那侍女的方向走去。


    侍女看到江寄雪跟来,三步两回头地引着他朝宴厅后面人际稀少的地方去,江寄雪跟着侍女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在廊下停下脚步,引他来此处的侍女正在屋前笑着等他。


    江寄雪走上前,侍女便主动扑到他怀里,纤纤细指顺着他领口露出来的一小片肌肤往下游走,剥开衣襟。


    但她的动作随即一顿,因为她刚刚把江寄雪的领口剥开一线,入目的竟然是一处嫣红暧昧的齿痕,两颗犬齿痕迹异常明显,这个位置,这个痕迹,显然是情浓之时留下的,侍女有些讶异地抬头看向江寄雪。


    江寄雪微微一笑,弹开她的手。


    他目光看着侍女,话却是对藏在门后的另一个人说的,“临城殿下,难道有看活春宫的癖好吗?”


    门后果然传来一人大笑的声音,推门走出一个年轻皇子,穿着金色的蟒袍,身形高大,面目清俊,正是大皇子君临城,“本殿这不是怕打扰了少君的好雅兴嘛。”


    江寄雪退后一步,侍女很有眼色地退下,江寄雪转身对君临境行礼道,“灵玑拜见大殿下。”


    第87章


    君临城伸手扶起江寄雪,“少君不必多礼,这段时间东府发生了好多事,我听闻少君因连山大人离世,低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曾去登门拜访,但少君当时正沉湎于亲人离世的悲痛中,或许没什么印象,不过逝者已矣,少君还是应该保重自身,像灵玑少君这样年轻有为的才俊,前途不可限量,本殿仰慕已久,只恨一直无缘结交。”


    很标准的客套话,江寄雪也很标准地回礼,“承蒙殿下青眼,灵玑深感惶恐。”


    君临城接着道,“前些天,父皇私下询问我关于东圣府继任府君的事宜,我便向父皇进言,灵玑少君你十五岁便入天相境,是大邺百年不遇的人才,虽然四府少有子承父位的先例,但像少君这样不世出的人才,如果也以常人视之,使明珠蒙尘,就太可惜了,如果父皇能够采纳我的谏言,日后若能和少君同朝而治,我深感荣幸。”


    这话就说得很明白了。


    君临城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很低,大老板亲自发offer,可以说给了江寄雪天大的面子,那么他也应该礼尚往来。


    江寄雪立刻表现出一副受宠若惊感恩戴德,犹如千里马遇到伯乐一样,恨不得立刻就要为君临城两肋插刀赴汤蹈火,提携玉龙为君死,报君黄金台上意啊……这么演好像有点太过了,所以他收了一点,只是神情克制中带着点按耐不住的雀跃,道,“寄雪深感有负此恩……心怀愧疚不知何以为报。”


    君临城咳了一声正经道,“少君何必有愧,以灵玑少君这样年纪,能有这等修为的天下少有,四府中如今更是无人能及,我最钦佩欣赏的就是你,东府本应为四府之首,唉,子不言父过,我原本不应该说这种话,可父皇太过轻视东府,如果是我的话,必定尊东圣府为四府之首,只可惜……”


    君临城说到最后,只一味叹气。


    江寄雪很识趣地地问,“殿下何故唉声叹气”


    君临城顺坡下驴,“如今父皇久病卧床已经一年有余,却迟迟无诏明言储君人选,如今昭贵妃日日侍疾在侧,父皇那么宠爱她,病危之际若有诏令,我担心,不知能否遵循圣心本意啊。”


    江寄雪闻言,立刻面露不忿之色,“储君关乎国本,乃是国之大事,岂可儿戏?殿下贤德之名朝野皆知,昭贵妃怎能以私人亲疏远近妄加干涉立储之事!此举当把社稷至于何处?”


    对于江寄雪的表现,君临城很满意很高兴,高兴得都有点忘形了,问道,“那灵玑少君认为江山社稷应交托于谁最合适呢?”


    江寄雪心里冷笑,表面上却是一副认真诚恳的样子,“家父在世时曾说过,当今诸皇子中,七殿下君临州虽聪慧过人却心胸狭隘不能容人,十五殿下君临境为人阴沉又出身低微不通政事,唯有大殿下德才兼备政绩贤能又有爱民之心堪为人君,寄雪常受父亲教导,深以为然。”


    早些年,在决定选君临境做江寄雪徒弟的时候,江大海的确评价过皇帝的这三个皇子,不过他的的原话是,“七殿下君临州空有些小聪明,看着精明伶俐但性子随了昭贵妃,阴柔奸狡心胸狭隘,以后必定不会是个从流纳谏的明君,臣子面对他只会战战兢兢,不敢直言,又怎么会有建树呢?”


    然后又说君临境,“十五殿下君临境出身低微少人教导对政局事务都太生疏,于人情政务一窍不通,虽然看起来阴沉有城府,但他这样的出身一旦得势必定阴狠乖僻,社稷之君需要胸怀广大,目光长远,他显然不是块为君的好材料,你只在御术上指点他即可,如果他有别的心思,不要理会。”


    而对君临城的评价是,“大皇子贤德之名远播,满口仁义道德却并没有把百姓放在眼里,只会沉浸在穆家为他制造的虚假的颂声里,表面温和儒雅,实则轻狂自大,志大才疏又好大喜功,只会做些表面看着光鲜但于百姓无益的事,唉……没一个好苗,都没我这两个儿子好,博学多闻机敏持重,办事妥帖又沉稳又果决……”


    当时江墨行和江寄雪被江大海带着亲爹滤镜一通猛夸,兄弟俩都红着脸低着头不好意思说话。


    不过君临城当然没机会知道江大海的原话,他听了江寄雪夸赞自己的话,顿时又安心不少,觉得江寄雪已经被自己十拿九稳地收到麾下,就有点拿腔拿调起来。


    毕竟作为君主要恩威并施嘛,他那套帝王心术还是要用一用的,“连山府君能有这样通透的见识,还能教导出来你这样的儿子,不愧是我大邺干臣!倘若父皇身有不测,遗诏有异,还望灵玑少君能随本殿匡正社稷,扶正君位,如今西策府新上任的神照府君已经言明,若到非常之时,会襄助本殿,今又得灵玑少君此言,大事可成!到时候以北庭府为首,我们三府同进退。”


    不是东圣府为首吗?画完的饼还能收回去?


    江寄雪义正言辞地道,“大殿下本就是众望所归,如有宵小之辈霍乱朝纲,以私利窃国,匡正社稷本就是我等分内之事。”


    话说到这里,这场谈话双方想要达成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两人又客套两句,便一前一后回了宴厅-


    西府的乔迁宴结束后,江寄雪和君临境一起坐上回东府的马车。


    宽大豪华的马车里,师徒二人并排坐在一起,江寄雪把头倚在君临境肩头,脸色苍白,神色疲惫地瞌着眼。


    君临境知道他最近内伤未愈,所以特别容易累,抱着他虚弱的身体,让江寄雪横躺在他臂弯里问道,“困了吗?怎么累成这样?”


    江寄雪把脸埋在他胳膊间,道,“这世上最累的事,就是跟讨厌的人装朋友。”


    君临境一手捏着他后颈揉了揉,江寄雪眉头舒展开,看样子被他揉得很舒服,“君临城已经在拉拢东西二府,看来他坐不住了,或许是最近京城太动荡,让他看到了机会,我觉得,他大概没耐心等着老皇帝自己闭眼,就已经做好子承父位的准备了。”


    君临境问,“那我应该做什么?”


    江寄雪懒懒地掀开眼,“你什么都不用做,这个时候,尽量让所有人都忽视掉你,就是你最该做的事。”-


    就在乔迁宴结束后当晚,邺都城竟然下了一夜大雪,原本已经有入春迹象的天气又冷了下来。


    鹅毛一样大的雪片寂寂无声地下了一整夜,雪越积越厚,外面安静极了,君临境抱着江寄雪沉沉睡了一夜,第二天早起推窗一看,一股狂风裹着雪粒迎面吹来,他这才发现外面已经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君临境精神一震,开心地转身走到床边,扑上去抱住江寄雪想要叫醒他,“师尊快醒醒,下雪啦。”


    可江寄雪太困了,闭着眼睛根本不想醒,君临境用被子把正在熟睡着的江寄雪一卷,直接连人带被子抱起来走到窗边。


    冷风一吹,江寄雪瞬间清醒过来,他一缕发丝垂在寝被外面,被寒风吹起,面色被屋里热气熏得暖洋洋的,睁眼朝窗外看了一眼,果然也面露喜色,隔着被子轻轻推了推君临境,“放我下来。”


    君临境没听他的,抱着他来到月洞窗外的露台,把江寄雪放在栏杆上。


    轻盈柔软的雪片还在纷纷狂舞般落下,从绿野阁三层往外看出去,远处的楼阁高塔覆着一层白,细雪被风吹得烟雾一样弥漫在整座邺都城上空,一早起来看到这样的景色,让人心旷神怡。


    江寄雪睫毛上沾着两片雪花,呆呆望着远处,君临境低头在他眼睛上亲了一口,“就是有点冷,开心吗?”


    江寄雪点点头,把目光从远处拉回来,抬眼看向君临境,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他仰目光下移,示意君临境吻他,两人冰凉的嘴唇贴在一起,瞬间被彼此口鼻间的温热的鼻息暖热。


    他们接了一个绵长而甜蜜的吻。


    江寄雪把头枕在君临境肩上,细细喘了一会儿,突然道,“君临境,你是不是永远也不会离开我?”


    君临境有点奇怪他怎么突然问这个,“当然。”


    江寄雪又问,“在你心里,我是最重要的吗?没有什么东西比我更重要了,对吧?”


    君临境,“……”


    江寄雪没得到回答,抬起头面带急迫地看着他,还是没有得到回答,他失落地垂下眼,忍不住露出伤心的神色。


    君临境有点慌,“当然,我只是奇怪师尊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江寄雪沉默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道,“如果我愿意放弃复仇,你愿不愿意放弃皇位,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君临境担心地看着他,“为什么?”


    江寄雪道,“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我好害怕,好像每次我感到很开心的时候,都会失去什么,我不想失去你,所以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的人,离开所有危险。”


    君临境把江寄雪紧紧抱在怀里,摸着江寄雪的脑袋,“我不愿意。”


    他感觉怀里江寄雪的身体明显一僵。


    君临境接着道,“如果这样,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我不想你一直活在仇恨里,师尊,你相信我,只要我有机会,我会把这个天下,变得比你想象中更好。”


    江寄雪把脸埋在君临境胸前,默默淌下一滴泪,他知道,在君临境心里,有一件比他更重要的事,一定要去做。


    第88章


    西府乔迁宴结束后的第三天,宫里突然传来密旨,宣江寄雪夤夜进宫面圣。


    接连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还没融尽,紫宸殿的九脊重檐在夜色中勾勒出墨色的轮廓,月光将大殿前的七十二道青玉阶照得如同铺满碎银,阶下两尊铜獬豸还积着寸许厚的雪冠,长阶尽头两扇朱漆木门紧闭着。


    一辆马车悄无声息穿过玄武大街,悄悄滑进了宫门,而江寄雪这次要面对的人,就没有大皇子那么好糊弄了。


    他被一个内监引着,步上玉阶,来到朱漆大门外。


    沉重的朱漆大门悄无声息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大殿内温暖的气息顿时涌出来,熏笼里的沉香混着药香,几十只连枝铜雀灯照得满殿通明,望过去空旷又明亮。


    “咳咳咳咳咳”


    大殿之后几重明黄幔帐,从最里面传来一连串沉沉的咳声。


    “灵玑大人,请。”


    江寄雪垂着头,走进殿中,被殿里另一个内监继续引着朝里走,绕过两道屏风,脚便陷进厚软的长绒地毯,没了半点声响。


    在离尽头那道明黄色帐幔十余步时,内监停住了脚步,江寄雪发现,在自己两步远的地方,还跪着另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红色的一品府君袍,虽然他把头低低嗑在地毯上,但江寄雪还是凭这身衣服认出了他,他是新上任的西策府神照府君——袁枚。


    江寄雪从善如流地跟着跪下,和袁枚一样把头低低伏在地毯上,“臣,东圣府灵玑,参见陛下,恭请圣安。”


    “咳咳”


    明黄色的帐幔中伸出一截腕骨,苍白孱弱,“圣躬不安……”


    帐幔两侧的内监把帐幔挑起,中间龙床上一袭明黄寝被,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面色苍白,长着一双狭长凤眼的男人正斜倚在厚厚的明黄色大迎枕上,目光锐利地扫向十步外跪在地上的两个身影。


    江寄雪头垂在地,声音闷闷的,“臣惶恐。”


    君圣禧道,“朕也惶恐,京城四府中,北府负责内城守备,西府负责外城巡防,东府三千精锐龙卫原本由连山统御,直属御前,如今他突然暴死,你叫寄雪是吧?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江寄雪抬起头,垂眼看着面前的地毯纹路,面色平静,殿中烛火摇映,照着他那双紫色的异瞳,和俊美无俦的面容。


    “早就听闻连山的小儿子面貌姝异,上次见你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呢,现在都长这么大了,我听说,你昨天在西府的乔迁宴上,私下会见了大皇子?”


    “……是。”


    江寄雪的声音有点发颤,他似乎因为自己和大皇子君临城的会面被皇帝发现而感到震惊和畏惧。


    君圣禧慢悠悠地又问,“大殿下和你谈了些什么?”


    江寄雪肩膀瑟缩了一下,吓得面色苍白,手肘伏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臣有罪……不该妄议储位……”


    飘着浓重香料和药香的大殿里一时沉默,落针可闻,在这种可怕的沉默之中,似乎蔓延着一种可以摧垮人心的杀意,如万钧之重压在人的头顶,江寄雪在这种刻意制造的威压下越发惶恐不安,跪在地上的身体竟然瑟瑟发起抖来。


    良久,君圣禧似乎终于享受够了这种身为上位者轻易掌握别人生死荣辱,所能制造出来特有的威压,换了一种口气温声道,“别害怕,朕又没说要治你的罪,你知道,朕为什么要这么晚召你入宫吗?”


    江寄雪,“臣不知。”


    君圣禧又咳了一阵,才沙哑地道,“东府太重要了,府君之位不能久悬,我想让你来坐这个位置,你意下如何?”


    江寄雪吓得噤声,沉默片刻又道,“臣何德何能?”


    君圣禧道,“四府中子承父位,你是本朝开国以来第二个,此中荣宠,你心里应该明白,不仅仅是因为你的父亲,我听说过你,十五岁便突破天相境,实在罕有。”


    江寄雪的身体动了动,似乎有些受宠若惊,声音又激动又雀跃,“能得陛下此言,臣惭愧。”


    君圣禧接着道,“原本觉得你年纪尚小,又有父兄掌管东圣府,想着你本就有少君的职衔,多历练几年,对政务和人事会更熟悉,办起事来也会更老练,到时候再提拔也不晚,可没想到,你父亲竟然……东圣府交给别人我是不放心的,你年纪小,想必朝野会有些议论,你不必在意,朕会明旨进封,无论谁议论,都动摇不了你的地位。”


    江寄雪因为君圣禧的这段抛心置腹的话受到安抚,他伏在地毯上,沉默了一瞬,才哽咽着道,“陛下如此为臣着想,臣万死不能报圣恩之万一……”


    君圣禧对自己这番说辞和所达到的效果简直满意得要死,于是耐心等江寄雪平静下来,才接着道,“你们二位,都是朕看好的人,朕的病已经不会再有转圜了,临终前,只有一件事不能安心。”


    江寄雪和袁枚都跪在龙塌前,静静听君圣禧接着说,“那就是储君之位,穆家势大,大皇子虽然声名在外,却并不是朕心里最合适的储君人选,何况他有穆家的支持,即使你们扶持他,待他登极之后,首功也必然是穆家,不如选七皇子……他母族在朝中无根基,登基后朝中必然要有信得过的人,二位若辅佐七皇子,岂不是更明智的选择。”


    江寄雪和袁枚都低头称是,顺便表表衷心,“储君之位本就应该圣心独裁,吾等不敢有异心,必定为七皇子扫清障碍,死不旋踵。”


    君圣禧今晚夜召二人进宫的目的已经达成,便吩咐人把传位诏书交给江寄雪,又珍重地嘱咐一番,商议好于君圣禧过世后,如果大皇子君临城胆敢忤逆圣旨,意图谋逆篡位的话,江寄雪就可以拿着这纸诏书,联合西策府和南宁府共诛逆贼。


    吩咐完这些,君圣禧终于长舒一口气,似乎已经耗尽了精力,闭上眼睛,摆摆手命人合上床帐,“今夜之事务必要密,我已经安排好了城禁,没人会知道你们今天进过宫,退下吧。”


    江寄雪和袁枚拜别君圣禧,一起退出紫宸殿,两人都各怀心事,一路默默无声,一直出了殿门,袁枚转头正想和江寄雪说什么,却突然瞟到一个小内监朝二人走来,于是赶紧低头闭嘴。


    小内监向二人行礼,然后对江寄雪道,“灵玑大人,七殿下有请。”


    江寄雪只好朝袁枚一颔首,然后就跟着小内监朝外廊台基的东侧走去。


    月光很亮,照得满地银白,紫宸殿台基都是由整块整块的大理石地面铺成,平整光滑,在月光下泛着清幽幽的光。


    一阵晚风拂过堂下,把江寄雪的长发衣袍吹得飘荡起来,他走过几道高大的廊柱。


    在台基东侧尽头处,一个高瘦挺拔的身影,正立在汉白玉雕刻而成的围栏前,一身金色的蟒袍,头上束着王冠。


    江寄雪被内监引着,在这人不远处停下。


    “殿下,人带到了。”


    君临州转过头来,他长着一张风情婉约的脸,有点女相,和刚刚见过的君圣禧不像,应该更像传说中宠冠六宫的昭贵妃,丹凤眼,细长的鼻子,瘦窄的下颌,嘴唇薄薄的,看起来就很聪明,给人一种锐利阴狠,眼角眉梢似乎藏着什么诡计的样子。


    “灵玑大人。”


    江寄雪行礼道,“灵玑见过七殿下。”


    君临州上下扫了他两眼,露出一个笑,那样子一看就像心里憋着什么坏主意,让人觉得背后阴风阵阵,“想必少君已经和父皇谈过立储的事了?不知道少君对此有什么看法?”


    江寄雪恭顺地道,“储位出自圣意,臣不敢有什么看法,陛下钦定殿下为储君,臣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君临州一手扶着汉白玉围栏,手指轻轻敲打着,“我不是问圣意怎么样,我是问你是怎么想的?灵玑大人,如果让你来选,你愿意选谁呢?或者说,你更愿意臣服于谁?君临城还是我?或者……是君临境?”


    君临城因为有穆家以及整个北庭府势力的支持,优渥的资源和高贵的家世,使他并没有把君临境放在眼里,他在拉拢江寄雪的时候,甚至都没有考虑到江寄雪还有一个徒弟,和他一样拥有成为储君的资格。


    很显然七皇子君临州,就要比大皇子君临城想的多一点,或许是没有母族外戚支持的缘故,他竟然考虑到了君临境的存在。


    他要把江寄雪所有的路都堵死,确保江寄雪只能选他。


    江寄雪道,“陛下以腹心寄托,臣必当勉矢忠荩,岂敢不以赤诚之心翊卫殿下!”


    君临州倚在身后的汉白玉栏杆上,冷眼看着江寄雪,“不过……我前些天偶然遇到一个人,其实也不是人,是只妖怪,意外得知了一件非常令人震惊的事。”


    江寄雪垂着头,嘴角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


    君临州接着道,“那是一只生活在堕川河里的蛟蛇,他说,在枫和馆遭袭的那天夜里,曾见过少君你身受重伤,从西府逃回绿野阁,有这回事吗?”


    江寄雪闻言,愕然抬头,抱着一定要斩获今年奥斯卡的决心,神色惊恐地看向君临州,“他…他在污蔑……”


    君临州紧盯着江寄雪,“可后来,我找人去调查了一番,你猜我都查到些什么?我是该叫你江寄雪,还是该叫你谢庭玉?”


    江寄雪脸上血色褪尽,看了看君临州,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着求道,“七殿下,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君临州居高临下看着江寄雪,东圣府所握有的资源太重要了,战力不容小觑,他必须确保这股力量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只求殿下放过我这一次,我此后对殿下定然披肝沥胆,生死相随!”


    身为一个不受法律保护的六等公民,江寄雪此时看起来弱小可怜又无助,他想演就能把自己演得像个有脸无脑的大漂亮。


    看着江寄雪害怕祈求的样子,君临州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大理寺既然已经定了案,本殿自然也不会再多事,不过你想让我信你,就要帮我做件事。”


    江寄雪听君临州这么说,立刻面露希翼看向君临州,“殿下有何吩咐?”


    君临州垂眼看着江寄雪,残忍地笑着,“我要你三天之内,杀了君临境。”


    第89章


    江寄雪应诏入宫的时候已经将近子时,这么晚接到急诏,肯定是有什么大事。


    自江寄雪进宫后,君临境就坐卧难安,虽然江寄雪临走前安慰他说没什么事,让他安心睡觉,但君临境始终无法静下心来,只能着急得在后廊来回踱步。


    他只穿着入睡时那件白色寝衣,已经近成年的体型高挑健硕,肩宽腿长,寝衣松松垮垮穿在身上,领口不羁地敞开,露出里面结实的胸肌,刚下完一场雪,夜里晚风很凉,他却丝毫不觉得冷。


    江寄雪已经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他越等越着急,已经有些不耐烦起来,干脆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大喇喇地伸着两条长腿,抓起正趴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鸭嘴兽,无聊地问道,“可达鸭,你怎么睡得着的?我师尊到现在还没回来!”


    鸭嘴兽被他修长的大手抓着晃了晃,惊醒过来,呆滞地瞪着两只豆眼,跟君临境大眼瞪小眼。


    君临境无奈地叹了口气,就察觉到绿野阁结界有人进入,他惊喜地站起身,朝前堂看去,正好看到江寄雪从门外走来。


    君临境丢开鸭嘴兽,“师尊!”


    江寄雪原本面带疲色,看到君临境却顿时眼前一亮,“你怎么还没睡?”


    君临境走到江寄雪面前,“你不回来我怎么睡得着呢?出什么事了?”


    江寄雪仰头看着他,“没什么事,我要继任东圣府了。”


    君临境惊喜地看着江寄雪,“这么顺利?”


    他又道,“累了吧?要泡个热水澡吗?”


    江寄雪犹豫片刻,目光从他领口扫过,挑眉道,“一起吗?”


    君临境笑着扑上去,把他打横抱起来。


    “当然。”-


    浴室里热气氤氲,水蒸气细雾一样飘荡着,君临境抱着江寄雪酥倒的身体,坐在浴池浅水区,他背靠在光滑的池壁上,帮江寄雪按揉着后腰,江寄雪歪在他怀里,后背和他胸膛相贴,面色潮红,心跳很快,似乎还没从那种极致绵长的满足感里缓过神来。


    池水温热,江寄雪的体温似乎比水温要更高一些,君临境发现他每次体温变化都很明显,起伏很大,这应该跟蛇的体质有关。


    他用一条腿顶起江寄雪的膝弯,江寄雪牛奶一样细白滑润的大腿,便和他修长健硕的大腿叠在一起,他看着江寄雪膝头上那片淤青,道,“如果我做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废除跪礼。”


    江寄雪把温热的脸颊和他贴在一起,有气无力地道,“可是这样的话,也没有人会跪你了。”


    君临境道,“那有什么关系?”


    江寄雪道,“如果所有人见到你都不需要下跪,那为君的威严该怎么树立呢?如果没有威严的话,别人也不会害怕你,敬重你。”


    君临境哼道,“难道皇帝的威严,就长在别人的膝盖上吗?那么这种威严不要也罢,我不需要谁害怕我,这世上最让人敬重的事,应该是让所有人都能站起来,而不是让所有人都跪下去。”


    君临境说完,感觉江寄雪贴在他胸前的脊背一瞬间绷紧了,然后回过头来,那双紫眸亮晶晶地注视着他。


    君临境问,“怎么了?”


    江寄雪看着他,“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说过……”


    君临境不解地看着江寄雪。


    江寄雪突然很郑重地道,“我喜欢你,君临境。”


    君临境被他这么突如其来的表白搞得有点懵,“我知道啊。”


    他捧着江寄雪湿乎乎的脸,又道,“你明明很早就喜欢我了,偏偏还不敢承认。”


    江寄雪眨眨眼,凑上来浅浅细吻着君临境,从唇角到下巴,“你怎么知道呢?”


    君临境道,“你要是不喜欢我,我第一次强吻你的时候,你就该一刀杀了我。”


    江寄雪听他这么说,突然想起什么,“我今天除了面圣,还见到了君临州。”


    君临境问,“他说了什么?”


    江寄雪道,“他威胁我三天之内杀了你。”


    君临境不以为然,捞起他的腰,让江寄雪坐在自己身上,像是拿刀抵着他致命处威胁他,“你舍得杀吗?”


    江寄雪道,“当然杀。”


    “怎么杀?”


    江寄雪休息得差不多了,翻身坐起,漆黑湿润的眼睫微垂,目色幽深地看着他,把他压在池壁上道,“爽死你。”-


    进宫的事好像没给两人造成任何影响,这一夜师徒两个睡得异常香甜满足。


    君临境醒来的时候,江寄雪还在睡觉,外面寒风吹击着门窗,他们抱着彼此温热的身体缩在被子里,温暖惬意。


    君临境看着江寄雪的睡颜,手在他光滑的脊背上抚摸着,江寄雪睡梦中皱了皱眉,君临境更加放肆,顺着他优美的脊椎腰线往下……


    江寄雪发出两声沙哑的呓语,微微睁开眼睛,他看了眼君临境,转过身去。


    君临境笑着抱紧他,让他脊背紧贴在自己胸前,两人身体近乎嵌在一起一样紧贴着,君临境伸手在他胸前摸了两把,然后滑到他肚皮上猛得一按。


    江寄雪颤了一下,瞬间就醒了,侧过头软软地道,“好困。”


    君临境手却没停,按揉他的肚子。


    ……


    “你睡你的。”


    他这样江寄雪怎么可能还睡得着,只是轻轻呻吟着,没一会儿身体就浮起一层细汗。


    ……


    “嗯!啊啊啊!”


    江寄雪抑制不住得发出声音。


    君临境干脆把他彻底翻过去,把被子团了团,垫在他小腹下……


    ……


    等两人一身热汗结束时,外面天色已经大亮,江寄雪全身虚软地被他抱在怀里,君临境全身有种说不出来的舒爽。


    他突然问,“可是师尊,如果君临州把枫和馆的事告诉皇帝怎么办?”


    江寄雪闭目小寐,“皇帝?应该早就知道了。”


    江寄雪睁开眼睛,看着君临境,他眼里还浮着一层水光,“要不然,以君圣禧这样多疑的性格,怎么会把东圣府交给我来接任呢?不过是觉得握着我的把柄,我的生死予夺都在他一念之间,所以才能放心地用我啊。”


    江寄雪对皇帝和七皇子太过了解,他们不仅多疑而且傲慢,自以为聪明,与其费力地表忠心或者用其他办法来博取他们的信任,倒不如这样授人以柄,让他们以为抓住了自己的命脉,用起来反倒更放心。


    “不过,他们以为,我杀江大海,只是为了报复江大海求荣卖友,却并不能确定我究竟查到了多少真相。”


    君临境问,“难道他们不会怀疑吗?”


    “或许会吧,虽然我做了很多安排用来消解他们的怀疑,但如今的局势,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选择了,不过我猜君临州应该不会只安排我一个人来做这件事,殿下,你最近要格外小心,最好一直待在绿野阁,不要随意外出,以免遇到什么不测。”


    “那君临州呢?”


    江寄雪枕在他胸前蹭了蹭,像猫一样慵懒黏人,眼里却透着让人胆寒的恶毒,“三天之内,就是他的死期。”-


    当天没什么要紧事,他们洗完澡之后继续相拥而眠,一直睡到天将傍晚,君临境觉得有点饿了,起身准备去弄点吃的,结果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异响。


    能够随意出入绿野阁结界的人现在所剩无几,君临境当即警觉起来,江寄雪还睡得迷迷糊糊,他起身悄悄踱到窗边,听着那奇怪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双手交插咯嘣咯嘣地捏着指骨,活动活动肩膀,刚想蓄力偷袭,没想到窗棂忽然被从外面撞开,他迎面撞上一张上额短小,长着触角,下半张脸被巨大的口器占据的千足虫正脸。


    “啊!”


    君临境想都没想,“嘭”地一拳就挥上去,直击千足虫面门。


    君临境还惊魂未定,身后的江寄雪已经被他的动静彻底吵醒,揉着眼睛坐起身来,问道,“怎么了?”


    君临境正和窗外那张千足虫可怕的大脸两两相望。


    江寄雪起身下塌,走到窗边,在君临境身后两步远站住,看了眼窗外的千足虫,很是平静地道,“原来是绿漪,进来吧。”


    然后平静地走到床边坐下。


    那千足虫在得了江寄雪的允许后慢悠悠从窗口把一段前身探进来,口吐人言,“原来是临境殿下,你怎么在你师尊房间?”


    千足虫的脸并不算可怕,两只豆眼两条触角,即使是咀嚼型口器的嘴巴也不太明显,但放大版贴近看的话就相当具有冲击力,但主要令君临境无法接受的,还是那密密麻麻数不清又胡乱扰动的短足……


    “……你能不能变回人形再跟我讲话。”


    绿漪见君临境那副嫌弃的样子,还很不服,那让人头皮发麻的身形扭动着,仿佛在向君临境展示,“干什么?你们这些肤浅的人,我的原身明明比人形好看多了,不懂欣赏!你见过这么多的腿吗?看啊,这天底下就没有比我腿更多的妖怪。”


    “……”


    看着那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密密麻麻的短足,君临境就浑身不舒服,转身奔到床边,扑到江寄雪腿上,“师尊……”


    江寄雪无奈地抬头看向绿漪,示意她赶紧变成人形。


    绿漪变成人身,从窗口跳进房间,“已经按照你的吩咐把东西传到君临城手上了,他刚刚派人去了西山,应该是在做准备吧。”


    江寄雪坐在床边,长发披散,神色淡然,像摸狗头一样摸着君临境的脑袋,“你做的很好,西府那边呢?袁枚最近都和谁见过面?”


    绿漪道,“谁也没见过,只有上次西府乔迁宴和君临城见过一次,但他并不真的忠于君临城,只是迫于北庭府和君临城的威胁,才不得不装出妥协的样子,关于君临城,他威胁袁枚的手段之一,就是称你已经答应支持他和北庭府,乔迁宴那天君临城故意在宴会中途引你见面,既是为了迷惑你,也是为了迷惑袁枚,好使你们双方都以为对方已经为他所用。”


    江寄雪摸着君临境弹硬的头发道,“继续潜伏在西府,监视袁枚的一切动向。”


    第90章


    大邺的春猎一般会在二月举行,地点在西山,皇室主要成员和朝中世族重臣都会参加,君临境和江寄雪自然也在其列。


    营帐驻扎在西山脚下的行宫旁,因为皇帝病重,君圣禧并没有参加这次围猎,几位来参加围猎的皇子被安排住在行宫,其余世族重臣都住在行宫外临时搭建的营帐里。


    江寄雪住在东圣府的主帐。


    君临境原本也想和他一起住在帐里,但因为他们这段时间不好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太过亲密,被江寄雪强行赶了出去,所以只好住在行宫内那座为自己准备好的宫殿。


    夜幕降临,江寄雪的营帐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君临州在江寄雪的主帐里环视一遭,屈尊降贵地坐在中间的地毯上,懒洋洋地看向站在他面前的江寄雪,“明天就是第三天了,灵玑大人,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呢?”


    江寄雪恭谨地立在帐子中央,“明天。”


    君临州,“怎么说也有三年的师徒情义在,不会不舍得动手吧?”


    江寄雪脸上挂着礼节性的浅笑,平和地看着君临州,语气沉着冷静,“不会。”


    君临州道,“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江寄雪面不改色,“请殿下放心。”


    君临州眯起眼看着他,“早闻东府二公子性情冷僻,不喜交际,不过我很好奇,你对谁都是这样吗?”


    江寄雪假做不解,“什么样?”


    君临州看着他,“冷冰冰的。”


    江寄雪道,“不敢,臣自幼少与人往来,故不善逢迎,对殿下绝无轻慢之心。”


    君临州盯着江寄雪看了一会儿,他这种华丽的美,离近了看,对视觉的冲击力很强,“杀了君临境,我不会亏待你。”


    江寄雪道,“必为殿下竭忠尽智。”


    江寄雪把君临州送出帐外的时候,竟然刚好撞上江墨行,江墨行站在副帐前,远远看了他一眼,面色严肃,带着些担忧。


    江寄雪送走君临州,正想去和江墨行解释,却见江墨行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回了自己营帐,那背影是很明显的拒绝,江寄雪只好停下脚步-


    在正式围猎开始之前,有一场野宴,设在营帐中间的空地上,所有参加围猎的人按照次序排坐,大家在一片轻松惬意的自然风光中其乐融融,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察觉到这场围猎热闹表象下所暗藏的杀机。


    春猎冬狩是从大邺开国之前流传下来的活动,原本是为了方便所有势力聚到一起,比如宗门和世家,通过围猎,比赛等活动,展现各自的势力,以达到震慑其他势力的作用,大邺立国后,这种活动被延续下来,变成了类似军演性质的活动,每次围猎,四个都护府都要进行比赛。


    在四个都护府开始比赛之前,皇子和各世族子弟要先进行一场娱乐性质的小比,山中灵兽,妖兽是提前人为放生的,在围猎第一天,先由这些皇室和世族子弟玩乐一番,第二天众人分食捕获的妖兽,第三天才是正式的军演比赛,也会有更危险的妖兽被放置到山林中。


    第一天的围猎活动相对安全,放生的妖兽性格都比较温顺,没什么危险,野宴氛围很轻松,众人小饮一番,围猎就正式开始。


    几位皇子和世族子弟都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纷纷涌入山林,不过很快,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就从山林中传了回来。


    当时射猎比赛已经进行了两个时辰,天将日暮,大家突然得到一个噩耗。


    ——七皇子君临州死了。


    君临州的死状非常诡异,他的尸身皮肤呈半透明状,可以看到皮肤下的血管和骨头,而遍布整张脸皮下的血管并不是红色,而是银蓝色,像是植物根系一样密密麻麻由口鼻处向四周蔓延开。


    两眼大张,眼球外突,瞳膜上附着一层薄薄的银蓝色霉菌一样的东西,嘴角和舌苔也全部被那种银蓝色的霉菌布满,由鼻腔向外蔓延的银蓝色脉络一直延伸到衣领。


    见到这种奇怪的死状,所有人都惊恐万分,几乎没人敢上前细看。


    一群人围成一个圈,站在君临州尸体的周围议论纷纷。


    君临境也跟着围上去远远看了一眼,光是看到那副尸体的死状,就感到浑身不适,他看到随行的医修捂着口鼻上前,隔着手绢捏起君临州的一只手查看。


    那只手也和君临州的脸一样变成了半透明的,皮肤下布满了银蓝色的根茎,但手上的脉络更明显可以看出不是血管,那样混乱的生长方式,和人的血管走向有很大差别。


    君临境往前迈出一步,正想仔细看看,手腕却被人轻轻抓住,他回头,发现抓着自己的竟然是江寄雪。


    江寄雪看都没看人群里君临州的尸体一眼,只是以微不可察的弧度对君临境摇了摇头,声音极其冷静地道,“别过去。”


    君临境闻言听话地停下脚步,低声问道,“师尊,那是什么东西?”


    “是魇息菇!”


    江寄雪还没来得及答话,查看君临州尸身的医修便大叫着出声,然后惊恐地后退开,直退到离君临州尸体十步之外。


    其他围观君临州尸体的人,大多数不明所以,但看到医修那惊慌失措,如临大敌一样几乎是弹射着往后退走的架势,大家也一起慌乱地跟着后退。


    君临境,“魇息菇是什么?”


    江寄雪抓着君临境的手臂,带着他跟随人群向后跃开,“是一种蘑菇,它的种子叫做阴胎,阴胎杀人,自口鼻而入,半个时辰内就能在体内长成阴蚕丝,银丝缠骨,状若冰蚕,根走七尺,形如人络,他是死于魇息菇的阴胎,阴胎生长很快,死于魇息菇阴胎的人,也很快会成为魇菇的一部分,开始散播新的阴胎。”


    两人跃到五丈外,看到君临州的尸体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的皮肤表层和他的眼球一样,生出一层薄薄的银蓝色霉菌,附在皮肤之上,整个尸身都变成了毛绒绒的银蓝色,那层霉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眼球和嘴角周围甚至已经长出微型的蕈伞。


    江寄雪道,“屏息,继续退。”


    君临境立刻屏住呼吸,看到远处几个负责把君临州尸体抬回来的内卫已经捂着胸口翻倒在地,脸色青白,嘴唇青紫,似乎喘不上气,在地上挣扎。


    接着,他们便和君临州一样,皮肤变得越来越透明,眼球因为窒息而外突出来,皮肤上也出现了明显的银蓝色根茎的脉络。


    江寄雪递给君临境一块像是薄荷糖一样的东西,“把这个含在嘴里。”


    君临境接过,直接放进嘴里,才问道,“这是什么?”


    江寄雪道,“龙脑薄荷,可以抑制阴胎生长。”


    君临境还想问什么,远处又是一阵骚乱,有人大喊,“快走!撤离这里!”


    君临境和江寄雪正感到奇怪,却见谢运御剑狼狈地狂奔而来,一个不稳跌到君临境面前,大叫着,“快走快走要死了!”


    君临境紧抓着江寄雪的手,朝谢运问道,“怎么了?”


    谢运道,“毒蘑菇孢子喷射了,山里面到处都是中了阴胎的人,这会儿已经控制不住,都往这边逃呢!妈呀跟丧尸一样……”


    江寄雪闻言似乎有些不敢置信,“怎么会!”


    谢运看了眼江寄雪,脸色微变,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又不敢说。


    江寄雪看他这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谢运犹豫道,“我听他们说,最开始中了阴胎的人,是玉阳少君……”


    君临境感到江寄雪抓着他的手瞬间捏紧了,那力道好像要把他手骨捏碎一样。


    君临境扭头看向江寄雪,就见他面无血色,瞪大眼睛看着谢运,“你听谁说的?”


    谢运道,“他们都这么说,不过我们还是快走吧,后面的人马上就要追过来了,今年这场春猎是办不成了,必须马上撤离。”


    江寄雪却径直跃过谢运,就要朝他身后的山林里去,君临境一把拉住他,“师尊你干什么去!”


    远处杂乱的人声和哭救声越来越近,所有人都在狂奔着往山下逃。


    江寄雪挣开君临境的手,六神无主地继续向前走,君临境追上去紧紧抱住他,“师尊,不能再往前了!万一是谢运听错了呢?也许大哥已经下山了也不一定。”


    江寄雪面无表情,呼吸却异常急促,声音虚软,有气无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定要亲眼看到他。”


    君临境见劝不住,直接抱起江寄雪,打算把他强行带走,江寄雪挣扎着推开他,君临境死不松手,江寄雪周身灵力暴涨,一掌打在君临境胸口,君临境没想到江寄雪竟然会对他动手,完全没有防备,江寄雪修为境界高出他几层,这一掌又完全没收力,几乎震得他五脏移位,登时吐出一口血来。


    江寄雪推开他,继续朝山林方向去。


    君临境疼得倒在地上,捂着胸口,话也说不出来,谢运见状扑上来给他疗伤,“怎么连你也打?伤得怎么样?没事吧?”


    君临境缓上一口气,看着江寄雪逆着人群往山林方向奔去的身影,催促谢运,“帮我拦住他!快啊!”


    谢运才不管这个,看了眼他的伤势,背起君临境就要带他走。


    君临境不肯让他背,“谢运……我求你了。”


    谢运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朝江寄雪跑过去,君临境只看到他追到江寄雪跟前,微一抬手,江寄雪竟然瞬间倒地。


    谢运扛起江寄雪,大步朝君临境跑来,“你行不行?真的要来不及了!”


    君临境强撑着站起身,诧异地看着谢运,“我没事,我师尊怎么了?”


    谢运举起手里一个注射器,“麻醉针,我新研制的,就算是大乘期,一针下去也照样药翻,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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