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精神建筑室外的走廊长椅上,冬晴和莫甘娜并肩坐着。
二席手里拿了瓶与她风格极其不符的甜味饮料,递给冬晴,言简意赅道:“给你带的。”
冬晴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完全没想到二席竟然这么有人情味。
这一幕投喂又让她想起昨晚的“黄鼠狼拜年”,乐出了声。
她现在的地位简直像大年初四的灶神,什么好东西都上赶着供给她。
莫甘娜听她莫名一声笑,疑惑地看她一眼。
冬晴立马敛声,正色道:“谢谢您。”
说完,铁齿铜牙冬小晴便用嘴咬
在瓶盖上,“啵”一声将瓶盖咬开,豪爽地仰头喝了两大口,恨不得当场给领导旋一个。
莫甘娜看她那架势,生怕她呛着,换了个正经话题聊:“居民区的精神屏障应该挺好的?白塔至今还没遇上一只污染物,内部气氛比昨天也缓和了很多。”
“挺好的。”冬晴点点头,给了个肯定答案,“不出意外的话,撑过今天没问题。”
“那太好了,这情况比以往都好,说明我们激进派的决策是……”
莫甘娜越说越亢奋,扭头正要和冬晴找点共鸣,话语却突兀地在嘴边戛然而止。
随后——
“冬晴,你流鼻血了。”
冬晴额角一跳。
靠,又来?
莫甘娜翻遍了身上的口袋,确定自己没有随身带纸的习惯,拉着冬晴就要起身:“我带你下去弄点纸。”
当事人冬晴反而坐得四平八稳,淡定地从口袋里抽出两张纸堵了鼻孔:“没事儿,我有。”
她今早在食堂里顺的,现在看来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莫甘娜看她熟练地处理,仍是心有余悸,毕竟是在特殊时期,容易草木皆兵。
“你这什么情况?好端端的怎么会流鼻血?”
冬晴又搬出昨天那套说辞糊弄:“建筑室里空气太干了吧,待久了就流鼻血,小事儿。”
莫甘娜听完沉默了。
冬晴以为是她不像三席那样圆滑、会说场面话,正打算把这个话题扯过。
谁料莫甘娜猛一拍大腿:“我记得秦里办公室里有台加湿器来着,你等着,我去偷偷给你弄过来。”
冬晴傻眼,张口想说些什么,哑巴似的“啊”了两声,最终只能干看着二席风风火火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里。
大约二十分钟后。
电梯门重新打开,莫甘娜左手拎一大桶水,右手抗一加湿器,如超级英雄登场般出现在冬晴视野里。
冬晴目瞪口呆,赶上去想帮点忙,在二席周围一通手忙脚乱,最后什么也没捞着。
水桶、加湿器,她哪个都扛不动。
到了建筑室门口,莫甘娜不能进去,两人中间隔着加湿器,略带尴尬地面面相觑。
冬晴低叹一声,只好认命,使出吃奶的劲,又拖又拽,搞得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全都安顿好了,她才想起这东西有点“来路不正”。
双手插在腰上,气喘吁吁地问:“二席,秦里那儿要怎么交代?”
冬晴虽然觉得这行为不太好,但绝不想再把这东西拖出来一遍。
莫甘娜则豪迈地挥了挥手,表示不必在意:“他亏心事做多了,不敢声张,这加湿器原本是要用在时诺的办公室里的,后来人说不用,应该还回仓库,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他那里。”
冬晴为难地看了眼手边的加湿器,心说难怪三席是保守派的领军人物。
连加湿器都能用上的生活,谁会想冒险去改变呢-
污染物异动期间,冬晴的一整颗心都挂在精神屏障建筑室里。
除了吃完中饭和晚饭之后会到处去放放风,实地勘察一下白塔人民的精神状况外,她大多数时间便在那一小块地方打坐,顶多再用光脑骚扰一下她的副组长。
冬晴对精神屏障的预料不错,一直到天黑,普通居民区的屏障都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白塔人民再次迎来一个安宁的夜晚。
然而,当指针转过十二点,整个白塔都陷入沉睡,只有少数几双眼睛还警惕地睁着时。
危机猝不及防地出现了。
冬晴被光脑发出的刺耳警报吵醒,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从床上弹了起来。
她甚至来不及换掉睡衣,随手捞了一件衣柜里的长外套,就匆匆忙忙地往电梯跑。
A级向导的宿舍楼层比她的高一些,看着三名同样衣衫不整的向导鱼贯而入,冬晴面无表情地按下关闭电梯门的按钮。
电梯上升进程中,冬晴感到轻微的失重,这让她有种自己还在梦里的错觉。
有点想吐。
她狠狠搓了两把脸让自己保持清醒。
电梯门打开,莫甘娜和秦里已经在外头焦急地等待,大概是坐另一班电梯上来的,见他们出来,赶紧迎上前解释情况。
莫甘娜:“守夜的哨兵们在西侧发现了一只正在攻击屏障的污染物,很快就能解决,暂时没有发现别的异常,大概是居民区的屏障有微量损坏。”
冬晴点头表示了解,仍大步往前走:“好,我们会尽快修补。”
一直跟在一旁一言不发的秦里闻言忽然炸了毛,唾沫横飞:
“当务之急是加强白塔的屏障!居民区屏障的损坏已经造成,会有源源不断的污染物进入!白塔的屏障才重要!不然我们都会死!!”
冬晴被他喊得头疼,却无意与他在此刻争辩,缄口不言,快步往前走。
秦里几乎要上手去扯她的领子,但被莫甘娜一把拦住。
他不死心道:“听到了吗?冬晴!我以议会三席的身份命令你!加强白塔的屏障!!别管居民区!”
冬晴额角里的神经像是在被蛀虫啃食,细细密密地传来刺痛,她闭了闭眼,不断加快步子。
她从没觉得这条走廊竟然有这么长,从电梯到建筑室门口的距离竟然有这么远,远到她能听秦里讲完他的那些废话。
三名A级向导先进入了建筑室,秦里和莫甘娜走得心急,照着惯性差点也跟进去,被冬晴迅速伸手拦了下来。
“不能进。”她冷冷道。
莫甘娜反应过来,拽着秦里衣服的后领,火速退开一步。
秦里还在嚷嚷:“冬晴!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我说过了,精神屏障的工作交给我,也只能交给我。”冬晴盯着秦里那双猩红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你就放心吧。”
说完,她朝莫甘娜点了点头,大门关闭的同时转身向里走。
上空的居民区屏障连带着它的传输柱正在晃动,四人皆是没见过这场面,传输柱上甚至有一道细小的裂纹。
冬晴最先有所动作,她将手上的外衣扔到一边,毫不犹豫地朝居民区的柱子走去,淡定吩咐:“都来传这根。”
A级向导中的长发女人和男人没有异议地跟过来,一起维持它的稳定。
唯有短发女人还立在原地,不解她的分配:“已经有污染物进入了,白塔的屏障也应该加强。”
冬晴不做解释,向她重复:“加强居民区屏障。”
那名A级向导却咬着牙,像是下定什么决心,最终罔顾冬晴的命令,径直向白塔屏障的传输柱走去。
冬晴只多看了她一眼,随后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地继续专注于自己的工作。
她眼下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让那名A级向导认同她的选择。
传输柱在三人的共同努力下渐渐平息下来,虽然上空屏障还在震颤,但裂痕已经修复。
冬晴用余光瞟着另一根柱子。
那边也完全平稳了。
她先前注意到白塔的屏障有过小幅度的颤动,大概确实不止一只污染物入侵。
“好了,先到这儿,你们回去休息吧。”冬晴为今晚的紧急状况画上句号。
短发女人和男人闻言说好。
冬晴送了他们两步:“出去看到二席和三席的话,就说屏障都已经稳定,让他们不用守在这里,我再观察一会儿,很快就走。”
大门打开又合上,建筑室霎时安静下来,却存在着两道呼吸。
冬晴疲惫地揉了揉后颈,问那名不肯服从她命令的A级向导:“维易,你还不走吗?”
维易再次咬了咬牙,像是有点难堪,转身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不过她的脚步却不是朝门走的。
冬晴看着
她走到居民区的传输柱面前,伸手,开始新一轮的精神力传输。
“不用再传输了。”冬晴有些头疼道,“不要过度消耗精神力。”
维易依旧没有理她,光从背影也能看出她的倔强。
老天。
冬晴在心里无奈感叹一声。
她加重语气,冷硬质问:“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命令?”
维易反唇相讥:“你不是也没听三席的命令?”
冬晴靠近她,表情很冷:“因为我不需要听从他的命令,他和我不是上下级的关系,我只是加入议会的时间较晚,不代表我的地位低于他。”
维易一时没说话,默了一会儿,才换一套说辞:“我在完成你的第一个命令。”
冬晴摊手:“那我宣布你的任务完成了,离开吧。”
室内再次陷入沉默,空气里有种隐隐的紧张对峙。
但冬晴今晚确实不想和任何人有争吵,见维易不理她,捞起自己的外衣,找了个凉快的小角落蹲着了。
这事儿她有经验,精神力透支了自己会晕,不用她操心。
再说一个A级向导,不至于那么弱。
二十分钟后,冬晴再次喊停:“好了维易,这次你的任务是真的结束了。”
维易这才停止传输。
她站在那根高大的传输柱边上,看着蹲在不远处的冬晴,久久没有动作。
冬晴以为这人还在赌气,故意连回去睡觉都要等她的命令。
刚想说“你快回去休息吧”,却听维易忽然开口:
“冬晴,我很讨厌你。”
冬晴愣了一下。
在白塔待了那么多日子,除了和保守派互看不顺眼之外,她还是第一次接收这种无缘无故的厌恶。
她想不到自己哪里惹过维易,她之前甚至都没怎么和A级向导打过交道。
“为什么?”冬晴诚实问。
维易:“因为你是B级向导。”
冬晴瞪大眼,以一副“您能别那么无理取闹吗”的语气道:“白塔里有五十五名B级向导,你全拉黑名单了?”
维易更气了,气得脖子都红了:“因为你是B级向导,却成了议会议员!”
冬晴“噢”了一声,这还有点能理解。
她腿蹲得有点麻,干脆坐了下来:“但时诺当时告诉我说,高层议会本来有个席位是给A级向导的,你们没人要。”
“这不代表我可以接受一个B级向导踩在我的头上!”
老天。
冬晴第二次感叹。
她吐出胸腔里的一口浊气,冷眼看着维易的愠怒,直白地说:“那么你讨厌我,就全然都是你的问题,我的进取没有讨到你的欢心,反而激起你的妒忌,我要对此感到抱歉吗?”
“再者,我没有踩在你的头上,我是护在你们头上。请问A级向导为什么没有人接受这个职位?因为你们清楚,成为议会里的向导,责任远大于权利,这是一个需要深思熟虑、难以胜任的职位。”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加入议会完全是因为我对哨兵、向导和普通人的责任。”
“所以维易,不要用‘你很讨厌我’这个理由,在工作中理所应当地意气用事,你没有资格违背我的命令。”
“我选择加强白塔屏障不是意气用事!”维易近乎尖叫地反驳,声音最后还走了调。
“好。”冬晴点点头,“理由三席已经在走廊里替你向我解释过一遍了,并且用的也是命令口吻,但我显然没有采纳他的建议,所以你也选择坚持自我?”
说到这儿,冬晴觉得自己情绪上头,有点儿过于盛气凌人了。
她认为这样解决不了问题,于是揉了揉脸,从地上站起来:“那么轮到我向你解释。”
维易紧盯着她,胸膛的起伏程度越来越小,脖子上的鲜红退去,显然已经冷静下来。
冬晴同样回视着她,目光里却渐渐露出一种淡然的笑意。
她指了指头顶的屏障,嗓音坚定:“我说我加入议会是为了责任,而这份责任就是,我不会放弃任何人。”
“哨兵、向导和普通人,我不会放弃任何人。”
清脆铿锵的声音在整个建筑室里回荡。
维易感到她的整颗心都在涨大,跳动一次,涨大一分。
理智告诉她冬晴这是痴人说梦,进化人类和普通人类不可能同日而语。
总要在保证白塔安全的情况下再分出余力给普通居民区,如果连哨兵向导的安全都无法……
“扑通、扑通。”
心脏涨大的声音盖过她所有的思考,她不愿再面对冬晴。
维易勉强稳住声线说了句“知道了”,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建筑室。
室内又回到平日的宁静。
冬晴预感她刚刚为激进派做出了杰出贡献,说不定她那两句话还能编个“责任宣言”什么的。
心情顿时释然又开怀,她披上自己的那件外衣保暖,重新坐下来观察屏障情况。
第52章
这么一坐就坐到了天亮。
冬晴刚开始还时刻注意着屏障的情况,一旦震动幅度剧烈起来就传输精神力巩固。
到后来实在困得不行,靠墙坐着,身上裹着件外衣就睡了过去。
好在凌晨期间没再发生任何意外。
第二天早上,冬晴是被建筑室里的开门声吵醒的。
迷迷糊糊一睁眼,和门口站着的三名A级向导十二目相对,她慢半拍地用手腕敲了敲脑袋,站起身醒神。
长发女人见她站姿不稳,赶紧上前扶住她,担忧地问:“冬晴向导,你昨晚一直守在这儿吗?”
“没有啊。”冬晴下意识否认了这种听起来有点严肃且严重的说法,故作轻松道:“不小心睡着了而已。”
说完也不给别人多问什么的机会,拍了拍女人的肩,径直向外走。
等站在门口,又忽然回过头来,看表情还是半懵的样子:“那什么,你们先给居民区传输精神力,我下去洗漱一趟,很快回来。”
二十分钟后,冬晴穿着得体地重新回到建筑室,室内三人果照她说的那样围在居民区传输柱的周围。
而维易正以一个坚决的背影面对着她。
冬晴无声哂笑,快步上前帮忙。
照例又是两个小时,冬晴准时结束他们今早的工作,依次问过三人昨天净化的哨兵数量后,很快就放了行。
她自己也难得下去放放风。
路过娱乐室,看到里面只聚了几小撮哨兵,远不及污染物异动之前热闹。
冬晴忽然有点手痒,想玩两把卡牌,正好人也不多,索性推门进去。
娱乐室里的哨兵见到她,都纷纷露出惊讶欣喜的神色。
冬晴被众人簇拥着坐下。
一边算着手里的牌,一边还要听边上的哨兵闲聊。
“这次的精英小队也太厉害了,这都异动第三天了,白塔竟然完全没受影响!”
“不过昨天晚上好像有三四只污染物入侵,只是很快被守夜的小队解决了。”
“昨晚就有了?那怎么到现在都没什么动静,屏障不应该损坏得越来越厉害吗?”
“不知道,大晚上的,估计是精英小队一时疏忽漏进来几只。”
“游金队长,赫尔曼队长,伊莱队长,还有其他A级小队,你们可千万要守住啊……”
说话的哨兵基本都是冬晴认识的B级哨兵,她甚至还能根据声音分辨出谁是谁。
A级哨兵中的大部分都是精英小队的成员,需要守护居民区,因此除了议会成员,留在白塔的大部分主力兵反而是B级哨兵。
冬晴听着他们对此次异动情
况的猜测,安静地勾了勾唇,深藏功与名。
她恰好此时出掉了手里的最后一张牌,成了这一局的大赢家,得意道:
“你们不行啊。”
说着便放下牌,起身表示要离开。
跟拔地瓜似的,冬晴一站起,身边围着的乌泱泱的哨兵也跟着起身,这一个个人高马大的,把冬晴的视野挡了个严严实实。
他们七嘴八舌地问她不再多玩一会了吗。
冬晴刚想说自己还有工作要忙,却听面前一个眼熟的B级哨兵略带羞涩和期待地问:“冬晴向导,你这次留在白塔,还会开放静音室的预约吗?”
冬晴被问得一怔,人群里有不少B级哨兵跟腔询问,一双又一双眼睛兴奋地盯着她。
也就是在这时,满心满眼扎在精神屏障里的冬晴忽然意识到,她和他们是有信息与视角上的严重差异的。
冬晴自然知道自己因为精神屏障的事情被折腾成了什么鬼样,别说开放静音室,就是再多来几次昨天晚上那样的紧急情况,她都不一定能全须全尾地度过这次污染物异动。
她知道自己已经竭尽全力地为这份工作付出所有了。
但这帮哨兵们不知道,关于精神屏障的真相,他们是被蒙在鼓里的。
他们只傻傻地以为冬晴向导留下来是为了净化,净化议会里的哨兵……和他们。
因为冬晴在成为议会十六席之前,更是一名B级向导。
能力很强的、勤劳的、他们最信任甚至是依赖的,B级向导。
面对那些诚挚的眼眸,冬晴如鲠在喉,她没有理由更没有办法说出拒绝的话。
喉间滚了两次,冬晴的嘴角勉强挂起:“当然了,只不过异动期间我在议会的工作也很忙,等我忙完这一阵的事情,很快就开放静音室。”
哨兵们听她答应下来,纷纷扬言要当第一个被她净化的人。
“我要当第一个!”
“我才是第一个!我在冬晴向导那儿净化过好几次!”
“你可拉倒吧,我手速绝对比你快……”
冬晴嘴角抽了抽,心说你们都拉倒吧,污染是什么很值得骄傲的事儿吗?
紧接着,手臂上的光脑传来尖锐的一声鸣报,将这场幼稚的闹剧彻底中止。
冬晴打开一看,是高层紧急会议的通知。
“我得先走了。”她抬手跟面前的哨兵们告别,转身的瞬间,原本围观的人群便给她让出一条大道来。
冬晴飞速赶往会议室。
打开会议室的大门,看清屋内景象的那一刻,冬晴直觉有什么不对劲。
明明她听到通知的第一时刻就赶来了,路上没有耽搁一秒,甚至连电梯都刻意为她让道般来得准时。
但是为什么,室内十四个人却已整齐坐好,十四道目光不约而同地都落在她身上。
冬晴像是什么误入会议的不速之客。
她走进来,将门关好,问:“我来迟了吗?”
首席回答她:“没有,你先坐吧。”
所有人再沉默地等待她落座。
一切就绪后,首席才缓缓开口:
“召开紧急会议是因为,五席时诺在六分钟前传回消息,第三小队的队长伊莱,污染失控了。”
嗡——
冬晴气儿都还没缓匀,就仿佛被人当头棒喝,两眼一黑,耳边嗡鸣。
除了没有真切受到伤害以外,身体好像哪哪都疼。
场面一片死寂,冬晴沉浸在难以置信的情绪里,没发现众人都在紧紧地观察她。
伊莱,失控?
伊莱怎么可能失控?
如果刚刚首席说的是“第二小队的队长赫尔曼”,她都不会有这么震惊。
冬晴感到荒谬地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笑。
她一边心想都是开玩笑的吧,一边又无比清楚这不可能是玩笑。
“时诺呢,他没给伊莱净化吗?”她嗓音发紧地问。
首席声音低沉地回答她:“传回来的信息有限,只说伊莱的情况反常。”
情况反常?
情况反常是什么意思?
好端端的怎么会情况反常?
冬晴越想越心焦,目光还是空洞的,“腾”一下站起了身。
身后的椅子因为她不管不顾的动作翻倒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然而这巨响也没能掩盖冬晴清晰的声音,她说:
“我要去找伊莱。”
霎那间,室内交错的视线里升腾起一种无声的躁动。
目光投向冬晴、投向首席、投向彼此每一个人。
无声的担忧、无声的质问、无声的争吵。
“十六席,你先冷静下来。”首席沉声提醒。
冬晴的眼神猛地化为清醒的坚定,盯着对面的男人,重复一遍:“我要去找伊莱。”
这六个字简直像一根快速燃烧的导火索,冬晴将它完整念出来的那一刻,就是导火索燃尽的时候。
下一秒,无声的争吵率先爆发了。
秦里抬手掀了自己面前的文件,再猛一敲桌,破口道:“我说什么来着!”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冬晴却忽然领悟了。
脑海里出现自己刚刚进门时,十四个早已等待的身影。
她蹙起眉,眼中逐渐烧起怒火:“你们原本还打算不告诉我?!”
秦里闻言高调地冷笑一声:“是啊!就不该告诉你!”
冬晴和首席同时一记眼刀刮过去。
接二连三的消息,就算冬晴平日里性子再如何好相处,眼下却真是被激了起来。
她抬脚踹了一把身后的椅子,怒目圆睁:“我也是议会成员!你们凭什么瞒着我?!”
秦里站起来,指着冬晴,义正严辞:“就凭你现在是议会里唯一的向导!你要对议会和白塔负责!去找伊莱?你疯了吧你!!”
莫甘娜无声地将自己的文件狠狠掷过去,“啪”地打歪了秦里指着冬晴的手。
秦里还要再骂。
“够了!”一声极其威严的怒喝。
将秦里和冬晴的势头都压了下去。
秦里被镇得熄了火,一言不发地坐回去,整理着西服袖口,但从眼神表情来看,显然不服气。
冬晴边上的一个激进派末席倒是极有眼力见,猫着腰替她把身后的椅子扶了起来。
但冬晴还是头一回在这儿来脾气,没那么容易松劲,仍是硬扛着,不肯坐。
又不想叫无辜的人吃她冷脸,硬生生用着一张臭脸,违和地对那议员道了声谢。
议员昂着头看她,憨憨地摆了摆手。
首席见她这副样子,抬手捏了捏眉心。
让冬晴来开会,把消息告诉她,他也是点了头的。
想过她的反应会比较大,但绝没料到她竟然张口就是要走……
怎么可能让她走。
首席再次开口时,声音不像平时那么冷硬,算得上诚挚,几乎带点不熟练的恳求:“冬晴,白塔需要你,请你不要离开,我们也不会让你离开。”
只要不跟秦里那混蛋直接对话,冬晴的理智还是能在线的,她知道自己要是再说一遍“我要去找伊莱”这六个字,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把这帮人逼急了,直接将她锁在建筑室里也不一定。
她神情微动,缓了两记呼吸,慢慢坐回椅子上,伸手捋了捋头发。
想开口,发现心底还是隐隐有火,又闭上。
再捋了捋头发。
好了。
“抱歉是我情绪过激,刚才的话不作数。”
众人被她态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弄得找不着北,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讲话。
冬晴接着道:“会议继续吧,让我缓一缓。”
眼看她似乎真的冷静下来了,一时间也没人再敢惹她,暗示首席赶紧说点什么。
耳边又传来朦朦胧胧的讲话声,冬晴整个人放空,面无表情,进入了专心的思考。
——真正想走的人,脸上是没有情绪的。
第53章
会议很快结束,最终的商讨结果是——弃。
外头的情形具体究竟严重到什么地步,白塔内的众人无法知晓,他们的决策也不能完全控制精英小队的做法。
因此能救则救,救不回来也只能放弃。
顺其自然,伤亡是正常的,没有人规定S级哨兵不能死在污染物异动中。
召开紧急会议的主要目的也不过是将这个消息告知给众人,让大家事先有个心理准备。
首席宣布散会,议员们陆陆续续离席,冬晴仍在自己
的座位上稳当坐着,像是在想什么。
她感到有好几双眼睛有意无意地往自己这边看,等她抬头回视时,那几双眼睛的主人又欲盖弥彰地挪开视线,避免和她对视。
忌惮她,怕惹恼她,又时时刻刻地关注着她。
冬晴站起身,恰好首席正走到她身旁。
“冬晴,我想和你聊聊。”
冬晴心里一惊,扭过脸回绝:“首席,如果是为了会议上我说的那两句话,那就不必浪费时间了,我知道轻重。”
周遭的议员都因为二人短暂的对话停下脚步,纷纷投来视线。
秦里面露不满地又要开口,被身旁的莫甘娜用文件拍了拍胸口表示威胁,两人怒气冲冲地对视,火药味十足。
冬晴在首席的沉默中率先道别:“我去建筑室了。”
她抬脚离开,将众人远远甩在身后,有种为了什么急事争分夺秒的气魄-
下午一点四十分,会议结束的两分钟后,冬晴只身进入建筑室。
大门关闭后再无动静。
五点出头,维易吃完晚饭,想去建筑室观察屏障情况。
到了建筑室门口,却发现大门无法打开,是从里面强行关闭的状态。
建筑室里有人。
她心生疑虑,第一时间在光脑上给另两名A级向导分别发送消息,得到回复,他们不在里面。
那就只能是——冬晴。
她一连拍响好几次门外的警报键,即便知道自己的声音大概率不会传到里面,还是高声喊道:
“冬晴?冬晴!!”
十秒后,没有任何动静。
她果断转身奔向电梯,往首席的办公室跑。
彼时,首席和莫甘娜正在一处议事,被冒失闯进来的维易打断,齐齐心中一跳。
一分半钟后,三人出现在建筑室门口。
维易依旧不死心地拍打着门口的警报按钮,试图通过给室内制造噪音的方式将冬晴逼出来。
白塔议会的两名最高席位议员站在一起,略显束手无策。
精神屏障建筑室,那是完全属于最高向导的地盘。
若是从里面强行关闭,就只能由冬晴或者时诺打开。
暴力破门的方案也不太可行,一来是不一定能成功,二来他们不想也不敢将冬晴逼急,投鼠忌器。
“该通知时诺吗?”首席的光脑停留在发送紧急通知的界面。
他像是在询问旁人的意见,又像是自言自语地思忖。
莫甘娜刚看完监控,确定进入建筑室的人就是冬晴,并且到现在也没出来过。
乍听到首席的话语,她同样十分苦恼:“要是知道冬晴出事……不止时诺,恐怕外面几个都要乱了。”
“先看看屏障有没有出问题吧。”权衡之后,首席将紧急通知上的内容换成正常的情况询问,发送了出去。
维易此刻回过头来,手掌心的位置已经拍肿了,急得声音都在抖,问:“冬晴向导会不会有事?”
莫甘娜拉过她:“你先别拍了,冬晴的健康系统现在绑定在我这儿,起码没有危及生命。”
维易将疼痛的手掌藏到身后,木讷地点了点头,又朝建筑室大门的方向深深看去。
三人坐立难安地又等了一个多小时。
首席总算收到时诺的回信,表示居民区一切正常,屏障异常牢固,精英小队暂时有伤无亡。
维易听到消息,从长椅上缓缓站起,欲言又止地扫过首席和二席。
莫甘娜与她对上视线,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她叹了口气道:
“精神屏障没有出问题,冬晴的生命体征也稳定,这……”
冬晴显然是在谋划什么,而这谋划无人能阻拦,又暂且没有伤害到任何人。
维易的思想在内心踱步了两个来回,她主动开口:“首席,二席……你们先去忙吧,我在这儿守着,等有动静了我再来告诉你们。”
确实,三个人候在这儿也没什么用,此事又不宜声张,让维易留下是最好的选择。
莫甘娜再次叹气,带着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最后拍拍她的肩膀,和首席一起离开了。
等到长长的走廊里只剩下维易一人,她眼神逐渐变得茫然,几个紧绷的呼吸之后,又无端转换成坚定。
她像是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心,虽然自己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
她打开光脑,在联系人列表里找到冬晴,指尖控制不住轻颤地发去两句话。
[维易]:冬晴,你到底要做什么?
[维易]: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随后重新坐回长椅上,煎熬地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维易滚烫跳动的心也逐渐冷却下来。
……
时间过了十点,冬晴进入建筑室的第八个半小时。
白塔和普通居民区依旧前所未有的安全。
维易脊背挺直地坐在椅子上,头却低垂着一点一点,昏昏欲睡。
直到“叮”一声响,电梯门打开,莫甘娜拎着一件外套出现,赶跑了维易的睡意。
莫甘娜将手上的衣物递给他:“我还带了两个面包,你饿吗?”
维易摇头,夜里确实冷,于是没跟她客气,接过外套披上:“您给我带的晚餐我都吃完了,我现在不饿,谢谢您二席。”
莫甘娜点点头,道:“你回去睡觉吧,晚上我守着。”
维易不肯:“她……冬晴向导是我的上级,我应该待在这儿。”
她还在等冬晴给她回消息,她不能走,万一冬晴需要她的帮助……
这么想着,维易便更坚定了:“还是您回去吧,这是向导的事儿。”
莫甘娜也没有要和她抢活干的意思,轻易松口:“好,建筑室的门打开我会第一时间收到消息,立即赶来。”
维易朝她点头,看着她的背影再次消失,然后重新坐回椅子上。
白塔安静得可以,也安稳得难得,一切都朝着众人不敢奢望的好方向发展。
只有这窄窄的、不为人知的顶层,一片焦头烂额。
十二点出头,冬晴进入建筑室的第十个小时。
静谧得只剩一道浅浅呼吸的走廊,尽头处突然传出一声闷响。
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维易混身一震,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
她大步朝建筑室的方向跑去,拍着大门和警报键,急迫地喊:
“冬晴?冬晴!你没事吧?给我回个消息!!”
“冬晴!你到底有没有事?!开门让我进去!!”
话落,不远处的电梯门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打开。
首席和二席满身寒气地从里面走出来,面色无比凝重。
莫甘娜看着转过身来的维易,拧着眉开口:“两分钟前,冬晴的健康系统发出警报,生命体征剧烈波动一次。”
维易扶在大门上的手陡然落下。
“暴力破门吧。”首席冷声道,“让开。”
冬晴有生命危险,是得破门。
维易认同这做法。
然而,就在她失魂落魄地挪开第一步时,手臂上的光脑震动了一下。
似有所感,维易的脚步瞬间止住,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光脑是绝对隐私的个人所有物,它的声音和屏幕都可以设置成仅拥有者可见的状态。
她不动声色地垂眸,看到屏幕上的三个字——
[冬晴]:别进来。
维易那一瞬紧张得快要窒息。
冬晴性命攸关,首席和二席一致决定破门……
眼下的所有情形条件在她脑子里迅速地过了一遍,她试图理智地做出决断。
“让开。”首席对她突然停下的脚步表示不满,冰冷地警告。
“维易?”莫甘娜见她出神,同样开口提醒,“快让开。”
理智一点,维易告诉自己,你理智一点。
有什么必要为她做到这一步?明明前不久她还是白塔里自己唯一讨厌的那个人。
别听她的,明明觉得她莽撞武断,那还为什么要听她的?
难道就因为、就因为……
脑海里不受控地出现那天夜里的画面。
冬晴站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就在那个建筑室里。
她指着头顶的屏障,眼里是轻松宽和、温柔坚定的笑意。
她说。
——哨兵、向导和普通人,我不会放弃任何人。
“嗒。”
维易迈了一步。
却不是离开,还是重新往回走。
她双臂张开,用身体护在大门前,咬着牙,整个人都在发颤,声音很抖却格外清楚:
“不能进去……你们不能进去!”
谁都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事,首席的脸色已经黑得能能滴出水。
莫甘娜很快反应过来,赶在首席有所动作之前,快步上去拽维易,压低声不解地质问:“维易!你做什么?!”
维易这时也不知哪儿爆发出来的力气,闭着眼睛别过头,死死扒着门,不肯松手:
“这是向导的事!你们不能进去!”
但她再怎么用劲,也不敌一名A级哨兵,指腹甚至已经磨出了血。
被彻底拽开之前,她忽而看向莫甘娜,眼里有层泪,和极度迫切的哀求:“别进来,别进来……”
眼神触碰的刹那间,不知为何,莫甘娜的手倏地卸了力。
也许是因为维易的神色,也或许是因为……她最后说的三个字。
别进来?
为什么是别进来?应该是别进去啊……这样说就仿佛是冬晴……
莫甘娜猛地看向维易,而后者整个人又死死地贴在大门上,剧烈喘息着,露出悲怆的表情,抬眸与她对上一眼。
首席不耐烦地唤道:“莫甘娜。”
莫甘娜立刻转身,咽了咽口水,也有点走神,然而身位却巧妙地挡在了维易之前,一个耐人寻味的、维护的动作。
脑子里很乱,但嘴上却没有停:“首席,维易说得对,这是向导的事,即便真的要进去,也得经有时诺的同意。”
首席皱眉,几乎被这两人的态度搞懵:“冬晴有生命危险。”
“不致命!”莫甘娜咬着牙说出这么三个字,接着道,“我觉得冬晴有分寸,这样贸然进去反而容易激怒她。”
首席难得说个了长句:“她不声不响地将自己锁在建筑室里将近十一个小时,你跟我说她有分寸?”
莫甘娜自己都觉得咬舌头,但没办法,事已至此总得选一边帮到底:
“冬晴肯定有自己的理由,我相信她不会做置白塔于危险中的事情,我们还是等她出来听她解释吧。”
她话里偷换了概念,冬晴当然不会做置白塔于危险中的事,因为她现在做的是弃自己于不顾的事。
首席一时没绕过来,看着莫甘娜一副绝不让他进去的架势,总不能真和她打上一架。
气得转身走了。
走得倒是不远,自己到长椅那儿就坐下了。
见事态稳定下来,莫甘娜开始兴师问罪,但又不能直接问出口,毕竟S级哨兵的听力不是盖的。
只好用犀利的眼神进行逼问。
维易默默垂下头,不和她对视,人还紧紧护在门前。
莫甘娜两头不讨好,用手指愤愤地指了一下维易,意思是“老娘那么帮你,你身上的衣服还是我的,结果什么实话也不说?”
维易不敢看她。
莫甘娜一拳打在棉花上,也郁闷地独自到走廊窗前站着。
于是,安宁的夜里,白塔顶层,三片焦头烂额。
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维易手臂酸痛难耐,默默放下,只用身子靠在门上。
那三个字之后,冬晴就没再给她发过半条消息。
凌晨两点,冬晴进入建筑室的第十二个小时。
三人在走廊的不同位置沉默地等着,谁也不知道冬晴到底什么时候会出来。
时间过得越久,维易心底就越发虚,她只能在心里无助地祈求冬晴的健康系统不要再发出任何警报。
不然她就是罪人,自以为是地帮助了冬晴,却害死她的罪人。
这时候的安静就比先前好受了很多,起码冬晴没事,不管她到底要做什么,是好是坏,她都还好好地活着。
站得久了,维易腿也有点酸,伸手捏了捏,转身正打算就地坐下来等。
面向大门的同时,她敏锐察觉到门缝有轻微的松动。
身体静止,瞳孔收缩,呼吸停滞。
下一秒,“咔嚓”一声——
大门开了。
第54章
从渐开的门缝里窥视到冬晴的面容,维易钉在原地,喉间也像是被封条紧紧缠住,难以呼吸。
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女人,干枯苍白得如同一张反复揉搓过的皱纸,好似随意的一阵风都能将她轻易带走。
大门彻底打开,冬晴平静地与维易对视一眼,随后将目光转向她的身后。
那两人在听到动静的第一瞬就快步走来。
首席停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莫甘娜则站在维易的身后。
冬晴收回视线,赶在所有人开口之前,盯着维易问道:“你还愿意帮我吗?”
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因为知道自己不管说得再轻也会被那两名哨兵听到。
虽然完全不明白她想做什么,但在这种似乎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的气氛下,维易还是咬着牙点了头。
说过会帮她就不能食言,连首席都拦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冬晴垂了垂眼眸,用气声说了个“好”,然后缓缓道:
“我要离开白塔,在这期间,你负责组织A级向导给居民区屏障传输精神力,直到时诺回来……就算他回来以后,也得按照我的标准执行,全力巩固居民区屏障。”
话里蕴含着爆炸的信息量,维易听得渐渐瞪大眼。
首席威严中带着愠怒的声音率先从不远处砸来:“冬晴,我在会议上明确说过了,我们不会让你离开。”
莫甘娜同时面色凝重地围到她身边来,却是从口袋里拿出两只面包递给她。
冬晴最后一次进食是在昨天早上,在宿舍里随意找了几块压缩饼干垫巴两口,算起来已有近二十个小时滴水未进。
长时间的饥饿状态反倒令身体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抑制住了食欲。
但冬晴还是接过了莫甘娜的好意,抬眼与离她最远的首席对上视线,不退不让。
“我要召开紧急会议。”她说。
首席神色阴沉地眯了眯眼,断定:“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要召开紧急会议。”冬晴充耳不闻地重复一遍,撑着虚弱的身体,一字一句都讲得坚定,“我有这个权利。”-
凌晨两点出头,高层议会召开紧急会议。
深夜的警报总是自带一股不祥之兆,无声的忧与惧与怨笼罩在每个议员心头。
七分钟后,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里,议员们面带倦色地陆续出现。
他们暂且还不知道这短暂的十二个小时里发生过什么,只当是因为外头情况有变,又或是白塔即将直面污染物。
而这已经是异动爆发的第四天了,不管是以上哪种情况发生,都是正常、在预料之内的。
即便再如何不想面对,但作为高层议会中的成员,硬着头皮也要上。
于是,当冬晴说出“我要离开白塔”这六个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字之后,室内弥漫开比死寂更为死寂的沉默。
有人以为自己睡懵了,有人下意识去看高位上那几人的脸色,有人直愣愣地盯着冬晴。
但无一人开口说话。
因为他们的态度和首席一样——不可能。
没有人会为一件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大动肝火、大费口舌。
此刻他们
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冬晴疯了吧?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污染物爆发期间,高层议会里的唯一向导说要离塔,天方夜谭。
冬晴能读懂眼下这阵缄默中,所有人对她的潜台词:
不留余地的回绝,对她不负责任、玩忽职守的责怪,还有认为她小题大做、不自量力的轻蔑。
但冬晴不在乎,她是铁了心地要走,想尽办法地离开。
她不怕在这诺大的舞台上唱一出独角戏,她不需要谁的回应与附和。
冬晴直言道:“我在不久前确诊了精神力损耗,一种不可逆的病症,精神力只会逐渐衰竭。”
她说完这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向她。
震惊、恐惧、责备,冬晴通通视若无睹,平静地继续陈述。
“十二个小时的精神力传输,我已经将绝大部分的精神力都留在了建筑室里。换言之,我差不多精神力枯竭了,你们将我留下也没用。”
精神力枯竭。
于向导而言,几乎等同于其生命力终结的几个字,就这样被她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
后排的几名议员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她。
也就是在这时他们才意识到,冬晴真的要走,这并非一时冲动做下决定,而是她从一始终的坚定选择。
莫甘娜的双拳反复握紧,最终选择一言不发。
秦里则阴狠地剜了她一眼,随后当机立断地对首席道:“我们得让时诺回来,不能留一个废人在白塔里。”
一瞬间,三席就想出了最为保险的方案,他扭头看向冬晴说:“你想离开白塔,可以,但要在时诺到达白塔之后出发。”
在冬晴眼里,这人才是真的疯子,她反驳:“等我到达居民区,时诺出发回白塔。”
“做梦。”秦里轻飘飘地回她。
“你到底知不知道他们才是前线?!”冬晴实在忍不住对他怒吼一句。
紧接着闭了闭眼,将情绪调整回来——
她没必要试图说服这种人。
她不需要认同,她只要把想做的事做到就行了。
冬晴呼出一口气,仿佛破罐子破摔,心里的压力反而小了,将要说的话一气呵成全吐了出来:
“第一,我保证,在我离开和时诺回来这期间,白塔不会受到任何污染物的侵扰,并且,我的精神力能支撑屏障完好无损的时间远不止这么点。”
“第二,我已经私下联系了赫尔曼,她会在天亮之后抵达白塔,带我一起前往普通居民区,所以你们拦不住我。”
她暂且没想出第三,便停下来留给众人反应的时间。
首席面色不善:“私自联系外出作战的哨兵是违规的,冬晴。”
“我知道。”冬晴说,“强行关闭建筑室也好,私自联系外出哨兵也好,一切事情我都愿意承担相应的责罚,但要等我回来以后。”
如果她还有机会回来的话。
“我召开紧急会议不是为了得到同意,而是告知你们我的选择,就像你们告知我伊莱失控的消息一样。”
她看了眼光脑上的时间,带着一意孤行的坚决:“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我需要回去收拾我的东西。”
说完,她垂了垂眸,竟是郑重地向议会里的所有人鞠了一躬。
冬晴自己也很难说明白这个弯腰到底代表着什么。
兴许更多的是歉意吧,对于自己孤行己见,无人能够劝阻的歉意。
但除了这个鞠躬以外,更多的也不会再有了。
她干脆利落地直起身,转身就走。
有人试图阻拦,在和她目光触及的一刹又停下动作,回头去观察首席的反应。
首席坐在主位上,默然地等待这场闹剧落幕。
他没有办法和她鱼死网破。
冬晴在竭尽全力地帮助白塔、帮助普通居民,即便方式方法不被他们所认同,即便从始至终她都在贯彻激进派的路线。
但她以献祭自己的极端举动,确实在最大程度上保全了所有人。
照她所说,普通居民区的精神屏障得到了她的绝大部分精神力,足以维持相当长一段时间。
而眼下是异动第四天,这意味着他们即将度过白塔有史以来最为安全的一个污染物异动期。
如果足够幸运的话,甚至可能不会造成任何伤亡。
一次完全安全的污染物异动,这足以让所有进化者和普通人心血澎湃。
冬晴的行为无疑是冒进而狂妄的,但她又付出了足够重的代价,以一人之力将局面推向了前所未有的明朗。
她不懂得取舍,她妄图救下所有人,白塔她要守,居民区她想护,已经被放弃的伊莱她也要拼尽全力地去挽留。
首席非常不认同她,但又无法去全力阻止她。
起码在救下所有人这件事上,他知道自己很难比她做得更好-
天与地的交界间,渐渐露出鱼肚白。
冬晴坐在窗前,脚边是临时收整好的行囊,目光远远地眺望着渐亮的天色。
她回了神,打开手臂上的光脑,点进和赫尔曼的聊天界面。
[冬晴]:你快到了吗?
只等了没一会儿,对方很快就回了消息,显然一直关注着。
[赫尔曼]:再等我三分钟。
冬晴回了个好,最后确认了一遍自己背包里的行李,又拆了莫甘娜给她的面包用来充饥,随后关掉宿舍里的所有电器,单肩甩上包离开。
电梯下行键被点亮,轿厢却迟迟不到。
这个时间点,白塔里根本就没多少人醒着,电梯怎么会来得这么慢?
冬晴等在四面电梯间,心中隐隐有种极不好的预感,心脏不受控地慌乱狂跳起来。
临门一脚,迟则生变——
她握紧背包带,果断跑向了紧急电梯通道。
拥有开启紧急电梯权限的人不多,按下红键后的第二秒,电梯门便“叮”一声打开。
冬晴忐忑地快步走入,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飞快下滚,心里还是“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屏上血红的数字已经滚下了两位数——9、8、7……
明明离她的目标越来越近了,可冬晴却莫名觉得那像是定时炸弹的倒计时。
她即将面对的究竟是前往居民区的坦途,还是令人尸骨无存的大爆炸?
6、5、4……
光脑震动一声,冬晴的心跳都随之停了一瞬。
她屏了呼吸,低头查看消息。
只有三个字。
[赫尔曼]:别下来!
然而已经迟了。
在冬晴对这条消息感到茫然之际,电梯到达了一层。
厚重的金属大门向两侧拉开,如同潘多拉的魔盒就此打翻。
她看到本该空无一人的大厅里站满了神情各异的哨兵。
愤怒、迷惘、难以置信。
在电梯门打开的刹那,所有复杂的情绪都由一双双陌生或熟悉的眼眸凌迟向她。
第55章
冬晴被一种排山倒海而来的隐形力量压迫得后退一步。
她愣在轿厢内,喉间发紧地吞咽下一次口水。
看着涌动的人群渐渐朝她逼近,冬晴甚至想合上电梯门先逃回去。
到底是什么情况?!
大脑里的一根弦紧紧绷着,她木然地将手指伸向关闭电梯门的按键。
然而电梯等待的时间已经太久,无需她亲自按键,电梯门便已向内缓缓关合。
在渐窄的视野里,冬晴看到一双宽大的手掌不由分说地拨开人群,高大的身影从而显现在她眼前。
是赫尔曼。
冬晴如梦初醒,混身一震——她不能逃。
在电梯门关闭的最后关头,冬晴伸手抵在门缝之间,电梯的感应十分灵敏,瞬间朝反方向打开。
赫尔曼也已经快步走到她跟前。
冬晴上前一步,从电梯里出来,与他并肩。
“这是什么情况?”
她看着面前颇带敌意的一众人,侧着靠近赫尔曼一步,歪头小声询问。
赫尔曼则警戒地伸出手臂挡在冬晴身前,平淡的声线在她耳边响起,言简意赅:“秦里在论坛上公布了你要离开的消息。”
脑中“轰”的一声炸响。
冬晴呼吸急促地打开光脑,不可思议地盯着论坛顶部挂着的公告。
[高层议会秦里]:S级哨兵伊莱外出任务时污染失控,冬晴向导决定离开白塔前往支援,特此通知。
是几分钟前刚刚发布的,故意挑准了冬晴离开的时间,底下
的评论已经成百上千,她没点进去看。
几秒之后,高层议会的其他人像是才注意到秦里的过激行为,即刻将那条公告删除。
不过为时已晚。
冬晴抬起头来,和面前的众人对上视线,心里油然升起一股不安。
这些人显然不是来为她送行,而是前来阻拦她的。
不得不说,秦里这一回兵行险招着,确实把冬晴打了个措手不及。
面对高层议会,她还能以精神屏障为底牌,釜底抽薪地进行周旋。
但面对白塔底层的众人……他们并不知道有关精神屏障的真相,在他们眼里,冬晴的离开意味着对他们的完全放弃。
秦里可以为了暂且将她留住而不管不顾地放出消息,冬晴却没法把真相公之于众。
这并不在她的计划之内,她无法预估后果。
她认为精神屏障的真相迟早需要公之于众,但绝对不是毫无准备的现在,不然白塔一定会陷入混乱。
在冬晴绞尽脑汁地寻找破局之法时,赫尔曼忽然单手揽住她的肩,将她叩进了怀里,沉声道:
“我带你出去。”
男人日夜兼程地赶来,衣物上沾染了浓重的尘土草木气息,因为疲倦而更显戾气重。
赫尔曼二话不说地放出精神力攻击,巨大的能量在人群里凭空破开一条路来,不少哨兵都因为承受不住冲击而连连后退。
冬晴余光扫到这一幕,心脏像是被揪住般泛疼。
她咬着牙没说话,手腕被赫尔曼紧紧牵着,埋头大步往外走。
身后却传来一道嘶吼的声音:“冬晴向导!你要丢下我们吗?”
冬晴脚步不敢停,口腔里的软肉被她咬破,渗出血味。
而那质问也如同字字泣血。
“不是说好了等你忙完这一阵,就开放静音室,给我们净化吗?!”
好几个哨兵不顾赫尔曼的威压重新追了上来,双拳紧握,隐隐有情绪爆发的迹象。
“你要为了S级哨兵放弃我们吗?你是B级向导!你是我们的向导!!”
冬晴沉重地闭了闭眼,在距离出口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赫尔曼察觉到,于是转过身看她。
冬晴低着头,瞧不清神色,默默将自己的手腕扯回了身侧。
赫尔曼没有同她较劲,顺着她的动作,往她的方向迈了一小步,只是没有将手松开。
冬晴便任由他牵着,自己也转了身。
眼前是几名熟悉的B级哨兵,他们双眼发红,呼吸急促,以诘责的态度索要她的回复。
冬晴的脑海里甚至还能回忆出,自己刚来白塔时,尽心尽力为他们净化的画面。
她希望那些时间为他们积累出了一些信任。
冬晴往他们的方向走了一步,被赫尔曼牵住的那只手也因此向后拉起一个更大的幅度。
她盯着他们的眼睛,诚恳郑重道:
“我不是为了S级哨兵而丢下B级哨兵,我只是为了去救一个处境更危险的人而离开处境更安全的你们。”
“我要离开白塔是因为我说过,我不会放弃任何人。”
“我不在此刻放弃伊莱,我也没有在从前和以后的每一刻放弃你们。你们是安全的,我保证。”
冬晴真切地将这些话说完,整个大厅都寂静下来。
人群似乎很受触动,面面相觑的眼神交流间,不再有阻拦她的声音出现。
面前的几名哨兵呆站着,与她对视上没几秒,都纷纷瞥开了眼,态度软化得很明显。
冬晴心里松下劲,正欲离开,人群里突然传来一道脆亮的女声。
声音不响,带着点一板一眼的正经,字字清晰。
“冬晴向导,平安归来。”
冬晴心头一颤,朝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试图找到石戚的身影。
但她的这位副组长个头实在不算高大,被隐没在了人群中,不见踪影。
紧接着,有另一道怯怯的女声也跟着道:
“冬晴向导,平安归来。”
这是那名医疗部的小护士。
“冬晴向导。”浑厚的女声令人群让开一条道,莫甘娜缓步出现在她面前。
她朝冬晴微笑着耸了耸肩,一字一顿道:“平安归来。”
柳暗花明,事态转变得令冬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心底泛上些许暖意,眨了眨眼,有点儿懵地点点头。
反正不管怎么样,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她以此作为最后的道别,果断转身,和赫尔曼一起走出白塔。
快步离开入口处,冬晴想问问该怎么前往居民区,总不是要一路徒步。
刚抬起脸,赫尔曼便拉着她的手腕停下脚,在面前的空地上放出精神体。
冬晴吓了一跳,因为这一次的杜宾犬有点大过了头。
她还在思索这恶犬眼下的体型到底能跟什么常见动物媲美时,赫尔曼已经动作利落地把她抱上了犬背。
第一次“骑狗”的冬晴耸得立马趴下,紧紧贴着杜宾犬的背部,双手环住狗脖子。
然后赫尔曼也稳当地坐了上来,就在她身后,虚扶着她的腰。
冬晴忽然想到了,这恶犬现在的体型好像跟马差不多大……不对,应该比马还大得多。
“你害怕?”
赫尔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现在已经不是可以瞎逞强的时候了,冬晴火速猛猛点头:“我当然怕!”
“你坐起来。”赫尔曼拎着她的衣服后领,让她坐直了身子,胸膛与后背紧贴,他用右手手臂环住她的腰,将冬晴整个圈进怀里,“这样更安全。”
冬晴在“骑狗”这件事上完全就是个小白,自然是赫尔曼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她又猛猛点头表示自己会照做。
“走了。”赫尔曼提醒。
冬晴瞬间绷紧全身肌肉以作应对。
好在杜宾犬一开始跑得并不快,迎面的风柔柔地吹在脸上,冬晴很快就适应,甚至觉得十分舒适,连话都多起来。
冬晴:“要多久才能到伊莱的地方?”
赫尔曼:“我们两个人,速度快,半天就能到。”
冬晴了解地点点头,又问:“伊莱现在状况怎么样?”
赫尔曼无波无澜地回:“快死了。”
冬晴闻言立即回头瞪他一眼,差点因为这动作重心不稳,心急道:“你好好说!”
赫尔曼空着的左手捞了她一把,将她稳稳按在身前,垂眸淡淡答:“我说的实话。”
冬晴皱着眉咬了咬唇,转回身好久没说话。
赫尔曼察觉她情绪不太对,想了片刻,生硬地找补:“但还没死。”
冬晴头也不回,用手肘在他腰侧的位置怼了怼,不知道算什么意思。
赫尔曼伸手握住她的手臂,将其放回原处:“别乱动,我们会掉下去。”
威吓得很在点子上,冬晴瞬间不敢作乱,老老实实地正襟危坐。
从白塔一路往外,先要穿过一大片空旷的平原,才会有人类生活的痕迹出现。
像是因为长久的地壳运动而产生的地质断层,明明前一米还是荒无人烟的茂盛草地,后一米便密密麻麻地扎堆了数不清的房屋。
没有任何过渡地带,宛如陡峭的悬崖。
靠近白塔就意味着处于居民区的最内侧,是普通人能够到达的最为安全的地方,所以这里房屋成群。
再加上正处污染物异动期间,原本住在外围的普通人也被遣散至此。
正值午时,今日云多,太阳很少露面。
冬晴看着两侧的房屋和每座房屋里探出张望的身影,心中生出股怪异的错觉。
就仿佛她从原来的世界穿越到这儿,只不过是她忽然从普通人觉醒成了净化者,从居民区住进了白塔而已。
这种想法令她混身发毛,她不得不转移注意,于是主动又找赫尔曼搭话:
“刚刚那一大片草地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不住人?”
赫尔曼很快道:“是白塔的预备扩建区,不属于居民区。”
白塔还打算扩建?
冬晴问:“什么时候扩建?”
赫尔曼
:“不知道。”
冬晴换个问法:“什么时候扩建过?”
赫尔曼:“近百年之内没有过。”
不出所料,冬晴在心里叹一声——
那块土地原可以庇佑近百年的普通人。
她不愿在此刻想这个,伸手摸了摸杜宾犬的毛发,顺嘴道:“你的精神体怎么可以变这么大?”
赫尔曼对冬晴的一举一动分外关注,就连她只是伸个手的功夫,他都警惕地将手臂圈紧了些。
他反问:“你的精神体不可以吗?”
冬晴被问得一愣。
因为以前不知道有这种操作,所以从没尝试过。
她下意识想将精神体放出来,再意识到什么之后却硬生生止住了。
心里也跟缺了一块儿似的空落。
她的大部分精神力已经彻底损耗了,还剩余的有多少?
百分之五?百分之十?
冬晴不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她此刻将精神体放出来,就只能看见一颗濒临死亡、了无生气的灰色小球。
落寞的情绪一时间来得汹涌,冬晴不想给自己添堵,垂下眼帘,最后安静闭上眼。
赫尔曼感受到身前人一直保持着挺直的脊背突然塌了下来,伴随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他不知道究竟是何原因,只不动声色地让杜宾犬加快了赶路的速度。
第56章
过了建筑最密集的区域,越往外,人烟就越为稀少。
巨大的杜宾犬在逐渐空旷的道路上狂奔,两侧的树木和稀疏的房屋飞速倒退。
冬晴眯着眼,迎面的风将她的所有发丝一股脑全吹到了赫尔曼肩上,她看着眼前不断变化的场景,忽然发现自己有点儿“晕狗”。
“速度是不是比之前快了?”她问。
“嗯。”赫尔曼应了一声,鼻尖全是她头发的淡淡香气,“你不舒服吗?”
“还行。”冬晴强忍着恶心回答,又问,“还要多久才能到?”
赫尔曼左右简单观望,估算着路程:“再两个小时吧。”
还要两个小时……
听到这个答案,冬晴心里的一小簇希望火苗被浇灭,彻底支撑不住,急急喊了停,头扑到外边干呕了几声。
赫尔曼见她这样,担忧地皱了皱眉,不太熟练地抚着她的后背,见她缓过来之后,才将其抱下犬背。
双脚着地的瞬间,冬晴一溜烟地跑进一旁的灌木丛里,昏天暗地地吐了一会儿,整个人都虚脱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来,接过赫尔曼抵来的水,漱过口之后又灌下大半瓶,这才感觉好些。
“可以了,我们走吧。”冬晴将水收回背包里,站在杜宾犬旁等着赫尔曼把自己拎上去。
“再休息会儿。”赫尔曼提议。
冬晴摇摇头,对自己竖了个大拇指,表示自己一切正常:“快走吧,两个小时我能撑住。”
……
一个小时的路程后,四周偶有几座房屋散落,但已经彻底不见普通居民的身影,反而能碰上几支正在休整的小队。
越往外,精英小队的数量就越多,他们甚至还与第二小队和第三小队擦肩而过。
匆匆一眼,瑞尔和星隅都万分诧异地盯着她离开的方向。
天色渐渐昏沉下来,落日将半边天染红,杜宾犬仍在不知疲倦地狂奔着。
他们已经接近最外层的精神屏障了。
旷阔而荒芜的草地上只能看到零零散散的几个哨兵驻守,随时观测着屏障的状况。
然而杜宾犬还在跑。
直至到达屏障的边缘。
视野里闯入相隔甚远的三两顶帐篷,黑点似的人影在眼前不断放大,最终出现冬晴熟悉的容貌。
杜宾犬总算停下,赫尔曼轻松地将冬晴抱了下去。
在地面上站定时,冬晴脚步还有点虚浮,同眼前人无言对视着。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时诺。
他面色冷得能结出冰霜,这几天在外面估计过得也很不好,眼下乌青极重,让一向温和的脸显出几分戾气。
换做以前,被时诺这么阴森森地盯着,冬晴一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认个错再说。
但这些日子,她在高层议会里,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胆子大得不是一星半点。
反正横竖都是一刀,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冬晴梗着脖子,不怕死地说:“你赶紧回白塔吧,不然他们心不安。”
时诺没说话,依旧冷冷地盯着她,随后往前迈了一步。
冬晴忍着没后退。
两人挨得近了,身高上的差别也就显现,冬晴要是想看到他的眼睛,只能微微仰起点脸。
“还剩多少精神力?”时诺这样问她。
具体多少冬晴自己也说不上来,只答:“够用,能撑到异动结束。”
“异动结束之后呢?”时诺紧逼着问。
“那等结束后再说。”
冬晴讲话时感到无比的疲惫,她在白塔里已经受到了数不尽的质问和责怪,她不想跟时诺再重演一遍。
她抬眼无奈地看向时诺,问:“我们要这样讲话吗?”
冬晴的眼里有一潭无比平静的深水,时诺被她望得一愣。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冬晴变了很多。
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总会冒冒失失地闯进他的办公室,问他怎么才能当上B级向导组长的冬晴了。
她在所有人的不知不觉间,成了白塔内声望很高的向导,成了高层议会的十六席,成了在风雨面前能够独当一面的人。
她难以爱惜自己身体的行为略显不成熟,所以让他总是忽略——
她已经站在了他面前,而不是跟在他身边。
她愿意为自己的所有行为付出代价,也在为自己的所有选择负起责任。
时诺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跳过了很多原本想说的话,沉声嘱咐:“伊莱的状态很不好,跨级净化也不一定会有用,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
他忽然捉住冬晴的手腕,用劲握了握:“你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了。”冬晴说。
她也有些想嘱托他的话,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开口:“回到白塔以后,巩固居民区的精神屏障就够了,这是最好的办法,真的。”
“好。”
听到这声允诺,冬晴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时诺的表情则像是冰雪融化般,对她露出温和的笑:“我知道,你在白塔里做得很好。”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声吊儿郎当的长口哨。
冬晴侧脸看过去,竟是游金带着一名哨兵走来。
她诧异道:“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问话间,游金已经双手插兜地走到她身边。
他左侧脸颊处添了一道伤,看颜色还很新,明明破了相,却又给他平增几分痞气。
游金弯腰盯她,慢慢悠悠道:“当然是跟你一样,来看管某个失控的疯子。”
不会好好说话的神经病。
冬晴对他很不走心地笑了两声。
跟着游金来的那名哨兵负责护送时诺回白塔,几人道过别后便分道扬镳。
赫尔曼不知何时也站在了冬晴身边。
冬晴一时间“左右为男”,于是目视前方地问:“伊莱在哪儿?”
赫尔曼干脆地握住她的右手手腕,带着她往前走。
才迈出第一步,左手就被人拉住。
像是拔河似的,冬晴和赫尔曼被牵制住脚步,同时转回头。
游金一点一点将五根手指插入冬晴左手的指缝之间,强行与她十指相扣,随后挑衅般冲赫尔曼挑了挑眉:
“至于那么殷勤吗?”
毫无理由的敌意。
冬晴是来救人的,她没闲心处理这种无谓的争端,没什么耐心地从游金的手里挣扎出来,瞪着他斥责:“你别闹。”
说完便快步拉着赫尔曼离开。
游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神色一点点冷下来,先前牵着冬晴的手垂在身侧,兀自搓了搓手指。
……
“伊莱在那帐篷里,我不方便走太近,S级哨兵的气息会让他失控加重。”
赫尔曼将她带到一块极其辽阔的旷野,冬晴看到十余米的距离外有着一顶白色的帐篷。
她问:“他的情况怎么样,我进去的话会攻击我吗?”
赫尔曼敛眸道:“他伤得很重,加上间歇性失控,清醒的时间不多,时诺在他清醒时试图给他净化,受到了攻击。”
“我会在这儿守着。”他补充。
冬晴点头:“那
你在这儿能听到帐篷里的声音吗?”
赫尔曼:“正常说话的音量听不见,但如果你大声呼救,我能听到。”
冬晴满意道:“好。”
她确实不希望自己和伊莱的交谈被他听见,拍了拍脸,大步朝帐篷的方向走去。
在距离帐篷五步远的时候,鼻腔里忽然涌入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冬晴心惊肉跳,手脚麻了一霎。
下一秒,她猛然迈开步子,往帐篷里冲去。
“伊莱?伊莱!”
慌乱掀开帐帘的瞬间,一阵如同夹杂着血水的劲风朝她袭来,冬晴下意识闭上眼。
腕间被人狠狠拽住,强硬地举过头顶,随后一阵天旋地转,冬晴被扑在了地上。
好在帐篷内铺着一层干净厚实的软垫,让冬晴的后背不至于擦破。
她睁开眼,看到伊莱苍白无血色的脸,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伊莱?伊莱……”
她的话音在伊莱用手背触上她的脸颊时吞没了。
伊莱的眼神很空洞,宛如置身梦境的迷惘,没有聚焦,冬晴都不确定他到底是在看自己哪里。
眼睛?鼻子?嘴巴?
他左手牢牢地桎梏着她,右手则在她脸颊上轻轻地游走。
像是轻柔的怜惜,又像是捕杀猎物前的谨慎,让人有些难以捉摸。
冬晴确定,空气中的那股浓重血腥全是从他身上传出的。
为什么会有血气?受伤了?还是什么……
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伊莱仿佛才用理智认出眼前的人是谁,攥着冬晴的手松了力道,单手捧住冬晴的脸,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冬晴?”
没有失控。
冬晴仰起脸,竟在这种情况下对他轻松一笑,坚定地应了一声:“嗯!”
伊莱的神色彻底柔和下来,嘴角甚至还有抹若有似无的淡笑。
冬晴要和他说些什么。
紧接着,身上一重,伊莱居然直接压在了她的身上。
一个S级哨兵压在身上,冬晴觉得自己快被压扁了,压得喘不上气,说不出话来。
刚想艰难地喊他名字,腰间却传来一种濡湿的触感,源源不断的温热湿意透过衣衫,在她的肌肤上熏染开来。
冬晴懵了一瞬,脑中的弦接连崩断,抽打着她的神经。
不知从哪儿爆发出来的力气,冬晴忽然双手握住伊莱的肩,将人从身上推开,让意识薄弱的他平躺在一旁。
她从地上坐起来,低头看向自己和伊莱的腰间。
一大片鲜红。
冬晴眼神已经吓得发直了,却还是凭借本能掀开了伊莱的衣摆。
细窄的腰上缠满了严实的绷带,见不到半片肌肤,绷带上也早已渗透了血。
冬晴腿脚发软,跌跌撞撞地要起身叫人,却被躺着的伊莱捏住了衣角,他有气无力地眯着眼,轻声道:“别叫他们。”
冬晴以为他是怕自己把游金和赫尔曼喊来,令他失控加重,于是赶忙安慰:“我去叫一个会处理伤口的向导!”
伊莱闻言淡笑着摇了摇头,用力拉了一把已经站起身的冬晴。
冬晴双腿本就打颤,被他这么一拽更是站不稳,猝不及防地朝他载倒下去。
滞空的几秒里,她满脑子都是:伊莱腰上的伤。
她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落了地,手肘直直撑在地上,打到了麻筋,刺痛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咬起牙,下巴磕在伊莱的肩上,骨头毫不客气地相撞,两人皆是闷哼一声。
但值得庆幸的是,冬晴避开了他腰上的伤口,身子在他的腰腹上留了一些空隙。
有惊无险,冬晴缓过神来,气愤地打了一下伊莱的肩,又不敢真的用力,用气声尖叫道:“这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伊莱恍若不觉,伸手将她的头轻柔按在自己的肩上,宛如找回什么珍宝,闭着眼感叹:
“你别走就好。”
第57章
冬晴艰难地在时诺身旁侧躺下来,顾及着他的腰,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的伤口怎么办?”
伊莱的喘气声有点重,伤口还汩汩地涌着血,令他的脸色更加苍白:“没关系,帐篷里有药,待会儿我自己重新包扎一下就好。”
没关系?在赫尔曼口中“快死了”的人怎么可能没关系?
冬晴当然不会让他自己处理伤势,从地上坐起来,问他:“药在哪儿?”
伊莱给她指了个方向,冬晴顺势望去,果然看见一个很大的医药箱。
她费劲地把箱子拖过来,掀开盖子,里面摆放着满满的医用物品——
两大卷崭新的绷带,五花八门的瓶瓶罐罐,有几样用来消毒的冬晴还认识,其他五颜六色的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这、这要怎么弄?”
冬晴人生第一次处理这样的重伤,难免手足无措。
伊莱轻笑了一声,温声道:“先帮我把腰上的绷带拆了。”
“好。”冬晴点头应和,迅速从医药箱里找出一把小剪刀。
伊莱腰上的绷带全部被血浸满,成了湿红的一大片,难以分清边界在哪。
冬晴仔细地用手指摸索着,将绷带轻轻提起来一点,剪刀小心地一点点往下剪。
她生怕会碰到伊莱的伤口,专注到听不见任何声音,没一会儿就已经满头大汗。
好在总算顺利地把绷带剪出了一条竖着的口子。
她将剪子上的血迹擦干净,放回医药箱,随后深吸一口气,低头认真观察,用手指轻轻捏住了绷带的破口处。
缓慢揭开。
被血浸湿的绷带很有分量,冬晴注意着力道,防止它重新掉回去。
血肉粘连,纱布撕开时会发出黏糊糊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冬晴忍着恶心将绷带彻底掀开,随后看到伊莱腰上的伤。
那是一道几乎将他的腰横向贯穿的可怖伤口,撕裂的地方有隐约的针脚,应该是先前被人缝上过。
她有呕吐的冲动,但害怕伊莱因此伤心,故作镇定,声音却和双手一样难以遏制地颤抖着:“伊莱……我要怎么做?”
伊莱仍平躺在地上,没有第一时间回复她,而是歪了歪脑袋观察她的表情,自嘲般问:
“很恶心吧?”
冬晴心里一惊,颤抖的手去握上伊莱的手,抬眼急促道:“别这样说,你只是受伤了,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伊莱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后移开视线,将目光放在医药箱上,轻描淡写道:“用生理盐水清洗一下伤口,换上新的绷带止血就好。”
冬晴不敢耽搁,立马照做。
毕竟再多的她也不会了,万一要让她帮忙重新缝伤口……她一定会当场崩溃的。
用掉了两大瓶生理盐水,伊莱的腰腹看起来才干净些,但等到缠绷带时冬晴又犯了难。
她拿着一截纱布在伊莱的腰上反复比划,最终为难地问:“伊莱,你能坐起来吗,这样我不太方便缠绷带。”
伊莱说“好”,于是冬晴握住他的手臂,使劲将他扶起来。
随着他上半身直立,掀开一半的衣摆又要掉下去,要是碰到伤口又会重新污染。
冬晴眼疾手快,一把拎住那衣摆,但伊莱却因此失去她的支撑,朝她倒过来。
额头重重碰在一起,冬晴觉得眼冒金星,可她一手扶着伊莱,一手拎着他的衣摆,再没多余的手可以揉一揉额头。
她抬眼想观察一下伊莱的情况,目光所及里,只有一双紧闭着的、睫毛颤动的眼睛。
冬晴觉得自己鬼迷心窍了。
在这种处境下,她竟然还有闲心欣赏伊莱的容貌。
甚至情不自已地抬起下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一触即离。
伊莱似乎也对她的举动感到意外,缓缓睁开眼。
近在咫尺的距离,两人安静对视着。
伊莱由于重伤,反应颇为迟钝,冬晴率先承受不住他的视线,垂下了眼。
“衣、衣服,你能自己拎一下吗。”
冬晴刚做完坏事,实在心虚,话
都说不利索。
伊莱反应了两秒,额头和她分开,垂下脑袋,用牙咬住了冬晴捏着的衣角。
手指无意蹭过伊莱下巴,冬晴脸热得不行,用肩膀抵住了伊莱的脑袋,手忙脚乱地重新拿了纱布和绷带。
先用纱布覆盖住创伤的位置,再用绷带一圈圈缠绕上去,空气里只剩下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和几道紊乱呼吸交缠在一起的声音。
伤口被一条条的白色挡住,与肌肤鲜活的颜色形成强烈的对比,细窄的腰身曲线也由此完美勾勒。
冬晴的动作从未如此轻柔过,仿佛害怕一不小心就会将这片细腰折断。
最后绑上一个结实的死结,冬晴抬手捏住被伊莱叼住的衣角。
“好了。”她小声提醒。
伊莱应声松口,衣摆下落,遮住所有光景。
冬晴心里重石落地般叹出一口气,抬眼想问问他感觉怎么样。
谁知嘴唇被猝不及防地吻住。
伊莱的吻和他本人一样温柔到诱人,唇瓣之间缠绵地辗转。
他一手扶住冬晴的背,一手推着她的肩,将人缓缓放倒。
这一次,冬晴的背后有一双大掌垫着,没有受到任何疼痛的冲击。
伊莱一下一下吸吮着她的下唇,像是从中获得了什么抚慰,与她十指相扣,掌心贴紧不留一丝空隙。
他顺滑的浅灰色长发从肩膀处倾落,即便狼狈至此,依旧将其打理得细致,泛着淡淡的光泽,像一湾极小的瀑布。
舌尖试探地舔过,滚烫柔软的触感让冬晴浑身一颤,发出极弱的嘤咛,她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
呼吸急促地打在一起,某个短暂分离的间隙,冬晴睁开眼,眸底蕴了层薄薄的水汽。
她眨眨眼,眼前的景象却不是十分清晰,细声细气地问:“伊莱……你要和我精神链接吗?”
精神链接。
自从离开白塔起,伊莱每每想到这四个字,心里都像是有一丛小刺隐隐作祟。
因为只有他的身上还没有沾染冬晴的气味。
一靠近那四个人,属于冬晴的香气就毫不客气地钻入他的鼻腔,洋洋得意地朝他炫耀。
嘲笑他什么也没有。
但伊莱想,冬晴应该不是不愿意。
她总是夸自己漂亮、觉得他身上的味道的好闻,甚至说过喜欢他。
如果他用冬晴喜欢的这张脸刻意引诱的话……虽然心思有些卑鄙阴暗,但他想冬晴会动容的
所以只是差一点时间而已。
异动来得太突然,是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而已。
伊莱几乎是靠这个念头撑过这几天的——他还想要和冬晴有更多的时间。
然而,此刻,这个他奢望了很久的时刻就在眼前。
伊莱伸手拨开她脸侧的发丝,随后将五指插进她耳边的乌发里,轻轻揉了揉,不答反问:“你愿意吗?”
冬晴认真地思考起来。
虽然地点不是特别合适,但时机却是不错的。
她的精神力损耗已经到了最末的地步,往后的每一天都只会越来越衰弱,所以如果要和伊莱精神链接的话,越早越好。
迟则生变,这个道理她最近领悟很多次了。
思及此,冬晴抬起手臂,主动勾住伊莱的脖子,眼神坚定,小声但真挚道:
“嗯,我愿意!”
伊莱因她的神情一愣,随后缓缓地笑起来。
他的一颦一笑在冬晴眼里总是格外充满吸引力,眼下病态尽显,更有一种破碎脆弱之感,冬晴不由地看出了神。
伊莱则用大拇指在冬晴的脸侧轻刮了两下,茫然的神色像是在挣扎什么,最终无比珍重地俯身落下一吻。
在冬晴即将回吻之际,伊莱却克制地离开了。
他握住冬晴的手臂,将还在发懵的冬晴从地上拉起来,期间似乎又扯到了伤口,倒吸一口气。
冬晴闻声立马回过神来,关切他的伤势,然后小心翼翼地抬眼问:“不用精神链接吗?”
伊莱朝她笑着摇了摇头:“我不希望是在这里。”
而且他知道,赫尔曼就在十几米以外的地方守着,他没有想要被窥探的兴趣。
冬晴垂着脑袋,将脸侧的发丝都拢到耳后。
等帐内的气氛慢慢冷却下来,她才重新看向伊莱,开口问:“你现在是不是不能和其他人接触?但你这个伤势看起来好危险……要不我去问问这该怎么处理,回来再帮你……”
伊莱忽然牵住她身侧的手,冬晴未说完的话便也没了声息。
“这样带我出去就可以了。”伊莱举起与她十指紧握的手,“我说过,你别离开我就好。”
两人从帐篷里出来的第一秒,远处的赫尔曼就有所察觉,警惕地眯了眯眼。
视线里,两个清晰的人影正缓慢地一步步走向他。
伊莱脚步虚浮,脸上苍白无血色,几乎已是强弩之末,身旁的冬晴配合着他的步调,眼神很少从他身上挪开。
但最碍眼的还是莫过于他们紧叩在一起的手。
有必要走得那么慢吗?赫尔曼烦躁地腹诽。
虽然伊莱是快死了,但也不至于走成这个鬼样子吧?
他断定,伊莱是故意的。
即将走到赫尔曼跟前,冬晴举起另一边的手,夸张地朝赫尔曼挥了挥。
赫尔曼看见了,虽然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大步向他们走了几步。
三人碰上面,冬晴刚要开口,却感到右手忽然被伊莱牵得更紧。
大概是受到了赫尔曼的影响。
她一愣,错过了最佳的开口机会,好在赫尔曼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自然地接了话:
“屏障情况很稳定,第一小队和另两支小队在巡查,我们先去最近的后勤基地。”
话落,巨大的杜宾犬又一次凭空出现在了草地上,赫尔曼凑近一步,想像之前一样把冬晴抱上去。
条件反射,冬晴也差点熟练地举起了手,直到右手再次被轻轻一捏。
仿佛温柔一刀,冬晴瞬间往后退了一步,徒留赫尔曼的手臂停在半空。
有点尴尬……有点得罪人……
冬晴在原地手足无措地打起哈哈:“那个,后勤基地远吗?不然我们走着去吧,就当锻炼了。”
“不远。”
回答她的却是侧后方牵着她的伊莱。
冬晴讷讷地转头看他。
却发现不知何时,放大了好几倍的赤狐也已经蹲坐在了一旁,歪着脑袋,抖抖耳朵,用狭长的眼睛盯着她。
冬晴领悟伊莱是想由自己带着她去,连连摆手说“不行”。
那赤狐腰腹的位置也缠着一圈圈绷带呢!给它伤口坐裂了可怎么办?
然而伤患本人朝她微微一笑,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抱上了狐狸背。
两侧景色开始飞速倒退。
说实在的,赤狐毛长,背部软绒绒的,坐起来还真比杜宾犬舒服一些。
但冬晴一想到伊莱伤成了什么样,就惶恐不安,如坐针毡。
好几次试图换个坐姿发力点,让赤狐不必承担自己的全部重量,却被伊莱从身后环住了腰。
他下巴蹭冬晴的头顶,柔声细语安慰:“没事的。”
十余分钟的路途过去,最近的后勤基地出现在三人眼前,是一座居民的三层小洋楼。
因为普通人员都被遣散到了靠近白塔的地区,所以空出来的房屋都被暂且征用。
赤狐和杜宾犬在小洋楼前停下,赫尔曼率先收回了精神体。
身后的伊莱迟迟没有动作,冬晴有些疑惑地唤他:“伊莱?伊……”
话音到一半,一双手抱住她的腰,将她稳稳当当放到地上,但冬晴能感觉得出来,这力道是虚弱的。
她刚站稳,抬头,举起手臂想
牵伊莱下来。
不料眼前的赤狐霎时消失不见,伊莱也像是失去意识一般,从半空中摔落。
第58章
“伊莱!”
冬晴惊慌失措地大喊一声,完全出自本能地伸手去够跌落的伊莱。
她位置站得很靠前,看趋势,是想拿自己做他的人肉垫来进行缓冲。
伊莱即将掉落在冬晴身上的前两秒,她死死闭上了眼。
嘀嗒、嘀嗒。
伸出的双掌上明确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体温,但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达。
冬晴后怕地睁开了眼。
只见伊莱双眼阖着,无声无息的样子仿佛已经失去生命,立在她面前不过一寸的距离,令人看得心惊肉跳。
她抬起的双手只是虚碰在伊莱的手臂上。
而支撑着他没有彻底倒下的,是不知何时赶到两人身边,单手扶着伊莱肩膀的赫尔曼。
冬晴抬眸与赫尔曼对上一眼,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听到外边的动静,后勤基地里匆匆忙忙地赶出来几个人。
看清来者究竟是谁后都纷纷倒吸了口凉气。
不敢有半分耽搁,他们简单和两人打过招呼,便半背半扛地将伊莱带进楼房里面。
冬晴寸步不离地跟着。
这间后勤基地距离屏障处最近,专门为巡守的精英小队提供,大概是屏障情况不错的缘故,里面的伤者数量不多,一层大厅里只有零零散散的几拨人正在处理伤势。
冬晴三人的到来颇受瞩目。
一名隶属医疗部的A级哨兵从转角处的木质楼梯上快步下来,看见昏迷的伊莱严肃地蹙起了眉,对两边扛着他的后勤人员道:“赶紧到三楼。”
后勤人员应了声好,把人带上楼梯。
冬晴见这架势,不由在楼梯前停下,谨慎问:“我们应该不能跟上去吧?”
就像手术室外医生会让家属止步一样。
不料为首的那名A级哨兵十分震惊地看向她,道:“冬晴向导,如果你不跟来的话,我们就是去送死。”
冬晴一愣,而那A级哨兵嘴有点碎:“我绝对不想当第一个在这场异动中死于S级哨兵之手的人。”
“所以冬晴向导,请你务必紧紧地跟着伊莱哨兵,这是对我们最大的保护。”
冬晴神色认真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迈步之前手掌却被人轻轻留了一下。
她茫然转头,发现赫尔曼正垂首看她。
他沉声说:“我不能上去,有任何事记得喊我。”
手掌被粗砺的指尖抚过,奇妙的触感像是在掌纹里流传,冬晴说不出话,只讷讷地再次点点脑袋。
然后利落地扭头上了楼梯。
“哒、哒、哒。”
木质楼梯上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洋楼里回响,众人上了二楼。
冬晴跟在最后面,小心地观望着。
二楼的房间多,是用来安置重伤哨兵的地方,大厅里只有几个后勤成员在处理药品,血腥气也比一楼浓上许多。
冬晴闻得有些反胃,不由屏了点呼吸,空气从鼻腔里少进少出。
“哒、哒、哒。”
终于上了三楼。
到了这一层,就不见半个人影,走廊里的窗帘拉了一半,顶灯没开几盏,窗外有摇晃的树影投射在墙面和地板上,昏沉的氛围透着股怪异。
冬晴第一眼就觉得这地方做医疗用地未免看起来太不吉利。
不过哨向世界不讲究这些,后勤人员打开了最近一间房的房门,照为首哨兵的指示安顿好伊莱后便立马离开了。
太多人聚集不利于伊莱眼下的状况。
那名医疗部的A级哨兵作为此次的主治医生自然没法离开,他看起来话多胆小,驻足在房间门口,一个劲朝冬晴挤眉弄眼:
“冬晴向导,拜托,您先进去,您先进去。”
冬晴不解地问:“你不进去吗?”
“主治医生”讪讪一笑:“感觉你先进去会安全一点,我有点害怕。”
毕竟听说连时诺向导都受到过伊莱的攻击,虽然他眼下正晕着,但保不齐下一秒就会因为陌生气息而强制苏醒,彻底失控。
冬晴了然,爽快地先进去了。
这房间面积不小,和B级向导的宿舍差不多大,伊莱此刻正躺在床上,床两边早布置好了各种精密的仪器。
A级哨兵在门口观望了一会儿,见其中一台已经连接的机器上各数据都稳定,这才放心跟进来。
然而他刚踏入房间一步,原本平稳的数据突然剧烈起伏起来,连仪器都异常地发出“滴”一声波动。
两人顿时吓得定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A级哨兵恨不得能够原地消失,反正是指望不上他了,冬晴只好硬着头皮小声唤了一句:
“伊莱?”
随着她的嗓音响起,仪器上的数据经历了一次异常剧烈的浮动,紧接着归为平静。
冬晴若有所思地看向门口僵着的A级哨兵,好奇地问:“能听见?”
A级哨兵满脸愁容,摊了摊手:“不知道啊。”
污染物异动十年一次,S级哨兵重伤、失控昏迷的先例也少得可怜,完全是摸着石头过河。
没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冬晴转回脸,看着床上的伊莱,继续道:
“伊莱,我旁边是医疗部的人,他得给你处理一下伤势,但是你放心,这过程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她边说边慢步走近,走到床边,握住了伊莱的左手,俯下身小声说:
“我答应过你,不会离开。”
门口的A级哨兵听力不错,因这肉麻的话抖了抖身子,但不敢作声。
冬晴自己也觉得有几分难为情,不过更多的是惊讶于她竟然能如此自然地说出这种话来。
不会离开……
以前只有在谄媚老板的时候才开得了口吧。
脸很热,但心情却意外的不错,有种莫名的释然。
她抿了抿唇,询问伊莱:“那我让他进来了?”
伊莱显然没法回答。
冬晴自顾自直起身,朝门口那哨兵丢去一个眼神。
哨兵瞬间心领神会,做贼似的往里蹭了一步。
两人紧张地看着仪器上的数据,等待伊莱的态度——
不错,数据平稳,说明伊莱接受良好。
冬晴甚至在内心夸赞白塔塔花的好脾气、讲道理。
于是此次的主治医生就以极其窝囊的步态来到了他俩身旁,将床边的所有仪器接入完毕后,开始处理伊莱身上的外伤。
除了腰腹上那道几乎贯穿的致命伤,伊莱身上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口,血肉粘连着布料,衣服无法完整顺畅地脱下来。
A级哨兵取了把剪子,打算将他的衣服剪开处理。
一来场面有点非礼勿视,二来冬晴对那些狰狞的伤口接受度还不高,于是板着脸背过了身,手仍轻轻地捏着伊莱的手,让他知道自己还在。
背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接着是各种液体在瓶瓶罐罐里晃荡的声音。
冬晴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她看不懂的仪器显示屏,鼻腔里慢慢充斥起血腥和药物的气味。
各种数据时快时缓地变化着,A级哨兵手上的动作不停,处理完大部分伤口后,凝重地看向伊莱腰腹上的那处断裂。
“他腰上的伤得重新缝合,冬晴向导,在仪器上注意一下他的状态。”
冬晴原本已经在神游,闻言立即清醒过来,道了声好。
她握住伊莱的手愈发用力。
很快就有针线穿破皮肉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极其微弱,却能让人清晰地幻想出那个画面,冬晴闭了闭眼,感到牙酸。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冬晴所有的感官都放在那几台滴滴作响的仪器上,连时间的流逝都无知无觉。
A级哨兵满头大汗地直起身来,重重松了口气,摘下橡胶手套扔在一旁的托盘里:“好了。”
听见这两个字,冬晴也是如释重负,默默转过身来。
床上纯白的被褥只盖住了伊莱的下半身,暴露在空气里的地方几乎都缠满了绷带,难以想象他身上是怎样密集的伤。
冬晴闷闷地吐了口气,问A级哨兵:“这样他就算好了吧?”
A级哨兵歪了歪脑袋,似乎在判定她口中“好了”的界线,开口回答:“只要他不再添新伤,暂时的伤都不会要性命,但这只是身体方面的……”
哨兵顿了顿:“精神污染我就没办法了。”
“那昏迷状态下我可以给他净化吗?”冬晴紧接着问。
A级哨兵露出了一副“你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的疑惑表情,
但还是认真解答:“可以是可以,但由于没法得到他的回应,净化效果会比正常弱很多,并且格外消耗你的精神力。”
冬晴若有所思地垂下了黯淡的眸,点了点头。
“他情况刚稳定,我不好久待,先下去了。”
A级哨兵离开时还带上了门,于是整个寂静的房间里就只剩下两人。
冬晴搬了把椅子放到床边坐下,静静地发着呆,目光找不到一个具体的落脚点。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作为B级向导,给S级哨兵做跨级净化需要十分严苛的条件,而伊莱眼下昏迷着,跨级净化多半无法成功,再加上她现在的情况……只怕尝试一次都会伤筋动骨。
仪器的“滴滴”声在耳边不厌其烦地作响,冬晴觉得又累又困。
她想不起来自己有多久没睡觉了,眼皮在打架,思绪昏昏沉沉,索性将一只手放进伊莱摊开的手掌里,身子往前倾,避开伊莱的身体,趴在床的边缘闭上眼睛。
不过几秒钟的功夫,她就彻底熟睡过去。
难得没有做梦,这一觉竟然算得上安稳,冬晴再次睁眼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那声音极其微弱,她起先以为是自己幻听,分辨了好一会儿才确定真的有人在门外。
她醒了醒神,快速起身去开门。
门外候着的是一名不太眼熟的后勤人员,见门开了,还怯懦地往后退了一步,神色腼腆不安,像是生怕打扰屋内的人。
他声音放得极轻:“那个,冬晴向导,赫尔曼哨兵让我上来看看你的情况,顺便问问你需不需要吃东西,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带上来。”
这个后勤基地离白塔太远,光脑的信号不太稳定,赫尔曼便没给她发消息。
又由着伊莱的缘故,他不方便亲自上来,于是找了个等级较低的后勤哨兵代为找她。
冬晴此时一觉睡醒,肚子确实空荡荡的,回头看了眼还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伊莱,思索了片刻。
“我跟你下去吧,吃点东西再上来。”她决定出去透透气。
后勤哨兵自然没有异议,安分地在前面给她带路。
昏暗无灯的房间里,房门关合时只发出了如牙齿碰在一起的轻微声响。
而谁都没看见,在这声音消失之后,仪器数据上忽然剧烈的颤动。
第59章
二楼尽头的露天阳台里,天蒙蒙亮,这已是次日清晨了。
冬晴和赫尔曼隔着两个手臂的距离左右站在栏杆前。
一楼聚集着处理伤势的一干人员,环境较为嘈杂,不适合进食闲谈,三楼对赫尔曼来说更是不能踏足的禁地。
于是,二楼反成了最适合他们待着的地方,毕竟重伤的哨兵们都乖乖在病房里关着,互不干涉。
冬晴双臂搭在金属制的栏杆上,手上拿着一块压缩饼干往嘴里送,迎面吹来室外的微风。
这儿的伙食本就差,更别提离了白塔,也就只有一些干粮能吃。
冬晴干巴巴地嚼着,口中不断分泌唾液,却还是难以下咽,于是拿过手边的水灌了一口,勉强将嘴里浆糊状的东西顺了下去。
腮帮子嚼得发酸,她暂且把剩余的部分裹回包装袋里。
赫尔曼注意到她的动作,侧目问:“不吃了?”
冬晴含糊地“嗯”了一声:“差不多饱了。”
赫尔曼闻言没再说什么,他一向寡言少语。
冬晴便主动开口:“这是异动第几天了?”
赫尔曼答:“第五天。”
而照以往经验,污染物异动持续时长短则一周,长则半月。
冬晴默默叹了口气,继续发问:“现在可以预测结束时间吗?”
赫尔曼摇头道:“没有平稳下来的迹象,很难预测。”
冬晴看向屋外大片的草地,很久没说话。
赫尔曼慢半拍地察觉她情绪的低落,想了想,极不熟练地安慰:“但这次的居民区屏障情况很好,很快就过去了。”
言语间,他将栏杆上搭着的手臂靠近冬晴,想要去碰她的手。
然而,在肌肤相触的前一秒,冬晴竟然下意识把手臂往里缩了缩,躲开了他的亲近。
两人皆是因为这细微的动作一愣。
冬晴想解释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担忧地小心抬起了眼。
赫尔曼则不解地直直看向她。
时间在两人对视的空气中变得凝重胶粘,流淌得格外缓慢。
话语好像被方才吃下去的那些饼干堵在喉头,冬晴怎么也吐不出来。
在一番艰难的思考之后,赫尔曼试图理解她动作的含义:“你生气了?”
仿佛又被人往嘴里塞了一通的棉花,冬晴有气无力地撇开头,用气声道:“没有。”
赫尔曼讨厌她回避的样子,步步紧逼地往她靠近一步。
冬晴顺势后退一步。
已经是明显的抗拒了。
赫尔曼愣在原地,思绪少见地有些发懵:“为什么?”
看她不说话,他又补问一句:“我做错什么了?”
离开之前不还是好好的吗,明明都已经和她精神链接了……为什么会突然排斥和他的接触?
他不在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
赫尔曼的眉头越拧越用力,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一做这样的表情,便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气势。
冬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显然不擅长处理这种严肃的情感问题,每每遇到,连插科打诨、嬉皮笑脸的功力都使不出来。
至于疏远赫尔曼的真正原因,那就是另一个让她有些难以说出口的情感问题——
她已经对伊莱说过喜欢了。
从前种种不论,但对冬晴来说,说出“喜欢”便是正式的告白,因此在这之后,她需要重新约束自己。
虽然身份的特殊让她常常不得不与哨兵有亲密接触,可在没有外力压迫的非工作情况下,她觉得该对自己说出口的话负责。
她垂着眸,艰涩地组织语言,不知该怎么开口,迟迟没有出声。
赫尔曼却在她为难的神色中敏锐地意识到什么,虽然具体原因无法清晰得出,但直觉告诉他,这绝对不是他愿意听到的。
在冬晴重新鼓起勇气抬眼之前,他忽然大步往外走去,与冬晴擦肩而过。
冬晴懵了一瞬,随即转身跟了两步:“你要去哪?”
“第一小队快回来了,我得带队去和他们交接。”
赫尔曼以背影面对冬晴,竟是打算直接将先前的话题揭过。
兴许这确实不是坦白的好时机,冬晴想,起码等到这次异动结束吧。
她内心松了口气,如临大敌的紧张消失,正打算跟着赫尔曼一起下楼,却听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先前那名医疗部的A级哨兵猝不及防闯进两人视野。
他气喘吁吁地朝冬晴跑来,在楼梯上与赫尔曼擦肩而过,情况太紧急,他甚至没空和赫尔曼打个招呼。
A级哨兵在冬晴面前堪堪站定,火急火燎地打开光脑对她道:“病房里的所有仪器突然都断开了链接,伊莱大概已经醒了,但状态不明。”
闻言,赫尔曼的身影一顿。
冬晴更是不假思索地侧身就要往楼上跑。
还是A级哨兵及时伸手拽住了她:“冬晴向导,万一伊莱是失控的状态……”
“那我也得上去看看。”冬晴说完想了片刻,又对他道,“麻烦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确定完他的状态后我会出来跟你说一声,如果五分钟后我没有出现,你就带着后勤基地里的所有人转移阵地。”
面对失控的S级哨兵,除了尽力避开,确实再没有其他方法。
A级哨兵目露担忧地应了声“好”,目光追随着冬晴上楼的身影。
三楼依旧是一片诡异的寂静,清晨的阳光从半开的窗帘里隐隐绰绰地溜进来。
冬晴将脚步控制得格外轻,却在走完最后一节楼梯时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是从房间里传出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冬晴霎时瞪大了眼,顾不上别的,匆匆几步走到房间门口,将房门给推开。
屋内一盏灯也没点,不透光的窗帘拉得无比严实,若非走廊里照进去了一点光线,冬晴怕是什么也看不清。
模糊一片的黑暗里,冬晴看到有个高大的人影站在床尾的位置。
她仍伫足在门口,没有第一时间进去,试探着喊了一声:“伊莱?”
对方迟迟没有回应。
“里面太黑了,我能进来把灯打开吗?”
冬晴一边小声地问着,一边往里磨蹭了一步,手摸向门口墙壁上的顶灯开关。
而在她打开那盏刺眼大灯的前一秒,伊莱突然出声了。
“冬晴,你先别动,我刚刚不小心摔碎了一只玻璃杯,地上会有碎玻璃,我来开灯吧。”
说完,他的身影动了动。
虽说地上有玻璃碎片,他却毫不顾忌地绕着床走到了床头的位置,开了盏柔和的夜灯。
这下冬晴总算能看清了。
床尾不远处有张小小的圆桌,玻璃杯原本应该是放在那张桌子上面。
大概是因为没开灯不小心撞上了上去?冬晴猜测着地毯上那些四分五裂的玻璃碎片的由来。
但不管怎么说,在极可能失控的哨兵的房间留着玻璃杯这种危险物品也太不像话了,她默默腹诽。
在这期间,伊莱点完灯,又重新走回那堆玻璃边上,蹲下身,一片一片拾起来。
冬晴在门口看得有些心惊肉跳。
一个情况极其不稳定的哨兵,神色淡淡地往手心里放着锋利的玻璃碎片,真是很难想象他下一秒会做出什么事来。
见他此刻神志还算清醒,对话也都正常,于是冬晴又往里走了两步,但没关门:
“要不还是我来捡吧,你受着伤,蹲下会不会扯到伤口。”
伊莱闻言没抬头,手上依旧做着细致的工作,只轻轻摇了摇脑袋:“你在床那儿坐一会,我很快就收拾好。”
冬晴原本走向他的脚步硬是拐了个弯,慢慢走到了床边,在床沿处小心地坐下。
伊莱此时已经将大块的碎片全部处理干净了,接下来一点一点地摘除细小的碎渣。
玻璃碎渣浅浅地捏进他手指的皮肤表层,尖锐的外形给指尖带来了一种针扎似的微妙痛痒。
他指尖用力,刻意加深这种痛觉,但还不至于刺破皮肤。
“我醒来的时候,没看见你。”
冬晴因这突如其来的话语一怔,解释道:“我刚刚下楼了。”
“嗯。”伊莱不咸不淡地应着,嗓音还是温和的,因此追问时不显咄咄逼人,“下去做什么?”
冬晴正常回答:“肚子饿了,我去吃点东西。”
肉眼可见的碎渣也全部摘除,伊莱将整个手掌覆到地毯上,用较为敏感的手心感受。
只剩下绒毛的质感,一切都处理干净了。
在伊莱起身的同时,冬晴也想起了对A级哨兵的叮嘱,赶忙往门口小跑:“对了,我得去跟他们说一声你没事,还有人等着呢。”
从楼梯口往下瞧,果见那哨兵站在二楼的平层,焦急地往上望着。
在看到冬晴出现时,神情才放松下来,问:“冬晴向导,没事吧?”
冬晴抿了个淡淡的笑,宽慰他:“没事儿,你先回去吧。”
A级哨兵点点头,转身往楼梯下走。
冬晴的视线盲区里,赫尔曼仍定定站在一楼至二楼的楼梯间,A级哨兵与他擦身而过时同他轻声打了个招呼。
他没回应,只在原地又默了三秒,倏地蹙起眉,身侧的拳也毫无征兆地握紧,最终却什么也没做就离开了。
冬晴看着二楼重归寂静,想赶紧回去找伊莱,手掌却被人猝不及防握住。
她惊讶转头,发现伊莱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
她推着他往房间的方向走了一步,也让两人隐匿在墙后,不至于暴露在二楼的视野里。
“怎么出来了?”冬晴问。
伊莱一手同她交握,另一只手抬起来,整理她耳边并不凌乱的发丝,用指节蹭她的脸颊。
“想找你。”
三个字话音刚落,在她脸边的手突然变换姿势,整个手掌捧住她的半边脸颊,俯身吻下来。
第60章
双颊瞬间开始升温,感受到唇上柔软的那一刻,冬晴整个人是懵的。
不过她对此事早已不是毫无经验,只消两秒便回过神来,很轻地眨了眨眼,意外胆大地开始回应。
即便是在接吻,冬晴也舍不得闭上眼,用目光收藏着伊莱动情的模样,又怕被他发现觉得冒犯,偶尔欲盖弥彰地垂垂眼帘。
透着病气的憔悴肤色,蛱蝶般微弱颤动的眼睫,眼下颇重的乌青——美得近乎妖冶。
冬晴一想到自己正在轻薄这样一个美人,心脏就仿佛要蹦出胸腔。
目光在呼吸交缠间缓缓不再聚焦,全凭本能在纠缠,甚至当伊莱直起身子要离开时,她还下意识用唇追了一小段距离。
等神志彻底清醒后,冬晴的脸更烧了,在心里怒斥自己面对伊莱时简直像个女流氓。
小心地抬眼,看到伊莱正弯着眼盯她,视线又不自觉下移,落到他泛着水润的双唇上。
冬晴浑身又是一个激灵,脊背酥酥麻麻的,如同窜过一阵电流。
她抬手推了推伊莱的手臂道:“赶紧回去休息吧。”
伊莱依言跟在她身后回了原先的房间,在门口处将房内的顶灯打开,随后轻关上了门。
原主人大抵极少使用这间房,屋内面积虽大,但陈设却很少,能坐的地方除了床,就只剩下冬晴先前搬到床边的那把椅子。
冬晴想了想,还是坐到床尾的位置,左右都留了空,方便伊莱挨着她坐下。
但伊莱却没有照冬晴想的那样坐到她身边。
他缓步行至冬晴面前,在距她只剩半步的地方突然蹲跪了下来,单边膝盖碰在地上。
他一手轻轻把握住冬晴的小腿,一手撑在冬晴身侧的床边,微仰着头,神色柔和地看她。
冬晴的心尖止不住地发颤。
俯视的视角让她将伊莱精致的五官尽收眼底,带着可怜可爱的味道,小腿后的软肉被他时不时轻捏一下,像是无声的挑拨。
冬晴已经开始思考,按照自己现在的精神力状况,还能不能完成一次跨级精神链接。
伊莱见她有些出神,指尖隔着布料在她腿肚子上抚过,轻声道:“一个人在白塔坚持了那么久,辛苦了。”
冬晴被这声慰问唤回思绪,心里发暖,却也说不出“一点儿也不辛苦”这种假话,只能嬉皮笑脸地冲他傻笑一声。
而后问:“你的污染怎么样了?”
“没关系,不重要。”伊莱捏着她的小腿肚,笑答。
冬晴闻言则立即正色反驳他的态度:“怎么会不重要?我就是因为这事儿才来的!”
伊莱被她严肃关切的样子逗笑一声,原本按在床边的手握住冬晴的一只手掌,带着它来到自己的脸颊边。
消瘦的脸颊顺势贴了上去,冬晴的掌心里能感受到明显的骨骼感,几乎摸不到什么肉。
“你在的话我不会失控的。”伊莱缓缓闭上眼,几乎是用
气声说出这句保证。
不知为何,听着这话,冬晴的心竟也渐渐平稳地沉寂下来。
原以为还会有更亲密些的举动,没想到两人只是借着这样暧昧的姿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冬晴的拇指在他脸颊上轻刮着,伊莱便垂下眼,一副颇为餍足的模样,精神体也放出,赤狐乖巧安静地窝在一旁。
聊了一会儿,冬晴又开始与他说起自己这几日在白塔里的经历,伊莱认真地倾听,听到她的某些遭遇时会皱眉,但却不发一言,像是不舍得打断她。
正讲至兴头,冬晴察觉面前的伊莱忽然全身一僵,带有攻击性的精神力也大肆散出。
不过攻击的对象显然不是她,反而将她圈入了自己的领地一般,向着周围发出危险的警告。
“这是怎么了?”冬晴目露担忧地问。
伊莱全身轻轻一颤,像是应激过后又回过神来,缓缓收起精神力,眼神看向冬晴时已挂上淡淡笑意:
“没什么,好像是游金回来了,正上来呢。”
冬晴一愣,想起赫尔曼方才确实说要和第一小队去交接。
不过游金上来做什么?不知道伊莱在三楼吗?
她道:“应该会有人拦住他的。”
伊莱看着冬晴点了点头,嘴角挂笑,却不说话。
因为伊莱心里清楚游金是怎样的人,他想见冬晴,要拦是绝对拦不住的。
就算他自己上不来,便千方百计地也要把冬晴叫下去。
不出所料,几秒后,门外就响起一阵敲门声。
冬晴率先起身去开门,见外头站着一名陌生的向导,神情带着焦急,还没等她开口问什么,那向导便低声道:
“冬晴向导,您方便下去一趟吗?游金队长回来了,说要见你,我们把他拦在了二楼,但他说你要是不下去,他就闯上来了……”
那向导说话间已是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觉得说出这番话十分丢脸似的。
而冬晴更是听得一阵窒息,她毫不怀疑游金能干出强闯三楼的事儿来。
这世道便是谁做流氓谁顺心,冬晴总不好故意不下楼挑衅回去,正要转头跟伊莱知会一声,不料他不知何时已经走至自己身边。
伊莱与她手臂紧贴,伸出手指勾住她的手掌,稳稳牵住。
在冬晴诧异的目光中低下点头,看着她说:“我跟你一起下去。”
冬晴觉得不妥,仍有疑虑:“可是……”
然而她话未说完,伊莱便反过来安抚她:“你不放开我就好了。”
言毕,又将她的手握紧了些。
没别的办法,两边都不像是会松口的样子,冬晴也只好带着伊莱下楼见人。
从三楼的阶梯下去,走至二楼的楼梯口平层,远远就瞧见吊儿郎当倚靠在扶手上的人影。
游金从屏障前线匆匆赶回来,还没来得及收拾自己,身上显得不那么干净利索,脸色也臭得很。
瞧见两人走到自己面前,没有刻意端正身形,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姿态,直到瞥见他们交握的双手,脸色才愈发黑起来。
“当着我的面做什么呢?”
游金双眉一拧,直起身上前两步,像是幼儿园小朋友看见自己喜欢的人和自己讨厌的人混在一处,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要将两人的手分开。
冬晴反应快,心里还念着伊莱说的那句“你不放开我就好了”,十分英勇地往前站了一步,将伊莱和他们交握的手挡在身后,与游金对峙。
这一护,将游金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神色阴沉得可怕,低着头怒问冬晴:“你想做什么?”
冬晴忍住了缩脖子的冲动,硬气地反问:“你想做什么?”
游金因她的态度气极反笑,抬手撩了把头发,视线转移开,冷冷地直视被冬晴护在身后的伊莱。
对方同样淡漠地回视他,泰然自若,不发一言。
这样的气势在游金看来显然是种得意的挑衅。
狐狸精。游金咬着牙在心里骂了一句。
他和冬晴精神链接的时候,这死狐狸还不知在哪儿神伤呢,亲个脸颊就没下文的东西,一段时间不在,就把人勾成这样了。
游金在心里骂过就算解气,不想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
冲伊莱翻了个明晃晃的白眼后,他视线重新回到冬晴脸上,挑眉质问:“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你确定要这样对我?”
冬晴刚想问问自己怎么对他了,就听游金抬高了音量,紧接着戏谑道:
“怎么说我也是第一个和你精神链接的哨兵吧?当初说好了要对我负责的吧?现在这样算什么,喜新厌旧?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渣女?你要负了我?”
他一句一顿,一声赛一声的声情并茂。
一连串的问句砸得冬晴那叫一个措手不及。
她缓缓瞪大了眼。
二楼虽表面寂静,走廊无人,但病房里可实打实躺满了一个个伤员,依照哨兵的五感,他方才那番话绝对被一众人全听了去,说不准一楼也能听见!
她想骂游金胡说八道,但粗略一想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被他这样添油加醋地一搅和,怎么听怎么怪异。
冬晴又气又臊,几乎头晕眼花,一个不察,身后的手就有松动的迹象。
伊莱及时握住她,捏了捏她的掌心,这触感让冬晴堪堪稳住心神,见游金还要再张嘴,立马一副“低声些,难道光彩吗”的表情,压着嗓音警告:
“嚷嚷什么,你嚷嚷什么!”
游金见她生气,心里便扯平般舒坦了,轻“哼”一声,含着笑地拿腔拿调:“好嘛,现在连话也不让人说了。”
冬晴无语,一时还真接不上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游金朝她一步步逼近,每走一步就要质问一声:
“冬晴,你还记得当初怎么对我的吗?”
“不是信誓旦旦要对我负责的时候了?”
“在议会那么多人面前说我的清白被你毁了,转头又忘了?”
“你现在对我这个态度,传出去,我还要不要做人?”
直到最后一句,游金和冬晴之间几乎没有空隙了。
冬晴想退,可身后是伊莱,没法退,她的脸快要贴住游金的胸肌,背又紧紧靠着伊莱。
被当作汉堡里的肉饼似的夹住。
她绝望地闭了闭眼。
反正手不能松开,但游金那事儿说起来还真是她自己做的孽,十分理亏。
脑子又不转了,只想把眼前这场景赶紧糊弄过去。
于是,冬晴心一横,往侧边跨了一步,从两人中间出去,顿觉空气清新,视野开阔。
她丝滑地换了副面孔,把牵着伊莱的手严严实实地藏在身后,对上游金的眼神后成了笑脸相迎的模样:
“游金队长,您这刚从外面回来,累不累?饿不饿?补给的物品都在一楼,不然我们下去说话吧。”
游金对她的能屈能伸有过领教,软硬不吃道:“你把手松开我就跟你下去。”
冬晴心里骂他“爱去不去”,又怕他直接跟伊莱干起来,焦头烂额间生出个“好主意”。
游金原本还在等冬晴表态,虽然他多半觉得冬晴不会如他所愿。
但没关系,他可以一直耗着,毕竟他身强体壮的,耗得起,而那失控边缘的狐狸精就不一定了,和他这样针锋相对地对峙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晕了。
说不准还要惹冬晴一阵心疼?游金幻想了一下那画面,感到一阵恶寒……
然而,他这计划只执行到一半,思绪便断开了。
因为他察觉,自己垂在身侧的手,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掌牵住了。
游金整个人清空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猛地看向冬晴。
后者一脸心虚,眼神飘忽,谁也不敢看。
一手一个,大逆不道啊,冬晴在心里阿弥陀佛。
“这样总行了吧?”冬晴觉得对不起伊莱,连带着对游金没什
么好语气。
游金则反握住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捏一捏,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得了便宜还卖乖地装作勉勉强强:“也行。”
也行?冬晴难以置信,炸毛似的瞪了游金一眼。
但不想多说一句话,火速牵着两人下楼。
这楼梯窄,并排只能容下两人,冬晴不愿再上演任何争抢戏码,率先走在最前面,两条手臂高高举起,牵着身后的人。
伊莱和游金只能被迫同排。
游金此刻心情好,没计较,另一手插兜,走姿依旧吊儿郎当,盯着冬晴的头顶发笑。
伊莱从下来后就没说过一句话,看着自己和冬晴相握的手,又用余光扫了扫另一边。
心中除了淡淡的不悦和酸楚之外,还有一个念头——
赫尔曼这人,坏就坏在不懂耍无赖。【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