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你的嘴巴不像他。”……
柚安跟在林鸣修身后上了他的车。
什么鬼样子都刚好让他撞见, 简直就是一部行走的“林柚安丢脸记录仪”。
但是现在,再丢脸的事都要靠边站。
“爸的检查结果不好吗?”她一边拉过安全带一边问林鸣修。
林鹤堂昨天复查了胸部CT,大半个月没消息的林鸣修突然回来,还亲自驾车来接, 这一切令她隐隐感觉到不妙。
“结果有点不好。”林鸣修启动引擎。
“……多不好?”
“双肺多发磨玻璃结节, 最大的是右肺上叶一处, 直径22毫米, 爸打算尽快手术, 给它切了。”
林柚安愕然,这一天的种种, 让她感觉像是掉进了某个愚人节陷阱,太突然, 太有戏剧化。
自从林鹤堂上次体检出肺部结节,她就在各大互联网平台, 专业刊物, 以及医用问诊APP里打转, 练得连胸部CT都会看个一二。
几年前的一场恶役, 不少人经历肺部感染, 免疫系统在大战后留下疮痍,使得后来很多人体检出肺部结节。
再加上林鹤堂在那次体检后, 立刻委托基因公司对其血液进行肿瘤筛查分析, 结果肿瘤概率不大。
她明明已经安下心了。
车内寂静, 两人一时无话。
林柚安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从化妆包里拿出卸妆棉,快速而粗暴地擦去花掉的妆容。
“是陈年性疤痕吧,”她木着脸说,“没事的, 这种切除结节的手术很常见,具体什么性质,还是得术中去标记物检测,才能得出结果。”
各种资料、案例充塞在脑海里,她勉力捡出可堪自我安慰的,可手不听使唤,几乎颤抖到握不住棉片。
身体的反应最为诚实,冷汗直往外冒,忽然间小腹一阵剧痛,如被挖掘机碾过,她忍不住闷哼了声。
林鸣修瞥过来,只见她面色全无,病态地苍白。
“肚子疼?还有哪里不舒服?”他轻打方向盘,车停稳在路边,想伸手探她额头,终是忍住。
林柚安无力地躺在椅背上,“生理期……一阵一阵的,过会儿就好了。”
林鸣修往窗外望了望,下车走向路边一家便利店。
几分钟后,握着一个大号的咖啡纸杯大步回来,另一只手提了个牛皮纸袋。
上车后,柚安才发现那是一杯白开水。
只见林鸣修从袋里拿出包红糖,将包装纸拆开,红糖放入热水中用搅拌匙搅拌,每一个步骤都迅速而严谨。
那种一次性纸杯被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握着,俨然化学家手里的珍贵试剂。
最后他用手背试了试温度,将杯递给柚安。
柚安失笑,“红糖水没用,最多只起个安慰作用。”
说着便去找化妆包里的止痛药。
林鸣修问:“吃第几次了?”
“两次,怎么了?”柚安不假思索。
在日本药妆店买的白色小颗粒,吃下去立竿见影,但是药效也出奇得短,就跟她和黎燃的“家家酒”一样。
“止痛药都有副作用,不是你这么个吃法。”林鸣修声音稍显严厉,朝她平伸出手,掌心朝上。
那动作有些不容置喙的意思,令柚安莫名发怵。
她睨着他,对峙数秒,终是将药盒拍在他手上,“啪”的一声,顺势捞过红糖水,喝了一口。
温度比常喝的热水还要更烫一些,但在可接受范围内,对于下腹已经凝成冰窖的柚安来说,刚刚好,她面色稍霁,仰头喝了第二口。
林鸣修将止痛药放在侧边储物栏,之后再次伸手。
“烟。”
柚安:?
“家里以后都不能出现烟。”
“我都是偷偷躲在天台……”
“那也不行。”语气毫无商榷余地,罕见地强势。
柚安摸出烟盒,与打火机一并拍在他手上。
今天她有点怂,可能是接二连三的打击与痛经,让她攻击力全无。
林鸣修收起烟,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片暖宝宝递给柚安,牌子是小林制药。
柚安刚黑下脸,这会儿又觉得好笑,探头看那纸袋,“你还买了些什么?卫生巾有没有?”
“需要吗?”林鸣修很认真地问。
经过货架的时候,确实也犹豫过,但料想她应该是不需要的。
先挑话的林柚安反倒红了脸。
“不用。”她眉间皱成川字。
暖宝宝拿在手里摇晃均匀,撩起外衣准备贴的时候,林鸣修背过了脸。
温度很快上来,腹部舒暖,犹如温泉流经冻结的河川,柚安长吁一口气,调低靠背,半眯起眼。
林鸣修目光掠过她均匀起伏的小腹,启动引擎,汇入车流。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雨,此刻尚未落雨,天气却压抑地不像话,头顶一块蓄满了水的灰黑色海绵,沉甸甸向下压。
离家越近越是紧张,林柚安问:“是爸让你带我回去的吗?他不打算瞒着我了?”
“手术这种事,一定会让你知道。”
“后面的一切,也都会让我知道吗?”柚安心跳再度加快。
林鸣修默了默,“我知道的,你都会知道,我保证。”
两人赶在暴雨砸下前回到了夏山郡,柚安下车便往屋里跑,管家举伞追在后面,企图为她遮住零星几点前奏。
大门打开的同时,她大喊了一声“爸”,一抬眼,喊声戛然断在半路,只见前厅满满是人,大伯一家整整齐齐都在——
一对夫妻与三个儿子,带着堆成山的昂贵慰问品。
林柚安浑身的血液僵住,熟悉的气息逼近,料想是林鸣修站在身后。
目光飞快逡巡一周,千万句问题堵在喉间,一句千回百转的“爸”结束,语气已由担忧转为轻轻的抱怨。
迎向林鹤堂严肃的目光,她改问道:“爸——这么急叫我回来什么事啊?我还准备晚上的营业呢。”
一屋子人仿佛被按了暂停键,凝滞的空气中,后方一道若有似无的气息传来,是林鸣修轻轻笑了一声。
大伯母陈静淑最先反应过来,她大步走来一把抱住柚安,“哎哟,你怎么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柚安一脸懵懂。
尹晴与管家交代两句,招呼客人去餐厅用膳。
柚安同林鸣修与大伯一家人依次寒暄一番,准时入席。
“柚安你跟我坐,”陈静淑捉着柚安的手拍了拍,面色凝重,“你爸爸生病了。”
“啊?”柚安慌张起来,看了看尹晴。
尹晴摇摇头,“不要一惊一乍,我们饭桌上说。”
柚安点点头,又看向林鹤堂,实打实的焦灼不安再次升了上来,不免红了眼眶,“爸——”
林鹤堂皱着眉头,“肺上长了个结节,割了就没事了。”
话说着,众人已来到餐厅,三个堂哥与林鸣修似乎很谈得来,自然而然坐到一起,柚安跟陈静淑坐,另一边是三个堂哥,大伯坐在陈静淑另一侧,再旁边是林鹤堂与尹晴。
柚安着急地询问尹晴:“那不是要开胸?怎么会这样?”
尹晴不紧不慢地:“微创手术,胸胁下开三个小孔,是很常见的手术。”
大堂哥林景琛为林鹤堂盛了一碗汤,“微创手术也得谨慎,要不要再跟专家商量商量?这个大小还是观察为主,可以不用立即切。”
“多大?”柚安看向林鹤堂。
“五毫米。”林鹤堂说。
柚安用手指比划了下,倒吸一口凉气。
林鹤堂转向林景琛,“趁着它小,切了拉到,免得夜长梦多。”
“那手术安排在哪家医院?”大伯问,“我给你介绍一个专家?”
“还没定下来。”林鹤堂仿佛觉得好笑,“这么点小事,值得你们一个个大惊小怪的吗?”
“哎哟,那怎么能是小事?”陈静淑说着,搛了一只鲍鱼到柚安碗里,“柚安要多吃点,看你瘦的,你爸手术,你得多照料呢,身体垮了怎么办?”
林景琛安慰她:“到时候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柚安夹在他一家人中间,见他们左右夹攻,冲自己而来,瞬间瘪了嘴,眼里含了一大包泪,“不是说小手术吗?伯母你吓我干嘛。”
林鹤堂觑她一眼,那意思好像在说,瞧你这上不了台面的样子。
柚安好似没看见,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众人脸上打转,叫人再问不出话来。
转到林鸣修脸上时,莫名觉得他一如既往平静无波的眼睛,隐隐带笑——藏在由上至下的平静注视中,很难察觉的,温柔的笑。
淡淡的戏谑,又带有抚恤。
大抵是因为,他在路上已巨细无遗地告诉过她手术安排,包括日期、医院、主刀医生……
以及他见过她真正慌张的样子——
她绝不会哭,反而会装作若无其事,满不在乎。
这一切使他成为了柚安饭桌上唯一的共谋。
晚饭吃完,两家人又寒暄一番,大伯一家便告辞了,陈静淑说要留下来陪尹晴,两人便去花房聊天。
林鸣修很快被林鹤堂叫到书房,柚安一直没有单独跟父亲说话的机会,母亲又被陈静淑霸占着,一肚子担心没有出口,在血液里乱串,索性一个人跑到泳池边看雨。
大雨如期而至,她坐在屋檐下,看雨势越来越强,如注般砸向泳池,水花四溅。
黎燃似乎完全冷静下来了,发来信息道歉,后悔意味浓厚,对分手这件事,却没有挽回。
最后他问,能不能不要给他盖上酒后乱性罪章?他以前从未做过这种事。
柚安回:当然不会。
被后来的事情一搅,现在竟不那么生气了。
但不免地,还是会想起那句话。
黎燃问她记不记得。
她当然记得。
飞鹅山的日出美得不似人间,黎燃将要吻她时,她借着三分醉意说:“你的嘴巴不像他。”
很混蛋的一句话,黎燃问不像谁,柚安混蛋地回答:“以前喜欢过的一个人,他不喜欢我。”
黎燃松开她,手枕着后脑勺向后躺倒,“其他地方像吗?”
柚安伸手,虚遮住他的嘴巴。
“有点,我分不清。”
“你倒是坦荡。”
“丑话要先说。”
柚安笑着低头看他,金光洒在他英俊的脸上,造物主偏爱的模样,没有人会不喜欢。
黎燃目光迎向她:“完蛋,我还是喜欢你,你随意。”
柚安看着他,一个吻落在他额头上,他们就这样开始了。
天作之合的恋人每时每刻腻在幸福里,阳光洒落在他们身上,色彩都比其他人要斑斓。
可是那句话,成了黎燃每次想要更近一步时的紧箍咒。
如今,也成了他的免罪金牌。
思绪淹没在暴烈的雨声中,像水草一般彼此纠结。
随着陈静淑的一句“柚安”,迅速回笼。
陈静淑是香奈儿的忠实爱好者,穿的便是这一季的新品,粉彩薄纱长裙搭配珍珠项链,婷婷袅袅。
她比大伯小二十多岁,模特出身,极重保养,是柚安的审美启蒙。
小时候尹晴经常闷在屋里,大伯一家成了常客,柚安跟陈静淑倾诉过的心事,比跟亲生母亲还多。
林鸣修正式住进来后,这一家来得就少了,其中矛盾柚安无暇探究,没过多久,她自己也走了。
这次回来,发现两家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
淡然,也许变化的,也许只是自己的心境跟认知而已。
少时,她没少在陈静淑跟前骂林鸣修,在这件事上,陈静淑总说她是柚安的盟友,不管林鹤堂与尹晴被蒙骗成什么样,她都会坚定地站在柚安一边,帮她揭出坏人的狐狸尾巴。
如今在饭局上装糊涂骗她,柚安倒是没有觉得叛变了盟友,倒向林鸣修一边。不管其他人瞒着父亲的病情,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她只是单纯地,不想掺和进这件事而已。
很多事都是会变的,就像三位堂哥昔日看林鸣修的眼神还不如看一条狗,如今摇着尾巴的却是他们。
倒是林鸣修似乎没怎么变,言谈举止只在礼数之内,始终有种置身事外的淡漠与审视。
陈静淑拉着柚安聊了一会儿林鹤堂的病情,她始终扮作懵懂无知。
又像儿时那样,痛陈她不在家的这几年,林鸣修是如何一步一步骗取林鹤堂的信任,在四海翻云覆雨的。
柚安全程以语气词回应,偶尔骂两句,雷声大雨点小。
刚才吃饭的时候就在想,这些年在外漂泊,无头苍蝇一样在娱乐圈里乱撞,也非白白消耗生命,全无成长。
至少如今,同样的话里,她能听出诱导,能听出怂恿,情绪也不再容易被牵着走。
见要无功而返,陈静淑调转话题问道:“你最近跟黎燃是不是闹矛盾了?”
纵使满身的防备,也架不住连翻的疲劳攻击,柚安实在很累了,干脆说:“他呀,没在一起了。”
“我就知道!”陈静淑紧了紧柚安的手。
那模样,像是知道什么天大的秘密。
也是,今天才发生的事,都还没来得及跟尹晴说,她却知道了,难道是黑了店里的监控?
柚安不由得惊奇。
陈静淑拿出手机翻了一阵,将屏幕转向柚安,“给你看样东西。”
第22章 “从今以后,你该叫我一……
暴雨倾盆, 港城挂起三号风球,风末日似地刮。
风雨的呼啸声,被书房的落地窗隔绝在外,又隔了层密不透光的窗帘, 变成白噪音似地闷响。
林鸣修倾身坐在黑色皮革沙发里, 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局围棋, 黑白两子互困胶着, 犬牙交错, 如沙场鏖战。
左手对弈右手,一边拼杀互搏, 一边梳理思路,这是长久以来的习惯。
遇到棘手的事时, 棋局可以僵持一整晚。
就比如今天这样。
三小时前,他被叫到林鹤堂的书房“聊天”。
抢在正事以前, 林鸣修率先先开口, 告诉林鹤堂, 在来的路上, 已经将实情全部告知柚安。
林鹤堂始终不敢相信, 柚安在饭桌上的懵懂无知是演出来的。
“那丫头哪里像是有城府的人?”他哭笑不得。
林鸣修笑了笑,“再多两秒钟, 就要开始瞎演了。”
林鹤堂苦笑摇头, 涌起无限感怀。
她内心必定饱受煎熬。
接着, 他们谈起正事,林鹤堂对公司的安排早已明明白白,此刻一一跟林鸣修交代,大有交代后事的意思。
谈完,林鸣修问需不需要叫柚安过来。
对于柚安, 早在家族信托基金里安排地明明白白,留给她的保障比任何人都要多。
只是要面对面跟女儿交代一二,堪比要了老父亲的命。
林鹤堂想了又想,最终作罢。
“还不到那个时候。”
他坐在大理石桌前,与身后的油画肖相一样挺正威严,只是声音听上去些许苍老,说这句话时尤是,像喉咙深处发出的嗡响。
林鸣修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两步之后,转过身来,“放心吧,柚安她比您想象的要聪明,强大得多。”
林鹤堂意外地一掀眼,“……嗯。”
回到自己的书房,大脑已经被数不尽的黑白子吞没。
遂拿出棋盘,开始排兵布阵,试图将这一切一一理清。
林鹤堂最大的决定是,如术后身体情况恶化,无法再担任决策工作,命林鸣修暂代CEO一职,如他去世,林鸣修继承他在四海的全部股份和席位,直任四海寰宇掌门人。
各种文书公证皆已做好,这些年,也培养了一批忠心跟随林鸣修的高管。此举必遭其他阵营反对,但狂风暴雨之下,他不至于孤立无援。
如今,最大的威胁来自于大伯林鹏海一家。
林鹏海现在虽在公司已无职务,但拥有不少股份,是董事会成员之一。
大儿子林景琛担任公司CFO,也是董事会成员。
董事会七席,林鹤堂占有一席,他们一家占有两席,其他四人皆是常居幕后的大佬,不直接参与公司事务,但是倘若林鹏海拉拢他们发起不信任投票,就连现任CEO都可以罢免,更别提林鸣修这个暂代者。
林鹏海其他两个儿子虽不在董事会,但也各自拥有3%的股份,与林鸣修相当。
二儿子林景昀负责项目开发中心。早些年,林鸣修公安大学还没毕业就空降到各个管培项目里,在林景昀和林景琛的手下都干过,吃过的暗亏,受过的潜在霸凌不计其数。
三儿子林景烁如今也进了公司,在金融投资中心任职,与林景昀所在的部门,都是公司的核心板块。
林鹤堂只有林柚安一个女儿,这点来说着实吃亏。
好在林柚安生来便拥有8%的股份。
所以她这一颗子,几方势力都虎视眈眈。
内部矛盾尚且如此,外部的风险也不容小觑。
林鹏海既已知道林鹤堂手术的事,消息就瞒不住了。今天是亲朋上门,明天恐怕就是媒体的围堵。如何应对媒体,平息舆论?如何保住股价?他这个暂代CEO如何取得信任?又如何对外做公关,安抚股民?
还有深圳分公司那边,绿色能源社区计划,已经在稳步进行中,如果他猝然撤回,不再主持大局,会不会造成那边员工和投资者的不信任?倘若项目中断,比造成股价下跌,董事会不满。
——当然,这一切只是为不幸事件做不得已的打算。
但不幸的几率有多大?
最最不幸地,林鹤堂病情急剧恶化,甚至撒手人寰,这样的概率又有多大?
那个时候,柚安该怎么办?
无数种预案在棋盘上此消彼长,林鸣修紧绷着神经,犹如高速电路,超负荷运转。在这个问题浮现的刹那,一切骤然停顿,断电一般,世界陷入一片暗黑。
一切问题,他尚且可抗。
唯独这一个。
涉及柚安,他便乱了方寸。
视角从波谲云诡的商场,回到这个空荡的家里,她孤独的,小小的身影上,而他手里半个预案也没有,只有满心不舍。
“砰——”的一声,门被大力推开,他额间尚有冷汗,被推门而入的风吹出一身凉意。
抬眸,只见柚安冲到面前,一掌撑在棋盘上,将局面彻底毁坏,一手将手机屏幕怼到他面前,几乎歇斯底里地问:“这个怎么解释?”
照片上是一男一女在谈着什么,女人正是黎燃酒后乱性的女主角,而男人是林鸣修的手下之一,名叫Kim,他常跟随林鸣修左右,就连柚安也认得。
背景在一个会所包房,拍摄角度是从某一个缝隙偷拍,叫人不由得猜测是侍者偷拍,或是房间里的隐秘摄像头。
连他的一个助手都被跟踪至此,难怪林鹤堂的病情,在结果出来当天就被窥见风声。
不知道他们一家身边,还有多少双眼睛。
“伯母给你看的?”林鸣修慢条斯理地放下食指与中指间的黑棋,眸色平静而晦暗。
柚安不理会,直截了当地问:“你找的人,你给黎燃下的套?”
如果眼神会杀人,林鸣修早就尸骨无存了。
“是。”林鸣修直视她,眸色微变,泛着冷质的光。
柚安以为他会狡辩,连推翻他狡辩的话都想好了——
哪有女人会在一夜情时拍下照片,第二天亲自送上门的?她意不在黎燃,就是存心想拆散他们。
可是,他就这么承认了,还用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神情看着她,看得她怒不可遏,浑身都在发抖。
“你有病呀!黎燃拿你当兄弟,你这么对他?我又是怎么挡你的路了,这一点点的幸福,都要被毁掉?”
对于林鸣修此番的种种缘由,陈静淑已经在泳池边给她“分析”地明明白白——
无非是心理变态,对她羡慕嫉妒,所以要夺走她拥有的一切,还要毁掉剩下的。
还有一种,便是贼心不死,要得到的是她的人。
伴随着凄风冷雨声,不论是哪一种猜测,都让林柚安心惊肉跳。
家里风雨飘摇,不在这个时候该闹,可是他都做了什么?!
柚安血冲到脑门,抬手一巴掌,林鸣修脸上立时出现五指掌印。
她气不过还想打,这次被他捉住手腕,叮呤当啷的金属手链随惯性一扫,在他眼下留下一条细小血痕。
他慢慢站起来,高大的身影逐渐将她侵没。
因为手腕被捉住,她不得已向后退,心跳如擂鼓。
从沙发被逼到门口,没有一丝挣脱的余地,双眼忍不住泛酸。
林鸣修这个时候伸出另一只手,柚安感觉快要窒息。
然而手臂只是越过她的肩头,关上了身后,被她推开一半的门。
锁舌闭合的一瞬间,柚安后背整个贴住了门板,被他攥红的手腕则被举过头顶,抵在门上,冰凉的触感袭来,灯光被身前的高大身影挡得严实。
初来投奔时,两人都正值发育,十六岁的林鸣修身高猛长,就算站在一众二三十岁操练勤恳的保镖团队里,也实属优越。
但他总是跟柚安保持一段距离,因此柚安虽知道他比自己高,但从未如此直观而彻底地感受到,什么叫身高体型差。
他的手轻易就将自己手腕整个圈住,再靠近一点点,身体也能将自己整个拢住。
她不由得,生理性地感到害怕。
“为什么?痴线咯,变态咯,难道我在你心里,是什么好人吗?”他皱着眉,一字一句地哑声说道。
就这么明晃晃地承认,无异于将他隐藏这么多年的狼子野心宣之于口,因为如今林鹤堂病重,是他收割的时候了吗?
“顾鸣修!”柚安遍体生寒。
来自手腕的疼痛陡然加深,随着她的挣扎,钳制愈见加重。
林鸣修冷而低沉地说:
“长幼有序,从今以后,你该叫我一声大哥。”
她感受到那双大手的力量,以及灼热地,几乎要烧起来的体温。
二十多年的生命中,头一次感到如此无能为力。
这样大的威压,竟是来自于那个一直叫她“大小姐”,当司机又当保镖的流浪狗。
泪水在眼眶中蓄满,再用力也忍不住了,终于不争气地落下来。
林鸣修见这情形,眸色微动,如同冰冷无波的潭面被风吹皱,然而刹那便过去了。
也许是因为距离太近,这几不可察的一刹居然被柚安捕捉到,成为加速她崩溃的催化剂。
复杂的情绪从五脏六腑漫上来。
不知道为何如此羞耻。
“你别看我!”她吼道,洪水般的眼泪涌出来。
腕上的束缚骤然松脱,林鸣修真的转过身去,往沙发处走。
“没出息啊,林柚安。”他轻笑着说。
就在弯腰挥掉沙发上散落的棋子,打算坐下时,柚安举着实木的围棋棋盘,当头砸了下来。
“大哥——”
咒骂的语气。
第23章 一圈浅浅的红痕尚未褪去
第二天天不亮, 林鹤堂和尹晴就离开了夏山郡。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
神通广大的媒体挖出来,林鹤堂的私人飞机降落在了波士顿。
那里是麻省总医院坐落的地方,也是哈佛医学院的附属医院集中地,拥有世界顶级的医疗资源。
只是不知道林鹤堂具体去了哪一家机构。
要挖出他的病情, 这一点是关键。
陈静淑一觉醒来发现人已经走了, 急得焦头烂额。
主人走后, 整个夏山郡静得连穿堂而过的风声都那么清晰, 有种风雨欲来的既视感。
管家说少爷和小姐还在睡觉, 陈静淑虽又急又气,却不敢贸然打扰, 一个人在大厅来回踱步,过了很久, 终于等到林鸣修闲庭信步地下楼。
她迫不及待地问:“鹤堂跟阿晴怎么走得这样急?是鹤堂出了什么急症吗?”
林鸣修命管家准备早餐,而后礼貌地回答她:“爸不想应付媒体, 提早走了。”
“那他去的哪家医院?昨天不是都还没定下来吗?”
沉默片刻, 林鸣修说:“暂时不可以透露, 抱歉。”
“连我也不可以吗!”
“很抱歉, 伯母吃完早饭再走?”
他微微欠身, 礼数周全,早餐布好, 仍笔直地站在桌边, 等待陈静淑先入座。
这样毕恭毕敬, 然而陈静淑却知道,从他嘴里,是什么也撬不出来的。
这时候柚安从电梯下来了,她穿着白色居家服,长裙, 领口一圈荷叶边,没有化妆,只简单地梳了头发,刘海有些过长了,隐约遮住眼睛,露出的半张脸由显得苍白。
再瞧她手腕处,一圈浅浅的红痕尚未褪去。
而林鸣修的眼下和额角分别贴了张创口贴。
两人打过照面,谁都没有说话,柚安眼皮耷拉着,看林鸣修时,一股深深的怨念。
昨晚,自从书房的门关上后,陈静淑就再也听不到动静。
现在看来,两人的关系算是彻底崩了。她想象得到,以柚安的性格,闹了多大一场,此刻心中暗自窃喜。
“柚安啊,你看你这样子,是一晚上气得没睡好吧?”陈静淑上前挽住她的手,斜眼瞧了瞧林鸣修,“你爸妈去医院了知道吗?怎么没带上你呢?”
柚安坐到桌前,拿起圆盘两边的刀叉,无神地看着盘里的餐蛋治,“不知道。”连惊讶的模样都懒得装了。
“……你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家医院了?”陈静淑听得出她的应敷衍,只好将矛头再次对准林鸣修,“你怎么连柚安也不告诉?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亲生父亲做手术这么大的事,做女儿的都不能知道吗?”
柚安头也不抬。
林鸣修淡声道:“会有专机接她过去的,伯母不用担心。”
柚安头也不抬,低头将面包切分成小块。
已然跟林鸣修闹翻,却还是油盐不进,一道屏障将自己置身事外。陈静淑发现,她变得甚是不好摆弄了。
“我怎么能不担心呢?”陈静淑坐下来,揽住她肩膀,“我最担心的就是柚安了,不如……”
一句“不如我陪你去”还没说出口,柚安猛一转脸看向她。
不带任何情绪,乌青的眼圈,大而空洞。
“大伯母,我长大了,可以不用再担心我了。”
“……”
陈静淑像吃了个苍蝇,堵得喉咙想呕。
正纠结还要不要硬着头皮留下来陪柚安,林鸣修出了声:“外面已经有媒体蹲守了,我派人送伯母出去吧,再晚,恐怕车就不好出去了。”
“啊,这个……”
陈静淑进退不是,整个人僵在那里。
漫长而焦灼的两分钟过后,司机进来说,车已备好。
明明没有看到林鸣修吩咐谁,两分钟前的提议,她也还没有答应,此刻司机就已经站在跟前了。看来他已俨然成为夏山郡的主人,都不用发号施令,就有人为他的一言一行奔走。
想到这里,陈静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伯母。”林鸣修做了个请的手势,挂上一副礼数周全,却叫她不敢再多看一眼的微笑。
陈静淑彻底失去了力气,她拍了拍柚安的背,叫她照顾好自己。
柚安将一小块被黄油煎香的面包送进嘴里,说:“好。”
陈静淑肚子叫唤了一声,窘迫得很,转身快步走了。
林鸣修亲自将伯母送进车里,而后回到餐桌,吃自己那份早餐。
主位空悬,他仍坐惯常的边位。
柚安问他:“什么时候走?”
林鸣修说:“你吃完饭,先换身衣服,我去应付一下记者,然后就可以走了。”
柚安没有多的话,一口将西柚汁喝完,搁下刀叉上了楼。
两人心照不宣,对昨晚发生的事只字不提。
于林柚安而言,人也打了,泼也撒了,还能怎么样?于林鸣修而言,比起现在面临的情况,那事根本不值一提。
柚安换了身便于出行的衣服——牛仔裤加基础款白T,头发往后束成马尾,又收拾了几件贴身衣物,丢进一个运动背包里。
最后,把歪在床头的那个断腿木偶小心放进背包。
掂了掂包,忽想到什么,转身来到窗前。
从三楼卧室的窗户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黑压压的记者,以及被长枪短炮包围的林鸣修。
他穿着黑色的休闲便服,背影修长挺立,从容有度,有种年轻领袖的威仪。
不一会儿,大概是应付完了,微鞠一躬,转身进屋。
大门外,不少人车散去,还是有少许人逗留,甚至树上还爬了几个。从这个高度看过去,各色的隐蔽姿势一览无余,而摄像头统统对准了这边的窗户。
柚安唰地将窗帘拉上,转身拎起运动背包下楼。
步入一楼正厅时,林鸣修正好从大门进来,他脚步未停,一句“走吧”,朝后院走去。
几分钟后,夏山郡的顶层,一辆直升飞机缓缓停落,一男一女在两名保镖的保护下坐上直升机,尾桨卷起烟尘,不到片刻,机身已消失在云端。
媒体这才渐次散去。
与此同时,一辆不起眼的小型黑色轿车从后院出发,悄然汇入下山的车流之中。
林鹤堂入住的,其实是本市的养和医院——
一家保密性极好的私立医院,也称“富豪医院”。
这会儿,他应该正在进行手术前的各项前期检查。
诸如此类的安排,在昨天回家的路上,林鸣修就告诉了柚安。
陈静淑的煽动手段,他是从小领教到大的,林鸣修自己也没有想到,气到几经失去理智的情况下,柚安硬是咬到现在,一个字都没有松口。
不过一路上,柚安也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林鸣修有一瞬间觉得,她这辈子都不打算同他说话了。
半小时后,两人进入养和医院七楼的私人病房,与林鹤堂和尹晴汇合。
林鹤堂换上了病号服,已经禁食禁水,等待术前检验结果出来后,没有问题即可手术。
柚安坐在病床前,不敢去看他的脸,目光虚虚落在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上,强行挤出笑容说:“没事的,肯定是良性的,不信我们打赌。”
“咳咳,嗯。”林鹤堂清了清喉咙。
场面有些尴尬,然而并没有尬住多久,因为很快,血液报告和超声检测报告就出来了。
其中,体现癌症指标的血清值都在正常范围内,但是“肺癌七种自身抗体检测”的结果中,抗-GBU4-5和抗-MAGE A1均超出了正常范围。
花白头发的主治医生面色凝重,“这两项结果……”
“是鉴定肺结节良恶性的重要指标。”柚安兀自说道,耳边已听不到任何声音。
“林小姐说得对。”医生点头表示肯定,“好在头部MR和四肢超声检测没有问题,这意味着,癌细胞没有向头部和四肢转移。”
林鹤堂和尹晴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很平静,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准备。
再看柚安,她低头认真地看着报告,好像要将那些数字吃进去,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虽不算淡定从容,但跟昨天餐桌上那惶恐无措的模样相比,简直派若两人。
林鹤堂拍拍她的背,“没事的,你妈有点头疼,一会儿你看好她。”
“……哦,好。”
林柚安强自镇定,仍不敢看父亲的脸。
这个节骨眼,谁也没空伤春悲秋。但分明有什么东西堵在胸腔,就快要爆炸了。
不久,又进行了术前的医患谈话,循例由主刀医生告知手术风险。林鹤堂不让其他人跟着,谈话结束后,他坦然签署了手术同意书,手术就正式开始了。
一切流程紧密相扣,不给任何人说任何一句感伤话的机会,很符合林鹤堂高效锋利的行事风格。
病人被推走后,病房顿时空了,柚安盯着惨白墙面上,指向七点的时钟,思绪一片空白。
手术预期四个小时,术中会取出一部分肿瘤标进行快速检测,确定良性还是恶性,以及对肿瘤标志物周边进行检测,确定肿瘤是否扩散。
柚安和尹晴在病房等待检测结果。尹晴眼部手术后,一紧张就会眼压上升,进而头疼,此刻吃了粒布洛芬,柚安让她干脆睡一觉,醒了人就出来了。尹晴说,哪里睡得着?但副作用上来,再紧张也熬不过,最终还是睡去了。
帮尹晴掖好被子,柚安缓步走到落地窗前,直直坐到靠窗的沙发上。
浑身的神经紧绷,仿佛轻微地动一下,都会产生什么变数。
时钟的秒针发出有序的“滴答”声,每一声都过分漫长,却又害怕最终的那个时间点到来,带来不好的消息。
手机在口袋里不时振动,频率越来越高,令人烦躁地不行,她拿出来一看,消息栏已被各路轰炸。
原来媒体收到消息,开始报道林鹤堂病重的新闻,甚至有内部人士透露,林鹤堂已于昨晚病逝。
消息一出,舆论沸腾,牵动几百亿股值。
不敢想象明日开盘,港股市场将会发生几级地震。
通讯录里,不论亲疏远近,也都发来了慰问,红色的数字没完没了。
随手上刷几页,血压就升了上来,不少人真的相信林鹤堂去世了,叫她节哀,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朋友”,问她遗产分配情况。
“BullShit!”
柚安死死握住手机,正欲摔出去,忽然想到什么,动作一顿,重新点亮屏幕。
手指悬停在通讯录上方,片刻之后,翻出了那个沉默的深蓝色海浪头像。
LYA:【去哪里了?新闻看了吗?】
林鸣修已经消失有一段时间了,林柚安下定决心把他当空气,但是如此兵荒马乱的时刻,不得不在意他的缺席。好像种种诸如此类的糟心时刻,已经习惯了他的在场。
不做指望地发去信息后,很快便收到了回复。
XU:【8103】
不知道为什么林鸣修的昵称是“XU”,看上去不像是英文名,他也不姓“许”……可能是汉语拼音没有学好。
看着这个言简意赅的房间号码,柚安有一瞬间觉得他回错了人。
此刻离手术开始只过去了半小时。
死等下去,只怕要被一分一秒熬死,柚安决定找过去看看。
私立医院的七楼肃静洁白,不见其他病患。
柚安沿着走廊走入电梯厅,乘电梯上至八楼。
这一楼是医院顶层,没有病房,只有会议室,办公室和几间小型演播室,用于学术会议和演讲。
沿墙上的指示标走到一条空寂的走廊,路上看不到一个人。
惨白的走廊尽头,是一间会议室,大门上挂着8103的门牌。
门没有关死,林柚安轻轻推开一条小缝,立即被人发现。数道锐利的目光从缝隙处投射出来,男男女女,精英打扮,令人想到聚在树梢观察猎物的秃鹫。
她心口一怵,下一秒,就看到站在最里边的林鸣修。
他侧身对着门,正抬手在白板上写着什么,视线越过两旁压迫感极强的正装人士,倏然撞见那道熟悉的,薄而修长的挺立侧影,不由得一颤。
林鸣修动作一顿,稍一颔首,离门最近的一位黑西服男士大步走来,将门打开,同时警惕地看了看门外。
“大小姐请。”
……原来他们知道自己身份。
却依然要经由林鸣修的点头,才肯收起防备。
第24章 亏他打仗的间隙,还惦记……
林柚安步入, 门立刻被关上,方才那一线空隙,好像是特意为她留的。
两排长桌上摆满笔电、文件和传真机,线路四处游走, 医院的会议室, 被改造成临时作战室, 林柚安默默数了数, 一共八人, 大概都是林鹤堂,不, 是林鸣修信得过的高层。看上去,没有一个低于二十年工作经验, 更没有一个比林鸣修年轻,却都以他为权利中心。
林鸣修目送林柚安进来后, 便继续了会议, 并没有互相介绍的意思。
林柚安自觉走到墙边一排空座坐下。
场面犹如战场, 电脑屏幕上荧光闪烁, 曲线、数字不断攀升下降, 有人肩头夹着电话,不断向外传送指令, 收回消息, 有人盯着白板, 跟林鸣修讨论着什么。
大部分的术语林柚安都听不懂,但听得久了,大致能辨认出核心问题——
如何稳住四海寰宇的股价。
这由划分为两个更具体的问题——
对外如何作公关,稳住舆论。
以及对内如何让董事会安心,让林鸣修这个代理CEO得到他们的信任。
再具体的, 她试图去理解,但能力经验始终有限。
林鸣修站在中心位置,黑色衬衫的袖口挽至肘间,写白板时,另一只手习惯性插兜,讨论交锋时,神情肃冷而强势,尽管脸庞年轻,但比这些老手更像老手。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气场,利刃般的眼神,举手投足沉稳决断。
从他的眉宇间,居然能够想象出父亲年轻时,挥斥方遒的模样 。
就像说过的那样,他知道的,柚安都会知道,兵荒马乱中,他也一直在践行承诺,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至自己的阵营,和跟随自己征战南北的盟友同等地位。
林柚安不知不觉看得出神,他额头沁出的薄汗、两腮冒出的胡茬,以及脸上那两处创口贴……
昨晚的暴怒化作数道说不清的复杂情绪,相互交织,纠缠不清。
就这样,时间又过去两个小时。
有人送来宵夜,数张九寸披萨铺满长桌,口味各异,高管们就着咖啡吃起披萨,气氛稍稍轻松了一些。
林鸣修这才看向林柚安,他走过来,低头注视她片刻,“吃点吗?”
一天下来不停地输出,此刻嗓音几分沉哑。
林柚安没答话,站起身,径直走出会议室。
沿着纵伸的走廊走回电梯厅,下至七楼病房,尹晴仍没有醒。
坐在床边不知等了多久,尹晴缓缓睁开眼睛。
“几点了,手术做完了吗?”
林柚安看了看时钟,四个小时已然过去。
“还没出来,可能要超时,常有的事,别担心。”
她起身给尹晴倒热水,尽量收起疲惫,“就算是恶性,现在也有很多靶向药可以选择,医生会根据基因检测结果,选择最适合爸的,治疗前景很乐观。”
尹晴捧着水杯喝了一口,眼中含笑,“我之前,还一直担心该怎么安慰你。”
“您以为……”
“我以为你会哭哭啼啼,或者又开始像先前那样不吃饭。”
“妈……”柚安有点不高兴。
“是我想多了,我总爱把事情往坏处想,”尹晴捋了捋她的头发,“或者说,我私心希望你,永远是一个任性、长不大的小孩。这个世界,不懂事、爱哭的人,往往命好一些。”
柚安蹙眉,不大能理解这种心理,但眼眶微微泛湿。
“我小的时候,不就挺不懂事的?”
“有吗?”
“您失忆啦?”
“没有。”
那更像是,过度敏感之下的过度自我保护。
尹晴没有戳破。
她朝四周看了看,“鸣修呢?”
“他在八楼开作战会议。”林柚安放低声量,“似乎他要暂代CEO?”
“你爸的意思,”尹晴纠结了会儿,出声问她,“你有没有不高兴?最近非常时期,他倚赖鸣修比较多,忽视了你。其实你爸这个人,有点不知道怎么跟你好好说话,特别是这种时候。昨天,本来打算跟你谈谈的,被大伯一家这么一闹,又给了他逃避的机会。”
林柚安笑道:“我没有不高兴啊,倚赖我,那公司成什么样啦?”
她耸耸肩,一副乐得轻松的样子。
很不幸地,没有多久便破了功。
沉默了会儿,一双手肘支在膝上,脸埋在手臂里,久久没有声音。
虽然这个想法逞强又不讲理,但她多想,这个时候,也有人能依靠依靠自己。
成长期的任性和叛逆,好像终于付出了代价,那铅般灌入全身的无力和愧疚感,沉得无法忽视。
“喂……”尹晴揉揉她的发顶,想要安慰,一抬头看到站在门边的林鸣修。
“鸣修——开完会了?”
林鸣修目光从柚安身上移开,对尹晴道:“官方文件发出去了,对爸的身体状况做了正面披露,以及暂时CEO的任命相关,也作了公开声明。明天我将开一个新闻发布会,正式说明这件事。另外,那些造谣的账号,也发出了律师函,后续将由法务部追责……看来爸没那么快出来。”
“你别太辛苦。”尹晴说着,感觉到柚安的脑袋动了动,“鸣修,我想喝杯牛奶,劳烦你了。”
“好。”林鸣修转身出门。
再回来时,林柚安已经若无其事地在沙发上坐好,听到脚步声,眼皮也没有掀一下。
林鸣修手上两杯热鲜奶,一杯递给尹晴,一杯放在林柚安身旁的茶几上,旋即走向门边,“我去手术室那边看看,活检报告应该出来了。”
尹晴连忙起身,“那我跟你一起去。”
“您小心。”林鸣修扶住她,两人一起走出病房。
柚安迟了片刻,默默跟在了后面。
到手术室所在的楼层不久,林鹤堂就被推出来了。
人还没醒,带着氧气罩,面色灰败,像残年旧纸。
医生宣布手术结果:“肿瘤是恶性的,切除面积比预计要大,整片右上肺叶都被切除了,好消息是在切除的标体边缘,没有发现扩散的迹象。”
尹晴听到没有扩散迹象,大舒一口气,全副精力放在林鹤堂身上。
林鸣修继续与医生沟通,讨论后续治疗方案,柚安紧跟着他,耳朵都要竖起来。
“具体术后治疗方案,要等完整的病理报告,和基因检测报告出来。”
“目前可知的是,左肺上叶还有一处比较大的结节,位置很深,以林先生目前的身体状况,不适宜一同切除,可以先服用靶向药加以控制,如果脱离控制开始恶化,可能需要做第二次手术。”
“由于这次切除面积较大,恢复可能较慢。”
“两年内,每三月进行复查随诊。”
……
几人一边交谈,一边步入电梯。
病人被安置到病床,呼吸平稳,血氧正常,林柚安感觉像久溺的人,终于能够浮出水面,呼吸一口氧气。
但是一想到那个“如果”,就像又被人按了下去。
如果恶化,如果扩散,如果另一个结节不受控制,如果靶向药没有效果……
和“癌症”这两个字挂上钩,担心似乎永无尽头。
不多久,林鹤堂转醒,目光尚且昏蒙。
尹晴附在他耳边说:“手术顺利,没有扩散。”
林鹤堂点了点头。
医护人员进来检查,各项体征都很正常,这时候林鹤堂也稍微能够坐起来一点。
除医护外,尹晴坐在病床上,紧挨着他,一儿一女站在床边,几个亲信站在离床稍远一点的地方,年纪与林鹤堂相当,都是柚安在八楼见过的人,脸上俱是关切。
“杵这么多人干什么?都走,”林鹤堂下巴朝柚安和林鸣修抬了抬,“你们俩个也走,先去泊港,不用守着我。”
泊港公馆离医院很近,是最近才购置的,专为手术后续疗养和恢复,如需长期化疗,住在此处也比较方便。
柚安当然不同意,“要去也是妈回去睡觉。”
尹晴笑说,“你以为他叫得动我啊?”
柚安抿嘴,眉间拧着。
“去吧,”尹晴拍拍她,“晚上病房有专人二十四小时陪护,基本不需要我做什么。”
林鹤堂挥挥手,这个动作对他来说还有点吃力,喘着气,“快走。”
几个亲信问候后先行离开。
林鸣修动身说:“局面尚且可控,您好好休息。”
林鹤堂点头。
林鸣修又看向柚安,“走吧。”
柚安将视线瞥向别处,僵持了会儿,最后还是跟着林鸣修走了。
极度紧张的情绪一旦松懈下来,全身便如同虚脱,没有一丝力气。昏着眼,凭直觉跟随着前方节奏规律的脚步,忽忽悠悠来到地下车停车场。
不是林鸣修常开的路虎,一辆极低调的黑车,车门打开,里面放着一份外卖,外卖袋上的店名是柚安钟爱的那家云吞面店。
林鸣修:“让Kim跑了个腿,看你晚上没吃什么,趁热吃。”
亏他打仗的间隙,还惦记着自己没吃东西,柚安被脸颊涌上的热意熏地瞬间清醒,但仍是没作理会,径直坐上副驾。
林鸣修坐进驾驶座,系上安全带,云吞面放在中间的置物台上,袋内氤氲着热气。
“真的不吃?”
柚安将脸转向另一边,视线瞟向窗外。
沉默半晌,油门没有启动,她听见“咔哒——”一声,转头一看,林鸣修解了自己的安全带。
“那你开车。”
“……”
柚安没忍住纵了眉头。
“你开车,我吃面。”林鸣修不咸不淡地重复了一遍,单手搭在方向盘上,侧头等她。
僵持片刻,柚安咬着后槽牙,解安全带下车,忍着困意,一脚油门将车启动。
十分钟的路程,封闭的车厢内,云吞面的鲜香气味将她五脏六腑统统唤醒,吃那么多次,居然没有一次发现它这样香。
胃里的馋虫不管不顾地发出抗议,柚安一路祈祷,希望林鸣修专心吃云吞,没听到那连绵不绝的“咕咕”声。
第25章 “叫哥哥,就教你。”……
泊港公馆周围绿化极好, 人少幽静,私密性一流。
独立的两层小楼被庭院外围一圈松柏包围,六月绿树成荫,郁郁葱葱, 几乎要将小楼淹没。
面积远不如夏山郡, 但也五脏俱全。
此刻还没有佣人进驻, 但是每个房间都已打扫布置完毕。
林鸣修带柚安去二楼卧室区, 除了主卧, 其他三个房间让她选。
柚安选了最靠近主卧的一间,收拾好东西, 将胡桃夹子玩偶擦了擦,放在床头, 才发现这间好像是林鸣修为他自己准备的。
因为床头放了几本金融学,和企业管理方面的书, 俱已被翻旧。
床品的颜色也是他平时惯用的深棕色, 整个房间色调统一暗沉, 一什一物洁净规整, 和他给人的感觉很像。
林鸣修已经不见踪影, 他没有提出异议,柚安也就懒得换了。
洗了个澡, 换身睡衣出来, 半躺在床上, 时针指向一点。
捞过手机,开机看了一眼,未读消息的数字超出想象。
其中轰炸最为猛烈的,是大伯母和三个堂哥。
林鸣修暂代CEO的官方消息一放出来,他们一家怨声载道, 发来的消息七弯八拐,绕不过林鸣修是蓄谋已久,欺哄着林鹤堂得到的权利这件事。言下之意,他们再不联合起来发起行动,家产就要被那个外人侵吞光了。
柚安面无表情地一滑到底。
关机,睡觉。
房间安静地要命,脑袋昏昏沉沉,越想清空思绪,好好睡一觉,越是睡不着。
索性随手拿过床边的书,翻起来。
是少时最抗拒的科目,充斥着各色冰冷的专有名词,看这种书,最容易入睡了。
半页都没看完,果真开始走神。
她想起在八楼会议室时,也是听到这样晦涩难懂,又叫人焦虑烦躁的话术,你来我往的交锋叫人皮质醇不断攀升,她待在那里毫无用处,却没有走开,反而努力逼自己听懂。
究其原因,大概是一种身为林鹤堂女儿的责任,让她觉得,应该待在那里吧。
当然,后面被林鸣修夺去注意力的半小时除外。
肩膀好沉。
她失意的人生还没有完全好起来,又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压上沉重的责任。
是的,没有人认为这个对家族生意一窍不通的女儿能够承担什么责任。
但她自己不能。
人在经历了一整天提心吊胆,又在深夜失眠的时候,总爱胡思乱想,企图抓住些什么,如溺水者之于浮木。
譬如,如果从现在开始“懂事”,能不能挽回些什么,能不能交换父亲的健康,让愧疚感少一点点。
于是她重新专注于书本,努力想把文字吃进去。
从前为了抗拒这些东西,闹得天翻地覆,现在又企图从中得到丁点救赎。
然而终究是徒劳。
时针指向两点,她彻底无心睡眠。
抱着书下床,趿着拖鞋走出房门。
走廊幽静,一线微光从某一间房门缝隙透出来,柚安怔了怔,朝那个方向走去。
门没有锁死,她轻敲房门,推门而入。
猜得没错,这间正是林鸣修的书房。
主人坐在桌前,带着金丝眼睛,面前的电脑屏幕荧光闪烁,澄黄灯光将他洗过未干透的短发镀了层柔金色。
听到声响,他目光越过屏幕,见柚安抱着本《期权波动率与定价》站在门口,眼中焦急与疲惫交织翻涌。
她穿着一件白色背心睡裙,没有繁复的装饰,剪裁合衬,像道初凝的月光,好像眨眼就会消失一样。
林鸣修看了眼时钟,眉弓一抬,好像在问“几点了,这个时候要干嘛”。
柚安几番挣扎,终是开口:“能不能教我?”
还以为这家伙能冷战多久。
没出息啊,林鸣修在心中笑她。
柚安眼观鼻,鼻观心,等在那里。
林鸣修嘴角勾了勾。
“叫哥哥,就教你。”
“……”
柚安紧抿着唇,一下子想起昨晚被他逼至门上,被要求叫一声“大哥”的情景,脖颈飞速升温,红至耳根。
林鸣修并没有昨天的强势,也许他也很累了,但是嘴角始终咬着一丝玩味的笑容。
不知僵持了多久,柚安干脆走到桌前,将书往桌面一拍,径自拖来一把椅子,往他对面一坐——
教与不教随意,反正她睡不着,可以耗上整晚。
林鸣修抬指锁屏,看向她。
“真要学?”
“嗯……”柚安避过他的目光,其实不确定,但难道要说,她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吗?
“我不能,什么都不懂。”
她终于开始理解,也许林鹤堂当初逼她学金融,学企业管理,出席各种交际应酬,并非全是为了将四海这艘巨轮寄托在她身上,而是为了在这种时刻,手握比任何同辈股份都多的她,不会什么都不懂,一副好摆布的样子。
“你……有空吗?”她心下惴惴。
林鸣修轻笑,“坐过来。”
顺势将办公椅往里挪了挪,让出位置。
柚安很干脆地将椅子挪过去,从对面坐到了他身旁。坐下的瞬间,幽幽一抹香气弥散过来,浅浅淡淡,有点像尹晴爱摆在床头的小百合,林鸣修下意识屏息。
“吃不吃甜的?”他问。
“?”柚安拧眉。
但是不得不说,他真的很懂得什么能让她无法抗拒。
没等她回答,林鸣修起身走向门外。
厨房没有别的食物,考虑到有什么能哄父亲生病,心情不好就不想吃东西的女生,他便着人备了些甜食放在冰箱里。
从冰箱里拿出来两个菠萝油,复烤两分钟后拿上楼,一人一只。
菠萝油酥皮的香气溢满房间,被林鸣修咬一口后,露出里面的黄油流心,路过面包店闻到的那种,能把人引诱入店,大买特买的香气,谁能把持得住?
柚安内心一番挣扎,最终宣告放弃。
拿起一只菠萝油咬了一口,眼看流心淌出来,快要脏到手,急忙又补一口,鼓鼓囊囊一张脸,努力地嚼,像只愤怒的松鼠。
林鸣修翻着《期权波动率与定价》,余光瞟到,心里很想笑。
“吃完了就开始教吗?”柚安语焉不详地问。
“不啊。”
“?!”
“不是说了,叫哥哥才教吗?”
林鸣修气定神闲,细细咀嚼,而后端起咖啡啜饮。
松鼠气得脸都涨红,张了张嘴,终是喊不出口,眼眶都涨红了。
趁被棋盘砸的悲剧没有重演,林鸣修开口:“你先吃,我看看能教你些什么。”
柚安继续愤怒地吃菠萝油。
这本书里的东西需要一定先识课程才能懂,不适合没有任何基础的小白。也许她更需要具体的东西,譬如公司的期权机制、董事会架构、还有那些盘根错节的内部派系……
只要她想知道,他将知无不言。
思忖着这些时候,蓦地感到空气安静下来,扭头一看,盛菠萝油的盘子已经空了,柚安趴在桌上,睡得好香……
林鸣修:……
他站起身,合上《期权波动率与定价》放到一边,垂眸注视,见她肩背一起一伏平静规律,像是一时半会儿不会醒了,便伸臂将她抱起,走回卧室。
她轻得像一朵云,毫不费力。
将她放到卧室的床上,盖上被子的时候想起来,他在这张床上睡过几次,不由地呼吸一滞。
那刹那,没有办法不心旌荡漾。
无数冲动如暗潮般沉浮,所幸诸如此类的经验很多,他深谙如何克制。
最终,他替柚安掖好被子,起身离开。
又过了数秒,床上的人睫羽轻颤,眼睛缓缓睁开一条缝,见人已离开,这才轻舒一口气。
她抓着薄被边缘,心绪如春潮带雨。
被抱起的刹那醒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敢睁眼。
感觉到林鸣修的手臂极有力量,挨着他的胸膛,她心脏猛撞,然后她听见他说:“你再重点就好了。”
周围静极了,视觉被禁锢,低沉暗哑的嗓音显得无比贴近,烫红了她耳畔。
那语气,分明有丝缱绻味道。
仿佛浮在云端,昏昏然的。
过了一会儿,身体落在柔软的床上,冰丝薄被盖在身上,冰凉又贴肤的触感,加剧了这种昏昏然。
他一时还没有走,浮于面颊之上的鼻息,如轻薄的晨雾,他在想什么呢?.
第二天,他们吃过早饭后,开车前往养和医院。
林鹤堂在病房里换药,门锁着,尹晴也不让陪同。
林鸣修便先去八楼,跟高管商量新闻发布会的事宜。
柚安陪尹晴等在门外。
尹晴忿忿:“换个药还把我赶出去,昨天夜里入厕也是叫护工扶,洗手间的门锁得死死的,越老越矫情。”
柚安笑得乐不可支。
“那不是有形象包袱吗?哎哟,老夫老妻也有形象包袱啊。”
少时,她总觉得父母只生她一个,难免对她寄予不切实际的期望,要求她事事优秀,她还要时不时承担“林家的独生女太不争气,难挑大梁”的流言蜚语,因此一度抑郁。
后来“不争气”久了,也就释怀了,现在想起来,还蛮骄傲的。
没有哪个豪门不是子嗣充盈,内斗如九子夺嫡,老婆情人共存也不是什么新闻。
尹晴身体不好,只生了她一个,林鹤堂没有给夫人生育压力,也没有在外面搞出私生子,对妻子忠贞爱护至此,难道不值得作女儿的骄傲吗?
“塞我一嘴狗粮……”柚安不怕死地揶揄。
尹晴气得拧她。
她捂着胳膊跑开,靠在门边的墙上,下意识瞥了眼电梯厅的方向。
面板上的数字停留在“8”。
就在即将收回目光的刹那,一个向下的箭头出现,并开始闪烁。
柚安的心跳无端地加快了几分。
那箭头不知闪到第几下,病房的门先开了。
“你爸终于换完药了。”尹晴将她手臂一挽,走了进去。
第26章 再多陪我一下吧
病房井然如常, 林鹤堂换过药之后,没休息一会儿就要下床走动。
尹晴嗔他太过好强,但他也躺了将近一天了,医生也说适当走动对病人有好处, 她便没有阻拦。
柚安主动上前搀扶, 两人走在七楼的廊道上, 廊道居然那么长。
他俩一直没有机会长谈, 从前叛逆时期, 两人就像火药,都不用点, 见面就爆炸。这次归家之后,柚安虽有所收敛, 但对父亲依然敬而远之,心里的结像是纠缠了八百年的数据线, 堵塞郁结成一团。
林鹤堂扶着沿墙环绕的扶手, 另一只手被柚安搀扶。
重量压在柚安手里地瞬间, 身体跟着一沉, 那团团淤积的心结在胸腔迅速膨胀。
她开着玩笑打破沉默:“您说我现在开始念商, 还来不来得及?”
林鹤堂皱眉,心里微微涌起一种, 她要去祸害公司的恐惧感, 拧眉问她:“为什么?”
玩笑失败了, 父女的频率永远有差,柚安讪讪地说:“就是,说个笑话,想让您开心开心,那个, 爸……”
“怎么了?”
“我现在开始听话,还来得及吗?”没头没尾地,她问出堵在胸腔的问题,“来得及当一个合格的,林鹤堂的女儿吗?”
话说完,鼓起全部勇气看向林鹤堂,只觉得一夜之间,他老了十岁不止,身体的损伤非常直观地体现在面色上,饶是他再不服老,也掩盖不了。
柚安瞬间鼻酸,赶紧收敛目光。
林鹤堂满是疑惑,“谁说你不合格了?谁敢这么说你?”
“您觉得呢?”她眼睫扑扇两下。
没有人敢跟她这么说,但下意识里,她总顶着一个“不合格”印章,落章的,大概是林鹤堂无数次失望愤怒的眼神。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即便你打唇环那会儿,也没这么想过。”走廊走到底,林鹤堂停下来,手撑着扶手,“哪有做父母的,会出一套标准判断儿女合不合格?就算有,你也远在合格线之上。”
柚安不信,瞧着父亲,仿佛在问:
合格线在哪里?东非大裂谷吗?
“你,咳咳——你的歌那么好听。”林鹤堂不太习惯说这种话。
真心夸奖女儿的话,怎么也会硌得嗓子疼?员工大会上号令千军万马,谈判桌上激烈交锋,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紧张。
喘匀呼吸之后,他继续说道:“那时候,在电视上看到你,我很骄傲。要不是你不愿意公开身份,我真的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我林鹤堂的女儿。”
“真的?”
“千真万确,我很庆幸当初没有强行送你去念商科。你很小就抓准了自己的天赋,顶着那么大的压力没有放弃,做到这样,已经是人生赢家了。”
柚安吸了吸鼻子,终于忍不住,大滴的眼泪落下来。她以为林鹤堂永远对她上不了台面的爱好,和不成气候的事业嗤之以鼻,七年的辛酸随着这句嗓音沙哑的认同流淌而过,变成灼人的岩浆,烧得她心口剧痛。
“那后来呢?我出了不好的新闻,退圈了。”她哽咽问道。
林鹤堂看着她急切的眼神,不禁失笑。
半晌,说道:“那算个屁呀!”
年龄阅历的巨大落差之下,淹没柚安的大江大海,放在林鹤堂的脚下,只不过是条不起眼的溪流。
更别提那折磨她许久的单向恋情。
放在此刻,竟觉得说都说不出口。
她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场舞蹈演出,最后一幕,层层轻纱落在舞者身上,那看起来毫无重量的东西,慢慢将身姿灵活的舞者淹没,埋葬。
现在,她就好像那名伏地的舞者,只不过镜头倒放,身上的轻纱慢慢被抽走,有种身处真空的轻盈感。
她终于哭起来,彻底不顾形象。
挣脱压在身上的最后一层轻纱,她哭着对林鹤堂说:“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是不是小时候的叛逆,还有后来的一堆破事,把您气出病来的,不然您这么自律克己的人,怎么会得癌?”
林鹤堂眸光轻颤,拍拍女儿肩膀,“憋很久了吧?”
然而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成了加剧柚安情绪失控的砝码——
她哭地更凶了。
碰在一起说不上三句话的父女,陷入这样的局面,还是头一次,林鹤堂又心疼又窘迫,像手里捧了个棉花糖,不得不看着,又好怕它化了。
各种情绪像洪流开闸,柚安哭到气喘,边哭边诉说委屈。
柚安:“我没跟那个老头怎么样!我没失德!”
林鹤堂:“那当然了。”
柚安:“我没打过唇环!那个是夹的!”
林鹤堂:“……哦啊。”
林鹤堂看着女儿苦笑,他一直以为柚安没心没肺,胡闹任性,此时此刻反倒希望,她是真的没心没肺。
无措之中,扫到不远处推着轮椅,正在待命的林鸣修。那一刻,林鸣修推着的不是轮椅,而是茫茫大海上的救生船。
于是,就在柚安哭到天昏地暗之际,蓦地听到林鹤堂喊了一声“鸣修”。
哭声戛然而止,天地瞬间安静,只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林柚安丢脸记录仪”还真是从来不缺席任何一个丢脸的场合。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失态,羞愤难当之下,索性将脸一捂,面对着墙角蹲下,一副拒绝全世界的姿态,等待他们自觉走开。
林鹤堂坐上轮椅,朝林鸣修投去一个“怎么办”的眼神。
林鸣修说:“等她哭完,自己就好了。”
在处理破碎的女儿这件事上,林鹤堂的情商远不如尹晴。
他真就笔直地坐在轮椅上,等着。
他不走,林鸣修也只有一块儿站着。
一站一坐两尊雕像。
随着啜泣声渐小,空气逐渐安静,这就是所谓的社死吧。
柚安正生无可恋,忽闻一大批脚步声靠近。
原来是公关团队下来请示等一下发布会的事宜,见林鸣修父子肃穆地看着蹲在墙角的大小姐,活像两头狼正在试图哄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白兔。
场面极度安静,一群人谁也不敢打破这诡异的气氛,只能严肃地矗立在旁,同董事长和CEO一块儿行注目礼。
最后,是花白头发的主治医生看到一群黑西装人士,默哀似的围在一起,便上前告诉林鹤堂该去做呼吸训练了,这才让一行人解散。
林鹤堂朝着柚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而对林鸣修说:“这里交给你了。”
林鸣修点头。
林鹤堂随医生回病房,林鸣修先是同高层说完该说的事,将人撤走,再看柚安,后者还老老实实蹲在角落里。
他上前一步,裤腿向上一提,屈膝蹲在柚安旁边。
“干嘛?”柚安双手下移,露出一双不耐烦的眼睛,示意他别管自己。
林鸣修一条腿屈起,膝盖触地,比柚安缩成一团的蹲姿要高。
他的视线微微向下,看着柚安,沉默着没有说话。
就在柚安的不耐烦将要爆发的时候,他抬臂,手掌触到她的发顶,摸了摸。
分明进犯了安全距离,却温柔地叫人无法拒绝。
柚安睫毛轻颤,像被打湿的,蝴蝶的翅膀。
一张纸巾落到她手里,下一秒,林鸣修起身走远.
林鹤堂做完呼吸训练,医生做了简单评估,说他恢复地还可以。
被柚安这一闹,他术后昏沉衰败的身体,竟莫名感到松脱,甚至愉悦。
是以听过林鸣修关于新闻发布会的汇报后,他决定亲自主持。
地点就在医院的八层,某一间会议室改造成了发布会现场,全程以直播的方式的进行。
董事长在直播镜头前说明自己的身体状况,当然避开了“癌症”之类的词语,宣称是普通的肺部结节手术,术后一切正常,但需修养观察一段时间,其间所有工作,由义子林鸣修暂代。
化过妆后,林鹤堂的状态看起来依旧轩昂,他昨天才进行过手术,没有公关团队为他准备讲稿,全程即兴,却字字有力,挥洒自若。那些有关他病重,甚至已经逝世的谣言,也不攻自破。
之后,林鸣修也作了发言。
作为暂代CEO,他的发言镇定从容,掷地有声,就连作为门外汉的柚安听完,也觉得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身体状况不允许久留,林鹤堂说完发布会自己的内容,便回了病房,剩下交给林鸣修。
发布会结束后,紧接着是四海的内部员工大会,林鸣修与几个高管先后演讲,全体员工线上聆听。
柚安站在摄像机后面,最开始林鹤堂发言,宣布暂时CEO时,她想到《狮子王》里,狮王木法沙在荣誉石上举起幼年辛巴的场景。
当林鸣修走上前台,被托举的幼狮一下子变成了成年的雄狮。
站在风暴的中心,他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庄严,足以震慑躁动的狮群。
三个小时后,员工大会圆满结束,在场众人皆松了一口气,西服笔挺的高管们瘫坐在椅子上松领带,公关部成员相约喝酒庆祝。
更多的人则是围向林鸣修,表达对这位年轻领袖的看好。
后者只是对身边人稍作交代,便径直下台走向柚安。
“我以为你跟爸一起去病房了。”
“有点好奇员工大会是怎么样的。”
“现在看到了,怎么样?”
柚安耸肩,“PU地一手好A。”
林鸣修笑了声,随手松了松领带。
两人边走边说,一起往电梯厅走。
等电梯的时候,不远处有护士低声讨论:“他们兄妹俩站在一起好养眼啊!我都可以脑补出一部电影了!”
声音飘到柚安地耳朵里,她余光去瞟林鸣修,正好撞见他看过来。
目光相触,立刻错开,都有点不好意思。
下到七楼后,柚安先去了趟卫生间,从卫生间回来,往走廊尽头的病房走,远远就看到林鸣修靠在病房外的墙上。
他双手抄在西裤口袋里,西服敞开着,领带松散地挂在脖子上,里面的白衬衣敞开了几颗纽扣,头微微后仰,好像正在享受这难得而短暂的轻松时刻。
就连洒在他身上的夕阳余晖,都显得很温柔。
柚安这才发觉,刚才在八楼,所有人都松懈庆祝之时,唯有他仍保持仪态庄严。
思及此,脚步不自觉轻了几分,不忍打扰。
走到病房门口朝里看了眼,林鹤堂半躺在床上,正和尹晴说话,低声细语,怪亲密的,难怪林鸣修没有进去。
柚安刚想抬脚迈入,忽听尹晴问:“听说刚才柚安哭了,还哭得很厉害?”
她瞬间红温,全身紧绷起来,祈祷林鹤堂帮她遮住这桩糗事。
然而在这方面,父女俩的雷达隔着天堑。
只听林鹤堂详详细细,一字不落将两人的对话讲给夫人听。
激动时语无伦次说的话,被如此复述出来,听得人脚趾抓地,与听指甲划黑板没有什么两样。
柚安在父亲那张永远沉着冷静,不怒自威的脸上,第一次看到了困惑。
当听见他问尹晴:“我没说错什么话吧?上一次见她哭得昏天黑地,是三岁还是四岁?”她已经彻底放弃思考。
夕阳浓稠,流金般流淌在墙面。
林鸣修微微睁眼,先是看到墙上映射出的,两具相贴的影子。
一掀眼,柚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逆光而站,被巨大的暖橘色笼罩,发丝泛着层金色的光晕。
她面向病房,侧身对着他,小巧的耳朵红透,耳廓肌肤薄到可以看清下面细小的血管,那表情一看就是宕机了,令人想到动漫里的蚊香眼。
林鸣修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心下涟漪浮动,身体却疲累到脱力,矛盾难耐。
连日紧绷,他累到眼皮都不想再动了,原来强顶压力,是这种感觉,若不是此刻心潮荡漾,还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枯成石头。
他半阖着眼,任由疲惫翻涌,心头充盈着某种难言的情绪。
多待一会儿吧,他心想,再多陪我一下。
第27章 再禁欲的一张脸,也藏不……
林鹤堂在养和医院住了一周, 接着住进泊港公馆。
医生根据基因检测结果,帮他制定了适合的靶向药,恢复的同时,密切关注另一个结节的情况。
媒体稍有松懈, 柚安时而回夏山郡居住, 那里离Echoes&Elixirs近, 方便她进出。
Echoes&Elixirs一切如常, 她花了些时间听阿谨汇报, 而后阿谨去了前场,她独自在后场办公区翻看流水。
办公桌上摆了一大捧黄玫瑰, 花瓶下面压着张卡片,上面写着“对不起”, 落款“黎燃”。
柚安瞧着玫瑰,几番深作呼吸, 终于下决心给黎燃拨去电话, 请他到店里来坐。
将近黄昏, 酒吧还没有开始营业, 整个场子都很安静。
柚安准备了黎燃爱喝的调制酒, 伏特加为基酒,加入西柚汁、接骨木花糖浆和姜汁汽水, 表面撒有微量海盐, 很适合夏季。
他留海长出来一些, 耷拉在眼睛上方。
柚安最想念的是他笑起来,总有种肆无忌惮,天塌了都不怕的感觉,但明显地,此刻只剩下用力伪饰的平静。
黎燃知道她们家的情况, 一开口,自然是关心在先。
“我爸过几天会飞过来看望伯父,有什么需要就开口,用得上我的地方,我随时帮忙。”
“谢谢你。”柚安轻声说,随后垂眸,思忖着如何开口。
不欢而散之后的首次见面,免不了有一方要道歉。
“对不起。”黎燃率先开口,“那天酒醒之后,我就知道话说过了,错的明明是我……我真的太过了。”
“不,不是的。”
“其实那个女人我认识,在派对上有过几面之缘,但是记不住对方的名字。我从来没酒后乱性过,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后也只想起这些。”
黎燃低下头去,胡乱拨了把头发,眼圈乌青着,看得出这些天,没有好过到哪里去。
他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不免会让人以为,在性|生活方面也很开放。没想到这方面的道德感,比看起来要重得多。看他这样,柚安更加觉得林鸣修不是个东西。
“这不关你人品的事,”她几分急切,自觉有义务告知他真相,“那个女人,是被人雇来,故意搞你的,照片也是故意照下来,刺激我的。你不想想,一夜情这种事,怎么会有人摆机位拍照呢?至于断片,我猜可能是被下了药。”
“对不起。”她心想,都是因为我。
黎燃震惊无比,一时说不出话来。
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得罪过什么人,要这样搞他。
“那人是谁?你知道是吗!”
“我查到的东西有限,”柚安敛眸,“总之跟你没关系,是冲着我来的。”
“冲你?那你……有没有什么变态的追求者?”黎燃面露担忧。
“没有。”柚安连忙说,“……没有吧。”
这些天来,想到林鸣修做的这件事,她还是会在深夜从床上坐起,骂一句“变态”。除了事情本身的恶劣,也因为他背后的手段,跟他在人前的行径,跟他对待自己的温柔包容,实在太割裂了。
柚安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演员,但他演的每一场戏,她都能够想到动机,只除了这一件。
当晚,她与黎燃聊了许久,矛盾说开,他们还是有很多共同话题。从对此人的诸多猜测,聊到近况,再到音乐,和最近的演出……原来黎燃准备签约港城最大的唱片公司出道。柚安很替他开心,还怂恿他上台唱了两首歌,算是度过了一个欢声笑语的夜晚。
可是由始至终,谁都没有提起复合的可能性。
尽管误会已经解开,仍旧彼此默契地缄口不谈。
仿佛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共识——
不管这件事发生与否,他们都不会以恋人的关系开花结果。
黎燃离开已是深夜,柚安也开车回夏山郡。
已经做好一个人守空房的准备,一进门,还是从管家口中得知,林鸣修回了。
柚安说声“知道了”,随后上楼,心说这种事不必告诉我的,但是路过林鸣修书房的时候,还是不经意往门底的缝隙瞄了一眼,一线微光从那缝隙处透了出来。
她停住脚步。
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回到自己房间,更没有办法忽略掉他的所作所为。
风暴暂歇,潮水褪去,总有东西会遗留在沙滩上,并慢慢探出头脚。
轻敲了两声,将房门推开一线。
林鸣修正伏首在一堆文件之中,昏黄灯光映出他眼下的浅青色,显得脸色愈发苍白。
闻声,他眼皮掀了掀,依旧是八风不动的冷淡神色,却无端显得疲惫而单薄。
自林鹤堂入院,四海的股价一直动荡,大伯一家对自己的狂轰滥炸尚令人头疼,遑论对林鸣修的动作?
按照原本的轨迹,林鸣修至少还有二十年的时间为这一刻作准备,林鹤堂突如其来地一病,大手一挥将他提前推到风口浪尖,无异于将失怙的小狼丢到野兽环伺的丛林,让他站在人人觊觎的高位,成为活靶子,其压力可想而知。
“怎么了?”林鸣修隔着书桌问。
柚安悄悄攥了攥拳,将心中的些许不忍前行收起,“不是说要教我?还算数吗?”
“打算叫哥哥了?”林鸣修将文件夹推到一边,神色稍有放松。
柚安自知莽撞冒犯,不经允许就推门而入,在他深夜伏案的时候提出荒谬的请求。然而他总是容忍,有求必应,因而她的冒犯,也一次比一次故意。
她绕过书桌,走到他身边,双手撑着办公椅的把手,倾身逾越安全距离,似笑非笑地看住他。
眼中凝着深黯的颜色,像诱人深陷的潭水。
“叫哥哥就教我吗?”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视林鸣修,她发现,再禁欲的一张脸,也藏不住某些生理性的破绽。
譬如此刻,他脊背紧绷,贴紧了椅背,脖颈一道青筋慢慢爬出来,耳廓也渐渐红起来,在那张白皙冷淡的脸上,显现出不和谐的涩感。
再靠近一步,抬手将他的眼镜取下来。
“你的眼镜有度数吗?”她作势要戴在自己脸上。
没有那一层镜片的阻隔,她的进攻更加肆无忌惮。长久注视他的眼睛,就像那天在天台上,他摸着猫问她和黎燃在一起,是否真的幸福时一样。
那个时候,他怀着事先就知道的答案,长驱直入地审视她。
而现在,换她拥有这份复仇的快感。
两相对峙,有秘密的人先慌神。
这是必然的,林鸣修深埋已久的秘密,已被柚安摸索到了门前,他设计了重重的机括关卡,而她本身就是密码。
面对城池即将被攻破,他的反应是眸色更冷,一手扣住柚安手腕,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将眼睛夺回来。
然而那一刹的慌神,还是被柚安捕捉到了。
隐秘的快感并没有因此而扩大,反而在就要触及到真相之前,她本能地撤了回来,带有些逃避性质地退出了过分亲密的距离。
“好累啊,我睡觉去了。”她转身,大步走出门去。
林鸣修没有看她,等到关门声过去许久之后,才兀自地说:“林柚安,你真的很怂。”
至此,柚安大半个月都没有再见到林鸣修。
不管是在夏山郡,还是在泊港公馆。
林鸣修忙得天昏地暗,港城深圳两边跑,根本见不到人,少数他回家的日子,也因作息差而错过。
关于他的消息,有一部分居然还是从媒体上得到的。
林鹤堂神隐之后,林鸣修这种年纪轻轻坐上金字塔顶端的新贵,怎么能不受媒体追捧?再加上其气质风度非凡,随便一张照片出现在金融报刊杂志上,都会让人误以为是娱乐杂志,或是电影里的某一帧。
一时间,他成为了港圈八卦记者争相竞逐的对象。
柚安早上就在《爆周刊》上,看到了一篇题为《爆轰!金融新贵玩好野,暗巷战衣震散纽扣实录!》的新闻,而配图只不过是林鸣修与秘书停车在巷口,等Kim下车买咖啡时被偷拍的一张糊图,脸都不甚清晰,倒是林鸣修松开的衣襟处,洁白的锁骨相当显眼,那延伸到胸口的深V型,叫人遐想连篇。
这天晚上,她刚到Echoes&Elixirs,就听阿谨说林鸣修来了。
她“哦”了声,往后场走。
今天的音乐风格靡丽,灯光也配合得非常晦暗。穿越端着酒杯扭动腰肢的男男女女时,柚安不禁想象林鸣修穿着解了三颗纽扣的白衬衣,和包裹合衬的西裤,大步经此处走向后场时的样子。暧昧的舞池灯光游曳到他脸上,是如何一副诱人醺醉的画面。
也许会有喝醉的女人投怀送抱,毕竟晦暗的光线保护了他的身份,却不能掩盖他天菜的气质与外形。
他大概不会流连,他会轻轻推开黏上来的人,动作绅士,脚步不停。
她一边走一边想,想到这里,已经到达安静地后场区域。
推开办公室大门,林鸣修正躺在沙发上睡觉。
他穿着和柚安想象中一模一样的衬衣和西裤,领口V字型敞开,领带随意挂在沙发靠背上。
“倒是会躲狗仔,找到我这么好的地方。”柚安哼了声说。
沙发上的男人没有回应,他呼吸深沉,应该睡着有一会儿了,眉头却轻微锁着,给人生人勿进的感觉。
柚安没有再做打扰,信步走到办公桌前坐下,看进货单,核对账目……
音乐像烟雾般飘荡在办公区上空,今晚的女歌手有一把慵懒的烟嗓,将歌唱得情欲交织,听得人醺然。
心神浮荡,像是被托举到半空中,落不了地。
几次强行集中注意力失败后,她终于将目光从枯燥的账本中移出来,落到沉睡的男人脸上。
“喂?”
“顾鸣修?”
“真睡着了?”
……
“顾鸣修,你是不是喜欢我?”
声音像游丝般的雨幕,缥缈又空濛。
拜托你是真的睡着了,又或者假装没听到,因为我绝不会再问第二次。
第28章 而他说,那很正常。……
五、四、三、二、一……柚安在心里倒数。
数到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 林鸣修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柚安的心跳猛然惊落一拍。
只见他支起身体坐好,抬眸看向自己,说:“是。”
柚安瞳孔骤然睁大,脱口而出:“你有病啊, 你是我哥!”
不是没有心理准备的, 只是她以为即便林鸣修承认, 也会是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态度, 就像那天在书房, 将她逼到门上时一样。
而不是现在这样,平静到几乎没有情绪, 甚至有种抵抗到绝路,丢盔弃甲的认命感。
“林柚安, 你有把我当过哥哥吗?”他用自嘲的语气问。
“我……那不重要。你现在这么出名,想想舆论会怎么说?八卦周刊可不会查你户口簿, 他们什么故事都编得出来!还嫌局面不够乱吗?还是嫌树敌不够多, 上赶着要给人家送把柄?”
柚安慌乱地收回目光, 忽然她心想, 为什么第一反应是旁人, 而不是自己的感受?
这样一想,竟倏地卡了壳。空气一下子凝固, 林鸣修始终看定她, 他知道这家伙远不像看起来那么随性恣意, 实则胆小又脆弱,跟爱把脑袋埋进沙里的鸵鸟,没什么两样。
而且她逞强的样子,真的很好笑。
他勾了勾唇,就在这时, 听见柚安说:“可是我不喜欢你。”
她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几分轻蔑地看着他。
林鸣修轻笑,“这很正常,难道两个人正好相爱,是什么大概率的事情吗?”
“……”
柚安耳根子被烫了一下,因为他陡然将喜欢升级成爱,亦因为不被爱的那个,自己也当过。委屈、难堪、痛苦,一样没少经历,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而他说,那很正常。
仿佛乐得被伤害一样。
她一下子失去了憎恶的资格。
就连嘴角那一抹轻蔑,都不再有立场。
“你藏多久了?”直觉告诉她,他不是一时兴起。
“很久。”林鸣修回答。
“具体多久?”
“不会让你知道的。”
“……那怎么,突然就藏不住了?”她将账本立起来,手撑在上面,遮住半张脸,“因为我跟黎燃在一起?”
“嗯。”林鸣修坦然承认,即便他心里知道,就算没有黎燃,那些扭曲的心事,或早或晚也会将他逼疯,要么彻底爆发,要么拉着他拽着他,让他彻底深陷于阴暗。
“下次谈恋爱,别在我跟前晃。”他轻描淡写地说。
柚安哼了声,“再谈恋爱,你还是会搞小动作的。”
“看心情。”他无所谓地一笑。
柚安下意识咬唇,理应要发火的,血都冲上来,却又发作不起来,呈现在林鸣修身上的某种无力感,实在太熟悉了。
至此,柚安更加刻意地避开林鸣修,就连那番对话,也刻意地不去想——
想了也消化不了。
索性对方识趣,且诸事缠身,真的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
重阳节,林鹏海打着亲人团聚的名义,宴请林鹤堂一家。
地点选在两家人常去的会所,晚上六点,柚安直接从酒吧开车前往,大伯一家来的只有陈静淑和两个小儿子。
不久,林鸣修也将林鹤堂夫妻接了过来。
尹晴奇怪地问陈静淑:“大哥呢?”
陈静淑生气地挽着尹晴告状,“他跟景琛在澳门办事,被绊住了,估计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老头子应酬起来,被灌几杯酒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我们聚,别管他。”
话是这样说,但表情是掩饰不住地高兴。
林鹏海好赌是众所周知的,他不时跑到澳门玩儿两把,缺席自己喊起来的家宴,再加上陈静淑这副得意忘形的样子,多半是手气好,赢得舍不得下桌了。
尹晴依着陈静淑的话,应付了两句,两家人就林鹤堂的身体状况一番寒暄,气氛像从前一样地融洽。
林鹤堂一家虽是客,林鸣修还是像以往那样,承担了大部分的协调工作——
就连找经理核对菜单,确认没有林鹤堂不适合的食物或是调味这种事情,也是他亲自去做。
一群人入席时,他也是最后一个坐下的。
即便他如今是CEO,也没有放下这些习惯,似乎在家里,始终还是那个前来投奔的外姓人。
他绅士周到,却不显得刻意招摇或是讨好,举重若轻地,叫人意识不到他的服务。
柚安却不得不注意到。
连带着他承认喜欢她的那个晚上,也无法控制地一再浮现在脑海里。
从小到大,追求过她的人众多,对于不喜欢的人,她眼睛长在头顶上,拒绝或伤害的话,不费丝毫气力。
如今却要不停地斟酌,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林鸣修,就连他从面前经过,都会不自觉紧张一下,好像做错事的,是她一样。
吃着饭,两家人不免要提起四海的现状。
四海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一家名叫海宇资本的公司一直在趁低买入股份,现在四海的股价一直在跌,那家公司吸入了大量股票,这不得不引起董事会的恐慌。
柚安听林鹤堂说过,所以尚且跟得上聊天的节奏。
现在公司里的状况,林鹤堂都很乐意告诉柚安,即便只是以最亲切易懂的说法,将水面上的小部分告知于柚安,也足够让她头疼的。
面对这种状况,本该保守行动,保住股价的林鸣修,却反其道行之,欲要收购一家规模不小的文旅公司,名叫乘风集团。这更惹得董事会责难连连。
背后的林鹤堂却百分之百赞成,因为这样做,是防着海宇资本一朝吃饱喝足,对四海发起收购。
若那时,四海已经成功收购乘风集团,可免于被海宇收购的危机。
同时,收购文旅产业,也能很好地助力四海发展,甚至可以拿到土地开发权,开发文旅□□。
柚安还记得,那个时候,林鹤堂以《吃豆人》的游戏跟她解释:“怪物追逐Pac-Man时,Pac-Man可以吃掉能量丸,反过来吃掉怪物。”
当时听得津津有味,但是后面想起来,只觉得林鸣修要面对的问题,比登天还难。
林景昀给林鹤堂斟好茶,看向林鸣修,“大哥,收购乘风还顺利吗?我听说对方意向不大,这关头……要不缓缓?”
没等林鸣修回答,陈静淑也出声,她是冲着林鹤堂的,“上次和容岑夫妇在宴会上碰到,也说起这事了,他们对鸣修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做法,可是说了不少难听的话,说以四海现在这境况,硬要吞乘风,胃口不小,牙口够硬吗?鹤堂你也不拦着鸣修一点。”
程容岑便是乘风集团的创始人,与林鹤堂年龄相当。
柚安悄悄瞥向父亲,他苦笑了下,“我当时刚做完手术,哪有精力管这些?不过儿女终究要放出去历练的,不妨放手让他试试。”
“你这是拿整个四海给他试手呀!”
“哈哈,才开个头,不必太惊慌。”林鹤堂和颜悦色的。
陈静淑转向林鸣修,“容岑的生意做得风声水起,四海市值又在下行,他不可能卖的。”
林鸣修虚心受教,“乘风的意愿是不高,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现在就放弃,恐怕会引起股东更大的恐慌,走一步算一步吧。”
陈静淑轻轻“哼”了一声,眼神中,不乏有等着看他一败涂地的味道,也夹杂些许对他糟蹋四海这块大饼的可惜。
光是听他们打嘴皮子仗,柚安就已经够心惊肉跳的了。
她低头一口气喝了半盅汤,不敢去细想林鸣修正在经历些什么,特别是把他的经历,和他那天承认他喜欢她联系在一起。
“不过啊,那天容岑喝得高兴了,透露说他小女儿对鸣修挺有好感的,实在不行,鸣修你追人家得了,两家一联姻,皆大欢喜。”陈静淑狡黠一笑,开玩笑的语气,言语间,有点笑话林鸣修只能用这种手段搞定收购的意思。
林鸣修笑笑,没有说话。
“真的!”不知道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林鹏海在澳门大捞特捞,长了陈静淑的气焰,她冲林鸣修没完没了,若是牵了这条线,促成收购,她就是最大的功臣。
再往下说,林鸣修的脸便不加掩饰地沉下去,他鲜少放弃表情管理,流露出真实的情绪。脸一沉,气压骤降,饭桌上不免添了几分尴尬。
尹晴不动声色岔开了话题,言语间悄悄留意着林鸣修的表情。
从前跟他或深或浅聊到过,对于联姻这种事,林鸣修非但不抗拒,还表达过若有合适对象,他一定会配合的态度。
如今却起了微妙的变化。
“鸣修可不能为了收购这种事,交出择偶的主动权,我还期待着他带回来一个真心喜欢的姑娘呢,”尹晴笑着,故意开玩笑说,“不过啊,说不定,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咳咳——”柚安不小心噎了一下,手握着筷子,用力攥紧,只见身旁的林鸣修转眸看向她,嘴角呷着笑意。
她的名字从他嘴里送出来:
“柚安——”
柚安心想:有病吧!
握得太紧,两根筷子在手里打架,夹住的花蛤落到汤里,溅了她一身。
这个时候,听见林鸣修的声音说:“可以帮我递一下椒盐吗?”
柚安没抬头,慌忙抬手将椒盐罐子推过去。
林鸣修拿过罐子的同时,一张纸巾被塞进她手里,力道不轻不重。
柚安愣了会儿,才发现胸前洇湿的污渍,赶忙拿纸巾擦。
“谢谢。”声音有些发干。
“不客气,谢谢你递盐罐。”
“不客气。”
林鸣修不徐不疾地将椒盐洒在菜上,这才回应尹晴的玩笑。
“没有。”
简单直白的两个字,淡漠的语气和表情。
叫人没有办法再将这个玩笑开下去。
柚安这顿饭吃得忐忑,有种身在枪林弹雨中,明明无辜,却分分钟就要被流矢误伤的紧张和委屈。
听见林鸣修说“没有”,一股无名火窜上来,在桌子底下狠狠跺了他一脚。
耳边听到轻轻一声“嘶——”,这才稍感快慰。
第29章 他全身都在不可抑制地升……
重阳过后, 港岛结束连绵的雨季,进入旱季开端。
干爽的空气带来初秋的凉意,酒吧生意兴隆,父亲的病情也趋于稳定, 一切向好。
柚安在六点钟起床, 朝着窗外的桂树伸了个懒腰, 在桂花的清冷香气中呆坐了五分钟, 决定重新开始写歌。
某扇锁死的大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无数的灵感争先恐后涌出来,仿佛沉睡已久, 一朝受到召唤,便欲罢不能。
拖着步子起床洗漱, 脑袋逐渐充盈,沉甸甸的, 横冲直撞的灵感压得人眼皮都疼。
于是就在林鸣修身着黑色正装, 一边扣紧腕表一边走出房间, 往楼梯走时, 迎面看到叼着牙刷, 穿着蓝绿条纹睡衣,一副神经质模样的柚安冲过来。
多年训练出来的本能驱使, 林鸣修急侧了个身, 才不至于撞个满怀。
擦身而过时, 薄荷淡香飘在林鸣修的鼻尖,他看见她嘴角的未擦净的白色泡沫。
“抱意思——”柚安含糊抛出话,像只兔子冲进乐器室。
林鸣修冲着她消失的方向,扣好腕表后静静站立了数秒,随后往乐器室走去。
门没来得及关, 他站在门口,只见柚安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吉他,正在试某段旋律。
她嘴里哼哼着,牙刷仍叼在嘴里,仿佛一拿出来,灵感就会飞走似的。
这就是她的创作状态吗?
林鸣修静静地笑了笑。
商场上的硝烟在这一刻按下暂停键。
后来,在数场会议与谈判中,他屡次想到这个早晨。那时候,一定笑得前所未有地猥琐。因为真心笑起来的感觉,对他来讲已经太遥远了。
那笑容玷污了那段旋律,他的存在也玷污了那个美好又可爱的画面。
如此卑微的想法反复碾压过他,仍挡不住他反复分神,去回味那个早晨。
一周后,新歌初具雏形,柚安在自己的酒吧里登台演唱。
如今大部分客人都是熟客,音乐圈的居多。听说这一晚柚安登台,圈子里奔走相告,酒吧早早就人声鼎沸。
追光打下来,居然没有任何紧张,唱自己写的歌,原来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事。
一曲从容结束,收获了无数的掌声。
甚至还有追求者趁机献花送礼。
柚安收了花,退回了昂贵的赠礼,回到后场,将花里暗藏暧昧的小纸条掀进垃圾桶。
阿谨问她:“万一里面有良缘呢?”
柚安心不在焉地说:“哪有心思管这个?”
现在满脑子都是尚未成型的歌,一唱就知道哪段旋律要完善,哪句词要斟酌,灵感又开始跃跃欲试。
就这样,她连着唱了一星期,夹杂着几首之前老歌。
歌的版权还在前经纪公司,老板陆野的手上,但他应该不屑跟她算账吧。
港岛和大陆的娱乐圈虽说生态有异,但底层那点事,还是通的——
凡有热度,皆有价值。
因此对于这个曾在内地搞出那么大“桃色新闻”的退圈歌手,港媒自然没有放过。
连着唱了三天之后,八卦刊物上就出现了“林柚安沉寂三年之后,悄然复出”的标题,新闻很快便被不知名的力量压下去了,柚安知道是谁的手笔,也没有在意。
但是压不过蛛网般缔结的网友,消息还是沿着网络在港岛和内陆传播开来。
第七天的时候,慕名前来的人已经不止于小众的圈子,还有粉丝,和看热闹的网友。
阿谨一再加强安保和入场限制,还是控制不住,柚安心想,那就暂时不唱好了。
一想到那些在蛛网上发散的八卦里,少不了辛辣刺激的杜撰诋毁,心里就犯了恶心,连带着唱歌也失去了兴致。
第八天的演出海报挂了其他的乐团,她没有出现在台上,夜里十二点,等到聚集的人流减少,才打着哈欠从后门出去,独自开车回夏山郡。
长街寂静冷清,秋风滚过,柚安紧了紧单薄的外套。
“嘀嘀”两声解锁了车门,伸手开门时,一桶凉得刺骨的冰水自头顶倾盆而下,顺着脖颈灌入衣服里面。
她吓傻了,耳边传来两句骂得很脏的话,那人应该是喝醉了,舌头都捋不直。
下一秒,酒吧的安保就冲了出来,追着两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不良少年远去。
不知道还有没有同伙埋伏在周围,柚安一刻等不了,锁死车门一脚发动油门。
黑粉吗?曾经也遇到过。
即便是不出那种新闻的时候,也遇过跟车,尾随,寄恐怖信件的极端歌迷,更别提声名狼藉之后。
狭小的车内环境让她平复下来,但不确定有没有人跟车,所以她不敢停下来。开到夏山郡入口时,又害怕如有尾随,将她家里地址,真实背景挖出来,引来更多麻烦,只好硬生生错过,在周围漫无目的地转了好多圈,直到精疲力尽,实在开不动车了,才往家驶去。
身上的液体闻着像酒,如果是冰镇啤酒,那也太给我面子了,最好是Echoes&Elixirs出品,她心想。
不是硫酸也不是红油漆,等到阿谨抓住他们,私了算了。
即便开始头痛,浑身酸痛,模糊的思绪里,她依旧认定阿谨一定会抓住他们,因为他背后是林鸣修,朝她泼一杯水,也会被他追到天涯海角。
凭什么这么笃定呢?这样想过之后,又不自觉问自己。
他们的关系早已变了,日理万机,忙得不见人影的代理CEO大人,还会关注她这点破事吗?
会的。
回答的声音比提问还早,仿佛亘古不变。
下车走进家里大门,等在门口的管家看她浑身淋湿的模样,大惊失色,忙问她怎么了。
“麻烦叫Dr. Chen来一趟,我有点头痛。”
柚安脚步不停,趁还有意识,大步回房洗澡更衣。
一切做好躺到床上,医生也来了,初步诊断是受了风寒,外加惊吓,发烧了。
换下来的衣服被医生带走化验,佣人们退去,柚安服下药片,浑身发汗,裹在被子里,睡睡醒醒,不时打冷颤。
一直睡不好,她摸到手机,随便播了首歌。那歌很难听,她也并非想听,只想来点声音,填充这空荡的夏山郡。
哎,人在病时尤觉得孤独。
这种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她听见有人进门,走到她床前。
脚步很轻,存在感却很重,那种感觉很微妙。随着他走近,有种暴露在冰天雪地的心脏,被一床棕色的薄被,一点点覆盖住的奇异感。
半睁开眼,林鸣修刚好落座。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肘支着膝盖,目光轻轻地投射过来,眉心微皱。
“哦,就这样长驱直入了,你真的是一点也不装了。”她声音微弱沙哑,随手关掉了令人煎熬的音乐。
“野心全都暴露给你听了,还夹着尾巴做什么,”林鸣修笑,“况且你进我房间,哪次不是长驱直入?”
真记仇。
她闭上眼睛不想理他。
床头一盏微弱的小夜灯,胡桃夹子人偶无力地靠在夜灯的支柱上,黯淡的光线下,她的脸像被火灼烤,浮着两团不自然的红晕,发丝被汗液打湿,水藻般贴附在额头上,一呼一吸都很吃力,表情却不见得有多痛苦,好似习以为常,经验老道。
他还记得那个刚满五岁,经常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妹妹,她看到毛毛虫都能笑成一朵太阳花,有多爱笑,生病时就有多爱哭,吃药哭,打针哭,睡觉难受也要哭。
他被爸妈牵着来夏山郡玩,在一楼就能听到她卧室里撕破天际的哭声,晴姨说:“不巧,妹妹今天发烧了,你要上去看看她吗?”
十岁的小少年捏着衣角,心里着急,却不敢动一下,于是紧张地摇了摇头,从此再也不敢惹她哭。
所以,时间是怎么改变她的?
离开家的那些年,她是不是也这样,独自熬过一个个生病的夜晚?
“林柚安,在国外是怎么照顾自己的?”他低低地问。
床上的人眼睫轻颤,半晌,不耐烦地说:“爸这么有钱,怎么能苦得了我?”
“有没有钱,跟懂不懂得照顾自己,是两件事。”
柚安眼睛缓缓睁开一条缝,没说话。
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顾不上情绪上的起伏。
林鸣修指尖动了动,将要抬手时,迟疑了一下。
“柚安,我可以探你额头吗?”他努力不让声线颤抖。
柚安眼睛眨了眨,上下眼睫相碰,像打湿的蝴蝶翅膀。
她没有说话,他便当作默许。
抬手覆上她额头,滚烫的程度如他所料,他希望他的手能够冰一些,但很不幸地,他全身都在不可抑制地升温。
四周静静地,窗外虫鸣都那么清晰。
柚安开始后悔关掉了那首难听的歌,但不久,她便感觉到困了,覆盖在心脏上方的薄被逐渐被温水打湿,整颗心脏被包裹在柔软的水里,晃晃荡荡,逐渐失去重量。
无暇去计较这样的触碰算不算逾矩,就这样沉沉睡去了。
意识弥留之际,她只觉得那只手覆在额上的时间,远超过了探温所需,记忆的末端,它拂过脸颊,将粘腻的发丝拨开,指腹炙热而温柔。
第30章 原来他的睫毛这么长……
掌心掠过她的脸颊, 停在红得发烫的唇上,她已熟睡,呼吸逐渐深沉。
仅止于此了,林鸣修。
他僵硬地收回手去, 发现在谈判桌上割让三亿标的都稳如磐石的手, 如今竟过电般微微发颤。
你不行啊。
他自嘲地一叹, 深深靠入椅背。
柚安睡到第二天十一点多, 醒来时身体已经舒爽了很多, 周身酸痛褪去,头也不痛了。伸个懒腰, 一股脑坐起来,看到林鸣修歪在床前的椅子上, 还没有醒。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原来他的睫毛这么长。
柚安睁大眼睛, 仔细看了两秒, 他醒了。
“……早。”
“好些了吗?”林鸣修坐正。
潦草的一觉方醒, 他却没有一丝狼狈, 起身就可以出席商务论坛的感觉。
“好多了。”柚安跳下床, 不许乱七八糟的想法生根发芽。
只要动作够快,这些想法, 连同昨晚种种, 都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步子迈得很大, 往洗漱间走去,手却从后被抓住一带,力道不大,却足以使她失去重心,跌坐到床上。
她惊愕抬头, 撞进林鸣修的视线中。
相隔很近,他浓密的睫毛像墨色的鸦羽,眸色深邃却温和。
他抓着她手腕,倾身,另一只手探她额头。
她呼吸一滞,像被施了定身咒。
怎么敢?!
心里在骂,身体却诡异地静止。
然而这次探温极短,触感一瞬即逝。
“退烧了。”他放开她,“下次遇到这种事,停车,等我。”
柚安“哼”了声,“谁知道你在深圳,上海,还是华盛顿?等你我完了。”
不等他回答,她冲进洗漱间,飞快关上了门。
水龙头放水,哗啦啦流个不停,她手背贴在额上,看着壁镜中,顶着一头乱发,没有血色的脸,恍了好一会儿神。
再出来时,林鸣修已经不在房间了。床头柜上留下一个小巧的药盒,Dr. Chen留下的几种药被分门别类装好,里面整好是七天的量。
柚安放在手里把玩了下,将其装进包里。
吃过早饭,急匆匆拎包出门。
管家追在后头:“病还没好,让司机送吧。”
“伤风感冒算什么病。”柚安不予理睬。
车停在Echoes&Elixirs门口,先去隔壁花店买一束喜欢的风铃花,换掉办公桌上寿命已尽的花束,那些还是演出时收到的。
阿谨他们看到柚安抱着一束鲜花,笑容嫣然地走进酒吧,都十分意外。
出了这种事,大小姐说什么也要在家休息几天,定惊养神的,不养神也总要避避风头,最近Echoes&Elixirs可算是烽烟四起。
她反而神采奕奕,跟没事人一样,走路都带着风。
阿谨交代了身边人两句,跟随柚安进了后场办公区。
柚安打理好花,问阿谨那些人抓到没有,阿谨给她看了几张照片,五个发色张狂的年轻人被赤身裸|体绑在中环码头的柱子上,全部都失|禁了,周围是前来认领他们的父母亲戚朋友。
身上倒是没有伤痕,只是脸色一个比一个想死,恨不得当场坠海。
她想起早餐时接到Dr. Chen的电话,被告知液体是一堆酒精饮料的混合物,不惧毒性。
于是稍作安心,让林鸣修不要将事闹大,私了算了。
对方干脆地答应了,那模样称得上温良。
没想到,这就是他私了的方式。
“他们其中一个是您的黑粉,当晚喝了酒,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呐,红头发那个,才刚满十八岁,”阿谨指着照片,“问他为什么当黑粉,他说当年拿您当女神膜拜,没想到……”
“好了,不说这个了,晦气。”柚安将照片掀到一边。
“对了,不知道该不该说……”阿谨看了看柚安脸色,她尚没有生气的迹象,于是他继续说,“昨天林总是大半夜乘直升飞机,从深圳赶回来的,他交代以后出这种事,人力要首先放在您这边。对不起,昨天安保都急着抓人,我找您时,看到您自己开车走了。”
阿谨低下头,样子十分自责,看来被林鸣修教训过。
而且,他真的从深圳飞回来……
“这人大惊小怪惯了,你就当他放屁,”柚安面上若无其事,“……他应该,还安排了人暗中跟我吧。”
“啊,这个,真瞒不过您。”阿谨讪讪笑道,“知道您不喜欢有人跟进跟出,但是出了这种事,不得不重视。”
“知道了。”
她手指覆在眼睛上,揉揉眉间,将糟心的事翻篇。
“不说这些了,现在谈正事,我们来商量一下以后登台唱歌的事。我暂时不打算唱专场了,不用挂节目单,也不用宣传,有感觉就穿插着唱两首。即便是这样,万一人数控制不,或者混进来个不正常的,我们也得有完备的应对预案。”
“啊……好,好的。”阿谨嘴里应着,却面露难色,“但是,刚出过这种事,您现在还在风口浪尖上,是不是等过一阵子再……”
“等什么?自己的地盘,还不能想唱就唱?”柚安反安慰他,“顾……林鸣修应该吩咐过你们,现场秩序是首要考虑因素吧,但也别因为这样,就把入场人数卡得太死,我们开门做生意的,赚钱才最重要。”
阿谨点头,攥紧手中的文件夹,心头仍有顾虑。
人身安全尚可以人为保护,大小姐心情,真的不会受影响吗?
“老板,我还是担心,像那样的黑粉,抓住一个,后面就有一堆,跟蟑螂一样。他们现在,正在网上拿您的旧新闻开Party,这个关头还保持高调的话,怕他们变本加厉。”
“偏要高调,气死他们好了。”柚安笑。
那样好看的一张脸,笑起来有魔力,眼睛一弯,真的能让人心神激荡,如沐春风。
阿谨脸一红,干劲跟着起来。
“是,我这就去准备!”
手机闹铃响了一声,柚安拿出药盒,慢条斯理地挑出该吃的药。
阿谨见状,赶忙帮她倒上一杯温水,方才离开。
关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想起初见这位小姐时,她人在魂却淡,全靠一丝倔强撑着。那时的她,应该不会买嫩紫色的风铃花来布置房间,也不会用规整的药盒,悉心分隔出不同的药,定时定点服用吧。
阿谨眼眶温热,轻轻带上房门。
柚安服下药,打开手机来查看信息。
林栖的头像就在这个时候弹了出来。
栖:【看过你唱歌的视频了,新歌太棒了!】
柚安歪头,扬了扬嘴角。
LYA:【你是专业人士吗?就一句太棒了?】
对方很久没有回复,她也知道这样问,是为难老友。自己没有录一个完整版发给她,不知道从现场偷录版里,能听出个什么来。旋律每天都在调,词也没填完,自己才是不专业的那个。
她熄了屏,不打算再发什么。自从上次匆匆一面,两人就没再联系过,只有在林鹤堂生病的新闻盛传时,对方发过消息慰问。
人情淡泊,不知该怎么捞起。
也许一首不成型的歌,就值这一句笼统的赞美。
等到下午夕阳落尽,她准备开车离开时,居然再次收到林栖的消息。
栖:【和以前的歌比起来,有种久溺的人冲出水面,发现斗转星移,天高海阔的挣脱感。】
栖:【P.S. 要出发行版吗?找我帮你做啊!】
柚安关上车门,盯着文字,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她在驾驶座打字:【我玩玩儿而已,大制作人。】
系好安全带,提示音再次响起。
栖:【很抱歉,上次见黎燃时,我有点失态,现在看来,是我先入为主了,新的恋情,真的有改变你很多,好希望你幸福。】
柚安长吁一口气,旧事如流水,现在想起来,早就缥缈了。
LYA:【不是的,不是他。】
LYA:【我们早就没事了。】
栖:【我还以为,是他拎你出来的……】
柚安紧了紧手机,脑海中不可抑制地浮现出另一张脸。
几度深深呼吸,仍旧无法抹除。
她没再打字,也不知道该回什么,心神意乱地将车开回夏山郡。
一进门,管家就告知说,少爷又飞了。
柚安扶额,“真的不用告诉我的。”
如此,又有几天没见到林鸣修的踪影。
但她沉迷于新歌,日程充实,日子过得飞快。
这天傍晚,在家刷手机时,柚安无意间刷到自己的热搜,名字居然和陆野挂在一起。
心脏顿时跳得失速,光是看到名字,就像被陨石击中。
指尖颤抖着点开词条,内容是陆野新专发布会上的采访。因为她的“复出”,数年前刚被捧出名,就背刺经纪公司,违约转投另一公司旗下,进而被爆出潜规则,与金主在酒店房间发生伤人案件的事情,再次被拿出来讨论。
作为被背弃的前经纪公司老板,陆野被问到对此事的看法。
他举起话筒,柚安的心脏像坐过山车一样极速下坠,她甚至没有办法去看屏幕中的那张脸。
而与之长相相似的黎燃的脸,她却曾百看不厌。
真是叶公好龙!
虽然当年一笔烂账,但陆野的回答非常举重若轻。他帮柚安说了话,澄清了背刺的传闻,并作为前老板,表达了对歌手林柚安的认可。
整段回答不超过一分钟,再看网上,风评略有向好,那些攻击的言论失去了落脚点。
柚安窝在沙发上,偌大的客厅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开灯,凭廊上几盏顶灯,将周遭覆上一层橘黄色光晕。
带着某种失重的感觉,她将进度条拨回去,幽暗安静的客厅又响起了陆野的声音。
他嗓音顶级,歌声几度让她颤栗,无怪乎脱敏的过程,漫长又煎熬。
听完第二遍,再拨回去,如此往复……
不知看到第几遍的时候,她感到心跳已经落回到正常。
可以正视陆野的脸了,而他的脸,也不是什么值得避忌的洪水猛兽。
若说洪水猛兽,时间才是。
柚安猛然发觉,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久到回头望去,已经记不得,因何而迷恋上这张脸了。
“看几遍了,恋恋不舍的?”
背后的声音叫她心下一惊,转头,林鸣修正双手插兜,靠在沙发背上,侧过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他的眼睛里,不止有看不起,还有着显而易见的不高兴。【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