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原来自己远非高尚到能给……
机车的引擎声如潮褪般消寂, 天色将亮未亮,街头只剩下林鸣修一个人。
手里烟已燃尽,他未作发觉,仍悬在指尖。
原来某些时刻, 理智和逻辑是不作数的。正如此刻, 他没有办法不去想象林柚安跟黎燃在飞鹅山俯瞰整个九龙半岛时, 会发生些什么。
各种逾越其职责与身份的想法, 如突破胸腔的蜂群, 带着蜇人的尾针将他围困。
奇怪的是,他并不想逃, 这种被噬咬的疼痛,撕开内心隐秘的一角, 亦咬烂这么多年,自欺欺人的面具。
原以为, 将她当做任性的妹妹, 收拾她闯下的烂摊子, 帮她拦下父亲的指责, 最后在她婚礼上佩戴兄长的红色胸花, 在新人一吻时拍手祝福,也算是一种喜欢。
这种无伤大雅的走向对谁都好。
满怀罪恶感的一场暗恋, 亦可以在无人知晓处, 被时光的洪流带走。
但是随着柚安的归来, 这场在心里预演过无数次的云起云散,变得越来越艰难。
原来自己远非高尚到能给她和另一个人祝福。
也非理智到能够压下心头的暗涌,将其掐灭在无人知晓处。
否则,一开始就不会任爱恋发芽。
那所谓的云起云散,只不过为他觊觎恩主之女找一个借口, 再编造一个合适的收场,以自我安慰罢了。
多虚伪!
不知不觉间,天幕已被晨曦撕开了一条裂缝,金色的阳光洒进来,一寸一寸将城市照亮。
晦涩的思绪仿佛天生与光亮不相容,他没法再耽溺其中,强行将神思拉回,提步朝停车场走去。
开车回到夏山郡时,天光已经大亮,六点半的半山,山风微凉。
自东侧停车场至门厅的连廊上,耳边倏地响起轰鸣的引擎声。
只见黎燃载着柚安驶了过来,机车直接横在门厅前方,林鸣修在一段距离之外顿了脚步。
两人似未发现他的存在,接连下车,旁若无人地勾起手。
“爸妈还没醒,你小点声。”林柚安笑着,好似挂着满身春风。身上搭着黎燃的机车夹克,长度刚好盖住被她撕短的裙子。
“那我就不进去了。”黎燃说。
“嗯。”柚安将夹克脱下来递给他。
他伸手直接捉住柚安的手,将人往怀里一带。
柚安伸手环抱他的腰,那笑容,和林鸣修想象中,新娘在婚礼上的笑容一样。
这一切,在他独自渡过白天与黑夜的漫长交替时,已然料到。
他往墙上一倚,眸中没有悲喜,只有一层弥漫山间的薄雾。
嘴角甚至勾着一抹略带嘲讽意味的浅笑,嘲讽的对象是自己也是林柚安。
两人抱了一会儿便松开。
“走了。”林柚安抱着黎燃的夹克,一路小跑上汉白玉石阶,转身挥手作别。
黎燃歪头做了个鬼脸,启动引擎开出了夏山郡。
柚安继续往门厅走,一路步伐轻盈,两颊薄红,如初摘的水蜜桃一般甜美。
忽而瞥见连廊上走来的林鸣修,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唇边漾起的笑意微微一滞,旋即却笑得更加明媚。
“早啊,顾鸣修。”她轻快地打了声招呼。
“早。”男人的目光波澜不兴。
两条垂直的轨迹自门厅前交汇,随即一同迈进家门,什么也没说。
似从未发生过任何事,又似心照不宣.
自那日后,林柚安整个人仿佛浸润在幸福的花海里,脸上始终洋溢着甜腻的微笑,做什么都干劲十足,和她初回港城时,简直派若两人。
酒吧生意兴隆,她乐得亲力亲为,从联系乐队表演,到和调酒师研制新品,再到跟阿谨学习些初浅的经营和谈判策略。
家里的乐器室时常传来各种旋律,她甚至开始联系林栖,电话粥煲到深夜。
林栖的主职是音乐制作人,同时她也是歌手,没有签经济公司的她,会按自己喜好接些音乐节,或是线上的音乐节目。
这些天,家里时常响起柚安对着电话,和对方推敲某段和弦走向的话语。
偶起争执,多数时候则默契相投,一拍即合。
她始终无法放弃这个朋友。
尹晴为女儿的改变高兴不已,于此同时,也为另一个孩子担忧不已——
林鸣修最近疯狂地工作,有时甚至连续一个礼拜宿在公司。
每次见到他,似都消瘦一分。
这天林鸣修答应了回家吃饭,却很晚才风尘仆仆地归家。
见尹晴备好了宵夜等他,他心生愧意,掩住困意,乖乖去餐厅用餐。
还有两天就是清明节,自孟悦去世之后,每年清明,他二人都会一同去深圳祭拜林鸣修的父母。林鹤堂不忙的时候,也会一同前往。
“今年要是太累的话,就待在港城,我代你去就好。”尹晴对林鸣修说。
林鸣修放下汤匙,“我已经把公司的事情都安排好了,这次回去扫完墓,会小住一段时间,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这哪需要问我啊,那是你父亲的家乡,也是你半个家乡。打算住多久,跟你爸说了吗?”
“两周,已经跟爸说过了。”
两周的假期,对于林特助来说,已经算得上难得一遇地悠长了。
对话告一段落,林鸣修才低头喝下一口汤。
尹晴心疼地看着他吃饭,原来这些天昼夜颠倒地工作,只是为了腾出时间回家乡小住,这孩子……
她不由得想起林柚安,柚安在她和林鹤堂这里,永远是孩子,而鸣修则更像一位员工,一位常年无休的机器管家。
她多想鸣修也像个孩子,哪怕任性或是懒散。
为什么林鹤堂的孩子就必须完美优秀?柚安一身伤回到港城的那段时间,尹晴常问自己。
不对,恰恰是林鹤堂的孩子,可以一事无成,不带任何愧疚地享受人生。
所以不论柚安念商还是念音乐,是大明星还是受人唾弃,都是她的骄傲。
鸣修也是。
但他好像在承担另一个孩子未能成为精英栋梁,所造成的缺憾。
尹晴很想告诉他,远不必如此辛苦。
却不知该如何去做——
他的心门似乎总是紧闭。
“鸣修啊,”她鼓起勇气,“柚安好像跟黎燃处上了,你也年纪不小了,如果有了心仪的人,不妨介绍给我和你爸认识认识?”
林鸣修动作一滞,咽下嘴里的汤,直起背来。
这问题多少有些意外,催婚倒是没什么,他多怕隐秘的心思被长辈看穿。
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世家豪门想撮合林鸣修的婚事,尹晴知道其性格,从不强加干预。
然而从少年自如今,她从未听过或是见过鸣修跟任何异性有拉扯。
哪怕竞争公司找女人下套,亦或是有生意牵连的合作方,隐晦地向他进贡,他也能一次次全身而退,片叶不沾身。那些女人,尹晴知道,都是极品。
作为四海寰宇举足轻重的人物,又是年轻气盛的年纪,这般长相跟地位,身边没有女人,难道是有男人?
所以他才如此压抑!
见林鸣修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尹晴干脆直说:“感情的事,控制不了,也没有什么对跟错。哪怕喜欢一个世俗意义上不被认可的对象,也无可厚非,千万不要压抑自己。”
林鸣修的耳根刹那间泛红,表情管理向来滴水不漏的林特助罕有地无措起来。
那瞬间,他的思维像坐上火箭。
什么时候知道的?如果她知道,那柚安呢?
……算了,知道就知道吧,她自己的感情线都一塌糊涂,到时候,无非是一个横冲直撞的人,取笑一个罔顾伦理的人。
他们实则同病相怜。
尹晴殷切地看着林鸣修,只见他嘴角轻轻勾了勾,不知在想些什么。
难道猜对了?
她壮胆更近一步,“如果有,就把那个男人带回来吧,对家人,没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林鸣修神情一瞬间凝住,“男人?”
尹晴怀着疑惑点头,“不是吗?”
林鸣修嘴角那一抹笑意逐渐扩大,如蒙大赦。
尹晴:“不是?”
“不是的,您误会了。”他额角一层冷汗。
“你今年二十九,从十六岁来港城至今,从没见你有过女人,真的没有喜欢的人吗?我还以为……”
林鸣修轻笑,“抱歉让您担心一场。感情的事,也讲究缘分,可能是缘分没到,所以没有过特别心动的人。其实恋爱谈到最后,无非是柴米油盐,我并没有将其看得很重。如果您有适合的对象,或是四海有需要,我也可以经营好婚姻。”
言下之意,找个资源相衬的,或是家族联姻,他都可以。
这简直为他人机的形象又添一层佐证。
“哦……好……好。”尹晴喉头梗塞,遥想这些年,不知为他推拒了多少世家千金。
而此刻的林鸣修,正为他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如此虚伪的话,而自厌到极点。
如果尹晴真的信了并且照做,以他现在的状况,也不是不能接受。
把自己当工具,好过拥有一颗会痛到发疯的心脏。
话说到这儿,楼上忽然传来一连串节奏密集的鼓声。
尹晴青筋直跳,“夜里一点,这丫头疯了!”
俩孩子什么时候能中和一下就好了。
管家被吩咐上楼提醒。
片刻后,鼓声停了,转而飘来一串肆无忌惮的笑声。
尹晴想家暴的心都有了,问回来的管家:“小姐在做什么呢?”
管家回道:“小姐在打视频电话。”
“跟维市那位朋友吗?”
“跟黎少爷。”管家面带笑意。
尹晴哼了一声,面色有所缓和。
“这丫头指定是跟黎燃处上了,你说是不是?”她转向林鸣修。
后者正打算回房,这下不得不重新坐回来,面对这个问题。
“不太清楚,这得等她亲自宣布。”
提起这件事,尹晴笑得眼周纹路都似在熠熠发光,“她们在一起多好,男才女貌,又有共同爱好,你看柚安这些天多开心,她最爱的音乐也拾起来了,可算是苦尽甘来。”
本来可以找一个面面俱到的答案周旋,自然而然脱身的,林鸣修却下意识回道:“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这么亢奋。”
恰恰是想掩饰什么,才不让一颗心沉下去。
尹晴却不见得,“热恋初期就是这样的啊。”
她笑着摇摇头,那笑容好像在说,以你那番对感情的浅薄认知,自然不知道恋爱中的人能有多甜蜜,赶紧去试一试吧。
林鸣修心中的蜂群又开始躁动。
除了那天独自在街头时的酸涩,他亦对怀抱希冀的长辈感到莫大遗憾。
为拥有而多快乐,就会为失去而多悲切,而他已率先看到了结局。
第17章 大约是回敬她数年来缺席……
清明节一大清早, 林柚安一家先是上山祭拜了去世的先祖,随后各奔东西。尹晴和林鸣修去往深圳,林鹤堂要赶早班机去国外视察,留下林柚安一个人看家。
柚安跟随母亲, 一路送到她与林鸣修上车。
每当这个时候, 她对林鸣修总没有好脸色。
一来嫉妒他分走了父母的爱, 二来觉得他只是做戏罢了。
孟姨去世的时候, 她都哭得比林鸣修伤心。
准确来说, 她似乎没见林鸣修流过一滴眼泪。丧礼期间,他的平静淡漠, 远超出刚满十八的林柚安的认知,情绪这两个字, 好像从他的身体里刨除了。
林柚安悄悄地琢磨过,不能仅凭眼泪断定一个人的冷血。
以前初中的时候, 班里有一个女生的父亲去世了, 那女生第二天来上学, 脸上一点哀恸都没有, 甚至还在上课时偷看漫画, 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
就在同学们都私下谴责她没有心的时候,那女生却冷不丁从四楼的家中跳了下来。
索性人没有死, 但想起这件事, 柚安便生出警觉。
她暗自观察林鸣修一个多月, 也曾担忧过,害怕他跟那个女生一样想不开。
可是他行为举止再正常不过,在一周后的慈善酒宴上,更是见他言笑晏晏,频频与人举杯谈笑——
虽然他的笑, 在柚安看来,始终不达眼底。
观察地越久,越是觉得他真的很冷漠。可能是孟姨的病太过折磨,特别是死前那段时间,以至于他的情绪在那时,已经被消磨光了。
更有可能,因为孟姨留书将眼角膜捐献给尹晴,林鹤堂为表感谢,正式收林鸣修为义子,大摆宴席告知天下。
经历这样的天降喜事,他哪还哭得出来?又怎么会舍得死?
柚安还记得,宴席当天,他工工整整改了自己的姓氏。
大伯母悄悄安慰她:“这不全然是件坏事,至少那小子往后不会再打你的主意。”
自林鸣修十六岁找来林家,被收留后,大伯母就提醒柚安小心提防,她告诉柚安,装可怜,博取家主好感,最后巧取豪夺其独生女,堂而皇之继承家业,是很常见的戏码。
那番话将年仅十二岁的柚安吓得几天睡不着觉。
现在好了,他成了她同姓氏的哥哥。
虽然彼时林鸣修已超过十八岁,无法在法律层面完成正式收养。
但少了几页签字盖章的法律文件,他在世人眼中,亦与亲子无异,遗嘱中有他的大名,四海的股份也他一份,改姓的仪式惊动整座港岛,这样的情况下他再打她的主意,会被舆论淹死。
况且已经走到这一步,他又如何还需要林家女婿的身份?
听到大伯母安慰的话时,她已不再是十二岁的无知少女,彼时只觉得对方实在多虑。
林鸣修即便是正式改姓之前,也丝毫没有逾矩的行为,他甚至有些刻意疏远自己。林鹤堂和尹晴多番邀请,他还是坚持和母亲住在几十公里之外的出租屋,与她保持着比清白更加遥远的距离。
幸好他的行为与大伯母的忠告南辕北辙,否则林柚安得从十二岁担惊受怕到十八岁。
认子仪式之后,他们一个正式入住夏山郡,一个离家,去往千里之外的美国留学。就好像鸠占鹊巢的噩梦,终于照进现实,而她这只鹊,从此不管经历怎样的风雨,也没有再回来,从美国到维市,再到伦敦,从声名鹊起到名声狼藉,辗转磋磨七年之久。
“走了,不跟我们说再见?”尹晴见柚安恍神,伸手刮了刮她鼻子。
柚安反应过来,说:“一路平安,替我为孟姨供一束百合,告诉她我一切都好。”
“嗯,跟大哥说再见。”尹晴点她。
柚安掀眼一瞧,只见林鸣修面色更沉,好似看她不见。
大约是回敬她数年来缺席的好脸色吧。
再见终究是没说成,两人上了车,车很快开出视线。
偌大的夏山郡一下子冷清下来,林柚安也不想在家待着,处理完酒吧的事情之后,便一个人开车到鲸落湾等日落。
恰在无聊难耐时,林栖的电话打了过来。
柚安靠在“鲸”尾巴上,吸一口丝袜奶茶,高兴地接起来。
“你打得太是时候了,知道我无聊?我跟你说,我们家人全跑光了,视察的视察,上坟的上坟,这两天我都不想回去睡了。”
那头笑了起来,“恋爱中的人还会觉得无聊?男朋友呢?”
“黎燃?”
“嗯,黎燃。”
柚安吸了一口气,支支吾吾道:“我不是跟你这么说的吧,我只是说……”
“认识了一个不错的男孩子。”
“嗯,这算恋爱了吗?”
“你问我?”那头笑不可遏,“那天说他说到三点,你不认我可跟你急了,溜着我玩呢?”
大概,是恋爱了吧。
这些天的确跟他黏在一起,和乐队其他人一起玩的时候,也是勾肩搭背,紧密无间,她被玩笑地叫作“大嫂”,他们被公认成一对,她毫不介意,好像即便不是现在,也是将来必然会发生的事。
“到哪一步,可以宣告恋爱了呢?”她问有经验的朋友,“亲亲吗?还是……”
“搞乜鬼啊?”林栖用蹩脚的粤语逗她,“自己的事情自己都不清楚的咩?”
柚安困惑了数秒,哈哈大笑起来,“管他呢咩!”
林栖认真想了想,说:“我觉得不需要亲亲或是更进一步,只要一个moment,互相确定心意,就算盖章认定。哪怕一个眼神,可能,连眼神都不需要……”
“搞乜鬼啊,说得这么玄!”
“你有没有这个moment咧?”
林栖故意学着港剧里的语调说moment,两人笑作一团。
“ 不知道啊,”柚安笑完,又吸了一口奶茶,迷茫地望着金光满铺的海面。
半晌,幽幽地说:“但是他说,他喜欢我,那天,在飞鹅山上。”
“嗯哼。”
“我也喜欢他,”柚安唇角漾起涟漪,“和他在一起很开心啊,他很帅,会骑重机,业余打拳,你可以想象那身材……他好像天生是舞台上的王者,嗓音超绝的,吉他比……”
她忽然语噎,咳了两口说:“比你弹得还好。”
“你倒是不怕得罪我。”林栖顿了顿说。
“但是当他打算要吻我的时候……”
“嗯?”
“……算了,”柚安停顿数秒,“没关系,慢慢来吧!”
“什么啊,说到重要关头的时候刹车!”
“那么八卦,亲自过来看啊,我带他给你过目。”
“现在没空,但是五月初港城不是有马拉松吗?我应该会过来跑。”
“哇塞,这么能跑啊你,”柚安兴奋起来,“那说好了,到时候见,你跟黎燃说不定能合作首歌。”
“我跟你也能合作首歌。”
“……得了吧。”
电话挂断,天色已经全暗下来,天黑后的海面是深蓝色的,看似平静的海平面下,无数暗潮汹涌。
柚安眼色迷蒙,面对着大海,喃喃地说:“有了他,我算不算,旧债已清了?”
入夜,海风一阵凉过一阵,她拍了拍身上的沙子站起来,手机接到黎燃的微信,说明天有个复古风的party,问她要不要来。
柚安来了兴致,说去。
回完微信,便驱车回夏山郡。
她记得母亲有许多古着,遂决定趁她不在,回去打劫。
尹晴的衣帽间不大,但论起古着,件件都是精品,柚安试了两个小时,挑了一件墨绿色丝绒吊带裙。
又记得母亲有对镀金圆环耳坠,装首饰的抽屉里没见着,便起身去卧室的梳妆台找。
片刻功夫,梳妆台真成了打劫现场,各种饰品盒被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找到那对耳坠。
最后,她在抽屉最深处找到一个异常精致的紫檀木雕花首饰盒,料想就是了。
打开来一看,里面没有一件首饰,满满一叠卡片,上面是手写的食谱,那字迹工整娟秀,是赏心悦目的簪花小楷。
霸王花龙骨汤、花旗参乌鸡汤,粉葛赤小豆鲮鱼汤,花胶螺头乌鸡汤……每一张都是老火靓汤,足有二十八张。
柚安不由得想起孟姨,她在世时,煲得一手好汤,将柚安的胃收得服服帖帖。
难怪这些年,母亲炖的汤水越来越有熟悉的味道,原来是照着孟姨的食谱学的。
二十八张食谱依次翻开,最后是一封信件,信封背面写着“尹晴启”,一样漂亮的簪花小楷,只是笔锋较为虚浮,柚安内心一颤,料想是她病重时所写,不由得一阵伤怀。
她记得孟姨是个爽利乐观的人,病痛使她容颜蜡黄苍老,却带不走她眼底的神采,她总笑意盈盈,以至于柚安每次见到她,总是有种她正在康复,明天就会彻底痊愈的错觉。
当时尹晴的情况也不乐观,她的视力已经近乎为零,终日郁郁寡欢,连房门也不愿出。
只有孟姨来家里的时候,能够听到从母亲房里传来的笑声。
可是到了最后,病痛还是更胜一筹,那样一个春天般的人,终究被折磨地形销骨立,生机溃散。
柚安最后一次见孟姨时,恰逢她从手术室被推出来。
原本已找到了适合的肾源,但是她的情况突然急剧恶化,短时间内无法具备手术条件。
那天,病房的白炽灯异常冰冷,刺进病人浑浊的瞳孔,却激不起一丝涟漪。
柚安只看一眼,就忍不住大哭。
她不愿意接受,总是给她端来热汤,笑着叫她喝慢些的孟姨,变成了这样。
而林鸣修,与医生沟通过后,就始终默默站在床尾。
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因为那时,忽然有种想要去抱他的荒谬冲动。
思绪回笼,脸滚烫得像是发烧,柚安紧了紧肩上的披肩,缓缓坐下,背靠化妆椅,手里拿着那封信笺,实在难耐。
犹豫再三,她还是将信封打开,轻轻取出信纸,小心翼翼打开来。
整个过程,如做贼般冷汗淋淋。
第18章 他有自己热爱的事情吗?……
阿晴:
我还有一点时间, 就打算给你写一封信。
炖汤的食谱是留给你的,不算权威,但柚安似乎很喜欢喝,等你眼睛好了, 不妨试试。
最近鸣修很开心, 他告诉我, 当年陷害祈年的那两个合伙人, 都已经锒铛入狱了。没有鹤堂一步一步在后提点, 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扳倒他们的。
他跟着鹤堂学了很多,还告诉我, 将来一定能把祈年留下的“绿色能源社区”计划投入实践。
那天他说了很多,可惜我已经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太长时间, 所以只零星地记得这些。
你常说病痛是最不讲道理的,一味折磨人, 不管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也很不理解, 我常自问, 没做过任何一件伤天害理的事, 祈年的“罪”, 如今也证明是冤假错案,为什么还要一味地被惩罚?
问到现在, 已经没有心力再问了。
我不想耗了。
请接受我的一对眼角膜, 已问过医生, 它们符合捐献标准。
如果说还有什么,能够感谢你们全家救我们母子于危难的这份恩,便只有它们了。
鸣修已经二十二岁了,他从不让我担心。
即便我撒手人寰,他也能过得很好。
他就像野草, 即便世界末日,也能活下来。
我很欣慰,更加心疼。
眼看他把自己绷成一件武器,生命里只剩下报仇,和他父亲未尽的事业,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有自己热爱的事情吗?有喜欢的人吗?我一无所知。
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
每当看到柚安为她热爱的事情不遗余力,那副与全世界对抗的样子,我都好喜欢好喜欢,那孩子在发光不是吗?如果她想念音乐,何不让她念?
如果说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真希望鸣修也能活得恣意一把,去享受他所热爱的人生啊。
孟悦
二零一八年十二月十二日
信笺看完,柚安有一刹那恍惚,继而心跳如惊雷般落下。
落款时间正是孟姨的忌日,原来她是写完这封信后,自己走的……
难怪当念,已经替自己安排好留学院校的父亲,忽然改了主意,让她去念音乐。
她叹了口气,赶紧收好信纸,以免眼泪砸在纸张上,留下印迹。
剩下的那个夜晚,她一直抱膝坐在那里,久远的记忆像秋风拂过森林。
最后,她万分小心地将紫檀木盒放回抽屉最深处,那一团昏黄的回忆被物归原主,她偷偷浅尝的这一口,苦味浅淡却绵长到似乎要伴其一生。
第二天,柚安推了黎燃的派对,独自在家做家务。
这场风把心鼓噪地太满了,不得不用琐事将体力耗尽,才能免于沉溺其中。
这天晚上,尹晴从深圳回来了。
柚安跑去前厅迎接,心中无由紧张,直到发现林鸣修根本没有回来。
她问尹晴:“那一位呢?”
不出意外吃了记暴栗。
尹晴说:“你大哥打算在深圳小住一段时间,我今天陪他看了几处独栋,都不错。”
“小住还买房?”柚安撇嘴。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他们父子两的事从不主动告诉我。四海打算在深圳开分公司,鸣修毛遂自荐去当开荒牛,打算在那里建‘绿色能源社区’的试点,所以决定买套房子,住也好,投资也好。”
“哟,不在爸爸面前摇尾巴了?真难得,”柚安捂着额头,躲过又一记暴栗,抬头瞥着尹晴,弱弱地问,“他以后就住那了?”
“他的家在这里。”尹晴郑重告诉柚安,“不过,可能这几年要base深圳了。无妨,开车就能往返,回来喝汤很方便的。”
那个项目,在孟姨的信中也有提到,是他父亲未尽的事业。
柚安沉默了两秒,扬起没心没肺的笑脸,“几年是多久?三五十年?”
“你倒是想!”尹晴拍拍她的脑袋,进屋换衣服,“谁说的准呢?三五年总是有的吧。”
“哇,太好了,可以清净这么久。”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因为声音不太,远不能传到尹晴的衣帽间里。
当天夜里,柚安在睡梦中,又回到了孟姨的病床前。
余光中的那抹身影犹在。
和那天一样,他穿一件黑色毛衣,身影寂寥得像孤峰孑立的雪松,仿佛肩头落满白雪。
梦中,她的目光一寸一寸逼近他的眼睛,镜头无比缓慢,那种荒谬的冲动再次降临,随着缓慢上升的视角,而愈发明确。
就在即将要触达之时,柚安猛地惊醒。
她攥紧被子,冷汗浸湿了后背。
之后的好些天,林鸣修都没有出现,日子如常过去,她也没再做那个梦。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可能,这样的梦,只是这个特殊时节的短暂限定吧。
四月下旬,雷暴开始活跃,时有阵雨,空气湿暖,海风里总是裹挟着咸湿的水汽。
这天酒吧事少,下午六点,柚安找了个空,去拳馆看黎燃练拳。
恰逢拳馆搞公益活动,免费教社区儿童防身技能,尚未进门,已觉人声鼎沸。
此刻,教学已经结束,到了自由实践环节。
小朋友们不到大人腰高,被护具包裹得严严实实,所谓的自由实践,渐渐演变成疯闹追打。
柚安独自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阔腿丹宁牛仔裤,乳白色亚麻背心的下摆随意系成蝴蝶结,露出纤细的腰线,外搭一件酒红色螺纹背心,墨镜取下来架在头顶。
黎燃一眼就看到她,伸臂朝她挥手,嘴角一扬,露出两颗鲨鱼鳍般虎牙。
在一众穿着统一拳馆背心短裤,满身护具的拳手之中,他依旧出众,头戴红色头盔,拳击手套也是红色的,两臂肌肉饱满有力。
三个小孩跑到他身后躲藏,边躲边抬头控诉:“他们犯规,叔叔帮忙!”
对方也是三个小孩子,挥着拳头追过来。
黎燃挡住对方的小拳头,用身体护住三个孩子,然后将身后的孩子揪出来,握住他们的手臂教他们反击的姿势。
“像这样,揍他!”
“哈哈哈!”
两边的孩子玩得不亦乐乎。
柚安看着这一幕,笑出声来,她一点也不觉得这个一米八七的大高个,在一群小萝卜头中间有多违和,他本身就是个孩子王,很快身上就挂了一个。
对面的孩子眼看形势由强转弱,也连拉带拽请来了帮手。
另一个体形与黎燃相当的拳手被三双小手拖上来,加入了战局。
两个外援把鸡崽们护得太好了,几乎所有攻击都砸在他们身上。这种小拳头对于满身护具的肌肉男来说,跟雨点无异,但是他们仍然相当投入地格挡躲避,还分出余力来,手把手教小队员们进攻。
“勾拳,来,这样!”
“来了来了,挡!”
“左边,右边右边——”
“挡得好!再来!”
顷刻间,所有孩子都涌了过来。
总共十多名,各自加入一队,都还没有外援的腿长,笑闹声充斥着整个拳馆。
“这些小孩真聪明啊,知道拉就拉个最强的。”柚安听到身旁观战的工作人员这样说,目光便由黎燃转向另一个拳手。
他是背对着她的,只能看到挥拳时,背阔肌嶙峋的纹路,身形比黎燃稍瘦一些,身法脚步游刃有余。
正入神时,交战双方跑闹着换了个边,拳手转身露出面容,竟然是林鸣修。
柚安的目光来不及收回,就这样撞进他孩子般笑着的眼睛里,那笑容令她想到汽水罐刚拉开时,迸溅的泡沫。
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一面,柚安不由得愣神。
林鸣修一抬头,与她目光交汇,笑容凝在嘴角,微微颔了颔首,脊背几分紧绷。下一秒,脚下不动声色地一旋,护着鸡崽转了个方向。
柚安在背后瞪他一眼,之后再也没有看他。
活动结束,黎燃去冲凉换衫,柚安则先行回车里等他。
她的红色超跑停在路边,见天气不错,便将敞篷降了下来。
不一会儿,那一帮小朋友也三三两两地出来了。走着走着,其中几个停在路边,围着一处草丛,不知道在干什么。
柚安勾下墨镜,撑着车窗边沿,好奇看去。
林鸣修和黎燃走在那帮小朋友的最后面,黎燃手里还拎着一个,两人边走边说笑。
暮日熔金,身后是漫天翻滚的云霞,颀长挺拔的两个人走在一起,即便随意,也有种逼人的气势。
草丛边的孩子看到他们走来,仰着脸将其拉住。
林鸣修走过去,跟孩子们一起蹲下,一个个头较小的女孩吭哧吭哧爬到他背上,他没回头,只轻轻颠了颠让其趴稳。
黎燃只稍稍看了一眼,跟林鸣修打声招呼,便转头奔向柚安的车。
临走前两人还碰了个拳,看得柚安一阵牙酸。
快要走到街边时,黎燃一个助跑,直接跳进后座,再从后座跨进副驾。
柚安下巴指了指远处,“他们在干嘛呢?”
黎燃说:“他们发现了一只受伤的流浪猫,不知道该怎么办,鸣修哥说送去宠物医院,我约了你吃饭的嘛,就先过来了。”
“原来是猫啊,我还以为是发现恐龙蛋了呢,”柚安启动引擎,正要踩油门,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着黎燃,“鸣修哥?你们的关系什么时候突飞猛进的?”
黎燃揉了揉柚安的头发,“我那天在拳馆练拳,恰好碰到他,就打了一场,我被揍得服服的……”
柚安噗嗤一笑,“没出息。”
黎燃一点都不为打输了拳而生气,反而一脸神采奕奕,“他教了我很多技巧,我们还约着一起打拳,这家拳馆就是他介绍的。”
“你说那天,是什么时候?”
“上礼拜,怎么了?”
“……没怎么。”
原来他上礼拜就回了,一直没有打上照面。
“叫他哥不过分吧,你生气啦?”黎燃知道柚安不喜欢林鸣修,他们之间不像仇人般眼红,也不是兄妹间的互看不顺眼,那种感觉很难说得清楚,“你不喜欢,我就不跟他玩了。”
“小朋友吗?还不跟他玩儿了。”
柚安觑黎燃一眼,一脚踩上油门。
车在前方掉了个头,再次路经此处时,林鸣修已经站起身来,他怀里抱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身上吊饰似的挂了五六个。
柚安的目光横过去,一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才收回来。
第19章 要不要,回头看一下我呢……
转眼四月就要过完, 柚安没再见到过林鸣修。
偶尔在家吃饭时,林鹤堂会说起他来。原来分公司要处理的事物很多,他忙得不可开交。
尹晴多有埋怨,舍不得他离开。
林鹤堂亦想要将林鸣修留在总裁办, 但是料想, 鸣修应该很想在他生父当初耕耘的地方, 重建“绿色能源社区”, 因此便没有阻拦。
听父亲说, 三五年后,他带着分公司的功勋归巢, 彼时眼界跟手段,必定更上一层楼。
柚安觉得, 有根无形的鞭子抽在自己身上。
虽半分未提及自己,但那欣赏与谋划的反面, 仿佛处处是对自己的不做指望。
如此, 他走个三五年也好, 眼不见心不烦。
四月的最后一天, 林柚安踏着夜色回家, 一进家门就听尹晴说林鸣修回了,正在顶楼花园喂猫。
一定是他们救助的那条流浪猫, 柚安听黎燃说过, 那是只小乳猫, 被发现时,身上缠满了胶带,奄奄一息。
没想到小家伙命大,居然被救活了。
柚安怀着惊喜的心情,一路小跑上顶层, 想看看那只小猫长什么样。
月色下,林鸣修正坐在涌池边沿,身边一只乳白色小猫,正在舔食盘子里的牛奶。他手撑在小猫身后的蓝田玉边石上,微侧着脸,闲适地看着猫咪。
涌池水面铺满大片的紫色睡莲与碧绿莲叶,脚下的苔藓犹如一张会呼吸的地毯。虹吸系统不时带起一阵水雾,将月光稀释成一层缥缈的滤镜,衬得穿烟灰色休闲服的男人清隽斐然。
柚安迟疑半晌,终是抵不过小猫的可爱,唤了林鸣修一声,迈步过去。
男人闻声抬头,撑在小猫身后的手指不自觉屈了屈。
他的心神连日以来备受折磨,罪魁祸首正踏着月色走来,而她脚步轻盈愉悦,毫不知其有罪,这令他隐隐愤怒。
柚安今天穿了的是白色吊带裙,外搭一件浅黄针织衫,质地绵糯,衬得她肌肤皎白如月。
腕间一条银质手链,吊坠随走动而玲玲作响。
林鸣修想起若干年前,柚安的一次综艺演出现场。
那是一首中国风的歌,她自己包揽词曲跟演唱。
地脉沉吟般的前奏响起,她怀阮上台,丹蔻细指在弦间飞舞。满身环佩,彩段随墨发飘扬,赤脚,一个小巧的铜铃系在脚腕,叮铃作响。
千里之外的港城,暗黑书房中,林鸣修是最虔诚的信徒。他亲手剪辑只有她的每一帧画面,怀着渴求又自厌的扭曲心理。
“你就是那个小可怜呀。”柚安的声音已到近前。
小东西奶呼呼的,应该是毛茸茸的品种,但此时只有短短一层,应该是救助它时,剃了全身的毛,又新长出来的。
柚安还没来得及伸手,小家伙触电般一跃,扑进林鸣修怀里。
后者托着它的臀部,任针织的衣襟被抓出一道道浅痕,表情依旧是淡淡的。
“它对生人很戒备,”林鸣修说,“可能是被人欺负得狠了。”
“乖乖。”柚安偏头看着它,掩不住怜惜与喜爱,“它是什么品种?”
“是只布偶猫,据说还不足月。”
听到还不足月,柚安默默地将刚摸出来的烟盒收了回去。
林鸣修几不可察地一笑,这时候电话响了。
来电的是秘书,林鸣修并不避讳,当即接起来。
从他的话语间,不难听出,是找人领养猫的事。
柚安刹那间愕然又失望。
只见他一手温柔着回应着怀里小猫的拱蹭,一手拿着电话,说要将猫送人,表情是那样冷峻而淡漠。
和孩子们玩时那张纯粹而富有爱心的脸,顷刻间化作画皮。
等到通话结束,柚安忍不住嗔怪:“它还那么小,又防备人,我以为你会亲自养它,至少等它大点……”
林鸣修目光波澜不兴,“我又不喜欢小动物。”
“……那可真是难为你救它了。”
柚安忍不住动气,自忖不如要过来养,但要了就要负责任的,她连自己都养得乱七八糟,遑论如此脆弱的小奶猫?
林鸣修像是知道她的心思,立马出口扼杀:“你也不要想,爸的肺你知道,家里最好不要养会掉毛的动物。”
怜爱的神色僵在眉间,柚安站直身子,心头不忿。
然而,可能是因为看过孟姨信的原因,那句冷血怎么也骂不出口。
她所看到的林鸣修,从别人口中听闻的他,还有孟姨信中他,既有交集又截然不同。
然而一个念头呼之欲出。
“喂,顾鸣修,”她低头睨着他,“你是不喜欢,还是不敢养?”
林鸣修眼底掠过一道阴翳。
微咸的海风将池水揉皱,也织就他眼底朦胧的波纹。
柚安轻笑着道:“小猫最多只能陪你二三十年,总要先一步走的,对吧?”
当一件美好的东西靠近时,大部分人会想到拥有,而少数人会率先想到失去。
她如今竟也有些理解这种矛盾的心理了。
当然,也可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臆想,无所谓。
林鸣修抬头,与她目光交汇,冷淡的眸底,有什么在烧着。
柚安心想,他一定在意外,这么多年终于听她对自己说了一句人话。
“咳咳,那这样吧,让黎燃领回去养,他家有只哈士奇,养猫应该也不在话下。”她伸出指头轻轻点了点小猫的脑袋,“好不好呀?”后者立即整个钻进林鸣修衣服里,只留一直小爪揪着他衣襟。
柚安目光追近,只见一只毛茸茸的脑袋蜷在一片结实的胸膛里。
还挺会找地方撒娇的……
男人身体后仰,与她拉开距离,眼底像极速衰亡的火山,迅速冰封。
半晌,他唇角微勾,冷不丁转移话题问她:“和黎燃在一起幸福吗?”
“那还用说?”
柚安一秒都没有思考,满面人间四月的春风。
然而对方并没有撤回那冷得刺骨的注视,那注视好像在问:“真的吗?”
他看她看得有点久了,第一次这样明目张胆。
大抵是因为,马上就要去深圳了。不仅仅是距离上的禁锢,他决心不再管她,饿出胃病也好,暴饮暴食也好,跟谁谈恋爱,谈得一身伤都好,他这一抽离,便不会再回头。
所以,最后一次,他眸光冷冽,带有审视,咬定她一点一点敛起笑意的眼睛,一秒,两秒……直到她心虚地将视线别开。
“到底行不行?给个话。”柚安声音干涩,僵硬地将话题扯回。
“不行。”林鸣修冷淡地说,目光仍未放过她。
“……不行就算了。”
柚安撇撇嘴,想到他人就快要走了,也生不起来多大的气。
再一想,不成全她的私心,也是应该的。
他不可能一辈子对她有求必应。
“我走啦。”她最后倾身,揉了一把小猫探出来的脑袋。
猫跟主人一样小气,飞快地缩了回去,“喵呜”几声,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那一团独属于柚安的幽香气息刹那间逼近,令林鸣修差一点打碎这些天一点一点亲手建立起来的铁律,任他那恶劣的想法,将一切燃烧殆尽。
随着她转身走远,一个不受控的声音在林鸣修脑海里响起:
要不要,回头看一下我呢?
哪怕一次,也足够变天.
林栖落地港城的那一天,柚安刚好要跟一个酒水商谈事情,于是林鸣修充当了司机。
餐厅定在阳明山顶,户外的餐桌铺上格子桌布,桌面摆放一簇浅紫与嫩白相间的风铃花,复古的油灯亮着琥珀色的光,这个季节的山风微凉湿润,纵眼望去,维多利亚港璀璨的灯火尽收眼底。
柚安谈完事情,直奔餐厅,二人也才刚到不久。
料想会喝酒,所以没有开车。
一路大步走来,她笑得比坡道两旁炸开的凤凰木还要粲然。
“比上次见你时,漂亮多了!”林栖拉着她的手,开心地说。
柚安不避讳夸赞,撩了撩头发,“那还用说。”
林鸣修没有要落座的意思,林栖见他要走,不免诧异,“大哥不一起吃吗?”
林鸣修礼貌回答:“有点事情需要赶回去处理,一会儿再回来接你们。”
再交代几句,便走了。
林栖知道他在港城是何身份,这样一位人物充当她们随叫随到的司机,她始终有点不能理解。
柚安嗔道:“我都不叫他大哥,你叫什么大哥啊?你叫他林先生啊,林鸣修都行。”
彼时林鸣修还未走出视线,林栖不由得皱眉,“嘘。”
柚安无奈放低声音,“总之,他不是我亲大哥,你也别觉得我俩关系怎么好,其间冤孽多了去了。你叫他大哥,我会掉一地鸡皮疙瘩。”
“知道了,你们豪门恩怨我不懂,”林栖笑道,“黎燃呢?不是说带给我过目吗?”
“他乐队有个演出,得晚一点了,我们先吃,明天他请客补你一顿。”
时间赶得紧,没有办法。林栖也不拘泥这点小结,开心地应了声“好”。
侍者端上餐厅最有名气的战斧牛排,配酒是西班牙雪莉酒,Manzanilla,质地轻盈,带有海风与杏仁的味道,以及一种微妙的矿物感,清冷咸香。
两人吃着牛排,柚安问:“打算待几天?”
“后天跑完马拉松就走了,最近工作室有点忙。”林栖轻托郁金香杯,抿了一小口,露出欣赏的表情,“对了,陆野也中签了,但是临时有事要处理,来不了了。”
言下之意,他不是故意避而不见的。
“对啊,他也喜欢跑步,不过你俩一起出现在现场,是要玩儿死主办方吗?”柚安一口喝掉半杯酒,挥了挥手说,“无所谓啦,难道还能作朋友吗?”
两人碰了个杯,又谈笑起来,从当年一起参加综艺的选手跟导师,聊到时下热门明星的八卦,说到兴奋处,笑个没完。
夜色渐浓,山雾随着晚风漫上来,空气是湿润的。
就在牛排吃得差不多时,远处走来一道身穿机车服的高大男子。
“柚安!”那男子朝这边挥手,眼睛一笑,如星辰般璀璨。
“介绍一下,他就是黎燃。”柚安笑眯眯地看向林栖。
然而后者却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你好,你的歌在我们这边也很红。”黎燃露出标志性的笑容,举杯对林栖说。
林栖眨了眨眼,目光凝滞在黎燃脸上,像是在确认什么。
半晌,又转向柚安,饱含疑惑与不忍。
骤然间地安静,让一切欢声笑语哑然退场,又于无声处,掀起一道暗潮。
第20章 “那次我想吻你的时候,……
“喂呀, 你傻了?怎么不说话?”柚安蹙着眉,手在林栖眼前晃了晃。
然而并没有结束这场无声的审判。
她想起几天之前,林鸣修在天台看她的神情。
那底色大抵是相同的,不同的是, 林鸣修看她的眼神少了几分惊异, 多了几分了然, 仿佛他已经隔岸观火许久了。
为什么身边的人都如此敏锐, 搞得自己好像是课堂上偷吃零食的学生, 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殊不知人家站在讲台上, 什么偷鸡摸狗都看得清清楚楚。
林鸣修尚可以糊弄过去,但被林栖这样瞧着, 有种难以忍受的羞愤感。
笑容寸寸收敛,她以目光对峙, 回应对方惊诧过后的悲悯。
忽然黎燃手机铃响, 打破了僵局。
“哦, 是乐队那边, 抱歉失陪一下。”黎燃拿着电话走远。
气氛早已由最初的热络, 凝固成一滩焦油坑。
柚安垂眸,端起酒杯, 一仰头喝完剩下半杯酒, “既然这样, 也没什么好叙旧的了,你好扫兴。”
“柚安,我有点担心你。”
“好了,”柚安抢过林栖的话,“别说了。”
既不想说开, 也无法承认。
两边都是。
怪她们太有默契,连言语也不需要,就知道对方想什么,也知道对方不想去想什么。
哪怕一方钝一点呢?这场面也不至于如此狼藉。
林栖终是先起身,“谢谢款待,我先回酒店了。”
柚安不做挽留,人就这样走了。
沿坡道下山,林鸣修的车正停在路边,他背靠车身,见林栖过来,绕到副驾为她开门。
仿佛早有预料,他人也根本没走。
林栖愣了一下,颔首致谢:“林大哥费心了。”
还保持这样的称谓,这令林鸣修有些意外。
等车开上公路,他忍不住说:“柚安从来直呼我姓名,你也可以跟着她这么叫。”
林栖微笑道:“我的尊重不会因为她跟您的关系而收回。”
这份天然的尊重,也不来源于林鸣修的身价和地位,而是来源于他这个人。
那一年,林柚安和林栖还是同一个综艺上竞争的新人,两人远谈不上朋友,浅淡疏远的关系,因为一个男人而多了一分微妙。
不巧柚安一身是血,狼狈地从酒店旋转门逃出来时,正好被林栖看到。
她身后追着几名人高马大的外国壮汉,林栖什么也没问,替她打开车门,一路狂奔。
最后,柚安总算被安全送到家,听她说完前因后果,林栖冷汗直流,这种状况已经远超出她所能处理的范围。
“那个皮耶会不会报警?需不需要我帮你打个电话回家?”
“干什么都行,就是别通知我的家人。”柚安从浴室出来,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皮肤被搓到通红渗血。
丢下这句话,她倒头就睡。
纵使没打一通电话,这样的狗血大新闻,还是不日传遍大街小巷
第二天,柚安被警方传唤,林栖怕她跟皮耶对峙,会触发心里阴影,本着惨都惨和了,送佛送上西心态,便陪柚安同去。
两方在警局门口狭路相逢,皮耶带了庞大的法务团队,大有将两个女孩生吞活剥的架势。
就在此时,一辆劳斯莱斯杀到近前,车门打开,浩浩荡荡一队人马,皆是黑衣黑裤,西装革履。
后座车门豁然拉开,一丝不苟的黑色三件套,衬得男人身形挺括,气势逼人。
那是林栖唯一一次与林鸣修打照面。
她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柚安的家底,和她那惹天惹地背后的底气。
那一天,她见识到了柚安家大哥,是如何在这宗国际知名人士被袭案中,游刃有余地斡旋谈判,最后令得不可一世的白人老头放弃提告,点头哈腰送他出门的。
只不过老头的运气不太好,据说住院养伤期间被人打了,回国以后各种桃色新闻都被挖了出来,官司不断,短短半年时间,从蜚声国际到查无此人。
如此人物,林栖实在没有办法按柚安所说,直呼其名。
这一句“大哥”,也是感谢他处处替柚安兜底。
夜色四弥,车内气氛放松下来,因有了共同关心的人,而脱离了一开始的客套。
林鸣修望着前方暮色,开口道:“我猜你已经见过黎燃了。”
原来他早有预料。
林栖打从见到他守候在此,就知他洞若观火。柚安的事,搞不好他比自己还清楚,如此,便不打算隐瞒。
“他们太像了,不是吗?”她终于说出来。
林鸣修表情平淡,不置可否,“像不好吗?有人将刘德华视为择偶标准,有人将梁朝伟视为择偶标准,怎么就不能有人将陆野视为择偶标准?再者,如果她不是看脸,是真心喜欢这个人呢?”
“那自然最好,可是……一个钻牛角钻了五年还不肯放下的人,会这么快投入新的恋情,情绪状态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吗?”林栖忖了忖道,“其实如果两个人在一起,能够开心快乐一辈子,管他是出于什么理由开始的呢?怕就怕得到慰藉之后,变本加厉地空虚与自憎。以您对柚安的了解,她会吗?”
车驶过港岛璀璨的街头,林鸣修目光空寂,平声说:“不会。”
林栖没有在港城久留,跑完马拉松当天就走了。
林鸣修送她到机场,提起柚安,免不了要替她解释:“柚安不是生气没来,只是——小孩子那种,恼羞成怒,不敢见你。”
“其实她胆子小得很。”
林栖闻言笑出声。
“怎么了?”
“看到柚安有位这么宠她的大哥,感觉我之前的担心多余了。走啦,希望下次相聚,可以一起坐下来吃顿饭。”
林栖挥了挥手,推着行李步入机场大厅。
林鸣修很久都不敢去回味这句话。
半晌,他拨通电话跟柚安知会了一声,说林栖走了。
电话那头,柚安只是意兴阑珊说了句“哦”。
第二天,林鸣修赴往深圳。
往后的日子风平浪静,柚安跟黎燃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这一次小风波而有所改变,她甚至更加容光焕发。
大抵因为林鸣修不在,所以神清气爽。
酒吧的运营趋于稳定,流水比预期要好。
柚安的经营极具个人风格,她挑选自己欣赏的小众歌手和乐队,每周都有表演,久而久之,酒吧成了音乐爱好者的聚集地,一大批志同道合的人,来这里不止寻个消遣,也当做归宿。
午后,她来到店里。
这个时间还没有正式开业,跟往常一样,先转一圈,检查清洁情况,以及一些装饰陈列,再去吧台听领班汇报前一天的营业状况。
领班调了杯新品,金酒打底,杯口装饰有应季的荷花花瓣,金粉铺就,前调口感轻薄,清甜,中调有茉莉花的苦香,后调回甘。听其介绍完详细步骤和材料后,柚安点头,“就叫夕照荷塘吧。”
最后,转去后场办公室听阿谨汇报账目。
这个部分最头疼,还有有阿谨悉心解惑。
后者汇报完,递给柚安一个信封,说是早晨,一位妙龄女郎登门,让交给她的。
听他一番形容,柚安确定不是自己认识的人,她怀着好奇撕开信封,几张照片掉落出来,柚安目光划过,表情一刹那凝固。
阿谨下意识弯腰去拾,看到内容的瞬间,动作也僵住,急忙找了个借口,红着脸退了出去。
后场办公室滞焖奥热,冷气坏了,老旧的风扇吱吱呀呀,在那几张香艳的照片上投下转动的阴影,照片上,黎燃的脸随之忽暗忽明。
柚安楞了数秒,随后将散落的照片一把捞起,倒扣在桌上。
想了想,随手抽出一张,拍了个照发给黎燃。
照片中,他的面部表情不甚清晰,骑在他身上的女人后背裸着,腰际纹了一圈法文,身姿无比曼妙。
半小时后,黎燃急吼吼地感到,冲进办公室就跟柚安解释:“我昨天在派对上喝醉了,醒来就发现……”
办公室一片凌乱,桌上的东西已被悉数扫到地上,那只柚安爱用的黑瓷咖啡杯,也未能幸免,碎成了渣。
柚安眼圈红着,情绪翻涌,“喝醉了就能做出这种事吗?野狗才会乱发情。”
“对不起,我根本什么都不记得,”黎燃头痛欲裂,“那个女的我都不认识!”
“分手吧。”柚安双手撑在桌上,泪水滚落。
说出这三个字,忽然觉得很讽刺。算在一起过吗?他们就像玩家家酒的小孩子,互相喜欢就拿根狗尾巴草编成戒指,不喜欢了就再说。以至于“分手”这种沉重的字眼,听上去都不太有分量。
黎燃满脸胀红,宿醉的余威还在折磨着他,剧痛的脑神经令他无从思考。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他扶着额说,像证据确凿的罪人,放弃辩护,祈求轻判。
然而此刻任何话语都淡而无味,无法触达听者心底。
香甜鲜美的水果,腐坏只在眨眼之间。柚安想不通,是变数来得太快,还是自己的心变得太快,总之,对新恋情的向往,就这样烂掉了。
“你走吧,我暂时不想看见你。”
也许是冰冷的语气触发了男人的自尊,黎燃愤而反击,质问她:“别说得好像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你就一点错没有吗?”
“你还气上了?”柚安不可理喻地看着他,“难不成跟别人睡的人是我?你真好笑!”
她伶牙俐齿,吵架没输过。
黎燃愈加歇斯底里,抱着鱼死网破的心理,将两人之间早就存在的细小裂缝,一脚跺成科罗拉多大峡谷。
“我不能生气吗?林柚安,你真的爱我吗?你没出轨,但你认真过吗?那次我想吻你的时候,你说过什么!敢再说一次吗!”
柚安一凛,浑身血液滚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几句话,原告与被告完全调转,黎燃完完全全抓住了主控权,愤怒的控诉中携了三分讥诮:
“我得有多喜欢你,才能一直说服自己忘记这句话?一再给你时间跟机会?林柚安,这段关系里,你比我随便多了!”
结案陈词一出,双方都没了话语,柚安目光收敛,全无还手的余地。
此刻,办公室门口,从深圳风尘仆仆赶回的男人已静静站立了许久。
黎燃气冲冲破门而出,与他撞了个正着,惊诧一瞬,什么也说,大步踏出店外。
柚安跟着出来,一双眼睛像揉碎了的鸢尾花瓣。
“抱歉,我来得不是时候,”没有一句安慰的话,林鸣修看她一眼,淡声说道,“爸让我们回家一趟,现在。”【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