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种生魇
“阿姐?”
“哟。”卫含芙挥手。
“你怎么在这儿?”
“怎么,我不能来吗?”
“你不是不喜欢和正派的修士们打交道么。”
“你不也不喜欢吗?”
“我只是不喜欢和很多人打交道,再加上,以我现在的身份,确实不宜在正派面前出现。”
“那我就更不适合出现在这里了。”
“那阿姐过来是?”
“打赌打输了。”卫含芙似乎不怎么愿意提起这个,飞快瞥了一眼青遮的身后,转移了话题,“他人呢?”
“在忧谷主那边做检查。”明明没有提及名字,但青遮就是知道卫含芙在说谁,“今天所有出入不周山的人都要受喜忧谷的检查。”
“即使他是你的人?”
青遮笑了,“拴在我名下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事情吗?他们连我都检查了。”
“那他怎么这么慢?”
“他是心魔,几位宗主警惕也正常。”青遮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她,“阿姐也被检查了吧。”毕竟卫含芙以前可是顶着“道祖右卫”的名头。
“哼哼,那没有。”卫含芙仰脸,神情里诡异地掺杂了一丝自得,“我可是被免死金牌带进来的。”
“免死金牌?”
“含芙君。”楼鱼过来了,“麻烦和我过来一趟。”
卫含芙脸当即垮了下来,“为什么我也要去?我不是被你带过来的吗?”
“抱歉,忧思邈说,你是我带过来的也不行。”
“你干嘛听他的?”虽嘴上抱怨着,不过卫含芙还是跟着楼鱼走了,“你又不是打不过他。”
“这和打得过打不过没关系,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所以才过来叫你。”
含芙君?
君?
这种只会存在于交心女子书信往来间的称呼,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熟络到这种程度了?
声音逐渐飘远,青遮怔怔站在原地,一直到有人走到他身边来,才回过神。
“药宫主。”
“嗯。”药王黟应了声,之后又不说话了。
“药宫主,有事?”
“伸手。”
“什么?”
“伸手。”药王黟重复。
青遮疑惑,不过还是照做了,一颗圆滚滚的东西被药王黟塞到了手心里。
是一颗眼珠。
青遮微微睁大了眼睛,“这……”
药王黟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什么都别问我,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远处喜青阳喊着药王黟的名字,让他赶紧过去做检查,药王黟懒洋洋地应着,走过去的路上和刚好做完检查的褚褐擦肩而过。
“青遮。”褚褐站到青遮身旁,“他和你说了什么吗?你脸色不太好。”
“没什么。”青遮选择握紧手,将那颗眼珠掩藏起来,“结束了?”
“嗯。”
“那我们就先进去吧。”
“不用等姐姐吗?”
“不用。”青遮看了一眼卫含芙的方向,“她应该还要有一会儿。”
“而且。”他仰起头,面无表情,“今天好热。”
和巨大声响一起变动的还有反常的天气,虽然可疑,不过一直站在太阳底下也解决不了事情。
高阳阁内,六位宗主连同青遮围坐在圆桌旁,至于褚褐和卫含芙,一个站在青遮身后,一个站了窗户旁,似乎对他们即将要讲的东西不是很感兴趣。
“麻烦青公子看看这个。”忧思邈也不啰嗦,开门见山,直接朝着青遮甩出一样东西,却被褚褐先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褚公子,这是给青公子看的。”忧思邈卡了一下,“如果是你拿着的话,可能会出一些问题。”
“什么问……”
褚褐话没说完,那样东西忽然活了过来,扭了扭钻进手心,游动到了他身体里。
褚褐反应迅速,手点了胳膊上几处大穴,截住了那东西的游动,“这是什么?”
“是种子。”权倾天出鞘,直指褚褐的手臂,朴素的剑身上泛起一层微弱朦胧的白光,逼得那种子像条鱼一样不安地转圈扭动,“含芙君,麻烦你了。”
倚着窗口的人随手挥出灵刃,割破了褚褐的皮肤,黑色的灵力裹挟着那一枚种子升起,然后飞到了青遮手里。
“种子?”种子甫一入手,一种熟悉的感觉袭来,“这种感觉是……心魔?”
几位宗主对视了一眼。
“果然。”风满楼往后一仰,“只有小师弟你还有那位含芙大人能感觉出来,我们几个可是什么都没感觉到。”
“我能察觉到上面的心魔气息,但也仅限于此了。”青遮举起种子查看,“这东西似乎捻不碎也破不开,这是什么?”
“树上的种子。”风满楼解释,“不知道小师弟过来的途中有没有注意到,五大宗里突然多了很多的树。”
“树?”青遮试着回忆,“似乎,是多了些。”随即也反应过来,“和心魔有关?或者说,和道祖有关?”
“是。”药王黟放下手里的杯子,“那些树,其实都是我们处理过的心魔宿主。”
青遮一点就透:“尸体?”
“是的,就是尸体。在你杀掉卫道月的时候,所有生过心魔的尸体体内突然开始疯狂涌现出藤蔓和枝条,盘旋纠缠最后长成参天大树。”
“是什么树?”
“各种树都有,从外表上看和普通的树没有什么区别。但这些树长成后会开始散发出肉眼很难看清的种子飘到空中,随着呼吸被人吸进体内,引导出心魔。一开始处理的人没想那么多,用的还是跟以前一样的处理方式,造成的后果就是树越来越多,种子也越来越多,甚至有蔓延到凡人那边的趋势。”
“不是有天圆地方的禁制吗?”青遮问。
楼鱼摇头,“凡人和修士并不能彻彻底底地完全分开,这不现实。”
“就像是一种被释放的信号。”命明知手指尖也捻着一枚种子,抛起又落下,“从卫道月死的那一刻开始,灾难的盒子就被打开了。”
“那么,该如何再盖上这个盒子,这就是你们找我的原因吧。”
“是,但不光是找你。”忧思邈看向褚褐,“还有他。”
“哦?找我?”褚褐挑眉,完全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
“你是心魔,能吸收种子。”喜青阳晃晃手指,“我们得分开行动,你跟我们走,青遮和卫含芙去找道祖。”
“不行!他不能和我分开!/不行!我不能和青遮分开!”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了起来,意料之外的激烈反应把在座的宗主们都吓了一跳。
“只是暂时分开,又不是天人永隔。”风满楼摊手,讶异,“两位,反应不用这么大吧?”
“青遮绝对不能一个人去面对道祖!/褚褐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又是两道重合的声音。
风满楼头疼地嘶了声。他们就没考虑过、不,应该是压根没料到会被拒绝,一时之间彼此都沉默下来。
两方虽然平时交流不多,且大部分的交流都要由屈兴平来传递,但因为有着共同的目标,所以合作起来还算是得心应手,尤其是在两方都是聪明人、能讲得通话的情况下。
“嗨呀,那么如临大敌做什么。”卫含芙忽然不看戏了,走过来拍了把青遮的背,“青遮,现在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是知道的。别意气用事啊。”
青遮攥紧了手,又松开。
“好,我知道了。那就这么办吧。”
褚褐急了,“青遮!”
“没事,反正你死了我也得死。”青遮手搭在褚褐的腕上,看似是温情款款的安抚,实际上指甲已经快把人掐出血了,“所以为了不让我死,你要好好活着,如果回来的时候让我发现你身上有伤,那你就死定了。”
“这死啊死的听的我脑袋都大了。”卫含芙没忍住,“我说青遮,我和你一起,你能说点好话吗?不为自己也为我吧。”
“抱歉,阿姐。”
“你这声抱歉,可一点都不走心啊。”卫含芙抬手又拍了拍褚褐,“走吧,你和我出来一趟,他们有关于道祖的事情和青遮说。”
“我不能听?”
“道祖全知全能,这种事情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褚褐不言,但明显情绪不佳,跟着卫含芙站在廊柱下面的时候脸色阴沉得可怕。
“掐这么狠?”卫含芙瞥了一眼褚褐的手,“心魔不是痊愈很快吗?你故意的?”
本来卫含芙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褚褐还真点了头,“想让青遮有愧疚感。”
“有愧疚感就不会答应和你分开了?你是小孩子吗?”卫含芙嗤笑。
褚褐也不否认,真要细算他降生的年龄,和其他人比起来,他就是小孩子,“只能拜托姐姐帮我多照看了。”
“我?照看他?”卫含芙指着自己,“他可是道祖,他要真找死我可拦不住。”
“或者,联系我。”褚褐将一朵缩小的目葵花递过去,“这个麻烦姐姐随便放在一个可以看到青遮的地方。”
“监视啊。”卫含芙接过来,捻着花梗转了转,“还监听?有这个必要?”
“青遮是个「如果能靠捅自己一刀就能杀死道祖」的话绝对毫不犹豫去做的人,对自己的身体非常无所谓,所以我必须时刻知道他那边发生了什么。”
“你没什么资格这么说他吧,你不也一样吗?明明还死过一次。”
褚褐自觉理亏,扭过了头,闷着声音,“是这样没错,但我死和青遮死是不一样的。”
“你小心被青遮听见,这种话他听了会生气吧。”
褚褐想起来什么,闭紧了嘴。
“行吧,那我就勉强帮帮你,不过如果被发现了就不关我的事咯。”
“那先提前谢过姐姐了。”
第152章 故地游
“我说,不去找天柱茧的位置,来这里做什么?”
“拿东西。”
“这里,还能有东西?”卫含芙看着眼前几近破败的地方,脚踏上断垣残壁,朝前方张望,“不是都已经成一片废墟了么?”
“阿姐不知道这里——王都,会有什么东西吗?”
“我?我为什么会知道?”卫含芙朝他一笑,笑容意味不明。
卫含芙今天穿了白裙,裙边用红色的线绣着他虽看不懂但还算欣赏得来的大片花纹。在阳光的照射下,一晃眼,很轻易就会将其看成斑斑血迹,犹如他第一次和卫含芙见面时,她身上穿着的那件衣服。
“青遮,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卫含芙意味深长,先他一步走向大荒西楼的废墟。
她当然知道青遮是什么意思——关于那片被剥离出去的灵魂碎片。不过很遗憾,她没有任何关于灵魂碎片的记忆,因为那片碎片已经散了,没有回到她的身体里,换句话说,她现在的灵魂不完整,那么记忆只会更不完整。
“阿姐胆子真够大的。”青遮跟上去,“关于灵魂的使用即使是道祖恐怕都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在这种情况下,阿姐居然还敢冒着风险去拆解自己的灵魂,不怕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吗?”
“要想获得想要的东西,就得做好不惜一切代价的心理准备,这一点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我们是一样的人。”
青遮倒是没有否认这一点,“阿姐就不怕自己的碎片临时倒戈,你再也醒不过来吗?”
“那可是我的碎片。”卫含芙特地咬重了“我”这个字眼,“我当然非常确定我会怎么想、怎么做,哪怕我再也醒不过来,那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可预计的事情,我的碎片在权衡利弊下做出了最佳的选择。”
“看来阿姐是一个非常了解自己的人。”青遮停下来,弯下腰看着眼前的废墟,“那阿姐肯定知道这底下埋着什么。”
“我不都说了吗,我不知道……”卫含芙略有些不耐烦地转过头,对上了青遮耐人寻味的眼神,“……这是怎么个意思?”
不等青遮回答,她自己慢慢反应过来,“你是说,王都的东西,有一些是我本来应该知道的,但我却忘了的?”
“道祖有可通天道的能力,他还可以让所有人忘记他的名字。那么,只是让你忘记一些事情,这么简单,他当然能做得到。”
青遮蹲下来,手快速结阵伏在地上感应。
“这就是那群宗主们要告诉你的事情?他们怎么知道的?”
“他们只是觉得这里有问题。”青遮淡淡,“当初我离开王都之后,命明知原本打算将王都并到空星楼的势力范围内,所以特地起卦算了算日子,结果算了七个日子,全都是大凶,他觉得不对劲,干脆又起卦算了算王都。”
卫含芙瞥他,“看你的表情,看来那位命楼主算出来个了不得的结果啊。”
“是空的。”
“空的?什么叫空的?空卦?”
“不是,是连卦象都成立不起来的那种。”青遮感应完了,站起了身,轻轻跺了跺有些麻的脚,“据他所说,没有物可以得出空的结果来,只有人可以。他算了一辈子只算出过三个空的,一个是我,一个是道祖,还有一个,是荼君。如果王都的卦是空的,那就证明王都一定和道祖有关系。”
“或者,和荼君有关系。”卫含芙接着他的话道,“他胆子倒是大,敢算道祖的卦,没反噬而死?”
“差一点,不过因祸得福,修为大涨。”青遮伸出手,“麻烦阿姐让一下,我要炸了这里。”
卫含芙闪身到了青遮旁边,“下面有什么?”
青色的灵力在青遮手心聚集,他面色平静,“不知道。”
“哈?”卫含芙愕然扭头,“你不知道?不知道你就炸?”
砰!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原本是废墟的地方已经被炸出了个洞来,尘土飞扬的。
“阿姐怕什么,是确定炸了没事才炸的。”青遮后退了一步,等着尘土散得差不多了才再一次走过去,“下面有一个极其坚固的结界封印,大概是为了保护什么东西。我要是记得没错的话,阿姐和卫道月是这座大荒西楼的建造者,阿姐对下面埋着的东西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建造者?真正的建造者是道祖,不是我和兄长。”说到此,卫含芙似乎愣了一下,停了好一会才说,应该是这样的。
“什么叫‘应该是这样的’?”
“因为我好像想不起来大荒西楼具体是谁建造的了,似乎有人告诉过我是道祖。”卫含芙皱着眉仔细回忆,“关于王都的事情,好像大部分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嗯,也算意料之中。”青遮抬手绘符,“阿姐,准备好,我们要下去了。”
灵力绘成的符篆轻飘飘落到下方的结界上,看起来是那么温和无害,却在一瞬间击破了结界,一阵极强的罡风呼啸而出,所幸两人下来时都提前做了防备,未被伤到。
等到达结界里后,青遮迅速堵上结界口,罡风停了下来。
“这是……一座倒着的大荒西楼?”卫含芙震惊仰头。
之所以是仰头,是因为在他们脚触到结界的刹那,方位调转,整个人就地面而言是倒立着站在结界里的。
“八转守篆印。”青遮看着脚下微微发光的阵法,和王都的守篆黄兽同出一派,“看来上面的大荒西楼是为了遮掩下面的大荒西楼。”
当初他进入大荒西楼的时候,还奇怪为什么只是个祠堂,和不周山的大荒西楼又形不成对应,现在来看,原来对应之物在脚下。
“阿姐要不要来猜猜看,这座大荒西楼是谁的?”青遮也仰起头。
“老师……”卫含芙突兀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改口,“荼君的吧,如果是道祖的,他不可能不派人来镇守,让你我有可乘之机进来。”
“这个问题,相信我们很快就会找到答案了。”青遮翻开架子上明显是手写的书,书封上大大一行“救世之主亲笔”,字迹狂狷,和印象中的那人模样完全不一样,诧异之余,青遮不由弯了弯嘴角。
倒是给那人添了一点像一个活生生人的特质。
“阿姐不过来看吗?”青遮一回头,才发现卫含芙还站在原地。
“如果这座倒立着的大荒西楼属于荼君,那么关于他的东西,我还是越少知道越好。”卫含芙往后退了两步,“知道得越多,遗忘得便越多。我和你还是不一样的,你可以不受影响。”
这件事青遮还是头一次听说,他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荼君和道祖的名字一样,是一个不能被提起的诅咒。”卫含芙转身,背对着他挥了挥手,“道祖他全知全能,我还是不知道的好。再说了,我也不是很想和道祖啊、荼君啊扯上关系,我只不过是因为打赌输了才陪你过来的。我去别处逛了,如果有别的有用的东西,我会给你带过来的。”
说完,身影一闪,开缩地阵跑到二楼去了。
青遮摇摇头,继续去看手里的书。
基本可以确定这本书就是荼君写的,内容乱七八糟,一打眼看下来应该不是正经写的书,是随记,而且什么都记,一天里吃了什么也要记。
卫含芙开了传物阵法,从楼上给他扔东西,叮叮当当的,除了书以外,还有各种古怪的小玩意儿,木头做的宝剑、盒子、每一面颜色不一样还能转动的方块,还有布缝的包,四面都缝实了,就中间留了道口子,还多缝了两条带子。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联系到荼君身上……莫名有种幻灭感。
不过,逐渐的,书里记得乱七八糟的东西越来越正经,也越来越少,到了最后基本就剩下心法感悟之类的东西,,还是不周山的心法感悟,原来荼君一开始是不周山的弟子吗?那也解释得通为何不周山里会有大荒西楼了。
直到内容里第一次出现了一段空白,一段两个字的空白,后面记的内容又多了起来:
呜哇,为什么要塞给我?我不会养小孩啊。
哇这小鬼好能吃。
哈哈,这小鬼挺有意思的,居然叫我阿茶,不识字吗?
……
所以,这段似乎被刻意剜去的空白,应该是道祖的名字。
道祖的诅咒连和自己有关的文字都可以剔除?
青遮接着往后翻,有关道祖的内容越来越多,然后戛然停止在了一句话后面:我好像要死了。
青遮挑挑眉,再往后翻,内容又变回了心法感悟,不同的是,这次的心法感悟多偏向于如何起死回生。
原来荼君一开始也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洒脱嘛。
翻到最后,有一段引起了他的注意:交换的法则经过尝试是存在的,那么可不可以开创出这样一种术法,在即将要死的时候,用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作为交换,骗过天道,让自己复活呢。
交换,复活?
青遮思索。
这会不会就是荼君在道祖身上留下的那个天道印记?
但是,交换——
道祖拿了什么东西来交换呢?
“哟。”卫含芙抓着本书,突然倒吊着出现在了他面前,“行了,没了,这是最后一本了。”
“多谢阿姐。”青遮接过来,书封上的字被涂抹过,但还是依稀能辨别出“三尸六欲道”这几个字。
三尸六欲道?这不是道祖和褚褐修的道吗?
青遮翻开,第一页的内容就让他瞳孔针缩:
三尸六欲道,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第153章 三六甲
「出于我个人的原因,我开始翻阅各种古籍,甚至查遍了各宗门被封印起来的禁书,想要寻找关于死而复生、或者延长生命的方法。」
「我不能死。起码现在不能。」
「在这期间,我意外发现了一些奇妙的东西,是关于三尸六欲道的。」
「斩三尸以成上仙,破六欲以脱轮回,或许,三尸六欲道能让我达成所愿。」
「但,有关三尸六欲道的东西真的很少,此道似乎从上古就有过传闻,但无论是传承下来的书籍还是流转于人口中的话语,内容大多都只是一两句大同小异的描述。」
「更重要的是,我并没有找到任何人修炼三尸六欲道的实例。」
「如果没有先例,那就自己来创造吧,应该和用木头刻小人差不到哪里去。」
「果然,以人欲修炼很难,主要是我也没什么太深的欲望。」
「好像,可以利用心魔……」
「不行。得停下来。不能再继续了。」
「糟糕,被__看到了。」
所有的记录就停到了这里,后面一片空白。
也就是说,有关心魔的尝试,一开始是荼君先开始的?因为出了意外叫停,但又被道祖看见,所以在荼君死后,道祖才会重启这个计划?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道祖原来不是先天修炼三尸六欲道的人啊,而是后天更改换过的,那么为什么会更改?
三尸六欲道和心魔有关,为什么有关?有什么关系?
还有,荼君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都记录下来,他就不怕被外人看见?
“我说。”虽然卫含芙嘴上说过不会主动来看荼君留下的这些书籍,但现在青遮把翻开的书摊开了一地,她不可避免地还是瞄到了两眼,“你对着一堆乱涂乱画的书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乱涂乱画?”青遮一下子从深思中醒过神,抬起头,“阿姐为什么这么说?”
“难道不是吗?”卫含芙歪头打量,“反正我只看到一堆意味不明的线条和圈圈。”
阿姐读不懂荼君记下来的东西。
青遮手指摩挲着书的封面,若有所思。
但为什么我看得懂?
青遮开始翻其他的书,所幸大部分都是功法,不需要看,需要看的荼君亲手记的东西很少。卫含芙大概从青遮的话里听出了些什么,知道这些书她看不了,干脆坐到墙根处去扒拉那些莫名其妙的木头玩具去了。
荼君的记录都是可以用具体的日子串联起来的,每一篇上面都写了年份和日期。自从提到心魔和三尸六欲道被道祖看见后,荼君就再也没有记过相关的事情,就连有关生死的东西他都不再去寻找,似乎是放弃了。与此同时,心法感悟和功法练习的记录越来越多,且不只局限于不周山,鳞湾、喜忧谷、八岐宫、空星楼都有过提及。甚至到后面,涉及到剑法的部分越来越多。
荼君还是个剑修?
他之前就有过猜测,卫道月和卫含芙精通五大宗的功法,很有可能是道祖教的,那么从道祖再往上追溯,现在看来就是荼君教的了。
翻着翻着,青遮翻到了一本奇怪的书,上面只有日期,没有内容。他沉思了会儿,并指搭在书侧,轻轻念动咒文。
一阵微弱的风起,上面的字慢慢显露出来。
「能有幸看到这行文字的人,请接受我的委托,杀了道祖。」
诶?
青遮愣了愣。
「这本书被设定为只有修为达至道祖的人才能阅读。」
「不用害怕道祖会知道,他不会知道,我敢肯定。」
「我想你应该知道了很多事情,我在这里就不过多赘述一些没有用的东西了。」
「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三尸六欲道是有缺陷的修炼之道,它的下场必然是走火入魔,所以道祖必须死,否则他会给修真界带来灾难。」
「他身上有护命的咒法,但我猜测他应该用过很多次了,解除它的方法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将交换过去的东西还给他,交易不成立,护命咒法自然会破解。」
「那么,拜托了,青遮。」
青遮猛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吗?”卫含芙听见动静抬起头,下意识地将手握在了背后的刀上。
“……没什么。”青遮轻声。
“你确定?”卫含芙瞥他,“你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被狠狠吓了一跳。”
“啊,是有一点。”青遮重新捡起那本书,上面的文字已经消失了,再怎么输入灵力进去也没有用了。
“阿姐。”他问,“你对你的老师还有印象吗?”
“你想从我嘴里听到什么?”
“他,很厉害吗?”
“嗯——”卫含芙仰头想了想,“这个还真不好回答你,因为,他不能修炼哦。”
“诶?”青遮感到意外,“他是炉鼎?”
“不是,他不是炉鼎,但他就是不能修炼,没人知道原因。”
“那他怎么进入的宗门?”
“我只是说他不能修炼,但没说过他不能打啊。”
青遮忽然明白了什么,“这里的‘不能修炼’,指的是不能以修真界的修炼体系来衡量判定他?”
卫含芙打了个响指,“对。”
青遮沉默着盯着手里一片空白的书。
“阿姐,走吧。”
“看完了?”
“嗯,拿到想要的东西了。”
“是什么?”卫含芙玩着手里的木头方块,习惯性地接话一问,问完之后才反应过来,“抱歉,我走神了,这个不能告诉我是吧?”
“这个不能告诉阿姐,但可以告诉阿姐其他的事情。”青遮抬头看向这座倒立的大荒西楼,喃喃,“阿姐,你说,「不能飞升」,到底是谁规定的呢?”
“不是谁规定的,这就是现况。”
“现况——吗?”
青遮笑了笑,冷冰冰的。
“人为的现况吧。”
_
“到处找褚公子找不到,原来褚公子跑到这里了。”
“命阁主。”褚褐朝他点头。
“褚公子在做什么?”
“看星星。”
“我竟不知褚公子还有这种爱好,如今爱看星星的人可是越来越少了。”命明知站到褚褐身边,和他一样仰起了头,“那褚公子看到了什么?”
“荧惑守心。”
“战争和死亡之相。”命明知眸光闪动,“褚公子占星术学得不错,谁教你的?青公子?”
“不是。”褚褐依旧保持着仰头的姿势,“青遮不喜欢命运之说,所以自然对星星也没什么好感。”
“那,是谁?”
“不记得了。”褚褐说,“无论是脸还是名字,什么印象都没有,我只记得一点,那就是他亲口和我说的,他是一个本不应该存在的人。”
“没有谁是本不应该存在的。”命明知轻声,“如果有,那也是天的错,不是人的错。”
“哦?”褚褐终于从星星上转移了目光,“我还以为空星楼的人都是十分信奉天道和命运的人。”
“人们只是对星星太过于不了解了,所以才觉得命运一说渺茫难测,实际上,我们和「看见阴云密布于是推测天可能要下雨」的人没有区别。”
阴云密布的情况下,也有可能不下雨的,“所以,命运一说,其实存在可操作的空间是吗?”
“谁知道呢,我又不是命运。”命明知轻笑了声,“无论如何,人也不能太过相信命运了,如果人的好和坏都是由命运决定的,那么身为人的主动性和尊严在哪里?作为人,我们为什么还要活着?”
褚褐想起了青遮,嘴角不自觉上扬了几分,似是极为赞同命明知的话。
“不过褚公子刚才那番言论倒让我想起了教我占星术的那个人。”
“原来命阁主不是在空星楼学习的占星之术吗?”
“不是。”命明知在还是谢明知的时候,只是一个家里有些闲散钱的凡人公子,就算他自小对星星什么的很感兴趣,但凡人基本接触不到修仙的东西,所以只能认命地上学堂读书、在家里学做生意、等将来长大了继承家业。
直到他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黄道十二宫晷。”命明知说,“现在想来都有些不可思议。”
“人会梦见自己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的东西吗?”
“所以才说不可思议。”命明知伸出手,对着星星慢慢地转,像一轮月亮,“一个看不清脸的人牵着我的手触碰了黄道十二宫晷,晷发出了盛光,那人就笑,说你很有天赋,不应该只局限在凡人里。他教了我一些最基本的占星常识,最后指着一个方向告诉我说,你应该去那里。那个方向,就是空星楼的方向。我问他是谁,他说,他是神。”
褚褐手指动了动,有些迷茫又有些疑惑,“神?”
……
「啊,真难得啊,我这里竟然会有客人来。」
「喂喂喂你哭什么?」
「要不,我教你认星星吧,星星很有意思的,星星会告诉人很多事。」
……
“唔。”褚褐捂起额头,脑子里忽然响起了一些杂乱的声音。
“褚公子怎么了?不舒服?”
“……没什么。”等再仔细想去听那些声音的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
“又有种子发芽成树了。”他忍过那一阵抽搐的疼后,开口道,“我们该走了。”
“好,你是老大,听你的。”
第154章 左明眸
“死了?”
“死了。”
“小鱼,你下手未免也太快了。”喜青阳脚踢了踢躺在地上、被楼鱼一剑毙命的尸体,“你好歹让他把话讲完。”
“讲话太气人,听不下去。”楼鱼擦着手里的剑,简洁明了道。
“怎么了?”命明知带着褚褐走了过来。
“人找着了?”喜青阳先接了句话,然后才回答,“有不长眼的人过来叫嚣,被小鱼杀了。”
“又来?”自从他们坐上宗主之位后,这都不知道是第多少个了,“这次是来说什么的?”
“就我们和青公子合作,还有带着一个心魔四处招摇的事情,被他们知道了。”喜青阳随手捏诀一挥,尸体自燃,很快化成了灰烬,随风飘散,“然后这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怒斥我们和心魔同流合污,明面上和道祖不共戴天私下里说不定早就成了他的狗云云。”
“听上去似乎还挺大义凛然的。”
“真大义凛然的话就不会被小鱼杀了。”
“我知道。”就是装装样子,实际上另有目的呗,命明知怎么会不知道这类自称“正义之士”的人的嘴脸。他不禁感慨,“我们看起来是脾气软还是好拿捏?怎么这么多人乐此不疲地找上门来说教?”
“大概是觉得作为正修之首的我们不会随便杀人吧。”
“那还真是对我们有很大的误解啊,我们狠起来可是连自己都捅。”命明知半开玩笑。
褚褐扫了一眼已经干干净净、仿佛从没躺过尸体的地方,突然开口:“我们给你们造成麻烦了吗?”
“麻烦?”喜青阳想了想,“嘶,这么称呼好像不太准确,这充其量只是和你们合作带来的一点意料之中的附属品而已,意料之外的才能称得上是麻烦。”
“褚公子,你不必多想。”命明知算是安慰他,“即使真的造成了意料之外的麻烦,那也是这些人的错,而不是你们的错。人心向来难测,他们只不过是找个理由来和我们索权罢了。”
喜青阳一边拍衣服,一边接着道:“是啊,我们又不蠢,在和你们合作之前,我们肯定知道会发生什么啊,所以你不需要有什么愧疚之心。”
“嗯,没给你们造成麻烦就好。”褚褐点头。
至于愧疚之心?唔,他倒是没想那么多,之所以多嘴问一句,是因为麻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加深人和人之间联系和羁绊的利器,造成了麻烦要抱歉,甚至可能为了解除麻烦要延长合作的时间,而青遮不喜欢麻烦,同样也不喜欢和人接触,他只是在帮青遮排除隐患罢了。
“话说回来,小鱼的剑法越来越厉害了啊,这个人起码得真仙修为了,这也能一剑毙命。”
“他没防备我,取巧而已。”楼鱼将剑回鞘,“既然人带回来了,命明知,你去一趟风满楼那里,他刚才传消息过来找你。至于褚褐这边,有我就行了。”
“好。”命明知一点头,手腕铃铛一晃,身影原地消失不见。喜青阳则是挥了挥手,说,既然这样,那我回我哥那边了。
“你们处理好后快点跟上来啊。”他说完,开了缩地阵,也走了。
“楼族长。”褚褐朝她点头,目光不自觉划过她的佩剑,“楼族长的佩剑很特别。”
“你倒是奇特。”提起自己的佩剑,楼鱼的表情柔和了一瞬,“你是第二个觉得我的佩剑特别的人,你们的眼光倒是一致,血脉导致的?”
褚褐有了猜测,“第一个是?”
“含芙君。她说她好像在哪里见过我的剑,不过在我言明这把剑是在姑洗塔里拿到的之后,她就改口称自己可能记错了,她印象里的那把剑已经碎掉了。”
“碎掉了?”褚褐盯着那把剑,呢喃,“她印象中的剑?”
“嗯,对,是碎掉了。”楼鱼没听到褚褐的第二句话,为了不冷场,只能僵硬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在她看来,无论褚褐是不是心魔,他都是自己的小辈,小辈问话自己不答似乎有点不太好,她虽不明白为什么褚褐会突然提起她的剑,不过她不是会关心别人内心想法性格的人,而且,很多人看见她的佩剑都会因为好奇多问几句,所以褚褐的问题也就算不上什么了,褚褐问什么,她就答什么,一板一眼,非常正经。
“褚公子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了,多谢楼前辈了。”褚褐打量了几眼楼鱼的神色,明白了什么,再结合他对楼鱼的了解,及时改了称呼。
果然,楼鱼脸上最后一丝疑惑也放下来了。
“既然问完了,就走吧。”
“好。”
褚褐刻意落了几步,尝试用水镜联系青遮。
水镜的光亮起几次后,便黯淡了下去。
青遮没有接。
又不接。
褚褐轻轻叹了口气。
要不是目葵花那边没有异样,他几乎要怀疑青遮出事了。
算了,再等等吧,反正,也不急。
_
“你的水镜又亮了。”
卫含芙提醒他。
“这一路上都亮了多少次了。”
“是褚褐。”青遮连看都没看,“不用理他。”
“不用理?”卫含芙挑眉,“你就不怕那条小狗发疯撂摊子不干了过来找你?”
“他不会。而且,”青遮表情严肃,“是大狗。”
“……哈?”
复生之后大到他两只手都圈不过来了,怎么死一次还能帮助长个子?青遮有些幽怨,凭什么他的个子自从重生后就再也没有长过了,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更何况。”青遮看她,“不是有目葵吗?”
卫含芙悚然一惊,“原来,你知道啊?”
“知道,他以前就爱用这个。”
“难怪你会说‘他不会’。不过,你不生气?”
“随他去好了。”青遮居然笑了一下,“反正我在他身上也留了些东西。”
“互相监视?”卫含芙觉得这两人真够有意思的,“你给他戴的狗链子已经够多了吧,这还不放心?”
“嗯,不放心。”卫含芙没想到青遮居然还真的点头了,“狗有时候要跑,是你拦也拦不住的。我本来打算把他钉死在床上,不过后来没忍心。”
青遮弯了弯嘴角,卫含芙可不觉得这是“没忍心”的意思。
“希望我们不会走到那一天。”
“如果走到了,记得让我过来欣赏欣赏。”卫含芙看热闹不嫌事大。
“好,到时候一定会请阿姐过来欣赏的。”青遮站定,盯着手看了一会儿,然后转向正东方向,“这边。”
“你是用什么辨别的方向?”卫含芙凑过来,“天柱茧现在的位置可是连我都感应不到。用了灵蝶?”
“灵蝶很早以前我就试过了,对道祖没用。”青遮转了转手,“我用了别的方法。”
“是什么?”
青遮不答反问,“阿姐很感兴趣吗?”
“和道祖有关的东西我都很感兴趣。”
“阿姐明明不久前才说过不想和道祖扯上关系。”
“不想和他扯上关系和对他的东西感兴趣又不矛盾。”
“阿姐,最好还是不要太感兴趣了。”青遮握紧了手,“会受伤。”
卫含芙明白了什么,笑容都淡了下来,“是……兄长的东西?”
“嗯。”
自从那天卫含芙和他说过“杀死卫道月”并离开后,一直到两人见面,都没怎么主动提起过卫道月。
“死了?”
“死了。”青遮又停了停,“应该。”
“怎么还‘应该’上了?”
“因为那个伤确实是致死伤,只不过我没有亲眼看见他咽气而已。”
“那就是死了,你的实力我还是了解的。”卫含芙轻叹一声,“死了也好,死了就自由了。可惜……”
“可惜这是你的观点,你并不能确认卫道月死时在想什么对吗?”
卫含芙笑了一下,“他想什么就不关我的事了,反正人已经死了。如果,人有下辈子的话,再做兄妹也不错,他是个称职的好哥哥。”
“下辈子啊。”手里的眼珠不再扭动,青遮停了下来,看着面前的裂谷,“可惜了,人没有下辈子。”
“青遮原来是「人没有下辈子」理论的簇拥者吗?”
“谈不上簇拥,只是一点个人的观点。”青遮蹲下身子,“当然了,如果带着记忆到下辈子的话,就当我没说了。”
“找到了?”
“嗯,找到了。”青遮确认过气息后,站起来,“真让人意外,为什么会选择这儿?”
“可能是因为,这里当初是他们俩定情的地方吧。”卫含芙低头打量。
“定情?”
这倒是……非常出乎他的意料了。
“看不出来,道祖还是个重情的人。”
“也或许是个喜欢演重情的人。”卫含芙不是很明白道祖和荼君之间的事,这世间最说不明白的就是情情爱爱的事了,“地方是找到了,但是我们怎么进去?”
“会有人带我们进去的。”
“哦?你留了后手?”
“差不多。”青遮转动手指,青色灵力化成丝线,慢慢缠绕勾勒,“来了。”
裂谷上方的结界波动了一瞬,一个人影从里面走出,等看到那人脸的时候,卫含芙不禁睁大了眼睛。
“柳……丹臣?”
第155章 背弃者
“不是,你在开玩笑吗?”
“没有。现在领路的不就是柳丹臣吗?”
“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耳熟啊。”青遮直视前方,闻言轻笑,“阿姐以前是不是也问过我相同的问题?”
问过,当然问过。但那个时候的情况和现在又不能同日而语。
“因为现在的柳丹臣看起来似乎并没有陷在磷罗绸的控制里。”卫含芙指出,“他的眼睛看起来很清醒。”
“只是‘看起来’而已。没事的,阿姐,就像做了一场美妙的梦一样,不会有问题的。”
梦?
这种和「命运」差不多的描述从青遮嘴里说出来真的很难让人信服,尤其是青遮还紧跟在柳丹臣身后,对方怎么走他就怎么走,似乎极其信任对方。
这可一点都不“青遮”。
卫含芙敏锐的目光在柳丹臣身上转了转,可惜什么都没感觉出来。在跟着人左转右转转了十几圈后,她不禁抱怨,感觉像在遛狗。
“因为就是在遛狗啊。”青遮轻描淡写,“还是一只会叼着自己的狗绳主动去找主子的狗。”
“褚褐听了恐怕会很不高兴。”卫含芙提醒他。
于是应景般,卫含芙别在发间的目葵动了动,仿佛正如她所说那样,在“不高兴”。
“别理他。”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不过眉眼间的神情倒是和生气搭不上边,反而是带上了几分微不足道的嗔怪。
所以就是无所谓的意思咯。
“算了,反正我是来当看客的。”卫含芙这么说,“诶,待会如果真打起来打不过的话,我可是会先跑的哦。”
“当然,这是阿姐的自由,阿姐随意。”
“听你的口气,好像很有把握的样子啊。”卫含芙好奇,“你有多大的胜算能杀死道祖?”
“九成。”
“这么高?真的假的?”
“他有软肋嘛。”所以当然好对付,不好对付的是另一个人,虽然他现在还不确定这个人会不会出现,“不过人有软肋很正常,但他偏偏被我们知道了。”
“你说荼君?”
“更准确来说是荼君的死。”
“道祖有这么在乎他的死吗?”她可看不出来。
“还是挺在乎的。”如果不在乎的话也不会发疯了,还一疯疯了几百年。
“是吗?”卫含芙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这么说的话,你和道祖还挺像。”
“……阿姐,不要恶心我好吗?”
“当初褚褐死的时候,你发疯的程度比起道祖来说也不遑多让。”卫含芙点他,还特地仰起脖子,让他好好回忆回忆当初他是怎么掐着自己的脖子都快要把她掐死了。
青遮脸上倒是半分愧疚之色都无,要是再重来一次,他依旧会这么做。
“我和他不一样,他事先知道荼君会死,我不知道。”
“那要是你是道祖的话,知道人要死了,你会怎么做?”
“我?”提及“死”,一些不太美妙的画面闪过脑海,带着心脏抽痛,以至于他近乎脱口而出,“我大概会殉情。
“哈?”卫含芙这下惊到了,兴致勃勃地凑过去看青遮的表情,“不是,真的假的?”
“假的。”意识到刚才自己说了什么的青遮紧绷起脸,大步向前,企图把卫含芙甩在身后。
“那你刚刚还说……”
“没有经过思考说出来的话,就不能算作我说出来的话。”
卫含芙直言不讳,“对于你们这种人来说,那不就是真心吗?”
青遮神色更冷了,“不是。”
“就是。”
“不是。”
“就是。”
“阿姐是小孩子吗?”青遮忍无可忍。
“是啊。”卫含芙却坦坦荡荡,“我可是重获新生的人,按这个来算的话可不就是小孩子吗?”
青遮抿嘴,别过头去离得远远的,不理她了。
“你听到了?”卫含芙摸摸发间的目葵,那朵目葵的花瓣摇啊摇,竟然让她品出了点欢快的味道来。
“阿姐,跟上。”
最终青遮还是挺着张硬邦邦的脸回头叫她了。
“来了。”
柳丹臣带他们走迷宫似的走了很久,最后总算来到了风氓大殿,门上雕刻着的奇异花纹映在柳丹臣眼底,让他眼底起了些波动,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到了。”他开了口,声音嘶哑。
门被推开,发出类似于年久失修的木头嘎吱声。卫含芙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心里居然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怀念来。
所以说,人这种东西,有时候还真是莫名其妙。
空旷的大殿内,一披头散发的少年坐在地上,背对着他们,正专心致志地捏着泥巴,似乎完全不关心来者是谁。
“来客人了,不请我们坐坐吗?”青遮伸手挡下了想要再往前走一步的卫含芙,在对方疑惑的眼神中,轻轻摇了摇头。
“客人?”少年的声音听起来脆生生的,“哪里有客人,我怎么没看见?”
“道祖大人转过头就能看见了。”
“我不想转。”他真如一个小孩子般耍起脾气来,“你们为什么不自己走过来?”
“走过去的话会被切成肉燥吧。”青遮屈起手指,对着面前的虚无处轻轻一弹,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切开了指腹,血珠滴落,沿着固定的轨迹飞速延伸了出去,很快,大殿内密密麻麻布满的红色丝线便现了形。
这下不用青遮拦,卫含芙自己主动退后了。
“这是,红命缠?”
“不完全算。”青遮收回手,伤痕已经愈合了,“大概被改良过了。”
啪。啪。啪。
道祖转过身,鼓起掌来。
“你真厉害。”他赞美般,眼底却冷嗖嗖的,“不过,我本来也没指望你会上当。”
“所以弄出这一遭来是为了坏我心情?”青遮打量他,“但无论如何好像是你的心情应该更坏一些吧,你的脸怎么了?”
一半是完美无缺的少年面容,另一半却是由一堆溃烂的肉堆积起来的肉瘤,如此可怖的组合让他脸上的笑看起来都狰狞了几分。
“啊,这不得感谢你吗?”道祖依旧在笑,笑得甚至有些癫狂,“要不是你那一刀,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青遮一脸惋惜,“可惜那一刀居然没把你捅死。”
“因为我福大命大啊。”
“福大命大?”青遮嗤笑,“是有什么东西保了你的命吧。要是那人看见了你现在这副模样,不知道会不会吐出来呢?”
果然,一提到荼君,道祖的脸色就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我说,你跟他吵什么?还嫌他不够生气?”卫含芙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她还是头次看见这么牙尖嘴利、攻击性强的青遮。
“因为看疯子发疯很好玩啊。”青遮轻描淡写,还反问,“阿姐觉得不好玩吗?”
“嗯,好玩是好玩。”卫含芙瞥了一眼道祖,“但问题是我们现在怎么过去啊?”
“让柳丹臣挡在前面带路不就好了。”
道祖“啧”了一声,手一张一勾,柳丹臣便被移形了过去。
“没有的废物。”他冷冷骂着,眼睛有一瞬间变成了蛇瞳,完全没有以前嬉笑着和柳丹臣打趣的样子。
柳丹臣捂着快要疼裂开的头,趴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脑中随着那一眼瞪视逐渐清醒,有些惊恐地抬头看向道祖。
“道祖……大人……”
“你好歹也被我训练过如何抵抗磷罗绸,居然还是中招了,真是没用。”
“是属下失职!”哪怕此刻还头昏脑涨着,柳丹臣也反应迅速地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冷汗都下来了,“是属下的错!”
道祖没有理会他,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对面,“现在,你打算怎么过来?”
青遮没回答他,手指划过悬在面前的红线,指腹被划开、又愈合,无数的血珠沿着丝线游走,他却不甚在意,反倒是卫含芙发间的目葵摇着花盘中央的眼珠,焦躁不安地扭动着花瓣。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这些线连着的是那些种子,你在吸取他们的生机来恢复自己的身体?”
道祖咧嘴一笑,“是啊。”
“这方法维持不了多久吧。”
“所以还需要换身体嘛。”道祖伸手,邀请般,“这不是有你过来了吗。”
“也就是说,只要种子全被剔除,没有生机回馈,你身上的肉是不是就会扑簌扑簌往下掉了?”
“这就是你没带褚褐的原因?”道祖挑眉,“你觉得他要花多少功夫才能剔除干净所有的种子?”
“这只是其中一种方法,还有第二种。”
“哦?洗耳恭听。”
“「柳丹臣」。”
噗嗤。
一把利刃从背后捅穿了道祖的身体,四周的红线开始颤动,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全面崩毁。
“你……”道祖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原本跟条狗一样趴在地上的柳丹臣,“你不是已经……”
“恢复了?”
红线阵破,青遮可以过来了。
“一看道祖大人就没养过狗,这种会叼着狗绳自己找主人的狗是最危险的,忠心一旦无法付出便会发疯,说到底只是找一个理由来宣泄自己闭塞的欲望罢了。道祖大人不是欲望之说的簇拥者吗?应该很理解他才对啊。”
道祖明白了什么,蛇瞳闪现,一掌震碎了柳丹臣的身体“,他现在已经是心魔了?”
“只是生魔阶段,还没实体化,要是实体化了不就会被你发现了么。”
红得发黑的血从伤口处肆虐流出,两只手都堵不住,道祖脱力跪在地上,开始吐血。
“你、咳咳咳,你勾引的?”
“说得真难听。”青遮一脚踩上他的肩膀,“只是在旁边推波助澜了一把而已。而且,背叛什么的,道祖大人不是应该最熟悉了吗?”
青遮靠近。
“因为,这不就是你曾经做过的事情吗?”
他低下头,以一种亲密的姿势,冷声唤他:
“「荼君」。你还不出来吗?”
第156章 荼蘼茶
“这第几个了?”
“你还数了?”
“当然没有,所以才问你啊。”
“啧,你没数我就数了吗?”蹲着身子的风满楼朝命明知翻了个白眼。
“好咯,我的错。”命明知被他呛了也不生气,无所谓地耸耸肩,“各宗弟子们现在进程怎么样?”
“已经吩咐下去了,现在五大宗的弟子们由屈兴平带领,已经和上五家人汇合了。”风满楼并指一挥,一个极其复杂的阵法印记出现,黑红色的灵力从阵法里试探性地探出触手,左摇摇右晃晃,然后探到躺在地上的尸体后,动作幅度变大了,兴奋地将其牢牢裹住缠绕,像某种会腐蚀血肉骨骼的花,顷刻间将尸体吞吃殆尽,连根头发都没留下。
“褚公子的灵力还真是好用。”命明知说。
受青遮以前在王都借褚褐力量的启发,命明知提出了借灵的用法,于是褚褐将借灵的阵法绘出来交给了他们,这样就不用褚褐亲自去触碰每一具尸体,太多太杂,时间上也来不及。
他们当然不知道其实并不存在青遮借力量的事情,更不存在真正意义上借灵的阵法,褚褐绘出来的阵法实际上是分灵的阵法,只要有人启动,就会从他身上分走一部分灵力出去使用。
分和借不一样,借的要还,分的不用。当然,褚褐不会真的白分出去,只是暂时收不回来而已。
“小师弟呢?”风满楼站起身,敲了敲酸痛的腿,他感觉这几天走的路比过去几百年的都多,“怎么没见着他人?”
“看星星去了。”
“看星星?”风满楼抬头,困惑,“大白天哪来的星星?”
“当然有。”命明知指着天,“星星一直都存在,只是白天暂时被阳光遮盖住了罢了。”
风满楼经他这么一提醒,想起了什么,“白日观星似乎是你们空星楼的功法吧,他怎么会?”
“谁知道呢,依我们的关系我也不好问出这个问题不是吗?”命明知摊手。
说的也是。
风满楼轻微点头,表示赞同。
有时候还是不要对其他人的事有那么多好奇心比较好,好奇心害死人是至理名言。
“他一个人待着没事?”毕竟吞了那么多心魔,就算是心魔,也会不舒服吧?
“不妨事,屈家公子过去陪他了。”
风满楼意外,“屈兴平过来了?”
“他跟着云家大公子过来的。”命明知递给他一方帕子,示意他擦擦手臂上沾到的草屑泥土。
“怎么云家也过来了?”
“云家终归以前跟过道祖,甚至还间接参与过心魔的创造,对相关事物很是了解,所以忧思邈就让他过来商讨事情了。”
“行吧。”风满楼擦完手,把帕子扔回命明知怀里,“这片区域清空了,在地图上打叉吧,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喂喂喂,琐碎的小活儿怎么都是我来做?我也想试试借灵的阵法啊,还有,我好心借给你帕子,你好歹洗干净再给我吧……欸!这就走了?欸,欸!”
屈兴平拎着酒壶和下酒菜过来的时候,褚褐正仰着头,眼角濡湿了一片。
他的表情当即跟见鬼了一样:“你哭了??”
“没有。”有人来了,褚褐就把头低下了,“今天太阳烈。”
“那你还梗着个脖子看天?”屈兴平随手支起小桌,把自己带过来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摆满了一桌,“过来喝点?”
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问,“你现在能喝酒吧?”
“可以。”褚褐在他对面坐下来,自觉拿过酒杯和筷子,“现在吃东西已经不会吐了。”
“不是,我不是问这个。”屈兴平表情带了点微妙的调侃,“青遮兄允许你喝吗?”
“青遮?”褚褐不太懂为什么会提起青遮,“他不管我喝不喝酒,我又喝不醉。”
“不是这个意思。”屈兴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颤啊颤啊地笑,笑完了把酒壶收了起来,换了另外一壶给他倒上,“为你着想,今天不喝烈的,喝这个,小甜酒,还冰过了,我自己酿的,放的果子和香料都是一等一的好。”
褚褐抿了一口,的确清甜。
“味道不错,想不到屈兄还会酿酒。”
“是啊是啊。”屈兴平肩膀又忍不住抖起来,“喝了这酒嘴巴里都是甜的,这样子接吻的时候就不会被青遮兄骂啦。”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褚褐在最初的愣怔之后,也笑了,嘴角扬起的弧度透着一股子恶劣,“这么说,屈兄是很有经验喽?”
“诶诶诶!”屈兴平立刻放下酒杯扭过头左看右看,确定附近没有人之后才放下心来,“褚兄,想不到你还挺有报复心,我开了你玩笑你也得开回来。”
“你怕什么,就算被人听见了,你不是问心无愧吗?”
“我问心无愧是一回事,别人乱造谣言又是另一回事了。”屈兴平长叹一声,看起来颇受流言苦恼,“这种事情想必褚兄比我更深有体会。”
“那真是抱歉了,没有您深有体会。”褚褐手指搭在杯子上,调笑,“因为您入世啊。我和青遮就不一样了,我们很少和人打交道的。”
“你们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和人打交道。”
“为什么不呢?”
屈兴平意识到了什么,夹菜的手顿了顿。
“你们已经决定好了?”
“还没有。事实上,青遮从未和我讨论过在这些事情完成之后要何去何从,我只是从各个方面做了一个猜测。再加上,依我们俩的身份,出现在正派里不太好,尤其是,对如今的宗主们不太好。”
“他们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
“我知道,但免不了心里会有疙瘩。”褚褐举起酒杯和他相碰,“疑心的种子一旦种下,迟早有一天会发芽长大。”
屈兴平以前听青遮说过差不多的话,不禁感慨:“你真的和青遮越来越像了。”
“性格吗?”
“不是,是脸哦。”
“脸?”褚褐摸摸自己,“我们俩明明长相和身高什么的完全不一样吧。”
“但就是会看错,可能是一种感觉,如果不是正脸看着你的话,离得远一些,光昏暗一些,的确会把你认成青遮。”屈兴平开玩笑,“就像你体内有青遮的半个魂一样。”
褚褐忽然坐直了身子。
“怎么了?”屈兴平有些懵。
“半个魂……魂?”
他呓语般。
如果有魂的碎片的话,那该如何确定身体的归属呢。
又该如何确定,你在喊谁呢。
_
“你在喊谁?”
道祖呆呆地望着他,被强迫刺穿的尚未恢复好的身体已经变得像一堆烂肉一样,扑簌扑簌地流着血,扑簌扑簌地掉着肉。但即使是这样状态下的他,狂躁起来却依旧有着雷霆万钧之势。
“你在喊谁!”
他扑了过来,被青遮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青色灵力应召而出,挡在道祖面前拦着他,让他突兀产生一种错觉:他似乎离真相只差一步,但这一步,却是天堑。
永远都是这样。
好像永远都是这样。
“不出来吗。”青遮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自己想见的人,手一松,灵力屏障撤掉了,没有支撑的道祖摔到了地上,“那就做的再过分点好了。”
“你、想杀了我?”道祖看着悬于头顶的灵力化刃,冷笑,“我可死不了。”
“我知道你死不了。这不是为了杀你。”手起,刃落,青色灵力穿透了那一堆烂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这只是为了逼一个人出来。”
道祖紧紧咬着牙,遏制喉咙里漫上来的痛苦的嘶喊,“你、你!你什么意思……”
“你身上所谓能保你命的天道印记,实际上是一种交换阵法,拿你最珍贵的东西交换保你的命,这也是为什么可以被天道所允许,因为很符合天道的「有失必有得,有得必有失」。”
道祖瞳孔针缩。
“我想,在我说完这段话后,你应该知道你是拿什么去做的交换了。”
是的,他知道了,青遮几乎在明示他。
是关于荼君的记忆。
每死一次,关于他的记忆就减少几分,先是从最细枝末节的部分消失,这样就不会有所察觉。更何况荼君死后,他本来就变得有点疯癫,整日整日地做梦,逐渐模糊了现实与梦境的界限,只想溺死在梦里,不再想其他。
所以王都的地下才会有一座倒立着的、没有被道祖派人看守着的大荒西楼,不是什么阴谋,而是单纯因为他忘了。
“为什么?”他困惑,像个小孩儿一样流着眼泪,混着血一起淌下来,“这是惩罚吗……你对我的惩罚……”
“你想多了。”青遮再次幻化出刃,面无表情,“他只是为了保自己的命罢了。”
这次刃没有刺下去,因为道祖猛地伸手攥住了他的脚踝,黏糊糊的血被那一巴掌全呼到鞋子和裤子上了,青遮的脸色顿时黑得吓人。
“放开!”
道祖没放,像拽住救命的稻草,咄咄逼人般问他,“你还知道什么?你刚刚为什么叫我荼君?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
“因为他做的事情太多了。”青遮不耐烦地踢开他,“某人演技虽然很好,但就是太好了,所以才会让人觉得不对劲。”
他高举起刃,冷冷,“你还不出来吗?现在的道祖为了不失去重要的东西一定不会发动天道印记,要是再不出来,你可就死了。”
嗤!
刃再次落下,血溅三尺。
但这次却不是道祖的血。
“哎呀呀,和聪明人打交道真是烦人。”
那人白衣飘飘,不怎么在意地抚了抚流血的手臂,像在掸去微不足道的灰尘。
“明明,就只差一点了呢。”
第157章 片魂刑
生。死。
几乎所有人的一生都困囿在这两个字之间。
就连表面看上去风光霁月的荼君似乎也不例外。
天道不允许“起死回生”、“死而复活”,因为它违背规律、违背道义——卫含芙和褚褐是因为死得不够干净才侥幸逃过一劫——所以在荼君的身影出现在空旷大殿时,本来倚着门的卫含芙立刻站直了身子,震惊又诧异地呢喃着“老师?”,烂在地上的那坨肉也颤巍巍地抬起头,用轻微的、不可置信的语调喊着只有他才会称呼的“阿茶”,而天上,那道延迟了几百年的、蠢蠢欲动的天雷,终于还是打了下来。
“不躲么?”青遮在这一连串轰隆隆的声音中问他。
“不用躲。”荼君岿然不动,身体表面浮起一层温润的白色荧光,居然硬生生地将这天雷给扛了下来。
青遮心中有了计较。
“你很厉害。”
“一般般啦。”荼君微笑,“我很谦虚的。”
天雷只管劈,没劈死就继续劈,荼君手掌翻转,一根丝线自手指处蜿蜒起伏地闹出来,一头绑在了他手腕上,另一头循着道祖的方向而去,捆住了他的手,两个人的气息开始交融,甚至道祖身体的溃散都停了下来。
第二道即将要劈下来的天雷懵了,犹豫地窝在雷云里盘旋了一会儿,确定荼君身上全都是道祖的气息后,收雷散云了。
原来还可以这样,难怪这么有恃无恐。
青遮若有所思。
原本嘴上说着“打不过就跑”的卫含芙走了过来,手一抽一甩,双刀出鞘,直指荼君。
“含芙。”荼君亲切又温柔地叫她,“这么久没见,怎么一见面就要动刀哇。”
“死人不该活过来。”
卫含芙是个极其敏锐的人,她从青遮先前的话里和眼下的情况里察觉到了什么,虽说不出具体,但她一向信任自己的直觉,这直觉是在千百次生死边缘徘徊中锻练出来的,也曾无数次在刀剑毫厘间救过她一命,所以现在,她拔刀出鞘的动作干脆利落,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对方曾经是自己老师」这一点的影响。
“这话听着真让人伤心。”荼君半真半假地捂住胸口,“含芙难道不是从死人的状态下活过来的?”
“这不一样。”
“谁说不一样?”荼君弯着眼睛,“明明就一样。因为,我不是荼君哦,我只是他的一个碎片而已。”
“碎片?”卫含芙第一时间去看青遮。
“他没说谎。”否则也不能单靠着道祖的气息骗过天道了。
“阿茶……”趴在地上的道祖动了,慢慢抬起手,手指颤动着,“是你……吗?”
“嗯,是我。”明明刚刚还说过自己不是荼君,但面对道祖的时候却毫不犹豫地承认了,“是我哦。”
道祖的眼睛亮了,整张脸的表情都高昂起来,直到荼君笑眯眯地喊了他句“道祖”。
道祖。道祖。道祖。
他还未热起来的心顿时凉透了。
“阿茶,你为什么不喊我的名字?”他声音颤抖,“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因为他不记得你的名字了。”青遮懒得去看这两人表演虚伪到极致的“久别未见、破镜重圆”,“他不自己也说了吗,他只是一个碎片。”
“就算是、就算是碎片,也不应该不记得……”道祖慌乱地伸手想去牵荼君,却被对方轻轻一挪动,躲开了。
他愣了,“阿茶?”
怎么、怎么不给碰了呢?是在生气吗?可是如果在生气的话就不会连着线给他输送生机,让他勉强维持住了人形,不再往下流血掉肉了。
那么为什么不给他碰呢?
道祖平白生出一股委屈来。在荼君面前,他一向如此,因为他知道荼君会不忍他难过,会过来安慰他。可是这次荼君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明明看见了,却不动弹丝毫,连安慰的话都吝啬说出口。
“真可怜。”青遮怜悯般,眼底却冷岑岑一片。
荼君叹气,用像和好友抱怨一样的语气对青遮说:“他已经够疯了的,你别再刺激他了。”
“他难道不可怜吗?他现在已经分不清谎言和真相了。”
该如何去辨别一个人说出来的话是出于真心还是哄骗?
其实很简单,去怀疑一切就好了。
“这就是你察觉出不对劲的原因?”荼君歪着头。
“是。”
什么翩然君子、温文尔雅、心怀大爱,流传下来的东西往往是最不可信的。
“可我就是这样的人啊。”荼君露出伤心的表情,“青遮觉得我不是吗?”
“不,你的确是。”出乎意料的,青遮肯定了他,“就是因为是,所以才不对劲。”
“哦?明明‘是’,却‘不对劲’?何以见得呢?”
理由其实有很多,大荒西楼里留给他的那一摞又一摞的书实在是太过详实完整,一页又一页用日期排列好的文字实际上完全可以通过后天的人为来更换前后顺序、颠倒事情逻辑——他以前在卫含芙那儿已经见识过一次了,以及——
“阿姐,你再说一遍,关于天道印记的事情吧。”
卫含芙不明所以,不过还是开了口:“被下在道祖身体上的印记,只要他的魂魄离体,印记便保护不了他,他就会——”
“必死无疑。”青遮接过话,“可是必死无疑能成功的前提是,我必须要顺着这个计划走,成为那个容器。那么,会不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两个灵魂在争夺同一具身体,你突然出现,然后你成为那个赢家呢。”
青遮直视着他。
“你依旧在寻求起死回生的方法,是不是?”
宛若惊雷平地乍起,就连道祖也愣住了。
生死之事,介怀没那么容易,荼君相当聪明,留给他的书里记录下的都是最真实的情绪,没有谎言。
但有隐瞒。
隐瞒加上颠倒顺序,很容易将一件事情的是非因果全部打乱。
语言本身的特质就决定了它是最容易被粉饰、被扭曲的存在。
因此,他猜测,或许荼君对起死回生这件事从来没有放弃过,即使是“死”了,也依旧在黑暗中、在时间里,借助受他影响的人和事,缓慢推动着产生着变化。
荼君安静地站在那儿,没有出声反驳,似乎是承认了。
“唉。”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荼君突然叹了口气,“你说,你好好的听含芙的话这么做不就好了吗?这样死的也快乐,不会有任何痛苦。”
青遮冷冷:“如果你觉得魂魄被撕裂可以称得上‘死得快乐’的话,那我无话可说。”
“被撕裂的情况只是少数而已,大多数情况下还是会安静快乐地死去的。”荼君手摁住胸口处,诚恳剖白道,“我可不会让你真的被撕裂的,那样太残忍了。”
“听起来你很深有体会的样子。”青遮微讽,“是不是因为你曾经残忍地将自己的灵魂分成了无数碎片,所以才格外有感触?”
荼君眼皮飞快地跳了一下,“你怎么会知道?”
“猜的。阿姐给了我灵感。”如果说卫含芙对分魂之后的碎片依旧保持着高度的信任、因为她知道“她就是她”、所以无需担心碎片倒戈背叛的话,那么荼君应该就是完全相反的例子。
“也就是说你从很早开始,就怀疑我了?”
“是,从我见到你的第一面开始。”
“五角月?”荼君反应也快,冷笑一声,“果然,当初就不应该将承载着最丰沛情感和全部有关道祖记忆的碎片封印在五角月里,直接散魂了才好。”
道祖呆了,他没想到荼君要把关于他的记忆和感情封锁起来,他不懂为什么,“可是,阿茶,五角月碎了……”
“我知道啊。”荼君粲然一笑,“因为就是我拜托褚褐去砸的嘛。”虽然和褚褐见面的碎片不是他,但他们都是「荼君」,灵力一样,思想一样,尽管记忆不共享,但他能猜到那个碎片会和褚褐说些什么。所幸那个时候的褚褐是残魂状态,被复生后就不会再记得五角月里发生的一切,他利用了这一点,以一个“希望获得自由”的借口暗示褚褐替他去毁了五角月,这样,计划成功后,复生之后的他就不会受那个碎片的影响了,也就不会因为道祖的死而感到难过了。
是的,三魂争一体,他胜了,青遮和道祖就都得散魂。
在生死面前,所有人都会生出自利之心,他当然也不会例外。
“阿茶……”
道祖听出来了,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荼君,眼睛大睁着,圆滚滚的泪珠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乖,别哭。”荼君动作温柔地去擦他的眼泪,丝毫不介意他另一半溃烂的脸,“你最爱我了是不是?所以为我而死,你也是可以做到的,对吧?”
“……是。”道祖颤动着眼睫,“我能为你做到。”
“很好,很乖。你现在的生机完全由我提供,所以你不必害怕身体会溃散。”荼君去牵他的手,脸也凑近,亲昵得很,“所以,去证明给我看吧。”
证明你会为我而死。
第158章 终算幕
几乎在荼君话毕的一瞬间,道祖的身影便如鬼魅般朝他疾奔过来,卫含芙眼疾手快,双刀一挡,虽拦了下来,但也被逼得后退了几步。
果然,即使是这种状态下的道祖,也不是能被轻易打倒的。
“这就是你说的九成胜算?”
被拦下的道祖转身借力又欺了上来,卫含芙知道青遮不擅长肉搏,带着他左右闪躲,间隙间着急地问他究竟有没有办法应付眼下局面。
“你要是没有办法咱就快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阿姐这种情况下还能想着我,真叫人感动。”青遮脸上的表情和卫含芙完全相反,不疾不徐。
“喂。”
“放心好了,有办法。”在道祖混合着他黑色灵力的拳头再一次极限擦着他们的身体要紧部位而过的时候,青遮突兀地转过了身,手臂一扭一转和卫含芙交换了位置,另一只手一挥,并指点在了道祖的眉心。
只是这轻轻的一下,就打破了道祖的攻势,让他捂着头呻吟着退出去了老远,直到手腕上的丝线被扯动,人被带到了荼君身后接受了他的安抚,那股子呻吟声才逐渐落了下去。
“这就是你的办法?”卫含芙松了口气。
“其实不是。”
好吧,卫含芙那口气又被迫提了起来。
“你下次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
“抱歉阿姐,我的错。”虽然嘴上诚恳,不过青遮语气里可听不出什么真情实感的歉意。他上前一步,两手抬起,并指一旋,无数阵法重重叠叠地在风氓大殿盛放开来,地上、墙上、屋顶上,密密麻麻,到处都是。
“瞬发阵法?”哪怕是荼君,也不得不承认,“青遮……还真是个天才。”
“你什么时候布下来的?”连作为“自己人”的卫含芙都有些震惊。
“就在阿姐刚刚带我躲避道祖的时候。”
“就那么短短一段时间?”生死往往只在一瞬间,尽管他们看似躲了好几个回合,但实际上算下来,也只是勉勉强强够上几个呼吸长。
“已经足够了。”并指下挥,无数阵法发动,这次换成对面的荼君带着道祖开始闪躲了。
“这才是你的办法?”卫含芙又问。
“其实,也不是。”
“……”卫含芙一脸一言难尽,“那你搞出这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干什么?”
“验证我关于真正的办法的猜想。”
“验证出来了?”
“嗯。”青遮手一撇,“关键在那个九成身上。”
“你是说道祖?”卫含芙瞥了一眼那两人,“也对啊,杀了道祖荼君自然就死了。”
“不,阿姐,只有荼君的灵魂碎片附在道祖身上时,杀了道祖才会带着他一起死。”
现在杀了,顶多是让荼君的碎片没有地方安置,但他不傻,肯定会去找别人的身体附身,没有牵制的灵魂碎片不在特定情况下很难用眼睛看见,到头来他们就是白忙一场了。
“哈?”卫含芙扶额,“那这不是死局吗?”
虽然说刚才青遮有杀了道祖的能力,但也正如青遮所讲的那样,为了不死,荼君是一定会出来挡下青遮的刃的,那么之后的发展就会跟现在一模一样,的确是死局。
“都是死局了,你的那个方法又是什么?”
“这方法说实话是有九成赌的成分在里面的。”
“九成?这么高你还赌?”卫含芙无奈了,“喂喂喂……”
“没关系的阿姐。”青遮看着荼君闪转腾挪间几乎快把他的阵法炸完了,知道又要开始打了,提前张开了蛇瞳,“经过刚才验证,现在变成七成了。”
“那也很高啊……算了。”卫含芙刀一转,挡在身前,“就当我倒霉吧。我还是那句话,打不过我可是会跑的。”
“没事,打不过我也会跑,我现在惜命得很。”
锵!
仿佛心有灵犀般,这次荼君直直朝着青遮而来,道祖则对上了卫含芙。卫含芙毕竟在道祖身边做过那么久的右卫,对道祖的了解恐怕是在场所有人中最深的,所以即使在修为差异下,居然也打的有来有回。
而另一边就没那么均衡了。
在再一次被不知名灵力打退时,青遮右手背到了身后,不住地打颤。
明明只是轻飘飘的一掌,挨到手臂上却又麻又疼,荼君的灵力运转方式和功法运用似乎都和修士完全不同,没办法去依据常理提前判断,因此,青遮几乎落于下风。
只是一枚碎片而已,居然厉害到这种程度吗?
“青遮公子啊。”荼君甩甩袖子,轻叹,“何必呢,你打不过我的。”
“总要试试。”等缓过那一阵麻痒疼痛感后,青遮才把手从背后拿了出来。
“试了又能如何?人该死的时候还是会死。”
“这话你应该和你自己说。”
荼君微微一笑,似乎没有听出青遮话里的讽刺一样,“我知道青遮你想拿道祖做什么,但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没有用。”
青遮想起了曾经的五角月碎片和他半开玩笑说出的那句“我会读心”,终于晓得刚才战斗中为什么他打出去的灵力、符篆、阵法会被一一化解躲开了,“读心术?”
“啊呀,那个「我」连这件事都告诉你了?”荼君察觉到青遮开始封闭内心了,也没什么激烈的反应,“这个时候封闭有点晚了吧,我已经知道青遮你脑子里想的事情和战斗时惯用的方法策略喽。”
“知道是一回事,怎样做又是另一回事了。”青遮即符炸开烟雾,阵法发动瞬移至荼君背后,在荼君“果然是这种招数吗”的眼神中,忽的粲然一笑,下一瞬,他便和卫含芙互换了位置。
卫含芙并没有被提前知会过这件事,不过在无数生死瞬间拼杀出来的她反应迅速,那两柄曾经沾过上千人鲜血的刀毫不犹豫地劈头砍下,即使荼君在措手不及中及时反应过来立刻后撤,肩膀还是被剑气波及砍伤了,鲜血直流。
而在砍伤的瞬间,卫含芙和青遮两人的位置再次颠倒,磷罗绸发动,完全没防到他这一手的荼君感觉大脑像是被人拿了什么东西狠狠敲了一记,整个人头晕眼花地踉跄着摔到了地上。
“阿茶!”
“别过来!”荼君强忍着疼痛撑起身子,“管好你自己!”
“看。”青遮站在面前,居高临下般看着他,“「知道是一回事,怎样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人是有主动性的,我知道那样打会被你拦下来,我自然也不会再用那个方法了。人从来不会被固定的东西框住,即使是命运也是如此。前辈不是「人定胜天」派的吗?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他蹲了下来,蛇瞳里青色漫漫,完全不顾卫含芙在后面诧异的“你疯了不成?离他那么近?”的呼喊,“前辈的灵魂碎片就算分的再细,也不会把自己的理念分成这样,我想你应该是受到了附身之人的影响吧。”
荼君笑了,在眩晕和疼痛的效力下显得有些痛苦,“你觉着他能影响到我?”
“他为什么不能影响到你?”青遮轻轻勾了勾嘴角,“他不是你的心魔吗?”
“——”
荼君瞳仁颤了颤,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啊。”青遮笑了,“这个反应,看来,我猜对了。”
既是心魔,那么一切便解释得通了。
“我查过这几百年来各宗各派记录下来的飞升名单,虽然说不上每年都有,但也保持在一个规律的范围内,直到天洄二十九年。而那一年,正巧也是你在书里写下‘我不想死’的那一年。”
青遮刻意放缓了语速,去观察荼君的反应。
“你人为地断掉了修真界的飞升之路,是不是?”
荼君不说话。
不过没关系,青遮继续讲着自己的猜测:“我想应当是某件事情发生了,你知道了自己要死,但是你的能力无法用修真界的修炼体系来衡定,所以理所当然的,你飞升不了,于是你开始把主意打到了三尸六欲道上面。三尸六欲道说道不是道,它更像是给心魔的修炼方法下了一个定义,所以人当然不能修炼,你修炼了,因此,你的心魔诞生了,他便是你斩断的三尸和六欲。只是,即使是这样,你也依旧飞升不了。”
“那些人。”荼君终于开了口,“那些人只是修为到了一定阶段便可以飞升,完全不用为他们之前做过的事情、犯过的罪孽负责,拍拍屁股便能去往另一个地方继续享受他们的荣华富贵去了,这是不是太过分了呢?”
“听前辈这口气,似乎是出于道义,你才关闭了飞升的路。”
“什么关闭啊。”磷罗绸带来的眩晕和疼痛比想象中更快地在消失,荼君背在身后的手开始转动灵力,面上却露出惨笑,“我哪有这么厉害,敢和天道叫板,我只不过是把每一个即将要飞升的人杀了而已,营造出了修真界无人飞升的假象。”
“所以即使在你死后,你的心魔依旧继承了你的遗愿,继续做着相同的事情是吗?”
“那是他自己的意愿,不关我的事。”荼君嘴角的弧度大了些,“青遮公子如此直白地和我说起这件事情,就不怕——”
缠绕着白色灵力的手突然朝着青遮的面门袭来!
“你会死在我手里吗!”
呼!
一阵黑红色的灵力飞过来,打歪了荼君的手,与此同时,大殿内突然燃起黑红色的火焰,熊熊之势几乎不可抵挡。
“燃烧灵力化火?”
如此自杀式的灵力使用方法?
荼君眯起眼睛,趁此挣开了磷罗绸的束缚,退到了一旁。
“太慢了。”青遮站起身,抱怨似的说。
“抱歉。”
火焰开始凝结聚集,最后,一个人影出现在了火焰中心。
“我的错,青遮。”【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