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王都行


    “我从来没有想过,居然真的会有人不记得自己回家的钥匙放在了哪里。”


    屈兴平站在断崖旁,欣赏着孟广白蹲在断崖边上抓耳挠腮的样子,“简直是让人叹为观止。”


    “这词不是这么用的吧。”褚褐跟过来。


    “意会到了就行。”屈兴平看了一眼褚褐身后,“青遮呢?”


    “他说他不舒服,在船上睡着了。”


    “好像从出了鳞湾地界起,他就开始不舒服了吧?”屈兴平晃着扇柄,蹲在不远处的孟广白还有空从乱七八糟的思绪里抽出神来搭理他们一下,叫嚷着“这很正常,这是王女正在逐渐苏醒,等到了王都就好了!”


    “那你倒是赶快找钥匙啊。”屈兴平毫不客气地怼他。


    孟广白咕哝一声,搓着脸继续找钥匙去了。


    “真奇妙。”屈兴平不由感叹,“弄得跟真的一样,好像青遮的确是那个所谓王都的所谓王女似的。”


    “你不相信青遮是王女?”


    “「相信」这个词难道不是基于‘认为正确而深信不疑’上吗?”屈兴平扇子一开,带起的风吹动了耳侧的头发,“就像少族长说的那样,这件事有鬼。”


    “我借我姐的权力查遍了上五家的藏书阁,关于王都的记载少得可怕,更别提王女了。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王都人从来没有过外面人当王女的先例。”


    说到此,屈兴平瞄了一眼褚褐,“不过仔细想想青遮和你之间的关系,好像也就不足为奇了。”


    褚褐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什么意思?”


    “你现在是修真界的众矢之的,青遮又是你的同谋,一个心魔,一个炉鼎,你觉得他们会先挑哪个柿子捏?”


    “可王都是屏蔽在这些事情之外的。”


    “谁知道呢。”屈兴平拉长声音,扇子在手里转上两圈后指向天空,“长老会,旧八岐宫,六首席,上五家,这些大人物每一个都各怀心思。先不论好坏,反正有些事情是我们这些人不能知道的,因为没资格,因为会坏事,所以只能按照他们规划的方向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命运的体现?”


    “我觉得未必。”


    褚褐的声音和孟广白惊喜的“太好了!总算找到了!”重叠在了一起。


    “恭喜你,祝贺。”屈兴平不怎么走心地鼓着掌,“在历经快半个时辰的时间,你终于找到了家门的钥……这是什么?”


    他和褚褐走近,看着断崖处凭空升起的一座青铜兽像,齐齐哑住。


    “守篆黄兽,我们王都的看门兽。”


    “是看门狗吧。”屈兴平打量着青铜兽的造型,犀利地吐槽,“这不会就是你在这边鼓涌半天所谓的找钥匙?实际上你连门在哪儿都不清楚?”


    孟广白尝试辩驳,“我是第一次出王都,找不到回来的门很正常啊。”


    “行吧。”屈兴平勉为其难接受了这个说辞,“那钥匙呢?”


    孟广白撸起袖子,朝他们展示自己的臂膀,“这个。”


    然后他就把整条手臂塞进了青铜兽张大的嘴里。


    “哇。”屈兴平不知道该先尖叫还是先惊叹,“你们王都人开门的方式真特别,居然还要断手吗?”


    “没那么夸张。”孟广白痛得龇牙咧嘴,“只是需要一点血而已。”


    于是他们开始等。


    ……


    ……


    ……


    屈兴平真心实意发问:“你确定这只是‘一点’吗?”


    孟广白也傻了眼,“不应该啊,怎么这么慢?”


    “你在问谁啊,这不是你家吗?”屈兴平忽然觉得在他翻过的几百本书里都找不到两句描写的王都,一下子变得不那么神秘和令人畏惧了,这还真是多亏了孟广白。


    “没办法,我也是第一次用这玩意儿,谁知道会不会出现年久失修……诶诶诶,你干什么?”


    “起开。”


    褚褐一把拉开了孟广白。


    “青遮现在开始非常不舒服了,我没那么多时间看你在这儿耍把式。”


    “开始?开始是什么意思?”屈兴平接了孟广白一把,好让他不被褚褐的力气给扔到地上。


    “我看见了。”


    屈兴平悚然一惊,目光从青铜兽身上转移到背后起码三十多丈远、只能容纳五六个人的小仙船,然后再转移到褚褐的眼睛,整个过程丝滑无比。


    “不是吧,他就在你目光所及的地方,你还动用目葵?”


    褚褐冷冷一瞥他,“我要保证青遮的安全。”


    他伸出手,连护腕都没有解,直接将手臂塞进了青铜兽的嘴里。


    这个举动惊到了屈兴平,孟广白更是吱哇跳起来尖叫:“你干什么呢!”


    咔吧——


    一声微弱的铜器转动的声音,守篆黄兽睁开了眼,放胳膊进去的嘴缓缓张大,逐渐扩成一个可以容纳一人进入的入口,里面出现了一条明亮的通往天上的路,尽头是一片缥缈的云。


    “……你、你怎么能打开的?”孟广白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自己不都说了吗,年久失修。”褚褐把手臂撤回来,上面除了多了两个正在汩汩冒血的孔以外,什么事也没有,“你一个人的血不够,那多放点血不就行了。”


    “噢、噢。”从没出过家门、从某种意义上完全可以判定为天真无邪的孟广白,半点都不带犹豫的就接受了褚褐的说辞,“那我去启动仙船。”


    这仙船还是跟现在远在喜忧谷的楼鱼借的,得还回去。而且,王都也不允许有修士的东西存在。


    “你的伤口不要紧吗?”屈兴平问。


    “不碍事,马上就能好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两个小口已经愈合了,只在护腕上留下一小片血干涸后的褐色固质。


    “是因为心魔的体质?”


    “应该是。”


    “那你的血能打开王都的入口,也是因为心魔的体质?”


    褚褐不说话了,只是侧过头看他。


    “干嘛?我又不是孟广白那个小蠢货,我肯定不信所谓的那套年久失修的理由啊。而且,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怀疑王都事情的背后有那些大人物的掺和,他们不管是想利用你还是想杀了你都得从青遮入手吧,青遮现在只是顶了个王女的名号就全身不舒服,而和他跟连体婴差不多似的你——”


    屈兴平扇子一转,直指褚褐。


    “你都不晕船了。”


    一上船就板正坐在角落里,全程脸没白唇也没白,甚至还能吃两口东西。这种诡异反应,和正在进行王女苏醒导致身体不舒服的青遮,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我不知道。”良久,褚褐轻声开口,“我只是感觉,我好像来过这里,所以我就在猜,这是不是意味着我的血能打开入口,我就试了。”


    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先不管褚褐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种迷迷瞪瞪、跟说梦话一样的回答就很狡猾,更狡猾的是,说完这个答案的褚褐看了一眼血盆大口……青盆大口里的那条天路,居然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喂,褚兄?”屈兴平完全没料到这一部分,连伸手拉人都晚了一步,“不是吧,你这是要一个人走?诶,诶!你就这么把你家娘子抛在船……”


    “谁家娘子?”


    幽幽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屈兴平差点一扇子砍出去。


    “青遮!”他连“兄”字都忘了喊,“你们俩怎么都一个德性!”都喜欢站人儿背后说悄悄话,背后灵一样。


    “你身体好点了?”


    “我看起来像好点了的样子吗?”青遮反问,声音虚得像团气,“褚褐呢?”


    屈兴平指指青铜兽,“进去了。”


    “进去了?”


    “是的,你没听错,进去了。”屈兴平喜欢在说话上耍点无伤大雅的恶趣味,“抛弃你了。”


    青遮挺着张白得跟死尸一样的脸,轻声细语道:“敢抛弃就杀了他。”


    屈兴平假模假样地惊叹了一声,“虽然我刚刚是在开玩笑,但仔细想想,这件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褚兄可是心魔,尽管他眼下待你跟对眼珠子似的,但如果他有一天失控了怎么办?”


    青遮还是那句话,只不过换了个字眼,“那宰了他。”


    嗯嗯。屈兴平不住点头,一脸欣慰。


    青遮跟褚褐还是不一样的,没被爱冲昏头脑,他以前拿过类似问题问过褚褐来着,对方当时给出的答案明晃晃昭示了他脑子里除了“青遮”这个人以外再也容不下其他了,屈兴平当场就是一个恨铁不成钢。


    他当然不是因为褚褐的答案而恨铁不成钢,说实话,褚褐又不是跟他好上了,他管人家心里想啥,只是拥有特殊身份的褚褐跟青遮迟早有一天会被长老会拿这件事做问询,因为全天下人都觉得这俩有一腿。虽然屈兴平对长老会没什么好感,但也不能真的当着人家面说什么“我为你一生一世、你死了我就屠尽天下”之类的屁话,你当写话本啊?


    褚褐给出的答案虽然没有那么奇葩,但也足够惊世骇俗了,最重要的是,他的确能在长老会面前将这段话再原原本本说一遍。那就很让人头疼了。尽管长老会不是那种你说说好话他就放了你的蠢货,但好歹要做做表面工作,别那么快给人递把柄。


    “青遮兄,说得好。”屈兴平想拍拍青遮的肩,不过看他那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就没上手,“牢牢记住这些话,等以后谁问你了你也这么回答他。记住哦,宰了他。”


    “是的,宰了他。”


    青遮重复。


    “然后把他做成菜,红烧肘子、冬笋炒鸡、八宝葫芦鸭、蒸鱼烧鱼麻辣鱼……”


    诶?诶???


    “等等等等等一下。”屈兴平拉住不断碎碎念的青遮,诧异,“青遮?”


    “……抱歉,我饿了。”青遮反应了过来,闭嘴了。


    “啊,是这样吗?”屈兴平见鬼一样盯着他,“我镯子里有米糕,要不先吃点?”


    “不吃米糕,米糕没味。”


    “那……你要吃什么?”


    “吃褚褐。”


    “……嗯???”


    “……抱歉。”青遮白着张脸,再一次道歉,“你就当我没睡醒,在胡说八道吧。”


    第92章 怪事为


    青遮在说完这句话后,就没什么印象了,只依稀记得眼前一白,然后又一黑,整个人像块冻得梆硬的冰化了水一样软绵绵地往下淌。


    然后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抱住了。


    “青遮,是我。”


    褚褐的声音。


    不是说已经进去了吗?


    青遮迷迷糊糊,没来得及问出口,晕过去了。


    “吓死我了。”


    屈兴平心有余悸,虽然知道青遮不舒服,但对方的昏倒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就像褚褐一言不发就往青铜兽的嘴巴里跑一样,他压根没机会去反应要去拽人。


    青遮的炉鼎身份暴露后,在屈兴平的意识里,青遮就自动被他归类到了“弱者”那一栏,当然,这个词不带任何轻蔑意味在里面,单纯是他的习惯,习惯对人进行划分,方便在危机来临时针对不同人的分类迅速组织不同的计划。


    另外,他也习惯了在一段强弱关系里站在弱者身前做保护者,他本人不觉得有什么,不过,褚褐却提醒他,青遮厌恶别人地可怜和担忧,更厌恶所谓的强者和弱者的划分。


    “你就像以前那样对他就好。”


    他说。


    “这不能怪我,你知道的,一旦踏入修仙之途,你就和凡人没关系了,漫长的岁月和悬殊的力量会让修士对凡人生出些特别的情感,有的人是疏离,有的人是鄙夷,比起他们,我对凡人产生唯一的想法只是徒增了一些爱护罢了。”


    屈兴平想了想,又补充,“像爱护小花小草那样。”


    “但青遮不需要。”


    “好吧,我克服克服。”


    反正青遮有褚褐在嘛,就算真的出事了,也不该由他来担任保护的角色。


    不过。


    “为什么青遮兄对你对他的保护就没有半点异议啊。”


    “我有豁免权啊。”褚褐轻描淡写。


    他随便拽了个从弹幕上学习到的新词,还不知道意思对不对,但说出口会显得很有趣,所以他就说了。


    “啊?”屈兴平没听懂,“什么东西?”


    “因为我是他的人。你就这么理解好了。”


    屈兴平明白过来了。嘿,这不就是在炫耀吗?


    回忆至此的屈兴平往后退了两步,方便给褚褐腾地方,“幸亏褚兄你及时出现了,否则青遮兄怕是要直接摔在地上。真是奇了怪了,怎么就突然晕了。”


    褚褐理了理青遮耳侧的乱发,淡漠,“也该晕了。”


    “……听起来你好像提前知道了一样啊。”屈兴平意味深长,“你不是已经进去了吗?怎么又出来了?”


    “进去只是因为我听见了有人在喊我。”


    “有点吓人。”屈兴平点评,“鬼还是人?”


    “不,哪个也不是。”褚褐居然笑了一下,虽然很浅淡,“是即将到来的命运在呼唤我。”


    “……褚兄,没想到这么久没见,你都学会讲冷笑话了。”


    “不是冷笑话。”褚褐动作温和地抚摸着青遮的脸,语气却冷漠得和动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屈兄,你相信命运吗?”


    “最近这个词出现在我周围里的频率有点高啊。”屈兴平摇头,“我知道修士承于天道,或多或少会和命运这样的词挂上点关系,否则空星楼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也知道每个人对命运的理解都天差地别,但真要问的话,我的态度,大概是摇摆不定的中间派吧。”


    有用的时候就信一信,没用的时候就抛到脚下猛踩一脚然后痛骂一声“什么狗屁命运”就好了。实际上,这就是大部分修士对于天道的态度了。


    “那你觉得,青遮对命运的态度会是什么样子?”


    “青遮?青遮的话,”屈兴平回忆了下青遮的性子,“他大概一个字儿都不会相信的。”


    “是的,你说的没错,青遮不相信命运。”


    褚褐声音像一道轻快的风,屈兴平不确定他是不是在里面听见了一丝微弱的难过。


    “但我相信命运。无比相信。”


    单薄脆弱的纸张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承载了一个宏大浩瀚的故事,每个人在里面的位置早就被笔者注定,包括命运,坏人会走向毁灭,好人会走向新生。就像心魔注定会死亡,会消散,然后灰飞烟灭。


    屈兴平震惊地看着褚褐,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他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将黑红色的血抹在了青遮的唇上,说不定还喂了点进去。


    “你这是?”


    “唤醒沉睡的美人。”


    要不是青遮现在正昏迷,连带着弹幕也消失了,褚褐一定能在弹幕上看到一水的睡美人故事科普。


    当然,修真界每个小小孩的睡前读物里,也是有着类似的故事的,所以屈兴平指正道:“那你应该用吻。”


    “有这个想法。”喂血喂得差不多了,褚褐撤回了手腕,伤口迅速止血愈合,速度快得惊人,“不过我在青遮这里能对他做的事情还没能达到这一层。”


    “你瞒着他不就行了。”屈兴平尽情给他出馊主意,反正褚褐又不会真的听他的。


    “他会知道的。”他可不觉得那群弹幕能保守住秘密,而且,“我不太喜欢在人昏厥的时候干这种事。”


    “因为不体面?”


    “不。”褚褐语出惊人,“因为亲起来像奸尸。”


    屈兴平给出的回应是惊天动地的哈哈大笑,甚至还惊动了远处正在对着信纸上的步骤对仙船进行封锁归位的孟广白。


    “你看,是不是很有意思?”


    青遮再次醒来后,是屈兴平守在他床边,捧着碗水像供奉神像一样递到他嘴边,然后在他大口喝水时给他讲起了这件事。


    “别喝那么急。”屈兴平笑眯眯,“虽然我确实迫不及待想知道你听完这件事后的感受。”


    “撒谎。”


    “啊?”屈兴平没反应过来。


    “我说,他在撒谎。”青遮把碗放下,平静,“他绝对做得出来奸尸的事情。”


    “……其实我想听的不是这个方面的……不过算了。”屈兴平叹口气,“你们两个啊,真是绝了。”


    “他人呢?”青遮环视了周围一圈,没发现褚褐的身影,他几乎都快习惯每次睁开眼褚褐都在身边的时候了。


    “他进不来这个房间。”屈兴平指指四周,“据孟广白所说,除了定女官外,任何对王女怀有不轨心思的人,都进不来这个房间,听说是为了保证王女的安全。”


    青遮冷冷:“有病。”


    “我也这么觉得。”


    “那按照孟广白的说法,他怎么也不在这?”


    “你觉得褚褐会让他进来吗?”屈兴平反问。


    也对。


    屈兴平站起身,“行啦,你既然已经醒了,我去外面告诉他们一声。”


    门被轻手轻脚关上了,青遮终于得空来打量眼前的房间。


    很大,却很空,还有股子很浓郁的焚香的味道。


    青遮下意识皱了皱鼻子。他不太喜欢过浓的香气,无论好不好闻。香气是一种很霸道的东西,一旦氤氲开就会遮掩掉它底下所有的痕迹,误导人的判断,造成偏移的后果。


    门很快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孟广白。


    “青遮。”他绞着手,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我们的成亲礼定在了一个月后。”


    “知道了。”


    孟广白对他的回答却一脸失望,“青遮,你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


    那你还想怎样?真让我陪你玩过家家?


    青遮不耐烦。


    “那还真是抱歉,我没成过亲,不知道这时候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青遮觉得自己大概是被屈兴平传染了,居然也开始说烂话了。


    “青遮,你不高兴,是不是因为那个叫褚褐的?”孟广白咬着唇,“青遮,我得告诉你,按照王都的规矩,一旦你成为王女,你就要和你的前尘往事一刀两断了,哪怕……哪怕你再喜欢那个人都不行。亲密接触更是不行。因为,王都是不会允许的。”


    “你想多了,我不喜欢他。”


    孟广白猛地抬起了头,满眼欢喜,“真的吗?”


    这种亮晶晶的眼神青遮并不陌生,以前褚褐会经常露出来,高兴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或者是犯错的时候,他都会拿这双亮闪闪的狗狗眼盯着他看。


    只是这种眼神突然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就有点——


    恶心了。


    有种故意伪装成褚褐的古怪感。


    “你喜欢我?”


    孟广白脸一红,点头。


    “很喜欢?”


    孟广白脸更红了,又一点头。


    “为什么?我们才认识几天啊。”


    “因为、因为你是王女啊。”孟广白结结巴巴,“定女官命中注定是要喜欢上王女的。”


    呵,没劲。


    青遮垂眸。


    这喜欢的只是“王女”吧,至于王女名头底下的人到底是谁,无所谓。


    什么“命中注定”,这不就是一个用来找补深情的借口吗。


    所以,果然只有褚褐是特别的么。


    青遮转移了话题,“大荒西楼在哪?带我去。”


    “诶?等等等等,青遮你刚醒,就这么下床了吗?不多休息一下了吗?”


    “不用。”


    早点拿到想要的东西离开更重要。


    青遮推开了门,一直站在门外的褚褐立刻迎了上来。


    “青遮?你醒了?”他习惯性地过来牵青遮的手,“感觉怎么样?还不……”舒服吗?


    啪。


    褚褐愣住了。屈兴平也愣住了。


    就在刚才,褚褐握上青遮手的时候,对方反应非常大的,甩开了他。


    以及一句惊恐的:


    “别碰我!”


    第93章 做假戏


    “青、遮?”


    褚褐茫然。在成熟化后他已经很少露出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的表情了。


    “你……”怎么了?


    “别碰我!”


    青遮再一次挥开了他。这次动作更大,表情也更惊恐。


    一种不符合青遮的惊恐。


    “没事,没事。”孟广白灵巧地从青遮身后的门里钻出来,嘴角的笑轻松愉悦,甚至还带上了点得意洋洋,“这是王都对王女不贞的惩罚,过会儿就好了。”


    “不贞?惩罚?”


    褚褐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吓得孟广白脸上的笑都僵了。


    “对、对啊,王都不允许王女和除了定女官以外的人有亲密接触,特别是对王女心怀不轨的人。如果接触了,会刻意将王女对那人的感情扭曲到厌恶和憎恨上,所以……”


    孟广白“所以”不下去了,越说声音越小,因为褚褐投过来的眼神已经快要将他千刀万剐、大卸八块了。


    嗨呀孟广白你得振作起来!


    孟广白暗暗给自己打气。


    有王都的这条规矩在,还怕青遮喜欢不上自己吗?


    于是他重新硬气了起来。


    “所以,你还是不要再缠着青遮比较好!等一个月后的成亲礼结束了你们就都回去吧!”然后又小声地、刻意地咕哝,“要不是王女强烈要求你们跟过来,我才不想带你们进我们王都呢。”


    哇,你要不要这么——


    屈兴平尽力把那个不太好的字眼吞了回去,瞥了一眼旁边杀意快要压抑不住了的褚褐,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几步。


    你待会儿要是被打我可不会救你。


    他怜悯又漠然地看了一眼孟广白。


    “你、找、死?”


    褚褐几乎是硬挤出的这句话,他眼里已经掀起了滔天怒火,黑红色的灵力噼里啪啦地在身体周围游荡,碰撞纠缠擦出白昼般能够刺伤人眼睛的光。


    青遮从来没有拿过这种眼神看他。


    褚褐攥紧了手。


    心魔身份暴露的时候没有,看见他失控异化的时候没有,知道他会用目葵偷窥监视他的时候更是没有,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青遮似乎永远会平静地站在原地,注视着他,然后在他做得太过分、或者是在失控边缘的时候,出手拽他一把,像拽一只发疯往外跑的家犬。


    也对嘛,他本来就是青遮豢养的狗。


    褚褐非常清楚青遮有多憎恶别人控制他,或是用强硬手段来改变他的想法使他屈服,所以——


    你怎么敢的啊。


    褚褐身体颤抖,眼里黑红翻涌。


    你怎么能让他露出这种表情,你怎么可以随意扭曲他的意愿,你怎么敢的!


    孟广白吓瘫了。褚褐现在的状态比之前他在醉酒状态下接触到的褚褐还要可怕,当时那一记利箭般的灵力只是射中了他的肩膀,并没打算要他的命,他就已经被吓破了胆,如今褚褐都把“我要杀了你”写在脸上了,他却连拔腿逃跑都做不到。


    “唉。”屈兴平还是站出来解围了,“褚兄啊,顾及一下青遮啊。”


    青遮的名字一出,褚褐满身的杀气稍敛。趁此,屈兴平赶快给孟广白使眼色,所幸孟广白还没有真的到完全吓尿的地步,回过神来慌乱推着青遮进了屋,大门砰地在褚褐面前关上了。


    “冷静点,真杀死了还不知道王都人会对我们做什么呢,这好歹是他们的地盘。”


    屈兴平尝试让他镇定下来。


    “而且,就算要杀了他,也别在我面前杀啊。”


    屈兴平咬重了“面前”一词。


    我有一半立场可是站在六首席那边的,所以,好歹背着我点吧。


    褚褐一声不吭地收敛了全部的杀气与灵力,转头走了。


    “去哪儿?”


    “随便转转。”


    褚褐的声音紧绷。


    真是的,成熟化后身上的少年气就被磨砺得一干二净了啊。


    屈兴平摇着扇子,感慨。


    除了还保持着以前的束发习惯、穿衣习惯,其他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人了。


    所以说,会担忧青遮只喜欢过去的自己也情有可原了呢。


    屈兴平回想起了几个月前褚褐抱着目葵站在他门前的场景,虽然他当时对于褚褐问出的“是过去的我好还是现在的我好”给出的回答是“没有可比性”,但那是因为他知道,褚褐真正想问的人是青遮,他想听到的答案也是青遮的答案,所以他干脆就从青遮的角度回答了,至于他自己真正的想法——


    他可能会觉得,过去的褚褐好一些?


    没办法,他更喜欢有少年气的家伙嘛,尽管重逢后相处发现,成熟化后的褚褐也很有意思,但这个有意思的感觉还是和过去的褚褐不一样的。


    归根到底,还是取向问题吧,要是把褚褐换成云休匀,他肯定会深情款款上前握住对方的手,说,不,你从未变过,在我心中,你一直是你。


    虽然不知道那个晚上青遮去见褚褐时都说了些什么,但从第二天两人恢复如初的相处模式,话应该也大差不差吧。但青遮和他不一样,青遮能说出这种话来可不是因为他对褚褐别有所图,而是由他的本性造成的。


    青遮是个极度自我的人,自我到甚至会让人恐惧和他讲话。他认定的事情从来不会由人轻易改变,更别说认定的人了。


    所以,孟广白居然有胆子去扭曲青遮对褚褐的情绪和情感啊,估计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屋里,青遮大口地喘着气,手在痉挛,太阳穴在鼓胀,耳边传来的声音被无限拉长,连眼前的光景都有点晃荡。


    “刚才……是怎么回事?”


    他沙哑着嗓子,声音虚渺,仿佛刚从一个噩梦里惊醒。


    一旁的孟广白心惊胆战地拍着自己的胸口,还沉浸在褚褐看过来的杀气腾腾的眼神里打哆嗦,自然没听见青遮的问话。


    “刚才、是、怎么回事?”


    他尝试拔高了音调,声音因快洇出血的嗓子碎成了一片又一片。


    这次孟广白听见了。


    “哦,那是王都对你的惩罚。”孟广白回过神来,表情居然有点眉飞色舞,“我都说了嘛,王都是不会允许王女接触到了除了定女官以外的人的,那个家伙还不信,固执地要过来牵你的手,结果引起王都震怒了吧……”


    他吧啦吧啦地、自顾自地在那儿说着,青遮只听清了前半部分,到了后半部分就因为喉咙里翻涌上来的呕吐感听不下去了。


    他没有对褚褐说过重话。


    青遮注视着自己还在颤抖的手。


    从来没有过。


    哪怕打过、骗过、利用过,但重话却一次都没对他说过。


    因为他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就会变得不一样,就像刚才那句不受他控制脱口而出的“别碰我”。


    “利用这种方法来逼迫王女爱上定女官吗?”青遮喃喃,“囿于控制下所产生的爱算爱吗?”


    “为什么不算?”孟广白听见了他的私语,振振有词地回应道,“到最后你还不是要和我成亲吗?其实我很理解褚褐现在的心情啦,但是抢男人和抢女人这件事情在本质上是一样的,谁拥有权力谁就赢得了先机,我这边可是有王都作为仰仗呢,一个外面来的、小小的修士,怎么可能比得过……”


    我。


    啪。


    非常干脆利落的一声巴掌,孟广白直接被扇了一个踉跄,后退几步摔倒在地,侧脸迅速红肿了起来。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青遮正甩着被震麻的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未扎起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在背着光、浑身爬满了阴影的情况下像极了鬼。


    某种艳鬼。


    “真难看啊,青遮。”艳鬼开了口,柔声细语,轻浅缓慢,却是在和自己说话,“居然都沦落到了要和这种人动手的程度了吗?”


    如果褚褐在这儿,自然轮不到他出手,他只需要挑挑眉,褚褐就能领会他的意思出剑斩掉孟广白那条正在说着他不喜欢听的话的舌头。而他只需要像一个下达命令的暴君一样,端坐在至高无上的王座上,漫不经心地欣赏底下的盛况就足够了。


    可现在,某个人,某个地方,把王座下最忠心耿耿的一条狗给驱赶走了,这让极度自我、暴戾恣睢的王很不高兴,觉得这真是一件践踏了他威严、藐视了他权力的坏事。


    “青、遮?”


    孟广白声音颤抖,颤抖到令人觉得熟悉。


    不久前青遮才听过一遍一模一样的话,从褚褐嘴里。说起来,好像自从褚褐成熟化后,他就再也没听见过褚褐用过类似恐惧、害怕的语气说过任何话了。


    “你还真是了不起。”


    青遮等着手上蚂蚁爬一样的麻痒感过去。在打过人后,他的手就不抖了,耳鸣眼胀的情况也好了很多,这难道是——


    在和褚褐接触出现不良反应后逼迫他去接触定女官来恢复正常吗?


    呵,真够恶心的。


    “除了我以外,没人能让褚褐露出那种表情。”


    孟广白微弱抗议,“那是你让他露出来的,不是我。”


    “扭曲我意愿从而让我说出来的话,我不会承认。”


    青遮很注重自我的。


    “可是、可是你不是说,你不喜欢他吗?”那说什么话也无所谓吧。


    “我喜欢他,亦或是不喜欢他,无论何种,你有什么资格替我来做决定?替我觉得无所谓?”


    青遮弯下了腰,长发倾洒,容颜艳绝。


    “我就算操了他,也跟你没关系,懂吗?”


    这座宛若宫殿的又大又空的屋子在青遮说完这句话后,陡然阴沉下来。大概是外面的太阳被云遮住了光。在夏天,这种事情常有。


    “我本来还想再忍一忍,不过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


    浮着细碎光的阴暗中,一双青色的蛇瞳缓缓睁开。


    “让我来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94章 诡谲都


    人的感情是一种极其微妙的东西,这种微妙感会在一个词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第一印象。


    虽然青遮一向认为,第一印象的产生往往和一个人的皮囊如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像一见钟情可以解释为见色起意一样。


    当然,见色起意没什么不好的,喜欢一个人伴随着欲望的产生很正常,又不是苦行僧,何必为难自己。


    但青遮是不太相信第一印象的判断的,他本人就占着个“见色起意”的“色”,深知靠第一印象来判断一个人是否友好善良亦或是穷凶极恶是件多么愚蠢可笑的行为。


    然而这个想法在见到孟广白的第一眼就分崩离析了。


    这个人是为自己而来的。


    在孟广白还没开口喊出王女时,这个念头就突兀地出现在了他脑海里,像是有人刻意在他脑子里留下的一串字符,随着某种既定的命运,一同到来了。


    “我讨厌命运。”


    青遮轻叹,孟广白甚至怀疑他听见了蛇哈气的声音。


    “虽然我现在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了,不过我还是搞不明白,为什么你会找上我?按理来说,你不应该找上褚褐吗?”


    “……什么意思啊。”孟广白被青遮夺目的蛇瞳吸引走了全部注意,说话都开始大舌头起来,“什么叫找上……”


    白玉般的手指点在了他的眉心,截断了他的话,手指主人的眼睛里漾着青色的波,凉薄,且冷。


    那根手指就只是一根手指,或许比起别人的来更白更细更修长,但再怎么白怎么细怎么修长,也只是一根手指,不是刀,不是剑,更不是别的什么。可不知道为何,孟广白感觉整条命都被那根手指提挈了起来,像被紧紧捏着心脏,仿佛下一瞬,砰,心脏就会炸开,四溅成红色黏稠的、吧唧吧唧的浆状物。


    真神奇。一个心魔。一个杂碎的心魔。


    青遮蛇瞳里倒映着孟广白的脸,很难想象这个从头到尾都像极了人的、会动会说话的东西,居然是由一块一块心魔碎片拼凑起来的尸块。


    那么,他身上时不时传来的违和感就能解释得通了。


    他知道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一个举动、脑子里转过的每一个想法都是拼凑别人而来的吗?


    他不知道。


    挺有意思。


    青遮轻笑,笑和眼里的青波一样冷。


    一个心魔尸块找上的是他却不是同为心魔的褚褐,这件事本身就是论证“有鬼”的最有力证据,而且,他要是记得没错的话,孟广白曾说过,王都第一任王女和长老会有些关系。


    似乎冥冥中,有人刻意牵引着他来到了这里。


    某种可以被称得上是命运的东西。


    _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


    褚褐立于大荒西楼塔顶,这是整个王都最高的地方,也是离天幕最近的地方。站在上面能够全方面俯视着下方错落有致的房屋,以及穿行在街上形形色色的人。


    他尝试散布出去探查的灵力每一道都有去无回,毫无反应。


    水没入了大海还能发出一声咕嘟的动静,他的灵力却仿佛陷进了黏稠凝滞的泥潭,动弹不得,更进退两难。


    纵使王都是一个拒绝修士的地方,此地也不应该一丝一毫的天地灵气都没有,这不符合常理,毕竟这里的一切和其他地方也没有区别,抬头能看见澄澈的天空,低头脚就踏在结实的地上。然而事实却是自他踏进王都那一刻起,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就压了下来,他再也无法从天地间汲取哪怕一分一毫的灵气。


    “唔,有古怪。”


    当时的屈兴平瞟了一眼前面带路的孟广白,轻声道:“这里是不是太干涸了点,而且好闷。”


    干涸和闷指的都是灵气,褚褐知道。作为每天睁开眼就是吸收天地灵气、闭上眼身体也会自动吸收天地灵气的修士,这种憋闷的感觉像是被人摁进了水里无法呼吸一样。


    “因为这里是吃人的地方嘛。”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颈后,激起了褚褐一身寒意,下一刻,落九天出鞘,唰地斩向来人——


    被挡下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真是没礼貌,这么久没见,好歹要喊一声舅父吧。”


    卫道月笑吟吟的。


    “而且你都能进来,我凭什么进不来?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啊,我只是来做个见证者而已。”


    褚褐蹙眉,“见证什么?”


    “这个你没资格知道。”卫道月拍开他的宽剑,有些嫌弃,“都心魔成熟化了,你居然还随身带着这种东西啊,是对自己过去作为人的时候的一些追忆吗?你不觉得太难看了吗?”


    “关你什么事。”褚褐冷脸。


    “好啦,好啦,我们舅甥难得见一面,我可不想在吵架中度过哦。”明明是卫道月先挑起来的话题,自己却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我原谅你”的和事佬样子来。


    褚褐也知道他现在打不过卫道月,锵一声,将剑归了鞘。


    “既然你出现在了这里,那就证明王都和长老会,不,是和道祖有关系吧。”


    “这还用猜吗?你不应该早就知道了吗,否则你怎么会用你的血打开这里的大门呢,旧八岐宫的那些人应该告诉了你不少事情吧。”


    褚褐厌恶,“你监视我?”


    “拜托,不是谁都跟你一样有这种恶趣味的好吗?”卫道月一脸嫌弃,“不管怎么说,我这个人还是被划分到道祖的阵营的,那些人做了什么我当然会知道。对了,多嘴问一句,谁去找了你?当然,你不说也没关系。”


    这没什么不可说的,“柳丹臣。”


    “唔,那个家伙啊。”卫道月脸上嫌弃的意味更重了,“他还真是忠诚,就是不知道道祖大人出关之后会不会领他的情了。哎呀,卫道月你在说什么呢。”


    卫道月忽然自言自语了起来。


    “道祖大人当然不会领他的情了,因为他没有感情呀。”


    褚褐沉默地看了不知道在发什么疯的卫道月一眼。


    “你真的是道祖那边的人吗?”


    “嗯?真奇怪,怎么我遇到的每个人都会这么问我?你这个问题我听过很多遍了。”卫道月声音轻缓,“我的答案也说过了很多遍,我彻头彻尾是道祖的人。仅此而已。”


    “只是他的人,但是忠心却不在他那儿,是吗?”


    “哈哈哈哈,你很懂嘛。不过我还是有一点忠心在他那儿的,一点儿迫不得已的忠心。”卫道月眼里有一瞬闪过了雾一样的东西,“你知道的,命运嘛,有时候就是这样作弄人。”


    褚褐冷冷:“听起来真是可悲。”


    “你一个相信命运的人哪有资格说我可悲啊。”卫道月露出怜悯的神色,“最可悲的难道不是你吗?我甚至可以预见你的结局。”


    “这件事情不用你说,我自己知道。”死亡是他必然的下场,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不不不,阿褐,我们所说的不是一个结局。”卫道月的神色更加怜悯,甚至怜悯得过了头,表情扭曲得让他看起来更像是在幸灾乐祸,“心魔的死亡?你在想什么呢,你可是道祖大人精心创造出来的圣器,你当然不会得到和其他普通心魔一样的下场。”


    他张开手臂,动作挥洒间带起一阵凌厉的风来。


    “你的死亡将会成为一首赞歌,会被千万人赞颂和悲悯,然后写在纸上,流芳百世……”


    “不就是被青遮杀死吗?”


    褚褐平静地打断了他。非常平静。


    “你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地修饰我的死亡吗?”


    卫道月的声音和动作都卡住了,看起来分外滑稽。


    “你知道。”他肯定的语气。


    “你居然知道?”又换成了疑问。


    “柳丹臣竟然会把这件事告诉你?”


    “想想也不可能吧。这是我猜的。”褚褐的目光朝下,扫过下方热热闹闹的人群,一路飘远,直到王都禁制的边缘,“不,应该说是一种感觉。”在柳丹臣告诉他青遮的身世之后突然而然冒出来的一种感觉。虽然对柳丹臣嘴里的话,褚褐的态度一直是半信半疑。


    “……哈,真有意思。”卫道月嘴角咧开,“你每次都能让我看到新东西,阿褐,我很高兴,我太高兴了,那么我也来告诉你些事情吧。”


    他伸出手指,指向下方。


    “你能看到什么?”


    褚褐没有回答他,他也不生气,继续讲道:“尸块,到处都是会动会说话的尸块对不对?”


    他忽然跳起了舞,看起来像疯了一样。


    “在你诞生以前,我们拥有很多失败品,很多很多。其实制作你的方法很简单,将心魔的碎片挑挑拣拣,缝缝合合,像缝娃娃一样,只不过有的人手艺不好,线缝的歪歪扭扭,甚至还会露出来棉花。”


    他弯曲起手指,朝下方轻轻一点,某个人的头颅就掉了,大把大把的鲜血往外喷涌,周围人好像没看见一样,继续赶自己的路。


    “看,像这种不合格的东西,我们就把它们通通扔到了这里。王都是存放垃圾的地方。”


    褚褐事不关己地看着。血冷了太多次,就会变得习以为常。


    “但这里又不是仅仅存放垃圾的地方。”卫道月的手指向前,向左,再向后,围绕着王都的边缘画圈,“你觉得,王都的形状像什么?”


    这次褚褐回答了他。


    “这是……一个鼎?”


    “答对了!”


    卫道月给他鼓掌。


    “王都这座死城沉寂了那么久,终于在今天迎来了它真正的客人。”


    卫道月转过身,看向了褚褐。


    “这座王都,是为你的小炉鼎,为青遮准备的。”


    第95章 鼎煮婴


    鼎。


    烹煮。礼器。王权。


    以及孕育。


    “「王都是为青遮准备的,而青遮是为我准备的」。”


    “嘁。”卫道月不屑冷笑,“柳丹臣是这么跟你说的?”


    “嗯。”褚褐仰起头,王都今天的太阳是白色的,很高,很远,似乎照得整个王都有些白惨惨的,“他甚至当着我的面发了天道誓,声称他没有一句谎言。”


    “天道誓这种东西很好作假的,一句话里面颠倒句子的前后顺序、更换意思相近但实际表达起来天差地别的词,这不是很轻松吗?”


    褚褐一点就通,“你的意思是,他这句话同样颠倒了什么逻辑?”


    “其实是隐藏了一些未尽之言。”


    卫道月手一翻,一枚青梅出现在了手里。


    “我早让韩众去查过了,青遮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炉鼎,柳丹臣告诉你的「八岐宫为你准备了很多炉鼎」这件事情是真的,当时不知道谁嘴不严把这件事情泄露了出去,八岐宫底下很多小宗门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活络?”


    “一飞冲天嘛。他们可不知道这些炉鼎是给心魔、也就是给你准备的,他们只以为八岐宫里有个大人物需要炉鼎,要是宗派里能有个炉鼎被这个大人物看上了,不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褚褐听懂了,“所以,这就是金门宗收养青遮的原因?”


    “没错,不过后来你被含芙带走了,炉鼎就用不上了。本来青遮的命运就应该是被随随便便卖给谁或者是送给谁,不过很神奇的是,他不知为何突然叛逃出了金门宗,目标坚定地朝你所在的青梅村赶了过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改变了他的命运轨迹。”


    弹幕。


    几乎是瞬间,褚褐想到了那些他成熟化后才能看见的、除不掉也毁不掉的文字条,他的眼神逐渐阴戾起来。


    那些东西跟在青遮身边果然有目的。


    “王都这个地方,存放失败品只是它微不足道的一个附加作用。”


    卫道月手伸到了褚褐面前,将那枚圆圆的青梅晃悠来晃悠去。


    “它真正的用途是用来检验炉鼎到底能不能让创造出来的心魔真正觉醒。在八岐宫出事后,王都就被封锁起来了,直到你的身边出现了青遮。”


    啪。卫道月捏碎了青梅,酸涩的汁水沿着手指下淌。滴答。滴答。


    “在和你碰面之后,他的炉鼎体质开启了你的封印,从此你们俩的命运就牢牢地缠绕在了一起。与其说「王都是为青遮准备的,而青遮是为你准备的」,倒不如说,是青遮他自己闯进了你的既定命运中,成为了你命运中的一环。”


    这才是,青遮真真正正的身世。


    “知道小炉鼎从一开始就属于自己的感觉怎么样?”卫道月玩味。


    “青遮,大概会很不高兴吧。”


    在卫道月期待的目光中,褚褐缓缓开口。


    “他可是最讨厌被人控制和干涉。”


    偏偏被收养是因为他,被卖被送还是因为他,人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青遮的命运似乎完全被他給左右了,好像他成了青遮的那个命,那个天。


    而且,要是知道了是他的炉鼎体质成功开启了心魔封印,大概会怀疑我对他的爱是假的,是单纯出于欲望的吧。


    褚褐苦笑。


    那我在青遮眼里不就和那些垂涎他的好色之徒没区别了吗。


    那青遮会不会嫌我太过心机不要我了另外找其他人做容器?


    褚褐一下子紧张起来。


    毕竟青遮的命运变数皆因他而起,看起来就好像是他居心叵测将青遮一点一点算计到了自己身边一样。


    “青遮青遮,你可不能多想哦。”褚褐咬着指节,血流了满手,神经质地碎碎念,“我可是很爱很爱很爱你的,你要是怀疑我了我会很伤心的,伤心到会把那些你新找的容器全都杀死的程度哦。”


    听到他这么明快把“爱”字说出口的卫道月:“……”


    “都这种时候了你居然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这种事情。”卫道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明明是你的小炉鼎率先来找你的吧,你居然不先怀疑怀疑他是不是对你图谋不轨吗?”


    “我倒还挺期待他对我图谋不轨的。”青遮居然露出了神往的表情,看得卫道月嘴角一抽一抽的,“无论他是因为什么目的来到我身边,这里面的重点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找到我了。我只知道这个就够了。”


    “说得倒是好听呐。”卫道月挑眉,“明明是假的也能讲得这么一往情深吗?”


    褚褐手指颤了一下,“什么假的?”


    “你不是应该很清楚了吗?从记事起开始,到成熟化之后,你应该已经发现了你对感情的淡漠。心魔,怎么可能会有正常的、属于人的感情呢?”


    卫道月意味深长。


    “所以,你有没有想过,你对青遮的感情只是因为炉鼎对心魔的天然吸引,而不是真的呢?”


    _


    王都的大荒西楼据说是一个祠堂。


    为什么是据说,因为青遮他进不去。


    “王女只有和定女官拜堂成亲之后,才能获得进入大荒西楼的资格。”


    孟广白跟在他后面,给他解释。


    “只是一个仪式而已,有那么重要吗?”


    “成亲礼里,一拜天二拜地,重要的不是仪式,而是得到天地的认定。”


    “嗯——这样吗?”青遮仰头数楼,惨白的太阳光刺得他眼睛针扎一样疼,他很快撤回了视线。


    也是九层,和不周山的没有区别。


    “既然这样的话,把成亲礼的日子提前吧。”


    真等一个月得等到什么时候,他难道要一个月受困于王都的规矩不去和褚褐接触、甚至一个月都要和满城的尸块打交道?别开玩笑了。


    “提前?”


    孟广白大喜过望。


    “真的吗?青遮,你要和我提前成亲?”


    对于他的反应,青遮看都没看他。


    “明明不久前才被我打过脸,现在还能作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来,还真是辛苦你了。”


    “青遮,你在说什么呢?”孟广白疑惑歪头,“你什么时候打过我的脸?”


    不记得了?


    青遮终于偏过头赏了他一个眼神。


    不,应该是说被刻意抹去了吧,这种由心魔碎片缝成的东西,只能针对别人说出的话做出该有的回应,喜怒哀乐通通都是效仿,并不会有自己的思考在里头,一旦思考了,怕是会碎掉吧。


    “你别管这些有的没的了,就说日子能不能提前吧。”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孟广白忙不迭地点头,“我去请示一下天地,看能提前到什么时候。”


    说完,跑了,就留青遮一个人在那儿。


    请示天地?什么玩意儿?


    青遮迷惑。


    算了,反正今天是进不去了,先回去吧。


    青遮转身,迈步,然后——


    顿住了,顿了好久。


    呃,刚才,他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来着?


    “褚褐。”


    一道缥缈悠远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青遮猛地回头。


    “褚褐。”


    又一声。女子。从塔里传来的。


    青遮警惕,“谁?”


    声音却落了,再没有回应。


    _


    孟广白跪在神像前,颈后传来的寒意让他瑟瑟发抖,跪都有点跪不住,差点趴下。


    “嘘。敢出声就杀了你,敢动的话也杀了你。”


    尽管说着“要杀了你”,背后的声音却懒洋洋的,没什么杀意。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孟广白鼓起胆子,哆哆嗦嗦,“你就不怕青遮知道后责怪你吗,褚褐?”


    “啧。”


    背后的声音陡然阴沉了下来。


    “再多嘴,就真的杀了你。”


    这下孟广白的手也开始打摆子了。


    “我问,你答。”


    “好、好的。”


    “神像是谁?”


    “我们的第一任王女。”


    “叫什么?”


    “不清楚。”


    “那,是男还是女?”


    “这个,我也不清楚。”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把它供奉起来了?”


    “因为是王女啊。”孟广白缩了下脖子,“供奉王女的神像是理所当然的。”


    果然,问一个这种状态下的尸块是问不出东西的。


    “转过来。”


    “啊?”


    “把眼睛转过来。”


    “你、你、你想干什么?”孟广白全身抖得筛糠一样,“我告诉你,挖眼在王都是不被允许的,你——”


    他突兀地停住了。在看见褚褐那双黑红色的眼睛之后。


    “小道祖大人。”


    他毕恭毕敬,和刚刚的态度完全是天翻地覆的两个模样。


    “您终于来了,我们一直在等待着您的到来。”


    褚褐撤回了摁在孟广白后颈上的剑,因为孟广白身上的肉已经开始抖动脱落,再不拿走得脏了他的落九天。


    “王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道祖大人为您准备的。”孟广白眼睛空洞,“我们这些人在这里等待了上百年,就是为了将最完美的王女献给您。”


    “献给我之后呢?”


    “您将完成蜕变,走向您最终的结局。”


    这个卫道月和柳丹臣可都没有提到过。


    褚褐不动声色,“我最终的结局是什么?”


    “是——”


    孟广白忽然卡住了,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下一个字。


    看来是不想让我知道啊。


    褚褐冷笑。


    千方百计把我框过来,却不告诉我后面会发生什么吗?一个一个都是这样,卫道月是,柳丹臣也是。


    门外响起了逐渐走近的脚步声,褚褐眼睛一眨,恢复了正常。没有了那双标志性的眼睛,孟广白也从莫名其妙的状态里脱离,身上的肉也不再往下扑簌簌掉了,蠕动着挪了回去,孟广白像没察觉到一样,继续抱着手臂在那打哆嗦。


    “你们。”推开门的人从上到下扫视着他们,“在干什么?”


    第96章 食谎果


    床榻。凌乱的被褥。不整的衣冠。以及正跪在地上的人。


    是绝对会被误会的场景,要是屈兴平在场的话更是会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直接问出“啊呀,我打扰到你们了吗?”这样戏谑的话,尽管他本人非常清楚其实什么也没发生。


    因为当事人是褚褐嘛,是褚褐的话——


    青遮的目光转到孟广白身上。


    只能是被威胁了吧?毕竟之前没碰到手后都露出了那副要杀人的表情。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青遮!青遮!他他他威胁恐吓我!”孟广白率先喊出声。


    “我没有。”褚褐一脸无辜。


    “他有!”孟广白知道褚褐不会当着青遮的面做出太出格的事情,跟找到了能为他撑腰的人一样,一下子跳了起来,“他就是个任性妄为、暴戾恣睢的混蛋!”


    “我知道啊。”青遮反应却异常平静,“但是你惹他生气了吧。”


    这言下之意不就是“你不惹他不就行了”么,孟广白傻了眼,颤颤巍巍吐出一个“啊?”字来。


    这这这,这怎么还偏袒呢。


    褚褐朝他微笑,看得孟广白顿时无名火起。


    “可我还受伤了!”孟广白嚷嚷,“你看你看!”


    他扯着自己的衣领,让青遮看他的后颈。


    “青遮,我的手也伤到了。”褚褐抬起手臂,轻声嘶气,“好痛哦。”


    喂喂喂你也太不要脸了吧!


    孟广白气咻咻地在心里怒骂。


    当然了,他也只能在心里骂,真让他说出来他是万万不敢的。


    “给我看看。”青遮直接略过了孟广白,走到了褚褐面前。


    孟广白委屈了,“青遮……”


    青遮不想听他故意装出来的、和以前的褚褐有几分像的声音,于是开口打断了他,“你不是说来问日子的吗?问到了?”


    “问到了。”孟广白只好把一腔委屈巴拉的调子咽了回去,“天地给出的讯息是,由王女自己决定。”


    “那就明天。”青遮轻巧地做了决断,“你可以回去准备了。”


    刚刚还皱着脸的孟广白一下子高兴起来了,也不管他名义上的新娘子是不是跟另一个男人离得有点太近了,兴高采烈地下去了。


    “人走了,还装吗?”


    褚褐依旧伸着手,一动不动,双眼紧盯着他,“青遮怎么知道我是装的?”


    “如果你真的受伤了,我能看出来。”


    “不愧是青遮。”褚褐似乎很满足地笑了下,“既然知道我是装的,那青遮为什么还要配合我?”


    青遮没有回答,因为有那个不能触碰的破规矩在,他现在对着褚褐只能看,不能摸,心里烦得很。


    倒不是因为不能「摸」而感到烦,而是因为「不能」摸才烦,这两者完全是天差地别,无论是摸还是不摸,做决定的居然不是他的意志而是别人的约束,这一点让他非常恼火。


    更要命的是,这破规矩居然还得再忍一天。


    早晚掀了这破地方。


    青遮恨恨磨牙。


    “因为我讨厌被牵着鼻子走。”


    “我想也是。”褚褐最终还是收回了手,“刚刚青遮在和那个人说明天,明天有什么事吗?”


    “噢,没什么,只不过是把成亲礼提前到了明天。”


    成亲礼。


    褚褐呼吸滞了一瞬。


    这叫……没什么吗?


    他轻声,“青遮很迫不及待去成亲吗?”


    “当然。”成了亲之后就能进去大荒西楼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走人了,他真的是一刻都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说来也怪,他越是在王都待着越觉得诡异,总有一种再待下去的话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的感觉。


    “反正是假的而已。”


    孟广白只不过是个遵循规律说话和行动的木偶,被全然控制下生成的爱只是虚情假意。既然感情都是作假,那么成亲礼自然也就无所谓了。


    假的……吗?


    褚褐目光落到青遮耳侧翘起的发丝上,按下自己蠢蠢欲动想要帮人抚平的手。


    碰了青遮会不舒服。


    他垂眸。


    也会……拒绝他。


    褚褐不由自主回想起了卫道月跟他说过的话,对方用戏谑的语调来否定他的爱,声称那只是炉鼎对心魔的一种天然吸引,要是在相同的时候、相同的地方,将青遮换成任何一个炉鼎,只要是炉鼎,褚褐都会爱上他。


    “我不是十分了解你那个小炉鼎的性子,但这种事情,是另一方听了绝对会生疑的程度吧?”卫道月扬起的嘴角带着明显的不怀好意,“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了,势必会生根发芽哦,尤其是对像青遮这种敏锐的人来说。”


    青遮,是不喜欢假的东西的吧,但——


    “青遮,怎么能这么肯定那是假的呢?”他不自觉开口,眼睫轻颤,一时恍惚了心绪,“青遮是想说孟广白喜欢的只是「王女」的称号吗?所以无论谁是王女都无所谓的对吗?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所以怎么会无所谓……”


    “褚褐?”


    “……啊,不过孟广白只是个以偷窃别人反应为生的尸块,对他而言,哪怕顶着王女名头的是条狗估计也会兴高采烈地说出‘我爱你’来吧,这的确会让人有点不高兴,但是我不一样,对啊,我当然不……”


    “褚褐!”


    青遮猛然拔高的声音将他从恍惚中拉了回来。


    “你怎么了?”


    青遮问,望过来的眼睛清亮,明明白白写着不解。


    啊,他当然会不解,面对一个突然开口说着些不知所云东西的人,这种反应是很正常的。


    非常正常。


    褚褐掐着手心,留下一小片白色的半月痕迹。


    但是,如果好好地把我正在想着的事情说出来,依青遮的性子,大概率只会回应「我们之间又不是很确定的关系,你在闹什么脾气?」这种话吧。


    毕竟,青遮就是青遮啊。


    “没什么,青遮,我没事。”褚褐往后退了退,苍白的脸没入光照不到的阴影中,“我只是……有些累了。”


    “是吗。”青遮看起来并没有怀疑,“那你早些休息,我还得去找孟广白说一下成亲礼的事情。”


    “嗯,你去吧。”


    门关上了,声音轻微,可能青遮考虑到了他话里的“我有些累”,所以想给他制造一个稍微安静点的氛围。


    褚褐瘫坐在了床上。休息?怎么可能,那只是用来哄青遮的话。


    青遮不喜欢别人骗他,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对于他知情的剥夺,出于敏感的身份,他总是对这方面很在意。


    正因为如此褚褐才会难过。他当然不会因为卫道月的几句话就否认了自己对青遮的感情,就像他说的那样,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绝对不是任何人在相同的时辰、相同的地点出现,他都会爱上对方,他很清楚,清楚青遮的野心,清楚青遮的阴暗,更清楚青遮对他的算计,他是因为「青遮是青遮」才喜欢上青遮的,和所谓的炉鼎、心魔绝对没有关系。


    但,青遮会认为是假的吧,他会认为自己受到了欺骗的吧。


    褚褐紧紧攥着被褥,有什么东西开始在他耳边蹦跶,欢快地念叨着:


    他现在对你另眼相看、对你百般纵容,只是因为他承认了你对他的爱啦,但要是他认定了你对他的爱是虚假的,你觉得会怎么样呢?


    会被抛弃。


    这个答案一出,褚褐情不自禁瑟缩了一下,心头先浮上来了恐惧,然后是绵延不绝的痛苦以及零星掺杂其中的杀欲。


    他不想离开青遮,这个“不想”已经极致到了会时不时冒出「想杀掉自己然后用尸体去陪着青遮或者是杀掉青遮用青遮的尸体来陪着自己」这样的想法了,以前那些什么大义凛然、可以为了青遮做这做那做任何事的想法轰然崩塌,被他努力压下去的、独属于「爱」的阴暗面还是扭曲着爬了出来。


    他想看青遮与众不同的表情。想看如果自己死在了青遮怀里对方会不会哭、会不会伤心。想知道青遮对自己的看法。想让青遮多喜欢自己。


    “青遮。”他埋首在被褥中,不抱任何奢望地喃喃祈求,“多喜欢喜欢我好不好,好不好。”


    砰。


    门开了,早就应该走远的青遮又折了回来,在褚褐愣怔的目光里朝他走近。


    “青遮?你不是要去找那个……”孟广白吗?


    “不去了。”


    “为、为什么?”


    “你,果然有事瞒着我吧。”青遮低下头,剔透如琥珀的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用带着些疑惑的、又有点微微抱怨的语气道,“你这样让我怎么去?”


    整个人蔫儿巴的毛都打卷了,像被丢在雨里的小狗一样,可怜巴巴趴在地上呜汪地叫。


    “到底怎么了?”青遮伸出手,在即将碰到对方脸时又突兀停下,才想起还有一项可笑的用来保持王女忠贞的规矩在。狗毛撸不了了,脸色都肉眼可见地阴沉了几分,“是不是孟广白和你说了什么让你胡思乱想了?”


    “……”


    “怎么不说话?”


    “为什么……”褚褐眼底开始流淌起黑红色的浆,黏稠的、窒息的、疯狂的,“青遮是怎么发现的?”


    是从弹幕那里知道的吗?


    他微微仰头,却只能看见青遮那双透彻如冰的眼睛,平日里跑得欢快的弹幕条此时无影无踪,掐灭了从弹幕那里得知消息的可能性。


    那么,是猜到的吗?还是——


    “因为我在看着你啊。”


    褚褐轻轻屏住了呼吸。


    “看、着?”


    “对,看着。一直。”


    从打开门那一刻起,他率先注意到的就不是那些会引人遐想的床榻、被褥、衣服和跪着的孟广白,而是在他进门后下意识偏过头去调整表情的褚褐。


    只一眼,他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这个家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所以,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白天的时候我说了重话的缘故……喂!”


    一张被褥忽然从天而降罩住了他,本来蔫了吧唧坐在床沿上的人一下子隔着被子猛地抱了上来,突然撞上来的冲劲顶得他都踉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干什么……”


    “喜欢。”褚褐隔着被子,把脸埋在青遮颈窝处,“好喜欢青遮,真的好喜欢。”


    痛苦的、绝望的、但又无缘无故溢满欢愉的复杂语气听得青遮非常不舒服,他管这种感觉叫压力。


    「是心疼啊喂!」


    「是在乎啊!」


    许久不见的弹幕条被这一个拥抱给炸了出来。


    「拉倒吧,还压力,你要是真不在乎对方、真把对方当成夺舍用的容器就不会有那么多多余的情绪了!否则你就ooc了青遮!」


    「这两个性格都不健全的家伙到底什么时候能谈上恋爱」


    「只想留情不想留爱是吧」


    不,是压力。


    青遮执拗。如果承认是心疼,那不就证明了他对褚褐很在意吗?


    “青遮。”


    褚褐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遍又一遍念他的名字。


    “青遮。”


    “青遮。”


    “青遮。”


    某种见不得人的缠绵情事、说不出口的肮脏欲望,在那双眼睛里潜滋暗长了起来,犹如烈火燎原般,顷刻间便烧尽了一个人。


    “青遮。”


    最后,褚褐喊够了,他慢慢靠过来,直到青遮避无可避,才轻声道:


    “你要,一直看着我啊。”


    一直看着。


    一直。


    不要放过我。


    第97章 成亲礼


    屈兴平刚眯上不到半炷香的功夫,门就被敲响了。


    “走错房间了吧,褚兄。”屈兴平倚着门,打了个呵欠,“往前走再右拐是你的房间,往上走两层是青遮的房间,无论你要去哪一个,都不可能转到我这里来吧。”


    “抱歉,因为有事要拜托屈兄你帮忙。”


    “从你这句话里我可完全听不出一丁点的愧疚和歉意啊。”屈兴平没什么站相地靠在那儿,困得骨头都要散架,“说说看,你找我做什么?”


    “屈兄应该知道成亲礼挪到了明天的事情吧。”


    “知道啊,孟广白手底下的小侍女送饭的时候告诉过我了,顺便,王都的饭真有够难吃的。”屈兴平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我从来没吃过跟木头一样索然无味又难嚼的肉,一口咬下去崩得我牙疼,真是委屈了我这张自小珍馐佳肴供起来的嘴了。”


    王都封存了那么久,肉都风干了上百年,和木头基本上也没什么区别了。


    “再忍忍吧,屈兄,等明天事情结束了,你就可以回去吃你的珍馐佳肴了。”


    “明天就结束?这么肯定?”屈兴平眉毛高挑,“啊,难不成,你要去抢亲?所以要找我帮忙?”


    他来了点精神,兴致勃勃:“没问题,我很乐意去干这种事的,什么时候开始抢?”


    “抢亲不好,不能这么做。”


    褚褐微笑,甚至眼睛都弯弯。


    屈兴平稀奇了,“哇,你……”改性了?


    “当然是直接宰了更顺手一些。”褚褐那张笑脸顿时因为这句话爬上了几分阴恻恻的冷来。


    好吧,我就知道。


    屈兴平耸耸肩。


    “不过很遗憾,现在暂时还宰不了。”褚褐叹气,一脸“怎么就不能宰了”的惋惜。


    “褚兄,你真的是越来越吓人了。”屈兴平啧啧啧,“说吧,你需要我做什么?”


    “明天青遮成亲礼的时候,我应该不在,所以要麻烦你帮我看着点。”


    “不在?”屈兴平重点先偏移到了前半句上,揶揄,“你不会是打算找个地方偷偷哭吧?”


    “我倒也没有那么脆弱。”


    调侃够了,屈兴平终于开始关注起后半句:“看着?看着什么?青遮吗?”


    “对。”


    “你们这对可真有意思。”屈兴平抱臂,“就在不久前青遮才来找过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让我明天多看着你点。”


    褚褐表情微动,“他找你了?”


    “对,大概是怕你一个冲动冲上去就把新郎官给宰了。他的请求我能理解,不过你的请求我就听不懂了,为什么让我看着青遮?”屈兴平敲了敲左眼眼尾,“你的左眼不是一直连接着青遮房间里的目葵吗?”


    “不,我的意思就是「看着」。”褚褐咬重最后一个词,“你只需要看着就好。”


    “这话里有话啊,褚兄。”屈兴平意味深长。


    “毕竟屈兄今天一整天都忙着在王都各个地方安插破月针,我不多想都不行。”


    破月针,一种施加了阵法的特殊法器,专门针对禁制。禁制分多种,难破难解是它们共同的特点。王都的禁制属于结界类,无论是对于外边的人还是对于身处禁制里面的人,只要没有解除禁制的方法——比如王都需要靠守篆黄兽吸取王都人的血来开门关门——外面人进不来,里面人更出不去。


    但破月针的出现,给出了破除结界类禁制的第二条道路。只要禁制内的人将破月针按照特定的方位插进地底,结成大阵,破月针就能随着时辰推移逐渐蚕食掉禁制,时机一到,外面的人就能靠着破月针进入禁制里了。


    只不过破月针十分稀少,因为连禁制都是上古时期的东西了,现如今修真界能真正意义上称得上是「禁制」的禁制少之又少,恐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破月针自然而然也失传了,据说只有五大宗的宗主们那里还存着几枚。


    能认出来破月针还多亏了卫道月,褚褐只在青遮给他默出来的那些残本上读到过几行相关的文字,都不知道破月针具体是个什么模样。


    “我本来也没想瞒着你们。”被发现了的屈兴平一脸无所谓,“青遮肯让我跟过来就是料到了我会替六首席做些什么事情,反正也瞒不过去,干脆就明目张胆地行动了。”


    “其实,这也是我断定明天一定会结束的原因之一。”褚褐笃定,“六首席明天会过来吧。”与外界隔绝了近上百年的王都在如今这个风雨飘摇之际突然打开了城门走出了人,想不生疑都难。


    “那就要看他们赶不赶得上了,能赶上的话还能吃杯喜酒。”


    “不,他们赶不上。”


    “这么肯定?你不会是要去做什么……等等等等,你不用告诉我。”屈兴平及时打住话头,并摁下了自己快要冲出来的好奇心,“有些事情我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褚褐很满意屈兴平的识时务。


    “那,明天的事情,就拜托屈兄了。”


    _


    “褚褐。”


    “褚褐。”


    “褚褐。”


    青遮睁开了眼睛,眨了眨。窗外的天亮起微弱的光,清晨的寒气从未关好的窗口飘进来,冷得他搁在被子外面的手哆嗦了两下。


    现在是——


    青遮把手缩进被子里,掐指算了算时辰。


    将将卯时。


    他头一次醒这么早。


    不,应该也不算醒,他这一晚就没怎么睡好过,耳边一直有道声音断断续续喊着褚褐的名字,甚至都死缠烂打追到了梦里。


    怎么,难道是因为白天褚褐在他耳朵边一直叫喊他的名字,所以他潜意识里想趁机报复回来吗?那不应该去褚褐的梦里作怪吗?缠着他做什么。


    而且,这道声音,是大荒西楼里的那个女声。


    青遮披衣坐了起来,倚着有些硌的枕头,按了按脖子。


    他确信昨天在大荒西楼外听见的是真实的声音,不是幻听,更不是幻境。


    一个只有王女才能进入的塔,这苛刻的条件难免不会让他多想,尤其是那道声音喊着的还是褚褐的名字。


    整个王都是心魔尸块的死城,现在又多了个知晓褚褐名字的神秘女声,无论怎么看,这座王都似乎都是为褚褐准备的。


    但被选中的人却是他。


    有种明目张胆耍阴谋的味道。


    青遮靠着墙,迟来的疲乏感涌了上来,他按了按眼睛,思索着到底要不要再躺下去多睡一会儿。


    咚咚。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并着一道熟悉的声音:“王女殿下,您醒了吗?要准备换衣服了。”


    是昨天送饭过来的小侍女,同样也是个碎片尸块,而且本能反应做的还没孟广白好和自然。


    看来睡不了了。


    “醒了,进来吧。”


    两扇门被完全打开,侍女们捧着盆、水、衣服、鞋子一个接着一个的鱼贯而入。青遮下了床,心安理得受着她们的服侍——反正平时也是褚褐来这么照顾他的——直到瞅见她们端着的衣服。


    “黑色的婚服?”而且怎么还是女子的装束。


    青遮没成过亲,但好歹见过别人的成亲礼,无论是修士的还是凡人的,他都看过那么一两场,知道无论是新郎还是新娘,婚服都是红色,据说是象征意义比较好。


    青遮不懂那些个象征意义,但也知道在成亲礼上穿黑色不太对劲,不像成亲像来找茬。


    “这是我们王都第一任王女流传下来的婚服。”小侍女给他解释,“因为第一任王女是女子,所以婚服的样式也是女子。”


    意思就是这衣服已经放了上百年?那得多脏?


    青遮往后退了退,不自觉的动作明显传达出了他不是很想穿的意愿。


    “王女殿下,您只能穿这个,这是规矩。”小侍女语调轻轻柔柔却不容拒绝,捧着衣服就往他身上挂,“请王女殿下不要为难我们。”


    猝不及防被上百年前的衣服扑了一脸的青遮:……明明是你在为难我。


    算了,忍忍好了,反正今天就能结束了。


    青遮深吸一口气,安静地站着不动了,任凭小侍女替他梳发穿衣。


    “不用盖盖头?”


    青遮自认个子不矮,但这婚服的裙摆居然一直没到了他的脚跟,走路都得注意别踩到。


    “您不用盖头。”


    小侍女牵着他略过了盛放盖头的托盘朝外走,在洗脸梳发穿衣的这一段时间里,屋外已经亮堂了起来。今天是个非常好的天气,暖和,风也轻盈,像是上天对他成亲礼的一种祝福。


    “因为接下来的所有事情,您都需要亲眼看着。”


    “看着?”


    “是,看着。”


    屈兴平等在外面,他今个特地挑了把黑底洒金的扇子,贵气,还和青遮的衣服十分相称。


    “屈公子?”


    “哟。”屈兴平听见声音,转过身挥挥扇子,“比我预想的时辰要早啊,我以为你还得再睡一会儿呢。”


    “你怎么在这儿?”


    “孟广白托我来接亲,虽然我觉得我再怎么算也是你娘家人,哪有娘家人来接亲的道理。不过孟广白说了,王都不在乎这些,于是我就来了,顺便凑凑热闹吃吃酒。”


    “恐怕这热闹没什么好凑的。”


    见着接亲的人了,小侍女就松开了手。屈兴平伸出手臂晃了晃,“需要吗?”


    “不用,又没盖盖头。”就算盖了,凭他的灵力感知,正常走路也没问题,“褚褐呢?”


    “他有事情,过会儿才能来。”


    屈兴平严格遵照着褚褐的原话,一字不落地复述。


    “什么事情?”


    “这我哪知道?那小子本来心里就容易憋事儿,成熟化后就更不喜欢主动和别人聊天了……啊,好了,我们到了。”


    屈兴平突兀地停了下来。


    第98章 祭祀名


    “这是——怎么个意思?”


    “谁知道呢。”说话的人悠哉悠哉晃着扇子,“反正我得到的任务就是把你带到这儿。”


    “成亲拜堂不都是在屋里面吗?为何会在外面?”


    “可能是王都的特别习俗?”


    “但这看起来不像成亲,像祭祀。”


    “总归不会把你砍了的。”


    “你确定?”青遮扫过面前古怪的陈设,案桌、燃香、供奉的盘子,盘子里还空空如也,好像就在等着他过来一样,和祭祀也没什么区别了。


    再加上。


    青遮的目光转向不远处的孟广白。


    名义上的新郎居然没有穿婚服。


    看起来不太妙啊。


    “要真是祭祀的话,可能要麻烦屈公子帮我一下了。”


    “帮什么,杀人吗?嘶。”屈兴平摸着下巴,“我接到的任务里可没有这一项啊。”


    “别说烂话了,我是认真的。因为有王女的头衔在,我不知道我出手会发生什么事情,你要是不帮忙的话,咱俩可就要死在这儿了。”


    实际上是因为褚褐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动用不了奴印,也就抽取不了灵力,他身上的纸符可挡不了那么多人。


    “呜哇,你可别‘咱俩’了,被某人听见可是会找我麻烦的。”屈兴平扇子一转,上面洒金的地方也跟着跳跃,在光下亮得未免有些太过显眼,要是有敏锐的修士在,大概已经开始警觉起来了,“安啦安啦,不会死在这里的,我朋友没交够、山川没看够、美人也没能成功被我拥入怀,死在这里不是太可惜了么。”


    “王女殿下。”


    在两人交谈的几句话间,一旁等待已久的侍女们走了上来,朝青遮行礼,满目虔诚,赌咒般道:


    “我们愿意为了王女奉献一切。”


    “哦哟。”屈兴平立刻横挪一步挡在了青遮前面,“这话听着可不太对劲啊。”


    的确不对劲,侍女们几乎是在刚说完的一瞬间,拿起不知道藏在哪儿的匕首,狠狠捅向了自己的身体,血呲啦喷了出来,溅了一地,然后沿着地面自行地流动,蜿蜒成路,涌向了案桌。


    “以血开路,以肉牺牲。”


    侍女们空洞着眼望天,开始唱歌,除了开头一句,剩下的部分调子古怪,词意不明,听得屈兴平浑身不适。


    “好吧,我承认了,他们就是拿你祭祀呢。”屈兴平低声,“奇了怪了,都快把自己捅成一朵花了,怎么还有力气唱出来歌啊。”


    青遮倒是冷静,“活了上半年的干尸了,能走能跑能跳能说话,唱歌还不简单。”


    “什么?!干尸?”屈兴平差点没拿稳手里的扇子,“她们吗?!你怎么知道的?”


    青遮沉默了。


    对哦,他和褚褐好像都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屈兴平。


    他当机立断转移话题,“她们是不是快唱完了?”


    虽然词听不懂,但调子已经开始逐渐转低,终于,她们停了下来,目光从天上挪下,往下,再往下,然后动作一致地齐刷刷盯向了青遮。


    “哇,这感觉真是太奇怪了……”屈兴平不由自主翻转扇子来遮住这群人的视线。


    “退下。”案桌旁的孟广白高振手臂,下令,“退下!”


    侍女们缓缓行了礼,动作中诡异地带了股心不甘情不愿的味道,拖着副还在淅淅沥沥淌血的身体,退下了。


    “青遮。”孟广白迎了上来,嘴角的笑扬的很高,甚至有些过于高了,整张脸好像被这抹笑撕成了两半,“她们是新人,不是很懂规矩,第一次见王女,比较开心,所以没有第一时间退下来,冒犯你了。”


    “没事。”青遮面不改色,还有空拎了拎裙子,不让裙角沾到地上的血,“什么时候拜堂?”


    “马上,马上就可以了。”


    孟广白边笑边掏出了匕首。


    “不会吧,又来?”屈兴平觉得这简直是活祭现场,悄悄后退半步,偏过头去低声道,“完了青遮兄,连新郎官都要捅刀子放血了,你估计也躲不掉了,要不我带你先跑?”


    “无妨,再等等。”


    孟广白并没有像那些侍女一样将刀子捅进身体里,而是非常利落地砍下了自己的左胳膊,由于第一下没砍动甚至还多剌了两下,然后将胳膊放到了案桌上空着的盘子里。


    接着是左眼。完整的眼球落到盘子里咕噜咕噜滚动。


    最后是心脏。心脏比较重,落到盘子里的声音也最大,砰的一声。


    屈兴平被这血腥气顶得都快吐出来了,好在孟广白及时收手,没有再扒拉着身体里的其他部分拿出来。


    “以肉牺牲。”孟广白很满意地点头,被余下的那只眼球僵硬地在眼眶里打转,“青遮,我们现在可以拜堂啦。”


    “怎么拜?”青遮眼睛左右看了看,“盖头不用,牵巾你也没准备。”要是牵手拜堂的话他可不愿意。


    孟广白抬起手,拎起案桌上的胳膊,“牵着这个拜堂就好了。”


    青遮紧紧盯着被伸到眼前的这半拉血糊糊的胳膊,最闻不得血味的屈兴平已经自觉退出去老远了,隔着几丈远的距离握紧拳头朝他挥动,翕动着嘴唇无声道,既然决定不跑了,那就忍一忍吧。


    在刚才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中,屈兴平跟他说,他现在说服自己留在王都再忍忍的唯一动力就是出去之后到饕餮楼狠狠点上一桌十八道菜的盛宴,吃到撑。


    而青遮再忍忍的动力除了大荒西楼里的夺舍禁术,大概就是出去之后好好地泡个澡睡上一觉了,王都的床明明坐上去柔软得很,但偏偏睡得他脖子疼。


    就当是为了睡个好觉。


    青遮握上了那截手臂,在孟广白的带动下,朝着面前的案桌弯腰拜下。


    仿佛为了迎合,旁边的侍女们又唱了起来:“一拜天,二拜地,三拜神明,四拜——”


    声音突然卡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响动,无论如何都唱不下去下一个词。


    侍女们疑惑地互相对望,伸出手摸摸对方的脖子,长大了嘴巴喊,连舌头都翘了起来,依旧只能发出一点“嗬嗬”的动静。


    “没关系,拜过天地就可以了。”孟广白一卡一卡地举起手臂,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往外蹦出来“新一任王女诞生!”这句话。


    “王女殿下,现在整个王都就都是您的了。”拜完堂之后,连孟广白都改了口,“成为王女之后您的第一条命令是?”


    青遮扫了一眼身后,褚褐仍然没来。


    “王女殿下?”


    “带我去大荒西楼。”


    青遮最终还是决定不等褚褐了。


    _


    “你真够有意思的。”


    卫道月立于塔尖,欣赏着下面完全就是祭祀现场的血流成河的成亲礼。


    “自己的小炉鼎和别人拜堂成亲了,你居然只是在旁边看着?而且还是躲起来看?”


    “如果在现场的话,我怕我忍不住动手把所有人都宰了。”褚褐的声音听着平静温和,和话里杀气四溢的内容半点不搭边。


    “那你刚刚不还是动手了?”否则亡女们的歌怎么会没能唱到第四句就被迫停了下来。


    “唱满前三句就够了。”褚褐目送着青遮离开,“第四句是用来绑定王女和王都的,青遮用不上。”


    “什么绑定‘王女和王都’,明明就是用来绑定王女和定女官的。”卫道月哂笑,“你就是吃醋了吧。”


    褚褐没有回答他,在确定青遮成功进入大荒西楼后,他转过身,走了。


    “你去哪儿?”


    “出去。”


    “出去?”卫道月咂摸着这两个字,“怎么出去?王都出去和进来的方法可不一……”


    卫道月停住了,他看到褚褐沾着指尖血,在空中即了一张符。


    他很清楚地看到了符上的花纹,也很清楚这张符按理来说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才能绘出来。


    他脸上的笑收了起来,变得紧绷。


    “柳丹臣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怎么可能。”褚褐将符甩了出去,王都的禁制顿时被强制性扩出了一个入口来,“依他对道祖的忠诚程度,想想都不可能吧。”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褚褐抿了抿指尖的血,忽然笑了,“这么严肃做什么?这样不好吗?不正随了你们的意?”


    “……也是。”卫道月扯动了下嘴角,“的确,我应该高兴才对……说实话,我还挺期待那一天的到来的,喊你为道祖大人的那一天。”


    褚褐嘴角的笑迅速冷冻。


    “那就不必了。”他冷声,“我永远也不会变成他。”


    找回场子了的卫道月心里舒服了,捏着褚褐听了绝对会厌恶的腔调慢条斯理道:“这可不一定,你不都按照命运的轨迹将青遮送到大荒西楼了吗?”


    “那是因为青遮需要权力。”而唯一的途径就是大荒西楼,否则他才不会让青遮顶着莫名其妙的名号和冒着被人强制性扭曲意愿的风险进入王都。


    “无论你怎么舌灿莲花还是改变不了你亲手推着你的小炉鼎走入既定的命运这件事,你的做法跟你鄙夷的孟广白一流有区别吗?”


    褚褐沉默了。


    没区别。是的他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这样。


    “啊,没事的,没事。”


    褚褐呢喃,居然带着一丝诡谲的兴奋,道:


    “我啊,已经做好了被青遮教训的准备了。”


    第99章 卫含芙


    “褚褐——”


    “褚褐——”


    “褚褐。”


    青遮睁开了眼睛。


    又听见这个声音了。


    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青遮缓慢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光。


    今天的太阳,有这么大吗?


    “褚褐。”


    梦里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了现实里,而且是在背后。


    青遮眸一凌,立刻转身甩符——


    符直接穿过了说话者的身体,扑了个空。


    但青遮却没有太过意外。


    其实符是空符,修士对贴面而来的符篆基本上都会下意识地躲开或做遮挡,凡人则会觉得奇怪然后挥开飞过来的纸片。青遮掷符只是想看对方的反应,从而来判断对方的身份。


    “你是生灵?”符篆回馈的反应让他不由自主回想起了在姑洗塔里遇见的生灵,顺带着回忆起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对方朝他温柔一笑,长发被风吹起,带起簪子上的珠链互相碰撞,叮铃作响。


    是女子。鹅蛋脸看着温和,飘飘白裙衬得人清秀,但青遮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她裙边上的血,整整一圈,血的痕迹边缘是尖锐的,能让人联想到大概是溅上去的而不是不小心蹭到,甚至似乎还有些细碎的肉块堆在最下面。


    “你身上,有褚褐的气息,非常浓烈。”


    女子声音也平和。


    “你是他的炉鼎?”


    “我是炉鼎,但不是他的。”


    “非常决断地否认了我呢,你真有意思。”


    女子笑了,但不是前面那种单纯礼貌示人的笑。


    “你好,初次见面,我叫卫含芙。”


    ……谁?


    青遮瞳仁颤了颤。


    “这个反应……你认识我?”


    女子非常敏锐。


    “你是——褚褐的母亲?”青遮有些不确定。因为,卫含芙不是死了吗?


    “如果你理解中的母亲只是指将人生出来的那种,那么我的确是他的母亲。”


    卫含芙抚了抚肩上的长发。


    “不过很遗憾,真实的我早就已经死去,现在留在大荒西楼里的我只是一缕灵魂的碎片,作为王都第一任的王女,永远镇守在这里。替道祖大人镇守着。”


    青遮眼皮又一跳。


    这句话里含有的可分析的信息量简直是爆炸级别的,为了节省时间,青遮率先问出了他最在意的一个点,“所以,我之所以会来到王都,是因为你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稍后才能告诉你,现在你要做的事情,是往前走。”


    卫含芙慢慢举起手臂,指向青遮的后方。


    “前方有我想给你看的东西。”


    和姑洗塔里的那位生灵近乎一模一样的话。


    一些细微的不妙预感攀上心头,青遮眼球转了一圈,发现除了卫含芙明晃晃给他指出来的那条路外,其他地方白茫茫一片,完全没有任何可以走的路的样子。


    他本以为王都的大荒西楼和不周山的大荒西楼没有区别,都是堆满书的木架,会漂浮在空中的尘土,以及多年不见光不见人闷出来的潮湿的气息,在他的预想里,拜完堂、进入大荒西楼、把里面的所有书拿走、然后离开王都、好好吃一顿睡一觉,这趟本不在他计划里的王都之行就安全且完美地结束了。


    谁能想到,王都的大荒西楼居然会是一个容纳着一个生灵的秘境,就跟姑洗塔一样。


    不应该啊,我居然没有多想一步。


    青遮开始检讨起自己太过想当然的错误,既然犯了错误,就要承担后果,这个后果就是受制于人,只能走卫含芙给他指的那条路。


    于是他转过身,抬起脚,开始往那个方向走,背后也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是卫含芙跟了上来。


    白蒙蒙的雾一样的光逐渐散去,光背后的景色慢慢显露了出来。


    “这里是,”熟悉的景色越来越多,青遮不由自主停了下来,“金门宗?”


    背后的卫含芙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看着他,目露出一种催促。


    青遮只能继续往前走,渐渐地,熟悉的人出现在了景色里,他敏锐地发现,虽然是金门宗的景色没错,但人却比他印象中的要年轻很多,尤其是老宗主。


    他们好像看不见自己。


    青遮尝试往老宗主面前走了走,对方视而不见地越过了他。


    “这是记忆。”卫含芙开了口,“是「命运」的记忆。”


    对“命运”一词的特别强调加重了青遮那微妙的不详预感。


    “果然。”卫含芙忽然道,“离得越近,你身上属于褚褐的气息就越重呢,你真的不是他的炉鼎吗?”


    “不是。”


    “那,就是睡过了?”


    “……”青遮不得不回过头,“你作为褚褐的母亲,这么想自己的孩子真的好吗?”


    “为什么不好?我还挺希望他拥有越来越多的欲望,这样,作为心魔的他也会变得越来越强。”当然,也就越来越接近他的结局。


    这句话卫含芙没说出来,她认为现在的青遮还不够资格知道这件事。


    “不过很可惜的是,根据你来看,就知道他没有选择走我说的那条路。”她叹息。其实所有的路都一样,但总归这条简单些,因为死得快。


    怎么觉得褚褐的母亲跟褚褐一样,都不怎么正常?


    青遮面无表情地扭回头,冷冷道:“你想多了,没睡过。”


    “是吗,那他还挺能忍,不难受吗?”


    ……果然不正常。


    青遮逼迫自己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到老宗主身上。


    “你得到的消息可准确?”老宗主谨慎地左看右看,压低声音询问。


    “绝——对——准确。”老宗主对面的人拉长了声音来肯定自己带来的消息。


    “我亲耳听见宫主大人这么说的。宫里肯定要搞些大动作,你知道的金老弟,八岐宫某些时候的行为就代表了上面——”提到了“上面”,对面的人压低了声音,“——道祖大人的意愿,或许,就是道祖大人需要炉鼎也说不准。”


    “这可是我们一飞冲天的好机会。”老宗主激动地踱着步,“如果我们送上去的炉鼎有幸入了大人物的眼,拨给我们的好处绝对只多不少!”


    “是这个理不错。不过金老弟,你要知道,得到这个消息的可不止你和我。”对方提点他,“八岐宫里的大人物可不比咱们,人家要的炉鼎一定是最好的,干净、没被人碰过、没被人刻过奴印只是最基础的条件。而且我要是记得没错的话,金门宗里可不养炉鼎吧?”


    “想要好的炉鼎还不简单?做这买卖的到处都是,买一个不就成了?”


    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因为白光又起来了,呼啦啦罩住了他们,所有熟悉的人和景瞬间消融了下去,像被大雪覆盖。


    青遮此刻的心情也差不多。他多敏锐,三两句话足够他推断出很多东西,听完老宗主和别人的谈话,他几乎顷刻间就意识到了金门宗养了他这么多年、没让人任何人碰他的原因。


    “这就是你想让我看到的?”


    青遮是差不多三岁进的金门宗。三岁,按理来说能说话,也能零星地记得些事情,不过他却不一样,哑巴似的,无论怎么戳弄,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记忆什么的更是遑论,所以并不确定是金门宗捡到的自己还是买到的自己。


    “不止。”卫含芙轻声,“继续看下去吧。”


    白光又散去了,这次似乎是在金门宗的山门外。


    “你说要把这个炉鼎给我们?”老宗主警惕地看着脚边安安静静的孩子,“你要多少钱?”


    “不要钱。”披着黑红色斗篷的人声音嘶哑,说话断断续续,“这是、我姐姐捡来的,我姐姐、我姐姐一个未出阁的千金小姐,自然不能带着一个炉鼎小孩儿到处走,这附近唯一一家宗门就是你们了,收下他吧。”


    一听见不要钱,老宗主立刻眉开眼笑,“这孩子多大?”


    “……应该是三岁。”


    “没被刻过奴印吧?”


    “……三岁、怎么刻奴印?”


    也是也是。老宗主又问了些事情,直到再也问不出什么了,乐呵呵地牵着孩子进去了。


    斗篷人定定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似乎有些不舍和留恋,良久,才转过身离开。


    但这次的白光却没有随着老宗主的消失而出现,场景依旧在继续。金门宗坐落的地方高陡,台阶也修得又窄又小,青遮站在最高层的台阶,看着斗篷人朝他走过来,然后略过他,准备下山。


    忽然,斗篷人停住了。


    他站在离青遮两层台阶的位置——很近,隔着不过半个人的距离——回过了头,因为动作太大,斗篷飞扬了一瞬,青遮一下子窥见了斗篷里一抹红得鲜艳的吊坠。


    好像是发冠上的。


    青遮凭借多次给褚褐买发冠的经验,认了出来。


    怎么感觉,他好像在盯着我看?


    虽然整张脸都藏在了斗篷里,但视线却似乎带着炽烈的温度,笔直地望了过来,对他人视线分外敏感的青遮忍不住往后移了半步。


    “——”


    斗篷人举起了手,朝他伸过来,似乎要喊些什么。


    “好了,可以了。”


    卫含芙蓦地从他背后伸出手,轻轻一推,居然将斗篷人直接从台阶上推了下去。


    “你的话太多了。”


    卫含芙冷冷道。


    青遮被卫含芙一把抓住了肩膀,同样用力朝相反的方向推了出去,“而你,该继续去下一个地方了。”


    青遮立刻被白光簇拥着包裹了起来,消失不见。


    斗篷人的帽子因为坠落的动作被掀掉了,他疑惑地看着卫含芙,张开了嘴:


    “姐、姐?”


    “姐姐?”


    卫含芙认出了他的口型,嗤笑。


    “混小子,叫什么姐姐,应该喊娘亲才对吧。”


    第100章 子不语


    “道月大人,今天又有下面的小宗门来送炉鼎了。”


    “又来了?”那人轻叹一声,“这到底是谁把消息泄露出去的。”


    “可能是宫主吧,您知道的,他一向藏不住事情。”


    “就凭他现在这张嘴,迟早要惹出祸端来。”


    卫道月穿过青遮的身体,继续往前走。


    “找个理由,把那些炉鼎都退回去。真是一帮子只会添乱的蠢货。”


    “是。”


    青遮目光随着他们移动,指腹慢慢按压着太阳穴,驱赶着刚刚跌入光中被闪到眼睛的不适。


    “含芙呢?”


    “含芙大人似乎又出宫去了。”


    “又出去了?”


    “是。”属下跟在卫道月身后,“道月大人,大家都说,含芙大人在外面有了相好的人了。”


    “她?有相好的?”卫道月忍不住嗤笑出声,“她会喜欢人?那还真没看出来。”


    “不愧是兄长,还真是了解我。”卫含芙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惊得青遮差点又挥符出去。


    “你不用紧张,记忆里的人看不到我们。”


    青遮自然知道,但凡事都有例外,就比如刚刚,“那刚才那个带斗篷的人是怎么回事?”


    “他,太强了。”卫含芙顿了顿,“修为太高的人即使是在别人的记忆里,也能敏锐察觉到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那在这里岂不是很危险。”


    “这里?”


    “八岐宫。不对。”青遮转过脸,桃花眼微微下弯,折出一道很漂亮的阴影来,“应该说,是旧八岐宫吧。”


    卫含芙看向青遮的眼神终于发生了一丝变化。


    “你知道的东西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多啊。”她赞赏般,“果然,人死的太早就是不好,有意思的东西和人都少看到了很多。突然有点羡慕我那个白痴兄长了,居然能比我多看到那么多东西。”


    “对于杀了自己的罪魁祸首,你倒是平静。”


    “连这个都知道啊。”卫含芙眼中赞赏意味更重,“我是不是应该夸奖夸奖你?”


    “你。”青遮却没有理会她这句话,“虽然嘴上说着‘前方有我想给你看的东西’,但实际上,这些都不是你想给「我」看的,而是「你自己」想看的。我说的对吗?”


    “……我果然应该夸奖你。”这下不止赞赏,卫含芙反而多了几分警惕出来,和聪明人说话是好事情,因为省时省力,但如果对方太聪明了反而会适得其反,变成自找麻烦的蠢事情了。


    于是她换了位置,从背后走到了青遮的前面。


    和太过聪明的人打交道,一举一动都会成为心理战势的一部分,视线被挡会让人生出不安,所以人的前方其实是一个主导者的位置。


    “死的早,除了不能看到有意思的人和事,还有一点也很不好,那就是很多要紧的事情只能从活人嘴里知道了。”


    她开始主动带路,并示意青遮跟上来。


    “但是,人是最会说谎的,甚至可以骗过自己,说出口的话能信三分就已经不错了。不会说谎的、作不了假的,只有一个人的记忆。不过这大荒西楼太束缚我了,我做不到强硬地抽取一个人的记忆,然而,却也因祸得福。”


    卫含芙没有解释因祸得了什么福,她停了下来。


    “这里,是最后一处我想在你身上看的地方。”


    空旷却庄严的大殿,柱身、地面、屋顶,所有肉眼可见的地方都用鲜血绘满了阵法,腥气浓烈,扑面而来。


    “介绍一下。”卫含芙已经很习惯这个味道了,面不改色,一脸淡然,她望着大殿中央被阵法包围住的黑红色的球,道,“这里面,是褚褐。”


    “褚褐?”


    青遮抬起头,察觉到他视线的球忽然动了一下。


    “他很喜欢你。”卫含芙说,“这是他第一次有反应。”


    青遮平静地看着,大殿一时之间寂静非常。


    “如果,我杀了他,那我是不是就不会被送入金门宗了?”


    “你已经猜到了?”关于自己是因为褚褐才会被金门宗收养的这件事。


    “这又不难猜。”


    “你舍得杀了他?”


    “你这个问题好奇怪,我为什么会舍不得?”青遮反问。


    卫含芙轻笑一声,“其实,我本来以为,你是旧八岐宫为褚褐选中的炉鼎,不过,看了你的记忆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你是特别的。我之所以会留下一个灵魂碎片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待着你的到来。”


    青遮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用知道。”


    周围的景色慢慢剥落,像被岁月腐蚀掉的书掉下来的纸屑。


    卫含芙伸出手,并指,点在了青遮的眉心。


    “那么,按照道祖大人的安排,这大荒西楼里的所有东西,就都归你了。”


    轰!


    无数白光化作线,飞入青遮体内,大荒西楼开始震动,响起坍塌的动静。


    “愿你醒来之后,能够如我所愿,脱胎换骨。”


    _


    “含芙大人,含芙大人!”


    青遮蓦地睁开了眼睛。


    “含芙大人,您终于醒了。”松陵松了口气,“您要是再不醒,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道月大人解释。”


    含芙?是、叫我?


    青遮张开嘴,想说话,出来的却是一道别人的声音:“没关系,兄长会体谅我的。”


    这不是我要说的话。


    青遮尝试发出声音,却连气息都没有出来。


    “兄长呢?”


    青遮的视线开始移动,先是升高,然后前行,最后降低,坐在了铜镜前。


    镜子里映出的,赫然是卫含芙,但装束却和大荒西楼里的卫含芙完全不一样,更鲜艳,也更张扬。


    褚褐爱穿鲜亮颜色原来是遗传了他母亲吗?


    青遮无端走了个神。


    “回含芙大人的话,道月大人在外面等您。”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门被打开,有风吹过,落在身上的触感真真切切,不像是做梦,眼前的景、人、事无一不向他彰示着,他似乎窃取了卫含芙的一段过去的人生。


    “兄长。”卫含芙朝背对着她的卫道月道,“我好了。”


    “你可真够能睡的。”卫道月转过身,“吃过饭了?”


    “没有。”


    “算了,也别吃了,王都出事了,你这个道祖大人钦定的王女和我走一趟吧。”


    “天天出事,王都的人可真是一帮子废物。”卫含芙整理着衣服的袖口,声音冷冷淡淡,即使是骂人都听不出太大的怒气。


    “没办法,谁让咱们的道祖大人搞出了这么个大的事情,人人都想分一杯羹,自然就乱起来了。”


    “干脆全杀了好了。”


    “哈,刽子手的身份可不是这么用的。”


    刽子手?说的是卫含芙?


    青遮竖起了耳朵。


    长老会的刽子手不是卫道月吗?


    “作为道祖大人的眼睛和手,我们刽子手的职责不就是帮道祖大人分忧吗?我看王都的那群人不添乱就不错了,倒不如杀了一了百了。”


    原来,长老会的刽子手有两个吗?


    青遮的视线随着卫含芙移动,几个子母挪移阵叠加,两三个呼吸间,眼前的场景就转换到了王都。


    “拜托,含芙,偶尔给道祖大人找找麻烦不是也很有意思吗?”


    “但处理麻烦的是我们。”卫含芙冷冷,“这就很没有意思了。”


    “算啦算啦,别这么小气。”一落地,就有人急吼吼地上来禀报事情,青遮听了一耳朵,好像是什么什么阵眼出了问题。


    卫道月微笑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声称自己会想办法解决,然后毫不客气地把人轰走了。人一走,他脸就垮了下来。


    “用假的大荒西楼作为阵眼,亏你想得出来。”他朝卫含芙抱怨。


    “大荒西楼本就是道祖大人的法器,它精妙绝伦的构造非常适合用来做王都禁制的阵眼。”


    “但这是假的啊。”卫道月看着眼前的大荒西楼,忍不住叹气,“道祖大人也真是的,他居然会答应你这样离谱的要求。”


    “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青遮看见卫含芙抬起手,黑色的灵力从手心涌出,一缕缕一丝丝,像蚕吐的丝一样,四面八方飞入塔里,“长老会的人都以为这王都是为了那个心魔建的,实际上却是为了某一个还没出现的炉鼎建的,当那个炉鼎被王都这个鼎完完全全养育出来后,就可以呈给心魔了,让心魔吃掉炉鼎变得更加完整和成熟。”


    “吃吃吃。”卫道月没好气,“果然,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相处的过程就是一个互相吃与被吃的过程。”


    “兄长,你又在说烂话了。”卫含芙回头看了卫道月一眼,“你先走吧,大荒西楼这边留我一个人就够了。”


    “行吧,那我先去处理一下那群闹事的老不死们。”


    卫道月的身影消失了,卫含芙停下了输送灵力,她仰头看了一眼九层高的塔,手指微动,一个小型的阵法被打入塔内,青遮认出了那是子母挪移阵的母阵,但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不完整。


    “希望你足够幸运,不会被人发现。”她呢喃。


    青遮顿时明白了为何卫含芙会有一片灵魂碎片在大荒西楼里,原来是死的时候利用以前种下的母阵将碎片传了过来。


    不过,母阵能存活那么久吗?他怎么记得这种阵法非常娇弱,种下后三个时辰内不及时使用的话就会自动消散掉。


    “含芙大人,含芙大人!”


    忽然,一声急促的呼喊声传来,青遮顿感一阵头晕脑胀,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前的场景变了:


    黑夜,骤雨,疾风,宽大的斗篷,以及斗篷里正在嚎哭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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