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善后者


    “屈公子。”荧春姑姑敲响了门,声音因为一门的阻隔而变得沉闷,“大公子让您过去一趟。”


    屈兴平拿下倒扣在脸上的话本儿,“好,我知道了。”


    今天是个阴天。


    屈兴平跟在荧春身后,透过长廊去眺望天上的云,厚茸茸的将天光遮得结结实实。


    最近的天儿好像都不怎么好。


    屈兴平漫不经心地想。


    风雨欲来啊。一如修真界现在的境况。


    “到了。屈公子,请。”


    出乎意料的,荧春姑姑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把他带到什么神秘莫测、会在门上贴上十几道防窥符的屋子,而是领他来到了院子里。


    这是什么新奇的问话地方?


    “休匀,你找我?”荧春姑姑已经自觉退下了,屈兴平快走几步,绕过簇簇花丛,才发现院子里还站着一个男人。


    “屈道友。”那男人朝他点头,嘴角扬起的弧度无论怎么看都假的很,“在下卫道月,是八岐宫小宫主的人,此次来是奉长老会之命来向你问些东西。不要害怕,如实回答就好。”


    是八岐宫小宫主的人,还能跟长老会搭上关系?


    摸不准利弊的屈兴平干脆也扬起假兮兮的笑,“好啊,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然而,卫道月并没有像屈兴平想象中那样揪着他和青遮、褚褐的关系不放、一定要让他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他只是很普通地问了些“是否知道他们现在在哪?”、“是否知道他们有什么落脚的地方?”、“你们认识多久了?”这种不痛不痒的问题,然后,再一点头,笑眯眯地讲着多谢配合,衣服一甩,走人了。


    这到底是想知道还是不想知道?


    “长老会想知道,他本人看起来倒是不想知道。”云休匀一下一下摸着怀里的猫狸子,几天未睡的脸苍白如纸,声音都虚弱,“别和他牵扯太多,兴平,他不是个简单角色。”


    “他是长老会安插在八岐宫的人吧?”


    这其实不难猜,自称是药王黟的人,却又负着长老会的命令过来盘问他这个明面上「青遮、褚褐的挚友」,这种相悖的身份只能是长老会放在药王黟身边的眼线。


    就是这态度迷得很,明明一副来问讯的样子,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瞎问。


    “卫道月在长老会里的身份很特别,所以别和他打上交道,要是让他对你起了兴趣就麻烦了。”


    “我尽量。”屈兴平半开玩笑,“你知道的,我这人好交朋友。”


    云休匀知道屈兴平向来有分寸,只是心里牵挂,想要多说几句,但又因为困顿,说出来的话便简洁成了:“别交。”


    屈兴平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是“别去和他交朋友”的意思,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云休匀自知说错,无奈揉了揉太阳穴,“兴平,等长老会那边符令下来后,你就可以回不周山了。”


    “符令?诛杀令?”


    一个月前金丹以下修士集体被牵引出心魔的事情不多时就传遍了修真界,甚至连长老会一直想捂着的几例凡人生出心魔随后惨死的事情也暴露了出来,一时间,修真界上下人人自危,毕竟修炼一事在心,心这种既没个具体说法又没个详细定论的玩意儿谁也说不准,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漫漫修炼途中不会一个不注意钻进牛角尖。而对此不想负责更不想解释的长老会将所有罪责归咎到了天上地下唯一一个完成心魔成熟化的褚褐身上。


    是心魔的成熟化催动了其余人的心魔。


    他们这么宣布。


    实际上也没错,褚褐的成熟化污染了姑洗塔,姑洗塔又是能够直击心境、读取入塔者心思的存在,所以理所当然地牵引出了其他人的心魔。


    但真要追本溯源,长老会才是罪魁祸首,就算没有褚褐,这一批进塔的参赛者也会生出心魔,只不过按照长老会原先的设想,他们连塔都出不了,会直接死在塔内,成为姑洗塔转变成培养心魔的器皿的肥料。


    因此,长老会对褚褐的观感就复杂起来了,丢失许久的圣器被找回确实是可喜可贺,然而这圣器的回归却也带来了各种各样的麻烦,这就比较让人头疼了。


    而带走褚褐的青遮也一同被定性成了罪人。顺便一提,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青遮是个炉鼎的事,长老们倒是在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捉炉鼎比捉心魔容易,而且也更容易让人上心。


    大概是以己之欲度别人之欲得来的答案吧。


    同期大会后,所有参赛者都被禁足在了八岐宫里,直至一个一个问过话、排除过嫌疑后才肯放走。


    而屈兴平作为「青遮、褚褐的挚友」——虽然他真的很想分辩他和那两人的关系完全够不上挚友——被禁足的时间已经长达了一个月,之所以时间那么长,不仅是因为有挚友这层关系在,更重要的原因是,长老会一直没有对「要不要给青遮和褚褐下诛杀令」这件事商量出个准策来。长老会那边一拖,八岐宫就更不敢把屈兴平放出去了。


    云休匀:“小宫主是主张放你走的,不过你也知道,小宫主手里没权。至于符令,从小宫主传递出的消息来看,大概率是追捕令,不是诛杀令。”


    屈兴平明白了。


    “这两人对长老会有用处,所以不舍得下诛杀令?”


    云休匀淡淡:“别乱说。”


    是“别乱说”,不是“别胡说”。那就是了。


    “兴平。”云休匀状似无意地问道,“你是真的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吗?”


    屈兴平和他对视上了,只这一眼,他就知道要糟。


    云休匀看着温和,实则是最不好骗的,他连亲姐都能骗过去就是骗不过去云休匀。


    “当然不知道了。”屈兴平只能撑着笑,能挨过一阵是一阵,“怎么,你不信我啊。”


    “我信不信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需要让别人相信你。无论用什么办法。”


    云休匀摸着手底下的猫狸子,小家伙舒服得翻了个身,发出咕噜咕噜的动静。


    “兴平,你知道吗?八岐宫的护法大阵早在姑洗塔开塔前就已经被我们上五家修改过了。”


    他仰起头,朝着屈兴平笑。


    “你以为没有我们的默许,他能通过护法大阵逃走吗?”


    _


    “……就这样。”


    “你就问了这些?”药王黟蹙眉。


    “不然还能问些什么?”卫道月反问。


    药王黟语塞,烦躁地揉着头发。最近下面报上来的心魔事件数量陡然增加,不仅有修士的还包括凡人的,说不上先处理谁要更紧急一些,药王黟倾向是先解决凡人的事情,毕竟凡人身弱心疲,一旦生出心魔就离死不远了,可长老会要求优先解决修士的,因为修士的心魔有可能演变成实体化,长老会现在怕死了心魔实体化。


    怕死了当初就别搞出来啊。


    药王黟骂了句脏话。


    “小宫主。”卫道月耳朵灵,听见了,他走近了些,“我让你不开心了?”


    “是你们。”药王黟手肘撑在扶手上,翻着手里的名册,没头没脑回了句。


    不过卫道月咂摸了会儿,听懂了。然后就笑。说实话,药王黟偶尔针对长老会的骂句也正好切中他想说的,即使他是长老会的人,有时候也实在搞不懂那些老头子都在想些什么。人老了思想会固化果然放在修士上也适用,尤其是这些修士还手握极高的权力,这就更雪上加霜了。


    “你还不退下留在这儿干什么?”


    “等人,小宫主。”卫道月道,“仔细算算,长老会的追捕令应该快下来了。”


    药王黟不知道这句和等人有什么关系,但很快,卫道月的手下韩众从外面进来,不怎么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礼,然后双手奉上了新鲜出炉的追捕符令。


    八岐宫是五大宗里受长老会制衡最严重的宗门,也是长老人数最多的宗门。自从百年前第一位实体化的心魔出现、长老会在秘密制造心魔的计划暴露后,八岐宫那位传说中的道祖大人连同其他四宗大罗之境的长老们全都闭了关,长老会只剩下了太乙修为的人,尤属八岐宫被余下的长老最多,换言之就是八岐宫长老会的人不行,跟随不了道祖大人去闭关。


    因此,八岐宫这百年来深受长老会掣肘,这也导致了宫里起码有一半的人见宫主和小宫主都是不行礼的,这种情况直到卫道月来了才好一点,那个混蛋虽然身上也有着长老会那种对一切都不屑一顾、高高在上的特质,但好歹愿意做做表面功夫。


    药王黟对韩众明显敷衍的态度不满,但他也说不了什么,接过符令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小宫主,既然你拿到了符令,我等的人也到了,那么我就退下了。”


    什么意思?


    卫道月在等韩众?那不是他手下吗?


    药王黟当然弄不懂卫道月在想些什么,实际上韩众被卫道月喊住的时候也很茫然,直到卫道月站到他面前笑眯眯地说:“褚褐的事情,是你偷偷报给长老会的吧。”


    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韩众顿时手脚冰凉。


    他是知道卫道月的手段的,下意识就想跑,一股巨大的威压从天而降,直接震得他不能动弹。


    “哎呀,我只是随便问问,你怎么还自己不打自招了呢?”


    卫道月欣赏着自己的护腕,手指细细擦过又吹了吹,伸到韩众面前,“看,好看吗?小宫主赏的。”


    韩众没说话。他说不出来话,他连呼吸都呼吸不了。


    “哦,抱歉,我忘了。”卫道月假惺惺地道着歉,把威压稍微收回来了点儿。


    韩众大口喘着气,干脆破罐子破摔了,“是我背叛了你,那又怎么样?”


    “背叛?”卫道月歪头,“你想多了,我向来知道你不老实,既然从不忠诚,又何来背叛之说?不过胆子能够大到偷我的令牌倒是没想到。本来是想立刻解决掉你的,不过这一个月来八岐宫里忙得要命,所以干脆暂时把你留了下来。现在既然长老会的符令下来了,那就处决你吧。”


    一股黑色灵力喷涌而出,攥紧了韩众的脖子将他举起,无论韩众如何挣扎都挣脱不开。


    “别露出这么痛苦的表情嘛,待会儿就不疼……嗯?等一等,有人找我。”卫道月戒指里的水镜飞出,投出人影,在看见对方脸的刹那,韩众不禁瞪大了眼睛。


    “你又在杀人。”


    “什么叫‘又’啊,我总共就没有杀过多少人。阿褐,别诽谤我啊。”


    “我不关心这些。”那个所有人都快找疯了的褚褐就这么出现在了卫道月的水镜里,“你什么时候杀完?我最近对血反胃。”


    “没打算杀。”卫道月似乎看出了韩众想要开口说话,松开了点力道。


    “叛、叛徒……”韩众嗓音嘶哑。


    他本以为卫道月不向长老会禀报关于褚褐的事情是存了私心,但这私心是说得过去的那种,譬如先使计从褚褐那里拿到圣器再送到长老那边,以获得长老更多的青睐之类的。但目前看来,显然不是,他都和逃跑的心魔联系上了!这还不是预备背叛长老会吗!


    “叛徒?我吗?不算啦,我效忠的从来只有我自己。”卫道月兴致勃勃,“诶,阿褐,给你看个好玩儿的。”


    攥紧脖子的黑色灵力突然分出几股,朝着韩众的眼睛、鼻子、耳朵贯入,韩众立刻发出了惨叫,但很快又停了下来,表情随着黑色灵力灌入的越来越多逐渐变得呆滞。


    “好了。”卫道月撤回了灵力,韩众摔到了地上,他拿脚踢了踢韩众,询问,“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韩众一脸浑噩,“……记得,我背叛了您,被您发现了。”


    “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吧?”


    “知道,我的名字是韩众。”


    “那。”卫道月弯腰,“我是谁?”


    “主子。你是我主子。”


    “非常好。”


    卫道月十分满意,他朝褚褐张开手,“看,保留原有的记忆和情感,我只不过稍微改动了一点小小的、无关紧要的部分,他就对我俯首称臣了。你也可以做到的,阿褐,这就是心魔的污染,不止可以牵引出别人的心魔,还可以控制别人的心。你难道不想对你那个小炉鼎这样做吗?”


    本来安静得像尊石像的褚褐在听见“炉鼎”一词后,立刻暴动,无数黑红灵力朝着水镜舔舐而上,镜面上立刻爆出几条裂纹。


    “别生气啊。”卫道月象征性退后一步,“开玩笑呢,我只是告诉你污染可以这么用罢了,想怎么用全在你。以及——”


    “就算你生气又怎么样呢。”


    卫道月意味深长。


    “无论从何种程度上来讲,你跟他,都绑定在一起了。”


    第72章 又相逢


    岳子澜实在是想不明白,怎么会有她哥这么木讷、这么不会聊天的人。


    “你的意思是,人家问你为什么喜欢他,你就回答说,你是个好人?”岳子澜圆润漂亮的杏仁眼瞪大了,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你是傻的吗!”


    岳子程被妹妹数落得缩了缩脖子,嘟囔:“没办法啊,他那张脸当时离我那么近,眼睛还直勾勾盯着我,我、我还能张嘴就不错了。”


    “哥哥你是蠢蛋!真没用!”岳子澜气咻咻的,恨不得把手指戳进她哥脑子里,“那他怎么又跟着你回来了?不是说要走吗?”


    “噢,这个啊。”岳子程回忆,“本来青遮是要走的,但他说,有东西落在我们这儿了,所以回来拿。”


    “啊呀。”岳子澜眼睛亮了,“那就是还有机会啊。快快快,你去留留人家。”


    “啊?”岳子程被小妹推着往里走,“不是,我、我见着人面了说什么啊。”


    “说心意啊!”


    “我说过了啊。”岳子程郁闷,“但他好像没什么反应。诶,你说我是不是就没戏了?”


    “你指望自己一句‘我喜欢你’人家就屁颠屁颠上赶着答应你吗?你是香饽饽怎的?”岳子澜恨铁不成钢,“你不得向他证明你喜欢他吗?光嘴上说有个屁用啊!”


    她气得用词都不文雅了。


    “好、好。”岳子程忙不迭地点头,硬着头皮预备去敲门,“我试试,我试试。”


    然而手还没落到门上,门倒是先开了,嘴上讲着回来拿东西的青遮此刻双手却空荡荡,也没见他拿了什么东西。


    岳子程一看见人,刚刚还答应得好好的嘴就开始哆嗦,“青、青遮,那个你……”


    “有人来过吗?”青遮打断了他。


    “诶?”岳子程卡住了,“……什么?”


    这个郎中怎么耳朵还不好使。


    青遮放慢了语速,顺便多说了几句,“有人来过吗?进来这个屋子,或者只是院子?”


    “有很多人。”岳子澜过来解她哥哥的围,“都是来找我哥哥看病的,毕竟我哥哥可是大名鼎鼎的神医。”


    既回答了问题又捧了一把岳子程,岳子澜在心里给自己鼓小手,觉得待会儿要多吃几块核桃酥奖励自己。


    “那有没有一个人,个子比我高些,长相很……”


    很什么?青遮抿了抿唇,这次轮到他卡住了。


    他,好像有点逃避关于褚褐的事情,明明也想找到对方,但,好像又没那么急切。


    是因为见了面之后就必须面对那句话吗?那句「我想给你自由」。


    所以在看见褚褐不在这儿的时候,他反而,松了口气。


    可紧接着,这口还没松完的气又哽住了。


    我为什么要觉得“太好了”?


    青遮咬牙。


    这样不就意味着他很在乎这件事吗?


    才不是。


    他才不会在乎这种事。


    他之所以要找褚褐只是因为对方是他选定好的容器、是养了很久丢掉稍显可惜的家狗。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青遮很快整理好了情绪。


    自从醒来后,「身体里似乎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这个想法就突如其来出现在了脑子里。说实话,对于修士来说,类似于这种想法的出现很正常,大多数会发生在结丹择道、修炼顿悟之时,修为的变化会带动身体的变化,会感觉到身体变得轻飘飘,耳更聪目更明,有些人甚至连心境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但对青遮来讲却不实际,因为他是一个不能修炼的炉鼎。更何况,青遮循着灵脉运转了好几个周天,并没能察觉出哪里发生了变化,


    直到磷罗绸自己发动,他才发现,他似乎能感知到心魔的气息了,这放在修真界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否则五大宗寻找起褚褐来也不会那么麻烦了。只是炉鼎的体质一向让他对灵力敏感,所以没有被他第一时间察觉到。


    他之所以突然改口回来,也是因为磷罗绸发觉到了心魔的气息,不是半残,而是更完整、更强势、也更危险的气息。


    他瞬间就想到了褚褐。


    但褚褐没道理醒了之后不来找自己,他不是和自己结下了能感知位置的拴狗绳吗?


    岳家两兄妹还在盯着自己,等待他说出下半句话。


    “算了。”青遮轻轻长吁出一口气,放弃了询问,“我走了。”


    既然这里找不到,那就去别处找。


    岳子澜急得推了她哥一把,将人推到青遮面前,正巧挡住了路。距离一拉近,岳子程那张本就不怎么灵巧的嘴更加磕绊起来,“那个、那个!我想……”


    好麻烦。


    看见此人的表情就知道他即将说出什么话来的青遮有些烦躁。


    “你想说的话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真的好麻烦。


    “我觉得我的态度也已经很明显了。”


    「爱」这种东西,果然好麻烦。


    “所以。”青遮抬眼,不耐,“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完了。


    岳子澜扶额。


    我就说老哥那套“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会出问题,看,人家果然生气了。


    虽然青遮生气的原因并不是岳子澜想的那样,但结论好歹是对的。青遮在发了一通好大的火(在自己看来)后,看着明显被他说懵了的岳子程,如梦初醒。


    啊。差劲。


    他别过头。


    我跟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家伙置什么气啊,真是的,这都是褚褐的错。


    “岳郎中。”院子外传来的敲门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杜家来人了,请你过去一趟,他们家的公子又犯病了。”


    “……啊好,我知道了,我马上去。”


    岳子澜也回过神,“又来了,”她抱怨,“这位娇生惯养的小公子成天是没别的事情可以做了吗?总是装病,未免太丢镇守仙家的脸了吧?”


    “算了算了。”岳子程翻出出门专用的药包,“问一句,有说小公子这次得了什么病?”


    门外的马夫:“不是小公子,这次患病的是二公子,据说得的是神仙病噻。”


    神仙病?


    院里三人齐齐愣住了,紧接着除了青遮外的兄妹二人神色凝重起来。


    二公子,传言中杜家三位公子里最默默无闻的一位,是个病秧子,经年累月用汤药吊命,听说不怎么受杜家家主喜欢,所以连偶尔上门给杜家人治病时的岳子程都从来没见过对方。


    青遮的思绪则是飘到了另一个地方。


    修士产生的心魔应该比凡人的半残种更好吃吧?


    啊,是的,没错,他用了“好吃”来形容,这种哪怕是面对饕餮楼做出的极品饭菜也没有讲出来的词,就这么被他用在了心魔身上。


    似乎通过各种各样的境遇,无论是吞食别人的内丹还是抽取褚褐的灵力,反正,随着能使用的灵力越来越多,以前修炼过的磷罗绸逐渐发挥出了它作为大荒西楼九层功法的效用出来:对于一切的「恶」,它显露出了要比「恶」本身更加浓重的贪婪——


    要吃掉。要吃掉他们。


    青遮舔了舔牙,“我和你一起去吧。”


    “诶?”本以为青遮会就此离开、从此再也见不到面的岳子程脸色一下子亮了起来,“你、你不是说……”


    “你解决不了神仙病吧,而我之前也说过,我别有所求。”


    _


    杜家的二公子叫杜长卿。长卿长卿,叫起来最后一个字黏连在一起,有种亲密感。


    青遮喊人甚少喊名字——除了褚褐——连屈兴平都是喊屈公子,其他人更是一句道友、同修,直接从表面上就拉开了距离,所以在杜长卿要求他喊自己长卿时,他没答应。


    青遮是「以利益断定人可否结交」理论的簇拥者,所以一个躺在床上柔柔弱弱的病秧子,带给他的价值还没有岳子程大,更何况,他的神仙病还是装的。


    浪费我时间。


    没能如愿吃到大餐的青遮耷拉着脸,看得岳子程心惊胆战。


    “长卿。”岳子程倒是被哄得改了口,“看你脉象走势,你应该并未患上神仙病。”


    岳子程语气委婉,他有点搞不懂,莫非装病是杜家公子们一向的传统?


    外面忽然起了一阵吵嚷声,声音大到连紧闭的房门都挡不住:


    “凭什么把神医让给二哥看病了!那是我的神医!我也要!我也要!”


    “哎呦心肝儿,你二哥是患了不太好治的病,只有人家神医能治,咱别闹了,大不了爹爹给你换一个专属的郎中。”


    “我不管!我就要二哥那个!”


    吵死了。


    青遮蹙眉。


    “很抱歉,那是我的弟弟兰然。”杜长卿轻咳了几声,看得出来即使这次是装病,身体也的确不太好,“他被家里人惯坏了,总喜欢和别人抢东西。岳郎中,你别介意。”


    “没事没事。”岳子程连忙挥手,他给杜兰然诊过好几次病了,很清楚这个小公子的恶劣个性,他似乎很喜欢备受瞩目的感觉,隔三差五就要装一次病,让整个杜府的人都围着他转圈。


    “长卿身体欠佳,我给你开几贴药养养身子吧。”


    虽然神仙病是装的,但身体不好却是真的,岳子程作为郎中,医者父母心,也不忍看杜长卿一直一副病蔫蔫的样子。


    “那就多谢子程了。”


    门外的吵嚷声逐渐下去了,娇纵的小公子大概是被他爹爹哄好了脾气,不再闹了。


    但是神医却是一定要要回来。


    无他法,杜家主只好让杜兰然的贴身护卫去敲杜长卿的门,把人家岳神医请出来。


    岳子程尴尬地看看门又看看杜长卿。杜家主话里话外明晃晃写满了对自己二儿子的不待见,并且还一点也不介意让他一个外人听到。


    “真好啊。”杜长卿却没什么不满,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苍白得过了头的手,轻声:“三弟随便撒撒娇父亲就什么都依他了,生病也是,怎么我就没有这种待遇呢,我这次患的明明是很严重的神仙病呢。”


    本来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侍女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穴位,突然义愤填膺地嚷嚷起来:“家主大人就是偏心!小公子有多针对您他又不是不知道!从小到大他要什么没有?还成天盯着您抢您的东西,连贴身护卫都抢……”


    “阿莲,不许这么说话!你怎么能对父亲和三弟不敬!”杜长卿厉声,说了一半声音骤然哑住,又扶着床榻边咳嗽起来。


    “可是、可是公子。”阿莲委屈,“护卫明明是您捡回来的,而且他离你去了之后,在小公子那边过的并不开心。”


    “三弟比我更需要保护,毕竟他经常去外面,最近又是多事之秋,把护卫让给他也没什么。”


    “可是……”


    “我说。”青遮不想听了,“我可以走了吗?”


    还在暗自神伤的杜长卿愣住了。


    恰在此时,护卫来敲门了。


    “长卿公子,遵照家主命令,我来请杜郎中过……”


    去。


    护卫一手摁在推开的门上,怔怔地看着站在门边的青遮,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在做梦。


    “青、青遮?”


    ……啊,我说呢。


    我说为什么醒了不来找我呢。


    原来是换主家了。


    好。很好。


    青遮冷笑。


    你胆子变大了啊,褚褐。


    第73章 双情敌


    杜长卿左右看了看,“二位认识?”


    两道声音一起响了起来:


    “认识。”


    “不认识。”


    呃,这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不认识。”青遮又重复了一次,“我不会认识忘恩负义的家伙。”


    实际上没有忘恩负义。青遮还真想不出来他对褚褐“恩”在哪里、“义”又在哪里,既然没有恩也没有义,那忘和负就无从谈起了。


    只是,他现在不高兴。不高兴了,嘴上逞逞凶是可以的吧。


    不过——啧,要命,他居然到现在才发现自己是个不会骂人的。


    “看来就是认识吧?”杜长卿试图出声解围,“阿褐和青遮是朋友?”


    褚褐没搭理他,他的眼睛似乎已经长在青遮身上了,直勾勾地盯着人,一开始重逢时一闪而过的惊讶已经下去了,此刻蓄在双眼里的是不加掩饰的、浓稠黏腻的欲望。


    是欲望吧,一定是欲望吧,否则青遮为什么会觉得他居然被盯得有些不自在?


    是因为眼神比以前更加明目张胆、肆无忌惮了吗?


    还是因为,在姑洗塔里听到褚褐说出那句话后,自己的心境发生了变化呢?


    “阿褐?”杜长卿再次叫了褚褐一声,提醒道,“不是要带岳郎中去三弟那儿吗?”


    “……啊,对。”褚褐眼神不移不动,“岳郎中,这边请。”


    门外的侍女主动上前给岳子程带路,青遮躲过褚褐紧随的目光,也跟了上去。


    两位外人都走了,杜长卿脸上扯出来的笑意下去了一点,但语气尚还温和,“阿褐刚刚可真是下我面子啊,按照之前说好的,不是应该在进门见到我的时候,一定要呈现出一双隐忍要哭的眼睛来博同情吗?我和阿莲好不容易营造好的氛围全都被你毁了啊。”


    褚褐还在盯着外面,敷衍般,“太难了。”


    “是吗?可是你盯着人家青公子看的时候,眼神明明就很婉转多情呢。”不当着人面了,杜长卿就没必要装亲切了,对青遮的称呼也自然而然退回到了陌生人的距离,“他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吧?嗯——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身上的灵力波动甚至还比不上我,除了长得漂亮了点。啊,难道说阿褐就是看脸的俗人?”


    “我和他之间怎样,不关二公子的事吧。”


    “生气了吗?”杜长卿饶有兴致,“看来他对你真的很特别。不过我依旧保留那句话。”


    他抬头看向褚褐,“我很喜欢你,也很欣赏你,我希望你可以考虑我。”


    “我也保留那句话,我对你不感兴趣。”褚褐看都不看他,“你会说出这种话来,只不过是因为我是个很好利用的东西罢了,否则你当初为什么把我捡回来。”


    传言中杜家二公子体弱多病,甚至命不久矣。这不是传言,这是事实,否则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任由三弟蹦跶在他头上。父亲也早早就放弃了他,除了必要的见面,他从不来光顾他的小院,他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么下去了,直到他在河上游捡到了褚褐。


    他看到了希望。


    “你最近这段时间跟在我三弟身边,感觉怎么样?”


    杜长卿清楚真惹急了褚褐对他们的合作关系没什么益处,很上道地换了话题。


    “一个被用溺爱堆积出来的坏种。”已经看不见青遮的身影了,褚褐终于把目光收了回来,“按照之前说好的,我已经把我的血喂给他了,大概一个月后……”


    “一个月?不行,太慢了。”


    褚褐总算看了他一眼,“那你想要什么时候?”


    “七天。”


    “七天?你胆子真够大的。”不过褚褐倒也没有阻止他,“我会给他加大量的。”


    简单交谈过两句后,褚褐准备回去了,否则杜兰然一定会吵嚷着要见他。


    “对了。”褚褐想起了什么,“你多开一间房给我。”


    “给岳郎中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今天杜长卿装病把他招过来,杜兰然一定会很不高兴,所以今晚岳郎中肯定会被闹得回不去,说不定还会被生气的杜兰然发配去睡柴房,他怎么会错过这个拉拢的好机会。岳子程治好了神仙病的事情已经传开,他自然不会放任这种人物流落在外面破坏他的计划,所以一定要把他招到自己手下来。


    褚褐:“不是给他的。”


    “啊——”


    杜长卿明白了。


    “给青公子的?他不是说不认识你吗?而且,在你进来之前,这位青公子可是半点都没有受到我的影响,直言要离开这里呢。”


    “他走不了了,因为我在这里。”褚褐笃定,“至于说不认识,他只是不高兴了。”


    褚褐居然笑了一下,“不高兴也挺好,我还以为他不会生气呢。”不高兴就是在乎他,他希望青遮在乎他。


    杜长卿自觉这些年的蛰伏教会了他很多东西,包括看人的眼光和说何种话做何种事能够达到获得同情的目的,可是这些在褚褐身上通通不管用,到现在他依旧会为当初在河边褚褐阴涔涔看过来的目光而下意识的恐惧。


    所以,他真的是很好奇,能让褚褐上心的那位青公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知道褚褐的真面目吗?


    _


    “青遮,刚才在长卿面前,你直言要走未免有点太不礼貌了吧。”岳子程瞥了一眼带路的侍女,靠近青遮嘀嘀咕咕,“人家本来就伤心,你还打断他说话,看看气氛啊。”


    “你还真是好骗。”


    “啊?”岳子程没听懂,“什么意思?”


    “岳郎中。”阿莲从后面追了上来,晃着手里的令牌,“这是我们公子给您准备好的房间,他让我替他向您说声抱歉,他今天这一任性,小公子大概会对您发脾气,你今晚恐怕回不去了。”


    “啊没关系的,这不怪长卿公子,真被留下来也没事,我习惯了。”以前又不是没有过会在杜府里过夜的时候。


    “青公子。”阿莲拿出另一块,“这是您的。”


    “诶?”岳子程困惑,“阿莲姑娘,青遮就不用了,他……”


    “多谢了。”


    出乎岳子程的意料,青遮居然接了过去。


    “青遮,你不是要走了吗?”岳子程觉得他今天的心脏真是遭罪,不断重复着一上一下的极致蹦跳过程,而罪魁祸首正站在他面前打量着手里那块沉甸甸的令牌,即使是侧脸也惊艳得让人忍不住感叹一句漂亮。


    “走不了了。”青遮抛了抛令牌,“我要找的人在这。”


    青遮的不高兴来的快去的更快,他大多数时候不会允许自己处于过于极端的情绪之中太长时间,会扰乱理智,造成错误的判断。说「不认识褚褐」也只是气话,依据他对褚褐的了解,既然他会待在这里,那么杜府一定有什么他需要的东西,所以,他也得留下来。


    听到这句话的岳子程心脏才升上来没多久就又跳下去了。


    “那青遮一定和那位叫褚褐的关系很好吧。”他竭力想去打听点什么,“明明他都把你惹生气了。”


    “生气?”青遮还真仔细思考了一下。就是对上眼神的第一下有点冒火,之后一系列情绪只是框定在了“不高兴”上。生气和不高兴,差别还是蛮大的。


    于是青遮否认了岳子程:“没有惹生气。”


    很好。岳子程感觉他的心脏已经沉到底了。


    “青公子。”前面带路的侍女转过头来,“小公子看病的时候不喜欢有外人在,所以——”


    “知道了,那我先回去。”


    青遮是以岳子程的药童的身份才能踏进杜府的门,否则还进不来。他拎着令牌很快找到了房间,在门上贴上防窥符后,便静坐在床上运转起磷罗绸来。


    等到青遮再睁开眼时,窗外已经黑了天,明月高悬,银光挥洒,他下床给自己倒了杯茶,刚坐下喝上,门就被敲响了。


    青遮没动,“敲什么敲,”他盯着杯中沉底的茶叶,“你什么时候学会矜持这一套了?”


    声音停了一瞬,然后门被从外面打开了。


    “青遮。”褚褐提着食盒,屋外的月光照在他身上,亮堂堂的,“你没吃晚饭吧?要过来吃一点吗?这是我自己做的。”


    “放下。过来。”


    “嗯。”他乖巧地走过去,蹲了下来。


    “……蹲着做什么?”虽然是疑问,但青遮还是顺势摸上了他的脸。


    “你不喜欢我从高的地方看你,也嫌抬头看人太累,我蹲着,正好。”褚褐蹭了蹭青遮的手心,仰着脸笑。


    “你怎么知道的。”


    “你总是在抬头看我的时候拽我领子嘛。”


    是吗,他倒是从来没注意过。


    青遮看着褚褐脸上似乎和过去一般无二的表情、神色、眼神,突然觉得有哪里很违和。


    “怎么了青遮?”


    “你,为什么不笑了?”


    “嗯?”褚褐轻轻眨了眨眼,“我在笑啊。”


    不。不是。和之前的笑完全不一样。轻飘飘、闪亮亮的光不见了,会跳跃在褚褐身周围的光不见了,那种似乎他只要站在太阳底下,所有阳光都会偏爱地亲上来的那种感觉不见了。


    他眼底黏稠的泥沼翻涌了出来,整个人变得安静起来。


    极其安静。


    “青遮,我很想你。”褚褐的手盖在青遮的手上,蹭着,摸着,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我好想你。”


    青遮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姑洗塔,回想起了那句话。没办法,他最近一直在想这些。


    “青遮这副表情,是有什么事情要问我吗?”


    “你。”青遮嘴张了张,他当然有很多事情要问他,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莫名其妙的心魔身份、两人莫名其妙的分开,所有莫名其妙的事情,他都想问。


    然而话到嘴边,他却说:


    “你什么知道我是炉鼎的?”


    第74章 阴湿鬼


    “阿褐,其实你已经死了吧。”


    “什么?”


    褚褐抬眼,看向水镜里的卫道月。


    “你知道你现在是一副什么样子吗?”


    卫道月手指点在镜面上,轻飘飘的一下,说出的话对褚褐来说却宛如重锤。


    他说,你现在看起来像鬼一样。


    褚褐正艰难缠着鲜血淋漓手臂的动作停住了,他转头看向房间里的铜镜,上面映出一张惨白如纸的脸,的确有点像某些人笔下会画出来的恶鬼的形象。


    但褚褐知道,卫道月会这么说一定不是因为他现在挺着一张失血过多导致的面无人色的脸,而是一些其他原因,一些可能讲不明白、谈不清楚的原因。


    “会不会太难看了。”褚褐盯着铜镜里自己的脸,喃喃。


    奇迹的,卫道月听懂了他想表达什么,“安心,你的小炉鼎不会嫌弃你的。”


    门外传来敲门声,那个叫阿莲的姑娘例行给他送饭,顺便再替她主子传递一些对他的关心问候。


    “那小子利用你呢。”卫道月如是说。


    “我知道。”褚褐开门去取放在地上的食盒,一层一层拿下来,能看出杜府的伙食很好,连他一个护卫都能吃上两道肉菜。


    “说不定是拉拢你的手段。”卫道月说,“更何况,你现在又不需要进食。”


    褚褐捏着食盒的手一紧,青筋暴起,盒子顿时四分五裂。


    心魔成熟化后,他的确不需要进食了,别说进食,他现在连口渴的感觉都不会有。


    他在慢慢变成异类。


    虽然在以前,他本身也不太正常,不过当时的他很乐观,因为他以为体内的法器是他非人的根源,只要取出来,他就立刻能和别人一样,一下子成为“正常人”。


    事实证明,他“以为”得有些想当然。


    黑红色的灵力从手指里探出,只需要一缕一丝,就能很轻易地将食盒侵蚀得连个渣滓都不剩。他现在已经能够非常熟练地运用变异后的灵力了,也算是一种接受自己身份的表现。


    “我还以为你会接受不了来着。”卫道月说,他其实还蛮期待看到褚褐崩溃的——被姑洗塔影响到从而暴走的那一次不算,又没有自主意识——谁知道醒来恢复意识的褚褐反而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是个心魔,哪怕还是个正在被全修真界追杀的心魔。


    呿。真没意思。卫道月有些不甘心又有些无所谓地想。


    “我就算不接受也改变不了现状吧。”褚褐关上门,重新贴上防窥符。


    既然改变不了那么再如何歇斯底里又有什么用,只不过是让自己大哭一场、发泄情绪罢了,而在冲刷的水流中被叫醒的他全身疼痛得连话都说不出,眼眶里的那两个珠子已经干瘪得连一滴水都不会流,所以想要发泄的情绪只能被闷在了身体左侧的那一小块地方,怦怦,怦怦,恍惚间,褚褐差点以为他的心脏即将要爆炸。


    后来挨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情绪这种东西一旦过了档口,发泄出来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卫道月却嘲讽一笑,“如果你真的不在乎的话,你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也不会一直缩在这个房间里,不敢去找你的小炉鼎了。”


    褚褐一下子攥紧了手里染得血红的布条。


    卫道月说的对,他还是有一点在乎的。只有一点。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正常,于是扒着书对着字开始了一场对人的拙劣的模仿,日复一日,精益求精。他越来越像正常人了,但还不是,“像”和“是”,差别还是很大的。


    所以,当一个“是”的机会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如何不动心?


    然后这份蠢蠢欲动的心,在姑洗塔里被卫道月搅的粉碎。


    青遮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因为卫道月转达情况转达到一半时就被他打断了。而褚褐也有点想不起来在被告知自己的身份是心魔、是长老会专门制作出来用来飞升的圣器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他要将青遮送出去。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因为卫道月说长老会为了成功炼器,塔内的所有人都要死,所以他是下定了只能再见青遮最后一面的决心去的。


    所以,他说出了那句他一直想说的话,我想给你自由。


    青遮不喜欢自己的炉鼎体质,他知道。青遮更不喜欢别人知道自己的炉鼎体质,他也知道。


    所以他从来没有告诉过青遮自己早就知道他是个炉鼎,也没有想过利用他的炉鼎体质去做那些快活事情,因为青遮会不高兴。


    青遮高不高兴对他很重要。


    但是,他现在要死了。都要死了,那么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应该是会被原谅的吧。


    他甚至有些幸福地想,这也许能在青遮心里留下一个深刻的、独属于他的烙印。


    结果,他没死成。


    烙印没了,他有点害怕,害怕面对青遮。


    卫道月十分不理解。心魔会有这些奇奇怪怪的莫名其妙的情绪吗?还是因为他在凡人堆里生活太久了?褚褐是心魔啊,按理来说是世上最随心所欲的东西,却阴差阳错之下,在那个莫须有的父母留下的书里以及满怀着对他有杀意有利用的青遮的教导下,成为了一个按理来说居然还不错的正道。即使是现在,他依旧遵循着书上标榜出来的那些所谓的“好人”定义来判断人性,不觉得太蠢了点儿吗?


    “既然你认同书上的那些话,你为什么还会帮杜长卿?”


    “我认同,但并不代表我会那么做。”褚褐扯开了本来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布条,血已经干了,伤口也已经愈合,速度快得不可思议,“青遮告诉过我,书上的东西只能起到一个「告诉」的作用,你不能事事都按照书上的走,要有自己的想法。”


    “这是什么解释?说实话,哪怕你把杜府上下所有人都杀了也没关系,反正水纱洲的神仙病是杜府搞出来的,用你的话来说,这不就符合了坏人的定义吗?”


    “坏人并不是要都杀了才可以的,我之所以要帮杜长卿,就是为了将杜府的权力中心转移到他身上,这才是长久之策。虽然他是个骗子,但好歹他的确有一颗为民的心。”


    卫道月不认同,不过也无所谓,他又不是为了将褚褐洗脑成自己这边的人才一直和他保持联系的。


    “话说,这次可是你主动联系我,是有事?”


    “你什么时候告诉我关于青遮的事情。”褚褐终于道出了他的目的,“你曾说过,青遮和我,是绑定的关系,且这种关系不是从姑洗塔里就开始了,而是很早很早以前。”


    “你现在没权力知道。”卫道月投过来的目光直白残忍,“你太弱了。”


    心魔成熟后的褚褐修为从金丹直接一跃到了炼虚,简直是能令人惊掉下巴的越级增长,但这样依旧不能让卫道月满意。


    “如果你不是心里掺杂着些莫名其妙的凡人情绪,你说不定修为都能进到大乘期,心魔修炼的方式本就和普通人不一样,速度当然也会不一样。”卫道月惋惜,“你口口声声说杜长卿是个骗子,难道你心心念念挂念着的小炉鼎就不是了吗?你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对你别有所求?”


    “我知道。”褚褐却平静,“我知道青遮是骗子。”


    那又怎么样。


    就骗我好了,一直骗我,一直利用我,一直——


    待在我身边。


    青遮曾经说过,心魔是不应该存在的恶。他也知道,无论从哪方面来讲,自己注定会死,他才是书上标准定义的“坏人”,和杜家那种可以赎罪的坏人不一样。所以,在死之前,他要做成一件事——


    一件有益于青遮的事。


    所以青遮啊,成为我暂时活下去的理由吧。


    “很早。”回忆至此的褚褐抬起头,回答青遮的问题,“我很早就知道青遮是炉鼎了。”


    青遮头顶的弹幕瞬间爆了,无数文字密密麻麻闪过,各种颜色的心放大又缩小,一动一动宛如真实的心脏在跳动,一如青遮现在的心情。


    “很早,是有多早?”


    “也没有太早。”褚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青遮头上奇怪的文字,其实他今天第一次和青遮见面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但那时他一门心思扑在青遮身上,没有仔细看这些文字写了什么,“是我跟着你进入大荒西楼的时候,舅父告诉我的。”


    “卫道月吗?”


    “是。青遮已经和舅父见过面了吧?”


    “你舅父,他……”


    “不是个好人,我知道。”褚褐慢慢将青遮的手移到唇边,大着胆子亲了一下,然后惊喜地发现青遮没有抽回去,“没关系的青遮,我也不是个好人。舅父是个很值得利用的人,只有通过他我才能知道长老会最近干了什么,又即将要干什么。”


    青遮鼓噪的心跳声降下去了一点。


    “长老会那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长老会对我下了追捕令,还连累了你。抱歉,青遮。”


    “不算连累,我本来就是共犯。”青遮看起来并不关心追捕令,“我要是介意这个,当初就不会带你走了。”


    “嗯。”


    褚褐揉捏着青遮的手,试图将它完全包住,包完后又尝试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嵌进青遮的指缝中,十指相扣。眼见着动作越来越过分了,青遮企图抽回来,但没抽动。


    “你怎么到了杜府?”


    “二公子救了我,所以我就答应了帮他完成一件事情。”


    “什么时候结束?”


    “大概七天。”


    “有想过之后去哪儿吗?”


    “我跟着青遮就好。”


    褚褐这次的笑终于有了一点以前那种欢乐小狗的傻兮兮感觉,青遮放心了下来。


    起码没有完全改变。


    “青遮,吃饭吧,我做了你很喜欢吃的那几道菜。”


    没关严实的门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青遮瞥了一眼,褚褐立马起身,“青遮,你坐着,我去关。”


    那声吱呀并不是风的动静,而是人。褚褐把背后的门一掩,朝不速之客笑,“这么晚了,岳郎中不在自己的房间休息,怎么跑到我们这些护卫这儿了?”


    岳子程被他盯得哆嗦了下,手里提着的食盒也跟着抖了抖。


    “啊,原来是来送饭的。”褚褐理所当然地接了过来,“给我就可以了,岳郎中你就不用进去了。”


    “可、可是……”


    “岳郎中。”褚褐嘴角的弧度更加上扬了些,怎么看怎么奇怪,“你要是硬要进去的话,未免有点太不礼貌了吧,看看气氛啊。”


    岳子程落荒而逃。


    褚褐随手挥出灵力,将手中的食盒销毁干净,这才转身进屋。


    “是谁来了吗?”青遮已经将食盒一层一层拿了出来,问。


    “找我的,青遮,没什么要紧事。”


    “哦。”青遮端出饭菜,他的确饿了。


    “你要不要过来一起吃?”


    褚褐扫了一眼摆满桌子的、自己亲手做的饭菜,他只感到了反胃。


    在杜府清醒之后,他为了证明自己还是个「人」,曾经疯狂地报复进食过,结果全都吐了出来,所以现在看见食物就会感到胃里一阵翻腾。


    “不用了,青遮。”他粲然一笑,“你吃就好了。”


    第75章 毒心肠


    褚褐是什么。


    褚褐是——


    容器。狗。心魔。好用的仆人。做饭很好吃的厨子。能代替他和别人交流、问路、杀价的外交者。虚心求教的学生。天赋异禀的修士。命定的主角。


    以及许诺给他自由的人。


    青遮躺在床上,抬手摊开,注视着不久前被褚褐亲过的掌心。


    我当时没有拒绝。


    为什么?


    青遮想出的答案是新鲜感。


    没错,就是新鲜感。青遮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些。


    就像小孩子会对从未见过的事物产生好奇一样。他当初将褚褐带离青梅村,一路上褚褐就跟个小屁孩一样,看到什么都想上去摸一把,从日头升起来再到落山,一整天都精力旺盛得可怕,眼睛看过来看过去都是亮晶晶的。有时候他发现人不见了,一回头保准能看见褚褐在或摘花或摸狗或干些其它在他看来莫名其妙的事情。


    所以,这种心理现在也可以代到自己身上。他从来没有被人承诺过「自由」这种东西,一时新奇,他向来对陌生的东西又有极强的探索欲,想看看褚褐究竟要对他做什么也无可厚非。


    没错,就是新鲜感。


    青遮说服了自己,松了口气。


    那接下来呢?


    他又紧绷起来。


    他自诩冷静理智,却被这个问题撕开了一条无法自洽的口子。


    因为仔细想想,从在姑洗塔里得知褚褐是心魔后,他完全可以自己逃跑,只要不插手褚褐的事情,长老会不会把他怎么样。但他没这么做,他带走了褚褐,紧接着是昏迷,再醒来,发现褚褐不见了,又再去找,最终见到人。


    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点被他忽略了,那就是现在的褚褐,大概率、也许、可能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他总不能去夺舍一个实体化的心魔吧?心魔本身就是从修士体内诞生的东西,他们会有躯壳这一说法吗?


    青遮坐起身,尝试去剖析自己不合理的行为。


    决定顶着长老会的压力把褚褐带走之前,他在想些什么来着?


    好像什么也没想,他当时只觉得烦躁得很,烦躁到太阳穴都一鼓一跳得疼,好像两辈子加在一起都没这么烦躁过。


    是了,就是烦躁。因为奴印的连接,他受到了褚褐污染的影响,满脑子全是负面情绪,整个人变得尖锐又偏执,加上他又被褚褐在姑洗塔里说的那句话影响到了,当下心境急剧动荡,产生了想看看褚褐能为他做到何种程度的强烈渴望,这也成为了他即使苏醒后也一定要找到褚褐的最主要的动因。


    这么一想,忽略掉褚褐没有利用价值的事情就有情可原了。


    那么之后该怎么办?


    青遮思考。


    要重新选择一个夺舍的容器吗?但见过褚褐这么好的容器之后,大概也找不到能比得上褚褐的人了,他要选自然要选最好的。


    而且,褚褐被他养得很合自己心意,是全方面都很满意的小狗,就这么扔了有点可惜。


    再加上,他有种诡异的直觉,他暂时脱离不了褚褐。先不说和褚褐一起被卷进了心魔的事件后面对全修真界的追杀他有没有自保能力,卫道月说出的那句“你才是至关重要的一环”,让他对这个所谓的心魔计划产生了警惕和怀疑,就像他之前想的那样,金门宗不会一直别无所求地养着一个炉鼎,前世的他本以为自己被金门宗捡回来是为了养大之后用来交换利益,可是这种事情完全可以在他小时候就这么做,等到他长起来再送出去说不通,总不能指望金门宗宗主心地善良,不忍心伤害小孩子吧。


    另外,他在褚褐身上刻了奴印,褚褐也在他身上下了禁制,不解决掉这些,恐怕褚褐会像背后灵一样一直纠缠着他。


    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青遮下了定论。


    现在的褚褐可以保护他,他也能抽取褚褐的灵力使用,也算有一点利用价值。选中的容器疑似不能用,夺舍禁术完本又下落不明,所以夺舍一事现在急不得,大不了在跟着褚褐的过程中慢慢物色新的容器好了。


    至于褚褐对他的感情,啊,那不是问题。


    青遮摩挲着掌心,漫不经颜删汀心地想。


    我只是一时被新奇之事迷了心窍,现在清醒了,恢复到以前的心境了,不会再发生动荡了。


    褚褐怎么可能真的愿意和他交换体质,那肯定只是说说罢了,就像很多人对他千篇一律的誓言「我能为你付出生命」一样。


    至于自由,呵,活着对于一个早亡的炉鼎来说就是自由了,所以,他需要的是一具健全的、可以修炼的身体,以及能够活下去的保证。


    既然褚褐喜欢他,就随他去好了,正好也递给他了一柄可以捅向对方软肋的刀。


    青遮慢慢合上手心,攥紧。


    所以,我不能心软。我不能因为褚褐一句新奇的允诺就觉得他对我的感情永恒不变,我——


    我必须得再狠心一点才行。


    _


    无精打采,死气沉沉。


    岳子澜来帮她哥送新鲜采摘的草药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好像天即将塌了的丧气模样。


    “你怎么了?”她诧异,“二公子的病很棘手吗?”


    “不是,二公子没病。”岳子程耷拉着脑袋,有一句没一句地讲出来昨天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青公子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就是他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岳子澜跟着一愣,“你怎么这么肯定,说不准只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呢?”


    “可是我都亲眼看见了。”岳子程艰难,“当时门没关严实,我看见那个护卫捧着青遮的手在亲吻,还朝我这边瞥——他是故意让我看见的。”


    那完了。


    光听这一茬岳子澜就知道她哥没戏了,就岳子程这样不会说话的嘴笨家伙,完全不是这种精明人的对手啊。


    “岳郎中,小公子说他身体不舒服,吵嚷着要见你。”


    岳子程一个激灵,昨晚把他吓得够呛的声音又一次出现在背后,明明事先半点脚步声都没听见,怎么做到像鬼一样悄无声息的?他没长脚吗?


    “岳郎中?”


    声音挨得更近了,人靠了过来,岳子程不得已转身——好高!岳子程咋舌,昨晚脑子里一直在胡思乱想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又被眼前的人吓到了,所以压根就没注意到这一点,这个护卫原来长得这么高吗?仰头看人看得他脖子都酸,心里更酸。


    好丢人。


    岳子澜眼看着她哥面上装作不经意实则偷偷地踮脚尖,只想捂脸转头走人。


    “岳郎中的妹妹是吗?药篓给我就好了,辛苦你跑一趟了。”


    褚褐注意到了岳子程正在努力的脚尖,付之一笑,装没看见转头去和岳子澜说话了。


    哥,你真没机会了。


    岳子澜怜悯地看着她哥。


    “好的,谢谢。”她把药篓送过去,毫不客气地道,“我哥他是个白痴,还劳烦您注意点儿。”别玩死了,适当的时候放过他。


    “放心好了,我有义务保护好杜府客人的安全。”


    最好是啊。


    岳子澜朝她哥摆摆手,走了。


    “岳郎中,你该去小公子那儿了。”


    “噢,好。”岳子程抓抓衣服,总觉得在褚褐面前有些不自在,所以只好没话找话,“褚护卫,你大早上抱着花干嘛?”


    “送给青遮的。”


    岳子程闭嘴了。得,还不如不找话呢。


    “不好啦不好啦。”


    步至杜兰然院子外时,里面一阵闹动,褚褐瞥了一眼来回跑的家仆们,随手拉了个人,问,“怎么了?”


    “褚护卫,小倩不知道怎么的发疯啦,逮着人就咬。”被拽住的人语无伦次,“小公子被吓到了,正在里面叫人呢。”


    小倩是杜兰然的贴身侍女。


    “行我知道了。”褚褐松开了手,“你先带人家岳郎中进去,然后叫人把小倩绑了,送到护卫住的院子里。”


    岳子程一愣:“可是,不是那个叫小倩的姑娘比较紧急吗?我先去救她……”


    “岳郎中,杜府的规矩是,所有一切以小公子为重。”褚褐推了他肩膀一把,让他赶快跟着家仆进去,杜兰然鬼哭狼嚎的声音即使是他站在院子外都听见了,“希望您别本末倒置。”


    岳子程气愤,“对于医者来说,哪有什么本末倒置!当然要先救重病的病人了!你这人怎么回事,青遮怎么会喜欢……”


    褚褐眼皮一跳,毫不客气地直接将人推进院子,差点把人家绊倒。


    “那个。”他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家仆,这人叫什么来着?自从心魔成熟化后,他好像记忆力下降了,老是记不住一些小事。


    或者说,他感觉,不值当记。


    “你去给岳郎中带路去。”


    “哦好好。”


    褚褐抱着花,回到了护卫的院子,一进院门惊了,青遮正站在五花大绑的小倩面前,弯着腰,似乎要触碰她。


    “青遮!别碰!那个人有心魔!”


    “什么?”


    只吃了个半饱就被打断的青遮不耐烦地回头,两道青色竖瞳盯得人背后生寒。


    褚褐倒没有生寒,短暂的愣怔之后,极度的喜悦冲上了他的心头。


    青遮身上是有非人的特质的。


    他幸福地想。


    这真棒。我们俩越来越像了。


    “青遮,这个人不能动,她是个凡人。”


    褚褐走过来,并指点在小倩眉心,开始运转灵力。


    “喜忧谷的情绪术法?”青遮舔了舔蛇化的尖牙,“看来我不在的这一个月里你发生了很多事情啊。”


    这是在不爽吧?


    褚褐轻笑,“没关系的青遮,我会慢慢讲给你听的。”


    我会告诉你所有。


    第76章 夺舍事


    “情绪术法是舅父教给我的,他说我能用上。”


    喜忧谷的情绪术法是目前为止修真界公认最有效的抑制心魔、祛除心魔的方法,虽然不知道卫道月一个八岐宫人是从哪儿学来的,但的确是真正的情绪术法,不是只有皮毛的那种。


    褚褐将金色的、散发着浅淡香气的花插进废弃的茶壶里,拨弄着中央被团团簇簇花瓣包围着的拳头大小的花盘。


    “这么听起来,卫道月应该知道水纱洲杜家的事情。”青遮轻轻抽动了鼻尖,“这什么花?”


    “目葵,鳞湾这边特有的花,很漂亮对不对?”褚褐将花盘正对着青遮的床的方向,“杜家的院子里种了很多,据说是因为小公子喜欢。”


    “你随便摘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只要跟小公子说是送给二公子的就好,二公子讨厌目葵,而小公子非常乐意看二公子不高兴。”


    昨晚吃饭的时候,褚褐大致给他讲了一下杜府的情况,包括神仙病的由来、二公子和小公子之间的龃龉以及他究竟在替杜长卿做些什么事。


    “过来。”青遮勾了勾手。


    褚褐听话地走过去,然后俯下身,任由青遮的手摸上他的脸,这边揉揉那边捏捏。


    唔,好像没有以前好捏了,脸颊上的肉不似少年时的软乎,变得紧绷起来,下巴也硌得慌。


    “成熟化有觉得哪里发生变化了吗?”青遮边捏边问。


    “修为增长了。”褚褐把脸凑得更近了些,“另外心魔的灵力跟普通修士的灵力不太一样,用法好像也不太一样。还有,我能感受到一个人究竟有没有产生心魔,且,大部分时候,我能控制他们的心魔。”


    褚褐真的毫无保留,一点一点说着变成心魔之后的特质,也不怕青遮会拿这些东西来伤害他。


    “舅父说过,因为我是被母亲借助特别的方法才诞生出来的,所以我整个人处于被封印的状态,直到在大荒西楼我和舅父相遇,他在我体内打入的那道黑色灵力撬开了封印的一丝缝隙,最后在姑洗塔内,完全释放。”


    听到褚褐主动提起姑洗塔,青遮手顿了一下。


    “对了青遮,舅父说,我现在已经不适用于任何修士的修炼方法了,他让你教我。”


    “我教你?”青遮挑眉,“这是为什么?”


    “他让你教我大荒西楼里的术法,他说,我现在只能修炼那个。”


    “那你之前在不周山修炼的不都白费了?”


    “基础的符篆阵法还是可以用的。”褚褐倒是没有半分可惜,一种术法再好再厉害,如果不契合自己也不必强求,“我怕引人注目,把落九天先收起到镯子里了。对了,”提到镯子,褚褐想起了什么,“不周山的镯子会将我们的位置自动发送回不周山,不能留着,我的那枚在姑洗塔的时候已经被我的灵力污染坏掉了,青遮你的呢?”


    青遮抬了下手,上面原本交错在一起的两道镯子如今只剩下了一道,“我的镯子被忧思邈毁掉了。”


    “忧思邈?”褚褐一下子警觉起来,脸上的肉都变得硬邦邦,更不好摸了。


    “别急。”青遮戳了戳他的脸,示意他放松,“不管他真实目的如何,就结果来看,算是好的。”


    更何况连弹幕上都说了没问题了:


    「不用担心,忧思邈自己人啦」


    「也不能说是自己人吧,只能说首席们比起长老会,更愿意去在青遮和褚褐身上搏一搏可能性」


    「青青现在还不知道他和棕棕被纳入首席们的计划里了吧」


    「哎,提起这个计划,青遮他们的等级经过这一次姑洗塔心魔事变后会不会提高啊?」


    「会吧,话说,高层们怎么都喜欢做计划呀?长老会里面有个计划,首席们这边还有个计划」


    「领导们擅长画饼以及做无用计划,这是几千年来亘古不变的真理(竖大拇指)」


    虽然不知道他们的计划是什么,但既然自己都在他们的计划里了,也就是说忧思邈暂且是可以利用的吧?毕竟各取所需,由利益达成的关系才是最让人安心的。


    褚褐看着突然沉默下来的青遮,恨恨地磨了磨牙。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褚褐烦躁地瞪着那一片把青遮注意力吸引走了的文字,他刚刚偷偷用灵力试过了,毁不掉,动不了,更干扰不了半分。


    他本以为这样东西是受了他的污染影响才出现的,可是青遮明显是一副早就习惯了的样子,证明这样东西很早之前就出现了,且青遮还挺依赖它,甚至有时候会主动说些话来引导文字告诉他想要知道的东西。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一直存在着这样一种可以明目张胆、名正言顺地注视着青遮的东西吗?


    “偷窥狂。”褚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句话。


    青遮没听清,“什么?”


    “我说。”褚褐单腿跪在床上,顺着青遮的目光看过去,还装模作样伸手在文字处抓了两把,作出一副疑惑的样子来,“青遮,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啊,你,在看什么呢?”


    青遮被他的敏锐惊到了,飞快收回了视线。


    「卧槽卧槽卧槽这个眼神、这个语气!好鬼畜!」


    「怎么回事,我们的小可爱怎么进化成大魔王啦」


    「这可是我们佛流星的主角,这么多集了也该成长成长了」


    「既然都心魔成熟化了(强调),那么其他地方成熟成熟也正常啦」


    「前面的,我怀疑你在搞黄色,并且我有证据」


    「你们一个个大黄丫头想什么呢!我说的是性格成熟!顶多再加上个身高成熟!」


    佛流星是什么?主角?指的是他吗?搞黄色又是什么意思?还有,丫头?这些文字的背后居然是女子吗?


    褚褐不动声色地掠过每一条文字,迅速在脑子里整合分析着目前得到的信息,越分析越心惊。


    看青遮对文字条的信任程度,大概率文字条说的事情都是真实的。原来青遮一直比他知道那么多东西吗?那代价是什么?就他刚刚扫过去的那一眼,就已经得知了很多不得了的事情,空星楼起卦算命、占卜未来都得有点折损,青遮不可能安然无恙。他通过文字条得到他想知道的事情,文字条又通过窥视青遮获取更多关于青遮的事情,看起来似乎是相互交换,难道说,一直被这种东西偷窥就是代价?


    褚褐脸色越来越黑,声音却越来越轻。


    “青遮,说啊,你在看什么呢。”


    什么啊,因为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就闹脾气,小孩子吗。


    青遮觉得喜欢果然是件好麻烦的事,以前褚褐可不会这样。


    “看你。”他随口道。


    褚褐一愣,原本已经顶到头的情绪突然被这句话戳破了,呼呼撒着气瘪了下去。


    「哦豁,耳朵红了!耳朵红了!」


    「吼吼我还以为进步了多少呢,原来还是那个纯情小学鸡」


    「高攻低防啊」


    要你们管!


    褚褐气急败坏瞪了文字条一眼,把她们吓了一跳。


    「哎呦喂突然转了个头,我差点以为他在瞪我呢」


    「我去这个近距离美颜暴击,果然长开了之后攻气十足,我为我之前暗戳戳磕过的两口青褐道歉」


    「拒绝逆CP!让我们扬起褐青的大旗!!」


    「该怎么说呢,别看褚褐现在对青遮一副痴迷的样子,他要是知道了青遮一直心心念念的是想要夺舍他,纯爱小狗估计得当场异化」


    ……什么?


    夺、舍?


    褚褐瞳仁极快颤了一下。


    是——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说实话我居然还有一点期待这一幕,我就喜欢虐的嘿嘿,最好虐得心肝儿疼,想象一下,天降大雨,青遮打着伞,褚褐淋着雨,然后揪着心脏处的衣服痛苦地说——」


    「为撒子分手总在下雨天」


    「去去去,破坏气氛,叉出去」


    「哇,自己一直喜欢的人脑子里整天想的却是如何杀死自己,嗯,是有够虐」


    ……原来青遮一早就是抱着这样的目的才来接近他的吗?


    褚褐垂眸。


    这真是、这真是——


    太好了。


    褚褐嘴角开始上扬。


    这真好。


    他美滋滋地想。


    这不就证明了我对青遮是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存在了吗?


    我是特别的,嘿嘿。


    “褚褐?”


    青遮看他不说话,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怎么了?”


    “我没事,青遮。”褚褐眼睛亮闪闪的蹭了蹭青遮伸过来的手,“我先去练剑了。”


    青遮看着褚褐雀跃离去的身影,捻了捻手指,不解。


    怎么突然又高兴起来了?


    青遮起身,走到门口倚着门,褚褐现在手里握着的是把普通的细剑,和他用惯了的落九天不同,不趁手的武器让他把好好的剑法使得稀烂,青遮终于看不下去了,喊了停。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青遮拿过他的剑,“这剑细,不能用你惯常的练剑姿势,来,看着。”


    青遮挽了个剑花,明明刚才只是看了个大概,却已经能将他的剑法复刻得八九不离十。细窄条的剑和青遮身量十分相配,舞起来有着轻飘飘之感,落地的力量却不减他半分。


    终于,青遮一剑横过,剑尖停在了他的喉前,收了势。


    “看懂了吗?不必一招一式都仿照我,我只是让你意会。”


    “看懂了。”褚褐接过剑,目光却盯着青遮,“青遮会的真的好多。”


    青遮不以为意,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刚入剑道的新手,和那些剑修大能肯定比不了,“以前看的书杂,随便练了练。”


    怎么会是随便练的呢?


    褚褐摩挲着剑柄。


    虽然只是舞了几下,但能看出来青遮下盘稳定,基础扎实,应该是下过功夫的。不止剑法,青遮最得心应手的符篆和阵法,在这上面的天赋更是绝佳。


    褚褐起剑,青遮就站在他旁边,纠正着他拿惯了重剑从而用力过猛的姿势。


    有天赋,又肯学,但是却只能止步于炉鼎的体质,终其一生碌碌无为,换成任何人都会不甘心吧。


    那么产生想要夺舍的想法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所以,你选中的人是我真的是太好了,青遮。


    褚褐被青遮一尺子打在了腿上,耳边传来青遮带着明显疑惑的声音。


    “是练剑,你跳起来干嘛?”


    “哦对不起青遮,我走神了。”


    因为无论你要对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所以,请尽情利用我吧,青遮。


    咚咚。


    “抱歉,我打扰到你们了吗?”杜长卿敲了敲敞开的院门,脸上挂着浅淡的笑,“青遮,能把阿褐暂时借我用一下吗?”


    第77章 开眼花


    尽管褚褐再三说青遮你可以留在这里听,没关系的,但青遮还是选择回了屋。


    “反正你会告诉我的,对吧。”


    青遮这样说。


    如果不是交易需要,他向来懒得去管别人的事,也不喜欢对别人的事情多加置喙。再加上他又困得慌,他本来不应该这个点儿起的,只是感觉到附近有心魔的气息才醒了过来。


    “别看了,人已经走了。”杜长卿慢条斯理,“阿褐啊,再喜欢对方也要有个度吧,「你可以留在这里听」是什么意思?你把我们的计划都告诉他了?”


    “是「你」的计划,不是「我们」的计划。”褚褐咬字眼,明明白白划开界限,“制定计划的是你,我只是负责帮忙执行。”


    “什么啊——”杜长卿拉长了声音,“你是在逃避吗?是因为害怕被青公子责备你和我狼狈为奸、同流合污,所以才编造出来了一个仿佛你是被我强迫的理由来安慰自己、说服自己?”


    “你想多了。”褚褐擦拭着手里的剑,“我只是单纯不喜欢你在言语上耍心机,把我们两个绑在一块儿而已。”


    明晃晃的嫌弃摆在眼前,杜长卿笑不出来了。


    “你居然摘了三弟的目葵?”他迅速转移了话题,他很擅长这一招,“三弟可是很讨厌别人动他东西的。”


    “说了是送给你的之后,小公子便欣然同意了。”


    啊,原来用的是这个法子。不过也不意外,三弟那个只会仗势欺人的蠢货怕是好骗得很。


    “可要是被三弟注意到了我房间里没有目葵怎么办?你要不真的送我点儿?”


    “你不会想要的。”


    杜长卿以为褚褐是不愿意送给他,“怎么会,如果是阿褐你送的话,即使是目葵,我也很乐意把它摆在我的房间里的。”


    “不,你真的不会想要的。”


    褚褐的眼底似乎泛起了些黑红色的雾气,仿佛一个危险的讯号。


    “除非,你想被我日日夜夜监视着。”


    摆在窗台上那一茶壶花,某一枝突然掉转了头,朝着杜长卿这个方向一歪,拳头大小的花盘一晃神变成了一只眼睛,对着他眨啊眨。


    杜长卿悚然一惊,吓得退后了好几步。


    “你!……”


    “看,我都说了,你接受不了。”褚褐轻笑,瞥过来的黑魆魆的眼神让杜长卿不禁寒毛直竖,后背生凉,不自觉又退后了一步,“怕什么,那只不过是一些偶尔会睁开眼睛的花而已。”


    杜长卿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你、你不会把杜府上下所有的目葵都……”


    “啊,谁知道呢。”褚褐意味深长,“反正它们平时又不会把眼睛露出来。”


    杜长卿开始觉得反胃了,一想到杜府上下到处开满了一只只会转动的眼珠子,呕吐感先于惊悚感爬上了大脑,他的脸唰一下子白了,半天才找回自己声音:“……你胆子真够大的,这里可不是你能够随便乱来的地方。”


    “不就是镇守仙家么。”都已经在长老会面前大闹一场了,镇守仙家什么的对他来说早就已经不够看了。


    杜长卿虽然早就知道褚褐不是个简单人物,但还是被他语气里轻描淡写的、不加掩饰的不屑一顾给惊到了。


    他当然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只不过作为镇守仙家里的人,哪怕他是最不受宠的那一个孩子,从小到大耳濡目染受到的教育都是杜家是水纱洲权势的象征,无人敢忤逆践踏。


    “你在发抖。”褚褐肯定,他甚至都没有转头去看,“害怕了吗?可是,你不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把我带回来的吗?现在怎么又害怕了起来,都到这种紧要时候了还想逃避吗?是觉得反正计划的执行人是我,不是你,这么一想就能减轻你意图杀掉自己亲弟弟和父亲的罪责吗?”


    被自己的话给反堵回来了的杜长卿噎住了。


    是,他的确是抱着这样见不得人的目的才把褚褐带了回来。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他难得感觉身体轻快了很多,于是起了出门散心的兴致,并且还没有带护卫,心想着反正就一会儿功夫,很快就回来了。


    结果被算计了——算计他的是谁他不知道,但无外乎是三弟或者是父亲,这一发现让他整颗心都凉透了——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神仙病缠上了他,对他穷追不舍,一直追到了莎河附近,眼见着就要死于神仙病的利爪之下了,河中央突然飞出一道灵力,击中了神仙病。


    “……滚。”


    灵力的主人艰难地坐起身,睁着双黑红色的眼睛,恶狠狠却又虚弱地命令道。


    “滚!”


    然后心魔就真的滚了。


    那人撑不住,又昏了过去,杜长卿心惊胆战地、一步步地挪过去查看,作为杜府里的公子,他怎么会认不出来这个人身上飘着浓郁的心魔的气息。


    难道也是水沙洲里“不幸”患上神仙病的人?但他似乎保有神志,且居然能命令心魔行动。


    在一刹那,杜长卿忽然想到,如果这个人能为自己所用的话,那杜府就……


    于是他把褚褐带了回来,本来他还担心瞒不过府里的人,谁知道褚褐在醒来后,身上的心魔气息就慢慢消失了,眼睛的颜色也变回了正常人的黑色,似乎身上的神仙病已经痊愈了。父亲信了他口中所说的「褚褐在患了神仙病的人面前救了他」的言论,同意了他把褚褐留下来当个护卫。褚褐也的确不负他所望,杜府里被牵引出心魔的人越来越多,他想得到的东西离他也越来越近了。


    对,他想要的东西。所以现在,他不能和褚褐撕破脸皮。


    杜长卿迅速将反胃感压了下去,脸色也好了不少。


    褚褐目睹了他整个变脸的过程,小小惊叹了一声,只能说,欲望,果然是一种能让人脱胎换骨的东西,连生理的反应都能克服。


    “你就不怕青公子知道?”杜长卿起了另一个话题,指了指那一茶壶在风中摇晃着身子的目葵。


    “青遮不会知道的。”而且,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青遮他,其实是个挺扭曲的人,表面上似乎很讨厌别人盯着他看,但要是这个“别人”换成了褚褐,他就变得无所谓了,可能是因为他被青遮划进了自己人的范围内,所以再怎么样都不会有关系。


    真不知道他这是在乎我,还是不在乎我。


    “二公子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听说今天早上三弟的贴身侍女,那个叫小倩的孩子,被你治好放走了。”


    “她只是个凡人。”


    杜长卿却摇头,“杜府上下所有人都有罪,包括她,你不应该把她放走的。”


    “这罪的根源难道不是你的父亲吗?关一个侍女什么事?”褚褐不以为然,“要是照你这么说,活在这个世上所有人都有罪,我们就不应该诞生,因为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恶,有欲望,恶又催生恶,欲望又催生欲望,如此下去,绵延不绝,生生不息。那么斩断恶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褚褐仰头,看向今天阴冷的太阳,轻声:


    “那就是让所有人都去死好了,只留得这白茫茫世间一片净土好了。”


    杜长卿本以为他今天已经被褚褐吓的足够多了,现在看来,刚刚的眼睛花只是皮毛,这个家伙原来思想这么危险吗?


    “我开玩笑的啦,别认真嘛。”褚褐蓦然朝他笑了,“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可不能死,死了青遮怎么办?”


    “靠着别人作为信念活下去可不是什么好事。”


    “人都是要靠着什么东西才能活下去的,钱、权、色,好的追求,坏的追求。”褚褐捻着手指,“说白了就是欲望,人要靠着欲望而存活。而青遮就是我的欲望。”


    居然会有人这么直白的说出别人是自己的欲望这种话来吗?


    杜长卿略略无语,真心实意发问,“他知道你是这种恶劣的家伙吗?他不会觉得失望吗?”


    “你想多了,青遮他……”


    是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就算真的变成恶贯满盈的恶贼,大概也只会说出来一句褚褐就是褚褐吧。他不在乎我究竟是什么样子,也不在乎我变成什么样子,似乎有着满心的包容和信任。但从另一个角度来想,会不会也是因为他不在乎我,所以才无所谓我变成什么样子呢?


    褚褐不说话了。虽然他告诉了自己不要患得患失,只要青遮在他身边就好,但「爱」这种东西,本身就是不讲道理的。


    杜长卿:“他都不知道你真实的样子,这样的话,他喜欢的只是你装出来的样子吧?如果在喜欢的人面前还要隐藏真实的自己,那就不叫喜欢了,你在委曲求全自己来附和对方,不觉得太可悲了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真实的样子,和我在一起不好吗?在我面前你不用隐藏自己的真实个性。”


    杜长卿不想放弃,褚褐是真的好用,脸也长在他的审美点上,又和他联手做着弑父杀弟这样不为凡世所容的勾当,尽管身上还有着他不喜欢的地方,但他有足够的自信能将褚褐完全改造成符合自己心意的东西,只要褚褐肯点头跟他。


    “你说你知道我真实的样子?”褚褐玩味,“别开玩笑了,你不知道,你要是真知道了我是什么东西,大概只会惊叫着逃跑。行了,二公子,你也不必再对我说这种话了,我该走了,现在这个时辰,我得去给小公子熬汤了。”


    第78章 血靓汤


    一锅上好的汤的熬制究竟要经过多少个步骤?


    “你们下去吧,留我在这里就好了。”


    “是,褚护卫。”


    几个烧火的伙计安静地退出去了,火炉上坐着的砂锅正冒着袅袅白雾,香气扑鼻。


    杜兰然是个很爱喝汤的人,每餐必备一盅汤,这也是他将褚褐从杜长卿那边抢过来的原因之一,褚褐做饭很好吃,煲汤更是一绝。


    就是不知道这位小公子还有多少时日能喝。


    褚褐手指化刃,慢慢剺开腕部的皮肤,黑红色的血一滴一滴落进锅里,溅开成边缘锋利的小花,然后冉冉下沉,和金灿灿的汤体逐渐融合。


    “啊!你在干什么呢!”


    突然,一道声音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你在汤里加了什么!”


    岳子程瞪着眼睛,不由分说拽过他的手举起来,然后就看见了上面汩汩流动的血,脸直接白了。


    “你、你,”岳子程难以置信,“你怎么……”


    他吓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怎么会有人往补汤里加血呢,虽然刚才在门口看见褚褐的动作,他已经觉得不对劲了,但没想到是这么糟糕的不对劲。


    “你怎么进来了?”没人看着门吗。褚褐抽回手,似笑非笑,“看见了?哎呀,那可怎么办,要——”


    褚褐猛地贴近,“——杀了你吗?”


    岳子程惊叫一声,抱着药篓吓跑了。


    “你吓他干什么?”青遮饿了,来找吃的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我不爽他。”褚褐手指随意一划,腕部的血止住了,“他很喜欢你,青遮。”


    “我知道。”青遮摸了块桃花酥,放在嘴里慢慢嚼着。


    褚褐定定望着他,“然后呢?”


    “然后?什么然后?”这还需要然后吗?青遮不解,他喜欢我是他的事,又不是我的事,所以问我做什么?


    不过青遮觑了一眼褚褐的神色,忽然福至心灵,“你,莫非是吃醋?”这词是这么用的吧。


    “稀奇。”褚褐没想到居然会被青遮戳破心思,“青遮原来知道还有吃醋这一回事啊。”


    “少阴阳怪气。”


    青遮反手拍了下褚褐的脸,力道不重,刚吃过的糕点渣沾在他的手指上,不可避免地被这一拍一同带到了褚褐脸上,留下了点点粉色的痕。


    “你就不怕他把你在杜兰然汤里放血的事情捅出去?”


    “他看起来不算太蠢,小公子不经事所以他一定不会先去和小公子说,家主最近几天又不在家,他在杜府里唯一认识的只有二公子,所以他一定会先去找二公子。只要他去找了二公子,凭借二公子那条三寸不烂之舌,一定不会让他把这件事情闹大的。”


    褚褐大拇指一抹,擦去了脸上的糕点渣,“青遮很饿吗?要不要我给你做点什么?别吃这些东西了,味道很一般。”完全比不上我做的。


    “的确没有你做的好吃。”青遮咽下最后一口,“不过不用了,你还是先去给杜兰然送汤吧。”


    “既然这样,好吧。”褚褐叹息着,为不能给青遮亲手做饭有些遗憾,“那青遮,我先走了。”


    青遮看着褚褐端着盛好的汤离开,磨了磨牙。


    奇怪,闻着这个味道,怎么他感觉更饿了。


    桃花酥没了,他摸了块麻糖,嘎嘣咬了下去,甜味没尝到多少,咬开就囫囵咽了,屋里全是他面无表情咔嚓咔嚓咬糖的动静。


    嘶,牙好痒。


    青遮使劲咬了咬牙,好像自从醒来之后就出现这个情况了,虽然痒的频率不高,但炉鼎的身体脆弱,所以青遮一向很关注自己的身体状况,如此反常的现象自然不会被他忽略。


    难道是磷罗绸的缘故?


    青遮又咬了块糖。


    在他回到房间后,不多时,有人来敲了门,是一个没见过的小厮,手里端着眼熟的砂锅。


    “青公子,这是褚护卫让我带给您的。”小厮将砂锅放在桌子上后朝他行礼,“他让我转告,他多熬了一锅不带血的汤,因为时辰来不及,所以味道可能差一点,让您见谅。还有,接下来几天他会很忙,可能没有多少时间来看您,所以先让我替他说句抱歉。”


    在听到“不带血”三个字时,青遮挑了挑眉。


    “你,”他打量着小厮,“靠近点。”


    小厮听话地走了过去。


    “抬头。”


    眼睛无光,眼神呆滞,被控制了么。


    “行了,退回去吧。”青遮掀开砂锅的盖子,“他还说了别的吗?”


    “褚护卫还说,您安心在这儿住着,没人会来找您麻烦,以及,虽然您可能不乐意,但他要擅作主张一回。”


    青遮舀汤的动作停了,“擅作主张什么?”


    “抱歉。”小厮摇摇头,“关于这个褚护卫没说。”


    算了,随他去吧。青遮挥挥手,让小厮退下了。


    他低头尝了一口碗里的汤,是乌鸡汤,鲜的,甜的。


    嗯,好喝。


    他又舀了一勺。


    味道非常好,是褚褐一如既往的水平,不过,总感觉少了些什么,跟他刚才闻到那一锅味道不太一样。


    时辰不够的缘故?应该不是吧,他可尝不出来这种细微的区别,他给自己做饭都是追求一个能下嘴就好。


    那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青遮捏着勺子,无意识地在碗里搅和,金色的汤汁随着他的动作一圈圈漾开波纹,圆润的弧度生长再生长,像一轮金灿灿的太阳。


    太阳。太阳。


    青遮鼻尖萦绕着汤鲜甜的气息,走了神。


    金色的太阳。白色的太阳。红色的太阳。红色。夕阳。残阳如血。


    血。


    当啷,勺子被撂下了,碰到了碗,发出了清脆的一声。


    是了,就是血。青遮低头看着碗里的汤。端给杜兰然的那一锅里放了褚褐的血,所以闻起来才不一样。


    青遮重新舀了勺汤,送进嘴里。


    所以,他刚刚的饿,是对褚褐,不是对汤,他对褚褐起了食欲?


    好像,也不意外,褚褐是心魔吧,他修炼的磷罗绸只会对两种东西起食欲,一是长老会那些同样练了禁术的人,二便是心魔。


    青遮不禁回味起了前几天吃到的半残心魔,下意识地吞咽了下喉咙,刚喝进嘴里的汤顿时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糟糕。


    青遮咬了下舌尖,企图让自己清醒,但没什么用。


    有点,想尝尝褚褐的味道。


    _


    接下来的几天,褚褐果然如他所说,几乎不怎么回院子,而青遮对褚褐的食欲,被那碗汤一勾,愈发汹涌起来,已经接连着几天没吃好饭了。


    啧,要饿死了,无论吃多少都感觉好饿。


    青遮没什么胃口地推开今天小厮送来的饭菜,“他人呢?”


    “回青公子的话,褚护卫现在应该在二公子那边。”


    又跑到杜长卿那边去了。


    青遮烦躁地扒拉着饭,筷子戳到碗底,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什么啊,哪有主人正在饿肚子家犬却跑去别人家的道理。好烦,想打人(狗)。


    「青遮,你知道吗?你现在可是一脸幽怨的表情呢(指指点点)」


    「没办法,被留下来独守空房的人就是这样的(摊手)」


    独守空房个鬼!


    青遮冷冷瞪了弹幕条一眼,把文字们吓得都跳了起来。


    「吓死我了麻麻」


    「怎么这两人最近动不动就给特写」


    「给特写还不好啊,还不赶快截屏(嘶溜)」


    「问题是,每次给特写的时候都很诡异啊,眼神都好冰冷(瑟瑟发抖)」


    “你还不退下吗?”青遮问小厮,每次来送饭、传话时对方的速度都很快,据说是因为褚褐不喜欢他在青遮房间里待的时间太长。


    嗯,果然是小孩子心性。


    尽管青遮现在确定且承认了褚褐对他存在爱,不过他对「爱」这种东西可谓是一无所知,所以自然而然地认为褚褐的行为是出于没长大的小孩子脾气作怪。


    毕竟小孩子就是会把自己亲近的人看得很重、不想让别人拿走嘛。


    “今天不急,青公子。”小厮恭敬,“褚护卫说,马上要结束了,让您先耐心等一等。”


    “结束了?什么……”结束了。


    砰!


    院子外面忽然响起了好大一声动静,像是什么重物砸到了地上。


    青遮是坐在院子里吃饭的——他保留了在不周山的习惯,只可惜青梅树不生长在鳞湾,要不然真就一模一样了——所以他清楚地看到,红色的血沿着院门底下的缝里流了进来,一直蜿蜒到他脚底。


    青遮意识到了什么,起了身,走到院门旁,小厮自觉跟了上来,一声不吭。


    门被他推开了,一具靠着门的尸体失了支撑,软软地倒了下来。


    是小倩的脸,前几天才见过。


    “啊,抱歉抱歉,吓到你了吗?青遮。”杜长卿一身白衣干干净净站在不远处,身旁还有一个岳子程,二人站得极近,看起来关系亲密。


    褚褐有说过,杜长卿想要拉拢岳子程,哪怕岳子程不是神仙病真正的治愈者,他那一身医术和水纱洲神医的名头也足够分量让杜长卿对他另眼相看。


    从这个站位来看,杜长卿应该是如愿了吧。


    “抱歉啊。”杜长卿一副歉疚模样,“这位是三弟的贴身侍女,患了神仙病发疯乱跑,从树上失足跌下来了。”


    他指的是护卫院外的那棵十多丈的树。


    “她能爬上去也是厉害。”青遮仰头,“专挑我院子外的树爬更是厉害。”


    杜长卿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杜长卿。”


    青遮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斜过眼去看他,一眼就看到了他手上的家徽戒指。


    “你是故意来恶心我的?”


    第79章 恶戏码


    杜长卿是专挑了父亲回来的那一天作为自己重生的日子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寓意很好。


    所以,在这一天到来之前,除了父亲以外的所有阻碍都要清除。


    譬如杜兰然。


    “依你的性子,难道不是直接杀了更好么?”褚褐问。


    “毕竟是亲弟弟嘛,还是希望他多能活一段时间。”


    真希望他多活一段时间就不要起杀心啊。褚褐睨他一眼。之所以不直接杀了对方是因为想借心魔折磨他吧。


    “公子。”阿莲端着碗闻起来苦兮兮的东西过来了,“这是用岳郎中给您开的方子熬成的汤药。”


    “放那儿吧。”


    “是。”


    褚褐不爱闻苦味,所以往旁边躲了躲,“按理来说,岳子程给小公子看完病后就可以回家了,但他没有,还一直留到了现在,是不是你和他说了什么?”


    杜长卿困惑地——大概率是装的——“咦”了一声,“阿褐不是应该最清楚不过了吗?”


    我清楚?我清楚什么?褚褐的目光扫过那碗熬得红到发黑的药,蓦然想起了什么。


    “你说的不会是前几天他看见我在小公子补汤里放血的那件事吧?”


    “是啊,子程可吓得不轻,我安慰了他好一会儿。”


    是骗了好一会儿吧,他都能想象到杜长卿对岳子程到底说了些什么话。说实话,杜长卿的确是个卖可怜的高手,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确实可怜,那些过往也都是真实的,不是捏造,他极其擅长将这些过往中的“可怜”转换成获利的工具,岳子程又是个非常容易看透的老实人,轻而易举听信了也正常。


    杜长卿语重心长般,“这种事情阿褐还是要多注意一点比较好,毕竟可不是每个人都会像子程那样好骗哦。”


    “我不关心这种事。”就算岳子程真的打算朝小公子甚至是杜家主禀报此事,对他来说也只不过是稍微造成了一点点的麻烦罢了。


    “阿褐还真是无情啊。”杜长卿叹息,“你对那位青公子也是这样吗?”


    他对青遮当然不是这样。他对青遮啊,可是能付出所有。所有的所有。


    杜长卿温温柔柔:“觉得自己能为对方付出一切甚至是命的人,都只是感动自己的蠢材哦。”


    “青遮不会这么想。”


    “怎么,你的青遮是会在你死后伏在你身上痛哭流涕的类型吗?”


    “不,青遮大概是那种「要死也请别死在我的眼前碍我的眼」的类型。”


    杜长卿:“……”


    呜哇好可怕,这不比他更刻薄吗?


    “不过,我很赞同你的观点。”褚褐漠然,“如果在对方不需要的情况下还执意地付出一切甚至为他死掉,对于被留下来的那个人说,这不是救赎,是累赘。”


    杜长卿不解,“那你现在为青遮做的一切是——”打自己的脸么。


    “因为青遮需要我啊。”褚褐轻描淡写,并疑似有炫耀的成分在里面,“我刚刚说的情况有个很重要的前提,对方不需要。可是青遮不一样,青遮需要我。”


    ……他就多余问。


    “更何况,我不会给青遮造成累赘的,我会本本分分、顺其自然地死去,不是为谁而死,而是自然而然的死去,就像提前书写好的命运一样。”


    “说的好听。”杜长卿这么多天也了解了些褚褐的脾性,一个问句就轻而易举打破了他的伪装,“你甘心?”


    啊,不甘心,当然不甘心。


    褚褐指甲狠狠掐进肉里,表情僵硬地维持着不变,眼神却阴郁起来。


    他当然想为了青遮而死,最好是死在青遮怀里,最好身体里的血能全部溅出来将青遮染红,最好青遮永远不会把他忘掉,最好青遮能永远背负着一个叫作“褚褐”的诅咒活下去。


    但是青遮不会这么做的。他知道青遮不会这么做的。


    所以为了不给青遮造成麻烦,他要老老实实地死去,要像无数年龄到了就走了的老人一样顺其自然。


    褚褐避开了杜长卿的问题,“我能做的已经做完了,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


    不想回答问题就逃避吗?这不就是不甘心的意思了么。


    杜长卿看着褚褐的背影喊,“我提前问一下,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吧。”


    “当然,那是你的弟弟。”又不是我的。


    “那就好。”


    杜长卿意味深长,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起了好奇心。对青遮。


    他模糊了人称,算是耍了一个小小的心眼。他和青遮见面不多,只有一个模糊大概的印象。青遮和褚褐一样,不会轻易听信别人的话,但他又和褚褐不一样,褚褐是会分辨出他说出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而青遮看过来的眼神却明明白白地写着,我不管你是真是假,只要你对我没有价值,在我这边就全是假的。


    真是自我啊,甚至自我得有点过了头。


    杜长卿不禁感慨。


    褚褐自己说过,他很擅长应付别人,这一点杜长卿也同意,能在他那个矫情三弟手底下撑过一个月,还能把人哄得眉开眼笑,确实厉害。青遮就不一样了,他和褚褐完全相反,根本不会去顾及别人的感受,这样的人只要是生活在有人的地方,就会很艰难吧,因为人和人之间,最先开始的一定是虚与委蛇。


    那么,杜长卿好奇的地方就来了,一个人为什么会喜欢上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呢?是出于对自己没有之物的渴望吗?还是对于一个冷冰冰美人的征服欲在作怪呢?


    像青遮这样的人,会有除了冷脸以外的其他表情吗?他看见死人会害怕吗?他看见可怜的人会流泪吗?他知道褚褐的真实性子后会感到意外吗?


    杜长卿是个寻根究底的好学生,为求甚解,他精心准备了一起死亡,定在了青遮的院门外,然后迫不及待地等着看青遮的表情——


    没有变化。


    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的血、尸体、然后再转移到他的脸上,整个过程半点变化都没有,好像站着的活人和地上的死人在他眼里没什么区别。


    “你是来恶心我的?”青遮问。


    “怎么会?这只是个意外。”杜长卿笑了,“当然,如果青遮你感兴趣的话,前院有一场好戏,要不要来看一看?”


    “没兴……”


    “阿褐也在那儿。”


    青遮停住了,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饥饿感和食欲涨潮似的翻涌上来。


    “前院在哪儿?”


    _


    褚褐没想到杜长卿把青遮给带来了。


    “你这是要干什么?”褚褐挑眉。


    “阿褐不是答应过我,随便我做什么吗。”


    “……哪来的「答应」?”褚褐烦躁,偏偏掌管结界的绳子还捏在他手里,要不然他早就冲到青遮那边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别随便扭曲我的话。”


    只能说杜长卿的确是摆布言语的一把好手,仅仅是换了个顺序,就能使意思天差地别。


    “青遮。”杜长卿做出邀请的手势,“请坐。”


    “不用了。”一见到褚褐的脸,青遮仿佛就闻见了那股让他魂牵梦绕的甜腥气,口中顿时津液横生。


    烦死了。


    青遮一边嫌烦一边咽口水。他最讨厌不受控制的感觉了,最好赶快让他咬一口过了瘾好把这见鬼的饥饿感压下去,可偏偏褚褐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仅仅是投过来一双陡然亮起来的眼睛。


    “好吧,随青遮喜欢好了。”杜长卿让褚褐松开手中紧攥着的绳子,面前一直模糊着的结界变得清晰,显现出里面的两个人来,一个是被拴着的、张牙舞爪的杜兰然,还有一个穿得雍容华贵,脸不认识。


    “介绍一下,我三弟,还有我父亲。”杜长卿嘴角的笑逐渐狰狞,“请各位过来是为了见证一下,被一直宠爱着的小儿子,会不会为了活命咬死他的父亲呢。”


    青遮这才艰难从褚褐身上分出心神来,发现周围站了一圈又一圈人,看穿着都是杜府里的小厮侍女,此刻正两三个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示威吗?还是报复?


    青遮强迫自己忽略掉不远处站着的褚褐,开始思考。


    是报复吧,看杜长卿的表情,一脸的快意,眼里写满了大仇得报。


    结界内,完全心魔化的杜兰然已经咬上了杜家主的腿,刺耳的尖叫声都快冲破天了,周围的家仆们受不了这血腥的一幕,纷纷也跟着尖叫,震得青遮耳朵疼。


    更别说身旁还有一个杜长卿在喋喋不休:“……真是父子情深感人的一幕啊,哪怕是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得了神仙病,也依旧不愿意将家主的位子传给我这样的一个废人,他能想到会有今天发生的一切吗?他最喜欢的小儿子爱不释手地抱着他啃……”


    啊。好吵。


    青遮垂在身侧的手嗒嗒敲着身体,速度越来越快。


    好饿。


    好烦。


    “……说起来,这一切还真是多亏了阿褐呢,要不是有阿褐护着我,说不定……”


    “你。”青遮终于出声了,他不耐烦地把头转了过去,“吵死了,闭嘴!”


    一个人饿了太久,脾气是会变差的。


    褚褐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不对劲。青遮很少外露情绪,哪怕是骂人滚,也都是冷呲呲的,但刚刚这句却带上了明显的情绪。


    被打断的杜长卿难得在人前冷了脸,“青公子难道不觉得这一幕很有趣吗?”


    “我只看到了恶心。”青遮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杜长卿,“我对你的欲望没有兴趣。”


    欲望,欲望。


    杜长卿摸上了自己的脸,怔然。


    原来我现在的脸上是这样一副表情吗。


    “还有,不要随便支使我的人(狗)。”一直叫着阿褐、阿褐的,听着就烦。


    “恶心?青公子口口声声说着别人的欲望恶心,那你自己的呢?”杜长卿盯着那张似乎永远都是一个表情的脸,“每个人都会有欲望不是吗?”


    你的呢?你对褚褐不也有什么欲望吗?要么是爱,要么是利用,否则以你这样自我的性子怎么会允许褚褐一直跟着自己。


    你会怎么辩驳我呢。


    “你说得对。”出乎意料的,青遮却附和了他,没有和他辩驳,因为没有意义,“只要是活着的人都会有欲望,所以每个人都恶心,每个人都该死,大家都只不过是在「该死」的命运里寻找求生之法的罪人罢了。”


    世间是罪人横行的炼狱,活着是同类之间互相倾轧的结果,这才是真实。


    杜长卿被青遮丝毫不加遮掩的戾气堵住了嘴,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褚褐,走了。”青遮招了招手。


    褚褐立刻跟了上去,有些担忧地低头询问,“青遮,你不舒服吗?”


    离近了,更饿了,但青遮不可能在杜长卿他们面前做出出格的举动来,所以只能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青遮?青……”


    出了前院的那一瞬间,褚褐感觉领子被揪住了,然后往下一扯——


    一点微凉的柔软东西,贴上了他的侧颈,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压抑的声音:


    “别乱动,让我咬一口。”


    第80章 异化生


    岳子程作为郎中,不怕血,更不怕尸体,所以是结界外除了杜长卿外最淡定的人了,最后被咬得七零八落的残肢还有终于受不了把自己掐死了的杜兰然的尸首,都是他来收拾的。


    他不知道杜长卿的全部计划,他只知道眼前的杜家主和杜小公子是这次“水纱洲神仙病事件”的罪魁祸首。一开始被杜长卿告知要做什么时他还吓了一跳,觉得太残忍了,但杜长卿很快凭借一套“他们是罪人,被咬被砍发疯发癫甚至死亡都是一场对水纱洲的赎罪”理论成功说服了岳子程,毕竟这位小郎中是个坚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天真家伙。


    “子程,你好像没什么精神。”杜长卿又恢复了温和的示人面貌,“刚才那一幕吓到你了吗?”


    “还好。”岳子程忧心忡忡,“我、我只是有点担心青遮,你是和他吵架了吗长卿?”


    他只是个凡人,没有五感绝佳的耳朵,站得又远,只看见了青遮和杜长卿说了几句话后离去的身影,出此猜测情有可原。


    “子程很关心青遮呢,你们俩一定是很好的朋友吧。”


    岳子程红了耳朵,“不不不,我们还算不上朋友,他只是我的病人,郎中关心病人应该是很正常的吧……哈哈,哈哈。”


    嗯,蹩脚的说辞。


    杜长卿在心里点评。


    从第一天见面,他就知道青遮不可能是岳子程的药童,也很清楚岳子程对青遮的心思——拜托,这种把所有心思写在脸上的老实人,简直不要太好猜。


    “子程不用担心青遮的身体,有阿褐在呢。”果然,褚褐的名字一出,岳子程就变了脸色,杜长卿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继续尝试着煽风点火,“阿褐说过,青遮是他很重要的人,所以他一定会照顾好青遮大病初愈的身体的。说起来我前几天还听阿莲提起过,阿褐会亲手给青遮煲汤呢。”


    “煲汤?”岳子程唰站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溜圆,语意不明地重复,“煲汤!”


    他开始焦急地踱步,一边走一边咬着指甲,“青遮、青遮他喝了?!那个人不是会在汤里面加自己的血吗?青遮是不是不知道?”


    他早在目睹了褚褐放血的那天就被杜长卿告诉了关于褚褐血的用处,现下满心满眼全是对青遮的担忧。


    “哎呀。”杜长卿装模作样,“阿褐那么喜欢青遮,应该不会这么做吧?”


    “不不不,我们不能以正常人来论他,那个人就不是好人!”岳子程斩铁截铁,“面对陌生人——哪怕对方的确做了坏事,但那也是一条鲜活的人命——他都会毫无顾虑地下毒,发现他的秘密被我撞见后会威胁要杀了我……对,对!没错,他会伤害到青遮的,一定会!”


    啊啊,所以说我最喜欢岳子程这类人了。


    杜长卿嘴角扬起满意的笑。


    既好懂又好骗,他就和千千万万的凡人一样,是个标准的「人」,有善心,也有恶意,在面对有可能是自己情敌的人的时候,他必定会充分发挥人性里的恶,无限制地贬低、打压对方。


    而他只不过是随便说了几句话,就轻易地让对方相信了褚褐是这场血腥狠毒计划里的主谋者,是个坏种,杜长卿只是个逼不得已、如果不干掉父亲弟弟就活不下去的可怜的受害者。


    “长卿,我……我们得去告诉青遮这件事。”岳子程踱完步了,表情坚定,“他得知道褚褐会对他做什么才行。”


    上钩了。


    “好,我陪你一起去。”


    青遮对无关紧要的人的死亡会无动于衷,对没有价值的人说的话会充耳不闻,所以我对他的试探才得不到结果。


    去护卫院子的路上,杜长卿落在雄赳赳气昂昂的岳子程身后,在心里盘算着。


    如果是他的救命恩人说的话呢?如果是一个全心全意为他着想的人对他表示了关怀呢?青遮仍然会是那副冷冰冰模样吗?


    只可惜,杜长卿没能如愿看见他想看见的场景,走在他前面的岳子程率先站在了青遮半掩的房门外面,只不过几个呼吸,脸就变得煞白,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


    “子程,怎么了?”


    他跟过去一看,同样惊住了:


    青遮,那位漂亮得不像话同样脾气冷得不像话的人,此刻正坐在一个人的怀里,一段皓白的手臂勾住了那人的脖子,整张脸埋在那人颈窝处,不用想都知道这二人在做些什么。


    “这……可真是……”


    他还没能措出什么辞来——难以置信,他居然也会有语塞的一天——屋里人就听见了动静,猛地转过头,瞥过来一双阴涔涔的蛇眼,他当即头皮发麻,下意识做出了应敌的姿势。


    砰!门毫不客气地关上了,大概里面的人此刻正忙事,没功夫理会他们,所以只是瞪着眼睛吓了吓他们。


    “青遮,怎么了?”


    屋里,因为视角受限,褚褐没能看见门外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听见了一些窸窸窣窣像小老鼠一样的动静,再一转头,门就已经被青遮关上了。


    “没什么,老鼠。”青遮把他的头掰正回来,不耐烦,“专心点。”


    “我很专心了,青遮。”褚褐很享受青遮现在因为失控而难得外显出来的真实情绪,揽着青遮的手从背搂到腰,再搂到再下面一点的更柔软、更有弹性的地方,偶尔配合着青遮的动作移到他的脖子处,温柔地捏着青遮后颈那块软乎的肉,“青遮,我现在才发现你好小一只哦。”


    “……再多嘴宰了你啊。”


    青遮也是坐在褚褐身上才发觉出这个跟了自己那么久的小崽子完全长开了的事实。


    先不论哪怕是坐在身上还高出他一头的个子,骨架都大了一倍不止,抱着他的时候身体能够完完全全笼住他,像一张厚实的被子。


    “什么啊,我在青遮眼里就只是一床被子吗?”褚褐委屈巴拉。


    “你看不起被子?”青遮凶巴巴地揪他领子。


    要是搁在以往,青遮怎么可能会说出这种话来,可是此刻正不断被满足的食欲和肚子里渐渐充盈的饱腹感让他的大脑不断冒泡,失去了一切的理智和自制力,各种平日里绝对不会说出口的傻话不断地往外蹦。再加上面对的是褚褐,他下意识地任由自己放纵了。


    “看得起看得起,被子最棒了。”褚褐哄他,语气似乎透着无奈,“不过,青遮,你还没吃饱吗?”


    青遮第一下咬上他脖子的时候,他被这一点都不青遮的行为吓了一大跳,脑子里瞬间闪过各种乱七八糟的猜测,身体都变得僵直,然后在青遮嫌弃这样“不好咬、没口感”的一巴掌在背上重重拍下后,才慢慢放松下来,一边乖乖低下身子好方便抓着他肩膀的人继续咬他,一边听着青遮含混不清、断断续续的话语,知晓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本来说好的只咬一口,结果一口接着一口,到最后青遮不肯松嘴了。褚褐不可能让外人看见青遮这幅样子,青遮肯定也不愿意,于是就带着他瞬移回了房间,然后青遮就扒在了他身上,舔血一直舔到了现在。


    其实也不是一直在吃,基本上是舔舔蹭蹭亲亲这一连串动作里夹杂了吮吸的动作,像猫一样。猫吃东西就是这样,吃几口跑出去玩一会儿,然后再回来继续吃。


    很奇怪,褚褐一直被弹幕——是的,他现在知道这玩意儿叫什么了——告诉说,青遮是蛇塑来着,不过要是蛇的话应该是嗷呜一口整个吞掉他吧,哪还会慢条斯理地搁这里舔舔舔。


    所以青遮应该是猫塑才对。


    他毫不客气地推翻了弹幕的说法,并且坚决忽视掉了青遮现在不正常的蛇瞳与蛇化的犬齿,十分高兴能和弹幕对着干。


    “你这什么表情?嫌弃?”青遮被他问得不爽快了,捏着他的脸。


    “是幸福,幸福的表情。”褚褐纠正他,任由青遮的手捏着他的脸揉来揉去,眼底露出一点点痴迷来,“青遮现在的状态,好像吃醉了酒哦,允许我碰,允许我亲,我当然觉得好幸福啊。而且青遮体内现在有我的血啦,有我的一部分,我们在水乳交融诶。”


    就是可惜现在弹幕不在。


    褚褐目光轻飘飘扫了青遮前上方一眼,这种他猜测应该是法器的东西似乎出现的时间格外不定,而且只在青遮面前出现,他试过了,这东西除了他和青遮以外,其他人都看不到。


    哼,不该出现的时候到处跑来跑去碍眼,该出现的时候反而一个字不冒了。他倒想让弹幕背后的人看看,到底谁才是青遮最亲近的人,别以为整天能跟着青遮、被青遮看见就觉得了不起。


    即使是“吃醉了”的状态,头脑不怎么清醒的青遮也依旧感受到了褚褐温温柔柔话语底子里的毛骨悚然来。


    不过他并不害怕,潜意识里,他似乎认定了褚褐是他的人,所以不会伤害他,再怎么样也不会。


    “眼睛涨。”终于,青遮停下了咬来咬去的动作,额头抵着他的颈窝,蹭了蹭眼睛。


    “没关系的青遮,那是困了。”褚褐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睡一觉就好了。”


    青遮几乎在他话落的瞬间就昏睡了过去,嘴角还沾着点点血迹。


    褚褐动作轻柔地替他擦拭掉,轻手轻脚将青遮塞进被子里,掖好被角,然后趴在床边,歪着头,痴醉地欣赏着青遮的睡颜。


    要是青遮一直都是吃醉的状态就好啦,什么话都会跟他说,心里想什么都会告诉他,可以随便笑,随便生气,说不定不高兴了也会随便哭。


    像小孩子一样,不知道青遮小时候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褚褐戳弄着被子边,一下又一下。他不敢去捣鼓青遮,怕把他弄醒。


    好想看看小时候的青遮啊,要是他的心魔体质早点苏醒成熟,就能把小青遮从那个劳什子金门宗里接出来了,然后把他快快乐乐地养大、啊,好像青遮才是长者来着,不过无所谓啦。


    只可惜,这样一点小小的私心注定是不会被满足的。


    褚褐小心翼翼勾了勾青遮搭在被子外面的手指。


    倒不如说被满足了,反而会让他心生不安吧,青遮现在这样就很好,非常好,他不需要为了别人去做出改变,青遮就是青遮。


    就是希望睡醒后,不要急着来揍我啊。


    褚褐轻微叹了口气。


    _


    青遮这一觉睡了很久,久到等他再睁开眼时,屋内已大亮,面前一行行的弹幕条欢快地飘过,和他说着“早上好”,以及激动地揣测着昨天他咬了一口褚褐之后发生了什么:


    「那一定是天雷勾地火!棕棕啊,这你还不上我看不起你」


    「岂可修哪有放了一半劲爆场面就响ed曲结果到了下一集镜头就转到第二天了的!佛流星我要投诉你玩不起!」


    青遮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睡得太过舒服以至于有些迷糊了的大脑逐渐恢复了转动。


    然后,昨天,咬、血、亲吻、舔、厮缠、抱、被子,一连串记忆片段闯进他的大脑,他的表情慢慢僵住了。


    「呜哇好可怕,什么情况,青青突然变脸了」


    「昨晚做噩梦了?」


    「做噩梦也不至于是一副要杀人的样子吧」


    是啊,杀人。


    青遮攥紧了被子,咬牙切齿。


    我要宰了褚褐。绝对要。现在就要。


    杜长卿进院子时看到就是青遮这样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


    “青遮这是怎么了?”


    青遮阴森森:“去宰人。”


    “哦。”杜长卿猜测,“莫非昨晚阿褐惹你生气了?


    青遮皱着脸,终于从满脑子“我绝对要宰了褚褐”的念头里分出一丝心神去应付杜长卿:“关你什么事。”


    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给呢。


    杜长卿回想起昨晚那双令人生惧的眼睛,不禁感叹。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不是说明青遮和褚褐很相像?身上非人的特质都很浓郁啊。


    只不过褚褐在面对青遮时好歹还能展现出一些身为人的特质,青遮他就从来没见过了,昨天想要借岳子程试探青遮的计划也泡了汤,既然是这样的话——


    “青遮,你知道我对阿褐说过喜欢的事情吗?”


    那就直接拿褚褐的事情试好了。


    青遮脚步停了下来,“什么?”


    “你果然不知道呢,阿褐虽然嘴上说着会将什么都告诉你,但我猜到他一定不会和你说这件事情。”


    杜长卿朝他笑,眼睛也弯弯,笑容甜得让青遮觉得发腻。


    “青遮不喜欢阿褐吧,我觉得啊,青遮一直吊着阿褐有点过分诶,你都不知道阿褐的本性是什么,也不知道他的真实样子,阿褐在你面前太辛苦了。”


    「我干,他爷爷的,这货在说什么屁话呢,人家小情侣的事情用你在这边逼逼叨吗!」


    「说实话,我也没感觉杜长卿有多喜欢褚褐啊」


    「我也觉得他不是很喜欢褚褐,怎么说呢,他给我的感觉跟卫道月很像,乐子人?」


    「卫道月是顶级乐子人好吧,他还不够格呢」


    「我笑,乐子人也分等级的吗?」


    “真实?”青遮冷笑,“你的意思是你了解的褚褐是真实的?别开玩笑了,你要是真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早就吓得跑了。”


    和褚褐的话一模一样,这两人在某些时候还真是像得可怕。


    “不就是心魔吗?”杜长卿不以为意,“杜府都在水纱洲引出那么多心魔了,我又不是没见过罹患心魔的修士。”


    听到前半句时青遮杀招都准备好了,结果后半句一出,他反而撤回了灵力。


    看来杜长卿把褚褐当作是水纱洲那些患了神仙病的人了。


    只要不是知道了褚褐本身是实体化的心魔就好。


    然而,在青遮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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