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跋扈白月光20


    梦中人成了眼前人,正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谢璟川几乎忘记了呼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阿离,在她离自己几步远的时候,出声:“你不该来的。”


    阿离猛然顿住,像被人端起一盆冷水从头顶泼下,顿时凉彻心扉。


    谢璟川别过脸,藏住眼底复杂难辨的情绪:“我……已为你安排了一条出宫的路,你可去寻墨闻——”


    “我已经见过他了。”阿离打断他的话。


    谢璟川错愕不已:“那你为何……”不离开?


    阿离立在原地,眉眼间都染着怒气:“我是去是留,何时轮到太子殿下来做主了?”


    谢璟川一怔,有些急切地想要起身,却再次牵动后背已然裂开的伤口,他满头冷汗,整个人疼得发颤,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离觉得今夜自己大约是昏了头,一厢情愿地跑到这里来受他的气。


    她狠狠瞪了谢璟川一眼,转头就走。


    身后传来慌乱的脚步声,谢璟川大步追了出来,却只是轻轻扣住她的手腕,生怕弄疼了她:“是我说错话了,你别走。”


    他低垂着眉眼,那双在朝堂上惯于运筹帷幄的眸子,此刻像被水洗过一般,湿漉漉地蒙着一层显而易见的不安和脆弱。


    “……”阿离对他这副样子向来没有抵抗力,没嘴硬几句,就软和了下来。


    谢璟川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眼瞳轻颤,极缓慢地勾住她的一根手指,见她并未抗拒,这才一点点将她的手全部拢在自己掌心。


    “外头更深露重,我们回殿里去,好吗?”他温声询问。


    阿离最吃顺毛捋这套,点头,跟着谢璟川往回走。


    她的步子小,谢璟川与她并肩时,从来总都是放小自己的步子,免得她跟不上,也让自己能第一时间听清她的话。


    可今夜或许是太过惊喜,谢璟川的步伐有些快,阿离侧过头,恰好能够看见他后背渗出的血迹。


    故而在谢璟川为她斟茶,整理靠垫时,阿离将身上带着的药膏药粉一股脑地拿了出来:“给你带了些伤药来,你记得用。”


    谢璟川忙好坐下,见状弯了弯眸子:“谢谢阿离。”可并没有要动作的意思。


    他歉疚地看向阿离,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东宫如今什么都缺,这茶你凑合着喝一点,若不喜欢,便算了。”


    “一盏茶而已,我没那么讲究。”她不甚在意地回道。


    谢璟川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东宫的殿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阿离如今对这些气味格外敏感。


    尤其,血腥气对她们兽类而言是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天敌会趁着她们受伤流血时,凭气味追踪而来,将她们置于死地。


    藏在她灵魂深处的直觉不停叫嚣着,阿离灌了几口粗茶,终是没忍住:“要不你现在就擦药吧,若是还差什么,我下次一并带来,也方便。”


    谢璟川一愣:“现在?”


    阿离点头:“对,就现在。”


    闻言,谢璟川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尴尬,又像是窘迫。


    他饮下半口茶,咳了一声:“我的伤都在背后,我自己……碰不到。”


    宫中杖刑多用坚实硬木,击打罪人后腰及背部,直打到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这些硬木长而厚实,比寻常棍棒更重,行刑前还会在水中浸泡一夜,使其变得更加坚韧,打在身上时不易滑动,着力更实。


    谢璟川那日硬是受了三十杖,抬回东宫时已是气若游丝,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而后东宫被封闭,墨闻只来得及将东宫中的部分伤药藏到了谢璟川床下,便被带走。


    从昏迷中醒来的谢璟川几乎动弹不得,只得拖着病体,勉强上了些药,草草包扎了一番,好歹活了过来。


    阿离一下子梗住,指尖在袖口上搓了搓:“要不,我帮你吧?”


    谢璟川静默了片刻,没反对,听话地背过身,将上衣缓缓褪了下来,露出一片狼藉的后背。


    阿离吐了口气,跪坐在他身后,打算先将他自己缠得乱七八糟的绷带取下。


    她绕到谢璟川侧面,抬手伸向他腹部绷带的结,指尖轻触间,谢璟川劲瘦的腹部忽然颤了一下,吓得阿离猛然缩回手。


    分明还隔着些距离,谢璟川身上的热气却仿佛直接喷洒在了她面上。


    阿离忽然有些不敢抬头,眼睫不停抖动着。


    谢璟川更是没好到哪儿去,偏过头,耳根已红得滴血。


    过了一会儿,阿离勉强镇定了下来,继续手上的动作。


    谢璟川虽然受了重伤,虚弱无力,这背上腰间的绷带倒是缠得死紧,阿离挣不开,又怕碰到未愈合的伤口,只能一点点动作。


    过了这么多天,有些伤口处长出的血肉已和绷带粘连在了一起,轻轻一碰,带下一片皮肉,谢璟川痛得冷汗连连,却咬牙忍着,没发出一点声音。


    阿离看他一眼,手下更轻柔几分。


    花了整整半个时辰,阿离才将谢璟川身上的伤口都上了药,重新缠上干净的绷带。


    做完这些,两人俱是大汗淋漓,仿佛刚从水中捞起来一般。


    想着送佛送到西,阿离去侧殿净完面,又打了一盆水回来,放到谢璟川眼前:“你也擦擦。”


    趁着谢璟川擦拭身子的时候,阿离喝了几大口水,盘算着这东宫里缺的东西:“我之前问过太医,这药需得三日一换,三日后,我还是这时候过来。”


    “好,”谢璟川背对着她,手中巾帕擦过肩膀,忽然问了一句:“对了,父皇下令幽闭东宫,外面禁军守卫森严,你是如何进来的?”


    阿离搬出一早准备好的说辞:“是太后娘娘找皇上求的情,允许我进入东宫,只是不能太过频繁,不能教旁人发觉。”


    谢璟川手上一顿,声音很轻,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你定然也向皇祖母求情了,对吗?”


    阿离没想到他只注意到了这个,满腹的草稿囫囵地塞在喉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见她没说话,谢璟川黯然垂眸,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皇家之中不存在真正的亲情,皇祖母喜爱他,不过因着他是父皇的儿子,是太子,是未来晋国的继承人,不管这个位置的人是谁,皇祖母都会向他展露慈爱之心。


    皇祖母也并不是心软之人,若非阿离苦求,进东宫的人也不会是她。


    终是他连累了她。


    谢璟川将衣裳系好,喉咙滚动几下:“很晚了,你该回去了。”


    阿离闻言看向窗外,月儿高悬,已是深夜。


    她起身:“墨闻如今身在冰窖司,我会尽力照拂他,若日后朝中有何变化,我也会及时带消息给你。”


    谢璟川却摇头,一字一顿:“你只需照顾好自己,万毋逞强。”


    “至于我这边,”他轻笑一声,眉目淡然,“也不会更糟了,最差不过一个死,没什么好怕的。”


    阿离不由蹙眉,心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这副看淡一切的模样,与从前那个励精图治、以天下社稷为己任的谢璟川,已判若两人。


    谢璟川送她到殿门前,阿离回头看着他疲乏的面色,轻声道:“就到这儿吧,你现在需要多休息,少走动。”


    谢璟川答应下来,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的手:“那我看着你走。”


    阿离走下台阶,一步三回头地朝他挥手,直至身影消失在宫苑深处。


    谢璟川眼中的微光也彻底归于湮灭,他大半个身躯藏在屋檐的阴影下,脸上神色莫辩。


    *


    这夜后,阿离每三日便会去一趟东宫,为谢璟川换药,再陪他安静地待一会儿。


    而每一次她进入东宫时,总能远远看见等在屋檐下的谢璟川。


    宫中时日漫长,谢璟川度过的每一段时光,都以阿离的出现为起始。


    阿离要来的那一日,谢璟川总会早早等在屋檐下,累了便随意坐在阶下,直到阿离的身影出现。


    他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看向她的目光不似从前执着,总带着淡淡的悲伤和眷恋,仿佛将每一日都当成了最后一日。


    前朝乱过一段时间后,再次恢复了平静。


    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嗣子也未传出半点消息,有人说陛下已秘密立储,为防嗣子过早受到关注,这才并没有公布天下,也有人说陛下根本没有废太子的打算,只是这种说法没有多少人相信,毕竟东宫仍在幽闭当中。


    在前朝后宫一潭死水的平静下,被宫人们视作不祥之地的东宫,却成了谢璟川和阿离两人的秘密小天地,他们难得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谢璟川身上的伤刚好一些,便亲手在庭院里扎了一只秋千,刚好容两人坐下。


    每个阿离来到的夏夜,两人总是悠悠地荡着秋千,一边吹风乘凉,一边说些有的没的。


    阿离并没有问起他触怒皇帝那日的事,谢璟川也没有主动提起,就像是坤宁宫的那个秘密,短暂地被人发现,却不能立刻宣之于众,只能暂时蛰伏,等待时机,等到它能够见光的那一日。


    谢璟川这一次实在伤得太重,阿离带来的药只能治愈他皮肉上的伤口,可他的里子受损严重,必得长期调养,不能太过操心劳累。


    阿离学着做了几回药膳,然而谢璟川刚吃一口便表情失控,最后这些东西都被她喂了庭院里的花草。


    陪伴谢璟川的这几个月内,阿离敏锐地发现他偶尔会皱眉捂住心口,似乎在忍受着什么痛苦,可当阿离问起,他却只说无事。


    阿离想到了如今自己体内的情丝血,心中格外地不是滋味。


    转眼今岁的夏天就要过去,夜晚的空气中也带上了几分凉意,谢璟川拿着毯子出来时,阿离正窝在秋千上看话本。


    他将薄毯盖在她身上,拥着她的肩膀坐下,阿离顺势调整了姿势,更加专注地品读书中的话本。


    天上繁星点点,谢璟川看着看着,便出了神:“听从前的宫人们说,我母亲最爱的便是夏日,总在后殿的榻上躺着瞧星星。”


    坤宁宫的陈年旧事久未有人再敢提起,但谢璟川有心去查,仍教他查出许多。


    通过那些宫人的只言片语,生母的模样一点点在他脑海中拼凑。


    在皇帝偏宠贵妃的那些日子,这位出身高贵的皇后并不屑与旁人争宠,她心中丰盈,自有傲骨,从不自怨自艾。


    即使坤宁宫已冷寂多时,她却始终怡然自得,宠辱不惊,那片藏在芦苇中的荷塘便是那时候建下的。


    若不是后来有了身孕,她或许会在宫中度过平静却安稳的一生,不必在枕边人的算计中含恨而死。


    在她为一个陌生孩子的死恸哭时,刚从她身体分离的亲生孩子正被杀母仇人小心地抱在怀里,他们围着他,瞧着,看着,笑着,听不到坤宁宫里的哭嚎。


    谢璟川心头一痛,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脸色瞬间苍白。


    阿离放下书看过来,担忧的目光在他心口转过一圈:“我明日再去求一求太后娘娘,求她松口让太医进来为你把脉。”


    谢璟川笑了笑,将她拥得更紧:“阿离,若我死了,你一定要离开这里。”


    阿离将手放进他手心,十指相扣:“你不会死的。”


    谢璟川仰着头,声音很轻:“生死之事何人能知?”


    阿离见他今夜如此感慨,想起明日便是先皇后的诞辰,他如今被皇帝下令困于此,能够思念的亲人只有先皇后一人了。


    她挣开谢璟川的怀抱,噔噔噔跑进殿中,又噔噔噔跑回来,手中拿着她三日前带来的一壶果酒。


    “明日我不能来陪你,只好今夜陪你醉一回。”阿离将酒壶递到谢璟川眼前,一派豪气云天的模样。


    谢璟川身子不好,暂时还喝不得烈酒,阿离特意挑了这种女子喝的果酒带来,香甜不腻人。


    谢璟川凝视她许久,眼里尽是她看不懂的神采,半晌才接过酒壶。


    两人靠在一起慢慢喝着,这一小壶酒很快便见了底。


    阿离舔了舔水润的唇,有些意犹未尽,她身边的谢璟川却不知何时歪在了她肩上,闭着眼像是喝醉了。


    “谢璟川?谢璟川?”阿离推了推他,他眼睫轻轻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


    短短一瞬间,阿离看见了他眼底未来得及消散的泪光。


    她原本想要推开他的手缓缓垂下,最终化作一道无声的叹息,带着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心疼。


    阿离慢慢站起身,将谢璟川扶起,往寝殿走去。


    谢璟川虽然醉了,却尽力不让自己的重量都压在阿离身上,主动朝床榻而去。


    阿离一时不妨,被他带倒在榻上,重重地撞在他坚硬的胸膛上。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阿离脸红心跳地趴在他怀里,见他醉眼朦胧地贴近她,蜻蜓点水般在她唇角边啄了一口。


    “阿离,你说我们将来……”


    他并没有将话说完,眼中闪动着破碎不堪的光。


    阿离张了张唇想要安慰他,却见他又一次痛苦地皱起眉,手紧紧揪着心口的衣裳,整个人都蜷缩着。


    阿离顿时慌了神,想要出去找太医,却被谢璟川猛然扣住手腕,一阵天旋地转后,被他压在了身下。


    殿中昏暗无比,谢璟川的目光却格外炽热,一点点扫过她绯红发烫的脸,爱怜地摩挲了几下。


    呼吸相缠间,暧昧的气息在床帏间蔓延开。


    阿离下意识推他:“你醉了。”


    谢璟川叹息一声,贴在她耳边:“你知道的,我的酒量不止于此,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那你呢?”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唇吻着她细腻的脖颈。


    熟悉滚烫的气息喷洒在敏感的耳边,带起一阵酥麻发软的感觉,阿离陷在如云般柔软的锦被,睁大了眼睛看向上方的人。


    “……谢璟川?”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推拒的双手却在一片黑暗中碰到了他腰背上层层的绷带,她忽地顿住,不敢再动作。


    谢璟川精准捕捉到了这一瞬的迟疑和心软,借着月色看清了她眼底的疼惜与愧疚。


    他撑在她身体两侧,墨发垂落,扫过她的脸颊,带来细微的痒意。


    那双眸子里的醉意似乎消散了些,露出底下更深沉的暗流,似乎还等待着她的回答。


    床帏间回荡着两人急促的心跳声,阿离慌乱垂眸许久,久到时间仿佛都凝固了。


    谢璟川极有耐心地等待着,滚烫的手掌却无意识地在她腰间游走,带着阵阵战栗,让她几乎无法思考。


    终于,阿离微微仰起头,原本推拒在他胸前的双手缓缓松开,试探地揽住了他的脖颈。


    这微小的动作,瞬间在谢璟川眼底激起了汹涌的浪潮。


    一直紧绷着的弦,骤然断裂。


    谢璟川低下头,吻住了她微张的唇,吞没了所有她再说出拒绝的可能。


    这个吻带着不容置疑的掠夺意味,铺天盖地而来。


    他浑身紧绷得厉害,动作却很缓慢,灵活的指尖将阿离的裙带逐一解开,外衫、襦裙……女子繁复的衣饰被他以惊人的耐心层层剥离。


    每解开一层,他指尖的温度仿佛就灼热一分。


    身体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时,阿离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谢璟川的吻落在了她光滑圆润的肩头,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然后,是第二个,落在她的锁骨上,带着一丝湿热的吮吸。


    “这里……”他贴在她的肌肤上,哑声问,“可以吗?”


    阿离咬紧下唇,说不出话。


    谢璟川从不是一个被动等待答案的人,细密温柔的吻渐次落下,点燃了一小簇火苗,逐渐汇聚成燎原之势:“这里呢?”


    阿离的理智早被打碎,远远地抛向了九霄云外。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从前谢璟川教她读书,她读不懂,又耍赖不肯好好配合,用无比恶劣的态度希望天资聪颖的太子殿下能很快厌烦,而后放弃教她这块榆木。


    但让阿离失望的是,谢璟川从没放弃过她这个笨学生,也从没想过放开她。


    他不会像太傅那样吹胡子瞪眼,语气依旧温和,更加细致地书中内容讲与她听,不管花上多少时间,直到她听懂,肯主动回应他提出的问题为止。


    阿离眼中水光潋滟,从小到大谢璟川一向对她有求必应,但宫规总有不能逾越之处,他不会像其他人一样,认为是她在无理取闹,而是用自己的法子尽力满足她。


    慢慢地,让她既想逃离,又舍不下这专属的温柔。


    气温陡然升高,谢璟川的额际汗湿,他极力克制着,依旧固执地维持着这缓慢的节奏,看着她一点点融化、失控。


    他用自伤酿造的蜜糖,终于让她心甘情愿地停留在了他编织的情网中。


    烛火不知何时熄灭了一盏,殿内光线越发昏暗朦胧。


    阿离的意识已然涣散,她实在累极了,哭着闹着让谢璟川放过她。


    他却置若罔闻,将她无力滑下、揪着锦被的手重新拉回他脖颈间。


    夜还很长。


    *


    阿离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的是她隐月阁床帏的帐顶。


    被拆得几乎散架的身体此刻只有一点细微的酸痛,衣裳也换过,她复又闭上眼,等待意识回笼。


    昨夜那些令人令人面红耳赤的记忆浮现,他温柔的询问、灼热的触摸和最后几近疯狂的占有,仍在她身上残留着气息。


    她拍了拍自己红润的脸颊,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当四肢的力气逐渐恢复,阿离的思绪也转了回来,她猛地坐起身,发觉自己真的回到了隐月阁当中。


    是谢璟川送她回来的吗?


    他是怎么离开东宫的?


    皇帝下旨放了他出来吗?


    无数个问题从脑海中蹦出,她急忙下床想要确认这些事情,走了几步却再次察觉了不对。


    这不是她的隐月阁。


    虽然尽力还原了其中的陈设和布置,但阿离一眼就能看出,这里不是隐月阁。


    她在殿中停下,心口忽然跳得厉害。


    接着,她看见了四周的墙壁、地面乃至穹顶上,都浮着密密麻麻的暗金色符文,那些符文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她眼前缓缓流动着,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强大力量。


    阿离头皮一阵发麻,赤足奔向符文交织的殿门,抬手凝聚体内妖力,却根本冲不破这道禁制,反而她整个人被猛地弹开,重重撞向身后的桌子。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殿门上符文流光微转,无声地向两侧打开。


    谢璟川站在门外。


    他穿着明黄色的太子常服,身姿挺拔,雍容华贵,见她跌倒在地,立时上前想要将她扶起,却被阿离一巴掌打偏了脸颊。


    谢璟川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加苍白了几分,却还是执拗地将她抱起,不顾她愤怒的抓打,将她放回了床上。


    阿离此刻恨不得杀了他,双眼泛红:“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璟川捧着她冰凉的双足,试图用自己微凉的手暖热它,却终究是无用。


    他静了片刻,抬眼,眼里闪动着疯狂又偏执的神色:“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回来的。”


    第102章 跋扈白月光21


    阿离气得浑身发抖。


    不是害怕,是极致的怒意和被愚弄的愤然,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肤。


    “太子殿下真是好演技!”她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恨意,“昨夜那出摇尾乞怜的戏码,演得可还尽兴?拿你亡母作筏,用伤博同情,简直是卑劣至极!”


    谢璟川面色一沉,依旧半跪在她脚下:“卑劣?阿离你错了,我或许从来都是这样一个卑劣的人,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他神色温和地抬头,手掌沿着她小腿的线条缓缓摩挲而上,极尽缱绻:“只要能留下你,这又算得了什么?”


    阿离震惊地看着他,只觉得无比恶心,腿上像被一条冰冷粘湿的毒蛇缠上,让人脊背发麻。


    他是如何能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仍以从前那副温柔平和的样子同她说话的?


    她猛地躲开,抓起一切她能抓到的东西朝谢璟川砸去,拼命发泄着胸中的怒火和恨意。


    物品在床边散落一地,谢璟川不躲不避地受着,赤红着眼的阿离不知从床头何处翻出一只有些重量的瓷瓶,没有任何犹豫地砸了过去。


    谢璟川注意到了,明明能躲开,却硬生生挨了这一下,瓷瓶在他额角“砰”地一声碎开,一瞬间鲜血直流。


    阿离骤然愣住。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


    谢璟川眼底闪过一丝痛意,缓缓起身,任温热的血沿脸颊流下,却见阿离因他的动作,立时缩进了床角,警惕地与他保持着距离。


    谢璟川张了张唇,眼眸中的情绪逐渐归于平静,没有上前,也没有退后:“你已经睡了好几日,不要总躺在床上,身子会不舒服。”


    “……这里是照着隐月阁而建的,你住着应当不会不适应。”


    他扫一眼地上的狼藉:“让宫人们仔细打扫过,你再下床走动,免得碎片扎伤脚。”


    阿离冷笑着打断他自以为是的安排:“走?我如今还能走到哪儿去?想必再过不久,这整座皇宫,这整个晋国,就都是你的了吧?”


    如今这番情景,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触怒皇帝,幽禁东宫,伤重不愈……不过都是他设下的局,一个以他自己为代价的局,为的是试探她的真心。


    若非如此,他现在不会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也不能轻而易举地将她囚于这座华丽的牢笼中。


    数月前宫中曾大兴土木,纷传是为在太子大婚作筹备,其实那时这座囚笼就已经在建造了。


    只是她当时一叶障目,竟然轻易地相信了。


    听了她的话,谢璟川默然片刻:“你素来不关心前朝之事,怎么今日算得这般清楚?将来若我登基,难道不好吗?”


    阿离的心渐渐沉了下去,目光扫过殿中各处,冷静下来:“你是如何察觉我的身份的?”


    这样高深又针对她而来的禁制绝非寻常人能够画出,阿离必须摸清是谁在相帮谢璟川,这才有可能筹谋下一步计划。


    谢璟川看向她,轻叹一声:“我们相伴了十余年,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你,如何会察觉不到你的异样?”


    他上前将地上的锦被拾起,慢慢将她单薄的身子包住:“你气我也好,恨我也罢,都不要拿自己的身子作践。”


    阿离垂下眼帘,知道自己现下从谢璟川这里套不出什么话,便佯装情绪低落,声音几不可闻:“你出去,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谢璟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头:“好,你好好休息,兰心和明霜都在外边,有事便唤她们进来。”


    阿离精疲力尽地和衣躺下,眼底干涩得发疼,她抬手悄然抹掉将要滑落的泪水,只留一个冷淡的背影留给他。


    谢璟川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心口仿佛破了一个巨大的洞,冷风不断从这里灌入。


    他静静站在不远处,见她的呼吸渐渐平稳,才抬脚往殿门走。


    在他即将离开时,原本闭着眼的阿离忽然问他:“若我一开始就选择听你的安排出宫,你真的会放我离开吗?”


    殿中安静一瞬。


    殿门打开,又关上,剩她一人。


    谢璟川没有作答,阿离却已经知道了这个答案。


    *


    之后,阿离的日子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谢璟川设下的禁制只在这座宫殿之中,她的身上及内丹并无被禁锢的痕迹。


    就如他所说,只要她不想着逃跑,是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的。


    而除了出不去这座宫殿,阿离的吃穿用度都比原来要好上数倍,她随口一句话,明日桌上便会放着她想要的那样东西。


    各种奇珍异宝、绫罗绸缎每日流水似送进她宫中,只为博她一笑。


    甚至担心她成日无聊,谢璟川还命人搜罗了满满几大箱民间话本,便是阿离不吃不睡看上数年,也根本读不完。


    这样的日子愈发奢靡,也愈发令人不安。


    至于,谢璟川自己。


    他并没有再强迫她做些什么,只是每日都会来看看她,有时只是喝一盏茶,有时只是坐一会儿,又匆匆离去。


    阿离如今被囚在这里,根本拦不住他的到来。


    她心中极恨他,却也知自己现在毫无还手之力,只得暂且隐忍,将他视作无物,眼不见为净。


    阿离不会如话本中的人,做出自尽那般极端又无奈的行为。


    她会好好活着,活到重获自由的那一日。


    谢璟川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偶尔几次深夜前来,却什么都不做,只是不容拒绝地拥着她入睡。


    两人亲密无间地躺在一张床上,却是各有心思,同床异梦。


    这日清晨,还在睡梦中的阿离被谢璟川从被子中挖了出来,按到梳妆镜前坐下。


    昨夜谢璟川突然出现在床侧,阿离被吓得久久没法入睡,直到天光初现才浅浅睡了一会儿,现在困得头都抬不起。


    一早等候在殿外的兰心和明霜听见里面的动静,推门而入,有条不紊地为阿离洗手净面。


    谢璟川站在阿离身后,伸出勾起她的一缕青丝,从兰心手中接过玉梳:“今日我为你梳发,好吗?”


    阿离正困着,胡乱地点点头。


    这些时日她算是摸清了,谢璟川从来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若你拒绝了他,他会用尽一切办法,让你心甘情愿地点头,接受你原本不愿意接受的东西。


    阿离的每一次拒绝,换来的都是谢璟川变本加厉的说服和纠缠。


    见谢璟川满眼的跃跃欲试,她实在懒得再费口舌,左右不是她出力费神。


    “太子殿下请自便,何必问我。”


    谢璟川笑了笑,郑重地执起玉梳,一下,又一下,将那如绸缎般的长发缓缓梳通。


    “还记得小时候,你还住在寿安宫时,上学总是晚到,”他开口,声音是浸了晨露般的温润低醇,“我便每日提早一个时辰跑去寿安宫,想要瞧瞧你为何这么慢。”


    梳子滑过发丝,静谧无声。


    谢璟川放下玉梳,拿起妆台上那盏桂花头油:“原来,你每次出门前,定要梳一个好看不重样的发髻,满意了才愿意起身。”


    他用指腹蘸了少许,细细在她发间抿开:“可那时候你身边的宫人梳头都梳得不好,这才每日都迟到。”


    甜暖的香气悄然蔓延开来,将这方天地笼罩,也唤醒了阿离的些许思绪。


    晨曦微透,雕花窗棂滤进浅金色的光,漫过层叠的纱幔,柔柔落在梳妆台前。


    两人身影在窗前交叠,如同寻常人家的恩爱夫妻,看上去仿佛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他挽起她的长发,动作熟练轻柔,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见她终于舍得睁开眼,谢璟川问她:“今日想簪哪一支?”


    阿离的目光顺着他的话移到妆奁盒中,伸手从中挑出一支桃花簪:“就这个吧。”


    谢璟川接过,发簪在他指尖流转,灵巧地穿梭、固定,盘出一个精致繁复的云髻来。


    “后来,内廷署送来一位年长的嬷嬷,梳头手艺极好,你才能准时出现在澄观阁。”他接着方才没说完的话,唇角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沉溺于过去那段极好的时光。


    阿离对着镜子瞧了瞧,还算满意:“那位嬷嬷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木兰。”


    她眸光流动,话锋一转:“但木嬷嬷年前便已过世,想来早已走过轮回,忘却了前尘旧事。”


    霎时间,空气里的桂花暖香似乎都凝结成了冰冷的碎屑。


    铜镜里,谢璟川那点刻意维持的、沉浸于回忆的温润笑意,一点点褪色剥落,露出苍白的内里。


    他缓缓直起身,为她挽发的指尖忽然想碰一碰她的侧脸,却被阿离决绝地偏头躲开,停滞在了半空。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更漏滴答,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当——”


    一声沉重滞涩的钟声,撞破了深宫的寂静,声音并不尖锐,却带着一种碾碎一切的重量,震得人心口猛地一沉。


    “当——”


    第二声接踵而至,比第一声更缓、更沉,拖着长长的、令人窒息的尾音。


    阿离的脊背骤然绷直,面上是控制不住的惊骇。


    这是皇帝驾崩时的丧钟……


    铜镜模糊地映出谢璟川此刻的神情,无悲也无喜,似乎只是一条再寻常不过的消息。


    东宫属官和太子近臣已齐聚东宫,墨闻叩响了殿门:“殿下,该走了。”


    谢璟川将最后一支珠钗稳稳插入阿离的发髻,声音暗哑得可怕:“梳好了,我还有事,晚点再来看你。”


    他松开她,豁然转身,面上的柔情尽数消失不见,换上了惯有的威仪和冰冷。


    皇帝驾崩,一场滔天巨变正在前朝后宫中轰然炸开,阿离依旧出不去那道殿门,只能听兰心和明霜带来的一些只言片语。


    她们说,陛下病势沉重,已无回天之力,众人早有预料,算不得突然驾崩。


    说,太子殿下顺利即位,如今已移去了紫宸殿起居。


    说,朝中似乎乱过几日,很快便被新皇平定了下来。


    兰心和明霜似乎被谢璟川警告过,便是与她闲聊时,也不谨慎着没有透露太多外界之事。


    她试探着引了几个话题,她们都回答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阿离点点头,只做恍然不知的样子,嘴里香甜的糕点却食之无味。


    她如今对周围的处境全瞎全聋,便是要谋划逃出,也实在无计可施。


    她不能继续再待在这里,得找机会出去。


    而很快,那个机会来了。


    这日阿离三人正在殿中掷骰子取乐,谢璟川匆匆从外走进,兰心和明霜见状退了下去。


    他将阿离的披风拿在手中,站定在她身前:“和我去一个地方。”


    阿离疑惑:“去哪儿?”


    谢璟川神情复杂:“栖霞宫,贵妃自请出宫为父皇守陵,明日便启程动身……”


    他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我想,你大约会想要见她最后一面。”


    第103章 跋扈白月光22


    这是阿离第一次踏出囚禁她的这座宫殿,外头天光明朗,她抬起手有些不适应地遮在了眼前。


    车驾已在宫门前等候,阿离挪动脚步,慢慢跟了过去。


    车帘落下前,她看了一眼宫门前的匾额。


    隐月阁。


    和原来那块一模一样,但终究已不是原来的模样。


    因在国丧期间,宫中一派死寂,入眼皆是缟素。


    谢璟川也穿着白色的丧服,先皇驾崩,他需守灵二十七日。


    阿离扯了扯身上的月白披风,遮住底下的天青裙摆,神情肃穆。


    一路无话。


    车驾在栖霞宫外停下,阿离下了车,忽然间有些恍惚。


    她对栖霞宫的最后印象,停留在她为谢璟川幽禁一事找贵妃求情,却连殿门都没踏入,便被宫人客气地请了出来。


    那时候的栖霞宫富丽堂皇,墙头的琉璃瓦在日光下流金溢彩,宫苑内奇花异草四季不败,皇帝的一句“爱妃喜欢”,四海珍品皆移于此。


    宫人们穿梭其中,脚步轻快,脸上总带着与有荣焉的神情,空气中都弥漫着甜暖的香气。


    而如今,栖霞宫宫门紧闭,惨白的绸布高悬。


    昔日争奇斗艳的花圃无人打理,残花败叶零落一地,只剩下枯枝在秋风中瑟瑟抖动。


    谢璟川和阿离踏入其中,如今栖霞宫伺候的宫人只剩下五六个,见有人来,连忙上前叩头请安。


    “贵妃娘娘何在?”墨闻问道。


    其中一个宫人膝行上前:“回陛下,自先帝崩逝后,娘娘整日以泪洗面,身子越来越差了,如今正在殿中休息。”


    谢璟川默然片刻,看向阿离:“我在外面等你。”


    阿离点头,提裙上了台阶,在推门前回望了谢璟川一眼。


    他正看着她,神色瞧不出有什么分别,有御前的宫人从宫门外走来,手中端着一只托盘,恭敬地立于他身后。


    那托盘上摆着三样东西。


    阿离明白了谢璟川的意思,收回目光,推门而入。


    殿内一片昏暗,没有点灯,往年因贵妃身子弱,早早点起的地龙也已熄灭,里面冷得像冰窖。


    昔日荣宠万千的萧贵妃如今独自一人伏在床榻边,身着丧服,发间没有任何装饰,脸色比身上的丧服还要苍白几分。


    阿离慢慢走近,在距她不远的桌前坐下:“给贵妃娘娘请安。”


    萧贵妃依旧闭着眼,消瘦的脸颊上凝着未干的泪痕,对阿离的到来视若无睹。


    阿离抬手给自己斟茶,水流的声音在空荡的殿中回响:“先帝驾崩,娘娘想必悲痛欲绝,可还得保重身子,您还有太子殿下,他会好好照顾您的。”


    萧贵妃终于有了反应,她惨笑一声:“太子?他不过是坤宁宫那个贱.人的贱种,枉费本宫养了他这么多年!他居然敢弑父杀君,谋夺皇位!”


    萧贵妃越说越激动,腾地站起身来:“陛下龙体强健,怎么可能因一点小病就一病不起,定然是谢璟川那个贱种怀恨在心,谋害了陛下!”


    若不是前些日子终于从谢璟川那里得知了真相,她还被陛下蒙在鼓里。


    这么多年,她对着谢璟川总是亲近不起来,原来,原因都在于他根本不是自己的骨肉!


    难怪谢璟川那张脸与自己没半分相像,难怪每次看着他,总会让她想到坤宁宫那个装模作样的女人。


    这个女人生前处处与她作对,妄图拆散她与陛下,死了仍旧不安生,过了这么多年还一直缠着她和陛下,简直是无耻至极!


    阿离垂眸,面无表情地将手中冰冷的茶杯放于桌上,很轻的一声,却让神情激愤的萧贵妃愣了一下。


    “他为何要对自己的父皇怀恨在心,谋害报复?”阿离静静发问。


    “那是因为坤宁宫那个贱人是被——”萧贵妃脱口而出,又生生顿住,像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全然没了往日的从容仪态。


    阿离缓缓抬眼看她,唇边挂着极淡的笑:“既然贵妃娘娘都知道了,为何还有此问呢?”


    闻言,萧贵妃如遭雷击,单薄的身子骤然委顿下去,跌坐在地。


    阿离安静地看着她已然恍惚的神情,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十余年前,娘娘在那个小渔村遇险,差点没命,是我爹娘救了娘娘一命对吗?”


    萧贵妃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神色还是紧张起来:“是。”


    阿离身子往前探了探,与她慌乱的目光对视上:“娘娘要不要再想想,当年之事可还遗漏了什么细节?”


    萧贵妃猛地别开眼:“郡主这话倒是奇怪,当年之事陛下已经盖棺定论,怎么还会有遗漏的细节?”


    阿离脸上的神情又淡了几分:“娘娘好好想想,不用这般着急回答我。”


    萧贵妃却像是被踩住了痛处,右手猛地抬起,直直地指向阿离:“就算陛下不在了,本宫依旧是贵妃!还轮不到你这个丫头来质问本宫!”


    阿离的最后一丝耐心也告罄。


    在她看来,眼前的女人可怜又可恨,换婴一事是皇帝一人所为,她虽不完全无辜,却终归不是害死先皇后的最大凶手。


    可对于沈梨来说,她是无可辩驳的杀母仇人,没人能替沈梨原谅。


    阿离最后看了萧贵妃一眼,起身离开。


    萧贵妃忽然感到一阵恐慌,她颤抖着发问:“谢璟川,不,是你们……想做什么?”


    阿离停住:“娘娘一向聪慧果断,危急关头也能冷静思考,如何做对自己最有利,怎么会猜不到呢?”


    萧贵妃大惊失色:“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阿离没有回头,不想再见她,“以牙还牙,以命抵命,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娘娘。”


    门外,谢璟川仍站在原处,阿离关上门,将萧贵妃怨毒的咒骂声留在了里面。


    她朝谢璟川微微点头。


    他身后的宫人端着托盘上前,与阿离擦身而过。


    阿离眉眼沉沉,并没有想象中大仇得报的喜悦,反而心中越发悲凉。


    她与谢璟川一同走出栖霞宫,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秋风吹起两人的衣摆,阿离心头发闷,不想乘车,谢璟川便陪着她走回去,宫人们远远地跟在后头。


    阿离深吸了一口气:“萧贵妃说,她想与陛下合葬。”


    “这是她唯一的遗愿。”


    谢璟川扯了扯嘴角,眼里毫无笑意:“我不会将她与父皇合葬,也不会将母亲与他合葬,生前诸多情怨难解,死后也不必再相见。”


    “萧寻鹭的死讯会在她到达父皇陵寝后发出,贵妃与先帝多年情深,伤心过度,为帝殉葬。”


    阿离看他一眼:“先帝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璟川停下来,见阿离肩上的披风松散了开来,抬手为她细细整理:“父皇确实是病了,太医院也查不出病因。”


    “从病起,到死前最后一刻,父皇足足熬了三个月,这不知何处而来的病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叹了口气,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明日的天气:“只是父皇不能走得太快,否则朝中不稳,天下会大乱。”


    阿离有些陌生地打量着他:“你就不怕我把这些事都说出去吗?”


    谢璟川将披风的系带打了个漂亮的结,摸摸她微凉的脸颊:“阿离会吗?”


    这时,远远跟着的墨闻跑了上来:“回禀陛下,诸位大臣已在勤政殿等候,先太后的谥字追尊还未定,还需您最后定夺。”


    谢璟川颔首:“知道了。”


    他牵起阿离的手,亲昵地一吻:“我前朝还有事,让兰心和明霜陪你回去。”


    阿离没有挣脱他的亲近,这让他心情好了许多,忍不住又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我晚上再来看你。”


    阿离乖顺点头,目送着御辇远去。


    这里距隐月阁还有些距离,阿离贪恋这难得的自由时光,磨磨蹭蹭地一步一动。


    在转过一道宫门后,她敏锐地听见了低低的哭声。


    见她停了下来,明霜问:“郡主可是累了?”


    阿离摇头:“附近有人哭,你们听见了吗?”


    兰心凝神听了一会儿,点头:“我也听到了,好像在那个方向。”


    阿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慢慢走过去,在一处夹道里发现了一名躲着哭泣的女子。


    “……傅小姐?你为何会在此处?”


    傅犹知抬头,哭得梨花带雨的脸在看到阿离的一瞬间,先闪过的是一丝心虚。


    阿离眸光微动,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傅小姐进宫来看望太后吗?”


    先帝的赐婚被谢璟川拒绝后,傅犹知自然也就没有如书中那样嫁进东宫,如今这番情景,进宫也只能是看望太后这位祖姑奶奶。


    傅犹知点头,接过阿离递来的手帕:“谢谢郡主。”


    阿离看着她,安慰了几句:“太后娘娘年纪大了,身上偶尔有些病痛,你不要太过忧心。”


    说起这个,傅犹知的眼泪止不住地簌簌而下,抽抽搭搭地说:“今日我见太后娘娘的精神更差了,连起身都困难……”


    阿离叹一声:“傅小姐哭得脸都花,衣裙也蹭脏了,天色尚早,不如去我宫里整理一番,我再找人送你出宫?”


    傅犹知抬眼,见阿离眼眸含笑,心下意会,犹豫着答应了下来。


    兰心和明霜却一左一右地拦在她身前:“郡主……”


    阿离冷下脸:“谢璟川有说过不许我带人回隐月阁吗?”


    “陛下并未说过……”


    阿离甩开二人的手,满脸怒意:“那你们为何推三阻四?是本郡主说话不管用了是吗?”


    “好啊!你们这就去勤政殿传信,让谢璟川亲口来说,不许我这般行事,本郡主就乖乖跟你们回去!”


    见阿离突然发火,宫人们跪了一地,兰心和明霜更是胆战心惊,郡主这般模样便是真生气了,与陛下登基前,在青鸾殿时的她分毫不差。


    她们连声请罪:“奴婢们不敢!请郡主恕罪!”


    阿离却不理她们的话,拉着被吓得大气不敢出的傅犹知就往隐月阁走。


    兰心和明霜两人在她身边,名为照顾,实为监视。


    她们是谢璟川安排在她周围的眼睛,连她每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要一字不差地汇报给他。


    阿离踏出栖霞宫时,便听到了远处傅犹知的哭声,她哭着走出寿安宫,嘴里说着什么如今太后也救不了他,自己该怎么办……


    阿离不知道这个“他”是谁,却立时打定了主意,今日定要与傅犹知见上一面,故而慢吞吞,又绕了点路,才终于遇上了她。


    *


    隐月阁。


    傅犹知扫过殿中四处,愣了片刻,才有些拘谨地坐下,见阿离亲手斟了茶来,赶紧起身接过。


    阿离笑了笑,回身坐下。


    兰心和明霜被她蛮横地留在了外面,如今殿里只有她们二人。


    阿离的时间不多,开门见山地问道:“傅小姐今日伤心,应该不止是为太后的病情吧?”


    傅犹知差点噎住,强撑着放下茶杯:“郡主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阿离依旧友善地笑着,说出来的话天然就有几分可信:“傅小姐不必紧张,我没有恶意,只是傅小姐忧心之事,或许我可以帮你。”


    傅犹知猛然抬头,却又咬了咬唇,摇头:“我并没有什么烦心事,多谢郡主关怀。”


    阿离并未急于求成,抿了一口茶,缓缓道来。


    “傅小姐方才进来时应该已经看见,我这殿中的用度并非一个郡主可用的,谢……陛下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我和他的情分与旁人不同,到底能说上一两句话。”


    “今日与傅小姐头一回说话,傅小姐对我的话有顾虑也属正常,若傅小姐当真已到无计可施的地步,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试上一试?”


    傅犹知仍垂着头,不肯说话。


    看着她,阿离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想:“……是陛下?傅小姐忧心之事因陛下而起?”


    傅犹知的眼睫果然慌乱地颤抖了起来。


    阿离见状,乘胜追击:“陛下是傅小姐的表兄,傅小姐若有困难之事,直接同陛下说,他不会不应允的。”


    傅犹知的肩膀塌了下来,苦笑着说道:“我与陛下并说不上什么话,陛下他也根本没有将我,将傅家放在眼里。”


    见傅犹知终于肯开口,阿离用眼神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傅犹知的声音闷闷的:“数月前宫中赏花宴,我随母亲进宫来,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去了一趟东宫。”


    阿离回忆片刻,想起在东宫看见她那日。


    “我……去找陛下是为了、为了求陛下不要娶我为太子妃。”傅犹知说完,有些脸红。


    虽然她一向行事不拘小节,但这般求男方不要娶自己的话还是太过大胆。


    阿离却没有露出特别惊异或不认同的眼神,只是关切地瞧着她,神态温和,这让傅犹知又放松了几分。


    “总之,我向陛下说明来意后,他答应了,不会娶我。”傅犹知囫囵道。


    阿离眨眨眼,谢璟川答应得这般轻易,让她有些惊讶。


    傅犹知见她神色,便知自己瞒不过去,只能如实道:“我……我用了一个重要的秘密和陛下交换,我告诉陛下,陛下便不娶我。”


    “那个秘密是……”


    她咬着下唇,涨红了脸,仿佛说不出口:“是你,你的身份。”


    傅犹知自小便能看见旁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草丛里会说话的蛐蛐精,街市上披着人皮的马脸卖货郎,佛寺里化作人形的狐狸小和尚。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怎么了,说与爹娘兄姐听,但没有一个人相信她。


    可那个素不相识又经常臭着脸的捉妖师却说,这是上天赐给她的天赋,能助她辨妖邪,明是非,千万不可浪费。


    故而那日在太子生辰宴上,她发觉了宫里的望舒郡主一直盯着她瞧,当她看过去时,一眼便察觉出这位郡主是妖非人。


    傅犹知清楚,这位郡主并非皇室中人,而是从宫外带进来的,皇上、太后他们定然不知她的真实身份,这样一只不知好坏的妖待在宫里,实在是危险可怖。


    所以当她被爹娘关在府中,逼迫她嫁给太子时,她迫于无奈想出了这个法子:告诉太子,郡主是妖的秘密,以此换取自己不用嫁入皇室。


    话音刚落,傅犹知看见对面郡主的脸色僵了一下,她赶忙低下头道歉:“郡主,我不是真的想伤害你,我……”话说到最后,她自己都没了勇气。


    初见时,郡主友善的笑意时时在她眼前浮现,可她为了一己私欲背后中伤了郡主,如今郡主却还想着要帮助她……


    傅犹知不由红了眼眶,头一次感受到窘迫和难堪。


    阿离恍然看向窗外,久久说不出话,原来谢璟川是这样知道她的身份的。


    见傅犹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阿离尽力缓和了神色:“那之后呢?你忧心之事到底是什么?”


    在今日之前,她与傅犹知不过一面之缘的陌路人,没有资格要求傅犹知为她保守这个秘密。


    在人界,妖精鬼怪本就是人人喊打的,立场不同,她没什么好生气的。


    见郡主居然这般轻易地原谅了自己,傅犹知心里一酸,忍不住哭了起来,连声给阿离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如今被困在这里,也都是因为我们!”


    阿离:“……”


    她抿唇,用帕子擦擦傅犹知的眼泪:“傅小姐若还知道什么事,一并都说了吧。”


    傅犹知将泪意强忍回去,长长吐出一口气:“自那日东宫见过陛下后,我便察觉京城之中多了许多捉妖师,应该都是陛下召见入京的,想必是他不信我一人之言,想要多召集些人确认。”


    “如今天下的捉妖世家中,以浔阳徐氏最为鼎盛,陛下派出的人以徐氏家族相要挟,将徐氏这一代的长子徐行强行带入了宫,至今再无音信传来。”


    傅犹知声音哽咽着:“今日来到郡主宫中,我便认出,这殿中的禁制都出自徐行之手,只有他能设下这样的符文。”


    阿离收回视线:“你与徐行是何关系?”


    傅犹知顿了片刻,羞红了脸:“我……我与他已私定了终身。”


    “所以,徐行如今是被陛下关在了不知何处,又强令他设下这里的禁制,你今日入宫是想求太后救他。”阿离总结道。


    傅犹知连连点头:“我也找过陛下,陛下却只说事情结束后,他自会放徐行归家。”


    “是我害了你,也害了他。”傅犹知低下头,满脸沮丧绝望。


    阿离沉默许久,再抬眼已正了神色:“我可以帮你救出徐行,但我如今被困于此,需要傅小姐的帮助,让我能够离开这里。”


    傅犹知微张着唇,在她坚定的眼神中,缓缓点头。


    *


    这一晚,谢璟川被前朝之事绊住了脚,早早让墨闻传了话来,让她不用等自己,早些休息。


    殿中熄了灯,外间也没了动静。


    床上的阿离侧耳听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从一只不起眼的首饰盒子里取出了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环。


    这是檀娘子给她的,今日第一次拿出来。


    阿离的目光缓缓移到远处的殿门,那里漆黑一片,可只要她动用妖力,满殿的禁制符文就密密麻麻地流动起来,将她死死困在其中。


    最初被囚在这里的那一个月中,阿离每时每刻都在寻找破解之法,一次又一次地用手,用身体冲击这片禁制,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咳血不止。


    而每次她试图冲破禁制时,那些金色的符文都会流转出不一样的光,谢璟川也能第一时间察觉到。


    看见她如飞蛾扑火般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谢璟川的面色沉得能滴下水,自那之后,兰心和明霜更加一刻不离地跟在阿离,生怕她再做出什么事来。


    阿离很快发觉了这一点,也知道凭自己之力,不可能冲出这道殿门。


    为了让谢璟川放下警惕,她慢慢地不再反抗,假意顺从,仿佛已经接受了眼前的一切。


    终于,过了一段时间后,兰心和明霜对她的看守也不再如最初那般严密,就如今夜,她可以自己待在殿中。


    阿离借着月光看了看手中的玉环,这法器以妖力驱动,可向檀娘子传递密信,但照她之前试探出的结果,只要她一使用妖力,这满殿的禁制便会拦住她。


    也许只要她一动,谢璟川那边便会知晓,她也再没了唯一能与宫外联系的方法。


    可若不冒险一试,也许她会被永远困在这里。


    指尖缓缓摩挲着光滑的玉环,阿离立在殿中犹豫了许久。


    夜更深了,梆子声远远传来,一下,一下,仿佛都敲在了她的心上。


    心一横,眼底最后一丝犹疑被碾碎,阿离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将所有意念都集中在那枚玉环之上。


    一丝微不可查的淡青色妖力如同初生的藤蔓,小心翼翼地从她指尖探出,慢慢地缠上玉环。


    阿离下意识闭上了眼,准备迎接那熟悉的灼痛和反噬。


    然而,预想中焚身般的剧痛并没有传来。


    四周一片死寂,那些本该瞬间亮起的符文毫无反应,依旧安静地蛰伏在黑暗之中。


    阿离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不可置信地睁开眼。


    殿内一切如常,唯有她掌中的玉环,正散发出一种柔和而坚定的苍青色光晕,温润地照亮了她那一小片肌肤和袖口。


    玉环微微震动,发出唯有她能感知到的低沉嗡鸣,一道极其细微的气息跃出窗棂,飞出皇城,正朝着玉容斋而去。


    这是……成功了吗?


    阿离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劫后余生般趴在桌边,心跳不止。


    她低着头,散落的青丝遮住了她的脸颊,只有微微起伏的、单薄的肩头显露出她此刻急促的呼吸。


    冷汗浸湿了阿离的鬓发和寝衣,此刻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冰凉的战栗。


    她无力地滑坐在地,双手合于身前,闭上眼,苍白的唇瓣无声地翕动着。


    在这深不见底的囚笼中,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祷和等待。


    第104章 跋扈白月光23


    因长子被大内之人带走,至今未归又杳无音信,浔阳徐家的家主徐颂终于带着数名弟子,连夜赶往了京城,将一纸御状递上了御史台,状告禁军私抓平民,目无法度。


    此事在朝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浪。


    浔阳徐家是当今为首的捉妖世家,本朝开国时便已存在,底蕴深厚,曾奉太祖皇帝之命保护皇城免遭妖邪侵扰,可以说,如今京城中的百姓们都受过徐家的恩情。


    后来,徐家婉辞了太祖皇帝的封赏,功成身退回到浔阳,至今一直与皇家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


    而今徐家领着门人上京告御状,京城中许久未听得徐家的消息,不想时隔多年,竟是因徐家长子被囚宫中一事。


    民情沸然,御史台不敢马虎,传了禁军统领前来问话,得到的消息却是,此事是陛下直接下令,人也是陛下带走的。


    御史台这便犯了难,只是此事牵连甚广,多少双眼睛都盯着这个处理结果,御史大夫周大人只得硬着头皮穿上官服,入宫觐见。


    周大人跟着宫人一路来到勤政殿前,远远便瞧见有人跪在殿外,他扫过一眼,低声问:“那边是?”


    宫人回道:“回大人,那是傅家的二小姐。”


    周大人“哦”了一声,是先帝指婚给陛下的那位:“傅小姐为何会跪于此?”


    宫人压低了声音:“奴才也不知,只知连着三四日,这傅小姐都在殿外跪着,听说是陛下不肯见她……”


    勤政殿就在眼前,两人见状也不再多说,殿门拉开,周大人整了整衣冠,恭敬踏步而入。


    傅犹知跪在殿外,目光低垂。


    她这几日一有空便来勤政殿,想要面见陛下,请求他放了徐行。


    陛下自然不会应允,几次之后连她的面也不见了。


    傅犹知就只能跪于殿外,将此事闹大。


    见今日御史周大人前来,她便知道,阿离给她出的主意奏效了。


    傅犹知按照阿离所说,先是传信给徐家,请他们上京,再是自己在宫中不停为徐行奔走,这般大的动静,外面的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这样一来,此事便不仅限于宫中,而是京城内,甚至天下都尽知的事。


    陛下如今初登基,正是需要稳定的时候,不管他愿不愿意,朝中各大臣都会上谏请他放了徐行,以免外界议论。


    阿离还同她说,若是跪累了,装晕便是,勤政殿外的宫人不会放任她不管的,毕竟傅家的人在朝中各部都担任要职,陛下再如何绝情,也不得不顾及对朝政的影响。


    傅犹知虚弱地抹了把汗,身子摇晃几下,终于栽倒下去。


    周大人正在殿中小心汇报,却听见身后的宫人急匆匆进来:“回陛下,傅小姐晕过去了!”


    龙椅上的男子连头都没有抬,只是挥挥手,那宫人又退下。


    谢璟川将周大人呈上来的折子看完,丢在一旁:“依爱卿之见,此事应当如何处理?”


    周大人擦了擦头上的汗,斟酌着字句,缓缓说起来。


    谢璟川撑头听着,心神却早已不在此处。


    阿离与傅犹知见面一事,他当晚便已知晓。


    兰心和明霜不知她们说了些什么,磕着头向他请罪,谢璟川却并未发怒。


    他自私地将阿离囚在身边,看见她眼中的神采一日日沉寂下去,他的心比谁都要痛。


    明明他的心愿是她能一辈子开怀无忧,可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他几乎记不清上一次看见阿离发自真心的笑,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可他也清楚地知道,一旦解开禁制,阿离绝不会再留在他身边,她会头也不回地离开,毫不留情地将他一人留在这深不见底的皇城之中。


    谢璟川只能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在隐月阁中能开心几分。


    除了自由,他什么都能给她。


    至于她与傅犹知的这次见面,谢璟川并未放在心上,他并不担心傅犹知会对阿离说些什么不该说的。


    一是,那个捉妖师的命捏在他手中,傅犹知不敢轻举妄动。


    二是,傅犹知再如何隐瞒,是她将阿离的身份告诉自己这一点都是绕不过去的,阿离那般聪慧,也定然不会遗漏这点。


    他的阿离素来爱恨分明,知晓了傅犹知这般行径,心中不可能毫无芥蒂,自然不会因傅犹知的出现而出现什么变数。


    想着阿离的模样,谢璟川不由弯了弯唇眼,任谁都能看出他此刻心情愉悦。


    算算日子,派去东海的人也该回来了,他照民间习俗准备的聘书和聘礼,只差这一样便齐全圆满了。


    周大人颤颤巍巍说完了自己的建议,没听见陛下的声音,又生拉硬拽多说了几刻钟,直说得口干舌燥、肚里空空。


    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请陛下责罚!”


    谢璟川这才回过神,见状掩饰地咳了一声:“周爱卿请起,爱卿方才所说确有其理,只是徐行此人才华横溢,朕有惜才之心,还得留他在宫中多住些时日。”


    周大人愣了一下,还欲再说,谢璟川却抬手止住他,眼中威慑十足:“爱卿照做便是。”


    *


    隐月阁。


    殿内,兰心和明霜看着内廷署送来的一套套华丽衣裳和头面,不免有些心惊肉跳,犹豫着不敢上前接过。


    这些服饰,比当年萧贵妃的都还要精致奢华。


    阿离却连眼神也欠奉,只瞧着内廷署的内侍监:“黄内监,这是何意?”


    黄内监赔着笑,隔着屏风看不见郡主的神色:“回郡主,这些都是陛下命奴才赶制了送来的,您瞧瞧,若有看得过眼的便留下。”


    兰心看了一眼阿离的脸色,上前开口道:“内监大人,这些都是皇后可用的服饰,您怕不是送错了地方吧?”


    黄内监一挑眉,啧声道:“姑娘这是说笑了,奴才在内廷署几十年了,怎么会连哪些东西该送往哪一宫都弄不清楚呢?这些啊,确确实实都是送至隐月阁的。”


    殿内安静一瞬,黄内监不免有些汗流浃背,主子不叫起,他也不敢再多话。


    好在,这时外头宫人唱和:“陛下驾到!”


    不过几息,殿门被推开,一身明黄龙袍的谢璟川走了进来,见内廷署的人也在此,便道:“阿离瞧瞧,这些东西可有喜欢的?”


    阿离面无表情:“这些东西不是阿离该用的,辜负陛下一片心意了。”


    嘴上说着请罪,身子却一动不动,连起身行礼也没有。


    谢璟川也不生气,掀袍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


    黄内监用余光瞧着,只觉自己又一次低估了郡主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心中战战。


    兰心和明霜弓着身子退下,黄内监见状,也领着人轻手轻脚地退下,将殿内留给陛下和郡主。


    谢璟川不紧不慢地饮了半口茶,抬眼看向冷淡的阿离:“十日后是钦天监算出来的黄道吉日,万事皆宜,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都会在那一日举行。”


    他刚刚登基,身上那股属于帝王的气场愈发浓重,只是静静地看着你,周身便不怒自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绣坊已经按照你的身量在赶制大婚的婚服,你自己闲时也瞧瞧,皇后常服虽有固定的规制,但还得是你穿着喜欢才好。”


    阿离终于肯将目光移到他脸上,冷声道:“我何时答应过要嫁给你了?”


    她身上只随意披着一件素白的中衣,长发未绾,逶迤散落,眼瞳泛着幽冷的光,没有半分鲜活气。


    见她这般,谢璟川眼底深处涌动着极为复杂的神色,再开口,声音已然平稳:“嫁给我不好吗?做我的妻子,我的皇后。”


    帝后夫妻,生同衾,死同穴,是他对爱和死亡最执着的注解。


    阿离眼中是明晃晃的厌恶和抗拒,她缓缓摇头:“你以为,我是一个你安排好一切,只需要乖乖听话的木偶吗?”


    “就算我现在死了,我也不会嫁给你。”她一字一顿,怨恨地盯着谢璟川的双眼。


    谢璟川猛地攥住她细瘦的手腕,将她拉至身前禁锢住,咬着牙:“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手腕痛得快要断掉,阿离脸上的血色瞬间消失,却死死咬住唇,不肯在他面前服软。


    两人四目相对,呼吸可闻,眼里却没有半分情意。


    谢璟川盯着她因愤怒而格外明亮的眸子,语气低沉而危险:“成为一国之后,你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也没人胆敢置喙,这不是你自小的心愿吗?怎么现在忘了?”


    阿离用力想要挣脱他,谢璟川箍在她腰上的手却收得更紧,两人的身躯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


    她仰头逼视他,话语如同淬着剧毒:“外头那些大臣,知道是我是什么吗?知道他们的陛下要娶什么为后吗?”


    “你的那些肱骨栋梁、忠臣良将们,知道你在这座暗无天日的锁妖阁里,藏了个什么东西吗?!”


    阿离的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充满了无可奈何的自嘲和对他的讥讽。


    谢璟川眼底的暗流骤然汹涌,攥住她手腕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隐忍着滔天的怒意。


    阿离忽然感到一种近乎病态的快意,她突兀地笑了笑:“你猜……如果晋国的臣民知道,他们的陛下要娶的是一个妖物……”


    “他们是会高呼万岁圣明,还是会觉得这江山社稷……即将断送在一个被妖孽蛊惑的昏君手中?”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不住地颤抖,几乎有些嘶哑着低吼了出来。


    谢璟川猛地扣住她的后腰,将她更彻底地按向自己,气息灼热而偏执:“他们不需要知道。”


    他没有被激怒退后,反而低下头,与她额头相抵:“他们只需要知道,这是朕的选择。”


    “朕的旨意,便是他们的天意。”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手上用力迫使她仰起头,滚烫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你只能是朕的皇后,至于以前是什么……那不重要,以后,你只能是朕的妻,朕的国母。”


    谢璟川摩挲着她的下颌,力道带着一种惩罚性的意味,眼神却贪婪地描绘着她因愤怒而格外鲜活的眉眼。


    “若有人胆敢对此有半分异议,或敢探究你的过往……”他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那便是窥测天机,忤逆犯上,其罪当诛。”


    说完,他不等她再吐出任何一个字,以一种惩罚和宣告般的姿态,狠狠吻住了她那不断说出尖锐话语的唇,将她所有的愤怒、指控和绝望,都死死堵了回去。


    直到她因缺氧而软倒在他怀里,谢璟川才缓缓松开,幽深的目光从她红肿不堪的唇,移到满是恨意的眼眸,最后丢下一句:“知道了吗?朕的皇后。”


    然后,他猛地松开她,大步转身离去,衣袍划出决绝冰冷的弧度。


    阿离脱力跌坐在榻上,唇上还残留着他暴戾的气息和细微的刺痛感,身体却冷得如同坠入万丈寒渊。


    谢璟川疯了。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


    帝后大婚的消息一传出,隐月阁上上下下都忙碌了起来。


    秋意渐起,殿内烧着暖暖的地龙,阿离抱着膝坐在床上,瞧着她们走来走去,对上她平淡的眼神时,便抿唇一笑,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向她道一句喜。


    唯独阿离,依旧冷冷清清,像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在床榻上腻歪够了,她终于舍得下来,也不穿鞋袜,赤足踩在柔软温暖的地毯上,在一只箱笼里翻找着什么。


    明霜小心捧着内廷署新送来的婚服走了进来,见阿离在找东西,她将婚服妥帖地放好,走过去:“郡主在找什么?我帮郡主一起。”


    阿离没说话,埋头找着,袖口被拉高,露出手腕上的一只玉环。


    明霜瞧了瞧,想起来最近郡主似乎很是喜欢这只玉环,时刻戴着不离身,不过这颜色和光泽确实很好看,郡主的眼光真好。


    “找到了。”阿离突然出声,将两只灰扑扑的小泥俑拿了出来。


    这两只泥俑是十岁那年,谢璟川第一次带她偷溜出宫时买的,如今色彩都已经斑驳褪尽了。


    那日正是元宵,阿离欢快地在人群里穿梭,谢璟川左手一只花灯,右手一只糖画人,追在她身后,生怕她跑丢。


    这两只小泥俑就摆在路边的小摊上,阿离先是瞧见了那只舞女小俑人,喜欢得紧,便让谢璟川出钱买下来。


    可摊主却说,这只舞女小俑人和她旁边的吹笛男俑人是一对,要买的话得两只一起。


    阿离嘟着嘴,有些不愿意,她觉得那只男俑人有点丑,不想一起买下来。


    还是谢璟川温声劝了她许久,她才勉强将那只男俑人也带上。


    阿离蹲在箱笼前,先看了看那只舞女俑人,却对她这张脸感觉陌生,原来当时那么喜欢的东西,随着时间的过去,也会渐渐记不清楚。


    反而那只男俑人,因为本就不记得他的样子,乍然一见,倒还有几分熟悉。


    谢璟川不知何时进了殿中,默默站在她身后,将那只男俑人拿了过去:“你十岁那年元宵节上买的?怎么今日想起来这个了?”


    阿离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轻轻合上匣盖,发出“咔哒”一声,将那只舞女小俑人装了回去。


    阿离起身,准备离开。


    “我找到了沈家的几位长辈,”谢璟川向前迈了一步,声音放得更缓,“是你母亲的几位姐妹,你想见见她们吗?”


    阿离停下了脚步。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掠过他,落在后面的虚空:“不想见。”


    她从未与这些亲人相处过,见面也不过是尴尬,有什么意思?


    谢璟川看着她冷漠的侧脸,所有准备好的、试图缓和关系的话语都哽在喉间,再也说不出口。


    他想为自己那日的冲动道歉,想尽了各种办法,甚至病急乱投医,命人去了沈家村寻人。


    可阿离一出生便生活在宫中,宫外那些亲人于她而言,都是陌路人,相见也只会平添伤感。


    他乱了心,也昏了头。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如同深秋的雾气,无声地渗透进他的四肢百骸,周身属于帝王的强势气场,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深藏的、不为人知的寂寥。


    谢璟川垂下眼眸,将那只俑人轻轻放到了桌上:“好,我知道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走至殿门口似乎低低咳了几声,又尽力克制着。


    殿门打开,墨闻候在外面,正要扶住谢璟川,忽而听见里面的郡主对他道:“墨闻,最近早晚寒凉,伺候你们主子的时候要记得给他添衣,不要他贪凉,你们就由着他。”


    墨闻还未开口,谢璟川连日沉郁的眼眸骤然亮了几分,立时回身快走数步,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轻轻抱了她一下。


    “你心里还是在意我的,对吗?”他的声音带着失而复得的欣喜和颤抖。


    阿离微张着唇,不置可否。


    见她这一次没有推开自己,谢璟川眼前漫上模糊的水光,一遍又一遍:“对不起,对不起……”


    殿内只剩下他低沉而混乱的道歉,高高在上的帝王剥落了所有外壳,露出最温柔也最不堪一击的内里,所有的情绪都因她而动。


    阿离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目光空茫,腕间的玉环流转着不一样的光。


    没有几日时间了。


    第105章 跋扈白月光24


    新帝登基和帝后大婚的仪式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朝臣们虽对这位新皇后的身世颇有些异议,但这桩婚事是太皇太后赐婚,新皇后又自小养在宫中,是先帝册封的郡主。


    因而,除了最开始那些被新帝压下的争议外,朝中再无人敢反对。


    只是这帮老臣又关注起了另一件事,新帝登基后的初次选秀。


    按本朝祖制,新帝登基三年内,因仍在国丧期间,并不举行选秀。


    但历代先帝在登基之时大多已有子嗣,便是没有的,府上也有正妃、侧妃,其他姬妾不计。


    可如今的新帝,东宫里一个妃妾也没有,即使帝后大婚,后宫中也只有皇后一人。


    未免新帝专宠皇后,如先帝般空置六宫,以致子嗣单薄,历经两朝的老臣们纷纷上书,请求帝后大婚后便将选秀提上日程。


    谢璟川听后,只是以“先帝驾崩,朕无心后宫,如今应以朝中之事为由”按下了他们的谏言。


    而徐行一事,在徐家上京后,他们终于收到了宫里传来的消息。


    徐行写了一封亲笔信,告诉家人不必为其担忧,陛下并未为难他,反而对他委以重用,时时请教。


    御史台那边也在数次修改处理结果后,揣摩着圣意,找了当时前去锁拿徐行的禁军统领当替罪羊,将他革职查办。


    谢璟川看完御史台呈上来的折子后,小惩大诫,将这位统领罚俸一年,勒令其闭府反省。


    这日,陈翊之奉诏入宫,正在勤政殿外等候。


    他如今已是禁军副统领,因统领被革职,如今禁军之中由他和另一位副统领,暂代统领行事。


    陈翊之并未等太久,勤政殿的门很快打开,宫人请他进去。


    殿内一片安静,檀香的青烟自狻猊兽炉中袅袅升起,在空旷高耸的殿宇梁柱间盘绕,最终消弭于无形。


    谢璟川端坐在御案之后,一身玄色常服,金线绣出的云海金龙在光线下折射出不容错辨的威仪。


    虽登基不过数日,但他的眉宇间却已洗去了太子时的最后一丝温润,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与冷冽。


    陈翊之行过礼,才简单汇报了几句,便听到了几声轻咳。


    他抬头,见谢璟川的脸色果然苍白几分,偏过头以拳抵住唇下,殿中隐隐浮动着一丝药石的苦涩气息。


    从东宫幽闭,到先帝驾崩,再到新帝登基,短短数月,谢璟川时刻殚精竭虑,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


    “陛下要保重龙体。”陈翊之顿了顿,语气恳切。


    谢璟川摇头,声音带着咳嗽后的沙哑:“无妨,你继续说。”


    陈翊之只好继续说下去,恰好这时身后的殿门再次打开,勤政殿的宫人提着一只食盒走了进来:“陛下,隐月阁的郡主娘娘命人送梨汤来了。”


    听到阿离的名字,陈翊之不由眉心一动。


    谢璟川略带审视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开口:“拿过来吧。”


    侧立在一旁侍候的墨闻上前接过食盒,低声训斥道:“早与你们说过百遍,该称皇后娘娘,怎么这般记吃不记打!下去!”


    陈翊之闻言垂下眼眸,遮住其中的失落。


    那宫人赶紧关门退下,墨闻将汤盅取出,放于御案上:“皇后娘娘知道陛下身子有恙,每日都亲手做了梨汤送来,这份心意真是难得。”


    谢璟川柔和的目光落在那碗冒着热气的梨汤之上,只淡淡吐出两个字:“多嘴。”


    墨闻最知道自家陛下对皇后娘娘的付出,如今见娘娘也有了回应,由衷地替陛下高兴:“是奴才多嘴了,但这梨汤清甜可口,润喉止咳,比太医院那那些苦药可好多了,陛下就用一些吧。”


    勤政殿内再度安静下来,只剩下汤匙细微的碰撞声。


    陈翊之站在其中,只觉每一刻都是煎熬。


    再过几日,那个笑起来就能让他满心欢畅的女子就要嫁作他人妇了,自己还能再见到她,与她再像从前那般自在地说话吗?


    终于,谢璟川放下了汤碗,缓缓擦拭唇角:“陈爱卿继续说吧。”


    陈翊之艰难地牵动嘴角,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陛下。”


    清甜的梨汤如一剂良药,让谢璟川劳累的身子顿时舒畅了许多,原本因不适而蹙起的眉头也渐渐松开。


    见陈翊之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谢璟川并未再为难他,只要他日后安分守己,不再肖想不可能的人,他不会再动手。


    陈翊之很快从勤政殿内出来,他安静地垂着头,不复来时的意气风发。


    往外走出几步,他远远瞧见个人影,是户部尚书王大人。


    陈翊之上前见礼,王大人也瞧见了他,停下来寒暄了几句。


    “下官正想着晚些时候去拜访王大人,不想在这里遇见了。”陈翊之道。


    王大人有些惊讶,户部与禁军一向来往不多,不知是何事需要上门拜访他。


    陈翊之看出他的疑惑,主动道:“王大人知道的,禁军守卫京城,也掌管京城内外人员的出入,近日下面的兄弟们巡逻时发现,城外陆陆续续来了些难民,听说是从南县而来,那里闹了饥荒。”


    王大人皱眉道:“可近日并无饥荒之情上报,陈统领所言可为真?”


    陈翊之点头:“千真万确,若大人不信,可随下官去一趟城门,一见便知。”


    王大人正了颜色:“若真有饥荒,下面州县却未上报,那这事可就大了,老夫需要立刻禀告陛下。”


    陈翊之却拦了他一下:“下官方从勤政殿内出来,见陛下眉眼间隐有病色,如今城外情况未明,不如待调查清楚后,再向陛下禀报。”


    王大人觉得他这话有理,点点头:“劳烦陈统领在宫门外稍等片刻,老夫将手头之事向陛下禀告后,再与陈统领汇合,我们一齐去城外看看。”


    “如此甚好,最好明日之内摸清情况,最迟明晚我与大人再一同来向陛下禀报。”陈翊之道。


    王大人答应下来,转身朝勤政殿走去。


    陈翊之攥紧了手中的奏章,最后朝隐月阁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后大步离开。


    *


    因谢璟川对这场大婚极为重视,阿离每日天不亮就被拉起来试衣裳、试首饰。


    不知是第几次被宫人们簇拥在站在巨大的铜镜前,阿离眼睫低垂,掩住所有情绪,任由宫人们摆布。


    尚服局女官跪在她脚下,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裙裾的每一处褶皱,嘴里不住念叨着:“娘娘您在稍站直些……这儿,对,这儿再显出些腰线来……”


    阿离微微动了动僵硬的脖颈,目光不经意瞥向寝殿内侧。


    层叠的纱幔被金钩挽起一半,露出里侧宽大的床榻。


    谢璟川只随意披了一件玄色寝衣,衣带未系,露出线条分明的胸膛。


    他侧卧在床榻上,一手支着头,墨发披散下来,少了几分平日的帝王威严,多了几分慵懒的侵略性。


    看着阿离这会儿被拉着试衣裳,他眼底含着饶有兴味的笑意,直白地落在她身上。


    其实早在阿离被抓起来前,谢璟川就醒来了。


    借着未明的天光,他静静凝视着阿离的睡颜,不厌其烦地把玩着她的手指,像是怎么也瞧不够似的。


    “这件的颜色衬你。”谢璟川忽然开口,嗓音带着晨起时特有的沙哑磁性,在这满是衣料摩挲声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女官笑着回道:“娘娘皮肤白皙,什么颜色都衬得极美。”


    谢璟川与有荣焉地点头:“再试试那顶凤冠。”


    他一句话,宫人们又忙乱起来。


    阿离感到那顶缀满东珠和宝石的凤冠被小心地戴在她头上,沉甸甸的,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铜镜中映出的人影峨冠博带,华服加身,即使没有上妆,也美得惊心动魄。


    阿离眼中有些陌生,很快一闪而过:“陛下觉得怎样?”


    “极美。”谢璟川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目光始终未离开她。


    阿离的心在华服下冰冷地跳动,脸上晕开一抹恰到好处的红晕,仿佛因他这句赞叹而羞涩不已。


    谢璟川喟叹一声:“另外那几套也都试试。”


    他不想在一生只有一次的事情上委屈她,恨不得将天下珍宝华服都捧过来让她挑选。


    阿离却像是终于忍无可忍,她从镜中斜眼看向谢璟川,咬牙切齿道:“有完没完?”


    尚服局的女官被皇后娘娘这大胆的话吓得连忙跪地,兰心和明霜也有些战战。


    谢璟川却先是一愣,又捧腹笑起来:“我就说你今日脾气怎么这样好,装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了?还是这副趾高气扬又蛮不讲理的模样,我看着习惯。”


    阿离气得磨了磨牙,就知道这人是故意捉弄他的。


    她扯下头上的凤冠,用力朝他砸过去,却因方向偏了,砸到床边的一架绣棚,将上面盖着的绸布带了下来。


    谢璟川看过去,瞧出上面似乎是龙凤盖头的纹样。


    他才伸手想要拿过来看个清楚,阿离已两步并做三步地跑了过来,拦在他身前:“不准看!”


    见她一副凶巴巴又心虚的模样,谢璟川忍不住想逗她:“我偏要看。”


    说着,他撑起身子,长手绕到她身后,将那绣棚拿在了手中。


    阿离一惊,连忙转过身,想要把绣棚从他紧攥的手中抢夺过来。


    可她的力气哪里能掰得动谢璟川的手?


    挣扎之间,谢璟川的寝衣被恍然不知的她彻底蹭开,殿内的宫人们已极有眼力见地退下了。


    谢璟川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手上用力,从身后将不停乱动的阿离圈在了怀里。


    阿离一心抢夺他手中的绣棚,丝毫没注意谢璟川的动作,见他终于松手,连忙将绣棚藏进怀中。


    谢璟川爽朗愉悦的笑声自耳后传来,紧贴着她的胸膛微微震动,阿离瞬间安静下来,心也漏了一拍。


    感受到谢璟川的手在她腰间不安分起来,灼热的唇也贴着她绯红的耳垂和后脖颈来回吻着,阿离顿时满脸通红,不停躲闪着:“还是白日呢!”


    谢璟川没说话,只顾得上用动作回应她。


    两人同榻而眠这么长时间,不是没有擦枪走火过,但每次他都是自己去侧殿冲凉,从没有到今日这般不可控的地步。


    阿离急得满头大汗,手脚却不听话地发软,根本使不上力。


    她咬了咬唇,趁身上华服被剥落时,赶紧逃离了魔爪,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陛下不可白日宣淫!”


    她又瞧了一眼窗外的天光,急得结巴起来:“天才刚亮!”


    谢璟川的怀抱骤然落空,明显情动的眉眼不满地皱了皱,细看还有些委屈和茫然。


    阿离紧贴着桌沿,离他远远的,不敢说话。


    谢璟川认命似地垂眸,一动不动地缓了许久,才沙哑着声音道:“不就是你自己绣的盖头,我看看又能如何?”


    皇家不比民间,从不要求新娘子亲手绣喜服或盖头,谢璟川也没想过让阿离费这个神。


    今日忽然瞧见她自己绣了盖头,知道她也在为即将到来的大婚尽心准备,谢璟川不由心头暖流汨汨而过,一时忘情才放纵了自己。


    阿离却连连摇头,将怀中的绣棚抱得更紧:“我绣得不好,这个等大婚那日你再看,免得你取笑我。”


    谢璟川仍有些僵硬地靠到床头,见她这般有原则,也不再强求,只是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到她盈盈一握的腰间:“那这个呢?”


    阿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皮发烫,声音低若蚊蝇:“……也等大婚那日。”


    “这可是阿离答应的,到时不许反悔。”谢璟川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在她烧红的面庞上转了一圈,心情大好。


    阿离手心不断冒汗,虚张声势地说道:“你还睡不睡,不睡就起来!我要叫人进来帮我换衣裳了。”


    大婚的吉服层层叠叠,将阿离裹成了个粽子,她自己不可能将衣裳顺利脱下来,必得有人帮她。


    谢璟川却赖着不动:“不用麻烦了,我帮你换。”


    说完,作势就要起身,吓得阿离拔下头上的凤簪指着他:“你你你你别过来!”


    谢璟川从善如流地举起双手,眼底的笑意却漫了出来:“好,我不过去,你把簪子放下,小心伤到自己。”


    阿离却没动作,如临大敌地盯着他。


    谢璟川只好叹一口气,下了床朝侧殿走去。


    殿门打开,宫人们鱼贯未入,帮阿离解脱衣裳。


    谢璟川走到屏风后,极为贪恋地朝后望了一眼,见阿离正皱着脸同明霜她们抱怨他的恶劣行径。


    他收回目光,会心一笑。


    这一刻的甜蜜与温馨,几乎让他产生了一种天长地久的错觉。


    谢璟川走后,兰心与尚服局的人收拾好东西,一同走了出去,殿内只剩明霜陪着阿离。


    明霜轻柔地为阿离揉捏着酸疼的脖颈,见她低垂着眼睫,累得一句话也不想说,全然没了方才的灵动活泼。


    明霜眼里闪过一丝心疼,她犹豫许久,终于迈出了那一步。


    肩上舒服的手骤然离开,阿离睁开眼,见明霜扑通一声跪在了她身前:“这是怎么了?”


    明霜却没有急着说话,而是郑重地朝她磕了三个头。


    阿离皱眉,直起身来:“到底怎么了?”


    明霜抬起头时,已然红了眼眶:“奴婢曾与郡主说过,奴婢是被家中人卖进宫里来的,为了供家中弟妹读书,奴婢这个长姐理当如此。”


    “好在奴婢的运气还不错,入宫之后被分到了寿安宫,只是最初的时候那些年长的宫人们总是欺负奴婢们这些新来的,那时候几日都吃不上一顿饱饭,瘦得皮包骨头,病病歪歪,也没人在意一个奴婢的死活。”


    “后来郡主年纪大了些,要选贴身伺候的宫人,太后娘娘做主让您在寿安宫的宫人中挑几个,您一眼就挑中了奴婢。”


    明霜的声音哽咽着:“大家都知道伺候郡主是桩美差,不顾一切地往前挤,奴婢争不过她们,只能畏畏缩缩地站在最后,可是您还是一眼瞧见了奴婢,让奴婢从一个饭都吃不上的小宫人变成了郡主身边的贴身大宫女。”


    阿离的神情也不免动容几分,她那时还不到十岁,哪里懂得如何挑人。


    只是,瞧着那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被挤在最后面,一双大眼睛里全是怯懦和紧张,就像是世上的另一个自己,面对这重重宫阙,怎么也融入不进去,永远显得不伦不类。


    明霜继续哭道:“奴婢来到您身边后,每月的分例银子大半都要寄回家中,您发现后不仅没有训斥奴婢,反而找各种借口额外赏赐了奴婢好多……”


    郡主这般赏赐让兰心吃味过好多次,明里暗里排挤她。


    郡主心细如发,竟也注意到她们下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从那之后,每每赏赐,态度总是格外恶劣又刁蛮,吓得兰心再也不敢求郡主的赏赐。


    只有身在其中的明霜知道,她家郡主虽然嘴上不饶人,却是个最心软的,对她们下人是这样,对陛下也是这样。


    明霜重重地磕了个头,语气坚定:“奴婢说句大胆的话,您如今被陛下强行困在身边,虽然笑着,却并不快活,这些奴婢都看在眼里……


    “不管您想做什么,奴婢都愿意为郡主肝脑涂地,死不足惜!”


    听了这番发自肺腑的话,阿离说不震惊,那是假的,可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猜忌和怀疑。


    她眼中的感动被审视所代替,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这是明霜自己的想法吗?还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教她这样说?


    是谢璟川吗?他这一举动是想试探什么?


    是察觉了她的计划,想要借明霜骗取她的信任,好将她们一网打尽吗?


    阿离只觉脑中一片混乱,什么都抓不住。


    她能相信明霜吗?


    久久未听见郡主的声音,明霜的眼泪落得更凶。


    可下一刻,一双温暖的手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一如数年前将她从寿安宫困顿的沼泽中救出来一般。


    明霜不可置信地看着阿离,嘴唇颤抖着。


    阿离轻声道:“别哭了,我相信你。”


    明霜鼻头又是一酸,哭得停不下来:“奴婢一定不会辜负郡主的信任!当日沈柳姑娘之事,奴婢谁也没有告诉,事后也按郡主吩咐,将沈柳姑娘平安送出了宫,郡主请相信,奴婢一定能帮到您的!”


    阿离浅笑地点头,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好,我相信你,别哭了。”


    *


    勤政殿外。


    一个穿披黑色斗篷的男子踏着夜色而来,殿外的墨闻见是他,命宫人开门,请了他进去。


    谢璟川仍在御案后批阅奏折,偶尔拿起一旁的提神茶饮上一口。


    男子缓步上前站定,将斗篷摘下,露出一张清俊不羁的脸,行礼:“徐行参见陛下。”


    谢璟川见他是来了,合上奏折,想到阿离不喜欢他皱眉,又抬手揉了揉眉心,向后靠在龙椅上:“你来了。”


    徐行垂着眸:“回陛下,坤宁宫的禁制还有几日便可设制完成,到时还需陛下如之前一般配合草民施法。”


    谢璟川睁开眼,淡声道:“坤宁宫的禁制不必再设。”


    徐行讶异抬头。


    他记得数月前陛下与他说过,那位郡主将来会入主坤宁宫,命他在那之前在坤宁宫设下与隐月阁相同的禁制。


    今日为何又说不必了?


    谢璟川并未解释,只是对他发出一道命令。


    徐行虽疑惑,却还是恭敬应下,暗道果然伴君如伴虎,陛下这心思真是瞬息万变,难以揣摩。


    他想了想,又道:“隐月阁的禁制与陛下切身相连,故而阁中一有异动,陛下便会第一时间知晓,只是这般术法终究损身伤神,陛下若是决定不再禁锢郡主,不如将这术法也一并解了?”


    实际上,这道禁制本身已是逆天而行,代价重大。


    徐行惊于一国之君竟甘愿如此,只为困住一只妖,不由去想这位“狸猫”郡主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上首的谢璟川默然许久,却说:“此事之后再议,你下去吧。”


    徐行只得行礼退下,却在离开勤政殿前,瞧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与傅犹知擦身而过时,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又很快分开。


    傅犹知一如往常来烦谢璟川,对墨闻道:“我要见陛下。”


    墨闻见傅小姐又来了,苦着脸:“陛下说过不见您的……”


    身后两人争论的声音渐渐远了,斗篷下徐行的眼中有震惊,有不解,最终都化为浓浓的了然,藏于深邃眼眸之下。


    *


    很快便到了第二日夜里,谢璟川与大臣们在勤政殿商议南县饥荒一事,命墨闻来了一趟隐月阁,他今夜歇在勤政殿,让她早些休息。


    明霜照阿离的吩咐与当晚值夜的兰心做了交换,见隐月阁中安静下来,她悄声开门,小心朝御花园而去。


    阿离从窗内看着明霜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冷静地收回目光。


    她并未相信明霜,一则是实在对谢璟川的手段敬畏,二则也不敢拿其他人的性命去赌。


    为了不打草惊蛇,阿离告诉明霜,要她今夜去御花园西角的曲水亭,拿一样东西回来,其实那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若明霜是谢璟川派来的,此举可以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到御花园,若不是,隐月阁中也少了两个监视她的人,更方便她逃离。


    此刻的隐月阁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的声音,一声声,敲在阿离心上。


    她坐在桌前,静静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满殿的禁制似乎闪了一下,阿离猛地站起身,试探着驱动妖力。


    殿内静悄悄的,禁制没有被触发。


    阿离眼中迸发出莫大的惊喜,她不再犹豫,趁着这极为难得的空隙以妖力破除禁制,迅速推开殿门,朝西华门奔去。


    而另一头,在数次商议后,谢璟川终于将此次饥荒的应对之策定了下来,大臣们陆续散去,勤政殿内只剩下他一人。


    手边放着一只食盒,里面隐月阁白日里送来的梨汤已经凉透,这一整日他忙得连喝汤的时间也无。


    他抬眼,墨闻立刻上前将梨汤端下,很快又热好盛了上来。


    谢璟川眉心松了松,拿起汤匙慢慢喝了起来。


    殿外夜已深,墨闻已将后殿的床榻铺好,只等谢璟川用完伺候他洗漱歇下。


    谢璟川这碗汤喝得极慢,整个人昏沉沉的,仿佛一整日议事的疲惫都在此刻涌了上来,几乎让他支撑不住。


    墨闻担心地扶住他:“陛下,奴才扶您去歇息。”


    谢璟川却甩了甩头,尽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去隐月阁。”


    “您之前已让奴才去过,娘娘知道您今晚忙于政事,应当早就歇下了。”墨闻劝道。


    谢璟川今夜却格外执着,眼眸恍惚无神,心中莫名有些不安,重复道:“去隐月阁。”


    “陛下!陛下!”


    墨闻几乎要扶不住他,谢璟川重重跌倒在龙椅之上,却还一直念着:“去隐月阁,朕不吵着她,看她一眼便好。”


    “一眼便好。”


    墨闻不敢违命,只得喊殿外的宫人进来,一拨人准备车驾,一拨人将谢璟川小心扶上了车驾,朝隐月阁的方向而去。


    第106章 跋扈白月光25


    从勤政殿到隐月阁的这段路,分明走过不下百次,今夜却尤其漫长,漆黑幽深的宫道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谢璟川轻咳几声,不住地揉着额角,试图驱散身上的乏意,那阵强烈的不安感像一根尖刺,在他昏沉的脑海里反复戳刺。


    墨闻觑着他的脸色,嘴上不停催促着,快些,再快些。


    终于,皇帝的仪仗停在了隐月阁前,打破了深夜应有的宁静。


    谢璟川等不及宫人完全停下车驾,一把挥开试图搀扶的墨闻,踉跄着一步踏出。


    那碗梨汤的药力仍在不停麻痹着他的神志,世界在他眼前缓慢地旋转、模糊,也灼烧着他胸膛里那股没由来的不安。


    谢璟川一把推开殿门。


    “阿离?”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激起回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盼。


    或许她只是睡了,或许那不安只是他该死的猜忌心在作祟。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他跌跌撞撞地冲向寝殿,隐月阁的宫人们跪了一地,头深深叩在地上,不敢抬起。


    明霜更是脸色惨白,她从御花园回来后便发现郡主已不在殿中,也知道她并没有相信自己。


    虽然伤心,却还是在心里暗暗期盼着郡主真的能逃出去,她会尽力帮郡主瞒住这个惊天秘密。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陛下竟然这么快就察觉了。


    寝殿的珠帘被谢璟川一把扯断,玉珠噼里啪啦砸落一地,发出无比刺耳的声响。


    那张昔日两人同枕而眠的床榻上,锦被叠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躺过的痕迹。


    梳妆台上他每日命人送来的珠宝钗环悉数都在,在骤然点起的烛火下闪着冰冷的光泽。


    一切都在。


    唯独她,不见了。


    谢璟川猛地僵在原地,药力带来的昏沉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尖锐到极致的清醒。


    他的目光疯狂地扫过殿内的每一个角落,似乎想从这片死寂中揪出一个隐藏的身影。


    可是没有。


    哪里都没有。


    “很好……”一声极轻的笑从他喉间逸出,像是某种东西彻底碎裂。


    谢璟川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声音平静得可怕:“她呢?”


    兰心吓得战战兢兢:“今夜……是明霜守夜,奴婢不知娘娘去何处了……”


    明霜伏在地上的身影一抖,强撑着回道:“回陛下,奴婢……一直在外守夜,并未见娘娘出来,不知、不知为何会这样……”


    “不知?”谢璟川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下一秒,“砰”地一声巨响,一旁那座半人高的珐琅彩花瓶被掼倒在地,瞬间碎片四溅。


    “不知?!”谢璟川终于撕下平静的假面,露出猩红疯狂的内里。


    因为药力和暴怒,他的眼眶泛红,额角青筋暴起:“朕的皇后,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不见了!你们却告诉朕不知?!”


    “所有人,全部带下去。”他冷声吩咐,不再施舍眼神。


    隐月阁的宫人们都被拖了下去,谢璟川猛地抬眼,扫过满殿隐藏着的禁制,那暴怒骤然收敛。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眼神却变得无比幽深,死死盯着那道殿门,愈发令人胆寒。


    他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连日亲手做好的梨汤,突如其来的温顺,所有的一切都是计划好的。


    她不是不见了。


    她是逃了。


    在他们大婚前夕,在他沉浸在她编织的美梦之中,以为终于可以得到幸福的时候,她精心策划了一场绝妙的背叛和逃离。


    身上和心里都痛得无以复加,谢璟川深深地弯下身子,仿佛能听见自己血液逐渐变冷凝固的声音。


    原来,心真的可以痛到这种地步。


    比任何刀剑伤都来得致命,来得刻骨铭心。


    他所有的期盼、昨夜残留的温存,以及对未来那点可笑的幻想,都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


    她毫不留恋地丢掉了他,像扔掉一件无足轻重又唾手可得的东西。


    多可悲,多可笑,又有多愚蠢。


    谢璟川缓缓站直身体,脸上所有的情绪都褪去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与死寂。


    “传令下去。”


    “封锁九门,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皇后……”


    他顿了顿,咽下喉间的血腥气,眼中满是玉石俱焚的疯狂。


    “给朕,请回来。”


    整座宫殿落针可闻,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他毫无生气的侧脸,像地狱里爬出的修罗。


    *


    阿离一路疾行,靠着影遁之术数次躲过巡逻的禁军,终于,西华门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


    此处守兵已被陈翊之调离,阿离顺利通过宫门,找到了藏在宫墙阴影下的一辆马车。


    她眼神一亮,却在靠近时,不动声色地握紧了随身的匕首,浑身都紧绷着。


    车帘被挑开,漆黑一片的马车内似乎坐着一个男子,阿离瞬间大惊,立刻掏出匕首架在那人脖颈间,沉声:“你是谁?!”


    “阿离姑娘,是我,谭叔。”


    阿离定睛一看,果然是谭叔,虚惊一场地放开他:“是阿离冒犯了。”


    谭叔却不甚在意:“姑娘谨慎些才好,阿檀要我来接你出城,她在城外等着我们。”


    阿离错愕:“我们?”


    谭叔坐到车外,迅速驾车离开这里:“时间紧张,我们边走边说。”


    “阿檀与我商量好了,就此搬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我们带着你一同上路,也好照应着你。”


    “你放心,阿檀在这辆马车上施了法,他们追踪不到你的气息。”


    阿离将帘子掀开一角:“是我连累了你们。”


    京城是谭叔的故土,他们夫妇二人在此生活数十年,一切心血和回忆都扎根于此,怎能割舍得下?


    谭叔笑笑:“什么连累不连累的,阿檀将你看作小妹,你也就是我的妹子。”


    “谭叔我从没离开过京城,也让阿檀陪着我在这城中待了这么久,如今也该到我陪她四处走走了。”


    阿离抿着唇,眼眶微红:“娘子和谭叔这般恩情,阿离记下了,日后定会回报。”


    马蹄在街上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城门已近在眼前,沉睡中的皇城离她越来越远。


    阿离趴在窗边,眼中情绪莫名。


    她真的要离开了,与这十余年的时光,与谢璟川彻底分开。


    忽然,那座巍峨的皇城透出冲天的火光,即便隔了这么远,禁军集结时沉闷如滚雷的跑动声,隐约的号令声,依旧穿透夜色敲打在她的耳膜上。


    阿离和谭叔顿时僵住,只剩胸膛里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


    “驾!”


    谭叔猛地扬起马鞭,在空中抽出一道凌厉的响声,重重落在马背上。


    马儿吃痛,扬蹄发出凄厉的长鸣,拉着马车以更快的速度,疯狂冲向那道漆黑的城门。


    阿离的心狠狠提起,双手不住地颤抖。


    伴随着身后城门轰然的闭合声,马车在最后一刻冲了出去,极速奔驰在城外的官道上。


    车内寂静一片,世界仿佛被分割成两个部分。


    阿离已是冷汗连连,劫后余生般地瘫坐下来。


    她逃出来了。


    马车一刻不停地朝远处奔去,直至二十里外的树林间停下,檀娘子正在这里等着他们。


    阿离跳下车,见檀娘子身后还有几辆马车,上面各有一名车夫,不由警惕起来。


    檀娘子见状,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不用怕,那些都是我变出来的傀儡,我们在京中数十年,东西一辆马车可拉不完。”


    说着,她又瞧着阿离消瘦的脸,心疼不已:“怎么瘦成这样了?”


    阿离鼻头一酸,忍着没有落泪:“我没事了,只是谢璟川似乎已经发现我不见了,若我们一同上路,只怕会牵连到你们。”


    檀娘子点头:“我方才也察觉了城中的异动,我们三人还有这么多马车一同上路,目标确实太大,不如分头行动。”


    她扬起衣袖,又化出几个与阿离一模一样的傀儡:“这些傀儡会去往与你不同的方向,扰乱他们追踪的视线。”


    接着,她又用指尖在阿离眉间轻点:“这是匿迹法,能掩盖你身上的妖气。”


    阿离认真地点头,将她交代的事情一一记下。


    虽然不舍,檀娘子还是将她送上马车,又给她塞了包银子:“小阿离,你要保重自己,山高水远,我们有缘再会。”


    “多谢娘子,日后我们一定能再相见的。”


    阿离深深抱住檀娘子,在她不住的嗔怪和催促声中起身,最后看了他们一眼,扬鞭出发,再不回头。


    *


    阿离和沈梨的家都在南边,但她并没有往家的方向去,而是选择了向西而行。


    在宫中生活了十多年,骤然离开,阿离一时也不知该往哪儿去,该去找谁,只能不停地往前,再往前。


    这天地之大,似乎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一路上,阿离东躲西藏,数次与追兵擦肩而过,即使有微弱的妖力护体,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


    不知跑了多久,马匹也极为疲倦了,此处已距京城数百里,渐渐地看不见追兵的影子了。


    阿离的心却始终悬着,不敢放松。


    可事与愿违,这夜路遇暴雨,她被淋得浑身湿透,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客栈住下,反锁了房门,深夜却发起了高热。


    窗外是瓢泼大雨,天色晦暗,屋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将潮湿的空气染上一层迷糊的光晕。


    阿离躺在冰冷的床板上,身上裹着粗糙干燥的被子。


    她浑身烧得滚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却一时又感觉无比的寒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意识早已迷糊不清。


    “水……水……”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声音。


    恍惚中,有人轻柔地扶起她虚弱无力的身子,一只坚实的手臂托住她的后背,带着丝丝甜味的温水被小心喂到她唇边。


    阿离动了动干涩的唇,贪婪地小口吞咽着,清凉的水流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片刻难以言喻的舒缓。


    可下一刻,水杯被毫不留情地拿远。


    阿离偏过头去寻,却怎么也寻不到,那种难受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她闭着眼,殷红的眼角却不自觉地落下几滴泪,滑入汗湿的发丝。


    一只微凉的手拭去她脸上的泪,再次将水杯放到她唇边。


    见她急切地喝起来,那只手贴在她颈间薄薄的皮肉上,极其轻柔地安抚着。


    这温柔的触感,将阿离拖入一个更深、更沉的梦境。


    她梦到自己还在宫中之时,那时先帝还没有驾崩,后面这些事情都还没有发生。


    她如往常一样头疼地盯着姚太傅布置的功课,谢璟川捧着一本书坐于她身侧,温声细语地与她讲解。


    少男少女依偎在窗边,一同沐浴着明媚春光,不知愁为何滋味。


    她听得昏昏欲睡,突然站起身想要逃跑,手腕却被人死死拉住。


    她回头,见谢璟川依旧温和地瞧着她:“阿离想要逃去哪儿?”


    她说不出话,趁他不注意挣脱开来,朝藏书阁外跑去,却发觉无论怎么跑,她始终都在阁中绕圈子,而只要一回头,谢璟川总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这场梦境光怪陆离,时而甜蜜,时而压抑。


    她跑啊跑啊,身体越来越重,直到彻底坠入黑暗。


    不知过去多久,那阵致命的眩晕感稍稍退去。


    阿离的睫毛颤抖着,艰难地掀开一条缝。


    她高热才退,视线依旧模糊,只能隐约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


    是谁?


    阿离努力聚焦视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搭在膝上的一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她曾见过多次。


    “轰”地一声,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响,所有病痛和迷糊瞬间被吓得灰飞烟灭。


    她的瞳孔骤然紧缩,惊恐地向上移去。


    谢璟川就坐在床边,依旧穿着那件玄色常服,并没有看她,而是微微偏头,望着窗外连绵的细雨,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冷硬。


    仿佛察觉到她的注视,他缓缓回头。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里没有怒火,也没有悲伤,只有彻骨的寒冷和平静,在窗外哗啦啦的雨声中显得格外窒息。


    看着她写满惊骇的脸庞,谢璟川许久才轻启薄唇:“玩够了吗?”


    “玩够了,就随我回去,好吗?”


    *


    再次回到那座金碧辉煌的囚笼时,一切仿佛从未改变,却又一切都有了不同。


    隐月阁依旧是离开前的模样,只是更加奢华,新面孔的宫人们垂首侍立,比以往更加战战兢兢。


    高烧反复未退的阿离被送回了这里,她的身体极度虚弱,脸色苍白地仿佛一件透明的瓷器,一碰便会碎掉。


    谢璟川亲自将她抱回殿内,屏退了所有人。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他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虚弱得几乎坐不稳的她,语气平静:“宫外的自由并不适合我的阿离,看,不过几日,你就憔悴成这样。”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千斤重的压迫感:“我的身边,才是最安全、最适合阿离的地方。”


    谢璟川直起身,轻轻击掌。


    墨闻低着头,托着一只盖着明黄绸缎的银盘,悄无声息地快步走近,跪下,将银盘高举过头顶。


    银盘里,放着一条纯金打造的细链。


    那链子做工精巧,环环相扣,链子的一端连着一个同样精致的脚环,内壁还用丝绒包裹着,整条链子并不粗重。


    阿离震惊地看向谢璟川,下意识收回脚,却被他提前一步抓住,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


    他的动作并不粗暴,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


    “谢璟川,你不能这么做……”阿离终于发出嘶哑微弱的抗拒,不住地摇头。


    谢璟川仿佛没有听见,他拿起那只脚环,动作仔细而缓慢,像在为她佩戴一件珍贵的首饰一般,亲手将金环扣在了她苍白的脚踝上。


    “咔哒”一声轻响,锁扣合上的声音在殿内清晰得尤为刺耳。


    冰凉的触感紧贴着阿离的皮肤,其中深藏的重重禁制让她猛地一颤。


    谢璟川松开她,起身,垂眸审视着自己的作品。


    那截细细的链子从她脚踝垂下,另一端牢牢锁在沉重的床柱之上,方圆之内,她走不出这道殿门。


    这样,她就再也不会逃跑了。


    在谢璟川的示意下,兰心和一脸生的宫女推门而入,准备为她解衣梳洗。


    阿离却不肯让她们碰自己:“明霜呢?让她进来。”


    兰心和那宫女齐齐跪下,不敢说话。


    谢璟川漫不经心地抚平袖口的褶皱,淡声开口:“今后就由兰心和秋荷侍候你。”


    阿离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试图分辨他脸上的神色:“……你对明霜做了什么?”


    谢璟川见她眼眶瞬间红了,不由得靠近,俯身望进她眼中:“阿离觉得,我会做什么?”


    阿离眼瞳一震,泪水簌然而下:“你……你杀了她?”


    谢璟川并没有否认,抬手为她拭泪,似乎不明白她为何宁愿为一个低微的宫人哭,也不肯乖乖留在他身边。


    那根名为情绪的弦在这一瞬间倏然崩断,阿离狠狠打掉他的手,声音凄厉:“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璟川没有回答她,只是抓住她不停厮打的双手,将她按在了床榻之上:“阿离,你是如何逃出宫这件事我不会再追究,只要你往后听话,我保证不会再动其他人。”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让阿离霎时间停下。


    她不再挣扎,也不再反抗,唯有眼泪越流越凶。


    谢璟川别开眼,作势起身,阿离却似乎说了一句什么。


    他没有听清,便又俯下身,听清了阿离的话:“谢璟川,你真是该死。”


    腰间忽然一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其中缓缓流出,染红了两人的衣裳和床榻。


    阿离紧握着匕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谢璟川的腰侧,狠狠刺了过去。


    眼前的景象将墨闻几人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尖叫着就要上前,被却谢璟川喝止:“出去!都给朕滚出去!”


    “陛下!”墨闻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谢璟川忍着腰间的剧痛,又重复了一遍:“都给朕滚出去,听不明白吗?!”


    宫人们狼狈退下,殿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谢璟川慢慢包住她用力到泛白的手,将匕首夺了过来,眼也没眨便将它倏然拔出,溅出的鲜血喷洒在阿离脸上。


    阿离剧烈地呼吸着,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脚上的金链发出哗啦的声响。


    额角因剧痛渗出冷汗,谢璟川张了张嘴,似乎想问她一句为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床边那只绣棚上的布滑落,露出那块象征着圆满和礼成的盖头,上面阿离亲手绣的龙凤栩栩如生,极尽华美。


    可此刻,在他眼中,却成了最刺眼的嘲讽。


    谢璟川呼吸沉重,一步步走过去,用沾着鲜血的匕首,将那块精致的龙凤盖头从中狠狠划开,一分为二。


    金色的丝线崩断,被割裂的龙凤扭曲着,垂落在凝滞的空气中。


    他捂住不断流血的伤口,低笑一声:“便是死,我们也要一同死,好吗?”


    第107章 跋扈白月光26


    阿离是妖的消息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如今朝中已是人人皆知,一时群情激愤,数不清的折子雪片般送上了谢璟川的案头。


    宫里的望舒郡主是妖一事已是惊世骇俗,照晋国过往之例,妖邪之物,难逃一死,绝不可放过。


    可如今陛下不仅不处置,居然还要立这妖物为后,简直闻所未闻,有违天道。


    数位老臣联名上书,在勤政殿前长跪不起,请求陛下立即处死妖孽,以正朝纲,以安民心。


    为首的三朝元老孙丞相高举奏章,声音悲怆而坚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历朝因妖孽祸政之例比比皆是,陛下不可不引以为鉴,万万不能被妖孽迷了心窍啊!”


    “此妖在宫中蛰伏数年,心怀叵测,就是要窃取大晋国运,陛下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历代先祖打下的江山基业,都毁于这妖孽之手吗?!”


    “陛下若不诛此妖孽,臣等便死谏于此,保这天下太平!”


    可这些泣血之言注定得不到帝王的回应。


    前朝的所有震动都被谢璟川的雷霆手段镇压,敢于发声之人,或革职查办,或锁拿入狱,甚至勤政殿前还打死一两个言辞激愤之人。


    鲜血顺着殿前玉阶缓缓流下,也震慑了阶下之人。


    谢璟川明令禁止任何人讨论皇后身份,若有违逆者,或杀,或流放,或全家牵连下狱。


    他用这一系列举动向世人宣告,明日的登基和大婚照旧举行,不会有任何变化。


    而这一切,都被隔绝在隐月阁之外。


    前朝动荡不安,可后宫之中,大婚庆典的布置未停,阿离的婚服也最终定了下来,由尚服局亲自送到了隐月阁。


    整座皇城都笼罩在诡异的喜庆氛围之中,而阿离彻底没了往日的生气,任由宫人们摆弄。


    她不吃不喝,不说也不动,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


    大婚这日。


    外头的礼炮响了又响,阿离眼神空洞,长发披散在脑后,脸上的苍白和枯败连胭脂也遮不住。


    脚上的金链被暂时取下,那只脚环依旧冷冷地禁锢在她脚踝上。


    宫人们为她上了一层又一层水粉,用一层又一层锦绣华服将她包裹住,扶起,坐听册封使宣读册封诏书,授予皇后金印册宝。


    接着,阿离被送上了皇后凤辇,朝太庙而去。


    一路上十里红妆,风光无限,禁军却比平日多上一倍。


    太庙前。


    百官跪拜,气氛凝重。


    阿离被宫人搀扶着,一步一步朝最高处那个男子走去。


    徐行一身玄衣,远远站在谢璟川身后,见皇后的身影渐渐出现,他暗自叹了口气。


    最初谢璟川找到他,命他在一处宫殿设下禁制时,他便不肯照做。


    这殿中的妖虽在此生活多年,却未沾血腥,未害人命,并非穷凶极恶的大妖,便是在宫外遇见,徐行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将她困死或斩杀。


    然而,谢璟川用徐家所有人的性命相要挟,徐行不得不照做。


    只是他生性疏傲,此番被迫行事,已是极为恼怒,便在设下禁制时故意留了一手,若这妖有造化,能找出其中关窍,便可逃出生天。


    不想,这妖虽未如他所想自行突破,却找上了犹知,请她帮忙传递了消息。


    只可惜,还是没能逃出去。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了。


    高台上,帝后并肩而立,共同敬告祖先宗庙。


    在庄严肃穆的礼乐声中,赞礼官高声唱诵仪典流程,每一步都极其繁琐严谨。


    阿离木然着脸,随着他的声音,跪拜,站起,仿佛做这一切的人并不是她。


    转身之间,谢璟川搀住摇摇欲坠的阿离,完成了这场盛大的仪式,两人的目光从头至尾都没有交汇。


    礼成后,谢璟川还需接受百官朝拜,阿离被送回坤宁宫,盖上了那块被他划破的龙凤盖头。


    那日他走后,阿离把那只绣棚再次拿在手上,安静地用同样的丝线细细缝合。


    一针一线,阵脚缜密,几乎与原来的绣纹融为一体。


    只是上面的龙凤依旧扭曲着,用尽办法也无法修复。


    阿离这一坐,便从清晨等到了深夜。


    坤宁宫中燃起成对的龙凤红烛,巨大的囍字贴满窗棂,窗外寒风凛冽,阿离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十余年的时光在眼前一闪而过,从两小无猜,到情深意浓,再到面目全非。


    如今只剩下伤痕累累,相顾无言。


    她想走,他要留,他们就像两条不断缠绕的红线,越是用力,就越是分割不开,越缠越紧,最后变作一道不死不休的结。


    所有的喧嚣都已落幕,空气中弥漫着浓郁香甜的合欢香气,殿门被轻声推开,脚步声渐渐靠近。


    一身繁复隆重婚服的谢璟川屏退了所有宫人,走上前,凝视阿离许久。


    她更瘦了,层层叠叠的华服压在她身上,几乎要将她压垮。


    谢璟川散去身上的寒意,走近,手抬起又放下,几次三番,几乎是逃避一般,不敢去掀开那近在咫尺的盖头。


    他怕。


    怕,盖头之下是她怨毒憎恨的眼神,怕,这一切繁华锦绣,都只是他一人的独角戏。


    沉默许久,他坐在铺着龙凤呈祥锦被的床沿,离她不远不近,慢慢同她说着话:“今日很累吧?”


    阿离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谢璟川像不在意般地继续说道:“今夜……是我们大婚的日子,从很多年之前,我就在期待这一日了。”


    “从渔村回宫后,你先被养在贵妃宫里,后又移去了寿安宫,我那时年纪小,没人会听一个孩子的胡闹,他们总拦着不让我见你。”谢璟川的声音缓缓而来。


    “直到再大一些,我去寿安宫向太后请安,一眼就瞧见了那个在屏风后探头探脑的你。”


    他对着毫无反应的阿离,抿唇笑了笑:“那时我不是故意吓你,只是想看看那个襁褓里的小孩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他支开身边的宫人,在寿安宫绕了一圈,成功逮住了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


    “小尾巴”被他突然的回头吓到,跌坐在草地里,吓得眼泪汪汪。


    他这才慌了神,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使劲浑身解数去哄她。


    “小尾巴”很快被他奇迹般地哄好,主动朝他伸出了手,说话瓮声瓮气的:“你,扶我起来。”


    他没有任何犹豫地牵住她的手,将这个还没自己胸口高的小女孩拉起来,头一次有了被需要的感觉:“走,我带你出去玩。”


    最初,只是将她当做要好的玩伴,需要照顾的妹妹。


    可慢慢地,她占据了他的整颗心,他希望她可以一辈子毫无顾虑地依靠他,而他永远都不会嫌烦。


    谢璟川的语气很轻,像是怕打扰到什么:“我们偶尔会偷溜着策马出城,比试谁能先跑到京郊的湖边。”


    “这样的比试你回回都能拿第一,你先到了就跳下马,靠在湖边的大树下等着我。”


    芳草萋萋的城郊,两匹马儿自顾自地踱步到湖边饮水,两个小人枕着胳膊,悠闲半躺在树荫下,吹着风,看着云,说着话。


    空中是吹不散的青草香,和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直到天色渐暗,阿离困意涌上,不肯自己骑马回去。


    谢璟川嘴上说着她耍赖皮,却早已走到她身前,蹲下,拍拍自己的肩膀。


    阿离安心地趴在他背上,睡醒了便将随手扯下的狗尾巴草插在他发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咯咯坏笑。


    谢璟川用余光瞧见湖面中自己头上开始长草,心里莫名甜滋滋的,也不戳穿她,只是将她往上掂一掂,吓得阿离赶紧搂住他的脖颈。


    漫天的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两匹马儿听话地跟在他们身后,慢慢地朝城门走去。


    他自小活在一个充满谎言的世界里,虚假的父皇母妃,虚假的身份,虚假的感情,让他也习惯以虚假的自己示人。


    唯有她,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恶,只有面对着她,谢璟川才能感到自己是真切地活着的,是一个真切的、活生生的人。


    人人都说,郡主跋扈无脑,是攀附着太子,才有如今的好日子,可只有谢璟川自己知道,是他离不开阿离,是他引诱纵容着阿离攀附上他。


    谢璟川忽而停顿了一下,眼中的温柔如有实质:“那时候我就在想,这条路如果永远没有尽头,那该多好。”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我知道你恨我,恨我用这种方式把你留在身边,可是,我别无选择。”


    “因为我只有你,我真的只有你了。”


    她不仅仅是他爱的人,更是他唯一的同类,所以他要将她“保护”在身边,寸步不离。


    因为失去她,就等同于失去了自己。


    谢璟川小心翼翼地牵住她交叠在身前的手,语气带着乞求:“忘了那些事好不好,我们还像从前那样,我会对你很好很好,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好。”


    “我们会成为夫妻,我会陪你走遍这天下每一处角落,我们会一起度过很多个新年,直到白了头……”


    “我们还会有孩子,她会在我们身边长大,像我们从前那样读书习字,调皮闯祸……”


    “但她不会像我们一样受骗、受伤,她轻易地会拥有整个世界。”


    他就这样絮絮地说着,构建着一个只有他自己相信的未来。


    忽然,那顶安静的盖头,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


    只是一个微不可察的幅度,却瞬间让谢璟川愣在原地。


    巨大的惊喜几乎将他淹没,还未开口,泪已落下:“阿离……你答应了?”


    他的声音颤抖得不行,想要掀开眼前的红盖头,却被她按住了手:“别用手,不吉利。”


    谢璟川连连点头,从一旁铺着红缎的托盘上,郑重取过一杆系着红绸的如意秤。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微颤,将那秤杆缓缓伸向盖头。


    “一秤星,二秤明,三星高照挑祥云……”


    “左一挑,挑得麒麟送贵子……”


    “右一挑,挑得鸾凤百年鸣……”


    “中间一挑芙蓉面……”


    本该由喜娘说出的祝贺词,谢璟川已在心中念过数遍,他轻声念着,慢慢挑开盖头。


    大红的盖头翩然飞落,露出了他日思夜想的人。


    阿离今夜极美,脸上带着一抹温柔的笑,正眼神亮亮地望向他,像一场极致虚幻的梦。


    谢璟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颤抖着抚摸上她温热的脸庞,察觉到她一如从前的依赖,偏过头,蹭了蹭他的掌心。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谢璟川红着眼,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却见她苍白含笑的唇角边,一缕暗红色的粘稠鲜血正缓缓地、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那双总是注视着他的眼眸慢慢失去了聚焦,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朝着铺满大红锦被的婚床,无声地倒了下去。


    谢璟川脸上的欣喜还僵在那里,手臂还维持着拥抱她的姿势。


    那一刻,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他目眦尽裂地抱起软绵绵的阿离,想要唤太医,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有脖颈间暴起的青筋,在不受控地抖动着。


    阿离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变轻,看着几近疯狂的谢璟川,艰难地张了张唇。


    谢璟川猛地怔住,俯下身,将耳朵凑到她唇边,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锁骨流入心间。


    “你要做一个好皇帝,不要滥杀无辜,不要再让你的手上染上别人的鲜血……”阿离几乎睁不开眼,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让她忍不住颤栗起来。


    在谢璟川进来前,她将所有妖力凝于指尖,朝着心口的内丹猛地一击,以妖类最痛苦的死法,结束了自己作为沈梨的一生。


    檀娘子曾说过,妖的内丹一旦破碎,数百年的修炼就毁于一旦,会变回最初那个未开灵智的兽类模样。


    只是阿离的情况更加特殊一些,她的内丹非本体修炼而得,她没有数百年的妖力护体。


    若是内丹破碎,连檀娘子也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也许就此,阿离就不再存在于世上,会彻底消失于世间,连魂魄也找不回来。


    不到万不得已,阿离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只是明霜的死,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谢璟川将她抱得越来越紧,仿佛这样就可以挽留她极速消逝的生命:“阿离……别丢下我,我错了,你别走……”


    “你别走……”


    “你别走……”


    阿离的呼吸渐渐轻了,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俯在他耳边:“谢璟川,下辈子,下下辈子,我希望永远、永远都不要再遇见你……”


    这句话仿佛宣判了谢璟川的死刑,他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凝固。


    阿离呼出最后一点气息,软软地倒在他肩头,再没了声音。


    窗外,今冬第一场雪在这夜里簌簌而落,下得又大又急,是个瑞雪兆丰年的好兆头。


    明年,一定是个好年。


    *


    阿离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她飘浮在半空中,看着谢璟川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悲痛欲绝。


    只是她还是离不开这座宫殿,脚腕上的禁制依旧死死拉着她。


    阿离用尽剩余的妖力,不管不顾地冲破禁制,眼前金色光芒破碎的那一瞬,她终于自由了。


    只是眼前的一切慢慢变得陌生,像是褪色一般,她不记得那个哭得很伤心的男子是谁,只记得那个闭着眼,仿若睡着的女子叫沈梨。


    她的身体上没有任何伤口,除了唇角一点血迹,看不出一点异样,可她确实已经死了。


    阿离自己好像阴差阳错地用沈梨的身体活了一遭,即使知道沈梨的生命在出生那刻就画上了句号,阿离还是不想在离开时伤害她。


    听老人家说,若死后身体完整,转世就还会投胎到今世的父母家中。


    到那时,也许沈梨就会有完整幸福的一生,父母慈爱,年寿长久。


    阿离飘啊飘啊,飘到了半空中,见眼下这座宫城一半挂着红绸,一半挂着白绸,有人在哭,也有人在笑,实在诡异得紧。


    更诡异的是,一个背着包袱,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女子,一路哭着跑向那座哭声最大的宫殿。


    宫殿里,“沈梨”仍旧穿着大红色的喜服,脸上盖着那块曾被一分为二的红布,安静地平躺在大红的床榻上。


    阿离看不清年轻女子的样貌,只记得她的名字里有个明字,还有个霜字。


    看着她,阿离莫名有点想掉眼泪,可她只是条魂魄,哪来的感情和眼泪?


    阿离越飘越高,像是飞起来了,忍不住开心地摇尾巴。


    她最后看了一眼底下的宫城,眨眼间,宫城之内闪过几道金色的光芒。


    这时的阿离只看一眼,便知那是什么东西。


    是谁那么笨,用自己的数十年寿命换取了这道禁制?


    要知道,这禁制若是被强行冲破,那人可是要遭反噬的。


    真是不惜命的人。


    阿离评价道。


    说完,她不再留恋底下的人间,朝着四面八方飘飘荡荡而去,最后落在一处山涧丛林中。


    *


    而阿离从前看过的这座宫城,数年后换了新的主人,是一个仁慈宽明的宗室子。


    原本的皇帝被尊为太上皇,移居宁寿宫。


    据说太上皇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只是被妖孽迷惑,竟立了一个死人为皇后,那之后一直疯疯癫癫的,不成体统。


    宁寿宫就住着太上皇一人,事情不多,宫人们时常聚在墙角闲聊躲懒。


    一人说:“里面这位说好伺候也好伺候,每日送吃食就行了,说难伺候也难伺候,总是跟陛下要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另一人赞同道:“可不是,听说后殿里还放着一具尸体,那位时常陪着说话,可瘆人了!”


    一人指指自己的头,压低声音:“怕不是这里出问题了吧?”


    “难说,听从前伺候的人说,那位一向就是这样,这都多少年了。”


    “诶说到那具尸体,难不成就是那个传说中蛊惑人心的妖孽?陛下怎会允许他将这么危险的东西留着?”


    “还不是因为那东西已经死得透透的了,不然若是借尸还魂,找人索命怎么办?”


    “你说得在理,”最开始说话那人点点头,眼尖地瞧见墙根底下蹿过一道影子,“这附近哪来的野猫?”


    “在哪儿呢?皇后娘娘最不喜欢猫,得赶紧抓起来,免得冲撞了!”


    说着,几人站起身,弯着腰满院里找了起来,只是怎么也找不到。


    那人挠挠头:“难不成是我眼花了?”


    正是春日午后,一只瘦得头重脚轻的小狸猫误打误撞地穿过荒芜的庭院,从一扇未关紧的雕花木门缝隙里钻进了内殿。


    它实在饿得不行了,连舔毛的力气都没有,浑身的毛发泛着不健康的枯黄色,唯有肚皮上一点微弱的起伏,能证明它还活着。


    殿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淡淡的药味的陈旧的气息。


    小狸猫适应了光线,看到一个人影坐在窗边的阴影里。


    那人满头白发散乱,身形消瘦,看着有些恐怖。


    小狸猫犹豫了许久。


    它太饿了,已经走不动了,如果眼前这个人也不给它吃的,那这里大约就会是它最后倒下的地方了。


    生存的本能战胜了恐惧,它歪歪倒到地朝那人走过去,身体虚得连细微的喵呜声都发不出来。


    可那人却仿佛听到了它的声音,缓缓转过头。


    他的眼神最初是涣散的,眼窝深深凹陷,没有神采,但当他看到地上那只小小的、毛茸茸的小动物时,那死寂多年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细微地跳动了一下。


    小狸猫见他看来,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面对比自己大这么多倍的敌人,想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弱小。


    那人却低下身子,朝它招了招手。


    小狸猫在原地坐下,又踱步几下,没有过去。


    那人也不着急,起身,再弯腰时,掌心放着一点吃食。


    小狸猫下意识舔了舔嘴,终于还是抵挡不住诱惑,跑过去,扒着那人的手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谢璟川颤抖着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它的脑袋:“你是她吗?”


    没人能给他回应。


    那之后,小狸猫终于找到了能一直填饱肚子的地方,那白发男子每日都会为它准备好细嫩的鱼肉糜,剔除了所有骨刺,还微微冒着热气。


    小狸猫从没吃过这么好的,每次都埋头苦吃,舒服地发出喵喵的叫声。


    吃饱喝足,它有了些力气,找到个阳光充足的地方晒起了太阳,根本不在意谢璟川每时每刻注视的目光。


    过了几个月,原本瘦瘦小小的小狸猫,渐渐长了些肉,毛发也有了光泽,整只猫都好看了不少,仿佛脱胎换骨。


    它开始在殿中四处跑动,用那些名贵的帘布和桌腿磨爪子,却始终不肯让谢璟川碰它。


    他一试图靠近,小狸猫就会狠狠呲牙,毫不客气地伸出爪子,将他挠得血肉模糊。


    一次,外头电闪雷鸣,谢璟川关上了所有窗门殿门,被小狸猫误以为他要关住它,在殿中各处闹了个天翻地覆,最终被它找到空子,跑了出去。


    这一跑,便是整整一个月。


    小狸猫这一个月过得很不好,原本长出来的肉又瘦了下去,走路都打着颤。


    它不知道的是,谢璟川这一个月也过得非常不好,就像是历史重演,又经历了一次那刻骨的伤痛。


    从这之后,谢璟川每日除了喂食,再不会主动靠近打扰它。


    只有等到它心情舒畅了,才会在他定定的目光下,偶尔赏赐他给自己梳毛。


    他的动作笨拙而轻柔,倒真有几分舒服。


    再次闻到死亡的气息时,谢璟川正躺在摇椅上,原本清隽的脸上带着几丝皱纹,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平和。


    小狸猫仔细嗅了嗅,而后安静地跳上他的膝盖,见谢璟川一点点闭上眼,一点点没了气息。


    它趴下来,用毛茸茸的头拱了拱那只冰凉的手,第一次主动想要他摸摸自己。


    可,那只手再也不会抬起了。


    它在谢璟川渐渐僵硬的身体上找到一个舒服的地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久久不愿离去。


    春日荒芜残破的宫殿中,偶尔传出一两声低低的喵呜声,像是有谁在哭咽。


    第108章 高傲白月光1


    脱离小世界后,阿离罕见地有些沉默。


    系统问她:“你还好吧?”


    阿离顿了一下,抬眼:“好啊,怎么不好?只剩最后一个世界了吧?”


    “是的。”系统回道。


    阿离点点头:“那就继续吧。”


    只差最后这一点,她就能回到自己的世界了,到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离开这么久,她等不及要见她的那些老朋友了。


    最后一个世界和萧黎那个世界很像,故事发生在主人公们大学的时候。


    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在酒吧遇见了正在勤工俭学的善良小白花,男主顺手救下了被醉酒客人欺负的女主,两人几番纠缠,互生爱意。


    只是,两人的生活环境和三观都有着巨大差别,男主向来肆意挥霍,游戏人间,身边从不缺女伴,而女主家中亲人病重,不能有一刻的放纵,她需要的是绝对专一的感情。


    两人因此数度争吵、分手、和好,直到女主家人急需救命钱,她走投无路只能去求已经分手的男主,男主为了羞辱她,逼迫着她订下情人契约。


    女主为了救家人,只能含泪忍下,后来两人经历误会、车祸、绑架一系列事情后,终于修成正果。


    而阿离这次的角色是,男主的早逝白月光。


    这个白月光只在男主的话里提起过一次,时间过去太久,再如何浓重的感情,都化作了唇边的一声释然。


    华国,融城。


    九月的傍晚,黄昏时的阳光仍带着点炎热的气息,细细照映着榕树的枝叶,在柏油路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今日是新生入学第一天,融城市第三中学的校园里人头攒动,不少家长送孩子前来上学。


    校门口的保卫科人员有条不紊地维持着秩序,不远处路口的交警也在指挥着校门前的车流移动。


    融城市第三中学是融城最好的一所重点中学,年年的升学率都稳居全市第一,师资力量和教学水平在全省都能排到前五,甚至校内环境设施比一些贵族学校还要好。


    不要说普通学生,就是富人家也纷纷想把自家孩子塞进三中。


    “高一新生看这里!按指示牌找自己班级的报到点!”一个拿着扩音器的老师模样的人声音嘶哑地喊着,额头上全是汗。


    一片忙乱中,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过喧闹的校门,在一处相对安静的树荫下稳稳停住。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侧脸,男生蹙着眉,不耐烦地朝前排的司机道:“都说了不要你们送,非来捣乱。”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他,笑了笑:“少爷你不肯让老爷和夫人亲自来,他们就只好派我来了。”


    闻言,男生的脸更臭,满脸的桀骜不驯。


    从小到大他每次入学,父母总会大张旗鼓、全家出动来送他,妈妈更是当着同学老师的面,对他又亲又抱,跟生离死别一样。


    那场面的炸裂程度,简直不堪回想,是他还不长的人生里最大的耻辱。


    男生每次想起来都抓心挠肝,恨不得穿越回去删掉这段回忆。


    好在,今天他们没有来。


    司机下车,恭敬地为男生拉开车门。


    男生长腿一迈下了车,清爽利落的头发垂落在额前,将没什么重量的书包单肩挎着,与周围骑自行车、挤着公交车来的同学格格不入。


    他刚走两步,几声夸张的吆喝就在不远处炸开。


    “江少!这么巧!”


    “江少你这出场方式也太不低调了!生怕新同学们注意不到你啊!”


    江野循声望去,嘴角终于勾起一点真实的弧度。


    迎面而来的是他自小的两个死党,韩子轩和柏高。


    江、韩、柏三家从父辈开始就是好兄弟,几家的小孩自小就玩在一起,他们从小学到初中都上的同一所学校。


    江野几步走过去,柏高立刻熟稔地搭上他的肩,重量压得他微微一晃。


    江野作势要甩开他:“你暑假干什么去了?练得这么壮,要去打拳击啊?”


    柏高眼睛一亮,将短袖囫囵撸上去,手臂用力凹出肌肉:“怎么样?真的有效果吧?”


    “有,但比起我还差得多。”说着,江野不客气地给了他一拳,柏高一下被推开老远。


    韩子轩也跟上来,笑道:“江少看分班了没?我和柏高一个班,都没和你分到一起。”


    “没看,麻烦。”江野懒洋洋地应着,顺着人流往里走。


    柏高揉着被捶痛的胸口走在江野左边:“听说你们班主任带的上一届升学率是百分之百,这种班主任指定凶得很,江少你可要小心。”


    韩子轩白他一眼:“江少这么好的成绩要担心什么?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柏高立刻看过去,瞪着眼睛:“就你会说话!”


    三人之中,柏高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吊车尾的,能进三中多亏家里人的努力。


    听着好友们的打趣玩笑,江野眉头舒展几分,目光随意地掠过人群,扫过那些兴奋紧张的生涩面孔,并没有一点停留。


    至少和熟悉的人在一起,开学也就没那么无聊了。


    三人勾肩搭背着,朝教学楼走去。


    这届高一共有十三个班,和高二的在同一栋楼里上课。


    一班到六班是重点班,教室在顶层五楼,剩下的是普通班。


    江野在高一一班的门前停下,没有进去,侧头见韩子轩和柏高在四班门口推搡打闹,心情不由烦躁起来。


    为了让新生们提前进入状态,融城三中开学第一天是下午报到,晚上七点开始上晚自习,一直上到十点。


    这时候还不到六点半,外头乱糟糟的,江野冷着脸靠在教室外的栏杆上,微弱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晃得他眼睛有些不舒服。


    韩子轩和柏高放好东西后很快找了过来,见江野闭着眼靠在走廊上,身后的夕阳渐渐沉了下去。


    “江少在思考人生呐?”


    柏高嘻嘻哈哈地凑过去,学着他的样子靠在栏杆上,不等他说话又自顾自道:“刚看了我们班上有好几个漂亮女生,江少你们班上怎么样?”


    江野双手插兜,没什么兴趣道:“没看。”


    柏高看了他一眼:“别是怕我撬你们班的墙角吧?”


    韩子轩嘴皮一碰就开始怼他:“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啊?”


    他伸长脖子,绕过横在中间的柏高,对江野说:“我告诉你,他这暑假费心思健身,就是因为被甩了,人姑娘嫌弃他这小身板一碰就脆。”


    江野睁开眼,将柏高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赞同点头:“那这甩得没错,我支持。”


    柏高气得磨了磨后槽牙,一左一右勾住两人的脖子,将他们压弯了腰:“有这么损兄弟的吗?非得在我伤口上撒盐。”


    江野一抬手,毫不费力就将他反手扣住,动弹不得:“你找那健身教练还是开了吧。”


    “疼疼疼!”柏高疼得吱哇乱叫,江野见状松了手。


    柏高还是不死心,往一班里面看了一眼,退回来咂舌道:“我们四班这会儿还吵得很,你们班怎么就安静下来了,我看还有好些人在做题了,这也太卷了!”


    江野闻言,满脸无趣,更提不起进班的心思。


    柏高一天不惹人发火就皮痒,假惺惺地叹了口气:“看来江少未来这三年也脱不了单了。”


    韩子轩抱着胳膊,看热闹不嫌事大:“你是真不怕江少揍你,追在江少身后的女孩子还少吗?光是上个月就蹦出来两个正牌女友。”


    “是是是,江少家世好长得帅,在女孩子面前那是无往不利,”柏高敷衍了几句,话锋一转,“江少,要不要玩点新鲜的?”


    江野百无聊赖地睁开眼:“什么新鲜的?”


    柏高想了想,嘚瑟着说道:“那些追着你的女生说不准是看中了什么,但是这班里的女生都不认识你,如果你能一句话就让她们答应做你女朋友,那我就真服你了。”


    江野目光一顿,淡淡吐出两个字:“无聊。”


    “怎么无聊了!”柏高用胳膊肘推了推他,做坏事时胆子格外大,“你要敢打这个赌,我……这一个月都给你当陪练,绝不还手,也不告状。”


    “如果你不去,我就当你认输,怕了!”


    江父名下有一家很大的搏击俱乐部,江野不上学的时候经常泡在里面训练,打跑了不知多少教练。


    现在,就只有柏高还愿意给他当陪练。


    一是他的体格扛得住,二是两人关系就摆在这儿。


    不过,柏高也不是白白受罪。


    他痴迷各类赛车,但家里管得严,不准他碰车,偏偏江家地库里停着数不清的顶级赛车。


    江野早看出他眼馋得不行,又不好意思开口,便主动提出拿陪练来换。


    但柏高有时候也会撂挑子,故意在江父江母面前凄凄惨惨地叫唤,气得江父对着江野好一顿教训,停了他的卡,还给俱乐部发了话不准江野再进去。


    这一番话可谓正戳在江野心上,话音刚落,他已抬脚朝教室走去。


    柏高心下一喜,他就知道江野最受不得激将法了,等会可有好戏看了。


    他失恋被拒绝的苦,高低也得让好友尝一口。


    一班的教室里一片安静,只有纸笔摩擦和翻页的声音。


    虽然班主任还没来,但能靠自己考进一班的,都是格外自律的人,不用老师看着也能自学。


    除了江野。


    他漫不经心地走进教室,从容得如同自家客厅。


    门口的几个同学发现了他,纷纷抬起头看向他。


    江野略显挑剔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过一圈,最后定格在窗边的一个女生身上。


    她桌前翻开了一本书,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


    女生的头发很长很柔顺,用一根素色的发圈绑成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淡的眉眼,似乎是做题做累了,正撑着下巴看向窗外。


    长得漂亮,文文静静的,看上去就是那种很好捏的乖乖女。


    江野的目光定了定,用她能听见的声音开口:“窗边第二排穿蓝色衣服的同学,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原本安静的教室里更安静了,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发呆中的阮篱秋根本没听到他的话,还是同桌女生戳了戳她的胳膊,她才回过头:“什么?”


    江野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阮篱秋用手指指向自己,满脸惊讶:“我吗?”


    江野点头,认真地看着她,仿佛真的只是新同学之间问下姓名。


    阮篱秋有些茫然地眨眨眼,声音软软的,很好听:“你好,我叫阮篱秋。”


    果然是个讲礼貌的好学生。


    江野清了清嗓子,几步走上讲台,在全班人的注视下,开口:“阮同学,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在短暂的死寂后,全班爆发出巨大的起哄声。


    “哇哦——”


    阮篱秋的脸瞬间红透,像熟透的番茄,手里的笔“啪嗒”一下掉在桌上。


    她几乎是僵在了座位上,一双清澈的眼睛因极度震惊而睁得圆圆的,里面写满了不知所措。


    全班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那里面有好奇,有戏谑,也有不满,像无数根细密的针,齐刷刷地扎在她身上,让她无所适从。


    江野眼里闪过一丝得意,挑衅地看向门外的柏高和韩子轩。


    不想柏高又扒在教室门口,高声道:“告白就这么干巴巴的啊!不得送个告白礼物啊!”


    这回轮到江野僵住了,不过临时起意,他哪里准备了什么告白礼物?


    正发愁,肩上的书包滑落,他顺手接住,好似摸到了什么东西。


    江野低头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了一只毛绒绒的小熊玩偶。


    这是他父母昨天回国后送他的礼物,明明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妈妈还执着地每次出门回家后都给他带一份小礼物。


    江野原本不想收下的,奈何爸妈一直试图说服他,他听得腻烦,才不得已将玩偶随手塞进了书包,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江野将那只玩偶拿在手里,朝阮篱秋走过去,露出帅气一笑:“这个送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说着,他分神看了一眼小熊,嚯,原来还是只高奢小熊,倒是勉强能作为送女朋友的礼物。


    这样想着,江野心里带上了几分连他自己也没发觉的紧张,手心也微微冒汗。


    阮篱秋看着这个陌生的男生朝自己走来,血液“轰”地一下全部涌上头顶,心脏在胸腔里失了控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到。


    那阵剧烈的羞窘过去之后,紧随其来的并不是少女的悸动,而是一种被戏弄、被冒犯的愤怒。


    她猛地低下头,纤细的脊背绷得僵直。


    开学第一天就发生这样的事情,之后老师们和同学们会怎么看她?


    班上有人开始起哄:“答应他!答应他!”


    “答应他!答应他!”


    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走廊上其他班的同学听见动静,也凑过来看热闹。


    在一阵高过一阵起哄的声浪中,阮篱秋忽然站起了身。


    江野以为她是要答应自己了,不自觉挺了挺肩膀,有些期待地看着她。


    阮篱秋却是对身边的同桌说:“同学,可以让我一下吗?”


    短发女生懵懵地站起身,让阮篱秋出去,与江野面对面站着。


    在同学们八卦激动的目光下,阮篱秋接过了江野手里的小熊,班里再次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上学第一天就磕到了!!!”


    “天啊啊啊啊啊!!!”


    “俊男美女对我眼睛太好了!!!!”


    “卧槽进展这么快的吗?!!!”


    江野眼中的光闪动几下,这时才看清阮篱秋的模样,心中莫名有几分悸动。


    阮篱秋却没有看向他,而是径直朝教室后面走去。


    江野下意识跟她走了几步,意识到不太对,又停下:“你……”


    还不等他的话说完,阮篱秋已走到教室最后,一手掀开大垃圾桶的盖子,一手将那只玩偶当着他的面扔了进去。


    全班的起哄声和尖叫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阮篱秋却像一点感觉都没有,毫无负担地做完这一切,拍拍手,面无表情地走回来。


    江野拦住了她的去路,脸上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眼底是明晃晃的恼羞成怒:“这位同学,你这是什么意思?”


    阮篱秋抬眼,看了他一会儿,甜滋滋地笑起来:“这位同学,你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她是心思单纯,但并不傻。


    这个男生眼底毫无真诚的笑意,姿态里的玩世不恭,以及门口那两个明显在看好戏的同伴……这一切都说明,这是一个恶劣的、拿她取乐的玩笑。


    就算不是玩笑,她这时候也不会接受别人的告白。


    她一心只想好好学习,顺利度过高中三年,实现自己的梦想。


    阮篱秋讨厌这种成为焦点的感觉,尤其还是以这种荒唐的方式。


    她紧紧抿着嘴唇,原本柔和的脸部线条变得有些紧绷。


    江野同样面含愠怒,分外不爽地盯着眼前不知好歹的女生。


    他江大少爷从小众星捧月,什么时候被这样拒绝过?


    清脆的上课铃传来,打破了两人间有些僵持的氛围,周围看热闹的目光也都收了回去。


    阮篱秋不再看这个流里流气的坏学生,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可同桌想要坐下时,却被江野打断:“同学,介意我和你换个位置吗?”


    他笑了笑,一双好看多情的桃花眼潋滟,短发女生莫名红了脸,点着头站起来:“可、可以的。”


    江野耐心地等她收拾好东西,才将肩上的书包甩到椅背上挂着,大爷似地坐到阮篱秋身边,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动。


    阮篱秋皱了皱眉,垂眸看着面前的书本,拿笔的手不由攥紧。


    江野一手撑着头,整个身体都朝向她那边,几乎将她困在自己和窗户之间,压低了声音问:“阮篱秋?你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他的声音慢悠悠的,带着几分低沉的磁性,眼底却闪动着恶劣的神采。


    第109章 高傲白月光2


    班主任的到来解救了坐立难安的阿离。


    她目不斜视地抬头,见讲台上站着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看上去文质彬彬的。


    男人敲了敲讲台,示意大家看过来。


    “各位同学们好,我是你们未来三年的班主任,也是物理这门学科的任课老师,我叫张春平,很高兴在这里见到大家。”


    张春平看一眼班里,笑着道:“大家都自己找了座位坐下,那目前就按这个位置坐,等第一次月考之后我们再调整。”


    接着,他交代了接下来一个月的教学安排。


    明天上午开学典礼,下午发教材,还有校服和军训服,后天正式开始为期一周的军训,军训期间不上课。


    阿离认真地听着他说话,时不时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在初中的时候她就认定了要进张老师的班,比以前更加卯足了劲学习,中考的时候超常发挥,最终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一班。


    见学生们没有想问的,张春平推了推眼镜:“既然大家都清楚了,那接下来就依次做个自我介绍,互相认识一下。”


    他转头看向坐在门边的学生:“就从你这边开始,依次往后。”


    被点名的学生顿时满脸菜色,磕磕巴巴地说了自己的名字。


    班主任领着大家给他鼓掌。


    等轮到阿离的时候,她极力忽视掉身边那道火热的目光,开口道:


    “大家好,我叫阮篱秋,耳元阮,采菊东篱下的篱,一声梧桐一夜秋的秋,很高兴和大家成为同学。”


    阿离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尖子生,经常要在全班全校人面前演讲或是分享经验,因此丝毫不怯场,一番话说得落落大方。


    班主任笑着点点头,同样鼓掌道:“阮篱秋同学说得很好,引经据典很容易就能让别人记住你。”


    “虽然我们班是理科重点班,但是语文这门科目在高考中还是非常重要的,大家在之后的学习中千万不能松懈。”


    讲到这里,张春平顿了一下:“刚刚提到我们班是理科重点班,但是要告诉大家的是,文理分科是在高二上学期开学之后才确定。”


    “选择理科的同学继续留在咱们班,选择文科的同学去隔壁的五班或者六班,都是看大家自己的学习情况和选择,不做强制要求,大家不要过早地担心。”


    话音落下,周围的同学果然低低地交流起来。


    班主任咳嗽一声,示意江野继续做自我介绍。


    江野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指尖上的笔转得飞快:“江野,江河湖泊的江,山川田野的野。”


    同学们不自觉地发出起哄的声音,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引得张春平一头雾水。


    阿离的脸红得能滴血,又气又急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耳朵捂上。


    江野却像没事人一样,碰了碰她的胳膊,又压着气音对她说:“把名字解释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问了你吗?”


    阿离把眉一拧,愤怒地转头看他:“才不是!”


    她从小到大都是这么介绍的,哪里是为了他?!


    因着还在教室里,她不得已压低了声音,这话说出来也就没什么威慑力。


    江野挑眉,说话慢悠悠的:“还说不是为了我,你现在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了。”


    怎么会有这么自恋又厚脸皮的男生?!


    阿离觉得自己今天算是开了眼,板着脸将自己的座位往里挪去,离他远远的。


    剩下同学的自我介绍很快就做完了,张春平交代了一句“继续自习”,便回了办公室。


    身边的同学要么看书,要么写习题册,只有江野书包里什么都没有。


    哦,还是有的。


    他唯一带来的东西,这会儿正躺在脏兮兮的垃圾桶里。


    没事干的江野长叹一口气,只能继续撑头盯着阿离发呆。


    这个女生……怎么敢拒绝他的?


    看着乖乖的,没想到这么有脾气,一个不注意就“咬”了他一口。


    过了大半节课,阿离实在忍不下去了,她依旧很礼貌:“江野同学,你就不能自己找点事情做吗?”


    闻言,江野凑近了一点:“我找了啊。”


    “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拒绝我?”他双手叠在桌面上,下巴搁在上面,从下往上看着她,仿佛真的不明白为什么。


    长这么大在女孩子面前,从来只有他不想要的,没有不想要他的。


    冲动上头的恼怒过后,江野心里浮现的是深深的疑惑和不解。


    他觉得,这位新同桌是个很奇怪的人。


    阿离却抿着唇,视线始终定在桌面上,一眼也不看他。


    江野手闲不住,扯了扯她的习题册,试图引起她的注意:“说句话啊,新同学别这么冷漠。”


    阿离连忙拉住被抢走的习题册一角,委屈万分地将它压在手下,左手支起来挡住他的视线:“你不想学的话,请不要打扰我。”


    声音很小,带着点哭腔。


    江野怔愣片刻,看着她的马尾在眼前乱晃。


    他终于安静了一会儿,不再招惹阿离。


    阿离略略平静下来,认真集中注意力到眼前的题目上。


    “不过……”


    江野再次开口,还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从她手下的习题册上扫过:“刚才这么久,你一个字都没写。”


    “这也算学习吗?”


    阿离手中的笔再次啪嗒掉了下来。


    *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铃响,阿离想要赶紧出去,却不想江野比她更坐不住,铃一响,他就推开椅子走了出去。


    阿离被那噪声刺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站起身也准备出去,又实在看不过眼他将椅子乱踢乱放,便顺手将他的椅子摆回原位。


    当她来到四班门口时,闺蜜孙慧月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


    见她出现,孙慧月连忙走上来挽住她的手臂:“怎么才出来?走走走上洗手间去!”


    阿离终于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和孙慧月手挽着手往洗手间去:“唉,一言难尽,慢慢和你说。”


    孙慧月见她情绪不高,便问:“怎么了?你们班同学不好相处吗?”


    “也不是不好相处,”想到方才莫名其妙被告白,又被全班起哄的场景,阿离犹豫了一番还是说不出口,“就是有点不适应。”


    两人穿过课间略显拥挤的人群,手紧紧牵在一起才没有走散。


    孙慧月道:“要是我们在一个班多好,我们就又能做同桌了。”


    虽是这么说着,但孙慧月也知道,她们没分到一个班,不仅仅是成绩差距的问题,更是因为阿离一直以来的梦想专业,几乎只招收理科生。


    所以,她肯定是要进理科班,而且是最好的理科班。


    她们俩虽然都有个文学梦,但阿离还有更重要的梦想。


    作为阿离最好的朋友,孙慧月同样希望她的梦想能一步步实现。


    女洗手间里人有点多,两人在外面一边排着队,一边聊天。


    阿离也有点遗憾,搂着孙慧月的胳膊:“高一才开始,我就开始怀念从前了,这以后还怎么过啊……”


    孙慧月捏住她脸上的一点软肉,手感很好地揉了揉:“过不下去了你就来找我,就隔着两个班,走两步就到了。”


    “嗯!还是你最好了!”阿离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她身上,恨不得一直和她黏在一起。


    从小到大因为频繁搬家,阿离的朋友不多,孙慧月是和她玩得最久,也是最好的朋友。


    两人约定就算变成白发老太太了,也要当彼此最好的朋友。


    从男洗手间出来时,江野一眼就看到了不停和闺蜜撒娇的阿离。


    他下意识放慢了脚步,却被身后的柏高推搡着往前去:“干啥呢?怎么站着不走了?”


    “没什么。”江野回过神,快步走过她们,心道,还真是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因为耽误了些时间,阿离回班时是踏着最后一节晚自习的铃声进去的,还没坐到座位上,就被张春平喊了出去。


    她脸色一白,不知道是班主任找她是为了上节课的事情,还是为了这节课迟到的事情。


    开学第一天就被班主任批评,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阿离揪着衣角,即使不想面对,还是只能万分忐忑地走了出去。


    本打算刁难一番,不给她让座的江野也有点傻眼,见她的背影明显低落了下来,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教师办公室离教室不远,里面坐着好几位正在备课的老师,张春平也在其中。


    阿离站在门前许久,数次鼓起勇气,才敢抬手敲门:“张老师,您叫我?”


    张春平正在看手里的名单,听见她敲门,招招手让她过来:“坐,我正在看你们的档案,你以前当过班长是吗?”


    阿离如实点头,紧张得不敢坐下。


    张春平笑起来:“那正好,老师想请你暂时当咱们班的班长,帮着老师为同学们做些事情,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原来不是要批评她。


    阿离长长出了一口气,放松了下来:“愿意,但是我怕我做不好。”


    “还没做怎么就知道做不好?”张春平语气和蔼,“老师既然选了你,那就说明老师相信你能够胜任,放心去做,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老师。”


    阿离在他鼓励的目光下点点头:“好的,老师,那我就试试。”


    “这就对了,回去吧,老师找你就这件事,一会儿我会跟班上同学宣布。”张春平继续道。


    *


    第二日一早。


    阿离按照张春平昨天的安排,提前半小时到了学校,按着花名册点班上的人数。


    数来数去,她发现只有一个人还没到。


    阿离郁闷地抠了抠手里的笔帽,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往办公室去:“张老师,现在只有江野同学没到了。”


    张春平却像是丝毫不意外,他点点头:“没事不用管他,你先领着同学们下去操场。”


    阿离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昨夜放学路上和孙慧月的讨论浮上心头。


    难道这个江野真是靠关系硬塞进来的关系户?


    昨晚她还觉得孙慧月这样的猜测不太好,今天班主任的反应却让她对此深信不疑。


    阿离转身欲离开,张春平又道:“对了,篱秋,上午开学典礼结束后,你叫上几个男生去体育馆,领我们班的校服和军训服。”


    “好的,老师。”


    开学典礼的流程一如既往地无聊,江野斜倚在走廊栏杆上,风掠过他微乱的黑色短发,发梢在额前扫出几分不羁的弧度。


    看着底下操场上密密麻麻的人,他无趣地打了个哈欠,眼尾上扬,透出些不易接近的傲慢。


    韩子轩从身后拿了罐可乐递给他:“你不是说今早上不来了吗?”


    提起这个,江野就没好气,唇角微微抿着:“张春平昨晚就打电话给我妈了,硬逼着我来的。”


    他的原话是,可以不参加开学典礼,但是必须来学校。


    这听在他妈妈耳里,比直接告他的状还来得恐怖。


    江野原本打算逃学的计划,被他这么一通操作给搅黄了。


    “他还提前预料到了啊?”柏高也走过来,双手搭在栏杆上。


    江野没说话,随意喝了口可乐,走廊的风吹起他衬衫的衣角,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却不单薄的身影。


    柏高也跟着看向操场的方向,过了一会儿说:“领导讲的这些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怎么还有人听得那么认真?”


    韩子轩走过去:“谁啊?”


    柏高给他指了个方向:“喏,就那边,站在最前面那个女生。”


    “还真是,”韩子轩看了一会儿,又看向江野,“那好像是你们班的队伍?”


    江野掀掀眼皮,背过身靠着:“是又怎么样?”


    韩子轩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我是说,那个女生有点像你昨天告白那个。”


    “什么?我怎么没看出来?”柏高睁大了眼。


    江野喝可乐的手一顿,罐身贴在薄薄的唇边,慢慢转过了身,顺着韩子轩指的地方看过去。


    数千人的队伍里,女生的脊背挺得笔直,微微仰着脸,专注地望向主席台的方向。


    即使看不清她的脸,江野也大约能想象出她现在的表情。


    假正经。


    这有什么好听的?


    真搞不懂她。


    江野低低哼了一声,转身朝楼下走去:“走了,你们还想看多久。”


    韩子轩拉了柏高一把:“走,打球去,输的人请吃饭。”


    “打啊,谁怕谁!别到时候哭着求饶哈!”


    另一边,开学典礼结束后,阿离领着班上几个男生去了体育馆。


    过了一会儿,阿离和他们费力地清点着刚从仓库领出来的校服和军训服箱子,额角渗出细密的汗。


    一抬头,视线恰好落到不远处的篮球场上。


    三个男生正在打球。


    江野就在其中。


    他身上的衬衫早已脱下,随意丢在场边的长椅上,换上一件简单的运动背心,投球时的动作轻盈而充满爆发力,脸上带着运动后酣畅淋漓的张扬笑意。


    其中一个男生先看到了他们,扬声喊道:“是江野吗?今天班长点名了,你怎么没来开学典礼?”


    篮球场上的声音停了下来。


    江野漫不经心地拍着球转身,胸膛因喘息微微起伏着,汗珠顺着清晰的下颌线滚落。


    他先是看向了问话的男生,似乎没想起那人是谁,随后,目光像是无意般地落在了抱着大箱子的她身上一瞬。


    江野勾了勾唇角,笑容里带着点混不吝的散漫,声音因运动有些微喘:“嗯,不太舒服,请假了。”


    一句话说得风轻云淡,甚至不屑于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阿离抱着箱子的手指收紧了一下,箱子的硬纸边缘硌着掌心沓樰團隊。


    他面色红润,每一寸肌肉都散发着蓬勃的精力,额上颈间的汗水在体育馆明亮的光线下甚至有些晃眼,哪里有一丝一毫不舒服的样子?


    阿离的目光很淡,只是嘴唇轻轻抿了一下,显出一个极细微的、不赞同的弧度。


    问话的男生也反应过来,看了阿离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还是阿离开了口:“走吧,老师还在教室等着我们。”


    一副面对坏学生时敬而远之的模样。


    可下一刻,场上那只篮球“砰、砰”地弹跳几下,不偏不倚,滚过短短的距离,最终停在了她的脚边,拦住了她的去路。


    抱着校服箱子的阿离下意识低头,却因为箱子的遮挡有些看不到。


    江野似乎啧了一声,迈开长腿,懒洋洋地朝她走来,手掌一勾将球轻易捡起,又在指尖上旋了几圈。


    他比阿离要高上很多,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江野的声音带着些刚运动后的微哑,语调拖长,有些戏谑:“要帮忙吗?班长?”


    第110章 高傲白月光3


    阿离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不用了,谢谢你。”


    说着,她绕过江野,朝体育馆门口走去。


    昨晚那道低落的背影让江野心里别扭了一晚上,这会儿才不打算轻易放过她。


    他一边拍着球,一边后退,漫不经心地看着阿离的脸:“真不用?”


    空旷的体育馆里,两人的动静实在太过显眼,阿离不得已停下来:“真不用,谢谢你,江野。”


    她的语气诚恳,清凌凌的目光与他对上。


    江野被她这么一看,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低下头,用力拍了几下篮球,却依旧不肯让开。


    这时柏高走了过来,哪壶不开提哪壶:“诶,这不是昨晚拒绝你告白那个女生吗?”


    四周安静了一瞬。


    江野的手僵在半空中,没了掌控的篮球咕噜噜地滚到了场馆另一头。


    阿离脸上的平静褪了个干干净净,昨晚被当众起哄的恼怒和难堪再次涌上心头。


    她抿紧了嘴唇,看了江野一眼,那一眼里带着“果然你们都是一丘之貉”的鄙夷。


    然后,阿离一句话也没说,抱紧怀里的箱子加快脚步离开,背影绷得直直的,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


    江野瞬间愣在原地,脸色一黑,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你不说话能憋死吗?”


    柏高看上去仍是一无所知,迷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寸头:“谁?你在和我说话吗?”


    在最佳观赏位看完整场戏的韩子轩乐得不行,同情地拍了拍柏高的肩膀:“自求多福吧兄弟。”


    说是安慰的话,但他脸上的笑意压也压不住。


    柏高脑子转不过来,让韩子轩给解释解释。


    韩子轩却不理他,从场边的框里拿了个新篮球,传给满脸懊恼的江野:“我还差两分就赢了,结束了你们再去算账。”


    江野将球拿在手里,不自觉地盯着阿离离开的方向,目光扫过那几个气喘吁吁的男生,冷哼两声:“豆芽菜一样,搬得动什么东西?不自量力。”


    韩子轩嘶了一声,抱着手臂走过来:“那你怎么不去帮一把?这会儿怎么马后炮起来?”


    江野一噎,眉头紧紧皱起:“关你屁事!这是人家自己的事情,我为什么要管?为什么要帮?”


    柏高觉得他这火气来得莫名其妙,被吼了一通的韩子轩却不生气,只是耸耸肩,继续催促:“这球还打不打了?不打我回——”


    话还没说,江野已转身回了场内,看也没看,极其轻松地向上一跳。


    篮球从他指尖飞出,划出一道异常精准的弧线。


    “唰——”


    一声清脆利落的空心入网声响起。


    篮球正中篮网,而后轻巧落在地上,发出几声单调的弹跳声。


    一记漂亮的三分球,瞬间扭转比分。


    韩子轩终于也变了脸色:“靠!哪有这么截胡的?!”


    江野没理他,径直拿上衣服走人,一脸的风轻云淡,心里却没有半分轻松,只有一种无处发力、憋屈到极点的烦闷。


    *


    转眼就到了让所有新生叫苦连连的军训日,九月的烈日仿佛能把塑胶跑道烤化,空气里弥漫着灼热和尘土的味道。


    阿离站在队伍中间,身板挺得笔直,厚重的军训服被她穿得一丝不苟。


    队伍正在站军姿,阿离额头上密密的汗珠滚落,砸进紧扣的衣领,她也只是咬着牙,目光坚定地平视前方,每一个动作都尽力做到标准。


    而江野那边,则完全是另一副景象。


    他的领口随意敞开着,袖子挽到手肘,站军姿时能偷懒就偷懒,踢正步也敷衍了事,压根没把军训当回事。


    教官严厉批评过他几次,后面不知怎么的,又对他这些违反纪律的行为视而不见。


    甚至,连他三天两头装病呆在休息区也没说什么。


    午后的阳光毒得能将人晒脱一层皮,操场上热气蒸腾,知了的叫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队伍最前面的教官被临时叫走去开紧急会议,临走前丢下一句:“阮篱秋,看着大家继续站军姿半小时!保持纪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无比煎熬。


    队伍里开始有人轻微晃动,呼吸声也变得粗重。


    阿离的脸色也有点苍白,她体质不好,平常学业繁重,也没什么时间运动,军训的运动量对她来说实在太重了。


    她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忽然注意到斜前方一个叫杨晓恋的女同学嘴唇发干,眼神有些发直,身体微微摇晃着,全靠意志力在硬撑。


    阿离下意识想上前询问她的情况,却因为站了太久,手脚都麻木了,被后面冲上来的江野抢了先。


    他原本悠哉地坐在阴凉的休息区里,一边喝着汽水,一边看场上的训练,同样眼尖地看见了摇摇欲坠的杨晓恋。


    阿离缓了缓,扶住了杨晓恋。


    江野站在队伍之中,目光扫过其他几个几乎要晕倒的女生,最后看向阿离:“班长,天气太热,很多同学都出现了严重不适的迹象。”


    “我建议这军姿还是别站了,赶紧组织大家到休息区或者阴凉的地方休息。”


    他的声音清晰而果断,没有了平时的懒散。


    阿离先问了杨晓恋的情况,见她状态不好,便说:“我先扶晓恋去休息,其他人如果觉得支撑不住的,可以一起去休息区,剩下的人继续。”


    江野不解:“为什么还要继续?这么热的天为什么不能让大家赶紧散了?”


    阿离一愣,语气虽然温和,却异常坚定:“不行,教官的话是站满半小时,我们没有接到中止的命令,必须遵守纪律。”


    “纪律是为了保证训练效果,不是为了让大家全都中暑的。”江野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直直逼视着她。


    阿离看一眼扶着的杨晓恋,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她依然坚持:“同学们再坚持一下,教官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如果我们擅自离队,全都散了,到时候会出问题的。”


    三中的军训一向是全市几个重点中学里面最严格的,从不搞虚的,而她们班这个教官是所有教官里面最严厉的。


    前几天也有几个男生想学江野那样偷懒休息,于是,他们趁着教官不在的时候,偷偷溜出了队伍,结果很快被教官发现。


    一人犯错,连累整体。


    那天,教官罚了全班人在休息时间继续训练,好几个女生下训的时候是累得哭着回去的。


    阿离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她不能让全班人因为自己的一句“去休息”的话,而导致之后可能被连累的结果。


    她不能,也没有这么做的权利。


    “问题?我看继续站下去才真的会出问题。”


    江野的目光锐利起来,见阿离的脸色也不好,便又强行缓和了语气:“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休息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就搞不明白这个军训到底有什么作用,暑假的时候就说服了父母,让他们直接去跟校长说。


    反正,他是绝对不会乖乖参训的。


    阿离此刻左右为难,偏偏江野还一个劲地催她。


    烈日下,头还晕着的阿离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先扶晓恋去休息,然后我马上去找教——”


    没想到她这么固执,江野心里莫名窜起一股火气,直接打断她:“一班所有人听着!现在去休息区自己找地方休息,之后有什么责任我一个人承担!”


    军训这几天下来,大家对江野的特殊待遇都有目共睹,知道他在教官那儿有“免死金牌”,现在他发话了,那自然不用担心了。


    早就熬不住的同学们如蒙大赦,立刻骚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往休息区的方向跑。


    有几个要好的女生扶走了杨晓恋,一起往休息区去。


    “江野!你不能这样!”阿离满脸焦急,上前一步想要阻止他,却被江野躲开。


    他垂眸,沉下了声音:“阮篱秋,你作为班长的职责是带着大家安全完成军训,而不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是给了阿离当头一棒。


    巨大的委屈和不被理解的无力感,瞬间漫了上来。


    阿离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


    她狼狈地低下头,不想让别人看见她哭了,可那哽咽却怎么也控制不住。


    江野丢下那句话便自顾自地转身走了,压根没注意到阿离不对劲的情绪。


    他走了几步,没听见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便又停下朝后看过去。


    却见阿离正往操场的出口走去,滚烫的日光毫无遮挡地照在她身上,就在她快要走出去时,手臂突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抓住。


    “喂!阮篱秋!”江野跑过去拉住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急躁,“你干什么去?”


    阿离被拉得一个踉跄,被迫停下脚步,却不肯回头,依旧背对着他。


    江野绕到她前面,语气带着些不耐烦:“是要去跟教官,还是班主任告状?至于吗?我都说了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


    女孩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上泪痕交错,眼睛和鼻尖都哭得通红,见他蛮横地拦住她,眼泪掉得更凶了。


    他拉着她胳膊的手,下意识松了些力道。


    江野看上去有一种手足无措的僵硬,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也不自觉低了下去:“你……哭什么?”


    他预想中,她应该是转头就去告状,或者冷着脸不理他,就像军训这几天她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一样。


    阿离微微低着头,低垂的目光落在他抓住自己的手上,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和颤抖:“我去找教官,跟他反映同学们中暑的情况。”


    说着,她动了动自己的手臂,眼泪一滴一滴地落进脚边的黄土里:“……你放开我行吗?”


    江野松了手,后退了一步。


    阿离终于看向他,眼里有委屈,有愤怒,更多的是被误解的难过和坚持:“我没想过告状,我是要去找教官解释和承认错误,再请他调整训练时间。”


    “如果他要罚,就罚我一个人。”


    “我是班长。”


    说完,她再也忍不住,也不想再和他多说一句,用力推开他,捂着脸跑开了。


    江野想要解释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快步追了上去。

【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