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跋扈白月光10
兰心在太子营帐等了快一个时辰,太子殿下才将郡主送出来。
她赶忙扶住郡主,见郡主同太子殿下说:“你回去,就这么两步我又不会走丢。”
谢璟川闻言站住:“我看着你走。”
方才在营帐中,此人竟想要说服她留下休息,要不是阿离强硬地拒绝了,只怕兰心今晚就见不到她了。
尽管与他拉扯了数个回合,但阿离此刻仍是困倦不已,整个人都靠在兰心身上,全靠她看清前方的路。
阿离的营帐距这里不远,主仆俩提着灯慢慢朝前走去。
猎场的夜依旧喧嚣,远处隐隐有人围在一起大笑着喝酒吃肉,脚边的草丛里传来不知名的虫鸣,阿离闭着眼,感受夜风吹在微微发烫的脸上,莫名惬意。
身边的兰心忽然站住,声音警惕:“是谁在哪里?”
阿离心里一颤,以为是李家人找她寻仇来了,立马看向最近的守卫处。
兰心将她护在身后,将手中的灯提起,阿离确认守卫离此处不远后,也跟着看过去。
只见她的营帐前隐约有人影闪动,听到兰心的声音后,那人从黑暗中缓缓走来。
她微微睁大了眼:“陈翊之?”
真是寻仇的人。
但不是李家的,而是陈家的。
陈翊之走上前,眼中复杂,整个人看上去也憔悴了几分:“郡主。”
见他说了这句话后,便迟迟再未有言语,阿离索性先开了口:“陈丹之不会有事的,顶多关几天大牢,申斥几句。”
她想,他等在这里应该就是为了此事而来。
陈翊之面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浮上来的是更浓重的哀色:“多谢郡主为舍妹求情,但……”
他动了动嘴唇,手掌微微收紧,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郡主的伤怎么样了?”陈翊之抬眼,目光落到她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脖颈间。
阿离摇头:“太医说没伤到要害。”
陈翊之点了点头,忽而掀袍单腿跪下,目光沉静:“今日之事,下官代小妹向郡主赔罪,她所做下的错事,下官会尽力承担和弥补。”
“今后不管郡主有任何事情,下官都会尽力去替郡主完成。”
阿离立在原地,垂眸打量着这个年轻的男子,他素日里飞扬的眉眼此刻沉稳坦然,不见丝毫怨怼和虚假。
她能有什么,是需要他这个小小武将去办的?
远处人群突然欢呼起来,阿离本想说出口的拒绝一顿,收了回去。
见她并未出言拒绝,陈翊之缓缓起身,后退几步:“夜很深了,下官这就告退,请郡主回帐休息。”
阿离略一分神,陈翊之已走出很远,身影融入夜色之中。
*
因着受伤,阿离接下来几日都被谢璟川监督着在营帐里养伤,他每日都会来陪她用饭,有时忙起来,也会抽空来她营帐里坐坐。
而陈翊之,自那夜后,同样也是每日都会来看望她。
只是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这两人总是一前一后出现,从未遇上过。
这日午后,谢璟川难得空闲些,陪阿离用了饭,又破天荒地为她读了几章话本,见她睡着后才离去。
阿离正在睡梦中,被兰心轻声摇醒:“郡主,醒醒,陈公子来了。”
阿离下意识想要让她回了陈翊之去,可想起他上次来时所说,他有东西要给她,阿离又皱着眉坐了起来,她倒要看看陈翊之要献什么殷勤。
见她起身,兰心捧来衣裳,细致地伺候她穿衣。
经过这些日子的休养,她脖颈间的绷带已经拆下,伤处留下了一道不长不短的丑陋疤痕。
谢璟川早送来了许多祛疤美白的药膏,阿离每日早晚都会抹一些,兰心说这疤痕瞧着淡了许多,但阿离却觉得还是很明显。
营帐掀开,陈翊之正背对着她们看向远方,听见身后的动静,他回身行礼:“参见郡主。”
“别废话了,你要送本郡主何物?”阿离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看向他。
这段时间,陈翊之除了人往她这儿跑得勤,回回来时也从不空手,大约是想用这些东西为他妹妹赔罪。
只是,阿离从不缺东西使,他送来的那些礼物都交给兰心堆在营帐的角落里。
陈翊之将手中包袱打开,里面赫然是一道崭新的马具,便是见惯了好东西的阿离也不由一愣。
她上前,将那做工精致的马鞍拿在手里细细看了看,随口胡诌:“做工这么差,是为你那个妹妹准备的吧。”
陈翊之一愣,赶忙解释:“不是不是!丹之她不喜骑马,从不用这些。”
阿离悠悠挑眉:“这显然是为女子打的马具,陈公子为何会将这东西带到这儿来?”
陈翊之面色微红,支吾着半晌说不出原因来。
他身在禁军,早就知晓这次春猎的名单,一日休沐陪丹之逛成衣铺子时,看见了对面的铁器阁。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用一锭银子与掌柜的定下要打造一套马具,具体图纸他过几日会命人送来。
从铁器阁出来后,陈翊之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可木已成舟,他还是将这套马具带来了苍山。
那日见郡主的马鞍有些许磨损,陈翊之便想将这套马具送来,但总也找不到理由。
可紧接着便是赛马的事情,他忙于打点关押丹之的人,让她少受些苦楚,加上羞于再见郡主,便一直拖到了今日。
见阿离追问,陈翊之心脏怦怦直跳,喉咙有些发紧。
好在阿离并没有再刨根究底,她放下那马鞍,示意兰心收下。
陈翊之见状松了一口气,正要再说话,阿离已下了逐客令:“东西送到了,你可以回去了。”
“哦好,下官告退。”陈翊之愣愣地照她所说行了礼,再抬眼,阿离已回了营帐。
兰心捧着那套马具跟在阿离身后,忍不住道:“这位小陈大人也不知从哪鼓捣来这么多东西,郡主,这东西也收进那边的箱子吗?”
她说的便是营帐角落里的一只红木箱,里面装的都是陈翊之送来的东西。
阿离想了想:“这个不收起来,你找几个人把这套马具安到我的马上去。”过几日等伤口能见风了,她要试试去。
“是,郡主。”兰心答应下来,带着马具走了出去。
营帐里剩下阿离一个人。
她走向那只红木箱,随意翻了翻,想起好似陈翊之还送过她一盒口脂,听说那是极为名贵珍惜的。
她整日呆在营帐里无所事事,素面朝天,看着没什么精神,今日正好试试颜色。
那口脂的盒子很是别致,阿离很快便找到了。
她关上箱子,坐到镜前,打开那盒子,见里面的膏体细腻如凝脂,颜色若初绽的芍药,又似雪里红梅。
阿离先抹了些在手背上,瞧着很是喜欢,香味也是她爱的。
她指尖轻蘸,又挑了一些点在唇上,这口脂触之微凉,抹于唇间却化作一抹温软。
阿离对镜抿唇,将口脂细细晕开,那道绛红层层晕染,更衬得唇如石榴般饱满欲滴,肌肤胜雪。
她正对着铜镜心情极佳地欣赏着,营帐前似乎又有人前来。
阿离看了看时辰,这个时候只有陈翊之会来找她,便朝外喊道:“陈翊之,你怎么又来了?还有什么事要和本郡主说?”
说完后,营帐外似乎静了一瞬,阿离忙着臭美,丝毫没注意到有人缓缓走了进来。
因是白日,营帐中并未点多少蜡烛,外边的光线几乎渗透不到营帐内。
当略有些昏暗的铜镜中突然出现谢璟川的脸时,阿离吓得叫了一声,差点跳起来。
谢璟川站在身后,按住她颤抖的肩膀,看向镜中:“阿离怎么吓成这样?”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听不出喜怒,可目光却淡淡盯着她娇艳欲滴的唇。
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阿离方才抹口脂的手指也抖了一下,在唇边留下了一道鲜红的痕迹。
她赶忙去找手帕,想要把这画出格的一抹擦掉。
谢璟川却像是看穿了她的所有想法,轻轻扣住她慌乱的手,俯身贴在她耳边:“很美,为何要擦掉?”
镜中两人的身体交叠在一起,谢璟川温热的呼吸不急不缓地喷洒在她颈间,将她整个人全部环抱住。
微微摇晃的铜镜映出阿离有些不自然的神色,她指了指,说:“这里画出来了。”
谢璟川看过去,漆黑的眸子如寒潭沉星:“好像是的。”
他从怀中拿出一块锦帕,交到阿离有些发麻的手中:“阿离的帕子找不到了,便用我的吧。”
阿离呼吸一窒,眸光闪动几分,身后的谢璟川却神色如常。
在他的静静注视下,阿离一点点擦掉了那抹鲜红,心中飞快思索着如何应对。
可这口脂着色极好,即使阿离已经用了几分力,唇边却依旧红着,怎么也抹不干净。
身后似乎传来一声极低的叹息,就像每次她闯了祸,谢璟川来替她收拾烂摊子时一样。
他止住阿离有些粗暴的动作,轻声道:“不疼吗?这么用力。”
镜中阿离的唇畔已通红一片,谢璟川目光怔然,心底缓缓泛出心疼。
“我帮你擦。”
闻言,阿离顺从地将手中的帕子递给他,谢璟川却没有接过。
下一刻,他微凉的指腹抵上她的唇角,力道不轻不重,将她唇上的颜色尽数擦去。
阿离僵着身子,见谢璟川并没有看向镜中,而是直接偏过头,极近地凝视着她嫣红的唇。
两人的鼻尖几乎要抵在了一起,那抹红也越发晃眼。
谢璟川极有耐心地一点点摩挲着,几次碰到她的贝齿,手下动作却未曾停顿,轻柔又不容抗拒。
很快,她的唇,他的手,都染上了一片刺眼的红。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阿离心里升起几丝想逃的念头,谢璟川才停下,见那抹红彻底消失,只余下微微泛白的唇色。
“你素日不是最爱用那檀心么?怎么今日用上这个了?”谢璟川的声音依旧温和,如平常那样关切着她。
阿离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神色:“偶然想起,便随便试了试。”
谢璟川点头垂眸,将一盒新的祛疤药膏放在梳妆台上,复又看向镜中,染红的手指缓缓下移,点在了她脖颈间那道疤痕上。
“从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据说效果极好,你记得试试。”似乎没有控制住力度,他不小心按在那道狰狞的疤痕上。
有些细密的痒,但并不痛。
“好。”阿离应下,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下的衣裳。
谢璟川笑了笑,直起身子,用阿离手中的帕子将手指擦干净:“一会儿我还有事,不能陪你了,晚上再来陪你用饭。”
待他出去后,阿离似被抽去浑身力气般伏倒在梳妆台上,眼中难得有片刻无措。
她本以为只要尽快刷满谢璟川的爱意,不论是恢复妖力,还是完成任务,都不必担忧。
可,谢璟川今日这番举动,却让她久违地产生了危机感。
阿离伏在桌前,思索了许久,想要起身,脚下却踩到了什么东西。
她低头看去,只见那块锦帕被谢璟川毫不留情地丢弃在她脚边。
帕子是雪白的,口脂是艳红的,一抹一擦,红痕便污了素绢,被歪歪扭扭地碾碎在地。
第92章 跋扈白月光11
春猎结束回京的路上,阿离一反常态的沉默。
兰心察觉到主子心情极差,小心觑着她的脸色,越发仔细地伺候着。
春猎的仪仗队伍一路向南,速度比来时放慢了许多。
阿离一手撑着额头,眸子安静地垂着,眼下有些乌青。
这几日她睡得很不踏实,梦中时常会回到被谢璟川杀死的那日,利剑穿心的痛楚和惊惧久久不散。
见她目光落在桌前,兰心将桌上的糕点端了过来:“郡主,我们还要好一会儿才能到驿站,您先吃些糕点吧,这都是今早太子殿下命人送来的。”
说完后,兰心便退到了马车外,不再打扰她。
阿离回过神,见碧玉小碟里盛着五六块精致小巧的点心。
春猎不比在宫中,食材有限,伺候御膳的宫人们也不多,这盘糕点却依旧花心思将点心都做成了各式花朵的形状,香气扑鼻,让人胃口大开。
阿离捻了一块在手中,看了许久。
谢璟川是晋国的太子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普天之下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
而她虽有个郡主的名号,却不过空中楼阁,当年皇上一句话便赏赐了她,往后谢璟川一道圣谕下来,她就什么都不是。
她与谢璟川从来都不是对等的。
作为储君的谢璟川自小拥有最尊贵的身份和地位,便理所当然地将阿离划为了他的所有物。
他尽心护着她,宠着她,为她解决一切麻烦事,但绝不允许她有从他身边逃走的想法。
而不管是沈梨,还是阿离,都被困在他了画好的圈内,走不出,挣不脱。
阿离无意识地摸着掌心的痣,原书中她与陈翊之并没有来往,始终相信谢璟川爱她,而前几日谢璟川的反应让阿离更加确信,她被关进锁妖阁的情节会提前来到。
车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陈翊之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兰心姑娘,郡主可在车内?”
兰心犹豫了一下,没听见身后马车里有声音,便知道郡主这是不想见的意思:“小陈大人,郡主此刻不便相见,您有什么话奴婢可以转达。”
陈翊之眼中闪过一丝遗憾,将怀里的盒子交给兰心:“并没有什么话,只是这个劳烦姑娘转交。”
自那日后,郡主似乎一直在避着他,他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若等回宫后,他更加没机会能见到她,便趁此时过来想要问个明白,却不想郡主仍是不肯见他。
兰心收下,转身进了马车。
可还不等他调转马头离开,兰心又捧着那盒子出来,语气歉疚:“小陈大人,我们郡主说大人破费了,这东西她不能收,往后也请大人不要再送东西来了。”
陈翊之骑在马上,看着阿离的马车渐渐远去,不禁握紧了双拳。
过了许久,他才将那盒子打开,露出里面放着的马鞭。
陈翊之沮丧地看过去,手上动作却忽地一顿。
马车中的阿离掀开车帘,见外面一派草长莺飞,欣欣向荣的景象。
她微微眯着眼,眸光闪动。
按书中所写,不久的将来,陈翊之会从一个微末武将成为晋国武官第一人,平步青云。
但……
阿离用余光看向一旁的兰心,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她几乎可以确定兰心是谢璟川的人。
明面上,她与陈翊之最好不要再有来往,她便只能将事先写好的东西悄悄放进那盒子里。
陈翊之是阿离为自己找的一条后路,也许将来有一日,能帮她一个大忙。
而阿离的另一条后路,此刻在皇宫里。
*
春猎的队伍在日落前抵达了京城,可才进了城门,整条队伍却都不动了。
阿离觉得奇怪,因心中藏着事,她从未有那一刻这么想回到皇宫,才等了一会儿便催着兰心去前面看看。
可谁知这一去,却带回一个坏消息。
今晨,寿安宫中发现一具死状惨烈、面目狰狞的宫人尸体,而太后在听闻此事后,当场气息全无病倒了。
夜幕降临,寿安宫里灯火通明。
皇上,贵妃和太子都守在昏迷不醒的太后床前,阿离也神色凝重地陪在一边。
太医院的人跪了一地,整个宫里鸦雀无声。
郑太医神情严肃,颤颤巍巍地收回把脉的手:“回皇上,太后这病来得突然,微臣还需些时日才能查明病因,现已以银针和参汤为太后平顺了气息,应暂无性命之忧。”
看着不醒人事的太后,皇帝满脸寒意:“你们都下去吧,尽快查明太后的病因,让太后醒过来,朕重重有赏。”
太医们告退后,皇帝冷眼扫过寿安宫所有宫人,下令封宫彻查。
萧贵妃一惊,缓声道:“陛下,封宫一事兹事体大,还望陛下三思。”
皇帝抬手止住她,眼眸沉沉:“母后身体一向无甚病痛,突然病倒,必然与寿安宫伺候的人脱不了干系,唯有严查才能尽早揪出背后之人。”
见他执意如此,萧贵妃也无法,领着管事宫人下去安排。
今夜皇帝要留在寿安宫侍疾,阿离心中虽有疑惑,却也不好再待,便随着众人起身离开。
从太后寝殿出来时,阿离眼尖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太后身边的素月正站在庭院的角落里往这边瞧。
谢璟川走在阿离身后,正想叫住她,她却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皱了皱眉,眼眸幽深。
“素月姐姐。”阿离轻声走近。
素月朝她行礼,双眼红肿,显然是才哭过:“见过郡主。”
阿离瞧着她的神色,慢慢问道:“姐姐怎么哭了?”
素月不好意思地擦擦眼泪,看向不远处的寝殿:“我入宫便跟着太后娘娘了,娘娘此次忽然病倒,都是我们照顾不周……”
说着,她的声音哽咽起来,阿离面上同样带着哀色:“太后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素月点点头,郡主自小在太后膝下长大,此刻心中应是更加不好受的。
她扶着阿离在一旁的回廊上坐下:“郡主今日赶路也辛苦了,不如早些回去休息,明日再来看望太后娘娘。”
阿离却摇摇头:“素月姐姐,关于太后娘娘的病,我有些疑惑的地方,还望姐姐能为我解惑。”
素月愣了一下,站在一旁:“奴婢知晓郡主要问什么,太后娘娘的饮食一向是由寿安宫的小厨房做的,小厨房的人都是跟了太后娘娘多少年的,不会有问题。”
“太后娘娘近日吃的喝的,也并没有什么特殊,都是素日吃的那些菜式。”
她抿了抿唇,满脸忧虑:“郡主您知道的,太后娘娘不喜与人来往,平日不是在殿中看书写字,便是去小佛堂礼佛,这段日子的的确确的一点异常也无。”
阿离听完,垂眸片刻:“那今日死的那个宫人呢?”
太后年轻时精明强干,又是大家出身,在宫里沉浮数十年,利用自己的手段大力扶持着唯一的儿子登上了皇位,什么风浪没见过,怎么可能被一个死掉的宫人吓得病倒。
要么是这宫人有问题,要么是太后的病由来已久,今日才发作出来。
可她在寿安宫这么多年,从未看出太后的病态,那么极有可能是这名宫人有问题。
素月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答道:“那宫人的尸体已经交给了大理寺。”
那现下是看不到了。
阿离想了想,又看向她:“姐姐可还记得那宫人被你们发现时的模样?”
说到这个,素月眼中浮现阵阵惊恐,看了看左右,艰难开口:“那宫人是寿安宫中伺候花草的,其他人昨夜还见过她,今早却怎么也找不见人影,最后是在后殿的花丛里发现的。”
“发现时,她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几乎要爆出来,脖子以下的身体却空荡荡的,有胆子大的宫人去摸了摸,只摸到一层薄薄的皮……”
阿离睫毛倏忽一颤,不确定地说道:“……被吸干了?”
两人正在树荫下,夜色沉沉,廊下澄黄的宫灯晃了晃,不知从哪儿吹来的一阵夜风摇动头顶的树枝,张牙舞爪地投射在一旁的白墙上。
素月整个人如惊弓之鸟一般,吓得脸色惨白,只知点头。
这样的死状,便不是人可以做到的了。
阿离瞳孔骤紧,面色更沉。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朝此刻也不太安宁,北境的几座边城接连被扰,原本臣服的几大部族皆蠢蠢欲动起来。
勤政殿里夜夜燃烛到天明,皇帝每日都传谢璟川和一帮文武大臣在殿中议事。
而太后依旧未能醒来,皇帝分身乏术,又舍不得萧贵妃去侍疾,阿离见状,便自请前去寿安宫伺候太后汤药,正好方便她确认一些事情。
因着寿安宫里,除了太后贴身伺候的几个人,其他宫人都换了一波,正是忙忙乱乱没个章法的时候,阿离便也没有住在寿安宫中,而是每日深夜再回去青鸾殿。
这日勤政殿散后,已经夜半三更,谢璟川待皇帝歇下后才最后一个从殿中出来。
夜色深沉,勤政殿的宫灯渐次熄灭,唯有几盏孤烛在廊下摇曳,映出他修长的身影。
寒露凝阶,冷月如霜。
谢璟川抬头瞧了瞧天上的月,对身前掌灯的墨闻道:“去青鸾殿。”
宫道幽长,他的脚步沉稳而寂寥,玄色锦袍在夜风中微微翻动,衬得他眉目越发清冷。
从勤政殿通往青鸾殿这条路,他走过不知多少次,即使闭着眼也能分毫不错地来到青鸾殿门前。
青鸾殿内一片安静,灯火也熄灭了,谢璟川站定在宫门前,玄色衣袍融进夜色中,唯有一双眸子映着微光,深沉而温柔。
墨闻提着宫灯,噤声站在他身旁。
这半月里不管多晚,太子殿下都一定要来青鸾殿看一眼,可每日他们到时,郡主早已歇下,他想要去叫门,却被太子殿下拦下。
在墨闻不解的目光下,谢璟川每夜都如此,只是在青鸾殿前静立一会儿,才回东宫歇息。
墨闻微微抬起眼,看向静默许久的殿下,他眉宇间凝着未散的倦意,袍角也被夜露沾湿。
“殿下,更深露重,还是早些回东宫吧,如今陛下的龙体有恙,您可得保重自己。”墨闻忍不住劝道。
谢璟川闻言看向他,这个自小侍候他的宫人眼中是全然的关心和仰望,就如这天下大多数人一般,对他满心拜服,满口称赞。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身皮囊下的骨肉早就烂掉了。
不知何时起,他对阿离的心就已经变了,从前只是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希望她能一直陪着他。
可不知不觉中,他越来越不懂得知足,贪心地想要更多,想要她完全属于自己,想要不管不顾地将她圈在身边,片刻不离。
尤其是看到她改掉了从前的一些习惯,看到她与陈翊之来往频繁,相谈甚欢,他心中的阴暗就似膨胀一般,嫉妒得快要发狂。
远处传来巡夜侍卫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谢璟川如梦初醒般抬眼,眸中暗色翻涌,看向阿离寝殿的方向。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睡觉时的恬静模样,也清楚地知道若她发现了他的真面目,就一定会离他而去。
到那时,他在这世间唯一的联系也就彻底断了。
所以,他用仅存的几分理智苦苦支撑着,尽力维持着两人的相处,不让阿离总想着要逃,也不让她窥见自己的恶。
修长的手指抚上冰冷的宫门,片刻,又收回。
谢璟川最后望了一眼那扇门,转身离去。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映在高耸的宫墙上,腰间玉佩随着步伐轻轻相击,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
又是一个深夜,墨闻在勤政殿前接到谢璟川,不需殿下再吩咐,熟门熟路地往青鸾殿的方向走去。
谢璟川不由失笑:“你倒机灵。”
墨闻弯着腰,笑着引路:“在殿下身边这么久,便是木头也能成才了。”
主仆两人轻声说笑着往前走,却见远处的宫殿被突如其来的火光照亮,不过眨眼间,浓烟已翻滚着冲上云霄,将半边天幕染成血色。
谢璟川停住,声音冷得骇人:“何处走水了?”
墨闻心头一跳,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得出了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结论:“殿、殿下,那边好似是青鸾殿……”
话音未落,那道玄色身影已冲了出去。
墨闻的呼喊声和宫人们尖利混乱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夜风在耳边呼啸着,谢璟川从未觉得这段路这么漫长。
转过最后一道宫墙,冲天的火光刺痛了他的眼睛,整座青鸾殿都已被烈焰吞噬。
宫人救火的脚步声杂乱地充斥在耳边,热浪扑面而来,灼得皮肤生疼。
谢璟川迅速环视一周,没有看见阿离的身影,他快步走到惊魂未定的兰心和明霜面前,厉色问道:“郡主呢?”
兰心吓得一抖,眼泪簌簌而下:“郡主、郡主在寝殿里休息,可是现在她没有出来,不知、不知郡主在哪儿……”
都怪她们,是她们没有照顾好郡主!
郡主这段时间都睡得不好,连她们在殿中发出的一点轻微声响都会吵醒她。
为了能让郡主好好休息,她们这几日值夜都在殿外,今夜这火是从殿内烧起来的,等她们发觉想要进去救人时,整座寝殿已经被火光笼罩,根本进不去。
谢璟川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恍惚着后退两步。
滚滚浓烟模糊了视线,热浪扭曲了眼前的一切景象。
一件浸湿的斗篷披在他肩上,谢璟川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那片火海。
第93章 跋扈白月光12
青鸾殿的主殿已陷入火海,烈焰舔舐着雕梁画栋,木梁断裂的爆响混着宫人撕心裂肺的呼喊,在夜色中撕开一道猩红的裂口。
谢璟川冲进去的一瞬间,浓烟立刻呛入肺腑。
热浪灼得皮肤生疼,他抬手以袖挥开眼前的浓雾,玄色锦袍被火星灼出细密的焦痕。
“阿离!”
谢璟川很快来到内室门前,朱漆门扉被烈火灼得滚烫,已然扭曲变形,不论如何都打不开。
他毫不犹豫地踹开眼前的门,声音在火海中显得嘶哑破碎:“阿离!你在里面吗!”
突然,一道素白身影自偏殿方向踉跄奔来。
“谢璟川!别进去!”
阿离散发赤足,长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颈侧,单薄雪白的中衣被烟灰染脏,根本抵挡不住热浪的侵袭。
她死死抱住他的腰,力气大得惊人:“别进去!”
“你……”谢璟川瞳孔骤缩,声音发抖,“你怎么在这里?”
他眼底映着跃动的火光,立刻注意到她脚上蜿蜒的血痕。
“刺啦”一声裂帛响,谢璟川撕下内里的朝服下摆,将她脚上的伤口简单包扎,又用身上的斗篷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稳稳抱起她:“我带你出去。”
话音未落,不堪重负的主殿房梁轰然砸落,谢璟川手掌死死扣住阿离的后脑,迅速将她整个人护在身下。
燃烧的巨梁倒下,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他背上,又翻滚着拦在距殿门几步之遥的地方。
一声闷哼从紧咬的牙关中溢出,他的脊背猛然弓起,却仍用双臂为她撑出一方天地。
四周热浪翻滚,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谢璟川额角青筋暴起,炽热的木屑擦过他的颈侧,瞬间灼出数道血痕。
“谢璟川!”阿离在他怀中挣扎,指尖触到他后背的湿热,不住地发抖。
谢璟川却抚了抚她鬓边的发丝,滚烫的呼吸喷在她耳畔,声音沙哑得可怕:“没事,别怕。”
他小心从她身上起来,再次将她打横抱起,可背上伤势实在太重,短短几步路,却走得格外艰难。
谢璟川咽下喉间的腥甜,手臂肌肉绷紧,奋力稳住身形,抱着她大步冲向殿外。
侍卫们立刻冲上来接应,将两人救了出来。
当阿离被放下时,谢璟川背后的伤已然狰狞,太医门早在外面等着,立刻上前为二人看伤。
谢璟川的目光始终落在阿离身上,对一旁哭泣的兰心和明霜吩咐道:“今夜郡主宿在东宫的正殿,你们先去准备。”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愣住,郡主再怎么说也是未出嫁的女子,怎能不明不白地宿在东宫,与太子共处一室?传出去必然不妥!
可谢璟川只是静静地扫了他们一眼,眸底掠过危险的暗光,上位者的压迫感如潮水般涌来,令人窒息。
兰心和明霜很快带着几个小宫人离开,为阿离看诊的太医跪下回话:“回太子殿下,郡主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脚底被碎片划伤,微臣已为郡主上药包扎,静养几日便好。”
谢璟川颔首:“有劳太医。”
他起身,却瞥见为自己看诊的太医正要开口,立时挥手止住他。
谢璟川半跪在欲言又止的阿离身前,一手拢住她的脚踝,让她光裸的双脚踩在自己腿上,温声说服她:“青鸾殿被烧成这样,寿安宫也去不得,去东宫将就一夜,可好?”
阿离忍不住蜷了蜷血污交错的脚趾,她脚下踩着的是晋国太子可用的海水江崖四爪蟒纹,纹路细密,触感很是奇特。
她抬眼,与谢璟川四目相对。
他此刻是从未有过的狼狈,头发散落下来,一缕额发垂在眼前,发梢还坠着将落未落的血珠,随着他的动作,晃出一道刺目的红。
阿离擦掉他唇畔的一点血迹,缓缓点了点头。
东宫与青鸾殿相距不远,谢璟川没有乘辇,阿离是被他抱回东宫的。
一路上,前来救火的宫人纷纷低头跪下,不敢直视。
阿离有些自我放弃般地靠在他肩上,反正他是太子,不管今后有何传言,他都能压下去。
她低垂着眼,将今夜的事说给了谢璟川听。
不知是从几日前起,阿离的寝殿里一直有树叶摩擦的悉索声,像是被风吹动发出的。
可青鸾殿里并没有多少树木,都离她的寝殿很远,阿离领着兰心她们找了几次,每次皆是无功而返。
阿离近日的睡眠本就浅,今夜那声音比前几日都大,她实在受不了便自己跑去了偏殿睡,没有叫醒殿外守夜的兰心。
谁知,才睡下没多久,主殿的方向就冒出了浓浓黑烟,熏得阿离从梦中惊醒。
那时四周已经火光大现,偏殿通往外面的门打不开,她在视线不清的情况下,走到了大门敞开的主殿,恰好看见正要往内室冲的谢璟川。
说着说着,阿离靠在谢璟川的怀里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兰心和明霜伺候着她洗漱换了衣裳,然后将她又抱到了床上。
阿离这一觉睡得不安稳,猛然醒来时只见外面一片寂静,没有谢璟川的身影。
她动了动僵硬的手脚,发觉自己睡在了谢璟川的床榻上,整个人仿佛都被他清冷自矜的气息包围。
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却一个也抓不住,困意再次袭来,阿离慢慢闭上了眼,这一次再没有惊醒。
黎明时分,青鸾殿的火势终于被扑灭。
谢璟川站在废墟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宫人清理焦木。
他身上的伤只草草处理过,此刻到处都泛着锥心的疼。
“查。”
只一个字,身后的禁军已跪满庭院。
“是,属下等遵命!”
*
一觉到天明。
阿离从床上坐起,门外的明霜听见动静,推门而入:“郡主醒了?奴婢这就打水来。”
不一会儿,阿离穿戴整齐坐于桌前,听着明霜说话。
原来昨日一整夜谢璟川都没有回东宫,一直在青鸾殿安排人查此次走水的原因。
阿离想起他身上的伤,不由皱了皱眉。
这次青鸾殿突然起火,她同样觉得奇怪。
火势是从她的寝殿开始蔓延的,可她从寝殿离开时,灭掉了所有宫灯,殿内之物不可能无缘无故燃烧。
是有人蓄意纵火,想要杀她吗?还是别的什么?
阿离一时推测不出来,想到谢璟川已经着人在追查,她便不再胡思乱想。
总归他去查,定然比她更有用。
今日,她要想的是另一件重要的事。
兰心送早膳来时,殿内只有阿离一人,她四处看了看:“郡主,明霜方才没有在服侍您吗?”
阿离垂眸吃着东西,道:“哦,我命明霜去趟寿安宫,代我看看太后娘娘的病情。”
说着,她动了动脚,这次伤到了脚底,行动都不方便。
兰心点点头,细心蹲下查看阿离的伤势,说太医稍后会来为郡主换药。
“对了,我在此处也不方便,你带人去将东宫旁边的隐月阁收拾出来,一会儿我们就移过去。”阿离淡声道。
兰心抬头看她:“可太子殿下并未有此安排……”
阿离挑眉,一贯的跋扈语气:“你是我的人,还是太子的人?”
兰心慌忙跪下:“自然是郡主的人。”
“那就按我所说的去做,”阿离慢条斯理地吃着,“我们待在东宫,对谢璟川不好。”
兰心闻言,这才下去安排,殿中又只剩下她一人。
不多时,阿离便坐着辇进了隐月阁。
皇帝和贵妃那边也知道了昨夜青鸾殿发生的事,都派贴身宫人来问候了几句。
接着,又是太医前来把脉换药,需要青鸾殿的人跟着去取些药,阿离便派了兰心前去。
好容易应付完这些事,阿离又上床睡着了。
一个多时辰后,她被明霜从睡梦中叫醒,明霜压低声音:“郡主,您要见的人到了。”
阿离点点头:“请她进来,你守在外面,里面不需要伺候。”
“是。”明霜应声下去,不一会儿殿门再次被推开。
一道穿着宫人服饰的窈窕身影走近,抬起始终低垂的头,露出一张过目不忘的芙蓉面:“小阿离,又见面了。”
阿离笑起来:“檀娘子请坐。”
檀娘子便是玉容斋的胭脂娘子,与阿离是同类,是修炼了一千年的大妖。
她浅笑着坐下,一举一动格外动人,如云鬓发上坠着的蝴蝶发簪微微晃动:“这么急着叫我来,是有何事?”
阿离将寿安宫之事原原本本同她讲了,也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她昨日这时候正在寿安宫,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后,忽然闻到了先前在玉容斋感受过的那股气息。
那是妖的气息,可她之前来寿安宫的时候并没有。
太医院那边,至今还未能查出太后的病因,加之那宫人的死状,阿离几乎能够肯定是有妖在宫中作祟。
只是阿离自己并无妖力,为今之计得想办法去一趟玉容斋,求助檀娘子。
可那时宫门已经下钥,只能等第二日,不想夜里青鸾殿便起了火,她险些葬身火海。
好在明霜是忠心能干的,很快为她递了消息出宫,请了檀娘子进宫来。
檀娘子听后,手中挽了个术法,闭眼感受起来。
眼前妖气浮动,阿离屏气凝神地等在一旁,心中忐忑。
一门之隔,明霜认真地守在殿前。
她是太后娘娘指给郡主的,唯有郡主一个主子。
素来深知身为奴婢,主子的吩咐去做便是,至于这些吩咐是为了什么,她不需要知道。
明霜擦了擦脸上的汗,盯着院中的梧桐树发起了呆。
忽而,她安排守在外边的一个小宫女跑了过来,瞧着有些紧张:“姐姐,太子殿下的御辇往我们宫里来了!”
第94章 跋扈白月光13
谢璟川推门进来时,殿内一片安静。
重重叠叠的素纱帷幔垂下,如云如雾,隔绝了外间的声响,床榻上的衾被微微起伏,勾勒出底下纤细的轮廓。
他停在最内一重纱帐后,抬手,修长的手指极轻地撩开一角纱幔,动作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
只见阿离沉沉睡着,一只素手软软地搭在枕上,青丝如瀑,垂落在脸颊边,随着清浅的呼吸微微拂动。
谢璟川就这样静静站着,看了许久。
殿内沉香袅袅,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他坐在床边,紧抿的唇角不知何时放松了下来,似乎只要看到她,朝中政务和东宫之位带给他的沉重就会消散不见。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睡梦中的人有所感应,长睫颤动几下,慢慢睁开了眼。
“谢璟川?”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他垂眸,将她扶起:“吵醒你了?”
阿离摇头:“睡了挺久了,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谢璟川起身,倒了杯茶给她润嗓子:“听墨闻说你移到隐月阁来了,便过来看看你,脚上还疼吗?”
阿离捧着杯子喝了两口:“太医上过药,已经不疼了,倒是你,昨夜一夜都没回东宫。”
听出她这话的关切,谢璟川复又坐下:“青鸾殿这次失火有些蹊跷,我已经命人在详查了,你不要太过担心。”
说着,他看了看寝殿:“这里实在破旧了些,我已经传了话给内廷署,晚膳过后他们会派人来布置,若是还缺什么只管和他们提。”
似乎是不放心,谢璟川又叮嘱道:“我近日大约会很忙,不能时常来看你,你若觉得无聊了,可以将宫外那些说书或是杂耍之人召进宫。”
“告诉墨闻,他会安排好一切,将这些事过了明路。”
“好啊!”阿离点头,看上去很高兴,藏在被子下的手却下意识按紧了手下的东西。
谢璟川又看了她一会儿,见她确实没有什么要说的,喉间逸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将衾被拉上去:“你好好休息,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阿离下意识追问:“怎么又要走?”
她能看出他眼中强掩的倦色,伸手抚过他微蹙的眉心:“你看上去很是疲累。”
谢璟川嘴角牵起一个近乎无奈的弧度,抬手揉了揉额角:“连日政务冗杂,加上宫中之事,是有些不得歇。”
他严令太医院,不许告知皇上和贵妃他的伤势,只自己向他们简单说了青鸾殿走水一事,因而今日交给他的庶务只多不少。
阿离皱眉,有些不讲理地扯住他的袖口:“那些事不能推一推吗?你至少一夜未眠了。”
谢璟川轻笑一声,宠溺地摸摸她的头:“这些本就是我这个太子应做之事,我若是躲懒图清闲,父皇肩上的担子便会重几分,晋国臣民的日子便会难过万分。”
“如何能停下?”
他的神色认真而坚定,阿离的心莫名软了一下。
或许在这世上,只有自小相伴的她最清楚,谢璟川在储君这个人人艳羡的位置上付出了多少,做得有多好。
见阿离不说话了,谢璟川知道她是听进去了,温声道:“我先走了,一会儿还要面见父皇。”
似是还不死心,她又问:“皇上命你何时去见他?”
“半个时辰后,只是还有些事须得在那之前处理。”谢璟川耐心解释道。
空气凝滞了片刻。
阿离微微往里挪了挪身子,空出外侧一片位置,动作很轻,带着点犹豫。
理智告诉她这于礼不合,可看到他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青黑,她就说不出反悔的话。
“既然还有时间,不如在这里歇息片刻……再走吧。”
她垂下眼睫,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长发下的耳根悄悄红了。
谢璟川静立在原地,目光落在她挪出的那片空位上,又移回她绯红的侧脸,眼底微暗。
他勾了勾唇,收回并未打算离开的脚步,依阿离所言,走向那面巨大的百鸟朝凤缂丝屏风后。
屏风足够宽阔,将他大半个身影遮挡其后,殿中不甚明亮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清晰地映在屏风上,一举一动都看得格外清楚,又赏心悦目。
阿离拥着被子坐在床榻上,脑子有点浆糊,觉得此情此景与等待侍寝无异,只是不知是谁给谁侍寝。
下一刻,她听见了极轻微的声响,是白玉带钩被解开,玉石与木架碰撞发出清脆短促的一声。
接着,是衣料摩擦的细碎声音,缓慢,拖沓,带着一种刻意延长的、令人心焦的节奏。
那道映在屏风上的影子抬起手臂,玄色外袍被缓缓褪下,随意地搭在屏风边缘,柔软的丝绸布料将他紧窄的腰腹线条一览无余地展现了出来。
宽肩窄腰,劲瘦有力。
阿离猛地偏过头,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身上的衾被,揪出深深的褶皱。
谢璟川终于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只着一件月白色的柔软中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段线条利落的锁骨和紧实的胸膛肌肤。
他赤足踏在地毯上,不疾不徐地朝阿离走来,墨发有几缕散落额前,褪去了繁复朝服带来的威仪和压迫,显出一种罕见的慵懒和倦怠。
“怎么一直低着头?”谢璟川走向床榻,目光坦然地迎上她慌乱躲闪的视线。
阿离几乎说不出话,只能胡乱地摇头,又往里挪了挪。
他掀开锦被一角,躺了下来。
与昨夜宿在东宫不同,此时此刻,属于谢璟川的气息更加汹涌地将她包围,霸道地侵占了她的每一寸呼吸。
两人之间尚有一段距离,他调整了一下姿势,似乎是为了躺得更舒服些,手臂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她的肩膀。
那触碰短暂而轻微,却让阿离浑身一颤,猛地绷紧了身体。
谢璟川仿佛毫无所觉,合上眼,声音低沉:“睡吧。”
说完,他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只留阿离一人僵硬地躺在他身边,心跳如擂鼓,睡意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躺得手脚发麻,只能一点点挪动舒缓,不想还是吵醒了熟睡的谢璟川。
他睁开迷蒙的眼,见她面色通红,抬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怎么这么烫?病了吗?”
“没病!”阿离立刻回答,一双眼睛乱转。
谢璟川睡眼朦胧地盯着她看了许久,不是病了,难不成是热了?
可,若是掀开被子只怕会着凉。
对了,阿离一向说他身上凉凉的,很是舒服,靠近他就不会热得这般脸红了。
似乎觉得自己这番逻辑完全正确,谢璟川忽然伸手,将几乎要抵到墙壁的阿离揽进了怀里。
清冽的龙涎香混杂着淡淡的墨香,就这样猛烈地撞上了阿离,将她牢牢包裹。
他的肌肤仍是凉凉的,可总有一丝独属于男性的、温热的体息,透过布料传递过来,让阿离心乱如麻。
她想要推开他,他却已疲惫地闭上了眼,另一只手也顺势搭上了阿离的腰。
随着他的动作,本就未系紧的领口松开几分,露出些许隐隐透着血迹的绷带。
是昨夜为救她而伤的。
方才没注意到的淡淡药味,此刻充斥在鼻尖,让阿离心头一顿,怎么也伸不出推开他的手。
她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做人不能太白眼狼,他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不就是抱一会儿,又不会在这儿吃了她,别这么紧张。
这样想着,阿离不知不觉放松下来,乖乖在谢璟川怀里睡了过去。
*
三日后,阿离于深夜偷溜出了隐月阁,拖着受伤的脚,避开一路上巡夜的侍卫,闪身进了冷宫。
那日檀娘子告诉她,在宫里作祟的一只两百年道行的大竹妖,喜食年轻女子的精血,它手上至少已害了五条人命。
听她这般言说,阿离想起前些日子素月所说,因荣庆公主的生辰将至,太后无法为和亲的女儿庆生,只能去小佛堂为公主诵经祈福,希望她平安长乐。
在病倒之前,太后每日几乎大半的时间都待在佛堂中,而佛堂周边便是一片竹林,正是大竹妖的地盘。
檀娘子闻言点头:“那便是了,太后并不是大竹妖的目标,只是她在竹林里待了太久时间,沾染了对人类有害的妖气,才致病倒。”
而时常出现在寿安宫的阿离,也许是成了它的下个目标。
又或许是,已开灵智的它察觉到了同为妖类的阿离的敌意,便赶在她出宫找檀娘子前,想要放火烧死她。
临走前,檀娘子捏了一个法诀,交给阿离两只法器,告诉她月圆之夜便是动手之时。
阿离抬头看向天际,一轮圆月高悬。
她将怀中的法器拿出来,照着檀娘子教她的方法,屏气凝神,指尖缓缓收紧。
这大竹妖已害过人命,便是自己回到妖界,也难逃一死,阿离决定将它收服后交给檀娘子,免得落入捉妖师的手中,下场更惨。
而宫里最先出现异常的地方是冷宫,以大竹妖的习性,冷宫便是它的老巢。
法器表面的蟠螭纹在她掌下微微震动,霎时间,并不需要她念什么冗长咒文,那法器仿佛自有灵性,骤然苏醒,于一片黑暗中锁定了那股阴寒的妖气。
冷宫四周少有人前来巡视,其中所住的罪人和宫人此时皆已睡熟,无人注意到殿外出现一团越来越盛的光芒,将某片阴影彻底吞没。
紧接着,光芒骤然熄灭,周围陷入一瞬绝对的黑暗和死寂。
几息之后,角落残烛的光晕才慢吞吞地重新填满眼前视线,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幻觉。
阿离慢慢睁开眼,那法器表面的光芒正迅速褪去,变回冰冷沉寂的死物。
冷宫角落空空如也,连一丝灰烬也未留下。
第二日是大晴天,阿离带着明霜去了御花园。
主仆俩寻了处水榭坐下,从这里看去,能看到皇宫城门。
阿离靠在朱红漆柱上,惬意地眯着眼晒太阳。
没等太久,明霜就叫醒她:“郡主,小陈大人到了。”
阿离闻言睁眼,隔着一片翠湖,看见了许久未见的陈翊之。
他似乎清瘦了些,仍着一身暗红官袍,精神头瞧着还好。
阿离与他对视上,微微点头。
明霜会意,手一松,阿离的一块锦帕被风吹了起来,她连忙提着裙摆追了出去。
御花园中花草茂密,明霜娇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后草木之后。
过了片刻,明霜气喘吁吁地捡着帕子回到水榭中:“这风可真大,奴婢追了好久呢。”
在看不到的地方,明霜低声告诉阿离,那东西已经交到了陈翊之手上。
阿离嗯了一声,俯身撒下一把鱼食。
那日明霜出宫,以郡主想让檀娘子特制一款胭脂,却不便让太子殿下知晓为由,请陈翊之相帮。
今日,还需要他将装有大竹妖的法器带出宫,明霜对他所说,将郡主素日所用胭脂带给檀娘子比对,也不过是个托词。
原本找他只是试试,可没想到的是,陈翊之倒比阿离想象中更大胆,并不是读腐了书,只知忠君爱国、恪守陈规之人。
不过想想,书中他敢与未来天子争夺女主,如今这般还算是小打小闹了。
翠湖里的锦鲤绕着阿离游来游去,她捻了捻手指,饶有兴趣地看着它们吃食。
谢璟川踏进水榭时,阿离恰好回头取盘里的鱼食,见他来了,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接过明霜手中的食盘,与阿离并肩坐下:“你猜猜看。”
明霜行礼,识趣退下。
阿离撇了撇嘴:“嘁,我才懒得猜。”
谢璟川并不意外她的话,将肩上的披风脱下,为阿离穿上:“此处风大,吹久了可头疼。”
阿离看了他不甚好的脸色一眼,站起身拍拍手:“那我们回去吧。”
这回,谢璟川倒有些意外了。
阿离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他,险些撞上一旁的柱子,谢璟川连忙拉住她:“小心点。”
阿离看了眼脚下,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谢璟川扶着阿离走出水榭,向隐月阁走去。
“我记得马上就是你的生辰了。”阿离忽然对他道。
谢璟川点头。
近日宫中灾祸频频,恰逢他生辰将至,父皇的意思是将此次生辰大办,也冲冲宫中的晦气。
他近日忙得脚不沾地,也有一部分原因在此,尽心筹备自己的生辰之礼。
谢璟川扶着她跨过台阶,似乎只是随口一问:“阿离今岁要我送什么生辰礼?”
阿离挑眉笑笑:“这个嘛,到那日你就知道了。”
谢璟川也笑起来,眼中闪动着细碎的光芒:“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一阵微风拂过,阿离揉了揉眼睛,唇角的笑意淡下来。
这一定会是个令人难忘的生辰。
第95章 跋扈白月光14
在谢璟川生辰的前五日,寿安宫传来消息,一直昏迷着的太后醒了。
阿离第一个赶去了寿安宫,见太后靠坐在床边,闻莺姑姑正在服侍她喝药。
“阿离参见太后娘娘。”
她跪倒在堂下,恭敬地行了礼。
“快起来,难为你这么快就赶来。”太后的声音不如之前有力,态度却温和了许多,招呼着阿离坐到她床边。
素月搬来一只绣墩,阿离谢过坐下,关切起太后的身子来:“太后娘娘现下感觉如何?”
太后看上去仍是虚弱:“太医已经看过了,没什么大事,只是日日喝这些苦药,人都苦了。”
阿离浅笑:“太后娘娘福泽深厚,自能化苦为甘,阿离今日来时经过御花园,见喜鹊登枝,正是紫气回春的好兆头。”
太后笑着指指她:“就你这丫头最会讨人欢心!听素月说,哀家病的这些日子,你每日天不亮就来伺候汤药,寸步不离地陪着哀家,辛苦你了。”
“阿离在宫中十数年,多亏太后娘娘照拂,没有娘娘也没有今日的阿离,阿离心中分外感激,不觉得辛苦。”阿离回道。
闻言,太后看着她,满意地点点头:“长大了,也懂事了。”
太后招了招手:“坐到哀家身边来。”
阿离依言上前,殿里服侍的闻莺和素月安静退下,只留她们二人。
殿中沉香袅袅,太后也不打算与她兜圈子:“你抬起头来,哀家有问题要问你。”
阿离抬头:“太后请问。”
“你与璟川自小一处长大,他对你的好,宫中人人皆知,哀家想知道你心里是如何想的?”太后缓缓开口,略有些浑浊的眼珠此刻灼灼逼人。
阿离怔然片刻,知道这个问题没法糊弄过去,便道:“太子殿下对阿离极好,阿离心中甚是感激,只望日后能有所报答。”
太后眯了眯眼,显然对她的回答不甚满意:“哀家问的是,你对璟川之心,是否与他对你的一样?”
殿内安静了一瞬。
在太后的威压下,阿离起身跪在榻前,磕了三个头:“阿离并非草木,心里自也是仰慕心悦太子殿下的,只是阿离自知身份低微,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还请太后明鉴。”
上头许久未传来太后的声音,阿离脊背僵直,一动也不敢动。
盯着阿离看了许久,太后抚摸着膝上的玉如意:“如今也该想想了。”
阿离呼吸一窒,仍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太后垂眸看她:“起来吧,别动不动就下跪,若让璟川瞧见,他该怪哀家了。”
阿离更是紧张:“太子殿下是太后娘娘的亲皇孙,怎会怨怪娘娘呢?”
太后极短地笑了一声,意味不明:“行了,哀家不过随口一说,起来吧。”
“你们两个孩子都是哀家看着长大的,若你们确实有意,哀家也是乐见其成的,自会为你做主。”
阿离刚坐下,听着太后这话有些奇怪,便有意说道:“只是阿离身份卑微,贵妃娘娘也不甚喜欢阿离,只怕会有负太后娘娘的好意。”
果然,太后冷哼一声:“哀家虽不理事多年,但这宫中也未必是她一人的天下,更何况她终究只是妃,而非皇后。”
似是大病一场触动了过去的记忆,太后脸上浮现出不一样的神采,忽然对阿离道:“你可知,当年玉儿本可以不必初出塞和亲的。”
阿离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玉儿便是荣庆公主的小名。
“……都是那个女人在皇帝身边挑唆的,放着那么多宗室贵女不选,偏偏将哀家的玉儿送了出去!”这一句话几乎是咬牙切齿。
阿离静静听着,知道此刻太后并不需要回应,不过是在宣泄。
太后眼中泛起泪花:“那一年玉儿才十六岁,哭着求她皇兄和母后……是哀家这个做娘的无能,护不住她……”
自玉儿和亲后,太后便轻易不再出寿安宫,与皇帝的母子关系也降到了冰点。
说到底,她最怨怪的,还是她自己的亲儿子。
一恨他铁石心肠,登基后便斩断了她与宫外朝臣的一切联络,迫不及待地收回她手中的势力。
二恨他专宠贵妃,不遵母命,害得她亲自挑选的原配嫡后郁郁而终。
三恨他是一个再合格不过的帝王,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能舍弃。
或许这些都是皇帝从小就没养在身边的缘故,但皇帝总归她的亲儿子,直到玉儿的事发生,她才彻彻底底地寒了心。
太后抬眼看着眼前容貌姣好的阿离,不由生出几分诡异的期待,若这丫头有那个本事,自己也不是不能帮她一把。
要是真成了,想必皇帝和贵妃也能将她当年看着玉儿出京的心情体会一二。
正说着,殿外响起宫人的尖声唱和,皇帝带着贵妃和太子前来请安了。
阿离行礼退下,与谢璟川擦肩而过时故意拽了下他的袖子,可他却没有看过来,头也不回地进了殿内,似乎她只是个陌路人。
阿离顿住脚步,恍然间想起,谢璟川已有三日未曾来隐月阁看过她了。
这显然有问题。
阿离走出几步,天边忽然响起一道雷声,天色阴沉下来,她看向身边的明霜:“你与沈柳是何时见面的?”
明霜想了想:“四日前,照郡主的吩咐,那些话都与她说了。”
阿离垂眸喃喃:“那他大约也知晓了。”
“郡主说的是谁?”明霜好奇。
阿离摇摇头:“没事,回宫吧。”
明霜朝后看了一眼:“郡主不是还要等太子殿下吗?”
“不等了,直接回宫。”
*
谢璟川生辰这日,宫中钟鼓齐鸣,庄重恢弘的礼乐响彻云霄。
宫人们穿着统一赶制的新衣,步履匆匆,手中或捧着御膳房刚出炉的精致点心,或端着金盘玉壶,穿梭于太和殿的回廊之间。
凡有品级的亲贵大臣及家眷都已在清晨入宫,太和殿外,御花园内,太液池旁,到处可见前来庆贺的人。
夜幕悄悄爬上天际,吉时已到,整座皇宫灯火通明。
数百张紫檀木案几分列两旁,人人都望向大殿门前,翘首以盼。
终于,在礼官极高极锐的唱喏中,原本充斥着百官低沉交谈声的大殿顿时死寂一片。
霎那间,殿内所有人,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朝廷重臣,纷纷如潮水般跪倒,深深俯首,高呼:“恭迎陛下!恭迎贵妃娘娘!恭迎太子殿下!”
皇帝身着明黄龙袍,虽未刻意流露威仪,但那久居至尊之位的气势已如实质般弥漫开来,压得人不敢直视。
因今日是太子的生辰,他面上鲜有地带着一丝宽和,但那双如鹰的眸子扫过跪伏的臣子时,依旧带着惯有的、审视一切的淡漠。
萧贵妃落后皇帝半步,今晚盛宴的主角太子稳稳托扶着脚步虚浮的她。
贵妃一袭繁复华美的宫装,珠翠环绕,精致妆容下的脸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尽管如此,这丝病气并未将她的美貌掩住住,反而更添一分楚楚可怜的气韵。
太子面容沉静地扶着她,微微侧身,将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贵妃身上,确保她每一步都安稳。
而太后虽已苏醒,但身子仍虚弱着,因而今夜并未露面。
太和殿中,皇帝步履沉稳地走向大殿最高处的蟠龙宝座,太子依旧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贵妃,跟在皇帝身后。
殿内鸦雀无声,皇帝在御座前转身,袖袍微微一拂。
司礼宫人立刻心领神会,高声道:“起!”
下方跪伏的众人这才次序起身,垂手恭立。
皇帝并未立刻坐下,而是看向一旁的贵妃,待太子扶她坐在略侧下方的凤座之上时,脸上才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稳坐于御座上。
太子直起身,退于御阶之下,在自己的位置前掀袍坐下。
众人依次入座,空荡寂静的大殿中一时只有衣料摩擦的悉索声。
司礼宫人上前一步,展开手中的礼单,用他那特有的尖细嗓音,将百官送上的贺礼一一唱念出来。
阿离的位次距谢璟川有段距离,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拿眼睛偷偷看他。
只见谢璟川今日穿着玄黑的太子衮服,头戴缀有东珠的七旒冠冕,玉带束腰,气度华贵逼人。
平日在她面前还能窥见几丝波动的眉眼,此刻被官旒的阴影和威仪所笼罩,只剩下不近人情的尊贵和淡漠。
他立于席前,微微颔首,接受百官的朝拜和祝祷,声音平稳而充满力量,每一个动作都符合礼制,无懈可击。
冕旒轻轻晃动,在谢璟川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最真实的情绪。
阿离回过头,有些闷闷地戳了戳眼前的蔬果。
冗长的献礼名单终于接近尾声,司礼宫人稍作停顿,用比之前更加高昂的声音唱道:
“奏乐!开宴!”
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多时的教坊司奏乐声起,钟鼓笙箫齐鸣,瞬间充盈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接着,舞姬们蹁跹入场,水袖长舞,身姿曼妙。
殿中气氛放松下来,百官们推杯换盏,低声谈笑。
阿离身后的兰心和明霜也兴致勃勃地观赏着歌舞,时不时与阿离说笑一两句。
她没什么兴趣地看过去,却在舞姬们如柳枝般柔软纤细的身影间,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那是一位年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坐在一众公侯夫人的席列中,身份显然不低,但她的装扮,却与周围的闺秀小姐们截然不同。
她并未穿着时兴的飘逸长裙或是宫装,而是一身湖蓝色的锦缎骑射服,袖口用银线缠枝纹收紧,利落修身,隐约可见脚下穿的是一双小巧的鹿皮软靴,而非寻常的绣花珠履。
女子的发髻也极为简单,只挽了一个单螺髻,以一根素雅的玉簪插着,除此之外,再无多余首饰。
她一只手支在案几上,托着腮,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似乎对这冗长的仪式和周围细声细气的寒暄感到无比乏味。
女子大胆地四处打量,眼神清澈明亮,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美,恰好与阿离好奇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阿离猜想,这般特立独行的大约就是女主傅犹知了。
她朝傅犹知露出一个友善的笑,随后移开了目光。
谢璟川已不在座位上。
阿离与兰心和明霜说了一声,趁席上其他人不注意,也偷偷溜了出去。
殿外,夜凉如水。
与殿内的燥热喧嚣不同,春日的夜风还带着些凉意,吹拂着锦绣宫灯,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阿离急切地四处张望,提着水红色的裙摆绕过三、四条回廊,终于在不远处的汉白玉栏杆旁,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屏退了所有侍从,背对着大殿的方向,凭栏而立。
周遭是华丽的宫殿楼宇,远处依稀传来宴会的欢声笑语,而这一切繁华仿佛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又或许,是他主动推开了这一切。
阿离停下脚步,轻轻唤了一声:“谢璟川。”
这一声轻唤,像一枚投入寂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他周身那层冰冷的屏障。
谢璟川的背影明显地僵硬了一下,片刻的沉默后,他还是转了过来。
“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兰心也不记得给你拿件披风。”
一如既往的语气和关心,阿离却瞧出了他眼中一瞬的复杂和闪躲。
她上前一步,不给他逃避的机会:“你近日怎么了?”
谢璟川的眉眼藏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近日实在事情太多,没能来看你,抱歉。”
阿离注视着他低垂的目光,问:“那你为何不敢看我?”
谢璟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却有些干涩发紧。
知道了那些事以后,他如何还能心安理得地面对她?
青鸾殿失火一事让谢璟川格外紧张,生怕再出意外,便暗中派了暗卫在隐月阁周边保护阿离。
几日前暗卫来报,有一内廷署的宫人时常在隐月阁外窥视,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么。
在谢璟川的示意下,那宫人被抓进了东宫。
据那宫人所说,她名叫沈柳,与郡主出身同村,甚至她的娘还是当年接生郡主的产婆。
见青鸾殿失火,沈柳认为是有人蓄意谋害,想要提醒郡主小心。
只是她不常到青鸾殿去,不知该怎样才能见到郡主。
而沈柳所认为的那个幕后凶手,正是萧贵妃。
听到这些的谢璟川只觉荒谬,那沈柳却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将当年之事一箩筐全部倒了出来。
当年萧贵妃和太子于避暑山庄回京的路上,遭遇匪贼追杀。
那些匪贼显然是有备而来,将他们身边的禁军和侍从杀了个干净。
贵妃母子在心腹的护送下,一路逃亡,慌乱之下逃进了阿离爹娘生活的小渔村。
那日恰好是阿离娘生产之日,见村前出现了一伙追杀妇孺的匪贼,阿离爹二话不说拿起鱼叉与村民们奋起抵抗,并将贵妃母子藏进了自己家中。
可普通村民如何能与穷凶极恶的匪贼相抗?
尽管拖延了许久,阿离爹还是倒在了乱刀之下。
那伙匪贼开始在村中四处寻找贵妃母子的藏身地。
村东边的这间小小的屋子里,藏着贵妃母子,刚生产完的阿离娘以及两个产婆,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几人吓得脸色发白,一声也不敢出。
可糟糕的是,邻居带回了阿离爹身亡的消息,阿离娘崩溃不已,情绪失控之下一心只想着开门去找丈夫。
两个产婆立刻拉住她,又拼命捂住她的嘴。
众人正在门内拉扯着,贵妃将太子藏进衣柜,不知何时来到三人身后,一把拉开门将阿离的娘推了出去,而后立马关上门栓,任阿离娘一人在外,没多久就遇上了匪贼,被乱刀砍死。
又恰好是拖延的这一会儿时间,足够支援的禁军赶到,将贵妃母子救回了宫中。
而若不是太子从衣柜中出来后,发现了床上无人照看,哭声已相当微弱的阿离,求着贵妃将她一起带走,也不会有后面的这些事情。
这番说辞,谢璟川自然不会全信。
他很快派人去到当年那个小渔村调查真相,可真相与沈柳所说竟然相差无二。
那一刻,谢璟川只觉天旋地转。
他的母妃直接导致阿离从出生起就成了孤儿,而他却享受了这么多年她带来的温暖和陪伴,这些所谓的爱都是建立在她的血泪之上。
他所有的“给予”在这时都成了可笑的补偿和侮辱,而他甚至还期盼着她能永远留在他身边,多么无耻。
阿离察觉到他情绪不对,一种近乎于莽撞的冲动将她的脑海占据。
她忽然上前一步,完全不顾什么尊卑礼仪,主动牵起他冰冷的手。
谢璟川浑身一颤,终于肯抬眼看她:“阿离?”
“别说了,跟我来!”阿离不由分说地拉住他,两人沿着那片被月光洗练得一片皎洁的汉白玉宫道,跑了起来。
“你……”谢璟川完全没料到她会如此,也猜不到她想要做什么,只是她眼中的担忧和坚定让他根本无法抵抗,心甘情愿地跟从。
在这寂静无声的漫长宫道上,阿离的裙摆因奔跑而飞扬起来,如同夜色中骤然绽放的花,鬓边的步摇流苏激烈地晃动,撞击出细碎清越的声响,混着两人略显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这座皇城固有的肃穆与沉寂。
夜风迎面扑来,奇迹般地吹散了萦绕在谢璟川心头的阴霾。
两侧巍峨的朱红宫墙和高耸的殿宇飞檐在视野中飞速地向后退去,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不再问她要去哪里,也不再思考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秘密和罪孽。
此刻,他只是跟着她,追逐着前方那片似乎没有尽头的月光,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和她微微的喘息。
在这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宫道,所有的烦恼、身份、责任仿佛都被甩在了身后。
这一刻,他不是太子,她不是郡主,他们之间没有隔着任何阴差阳错。
直到宫道尽头,阿离终于力竭,慢慢停下脚步,扶着墙壁微微喘息。
谢璟川想要上前给她顺顺气,阿离却指了指他身后。
他转身看去,只见两人站在一座荒废已久的宫殿前。
谢璟川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了宫门正上方那块蒙尘磨损,却依稀能看出昔日气派的匾额之上。
坤宁宫。
谢璟川微微睁大眼。
这是……先皇后的宫苑。
他虽从未见过这位嫡母,却知道当年先皇后与母妃同日生产,只是因受了惊吓,诞下一个死胎,而后产后虚弱,不久便郁郁而终。
自先皇后早逝后,这座象征着尊荣的宫殿便被父皇彻底封闭,成为宫里的一个禁忌,一个被所有人刻意遗忘的角落。
第96章 跋扈白月光15
坤宁宫大门上的铜锁已然生锈脱落,阿离熟门熟路地将锁取下来,带着谢璟川绕到了大殿背后。
这里原本是先皇后命人开凿的一处小荷塘,从御花园处引了活水来,塘边种着芦苇和菖蒲,一座小巧的曲桥通向塘中央的水亭。
只是先皇后逝世后,坤宁宫的宫人都被遣散,此处也疏于打理,塘边的芦苇肆意疯长,将满池景色都遮在了身后。
两人一齐上前,拨开重重叠叠的芦苇,才发现其中别有洞天。
正是六月时节,塘中荷叶渐渐舒展开来,密密匝匝地铺满了水面。
荷花紧裹的花苞自层层绿叶中傲然挺出,尖上染着一抹嫣红,或粉或白,如同蘸饱了胭脂的羊毫笔尖,直指夜空。
这片荷塘并未因主人的逝去而就此干涸枯败,反而因无人管束,更添了几分野趣。
谢璟川不由感叹:“不想宫中竟还有此清幽灵秀之地,这就是阿离想送给我的生辰礼吗?”
他垂眸看她,温情脉脉:“我很喜欢。”
阿离却不解风情地将一只手指抵在他唇上,神秘兮兮的样子:“嘘!这句话别这么早说,你跟我来。”
说着,她再次拉着谢璟川起身,踏上那座曲桥,来到了荷塘中央。
不待谢璟川开口,阿离有些急切地按着他坐下,从怀中取出鲸纱将他的眼睛蒙了起来。
眼前陷入彻底的黑暗,谢璟川有一瞬的慌张,却一动不动任由她动作,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暴露了他此刻的紧张。
阿离笑了笑,将自己的手覆在他绷紧的手上,慢慢蹲下。
霎时间,谢璟川原本焦躁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牵住阿离温热柔软的手,就像是迷途的旅人终于有了方向。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却都能明了对方的心意。
满池荷叶在夜风中翻起浅浪,手中的温暖被松开,谢璟川下意识想要追随而去,却被阿离按回石凳上。
“不准自己把帕子取下来偷看,我说可以取,你才能取,听到了吗?”
谢璟川一愣,薄唇动了动:“好。”
阿离拍拍手,满意地离开了水亭。
谢璟川很快就听不到她的声音,也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仿佛世间又只剩下他一人。
谢璟川抿紧了唇角,除了在母妃那里,他鲜少能体会到,什么叫无能为力。
可他也答应过她,不能擅自取下手帕。
像是过了数百年那么久,他终于再次听到阿离的声音。
“谢璟川,现在可以把手帕摘下来了。”
他闻言,抬手扯下帕子。
谢璟川很快将荷塘四周扫视一遍,与之前并无半分不同,只是找不到阿离的身影。
他站起身,就要踏出水亭,下一刻却生生顿住脚步。
坤宁宫周围没有灯烛,整座皇宫的光亮都聚集在太和殿的方向,甚至夜幕上低垂的星子,此刻也黯淡无光,仿佛都被吸了过去。
可也是因此,当一点、两点幽绿色的光点,从岸边的芦苇丛里怯生生地飘出来时,谢璟川立时就看到了它们。
那些光点像不慎跌入凡间的星子,轻盈地穿梭在亭亭的莲茎之间,越来越多,在沉静的水面上划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金线。
成千上万的萤火虫从每一片荷叶下,每一杆芦苇中涌出,在水面和莲叶间舞动、交织、旋转,时而汇聚成一条璀璨的光河,时而化作漫天飞舞的琉璃碎片。
谢璟川凝眸望去,那些萤火虫飞舞在水亭上方,整个世界仿佛被拢在了一个由光和影编织而成的、温柔又巨大的琉璃罩子中。
无数光点在水面上投下摇曳的倒影,天上地下,一时如繁星交错,让人分不清何处是真实,何处是幻影。
谢璟川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僵立在原地。
流动的光芒在他俊朗的脸上明明灭灭,映亮了他眼中从未有过的震撼和惊喜。
所有的话语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光点环绕着他飞舞,谢璟川只能怔怔地看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阿离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再次踏上石桥来到他身边,问他:“喜欢吗?”
谢璟川忽然上前,将她紧紧拥在怀里,眼中不再是平日的温润持重,而是闪着一种滚烫灼人的光彩。
自小到大,他的生辰就是宫中的一项大事,一项华美而隆重的仪式。
每到那一日,宴上总是珍馐美馔,歌舞不停,数不清的珍宝古玩流水似送进东宫,却没有一点是为他这个人准备的。
被父皇抱在怀中的谢璟川不懂这些东西的价值几何,只是一个劲地看向一旁面容冷淡的母妃,希望她能抱抱自己。
哪怕,只有在生辰这一日也好。
大人们说,生辰这日可以向身边人求一件生辰礼,没有人会拒绝的,所以每一年谢璟川的愿望都没有变过。
他想要母妃的怀抱。
可父皇总会厉声制止他的顽皮:“你母妃身子弱,不要闹她。”
谢璟川被吓得低下头,失落委屈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死死咬着唇不让它落下来。
他想,或许母妃不怎么喜欢他,父皇也是,他最喜欢的人是母妃。
那这世上,谁会最喜欢他?
不是皇祖母,她最喜欢的是远嫁的荣庆姑姑。
也不是墨闻,他最喜欢的是宫外的爹娘和妹妹。
更不是那些堆着笑脸来给他庆生的陌路人。
年幼的谢璟川在梦里也时常在想这些,哭醒了就抱着被子缩在床角,终于在日复一日的思考下,他认清了一个事实:
这世上,没有人是最喜欢他的,他们对他连偏爱也算不上。
那之后,他再没祈求过别人的生辰礼,也再没许过愿。
他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件,如果不是那一件,其他的于他而言都没什么分别。
可怀中的少女却费了这么多心思,为他准备生辰礼,这样珍视他,珍视他的感受。
谢璟川想,即使到了头发花白,垂垂将死的那日,他都会永远记得这一刻。
谢璟川的眼眶泛红,喉结滚动得厉害:“喜欢,最喜欢不过了。”
阿离也拥住他,安心地靠在他肩头,笑了几声:“那就好。”
谢璟川没有错过方才她身上被芦苇刮出来的细小伤口,眼中水光弥漫,轻抚着她的长发:“你是怎么做到的?”
阿离随口编了一个说辞,想起的却是那日檀娘子到隐月阁的情形。
在檀娘子告辞之前,阿离主动向她学了一道术法。
这道术法不用妖力也能施展,是大妖们哄孩子时会用的。
只是这样简单不过的术法,阿离这个笨脑子也总用不成功。
就好像她还是那个一事无成,一无是处的废物小妖怪。
可一想到这些年谢璟川在生辰时低落的眉眼,他虽不说,但阿离一直看在眼中,便又咬牙拖着疲累的身体从床上爬了起来。
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她都会偷偷跑到坤宁宫来,对着这片荷塘反复练习。
因需在芦苇荡中穿行,阿离的裙子被刮坏了数条,好在兰心和明霜并未怀疑。
只是这样苦苦练习的时间太长了,长到她几乎要放弃。
毕竟阿离在做妖的时候,就没学会过任何一道术法。
那时的她肯定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学会术法。
更想不到,她学会的第一道术法,是为了让一个人开心。
而这个人看上去这样喜欢她所做的这些,好像她真的做了什么很了不起的事。
阿离眼中闪烁着盈盈的光,只觉得心里都填得满满的,全心全意地靠着他。
谢璟川更加用力地抱紧阿离,眼前梦幻的景象被模糊。
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无法抑制的浓重鼻音和哽咽:“这是我十九年的人生中,最欢喜的一日。”
从未有过的欢喜。
也从未有过的心痛。
他的母妃害死了她的父母。
当她真相知晓后,她还会这样热烈地拥抱他吗?
到那时,她会将一切全部收回吗?
谢璟川拥得越紧,那份即将可能失去她的恐惧,和巨大的负罪感就越是尖锐地刺痛着他。
阿离感到自己肩头的衣料湿润了,她不确定地轻声问:“谢璟川,你哭了吗?”
腰上一松,在漫天荧光下,她看清了谢璟川的脸。
他眼眶通红着,那双平日里或温和或威严的眸子,此刻被水光洗得异常清澈,让阿离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翻涌着的爱意,以及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绝望。
视线在空中交缠,仿佛有千言万语,却都堵在喉间。
下一刻,谢璟川低下头,准确又近乎凶狠地吻住了她微张的唇瓣。
这不是一个温柔的、试探的吻。
而充满了掠夺、确认和挣扎的意味。
他的吻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将她整个人牢牢禁锢在怀里,不容她有丝毫退缩。
阿离微微睁大了双眼,心中惊愕万分,却在感受到唇间咸涩的泪水时,不由自主地软化了下来。
她闭上眼,生涩而温柔地回应着他,想要用自己的方法安抚他。
谢璟川的泪落得更凶,滚烫的泪水顺着紧闭的眼睫不断溢出,沾湿了紧密相贴的彼此。
这一夜,在荒芜的宫殿内,在漫天的萤火里,无尽的痛苦与爱恋都融化在了这个颤抖的吻中。
*
寿安宫。
闻莺姑姑送走了傅家女眷,回到太后殿中。
“都送出去了?”太后揉着眉心,看上去是疲累至极。
闻莺姑姑走到她身后,为她按摩舒缓:“都好生送出去了,娘娘放心。”
太后闭着眼,长叹一口气。
闻莺姑姑安静地服侍着她,见她神色好了些,才开口问道:“娘娘之前不是应允了郡主,这太子妃的位置……”
太后连眼皮也没动一下:“哀家何时答应过她?”
“她一无家世,二无品貌,能何处能匹配得上璟川?哀家不过瞧着璟川实在喜欢她,便松口让她做个侍妾罢了,免得璟川时时在哀家耳边念叨。”
闻莺姑姑笑道:“原来如此,娘娘这是一片慈心,一心为太子殿下着想。”
太后眉心仍不见放松:“只要璟川肯领哀家这个情便好,别跟他老子似的,尽宠那些不着调的女人,来气哀家。”
“太子殿下最是明白事理,定然不会的,”闻莺手上动作柔缓,继续道,“那太子妃的人选,太后可有属意的小姐了?”
太后并未立刻回答,待闻莺将她扶上床榻后,才幽幽开口:“这未来皇后的位置上,最好还是坐着傅家女。”
闻莺点头应是,又顿了一下:“可皇上会同意吗?”
太后轻笑,轻描淡写地讲起了过去的事。
当年傅家举全族之力,力保皇帝登基,而等皇帝坐稳皇位后,傅家便不再是从前的傅家,瞧着烈火烹油,实则不过一副空架子。
面对外祖家,皇帝可以毫不犹豫地下手,可他与太后毕竟是亲母子,到底还是退了一步。
太后抬眼,映出床头的摇摇烛火:“皇帝他,会答应的。”
她回头,忽然问起今日生辰宴的事情。
闻莺虽未亲去,但一早便打听好了,捡重点说了几件事,想了想,又补充道:“皇上今晚去了贵妃的栖霞宫。”
“日日都如此,有何讶异的?”太后淡声道。
见闻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道:“你接着说。”
闻莺恭敬地低着头:“听那边的人,皇上和贵妃离开时,皇上面含怒容,贵妃看上去……像是哭过。”
太后挑眉:“这倒奇了。”
皇帝和贵妃这么多年,从没红过脸,看上去倒真像一对恩爱夫妻。
不知今晚是因为何事,在太子的生辰宴上,就这样不顾体面地吵了起来?
*
夜风渐渐带上了寒凉之气,阿离和谢璟川相携回到了坤宁宫的大殿中。
谢璟川推开门,一股陈旧的、混合着灰尘和腐朽气息的风扑面而来,殿内漆黑一片,寂静得可怕。
阿离跟在他身后,却不慎踩空,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猛地向下坠去。
“阿离!”谢璟川反应极快地拉住了她,巨大的下坠力道带得他也一个踉跄,单膝重重磕在地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真险!”阿离心有余悸地看向脚下,却什么也看不清。
谢璟川扶着她站稳:“你等我一下。”
不一会儿,他举着一只烛灯走了过来,照亮了两人的脚下。
只见阿离先前踩空的地方是一块青石地砖,因岁月的侵蚀,砖上已出现许多裂纹,方才被踩过,已然向下碎裂塌陷。
阿离拉着谢璟川稍稍离远了些,见这块地砖及其周围的三四块地砖瞧着有些不一样。
她目光轻移,发现一块卷起一角的巨大地毯,想必原来这块地毯正是盖在这几块地砖之上的。
谢璟川已发觉此处的不对劲,他蹲下身,捡起几块碎片看了看,又屈指在地砖上敲了两下。
阿离蹲在他身边,低声问:“怎么样?”
谢璟川思索片刻,看向她:“这下面是空的。”
阿离看上去惊讶不已,她将剩下几片虚掩着的地砖掀开,渐渐地,能看见一个深不见底的漆黑洞口。
谢璟川将阿离护在身后,谨慎地朝下看去,只见这是一个狭窄陡峭的向下阶梯,以粗糙的石块开凿而成,一直延伸进黑暗深处,看不见尽头。
“这是……密道?为何皇后娘娘宫中会有这样一条密道?”阿离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谢璟川面色有几分凝重,起身道:“我先送你回去。”
“不要!不如……”阿离不肯站起来,拉着谢璟川的手,眼神亮晶晶的,“我们一起下去看看?”
……
微弱而跳跃的火光勉强驱散了眼前一小片浓稠的黑暗,映出脚下湿滑的石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土腥气。
谢璟川先下到密道里,又回身接阿离下来,叮嘱她:“跟紧我,千万小心。”
阿离乖乖点头。
谢璟川一手举着烛火,一手紧紧握着阿离的手,两人慢慢朝前走去。
密道窒息漫长,仿佛没有尽头,偶尔还能听见远处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
两人小心翼翼地走着,有些紧张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在密闭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通道似乎开始变得宽敞,石壁上有一些人工开凿的痕迹。
谢璟川的心跳越来越快,这条密道绝非一日之功,是谁能在皇后的宫内修建这样一条密道?
突然,走在前面的谢璟川停下了脚步。
阿离探头看去,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似乎……没路了。”谢璟川蹙眉,将手中的烛火往前照了照。
阿离眼中划过一丝疑惑,不死心地推了推眼前的石壁,纹丝不动。
正当两人在原地踌躇不前时,原本死寂一片的密道里传来了两人的交谈声。
谢璟川凝神听了一会儿,仰头看向了头顶上方。
“贵妃呢?”
“回陛下,贵妃娘娘去了偏殿。”
最先出声的男子自嘲地笑了一声:“这栖霞宫是她的,她倒自己躲了出去,把朕晾在这里。”
是父皇和他身边的康宫人。
听到这两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谢璟川不由愣住,难不成这条密道通往的是母妃的栖霞宫?
上方的声音断断续续,听得不甚真切,阿离往后走了几步,凝神听着。
“……这是贵妃娘娘这么多年的夙愿,难以放下也是人之常情,陛下倒不必同娘娘这般置气。”康宫人道。
皇帝冷哼一声:“你这老东西,怎么还向着她说话?”
康宫人赔着笑脸:“贵妃娘娘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娘娘开怀了,陛下自然也就开怀。”
两人似乎正在密道上方走动,殿中服侍的宫人都退了下去。
皇帝的声音飘飘荡荡地传来,带着些对过去的追忆:“当年贵妃有孕之时,太医便诊断她这胎生不下来,若强行保胎,只怕会母子俱亡。”
谢璟川呼吸一窒,他从不知自己出生前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只因着贵妃她喜爱孩童,加上母后及大臣们都对朕专宠于她一事颇有微词,此番若能诞下皇子,许多问题便可迎刃而解,故而朕才允准太医院全力为贵妃保住这一胎……”
“可如今璟川与她不亲近,朕知道她伤心,想要再有个孩子,可她的身子早已不适合再次有孕,终究是朕对不住她……”
阿离闻言立刻看向身边的谢璟川,他果然脸色一白,见她看来,唇角勾出一个安抚的弧度。
见自小服侍的皇帝这般颓然,康宫人的话听上去有些激动,却还记得压低声音:“陛下,容老奴斗胆说一句公道话。”
“当年贵妃娘娘的孩子一落地便没了气息,若不是您提前安排好,在出生后将两个孩子调换,只怕娘娘那时便撑不下去了。”
“这一切如何会是您的过错呢?”
第97章 跋扈白月光16
“贵妃娘娘的孩子一落地便没了气息……将两个孩子调换……”
康宫人尖细的声音虚虚实实地传来,如一记重锤将谢璟川的世界砸得粉碎,过去那些刻意遗忘的记忆又如潮水般涌来。
幼时,他蹒跚学步,张开小手跌跌撞撞扑向那个宫中最为华贵美丽的女人时,母妃会不紧不慢地扶他一下,语气轻柔又疏离:“璟川会走路了,陛下一定会很高兴。”
再大些,他在澄观阁得了太傅的夸奖,欢天喜地与母妃分享时,她正坐在梳妆台前喝着苦药,素手放在平坦的小腹处,神情惆怅,最终在他期期艾艾的目光下,半晌才弯了弯唇角:“嗯,你父皇可知道了?”
甚至在他因为许久未见上母妃一面,故意在数九寒冬让自己染上风寒,高热不退时,她也只是匆匆来看过一眼:“你们要照顾好太子,陛下近日因政事操劳,不要让陛下再为其他的事烦心。”
一年年,一句句。
“太子该去了。”
“太子自有乳母宫人照料。”
“璟川长大了,这样的事你自己决断便是,不必再来回本宫。”
她并没有苛待过谢璟川,不像寻常人家的母亲,会对不听话的孩子动辄怒吼、责打,甚至少有不耐烦的时候,只是一直这样轻柔的、恰到好处的冷淡和忽略,让谢璟川感受不到一丝真切的温度。
他原以为,这是因为他是晋国的太子,身上肩负着父皇和晋国所有臣民的期盼,所以不能如一般孩童那般撒娇撒痴,做出一番不懂事的姿态。
可现在他们告诉他,这都是因为他并非母妃亲子。
原来,这么多年并不是他不知足,而是所有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谢璟川踉跄后退,眼里是破碎的血色,脊背重重抵在坚硬冰冷的石壁上,脑中一片空白。
内心是天崩地裂的剧痛,他猛地弯下腰,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裳,将绣坊为他生辰赶制的这身华贵的礼服撕扯得扭曲变形。
不,这其中一定还有隐情,不会是真的……
他怎会不是母妃的孩子?!
他自小仰望崇敬的父皇,怎会做出调换婴孩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来?!
怎会狠心将结发妻子一步步害死?!
崩溃、绝望和无尽的愤怒吞噬着谢璟川的最后一丝理智,他弓着腰发出破碎的嘶鸣,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他要找父皇和母妃当面问个清楚。
他要听父皇亲口告诉他:他,到底是谁?
这十九年的时光,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似乎是看出了谢璟川此刻的想法,阿离迅速拦在他身前,心急如焚:“谢璟川,你不能去!”
原书中,谢璟川独自一人得知了这桩皇室秘辛,往日的冷静持重通通消失不见,当即找到皇帝对质,却被恼羞成怒的皇帝命禁军将他押回了东宫,不许任何人出入探视,违令者斩。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凡有为太子说情的大臣一律被严厉申斥,降职罚俸。
一时间,人人自危,甚至朝中一度传出了皇上要废太子的风声。
而等再从东宫出来时,他的性情已然大变,成了那个令她深深惧怕的冷血暴戾帝王。
今日,阿离选择与谢璟川一起揭开这桩沉重的往事,就是不想他因此触怒皇帝,走向原书中那个再糟糕不过的结局。
今日是他的生辰,阿离如何能看着他再一次“自投罗网”?
“谢璟川!你冷静一点!”
阿离张开双臂,猛地拦在密道之中,苍白的脸上写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惶。
“让开!”谢璟川几乎失去理智,伸手便要推开她。
阿离不仅不退,反而又上前一步,死死拦在他面前:“你现在去,无异于自寻死路,若这事真是皇上做下的,他就一定不会承认,至少不会在你的面前承认!到时你的处境只会……”
“那又如何?!”谢璟川双目赤红,嘶哑地低吼着,“难道要我听见了当没听见,继续做这个不明身份的谢璟川吗?!”
盛怒之下,他力道失控,猛地挥臂推开阿离。
他并未使出全力,但她为了拦住他,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拦在前面,这骤然的一推,让她重心不稳,整个人重重撞在了一旁石壁的凸起上。
剧痛瞬间涌来,阿离纤细的身影顿时蜷缩起来,额头上一片温热粘稠的感觉,连呼吸都凝住了,只能发出颤抖的吸气声,软软地沿着石壁滑倒在地。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唇间溢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所有的暴怒、失控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谢璟川猛地僵住,看见那个他视若生命的人,此刻因他痛苦倒地,冷汗涔涔的脸上尽是痛楚。
一瞬间,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冷却、凝固。
谢璟川踉跄着扑跪下去,手臂颤抖着,想要扶起她,却又怕碰到她的伤处。
“对不起……我……”破碎的话语从他苍白的唇间说出,充满了无边的惊恐与后怕。
阿离眼前被鲜血模糊一片,虚弱地靠在石壁上,却在谢璟川扑过来的一瞬间,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别去,别去……”
她惊惶无措地将谢璟川拉近,额上的鲜血缓缓滴到了他的袖口,绽出一朵朵血红色的花。
“谢璟川你不能去,想想此事的后果,你不能去……”阿离的眼中噙着因疼痛而涌出的泪,霎时间浇灭了他心中焚烧的烈火,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和残破的废墟。
是,便是他冲到父皇面前去质问,又能得到什么回答?
这天下都是父皇的,当年一念之间就能换掉两个婴孩,如今也能轻易将自己这个太子置于死地。
他若是死了,阿离要怎么办?
巨大的愤怨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和冰冷。
谢璟川极为缓慢地、艰难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血红疯狂的眼眸中,唯剩深不见底的幽深和死寂。
他用帕子小心捂住阿离额上的伤,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边:“我答应你,我不会冲动行事的。”
阿离颤抖着泪盈于睫:“这是你答应过的,不许食言!”
今日失控状态的谢璟川实在让她心悸,她此刻整个人都不安极了。
谢璟川极其轻柔地将她打横抱起,迈着稳稳的步伐朝外走去:“嗯,我绝不会食言。”
阿离终于放松下来,双手揽着他的脖颈,看了他许久:“谢璟川,你知道吗?”
他垂眸看来,敛起了眉间的戾气。
阿离定定地注视着他,声音哽咽:“谢璟川就是谢璟川,不管你的父母是何人,不管你的身份是什么,至少在我这里,你永远都是我爱的那个谢璟川。”
就像是长夜海上漂泊的一叶孤舟上,永远有一盏摇晃的小灯,虽不甚明亮,却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存在和依靠。
“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
谢璟川抱着她的手缓缓收紧,停在了原地。
阿离红着眼,伸出一只手盖在他发烫的眼睛上:“想哭便哭吧,我在这里。”
所有的强撑和克制,在这句话下彻底崩解。
在这个波谲云诡、让人分不清真心假意的皇宫里,有一个人这样坚定地与他站在一起。
她是他触手可及,也是唯一能感受到的真切。
仿佛是再也支撑不住一般,谢璟川抱着阿离半跪在地,肩膀剧烈地颤抖,将头深深埋进她怀里。
阿离回抱住他,感到手掌下他的泪水终于决堤。
先是无声的汹涌,然后,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绝望到极致的呜咽,在这不见天日的密道中,低低回荡。
在谢璟川生辰的这一夜,他知道了一个丑陋不堪的真相,同时也拥住了世间唯一珍贵的人。
*
自那夜后,谢璟川越发忙碌了起来,那些陈年旧事仿佛再一次沉入了水。
如今,皇帝龙体时有病痛,朝堂上大半事宜和奏折都是直接呈到东宫案上,虽未有明旨,但朝臣们皆知现下已是太子监国理政。
一时间,东宫前门庭若市,时刻都有前来回话的人。
兰心扶着阿离才下了辇,门前忙得昏头昏脑的墨闻眼神一亮,赶紧跑了过来:“郡主您可来了,若您再不来,奴才要上隐月阁去接了。”
青鸾殿是彻底烧毁了,阿离也懒得再搬来搬去,便奏请了太后和贵妃,在隐月阁住了下来。
谢璟川大约是得知这个消息后最高兴的人,不仅找了工部来修缮扩建,还大开东宫库房,几乎要将里面的东西全部搬进隐月阁。
连阿离这个素日最爱排场的人都觉得不妥,连着发了五六次脾气,他才悻悻作罢。
阿离好笑地看着墨闻,故意道:“那下次我再晚些来,等如今炙手可热的墨宫人亲自来接。”
墨闻连连弯腰:“郡主这么说可是折煞奴才了,奴才这不过是狐假虎威,借着殿下的势罢了。”
他刚送走殿下的暗卫统领,那统领看上去凶神恶煞,实则是个好说话的人,并未因宫人的身份而看低他。
原本,暗卫统领只需在特定的日子来东宫,向殿下汇报情况,可近日这统领来得越来越勤,一来二去,与墨闻也混熟了,方才便多说了这几句话,不想就被郡主看见拿来调侃。
说着,几人来到了东宫门前,墨闻守在外边,阿离接过兰心手中的食盒,独自走了进去。
殿里一如既往的安静,走得近了,才能听到一点纸笔摩擦的沙沙声。
阿离轻手轻脚地往里走,不想扰了谢璟川的思绪。
说来奇怪,谢璟川因政事忙着,成日在东宫和勤政殿之间打转,而她这个闲人待在东宫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起初是担心谢璟川,想着多陪他一会儿。
后来每次想离开时,谢璟川总会开口求她再多留片刻,只片刻就好。
看着他日渐冷然疲倦的眉眼,阿离不出所料地心软了,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留着留着,她每日中除了就寝,其他时间几乎都待在了东宫。
而现下手中这只食盒,也是前几日谢璟川偶然提起,御膳房的这道点心每每在他深夜伏案批折子时送上来,但做得不太合胃口。
只是他忙于政务,连召御膳房管事的时间都欠缺。
阿离在一旁听着,便放在了心上,眼巴巴地学了做了来。
她提着食盒朝书房走去,想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莫名咂摸出一股不太对劲的意味,却又觉得是不是她多想了。
毕竟谢璟川身上发生了那样大的变故,又将她看作唯一可信任的人,想她一直待在身边,也是寻常……吧。
再就是,谢璟川如今越发地沉默,让人根本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与书中那个冷漠暴戾的帝王渐渐有些重合,唯有面对她时,还如从前一般。
阿离就这样成功说服了自己,将脑中胡乱的想法抛掉,扬起一个明媚的笑脸走进书房:“谢璟川!”
“为了给你做这个点心,我可累极了!”
少女俏皮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响起,仿佛将殿外的生机盎然也带了进来。
转眼已是初夏。
*
从东宫出来时,一轮圆月高悬于天际。
阿离没让东宫的人送,自己上了辇,摇摇晃晃地往隐月阁去。
她整个人没骨头似地瘫坐着,目光懒懒地望向远处的虚空。
在她的努力下,剧情已经和原书偏离开,但为了保险起见,不再走入那个被一剑穿心的结局,阿离还是打算按照原定的计划来做。
初次相见时,阿离便问过檀娘子,如她这般的情况,怎样才能恢复及修炼妖力,檀娘子只说了三个字。
情丝血。
檀娘子告诉她,在数百年前,人和妖还未如此泾渭分明,其中便有一些心术不正的妖修习了一种妖法,能以人的心头血助他们修炼。
只是这血并非随时可取,只有当人对妖动了情,这妖才能以特制的法器,在人心上两寸处取出情丝血。
这情丝血取出后对人类无害,却可助妖类修炼,也能助他们恢复被禁锢住的妖力。
那日檀娘子进宫时,带来了两只法器,其中一只便是取情丝血所用的。
自知道此法后,阿离便一直在犹豫。
原书中沈梨也用了这法,可还未成功,便被谢璟川以“妖孽之名”关了起来,接着又因“诛杀妖孽的名头”死在了他手下。
阿离不想重蹈覆辙,只能一边让谢璟川爱上她,一边想法子恢复妖力,让她不管何时都不至于落于死地。
可这法子,本就会指向那个惨死的结局。
这是一个死局,阿离就是其中惶惶不安的困兽。
最终,她还是决定,用取情丝血的法子。
在这座偌大的皇宫里,除了谢璟川的爱和太后三分真七分假的关照,她什么依仗都没有。
阿离垂下眸子,目光微黯。
她还是不习惯将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中,即使那个人是谢璟川。
她不敢,也不能去赌那一个万一。
第98章 跋扈白月光17
正是夏日,整座皇宫都沐浴在一片明亮灼热的光华之中,连地面都蒸腾着热气,御花园中却郁郁葱葱,绿树成荫,酝酿出阵阵沁人凉意。
太液池畔的百年古木舒展着苍劲的枝桠,绿叶层层叠叠,交织成一顶巨大的华盖,将炽热的阳光筛滤成微小跳动的光斑,零星散落在蜿蜒的鹅卵石小径上。
距此处不远的懿芳苑今日妆点一新,宫人们屏息静气,穿梭于席间,锦帷的粼粼波光反射着午后骄阳,将整个苑囿映照着通透亮堂。
今日是宫中的赏花宴,得了邀请的各府夫人和小姐皆盛装打扮,仪态端庄,远远看去苑中衣香鬓影,美人如云。
主位上是久未露面的太后娘娘,她嘴角含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目光偶尔掠过席间,偶尔侧首与身边的闻莺低语几句。
傅夫人领着府中女眷上前请安,太后一眼瞧见她后面娉婷婀娜的傅犹知,面露满意之色,唤她们上来说话。
席间其他府的女眷自然注意到太后的举动,相熟的夫人们间互相交换了一个忧愁的眼神,想着这太子妃的人选大约要落在傅府里头了。
这场太后主办的宴席,自半月前就漏了消息,名为赏花,实为相看各府小姐,好为冷冷清清的东宫添些人气,皇上和贵妃也是同意的。
这些夫人家中都有适龄的女孩,自然是做足了准备,如今瞧着傅家小姐得了太后青眼,便也断了争这太子妃的念头,但良娣、良媛的位置,以她们夫君在朝中的地位,大约还是能够一够的。
岸上花团锦簇,各人都怀着自己的心思,太液池的藕花深处却停着一只乌蓬小船,在澄澈碧蓝的水面上轻轻摇晃。
挟着凉意的微风拂过,将盈盈清香送进了船舱内。
青布帘子被掀起,明霜抱着几支长长的莲蓬轻声走了进去,见郡主午睡仍未起身,便安静坐在一旁,剥起莲子来。
在明霜剥完最后一颗莲子时,阿离悠悠转醒,将覆在脸上的轻罗粉帕拿下来:“什么时辰了?”
“刚过未时,殿下今日一整日都在前朝议事,郡主还可再睡会儿。”明霜扶着她坐起。
阿离呆坐着清醒了片刻,又问:“太后那边可派人来了?”
“派了素月姐姐来,兰心不知您在何处,便照实回了。”明霜道。
阿离点点头。
今日的赏花宴,太后前几日特意嘱咐让她陪着一起去掌掌眼,但阿离不乐意去,便找了这个隐秘的地方躲清净。
横竖之后有什么事,她全部推到谢璟川身上便是,就说是他将她拘在了东宫,反正谢璟川肯定不会拆她的台。
此处虽然幽静,但岸边小姐们的莺声燕语还是不可避免地传了过来。
明霜有些紧张地看向阿离,她知道自家郡主与太子殿下两情相悦,而今日太后要为太子殿下选妃,充盈东宫,郡主心中必然是极其难过的。
阿离果然面色一顿,手支着下巴:“谢璟川知道今日是他选枕边人的日子吗?”
赏花宴由寿安宫筹备安排,不经东宫这边,他又成日埋头于案中,前日才从宫外巡访回来,又马不停蹄地去了京郊大营,接着又去了勤政殿,哪里能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太子妃的人选与他息息相关,却又与他无关。
明霜不知郡主这话是何意,只能继续听着。
阿离确实也没指望旁人回答,自问自答起来:“他不知道,而太后娘娘大约是想先斩后奏,以谢璟川往日的性子,至少也不会忤逆不听。”
她捻了一颗莲子放进嘴里,一股极清苦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她微微蹙眉:“真苦啊。”
自从下定决心要取情丝血后,阿离便一直有些忐忑和愧疚,每每看着谢璟川时,总会胡思乱想起来,几次险些被他看出异常。
转眼已过去小半月,她还是没有动手,不应该这样的。
从太液池离开时,阿离抱了一捧娇艳欲滴的荷花在怀,支支都是她方才亲手折下的。
穿过九曲回廊,东宫近在眼前。
阿离低头轻嗅着怀中的荷花,轻快的脚步却在看见傅犹知的身影时骤然停了下来。
她今日打扮得柔美清雅,提裙跨出东宫殿门,身后是现下本该在勤政殿的谢璟川。
两人在不远处停下,谢璟川专注的目光落在傅犹知脸上,忽而温柔地笑了笑,就像每次对着阿离时一样。
他启唇说了句什么,对面的傅犹知顿时面飞红霞,含羞点点头,望向他的眼神欲说还休。
怀中硕大的荷叶轻摇颤动,冰凉清冽的水珠纷纷滴落,洇湿了阿离胸前的衣料,带来一阵微凉的触感,她却恍然不觉,只静静看着那道颀长的身影。
两人并肩出了东宫,慢慢朝寿安宫的方向走去,看上去倒真像一对佳偶天成。
似乎是不习惯穿这样繁复的宫装,傅犹知不小心绊了一下,谢璟川立刻稳稳扶住了她。
四目相对间,傅犹知刚平复好的心再次狂跳了起来。
谢璟川轻声询问着她是否还能走,手一直扶着她的手臂,直到她站稳了也没有松开,两人相携而行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宫道尽头。
阿离不知自己此刻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这画面刺眼得很。
明霜见状,小心翼翼地接过阿离怀中的荷花:“郡主的衣裙湿了,不如先回宫换过再来?这花抱着也是碍事,奴婢帮您扔了。”
阿离扯了扯嘴角,眼中没什么情绪:“这么好的花扔了多可惜,拿回去插好,放到我床头,这样日日都能看着,何等风雅。”
*
谢璟川从寿安宫出来时,已是深夜。
他半眯着眼,身上带着浅淡的酒气,屏退了想跟着的宫人,独自朝隐月阁走去。
阿离刚沐浴过,正坐在镜前擦头发,听见外面的通报声,还未起身,谢璟川已大步走了进来。
阿离一愣,想起下午他与傅犹知相谈甚欢的模样,霎时冷下脸:“这么晚了,太子殿下来此有何贵干?”
谢璟川发觉了她的不对劲,醉意消散几分:“谁惹你生气了?”
阿离把玩着手中的象牙梳子,侧头反问:“如今宫里还有谁不长眼,敢招惹我吗?”
谢璟川叹气坐下,揉了揉疲倦的眉心,俯身看她:“是谁,你告诉我,我一定为你出气。”
阿离却猛地推开他,站起身:“浑身酒气难闻死了!太子殿下还是请离开吧,我要歇下了!”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每次一生气,就不让人靠近她,也不让人碰。
谢璟川神色紧张一瞬,闻了闻自己的袖口,有些懊悔:“是不好闻,只是今日傅家尊长进宫,我陪宴时不得已多饮了几杯,对不起。”
阿离本坐在床边生闷气,听见他连自己生气的原因都不问清楚,就直接道歉,心中郁气更浓。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阿离以为他被自己气走了,登时对着手中的软枕一顿捶打发泄。
下一刻,浴殿中响起的些微水声让阿离动作一顿,她满脸疑惑地走到浴殿前,又唤来兰心:“谁在里头?”
兰心也不知,静了片刻才道:“方才殿中只有太子殿下和郡主两人……”
阿离更奇怪:“他不是走了吗?”
兰心摇摇头:“奴婢一直守在门前,并未见太子殿下出来。”
阿离顿时觉得无比荒谬,他这是什么意思?
把这儿当自己的东宫了吗?
不对,这皇宫里哪座宫殿不是他家的,他当然是想睡哪儿就睡哪儿,还用得着问她愿不愿意?
兰心见她脸色不好,试探着问:“奴婢去为殿下准备一套干净的寝衣?”
阿离气得抓狂,本欲叫她不用管,可想了想又憋了回去,总不能让他光着出来吧。
毕竟是一国太子,让他丢了脸会被砍头的。
阿离脸色变幻几番,挥挥手,有气无力:“你去吧。”
兰心应声退下。
谢璟川并未洗太久,起身时见一旁放着一套寝衣,不由笑了笑。
他推门踏入内室,见殿内的烛灯被灭掉了大半,但好在不影响行走。
谢璟川径直走向床边,却意外不见女子的身影,他在殿中看了一圈,发现了窝在阴暗小角落里的阿离。
“你在这里做什么?”谢璟川垂眸,想将她从小榻上拉起来。
阿却躲开他的手,阴恻恻地往后一缩。
只是这张榻实在太小,仅容她一人睡下,连翻身都会掉下去。
阿离这一动作眼看就要摔跤,谢璟川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带了回来,撞进自己怀里。
鼻尖瞬间浮起一股湿润干净的气息,像是雨后的竹林。
阿离手脚并用地想要推开他,却被谢璟川轻松扣住了她乱蹬的脚踝。
他甚至都没有低头。
手脚转眼都被禁锢,阿离此刻就像一条待宰的鱼,气得两颊鼓起。
谢璟川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抱回柔软的床榻,靠近问道:“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阿离安静一瞬,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眸:“你今日在东宫见过哪些人?”
谢璟川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说了几个朝臣的名字,却绝口不提傅犹知。
阿离气极反笑,翻过身彻底不再理他。
谢璟川在床边愣了许久,背影都透着失落和寂寥。
许久未听见身后的声音,阿离差点就这么睡过去,她慢慢坐起身,见谢璟川睡在了那方小榻上。
这本是留给守夜宫人暂歇的,并不宽敞,于他而言更显局促。
谢璟川侧着身子,微微蜷缩起来,身上只随意搭着一件外袍,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紧紧蹙着。
阿离蹲在他身前,用目光细细描绘他的眉眼,直到脚都有些发麻,才悄无声息地起身,点上了特制的“安神香”。
再回来时,她手中拿着一只别致的盒子,里面装着檀娘子借她的东西。
她考虑过很多个取血的时机,却怎么也没想到,会这样突然地发生在此时此刻。
殿内一片死寂,只余下谢璟川渐渐平稳的呼吸声。
阿离低头凝视着他,月光勾勒出他此刻毫无防备的模样,像一根细微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她的心。
虽然这术法对他没有伤害,但,她终归欺骗、利用了他。
阿离定了定眼神,更汹涌的决绝淹没了这一丝动摇。
她不能再犹豫了。
阿离摊开手心,一枚冰棱般的法器出现在她手中,通体剔透,泛着幽蓝的冷光。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点波澜归于平静,挑开谢璟川微敞的寝衣,露出心口处的皮肤。
阿离的指尖莫名有些冰凉,碰到他温热的胸膛时,谢璟川在睡梦中无意识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她的手僵在半空,屏息凝神,直到他再次陷入沉睡。
不能再等了。
阿离眼神一凛,握住那法器,将幽蓝的尖端精准抵在了他心口之上两寸,手下微微用力。
“嗯……”即使在“安神香”的作用下沉沉睡着,谢璟川似乎也感受到了那股尖锐冰冷的刺痛,身体猛地一颤,眉头痛苦地绞紧。
阿离有一瞬的慌神。
檀娘子曾告诉过她,这法器作用在人的身上,不会有任何感觉,也不会留下痕迹,可眼前的谢璟川分明感到了疼痛。
但此时收手已然来不及了,她紧咬着下唇,继续施法。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法器的尖端亮起妖异的红光,仿佛活物般贪婪地汲取着。
几息之后,一丝极细、蕴含着磅礴生命力的血线正从谢璟川的心口被强行抽出,缓缓注入法器之中。
整个过程极为短暂,阿离却出了一身冷汗,待法器渐渐暗下来后,她不由瘫坐在地。
将法器迅速收起,阿离顾不得先去恢复妖力,而是将谢璟川的衣襟拉好,又将自己的锦被抱过来,虚虚搭在他腰间。
做完这一切后,阿离还有些恍惚,她趴在谢璟川身边,伸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的眉心。
谢璟川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原本紧蹙的眉眼渐渐放松了下来,下意识牵住她的手放在了心口。
阿离怔然片刻,再想将手抽出已经做不到了。
说不清是因为愧疚心虚,还是别的什么,她没有再挣扎,只将装法器的盒子收进袖口,就这样趴在谢璟川身边,慢慢睡着了。
殿内再次归于平静。
无边的黑暗中,榻上的男子缓缓睁开眼,不见半分醉意或刚醒来的迷茫。
他偏头,盯着身边的阿离看了许久,满眼的审视与防备。
烛火的微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瞳仁里跳跃,却照不进丝毫温度。
谢璟川微微动了下指尖,并未感受到胸膛处该有的刺痛,这让他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带着些扭曲的意味。
在这座他亲手打造的宫殿里,谢璟川将阿离脸旁的发丝拂开,低头触到她柔软的唇,以一种极慢、极慢的速度细细研磨,像在玩弄已然到手的猎物。
熟睡中的阿离似乎感到不适,发出一声极轻的嘤咛,微微朝后躲了一下。
这细微的反应极大地取悦了谢璟川,也更激起了他的掌控欲。
他不再满足于流连她水润微肿的唇瓣,开始以一种温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道,缓缓撬开她的牙关,轻轻吮吸,勾缠,□□,探索,将她里里外外都打上自己的印记。
梦中的阿离被迫卷入这陌生的情潮,呼吸变得急促而不稳,破碎不堪的呜咽湮灭在潮湿的唇间。
谢璟川半闭着眼,极有耐心地掌控着,看着她因缺氧而泛红的脸颊,眼底是一片尚未餍足的幽暗。
幼时阿离曾问过,他能给自己什么。
那时的他回答,会给她一切自己能给的东西,包括生命。
他素来将她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自然也不会忘了她说过的,她会永远陪着他。
谢璟川伸出手指,极轻地摩挲过她微肿的唇瓣,动作轻柔,眼神却冰冷而专注。
承诺过的永远,他不会让她临阵脱逃。
第99章 跋扈白月光18
这日清晨。
兰心和明霜候在殿外等阿离起身,可等了又等,也不见里面传来声音,想必是郡主又赖床了。
明霜便道:“兰心姐姐,不然你先去小厨房看看郡主点名要吃的那几样点心可做好了,我在这儿服侍郡主就行。”
兰心想了想,点头:“那辛苦你了,我去小厨房盯着点。”
见兰心走开,明霜慢慢走下台阶,远远地守着殿门。
殿内,罗纱幔帐垂下,瞧不清里面的景象。
不知第多少次,阿离盘坐在床上,沉下心,按檀娘子交给她的方法,缓缓吐息。
但过了片刻,面前的法器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阿离不死心地又试了几次,没有一次能成功。
她将法器重新装起来,抱着盒子倒在床上,满脸懊恼。
三天了,学不会就是学不会。
看来还是得出宫一趟,去找檀娘子帮她。
阿离一骨碌爬起来,掀帘下床。
近日宫中大兴土木,听说是在筹备太子大婚的事宜。
虽然圣旨还未发出,但宫里宫外都知道了太子妃的人选。
傅犹知也一改往日跳脱的性子,乖乖待在府中备嫁,等大婚后,就会戳破阿离妖的身份。
而她这头,任务始终没有完成的迹象,她也旁敲侧击问过几次太子妃的事情,谢璟川却总是顾左右而言它。
每日请安时,看着太后一副等着含饴弄孙的欣慰模样,阿离就知道,她没时间伤春悲秋了。
早膳时,墨闻来了一趟隐月阁,又很快离开,不一会儿一辆马车停在隐月阁前。
阿离带着明霜上了车,畅通无阻地出了宫。
马车一路朝着玉容斋的方向而去,却忽然拐进一条小巷子里停了下来。
驾车的宫人跳下车检查了一番,愁得抓耳挠腮:“郡主,这车好似坏了……”
他在宫中服侍这么多年,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明明出宫前他仔细检查过的。
阿离蹙眉,面色不好:“那现在该如何处理?”
宫人扑通跪下:“方才瞧见东市那边有马车可租赁,奴才这就去,必不会误了郡主的事!”
阿离烦躁地摆摆手,那宫人又磕了几个头,才带着明霜给的钱袋忙不迭地跑了。
陈翊之骑马经过时,恰好看见了巷道里停着的这辆马车。
马车瞧着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但外面没有驾车的仆人,四周也一片安静,像是出了什么事。
想起今日京城中发生的数桩离奇失踪和死亡案件,他将手按在腰侧的佩剑上,骑着马缓缓靠近。
“车里是何人?”
无人回应。
陈翊之翻身下马,双眼紧盯着,以长剑挑开了车帘。
正在车里吃着糕点,看着话本的阿离抬头,与他大眼瞪小眼。
“陈翊之?”
“郡主?”
两人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儿?”
不等陈翊之回答,阿离已放下手中的话本:“正好,你送本郡主去一个地方。”
玉容斋。
像是早知道她今日要来,阿离一进门就见到了谭叔,又跟着他上了二楼。
阿离等了一会儿,檀娘子才姗姗来迟,一见她便道:“失败了?”
阿离摇头:“情丝血取到了,但……取血时谢璟川却感觉到了疼痛,我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应如此啊,”檀娘子细长的眉毛皱起,认真思量着,“难道是此法多年未有族类使用,古籍记载有误?”
阿离忧愁地接过她手中的茶壶,倒了两杯茶:“大约是如此罢,见谢璟川有反应,我那夜慌得险些失了手。”
一旦错过,这种机会可不是随便能找到第二次的。
檀娘子染着艳红豆蔻的指尖在桌上轻敲:“我晚些时候再去研究一番,小阿离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个吗?”
“我可能确实太笨了,这几日怎么也试不成功,只能厚着脸皮再来求娘子相助了。”阿离这才将法器取出,放于桌上。
檀娘子了然,挥袖关门,又将屏风展开,挡住二人的身影。
她捏了个诀,一颗流光溢彩的晶石从胸口缓缓升起,这便是妖族修炼凝结的内丹。
不同妖族可化的内丹形态不一,但只要凝结出了内丹,就可化形修炼,是妖族力量的源泉。
可以说,妖族内丹等同于它们的第二颗心脏。
一旦内丹受损或破碎,妖便会失去所有力量,回到最初灵智未开的兽体模样。
虽不像人类那般,失了心脏就会死去,但对于动辄修炼数百年才能结丹的妖来说,这与死无异了。
檀娘子微微张着唇,让自己的内丹悬于法器之上,那内丹缓缓搏动又缩回,像一颗真正的跳动着的心。
阿离全神贯注地看着,只见情丝血在妖力的催动下,慢慢从法器的尖端淌出,形成一条细细的血线,如有指令般地朝着檀娘子的内丹流动而去。
内丹柔和的光芒渐渐扩大,缓缓朝阿离靠近,将她笼罩在其中,一股温暖充盈的气息从心口向四肢百骸扩散。
世界在此刻变得格外清晰。
阿离能听见一条街外树叶的摩挲声,能分辨空气中每一缕气味的不同,能看清远处马蹄踏过街道扬起的细微尘土。
这些,本是妖族最根本的能力。
阿离满脸惊奇地回过头,见檀娘子正笑意吟吟地瞧着她:“还没结束呢。”
她听话地收敛情绪,继续安静地坐着。
檀娘子一边施法,一边开口问道:“阿离可有想过日后要去何处?”
阿离摇头。
眼前的事已经足够让她焦头烂额了,从没想过日后。
檀娘子继续道:“今日之后你便有了修炼术法的能力,你这般聪慧呃……这般肯下功夫,定然能突飞猛进的。”
阿离自小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若不是惧怕一剑穿心的死亡,她只想一辈子懒散度日。
她叹一口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檀娘子看她一眼:“你与我家那个不长教训的小妹真是很像,故而那日你第一次来玉容斋的时候,我便想帮帮你,你可不要嫌我话多。”
“哪里会?娘子帮了我这么多,就如我亲姐姐一般,阿离感激还来不及。”
“对了,”阿离抬眼,好奇地问,“娘子又是为何,这么多年都留在京城呢?”
她们妖族一生不喜拘束,最向往山野丛林,人类待的这些四四方方的小院子于她们而言,尽是束缚。
檀娘子笑得温柔多情,朝外看了一眼,阿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为了谭叔。
起初阿离以为谭叔也是妖,可檀娘子说,谭叔非但不是妖,而且还知道自己的枕边人是妖。
两人相携已走过几十年,依旧恩爱如初。
阿离听着有些感动,忍不住问:“可人总有生老病死,若真到了那日,娘子……”
檀娘子却眉眼淡然:“真到了那日,我也会陪着他,陪他走完最后一段路。”
她的话如有千钧,阿离默然片刻。
见檀娘子缓缓收手,便知这情丝血已经进入她体内,在她心口凝成了一颗米粒大小的妖丹。
檀娘子起身叮嘱道:“这情丝血结丹总归不是正道,你的内丹根基不稳,又极为脆弱,日后需得勤加修炼,才能渐渐补足。”
阿离点头,将明霜先前提着的食盒拿了出来:“方才进来时就想给娘子了,这是宫里御膳房做的芙荷糕,见娘子上次吃着喜欢,我便带了几盒出来。”
檀娘子果然眼中一喜,伸手接过来:“难为你记着,宫外做得总不如那日在你那儿的好吃。”
阿离笑眯眯地跟上:“听谭叔说娘子喜爱烹饪,我便自作主张将这芙荷糕的做法和配方也抄了一份出来,日后娘子随时都能吃到了。”
“多谢小阿离!你真是贴心!”檀娘子拉住她的手,手指在她鼻尖上亲昵一刮。
阿离不禁有些眼热,赖在玉容斋不愿意走,最后还是被檀娘子送了出去:“那位带着剑的陈大人还在外面等着呢,你若再不出去,他只怕会掀了我这间小店。”
两人从楼梯款款而下。
檀娘子瞧着阿离还是有些不放心:“近日京城中不知为何出现了许多捉妖师,你身在宫中,我鞭长莫及,且还需暂时避避风头,只怕也不能及时来帮你。”
“这个你拿着,危急时以妖力启动,我便能知晓。”
阿离捏紧她递来的玉环,点点头收了起来。
玉容斋外的陈翊之远远便瞧见了阿离,见她出来,抬步迎了上去,却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你的脸……”
阿离闻言一愣,方才想起她这副身体里如今蕴着一颗妖丹,使得她的容貌也有了些变化,更显秾丽逼人,妖异绝伦。
她微一挑眉:“如何?被本郡主的美貌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陈翊之结巴着点头:“郡主今日极美,也难怪郡主对这家铺子的胭脂念念不忘……”
“这是什么话?”阿离看上去不甚满意,“分明是本郡主天生丽质,陈大人眼花耳聋。”
陈翊之忍不住露出笑意,又憋回去:“是,郡主天生丽质,倾国倾城。”
郡主……
真是他在这世上见过最有趣的人。
没人能猜到她的下一句话,下一个表情是什么,这也让他格外想要与她说些话,多待一会儿。
见驾车的宫人也找到了这里,阿离绕开陈翊之就要上车,却在最后又回头看他:“陈大人若是无事,可否护送本郡主回宫?”
陈翊之自然应允,骑着马跟在马车旁。
明霜将帘子掀开,阿离靠过来,仰头与陈翊之说话:“小陈大人最近在忙什么?”
陈翊之答道:“近日京中不太平,我身在禁军,自然是随上峰协助刑部办案。”
说罢,他顿了一下,瞥了阿离一眼,欲言又止。
阿离浅撩眼皮:“有话直说。”
“我……属下如今已是中郎将。负责此次与刑部的共同查案。”陈翊之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自己先红了耳根。
郡主并未询问,他就主动说出,未免有些夸耀和自大。
阿离反应了片刻,恍然大悟:“升官了?”
陈翊之拉紧缰绳,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其实这次升迁原本会来得更早一些,若不是太子殿下……
他自问行事并无差错,素来忠直,从不党附,太子殿下却对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官不依不饶,真是毫无储君风范。
陈翊之看阿离一眼,想起她之前同他诉苦,自己在宫中过得并不好,加之眼见她买个宫外的胭脂都要遮遮掩掩,心中更加确信几分。
一股同病相怜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他做不到看朋友这般受委屈,更何况,郡主不是普通的朋友。
正要同阿离说话,宫门已近在眼前。
他停在宫门外,看着阿离的马车缓缓驶了进去,眼含遗憾与不舍。
马车的车轮在青石宫道上发出轱辘的声音,阿离感到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她瞧着自己并无分别的指尖,心中浮动万千。
忽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近了她们的马车,明霜掀开车帘,见是惊慌失措的兰心。
“郡主!郡主!不好了!”她扑到马车边,险些被带倒在地。
阿离注意到外面的动静,连忙叫宫人停车,她走出去:“发生何事了?”
兰心语无伦次地说道:“今晨陛下赐婚太子殿下与傅家小姐,可殿下却在朝堂上当着百官的面公然抗旨,驳了陛下的旨意,拒不娶傅家小姐为太子妃!”
“……你说什么?”阿离的声音极轻,带着一种深深的不可置信。
兰心猛吸一口气,颤抖着:“陛下龙颜震怒,当场狠狠申斥了殿下,命他回宫禁足反省,可殿下却在下朝后径直去了勤政殿。”
“而后不知殿下与陛下说了些什么,陛下竟下旨令人剥去太子服冕,在殿前廷杖太子殿下……足足三十杖,打得血肉模糊,听闻殿下还呕了血,是被抬回的东宫!”
阿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呼吸变得急促。
不应该是这样的,谢璟川不是这样沉不住气的人,即使已经查明了他生母之事,也不会这般毫无理智地顶撞皇帝。
除非……还发生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比如有关坤宁宫,比如有关她。
兰心哭泣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陛下已下了旨意,封闭东宫,任何人不得出入!还撤了殿下的监国之权,削去东宫所有属官和宫人,不许太医前去照料。”
“外面、外面都在传,陛下此次怕是要废太子了……”
阿离眼前阵阵发黑,脑中有千般思绪却怎么也理不清楚,只能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谢璟川如今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那般屈辱地受了重伤,遍体鳞伤地困在东宫之中,这一切还是他自小敬重的父皇亲自下的令,他的心中该是何等的凄凉和心灰意冷。
一想到这里,阿离胃里便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心也尖锐地疼了起来。
第100章 跋扈白月光19
幽禁太子的旨意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前朝后宫立刻激起了巨大而微妙的涟漪。
原本围绕着太子的大臣们惶惶不安,急于与东宫划清界限,从前对太子极尽褒扬之词的文人墨客们纷纷噤声,无人敢为之辩白,东宫属官们在朝中的地位更是从天上跌到了泥里,人人侧目,避之不及。
而后宫中的变化来得更为直接和刺骨。
阿离在寿安宫外跪了一夜,太后也只是在第二日一早让素月来劝她回去,只说太子年轻气盛,偶尔受些磋磨也可磨砺心性,好明白何为忠君爱国,孝顺尊长。
殿门再次关上,阿离的双腿已然麻木,整夜冰凉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裙和发丝。
明霜和兰心哭着上前扶起她:“郡主!您这是何苦呢?”
阿离脸色苍白,浑身都止不住地发颤,低声道:“不管如何,总是要试上一试的。”
她身在后宫,根本无法面见皇帝求情,只能寄希望于太后和贵妃。
在来寿安宫之前,阿离已先去了一趟栖霞宫,却被贵妃的宫人三推四请了出来,说贵妃为此事伤心病倒,皇上严令,不许任何人打扰,违令者斩。
太后成了她最后的希望,可如今,这一丝希望也破碎了。
阿离整夜滴水未进,浑身虚弱无力,即便有明霜和兰心搀扶着,也不住地往下坠。
跪了一夜的膝盖里充斥着潮湿的寒气,原先跪着还不觉得,现下仅仅是站起,便让她又冷又痛,牙关都打着颤。
兰心急得朝一旁寿安宫的宫人们道:“姐姐们行行好,可否帮我们一把?扶郡主出了寿安宫?”
那些宫人们却置若罔闻,依旧安静地垂眼立着,无人上前相帮。
好容易扶着阿离出了寿安宫,隐月阁的轿辇却迟迟不到。
一向性子软和的明霜也不由发起火来:“这群好吃懒做的东西!不知又跑到哪儿混去了,竟敢让郡主在这里等他们!等回去定然要狠狠教训他们!”
身后的小宫人们吓得战战兢兢,只能硬着头皮回话:“回郡主,各宫抬轿辇的宫人是归内廷署管辖,奴婢们早早便传了话过去,奴婢们也不知为何现在还没有来……”
阿离眼前是一阵阵的眩晕,听了这话咬牙对明霜和兰心道:“不必再等了,我们走回去。”
明霜和兰心见状,也只得照做。
主仆三人慢慢走在回宫的路上,昔日那些毕恭毕敬、讨好谄媚的宫人,一瞧见她,要么远远地避开,如同见了瘟神一般,恨不得紧贴着墙根溜走,要么匆匆行礼后低头快步走开,与身边的人对着她的背影窃窃私语。
明霜几次听不下去,想要与他们理论,却都被阿离制止了下来:“这些日子跟着我,你们受委屈了。”
她亲眼所见都已如此,她们两个感受到的委屈和愤怒只会是她的百倍。
除了幽禁东宫的旨意,几个时辰前,皇帝又召了数位王爷宗亲入宫,想从他们的子嗣中挑选合适之人,彻底替代谢璟川。
那道废太子的旨意未下已下,不过时间到了,走个形式。
一个触怒皇上的废太子,将来结局可想而知,而她这个只知依附废太子的冒牌郡主,下场只会更加凄惨。
不过短短两日功夫,这高墙深宫之中已迅速换了一片天地,变脸之快、人心之凉薄,令阿离心胆俱寒。
从前那些她以为理所当然的尊重和畏惧,都源自谢璟川对她毫不掩饰的偏爱和庇护。
是他,在深不见底的宫中为她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一切明枪暗箭、世态炎凉都挡在了外面。
天光大现,几缕晨光照在空旷的宫道上,阿离忽然停了下来,想起谢璟川生辰那夜,他们牵着手在这条宫道上奔跑。
如今还是同一处地方,身边的人却已不在。
原来这一路走来,他们的身边从来就只有彼此。
*
东宫坐落于皇城东侧,整座宫殿巍峨森严,九重玉阶蜿蜒而上,每一级都雕刻着蟠龙纹样,气势逼人。
这里本是阿离最熟悉的地方,可如今,朱漆宫门被重重锁住,玉阶前横亘着两排禁军,他们披甲佩剑,蓄势待发,一旦有人试图靠近,就会被他们迅速押下。
入夜后,阿离坐在距东宫半里外的观星亭中,借着树木掩映,从这个角度看去,可见东宫殿前一角。
这三日里,她记下了禁军换岗的时间和人数,可怎么也想不出绕开他们进入东宫的方法,也始终不见谢璟川的身影出现。
想到他身受杖刑,又无人医治照看,而今连生死也无法确认,阿离不免心浮气躁起来。
她起身,焦躁地在亭中来回走动,不经意间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阿离捡起脚边的一块小石子,朝那个方向砸去,那人被吓了一跳,见是她,连忙跑了上来。
“郡主!墨闻参见郡主!”还未开口,他已跪在地上朝阿离磕了几个响头。
见他看上去也过得不好,阿离让他赶紧起来:“墨闻,你为何会在此处?你可知太子如今是何情形?”
墨闻这才起身,抹了把头上的汗:“幽禁东宫的旨意下来后,我们所有人都被带回了内廷署重新分派,并不知殿下如今情况,奴才实在是担心殿下,今夜才在此处,想看可有方法能进去。”
阿离的心又沉了几分,扶着石桌慢慢坐下:“你如今在何处当差?”
墨闻苦笑一声:“奴才是殿下的贴身内侍,那起子拜高踩低的小人将奴才分去了冰窖司。”
沓樰獨家諍裡 阿离一愣。
如今正是盛夏,宫中冰块用量大,冰窖司的人每日要往各宫运送百斤冰砖,最是个折磨人的差事。
她瞧见墨闻垂在身侧的双手,分明是炎炎夏日,他手上却生了一片红肿的冻疮。
阿离取出一只药膏递给他:“拿回去擦吧。”
因为不知何时可以见到谢璟川,她这几日随身都带着好些伤药,以备万一。
墨闻却扑通一声跪下,怎么也不肯接:“请郡主责罚!”
阿离更是一头雾水:“我责罚你什么?”
墨闻低着头,满脸悔恨:“东宫被封闭前,殿下曾有话托付奴才带给郡主,奴才却迟迟未能办好,都是奴才无能,辜负了殿下和郡主的一片心!”
阿离一震:“他……有什么话带给我的?”
墨闻直起身,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封信和一枚红玉珏:“殿下预感到会有这日,早早为郡主安排好了后路。”
他将东西放于桌上,继续道:“殿下说您有郡主的名号,便是为了名声着想,陛下也不会对您下手,只是那之后,您在宫中的处境必然会格外艰难。”
“殿下从前在军中时,曾结识过一位将领,如今那位将领领兵一方,凭这枚玉珏,他会为郡主提供庇护之地。”
“到时郡主只需自请离宫,至恩慈寺修行,至于出宫及出宫后的路上,殿下一应安排了心腹接应,这些人不属于皇宫,都是殿下一手培养起来的,只忠于殿下,绝对信得过。”
墨闻又将那封信推至阿离身前:“离了京城后,城外的接应人会带您去一个地方,凭殿下这封亲笔信去见一个人,他会将殿下为郡主准备的银钱珠宝,还有遍布不同州府的房产地契,都交于郡主手上。”
“这些,足够您一辈子衣食无忧,无需为生计发愁。”
阿离指尖发凉,将那枚玉珏紧紧攥在手心,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究竟是何时安排的这些?
这些日子他几乎忙得脚不离地,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如何能分神做这些细密又周全的布置?
墨闻又叩了一个头,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殿下让奴才告诉郡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此番之后定然凶多吉少,也知道郡主其实并不喜欢这座皇城,故而早早就为您预备下了这些,好让您能够全身而退。”
“若他能一直护着您,这些事他不会教任何人知晓,可如今殿下已自身难保,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郡主您!”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骤然缩紧间,阿离只觉心口疼得发酸。
原来他早就有了抗旨的想法,也早有与皇帝摊牌的决绝,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喉间哽咽:“他那日伤得重吗?”
墨闻浑身僵硬了片刻,伏身更低。
接着,阿离听到了他低低的呜咽。
她垂眸点头,将那封信和红玉珏郑重收起:“我知道了。”
*
东宫外可见的禁军分外防巡逻与内防守卫,巡逻的禁军每一个时辰进行一次换防,守卫的禁军每两个时辰进行一次换防。
换防的路线共有三条,禁军每次都会选择不同的路线,摸不清其中的规律。
阿离藏身在树后坐下,时而摩挲着手中的红玉珏,时而瞧瞧不见半点星子的夜空,面色沉静。
时间一点点流逝,她靠在树干上缓了缓神。
她已试过了所有方法,可现在的东宫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放不进去,她已无计可施。
除非,她能使出影遁之术,这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东宫。
可影遁之术并非简单的初级术法,以阿离如今的水平,想要一夜之间学会,无异于痴人说梦。
像是下了某种决心,阿离看了看头顶的夜空,距亥时还有不到半个时辰。
她收起那枚红玉珏,静心凝神。
一次使不出,便两次。
三次不行,便三次。
今夜的阿离格外地有耐心,一次又一次运转内丹,将原本稀薄分散的妖气一点点聚拢,凝结于丹田处。
可是,无论她如何认真,这道术法在她手中仍是不成,不成,不成。
眼看着亥时将至,阿离眉眼难免泄出几分急切,手上加快了速度。
终于,在经历了上百次失败后,阿离透过脚边的如镜湖面,看到自己的身形隐匿在了树荫之下,随着动作,可如湖水般沿着阴影的边界无声、快速地移动。
虽未能完全隐形,但若能抓住禁军换防的空档,已然能够瞒天过海。
似乎狠狠松了一口气,阿离忽而腿软跌在地上,心口本就不足的内丹隐隐作痛,疼痛传至四肢百骸,让她根本动弹不得。
阿离紧紧抱着自己痉挛发烫的身躯,咽下喉间的血腥气,窝在草丛中缓了许久。
云层流动渐渐遮住了皎洁的月光,四周黯淡下来,亥时已至。
换防的两队禁军如约而至,互相之间并无任何交流,唯有甲胄的碰撞声在寂静的深夜中响起,显得冰冷又坚硬。
带着些凉意的夜风徐徐吹过,仓促的光影交错间,阿离施法闪身从侧门进入了东宫。
她微薄弱小的妖力并不足以支撑她一直维持隐形的姿态,甫一进门,便暴露了身形。
她立刻藏起来,利用如今敏感的五识观察许久,才确定东宫之中并未设有禁军看守。
此时夜里的东宫就像一座活死人墓,荒凉寂寥,没有半分人气,已不见丝毫当日景象。
东宫的主殿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孤灯,药味和压抑的气息弥漫在空中,谢璟川此时并未安寝。
他没有束发,穿着单薄的寝衣,肩胛骨在泛着点点血色的衣料下清晰地凸出,背对着殿门,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背影孤寂又绝望,仿佛已不属于这个世间。
直到一声极轻的、带着颤音的呼唤在身后响起,美好得像是梦呓,打破了他混沌的思绪。
“谢璟川。”
他身体猛地一震,牵动了背上仍未愈合的伤口,突如其来的剧痛让谢璟川闷哼一声。
可他完全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在明明灭灭的灯火中仓皇回头,一双布满血丝的颓废眼眸死死盯住了那道立在阴影里的窈窕身影。
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棂,浅浅地勾勒出她的轮廓,比梦中所见还要真实。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半晌才发出破碎得不成样子的声音:“阿,离?”【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