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前妻白月光14


    江源县破获一起雪豹盗猎案,在目击人士提供的有力证据和证词的配合下,警方很快将八名盗猎者绳之以法。


    根据这八人交代的线索,警方顺藤摸瓜,查获了一批非法盗猎所得,断掉了一条完整的盗猎产业链,案件后续还在侦办处理中。


    而阿离一行人已经回到了西海市。


    到达时已快过黄昏,宋雨晴最先跳下车,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终于到了!腰都要坐断了!”


    陈沛推着两人的行李走过来,将新买的帽子戴在她头上。


    “你什么时候买的?”宋雨晴高兴地拿在手里看。


    陈沛憨笑一声,木讷的脸上闪动着不一样的神采:“保密。”


    两人正打闹着,回头见盛屿小心扶着阿离下了车,宋雨晴一个箭步冲到阿离另一边,朝她挤眉弄眼。


    阿离抿了抿唇,无奈地看她一眼。


    领队也停好车走了过来,宋雨晴又道:“领队真是送佛送到西啊。”


    领队耸了耸肩:“是担心你们再出什么事,接你们这个团我十天瘦了八斤,从来没这么累过。”


    短短几天,医院,警局,保护区管理局闹了个遍。


    他一脸幽怨地看着阿离和盛屿,看上去很命苦的样子。


    不过好在,盛先生支付了他十倍团费,让他萎靡的精神一下子振奋了起来。


    阿离不敢对上领队的眼神,只能埋头盯自己的脚尖。


    等阿离站稳后,盛屿松开她,看了看手表:“这么晚了,不如在西海住一晚,正好你们的机票也都改签到了明天。”


    “嗯?”宋雨晴拉长了声音,“盛先生怎么连我们什么时候飞都打听清楚了?”


    盛屿将阿离的包背在肩上,漫不经心道:“那天输了游戏,还欠你们一顿饭。”


    宋雨晴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对哦,那我们可有口福了!”


    陈沛推着行李箱跟上,也问:“盛先生,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盛屿在手机上点了几下,几人的手机同时弹出消息提示。


    宋雨晴打开群聊,见盛屿发了一个定位在群里。


    他说:“这家酒店的环境和餐食都不错,你们可以直接办理入住,十分钟后酒店的车会来接我们。”


    宋雨晴眼疾手快地搜了一下这家酒店,看着简介上黄澄澄的五颗星星,她忍住了将要脱口的感叹,悄悄跑到陈沛身边,两人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阿离看着手机,一脸迷茫:“你们什么时候还拉了个群?”


    “在你协助警方调查的时候。”盛屿将她的围巾围好,仔细掖了掖。


    领队这时候凑了过来:“盛先生,那个……”


    盛屿抬眼看他:“正好领队明天没有工作安排,也一起来吧,感谢你一路上的照顾。”


    几句话将在场三人全部收买,哄得喜笑颜开,除了阿离。


    她看向盛屿,皱着眉:“你什么时候打听又安排了这些?”


    明明这几天他一直陪着自己去警局做笔录,从来没离开过她的视线,哪来的时间做的这些事。


    盛屿扶起她一只手臂,两人慢慢朝前走去:“领队负责所有人的行程安排,自然知道你的航班信息。”


    “至于酒店,这家酒店是盛氏旗下的连锁品牌之一。”


    他甚至不需要安排,酒店经理就主动找了过来。


    没想到盛屿会平白解释这么多,阿离别开脸,还是有些别扭。


    她也不是一定要知道得这么清楚。


    盛屿看着她的侧脸,有意无意地放低了声音:“你如果不想见到我,那就让我背你过去,不然就只能这样慢慢地走,毕竟你的脚还伤着。”


    阿离的脚踝在山上时扭伤了,走路困难,一直都不见好。


    闻言,她转头看去,见盛屿垂着眸,一副无辜又好说话的样子。


    看似给了她选择,实则只有一条路。


    他怎么样都不吃亏。


    阿离停住,将他的手扒下去:“还有第三个选择。”


    盛屿不解。


    她扬眉,指指不远处。


    酒店的接驳车已经提前到达了,工作人员热情地迎了上来,非常有效率地将几人的行李全部搬上了车。


    见阿离行动不便,看上去级别最高的那位女工作人员亲自来扶着她,温声细语,很快将她送上了车。


    眨眼间,盛屿身边的人和物全被“洗劫一空”。


    训练有素的工作人员站在盛屿两边,脸上带着职业笑容:“盛总,这是我们的专属至尊礼遇,不知道您还满意吗?”


    盛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抬眼,却看到了阿离眉眼间开怀的笑意。


    他不由得一怔,周身锋芒尽敛。


    “再满意不过了。”


    *


    晚上七点,几人来到了酒店安排的宴会厅。


    这顿饭说是一顿便饭,但和电视上看的那种豪华晚宴没什么区别了。


    偌大一个宴会厅,只有他们五个人。


    宋雨晴颇有种见世面的感觉,被头顶的吊灯和数不清的菜式晃得眼花缭乱。


    阿离却有些怔神,轻声问:“这些都是青州菜?”


    盛屿在她身边坐下:“尝尝看,还是不是当年的口味?”


    一顿饭大家都吃得很是尽兴,喝了酒后,领队甚至还掉了几滴眼泪,揽着陈沛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过去。


    阿离看着他们,渐渐出了神,回头时才发现盛屿不知去了哪里。


    问了工作人员才知道,盛屿有事暂时出去了。


    正好她也吃饱了,觉得心口闷闷的,便拒绝了工作人员的陪同,想要自己出去走走。


    这家酒店很大,阿离绕了两圈有些晕,看见不远处有个小露台,便推门走了进去。


    她在露台上的藤椅上坐下来,安静地看着璀璨的夜空。


    不多时,露台的门再次被推开,一道清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就知道你在这里。”


    盛屿将手中拿着的毯子盖到她身上,呼吸间沾染着一丝浅淡的酒气。


    刚吃过饭,阿离有些犯懒地窝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地任盛屿动作。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盛屿坐下。


    阿离呼了口气:“还能有什么打算,继续努力工作,努力赚钱。”


    盛屿轻笑一声,满眼欣赏:“按你这样的斗志和努力,大约很快就能成为国内外闻名的记者。”


    “不知道到时候,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企业家,有没有荣幸能成为萧大记者的专访对象?”


    阿离听出他这话里的试探意思,不露痕迹地糊弄了过去。


    盛屿垂眸,顺着她的意思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这说话说一半,藏一半的习惯真是……”


    “真是什么?”阿离抬眸。


    他注视着阿离明亮的眼睛,一字一顿:“真是很有趣,很可爱。”


    阿离嗤了一声,复又看向沉沉的夜空:“以后……你要好好对待你爱的人。”


    盛屿一愣,开玩笑般的口吻:“这个,就不劳萧大记者挂心了。”


    他转头看向阿离,眼底缱绻着汹涌的爱意:“我会对她很好的。”


    阿离像被烫到一般收回目光,盛屿也不再出声。


    两人默契地仰着头,看着浅白色的云层在天幕中缓缓流动,度过了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夜晚。


    *


    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再有不舍也得说再见。


    机场里。


    宋雨晴抱着阿离的胳膊,眼睛红红的:“姐,你可不能忘了我……”


    阿离轻柔地擦掉她的眼泪:“怎么会忘了你呢?我们不是交换了联系方式吗?可以时常联系的。”


    好不容易哄好了宋雨晴,和众人道了别,一直沉默的盛屿走到了她身边:“我送你过去。”


    阿离没有拒绝。


    机场里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匆忙赶路的旅客,人群如潮水般涌来又退去。


    两人并肩走着,一路上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终于还是到了不得不停下的地方,阿离看向盛屿,轻声道:“就到这里吧。”


    盛屿停下,嘴角动了动,似乎想笑,却只扯出一个干涩的弧度:“好。”


    阿离点点头,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我走了。”


    “再见,盛屿。”


    盛屿深吸一口气,嗓音低哑:“再见,萧黎。”


    还会有再见吗?


    再见会是哪一天?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阿离转身,背影渐渐被人群吞没。


    盛屿没有立刻离开,他克制地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身影彻底消失。


    这一次,他们好好地与过去做了告别。


    没有眼泪,没有狼狈,也没有不甘。


    阿离的脚步越走越快,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她拿出来,看见上面的名字,诧异地接起了电话。


    “你真的没有回头。”


    盛屿低沉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阿离摩挲着手里的登机牌,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这很好。”盛屿继续道。


    阿离挑眉,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们两次分别都是在机场,但你知道吗?结束同时也意味着新的开始。”


    盛屿笑了笑,自信张扬的声音随着电流声传来,恍惚中,十一年的时光一闪而过:


    “萧小姐,愿意让我再追你一次吗?”


    “毕竟,一回生二回熟。”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久到盛屿拿手机的手都微微颤抖。


    机场的落地窗外,一架飞机正轰鸣着冲上云霄,不知会飞往哪个地方。


    阿离扬起头,眼中倒映出天空中那道白色的影子:


    “这就要看盛总的表现了。”


    “毕竟,栽过一次跟头。”


    像是想到了什么,盛屿若有所感地看向了窗外,哑着嗓子:“好,我会再次追上你。”


    不需要你回头,不需要你等在原地。


    我会走过你走过的路,然后再次来到你的身边。


    第82章 跋扈白月光1


    回到系统空间的阿离第一时间摸向左心口,出乎意料的,掌下竟然感受到了一丝极难察觉的震动。


    那么微弱,却让阿离为之一振。


    她闭眼沉息,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缓慢地涌上了心口,在心间慢慢流淌,令她的脸色都红润了许多。


    系统适时开了口:“你看,我没有骗你吧。”


    阿离心中一动,咳了几声:“只是,你们给我重塑的这颗心似乎与我这副身体有极强的冲突……”


    说着,她浑身一软,不住地颤抖着。


    系统一惊:“不可能啊,我们系统不可能出错的……你等一下,我复查一下配置!”


    闻言,阿离闭着眼,安心地瘫着。


    过了许久,系统还是没回话,阿离问它,也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电流声。


    阿离暗道奇怪,总不能是真坏了吧。


    她并未表露在面上,见头顶的悬浮屏幕还未收起,便点开下个世界的剧情看了起来。


    这个世界与阿离自己的世界很是相像,世间有人也有妖,人看不见妖,妖轻易也不能往人间去。


    若有不长眼的妖邪意图侵入人间,人间也有众多捉妖世家和四处游历的捉妖师足以相抗。


    人与妖,二者泾渭分明,互不相扰。


    人界现在正由一个名叫“晋”的国家统治,女主傅犹知是晋国大将军的独女。


    出身名门的她自小性情跳脱,不愿待在闺阁之中绣花品茶,时常偷溜出府,四处游玩。


    一次出游时,傅犹知意外遇见了正在捉妖的书中男配徐行,顿时被他所施展的技法所吸引,缠着他要学习捉妖的术法。


    傅家原也是捉妖世家,只是数十年前傅家多位后人入朝为官,渐渐在朝中站稳了脚跟,便慢慢地不再以捉妖为谋生之道。


    以至于后来的傅家人,连这段过去都不知晓。


    而这一代中的傅犹知天生一双诛邪目,有着极强的捉妖天赋。


    向往自由、无拘无束的名门千金,遇上了初出茅庐、风流倜傥的捉妖师。


    一来二去,志同道合的两人渐生情愫。


    可还未等到他们互相表明心意,一道圣旨下来,傅犹知被选为了太子妃,即日入宫。


    傅犹知以死相抗,却终究还是抵不过皇家权势,被迫入宫,嫁与太子。


    而这位晋国太子谢璟川,正是本书男主。


    谢璟川是晋帝唯一的子嗣,出生时便被立为太子,悉心培养。


    他也不负众望,未及弱冠已有“才德兼备,仁厚贤明”的美名,又风姿俊朗、气度不凡,当真是芝兰玉树,谦谦君子。


    再加之,当今太后是傅犹知的姑祖母,谢璟川算是傅犹知的表兄。


    这本是一桩亲上加亲、再尊贵不已的好婚事,两人成婚后也相敬如宾。


    谢璟川虽为人冷淡,但对她很好,事事体贴。


    傅犹知聪慧机敏,活泼灵动,最是善解人意。


    故而,即使这桩赐婚并非两人之意,可在这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两人还是生出了别样的情愫,度过了一段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可没多久,皇帝就突然驾崩,太子仓促之间即位。


    自那以后,谢璟川就像彻底变了一个人,暴戾恣睢、嗜杀成性,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朝中大臣杀了一批又一批,使得朝政动荡,民不聊生。


    深爱谢璟川的傅犹知痛心不已,她想要救他,却他一次次推开伤害,开启虐恋情深的戏码。


    可傅犹知却没有就此放弃,因为她知道这并不是他的本性。


    只有她,能感受到他冷戾表象下的伤悲。


    后来在徐行的帮助下,傅犹知找出了谢璟川性情大变的原因:


    妖邪惑主,使得天下不宁。


    最终,在傅犹知的尽心辅佐和陪伴下,谢璟川亲手诛杀了妖邪,将混乱不堪的朝局重新稳定下来,也认清了自己的心,从此空置后宫,与傅犹知长相厮守。


    而阿离这次要穿的人,就是被谢璟川一剑穿了心的妖邪。


    一个出生农家,却仗着对皇家有恩,敢在宫中作威作福,跋扈嚣张的无脑女子,沈梨。


    阿离刚要点开沈梨的人物介绍,系统的声音一连串地蹦了出来,仿佛刚才是卡了,这些语音全都发送失败。


    “好了好了,修好了!”系统道,“要不是你提醒,我还没看到这么大的bug,刚找总局紧急维修了,顺手把你心脏和□□的数值一起调了,你看看。”


    阿离闻言,噤声感受了片刻,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嗯,没事了。”


    系统说是顺手调的,可阿离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修为精进了太多,几乎要接近数百年前那位飞升成仙的前辈了。


    阿离垂下眼,眸光闪动。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的系统,收拾完最后的收尾工作,问她:“是否要进入下个世界?”


    阿离颔首。


    下一刻,一道白光闪过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变化。


    没多久,阿离感觉自己正跪在一堆杂草上,双手被死死绑着,被迫仰起头看向身前的人。


    她顿觉奇怪,这个世界不是在皇宫里么?沈梨又有着郡主的封号,从来不会委屈自己来这种地方。


    这是什么情况?


    还不等她想明白,身子就被迫摇晃两下,胸前顿时湿润一片。


    呼吸渐弱,阿离恍惚中看向眼前的地面,大片大片的鲜血从她身下蔓延开。


    她顺着血迹看上去,找到了流血的地方。


    心口。


    她的心口上正插着一柄锋利的长剑,冰冷的剑身照出她苍白憔悴的脸。


    再往上,她看见了拿着剑的人。


    男子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绣满金螭纹的玄色龙袍垂落在不远处,沾染了阿离身上的血,深深映进她眼底。


    昏暗的囚牢里,男子的身影若隐若现,眉眼始终藏在黑暗中。


    心口撕裂般的痛感后知后觉涌来,瞬间将阿离吞没。


    鲜血从口中溢出,她倒下去,急促而恐惧地喘息,终于看清了男子的眼睛。


    漠然冷淡,无动于衷,似乎只是在看一只将死的蝼蚁。


    血越流越多,阿离的瞳孔渐渐扩散,最终归于空洞。


    *


    这样濒死的感觉实在太过强烈,以至于阿离回到系统空间后,仍久久不能回神。


    或许是因为沈梨同样是只狸猫妖,两人同出一族,长剑穿心时的痛楚于阿离而言,是成倍的。


    她能一瞬间获得沈梨全部的感受:委屈,不甘,怨恨……


    沈梨过往所经历的一切,无需翻看,已深深映在了阿离心里,如同亲身经历。


    经过了这么多世界,这是阿离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原主的痛苦,如锥心刺骨,如何能释怀。


    系统一边手忙脚乱地操作,一边安慰她:“实在抱歉啊,不知道这破系统又出什么毛病了,居然把你直接传到原主生命的最后一刻了。”


    “你再等我一下,这次绝对能修好。”


    阿离靠在床边,想起了自己被这系统绑定的时机,也是这样一个将死的时刻。


    她垂下眸子,目光深邃而锐利,泛着摄人的幽冷光泽。


    这样的经历可不好玩,她不想再体验一次了。


    于是,在系统又一次将她传送过去,看见男子渐渐靠近的脸时,阿离默默动了动手指。


    这是一双精心保养的手,肤如凝脂,根根纤细,指甲上还染着蔻丹的艳红,每晚都要用进贡的玫瑰汁子养过,行动间暗香盈盈,柔弱无骨。


    下一刻,一声脆响传来,这只纤纤玉手将眼前男子的脸狠狠打偏。


    他半跪在阿离身前,月白金绣衣袍垂在她脚边,清俊贵气的脸上满是错愕。


    四周响起一片吸气声,众人纷纷侧目。


    这个冒牌郡主怎敢打太子殿下?!


    不就是她的父母曾舍命救过贵妃和太子,区区草民不知撞了什么大运,如今飞上枝头变凤凰,竟还敢对太子殿下这般不敬!


    东宫的侍从忍不住上前想要呵斥,却又被谢璟川止住。


    太子殿下是个脾性温和之人,从不随意打骂奴仆,但他的话却没有一人敢违逆。


    谢璟川抬眼看向阿离,如一汪温润清泉的眼中浮起浓重的不解,没有一分火气和恼怒。


    他动了动嘴唇,眼前的女子却先一步开了口。


    她将手掌伸到他眼前,眼中氤氲着雾气,眼尾泛起薄薄的红:“痛。”


    谢璟川将她的手捧在掌中,见她嫩白的手心此刻通红着,轻叹一声:“知道痛还打?”


    他的声音清润温柔,听在耳中酥酥麻麻的。


    阿离撒娇般地将自己埋进他肩头,不肯再说话。


    谢璟川知道,这是她一贯逃避责罚和认错的样子。


    他从未见过,如她这般会耍无赖的女子。


    侍从实在看不下去:“殿下,你脸上的伤……”


    谢璟川却已将阿离抱起,淡声吩咐:“郡主脚扭伤了,去叫太医来青鸾殿。”


    少年储君即使轻言细语,与生俱来的天家威仪也足以让侍从们匍匐听从。


    温其如玉,厉其如锋。


    春日的御花园里花团锦簇,太子殿下抱着小郡主的身影渐渐走远,微风夹杂着浅浅花香,将两人的衣摆吹起又缠绕,总也分不开。


    东宫的侍从们从地上爬起来,两人去传太医,其余人继续远远地跟着他们,无一人敢将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


    阿离窝在谢璟川怀里,双手搂在他脖颈间,也不唤他殿下,只是谢璟川,谢璟川地叫着。


    被直呼名讳的谢璟川习以为常,依旧稳稳地抱着她,耐心十足,句句有回应。


    等阿离闹得无趣了,谢璟川才问:“方才为何要打人?”温声细语,仿若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童。


    阿离最烦他这般说教的模样,仗着比她大几岁,就处处管着她。


    十余年间,满宫里只有他们两个孩子,于是乎,这位太子殿下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她的身上。


    从小到大,没有一刻错开。


    谢璟川不用低头,也知道她在腹诽些什么,继续问:“是因为我害你跌倒吗?”


    今日春光明媚,谢璟川特意和阿离来逛御花园,没想到路上她被小石块绊了一下,扭伤了脚踝。


    见谢璟川给自己找好了理由,阿离顺坡下驴,点头。


    两人穿过一片嫩绿的柳枝,身影在摇摇晃晃的枝条中穿梭,谢璟川轻声道:“下次若是不高兴了,不要用这样的法子。”


    阿离下意识回答:“知道,如果我这样做,皇上、贵妃还有太后娘娘都不会放过我。”


    虽是这般说着,可过去她对谢璟川做过的没规矩的事,若是说出来,件件都能惊掉朝堂上那般顽固老头的胡子。


    谢璟川摇摇头,目光清朗:“他们不会知道的,倒是你,刚还嚷着手疼,现下又浑忘了?”


    转过一道弯,和煦的阳光斑驳地洒在他们身上、脸上,有些痒。


    阿离知道他什么意思,闷声嗯了一下,摸摸他脸上浮起的掌印,小声道:“到我宫里,我给你抹药吧。”


    “好。”谢璟川的眸子弯了一下,将她往上抱了抱。


    第83章 跋扈白月光2


    青鸾殿在宫城南面,离御花园和太子的东宫都很近。


    一路上,春日的阳光如同融化的金箔,缓缓流淌在朱红色的宫墙上,琉璃瓦在日照下泛着粼粼的光,宛如一池碧水被风吹皱,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谢璟川抱着阿离踏过宫门,宫人们纷纷跪下,不敢直视。


    年长些的宫人见状都松了口气,满宫里就数郡主最难伺候,动不动就打骂责罚,变着法地折磨人,但只要太子殿下来了,郡主就不会再随意折腾他们了。


    只有太子殿下能治得住她。


    太子殿下简直就是他们的救世神。


    这话若是让阿离听到,必得跳起来反驳。


    她哪里是怕谢璟川,分明是识时务。


    阿离虽然蠢笨,却也知道看眼色,知道谁是将来这宫里最大的那棵树。


    抱好这棵大树,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都不用愁了。


    她可不想像她爹娘那样本分呆板,勤勤恳恳打了一辈子渔,钱没赚到几个,最后还惨死在乱刀之下。


    她生来就是要享福的命。


    在谢璟川将她抱到软榻上时,宫人来回话说,太医们已在外面候着了。


    “让他们进来吧。”谢璟川脱下阿离的绫罗鞋袜后,起身坐在一边。


    青鸾殿是谢璟川亲自为阿离挑选的住所,原本只是一处普通的宫室,在阿离搬进来前,谢璟川亲自命工匠整修了数月。


    后来阿离自己又收罗来了许多珍宝,入眼皆是锦绣堆叠的富贵,奢靡至极。


    听说是太子殿下传唤为郡主诊治,太医院不敢马虎,出动了七八个太医,加上随行的药童和助手,跪得堂下满满当当,根本挪不开脚。


    为首的几个太医小心查看着阿离的伤势,谢璟川在一旁认真听着,偶尔出言询问一二,正主自己反倒已经神游天外。


    阿离本是生长在山林野间的一只小狸猫,不像同窝的兄弟姐妹那样有着远大志向。


    比如,她的大姐想要成为称霸一方的大妖,她的二姐想要飞升成仙,她的三哥想要修炼化形,然后走遍人间所有角落。


    而她,只想要好吃,好喝,好睡。


    究其原因,也许得回到她们出生前。


    阿离的娘是山上不拘小节的“小霸王”,生她们的时候,粗心大意地以为自己已经生完了,半天后才发觉肚子里还有一个。


    作为最后一个出生的小妹,估计是在娘肚子里待得太久,阿离自小身体孱弱,不仅花色没有上头的姐姐哥哥们好看,而且长大后,阿离的娘再一次后知后觉:


    这个最小的女儿似乎脑子也不太好,学什么都比别猫慢,吃饭吃不好,走路走不稳,更不要说捕猎了。


    这个消息传开之后,周围猫看她的眼神就都不一样了。


    只是阿离脑子不好,缺了心窍,连这个都看不懂。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是怜悯和同情。


    不过傻猫有傻福,虽然阿离是个比猎物还弱的捕猎者,但她的家人们一个比一个强,动动爪子就能把她养得白白胖胖,不知烦忧。


    因为连最基础的生存技能都掌握不好,阿离自然也就从没学过修炼。


    只是在二姐练功时看过几眼,然后被复杂的术法晃晕,很快就倒地呼呼大睡。


    那时候的阿离只能每日待在窝里等娘,或姐姐,或哥哥带吃的回来,可好动是她们狸猫一族的天性。


    很快,她就摸索出了一条好玩的线路。


    在她们家不远处有一座小渔村,村民们以捕鱼为生,阿离时常溜进村子去偷鱼吃。


    只是她的胆子小,力气也小,能偷出来的鱼更小,所以从来没被人类发现过。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发现,是在一户人家的后院。


    那日春和景明,院里的梨花落了满地,头顶散落的箩筐被拿开,一双温柔的手将瑟瑟发抖的阿离抱在了膝上,问她是从哪里来的。


    阿离听不懂,只能喵喵两句,声音都打着颤。


    女人见状温柔地笑了,拿了一只小鱼干放在她面前。


    那之后阿离时常会到这户人家来,女人每次瞧见她,也会送她一只小鱼干,摸摸她,和她说说话。


    到后来,阿离甚至在他们家有了自己的专属小碗,每回来里面都放着一条不大不小的鱼干。


    春来秋去,阿离的身体好了些,也认识了女人的丈夫,一个晒得黑黢黢的打渔汉子。


    两人的感情很好,总是靠在一起低声说话。


    再之后女人怀孕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脸上洋溢着将为人母的幸福。


    阿离开始从林间采一些鲜花和有益的药草,在清晨时叼到女人的窗台。


    她期待着这窝小孩的降生,做梦都会想:人类会一次生几个呢?人类小孩的毛色也会有所不同吗?


    直到女人临产的那天,阿离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她焦急地跳上窗台,却怎么也推不开,只能扯着嗓子喵喵叫。


    终于等到接生婆子开门打水的机会,阿离赶忙溜进黑漆漆的屋子。


    她躲在床帏深处,闻到了那股不详的气息来自女人的肚子。


    那里面的小孩已经死了。


    阿离急得直掉毛,想起曾听大姐念过的起死回生的咒语,便趴在几乎昏迷的女人身边虔诚地念了起来。


    可她根本没有那个能耐,很快便晕了过去。


    不久,屋里响起微弱的孩童啼哭,接着是刀剑拼杀的呼喊声。


    阿离被人紧紧抱在怀里,脑子里一片混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对她而言,之后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变化,她依旧被人悉心照顾着,不用发愁吃喝,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阿离小小的脑子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周围环境依旧安全且温暖,她也就不再去纠结。


    渐渐地,之前做妖时候的记忆在日复一日的时光中褪了颜色。


    她不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只知道她叫沈梨,是她已经死去的父母给她起的,可她从没见过他们,这些都是大人们告诉她的。


    她自小长在深宫里,过着最奢靡、最舒服的日子,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她不是平民沈梨,而是皇家的望舒郡主,合该这样一直享受下去。


    *


    送走了太医,屋里空气都清新不少。


    阿离懒懒地歪在榻上,捻起盘里的冰镇樱桃一颗接一颗地吃着。


    御苑进贡的樱桃鲜红饱满,香甜多汁,青鸾殿分到了许多。


    吃着吃着,阿离觉得有些乏味,想了想是缺少了话本,便想着下榻去取,却被不知何时进来的谢璟川拦了下来。


    “你不是出去处理脸上的伤了吗?”阿离呆呆地仰头,黑葡萄一样的眼眸注视着他。


    谢璟川一顿,将她伸下来的脚放回去,站在她身前,也不说话。


    阿离收回去拿樱桃的手,抿着唇正襟危坐,明白他这个眼神是让她自己想自己错在了哪儿。


    可……


    阿离向来反应慢,在对上谢璟川时尤其。


    见她抓耳挠腮,半天想不出来,谢璟川松了眉毛,依旧是温和的语气:“这么快就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这样一提醒,阿离就想起来了。


    她清凌凌的目光缓缓移到谢璟川脸上:“我说过要帮你擦药。”


    “嗯。”谢璟川点头,一副孺子可教也的样子,仔细看,眼角还藏着一丝笑意。


    阿离也跟着点头,又想起身去拿药箱,被谢璟川再次拦下:“兰心。”


    名叫“兰心”的婢女闻声进门,将药箱取出放在两人手边,又安静地退下。


    阿离看着门口,有些不满:“兰心是我的贴身婢女,怎么这么听你的话?”


    “是吗?”谢璟川打开药箱,递给她。


    已经过了许久,他脸上的掌痕消了许多,但仍有些浮肿。


    阿离接过他递来的瓶子,倒出一些药膏,一点点涂到他脸上。


    起初她还有些心不在焉,弄痛谢璟川一两次后,便认真了起来。


    平日里懒散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眉头紧皱着,格外专注。


    谢璟川一动不动地待着,任她摆弄,眼尾低垂着,勾出一片缱绻的意味。


    雕花窗棂间漏进几丝日光,勾勒出细密的花纹,养在窗外廊下的黄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兰心和明霜两位贴身婢女拿着小壶给它们添水。


    锦帘半卷,透过薄如蝉翼的鲛纱,可见外头花影摇曳,一派宁静祥和。


    许久,阿离丢下东西,开口便是抱怨:“手好累。”


    闻言,谢璟川揉了揉她酸痛的手腕,顺毛捋:“多谢,脸上一点都不疼了。”


    阿离一下子睁开半闭着的眼,直起腰来,矜持地点头:“不用谢。”


    谢璟川取来一旁的湿帕,将她手指上沾的药膏擦干净,在阿离哈欠连连时,再次开口:“姚太傅布置的功课可完成了?”


    姚太傅是当朝大儒,本是皇上亲自挑选为皇太子讲书授课的,但皇太子却向皇上进言,将她也送去了澄观阁一起受教。


    姚太傅学通古今,为人古板,是阿离最怕的那种白胡子老头,每每上学如上刑场。


    听到他的名字,阿离的瞌睡虫瞬间没了踪影,她嗫嚅了几句:“没……”


    这并非是她不努力,而是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上学于她而言犹如酷刑。


    可谢璟川不信。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问:“没做完,还是没做?”


    阿离深吸一口气,吐出干巴巴的两个字:“没做。”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谢璟川似乎并不意外,命人将桌上的果盘糕点通通收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上好的笔墨纸砚和一沓厚厚的古籍。


    他取来其中一本,伸出修长的手指翻开一页书,清润纯正的声音娓娓道来,将晦涩难懂的道理讲得浅显有趣。


    书中广阔天地,在他的讲述中跃然于前,引人入胜。


    除了油盐不进的阿离。


    她听得不耐烦,却也知道谢璟川不会轻易放过她,只得迂回着说:“明日太傅便要检查功课了,我还是先把书抄了吧。”


    谢璟川打掉她偷摸去拿笔的手,淡淡道:“太傅之意并非是命我等抄书,而是要读懂书中奥义,否则便是抄上一万遍,也是无用。”


    阿离不禁面露难色。


    谢璟川放下手中的书,长眉微挑:“……没听懂?”


    阿离如实点头,不知道没听懂的是方才那句,还是他讲的所有。


    谢璟川清隽的面容上浮起一丝无奈。


    片刻,重新拿起书:“那我便从头再讲一遍,这回可能好好听?”


    太子殿下一生没遇过多少挫折,阿离是最大的一个。


    “能。”阿离连连点头,装出一副乖顺的模样,不敢再惹他。


    谢璟川又看她一眼,重新讲起来,这一次更慢,更细。


    在他的密切关注下,阿离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听着听着便也听进去了。


    转眼便到了中午,两人一起用过午膳,谢璟川大发慈悲地放阿离去小憩了一会儿,午后又接着开讲。


    一直到黄昏,阿离已能将谢璟川讲过的内容,用自己的话说出来,还举了几个例子。


    虽不太成样子,但也算是融会贯通。


    谢璟川合上书,深感欣慰。


    阿离却趴在桌上,眼瞧着面色灰暗了。


    他是讲完了,可她还有一堆功课没写,明日怕是少不了一顿戒尺了。


    谢璟川站起身,抚平腰间的绦带:“不必担心,你的功课我已命人写完了。”


    “啊?”阿离惊讶抬头,想要从他一本正经的脸上读出些什么。


    她记得谢璟川从不许她将功课假于人手,便是哭也要哭着写完,怎么自己明知故犯呢?


    谢璟川看她一眼,舒眉浅笑着:“你已将书中圣贤的道理了然于心,何必再执着于笔墨?”


    谢璟川的身影渐渐远了,他要去给皇上和贵妃请安,不能再留。


    好在,他脸上的痕迹此刻已经看不出来了,谢璟川自己也松了口气。


    心里的重担卸了下来,阿离在榻上舒服地翻了个身,想着先美美睡一觉,再起来用晚膳。


    不想,兰心轻声走到她身边,硬着头皮带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太后娘娘在小佛堂,传郡主过去说话。


    第84章 跋扈白月光3


    兰心扶着阿离走到宫门前时,一顶八人抬的朱红描金轿辇已等候在那里了。


    轿辇以上好的楠木为架,沉香木镶边,沉香色云纹锻轿帷垂落,最上方的鎏金宝顶在黄昏里熠熠生辉,四角还悬挂着精巧的宫铃,是喜好排场的望舒郡主最常用的一顶轿撵。


    阿离却皱了皱眉,出声道:“换另一抬来。”


    方才传来的话里说,太后现下在小佛堂,且是“传”阿离前去,必不会是什么好事,还是不要太过张扬了。


    当年阿离的父母为救贵妃和太子母子,双双殒命,留下她一个才出生的孤女,皇家为显宽厚和知恩图报,便将阿离接回了皇宫,封为郡主,由贵妃养育。


    可贵妃那时病痛不断,皇上不忍贵妃劳累,便又做主将阿离送到了寿安宫,养在太后膝下。


    太后是当今皇上的生母,除了皇上,唯有一个女儿荣庆公主,但公主多年前出嫁和亲后,寿安宫便一直冷清着,太后自己也不问宫务多年,平日里就是吃斋念佛,深入简出,最不喜铺张浪费。


    阿离每每见到太后,如同老鼠见了猫,能瞬间将满身的跋扈无礼收起。


    宫人们很快又抬了一顶半新不旧的素色轿辇来,阿离这才上了辇,往太后的寿安宫去。


    抬轿的宫人们脚程很快,不过几刻已到了寿安宫近前。


    阿离远远便瞧见宫门前有人正朝这边张望。


    她小心下了轿辇,同那宫人问好:“素月姐姐,我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素月是太后宫里的二等宫女,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做事却极为稳妥周到。


    她扶住阿离的手,先关心起阿离的脚伤来:“郡主安好,怎么一日不见脚伤了?可请过太医?”


    阿离点头,甜甜一笑:“已看过太医了,没什么事,养养就好了,谢姐姐关心。”


    说着,她朝寿安宫里看了一眼:“太后娘娘可在宫里?”


    素月看出阿离眉眼间的紧张,轻声说着,引她进了宫门:“太后娘娘正等着郡主呢,奴婢带郡主前去。”


    寿安宫里常年一片冷寂,宫人们垂头敛目,行动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阿离几人穿过长长的回廊,在一片翠竹掩映深处,看到了“慈荫阁”的匾额。


    太后贴身的闻莺姑姑在门外站着,见她们来了,微一福身请安:“郡主安好,太后娘娘正在里面等着郡主。”


    “闻姑姑。”阿离连忙回礼,闻莺微笑着侧身避过,轻轻推开了身后的门。


    佛堂檐角铜铃轻响,檀香缭绕中,太后一身家常素服跪坐在蒲团上,手中念珠缓缓拨动。


    兰心她们都留在了外面,阿离忍着脚踝上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走到堂中,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太后娘娘,阿离来给您请安了。”


    太后没有说话,背对着她,默念着佛经。


    阿离见状,压下心底的不安,跪好在地上,双手合十在前,也闭上了眼。


    太后每日都会在小佛堂里待上两三个时辰,阿离从前也时常随着她一起诵经礼佛。


    但自从阿离搬到青鸾殿后,便极少再踏足这里了。


    春衫单薄,青石地面的寒意渐渐渗入膝盖,阿离不敢挪动,规矩地跪在太后身后。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太后的身影一动,她立时起身。


    脚上的伤处微微发着颤,阿离面上丝毫不显,稳稳地托住太后的手,扶着她坐到一旁,又斟上一杯温热的六安茶,在太后放下念珠后奉给她。


    太后接过,指尖摩挲着盏沿,浅浅啜了一口。


    阿离适时递上锦帕,微微垂着眸安静地站在一旁。


    太后是个慈眉善目的人,与她佛堂中供奉的这尊观音佛龛有几分相似。


    她擦了擦唇角,终于看向阿离:“阿离许久未曾来看望老婆子了,不想从前服侍哀家的手艺还在。”


    阿离闻言再次跪下,头埋得低低的:“是阿离惫懒,请太后娘娘责罚。”


    太后却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方才随哀家跪了这么久的经,心中可平静下来了?”


    阿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小心斟酌着字句:“是,随太后娘娘在此跪经,心中一切浮躁皆已消散,阿离近来有忧虑不解之事时,也会效仿太后娘娘读些经书,确有奇效。”


    “哦?阿离竟也学会自我排解了?”太后的声音停顿了一瞬,“可哀家怎么听说,昨日赏花宴上,阿离冲陈侍郎家的女儿发了火?”


    阿离顿时脊背发凉,俯在地上的手心不住地冒汗。


    昨日福安长公主在她府外的云倚山庄办了一场赏花宴,遍邀京城名门公子和闺秀,阿离自然也在其列。


    可宴会上,阿离却在大庭广众下刁难了吏部陈侍郎的嫡女陈丹之,不仅逼迫她下跪,还命宫人掌掴了她。


    据说,陈小姐离席时哭得花容失色,连马车都上不去,可始作俑者却始终言笑晏晏,丝毫不觉有何不妥。


    不想这件事这么快就传到了太后耳中,也不知是谁的耳报神。


    阿离看不见太后的神色,只能缓一口气,慢慢说道:“这事确是阿离做得不对,是阿离错了。”


    太后低眉看向她,眼底有一抹极淡的微讶。


    这丫头是在她宫里从小养到大的,幼时还算乖巧听话,虽然不甚聪慧,却最会撒娇卖痴,讨人的欢心。


    皇帝将这丫头送到她宫中时,她也只当多了个住在寿安宫的人,一应照顾都有下面人去做,无需她操心,她不过闲来逗弄一二,解解闷。


    可随着年岁渐长,这丫头仗着她的宠爱和璟川的维护,在宫中作威作福,不知何时将脾气养得古怪又霸道,轻易不肯认错。


    今日怎么突然转了性子,这么干脆地认了下来?


    太后没接话,等阿离自己开口往下说。


    “阿离去赴福安姑姑的赏花宴,本是遇不上这些小姐们的,可傅家的几位姐姐也在,阿离想着娘娘久在深宫,定然思念家中亲眷,便自作主张想去会见几位姐姐,谁知半路遇上一群正在赏花的小姐们……”


    她故意停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能否说出口。


    太后瞥她一眼:“但说无妨。”


    “是,”阿离又是一福,继续说了下去,“阿离从附近走过时,听见那几位小姐在议论太子妃的人选。”


    “有一人说她父亲于社稷有大功,自己的品貌在这京城中也是独一份的,太子妃的位置她未必做不得……”


    谢璟川身为当朝太子,他的太子妃人选至今还未选定,朝中众人自然多有议论,都盼着自家女眷能中选。


    可如陈家这般将此事宣之于口的,寥寥无几。


    阿离的声音越来越轻:“说这话的便是那位陈小姐,阿离知晓此事不妥,为免太子殿下声誉有损,这才出言制止,一时气愤,下手失了分寸。”


    话音渐落,佛堂里安静下来,太后久久未有言语,似乎在审视她此番话的真假。


    阿离深深低着头,依旧做乖顺状。


    实际上,她那时出手为难陈小姐,并非是为了什么声誉着想,只是听不得旁人觊觎太子妃的位子。


    这番周全的话,不过她方才急中生智想出来的。


    “若如此,倒是哀家错怪你了。”太后再次开口,声音浅淡,但掩盖不住其中的威严。


    此言一出,阿离便知自己这关过了,却还是磕了几个头请罪:“此事是阿离行事莽撞,有负太后娘娘的谆谆教诲。”


    太后点点头:“你有此心那很好,只是太过冲动,陈家那姑娘的事有千百种处置方式,何需自己动手?”


    阿离一愣。


    直觉告诉她,太后虽从不过问朝政,但皇上毕竟是她亲子,此事又牵涉到谢璟川,她所谓的处置大约是想对陈小姐做些什么。


    “太后娘娘,”阿离大着胆子抬起头,似乎仍旧愤愤不平,“那陈小姐被阿离吓破了胆,话都说不利索了,瞧着不过是个草包,竟也敢做这样的白日美梦!不知将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太后皱了皱眉,仿佛对她这番粗俗直白的话不太满意,随意敷衍了几句:“既这样,便让陈侍郎回家中好生管教,以免再生是非。”


    阿离暗自松了一口气,福身:“是,太后娘娘。”


    陈小姐久居深闺,未必知晓此番作为的严重性,大约都是她那个父亲在家里胡嚼的,让她学了来。


    太后端起茶盏,吹了吹:“起来吧,别跪着了。”


    阿离这才起身,脚上的伤似乎已经疼得麻木,这会儿也无需分神去管它了。


    太后示意她坐下,又起了另一个话题:“不过,璟川这太子妃的人选确实也得定上一定了,皇帝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有了先皇后和两位侧妃,他自己倒是一点都不着急。”


    太后忽然看向默不作声的阿离:“老婆子耳聋眼花,又久不出门,你素日里与京城那些小姐们也有来往,依你之见,贵女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阿离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识抓紧,想了片刻,笑着摇头:“阿离哪有太后娘娘这样好的眼力?我瞧着那些小姐们个个都很好,但若是配太子殿下,又都差一些,还得太后娘娘您老人家来慧眼识珠。”


    太后干瘦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就你会说话,不说帮着哀家分忧,倒还躲起懒来。”


    阿离擦净手,拿起桌上的蜜梨削了起来:“阿离在姻缘说亲这事上实在没什么本事,只能尽心伺候太后娘娘,以解娘娘的后顾之忧。”


    太后看着她动作,意有所指道:“说到哀家心里的忧虑,便是璟川的婚事,他那个母妃是个不上心的,哀家却舍不得委屈他,定要为他择一位品貌兼优的名门贵女。”


    “夫妻和顺,才是昌盛之象。”


    阿离削皮的手一顿,强忍住了没有失态,附和道:“太后娘娘说的是。”


    太后收回目光,看不出神色。


    阿离将削好的梨肉切块,放在小碟子里,笑道:“听说这梨很是清甜可口,太后娘娘尝尝看。”


    “嗯,是不错,”太后见阿离还在给她添茶,便道,“你别忙了,好容易来寿安宫一次,今夜便宿在哀家这儿,还是你原来的屋子,都是打扫好的。”


    阿离低头:“是。”


    *


    第二日是要去澄观阁听学的日子,阿离一边用早膳,一边正想着等会儿要会青鸾殿取东西,明霜就已经将一应器物书籍送了过来。


    阿离见状,放下口中的水晶翡翠虾仁饺,招呼她上前。


    太后慢慢喝着血燕珊瑚羹,闻声看过去:“明霜伺候你还算尽心,不枉哀家当时将她拨给你。”


    阿离看了看她带来的东西,果然一样不差,便让她去宫门前候着。


    两人刚用完膳,素月走了进来:“娘娘,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前来请安。”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今儿倒奇了,这母子俩居然一道来了,请他们进来吧。”


    见阿离要退到后殿,太后止住她:“坐着,一起见见。”


    “是。”阿离应下,乖乖坐在太后身边,拿起一旁的松骨如意,缓缓为太后按摩着。


    贵妃萧寻鹭和太子很快进了殿,跪在堂下请安:“臣妾、孙儿给太后娘娘请安。”


    “起来吧,难为你们这么早就过来。”太后笑了笑,示意两人坐下。


    谢璟川上前一步,扶着贵妃起身。


    这实在是个让人见之忘俗的美人,纤秾合度,着一袭浅色宫装,更显气质出尘,美眸顾盼间风姿绰约,倾国倾城。


    当年选秀时,皇上便对彼时仅为小官之女的萧寻鹭一见钟情。


    入宫后,萧寻鹭更是六宫专宠,半年内便从低阶升至妃位,有孕后又封为贵妃,后诞下皇长子谢璟川,宠爱更盛,萧家男丁也因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如今宫中无后,萧寻鹭虽为贵妃,却已然是后宫之首,只等一纸诏书便能名正言顺入主坤宁宫。


    太后与贵妃说着些不咸不淡的场面话,阿离的目光忍不住朝谢璟川那里飘,恰好与他看过来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正襟危坐的谢璟川朝她笑笑,面色如沐春风,手指在淡色的唇边点了点。


    阿离疑惑,却还是照着他的动作摸了摸,这才发觉自己唇边还沾着一点糖渍,顿时红了脸。


    正在问候太后身体的萧贵妃似乎这才注意到阿离,美目轻挑:“郡主也在啊,本想着晚些时候去一趟青鸾殿,不想在母后宫里遇上了。”


    阿离神色讶异:“不知贵妃娘娘找阿离有何事?”


    萧贵妃一副笑吟吟的模样,用帕子掩了掩嘴角:“此刻在母后这里不便,晚些再与郡主详说。”


    太后却忽然出声,神情温和,满含关切:“阿离出了何事?贵妃不妨就在这儿说,我们也都听听。”


    第85章 跋扈白月光4


    萧贵妃面色一顿,敛眉道:“昨日吏部陈侍郎的夫人进宫来,在栖霞宫哭了许久,说是她家小姐在福安长公主的赏花宴上受了委屈。”


    “臣妾瞧她哭哭啼啼说不清缘由,便想来问问郡主,那日发生了何事?”


    阿离还未开口,太后已向她道:“你这丫头怎么听着贵妃说话,连手下动作都轻了,哀家昨夜睡得不好,你用些力气,给哀家松松。”


    “是,太后娘娘。”阿离低下头,不敢马虎。


    这一打岔,萧贵妃也不得不关切几句:“太后娘娘昨夜睡得不好吗?可要传太医来瞧瞧?”


    太后摆摆手,腕间佛珠发出清脆的响声:“老毛病了,太医也瞧不出什么,昨夜留阿离在这儿陪着,到底好些。”


    说着她摸摸阿离的头,一片慈爱:“这些年也多亏这丫头在寿安宫笑着闹着,哀家看着心里也松快许多。”


    阿离配合着笑笑,坐得更亲近太后些。


    萧贵妃鬓边凤穿牡丹的鎏金步摇晃了晃,笑意不达眼底:“都是太后娘娘一手教导,郡主才出落得这般聪慧识礼。”


    迟钝如阿离,也听出了这话的不对劲之处。


    她悄悄抬眼,见太后面色沉郁,更是不敢出声,免得引火烧身。


    “皇祖母,母妃,”谢璟川站了起来,朝上首行礼,“马上就要到上学的时辰了,姚太傅最不喜学生迟到,请容儿臣和郡主先行告退。”


    他身姿英挺,眉目朗朗,说话不急不缓,举手投足间尽显天家贵气。


    太后对这个孙儿是万般满意,虽不喜萧贵妃专宠,但看在谢璟川的份上,也极少为难她。


    见谢璟川这般说了,太后也点点头:“倒把这事给忘了,你们去吧。”


    “贵妃,你也跪安吧。”


    “是。”几人起身告退。


    谢璟川扶着萧贵妃走在前面,殿外乌泱泱的侍从将阿离和明霜隔在了后头。


    谢璟川看向萧贵妃,眉心微皱:“母妃瞧着精神还是不大好,儿臣前些日子得了两支千年人参,已经差人送到母妃宫中,可嘱咐太医制药,于母妃身体有好处。”


    两人跨过殿门,萧贵妃面上仍是冷淡:“太子费心了,本宫这副身体大约也就是这样了,再如何也好不起来了……”


    “母妃,”谢璟川面色凝重,喉咙发紧,“宫里有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材,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当年萧贵妃生他时难产大出血,几乎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从那以后,身体便一直不见好。


    一向老成持重的太子,唯有在贵妃面前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满眼孺慕。


    萧贵妃只是扯了扯嘴角,直到坐上轿辇都没有再说话。


    阿离不知何时走到怅然若失的谢璟川身后,拉了拉他垂下的手臂:“贵妃娘娘真真是个冷美人。”


    谢璟川看向她:“为何这样说?”


    阿离望着远去的轿辇,躲在他身后小声道:“除了皇上,贵妃娘娘她对谁都是冷冷的。”连谢璟川这个亲生儿子,也是如此。


    谢璟川眼里萦绕着淡淡的不安和忧愁,叹了一口气:“母妃她生性疏淡,这些年又一直病痛不断,难免心情郁结,我身为人子,只恨不能代母承受。”


    他回头,身边已不见阿离的身影。


    “哇!你今日要乘辇去澄观阁吗?”


    只见方才还畏手畏脚的阿离一步并作两步,跑到了谢璟川的御辇前,两眼放光。


    在宫中,太子殿下的御辇规格仅次于皇上的,阿离看去,只觉到处都金灿灿的,说不出的好看和奢华。


    谢璟川走上前:“嗯,我们这就走吧。”


    阿离顿时兴奋不已,不顾脚上的伤,飞快地上了辇。


    她坐在其中,拍了拍手边的金丝软垫,感觉自己也跟着威风凛凛了起来。


    一路上,阿离都挺直腰背,昂着下巴,看上去格外志得意满。


    谢璟川觉得有些好笑,问她:“阿离这般便很高兴了吗?”


    “当然!”阿离重重点头,见前方宫道上走来一队宫人,她又立马回身,扬起头,像只骄傲的小孔雀。


    正得意着,阿离忽然想到一件事,没规矩地抓住谢璟川的手:“姚太傅见我们这般,不会罚我们抄书吗?”


    往常他们都是步行前去,从不乘辇。


    谢璟川眉眼沉静,有些意外她会想到这点,还不待回答,阿离已转过身,碎碎念道:“便是因此受罚,我也认了!”


    谢璟川将她动作间掀起的裙摆放下去,目光在她受伤的脚踝上转了一圈,赞同道:“情有可原的话,太傅应当会少罚些。”


    说话间,澄观阁已近在眼前,谢璟川扶着阿离下了辇,两人一同走了进去。


    *


    转眼便是两个时辰后,澄观阁内的银铃轻轻响起,姚太傅意犹未尽地合上书,呷了一口清茶。


    “今日的课便上到这里,不布置额外功课,但太子和郡主课后还需多多温书,明日老夫会抽查一二。”


    谢璟川起身作揖,恭敬有礼:誻膤團對獨鎵“是,学生们谨记。”


    姚太傅点点头,满意地走了。


    谢璟川回身看向一旁的阿离,她满脸郁卒地趴在桌上,眼睛已经闭上了,一副谁都不要打扰我的架势。


    他轻笑一声:“去寿安宫请安前,母妃说她昨日在看上月六宫的账务,青鸾殿的开销似乎比之前又多了些,还少了许多名贵瓷器。”


    阿离浑身一颤,一下子醒了:“贵妃娘娘还说什么了?”


    萧贵妃掌管六宫事务,每每都会因青鸾殿居高不下的开销,将阿离叫去说话。


    那些个瓷器都是阿离生气时摔的,也不管它价值几何,只要在看得见的地方,就难逃一劫。


    谢璟川却偏偏在这时候卖关子,见明霜已收拾好阿离的东西,便道:“你自回宫去,晚些时候再来藏书阁接你家郡主。”


    说完,便大步离开了澄观阁。


    阿离虽不解他这是何意,但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还是让她乖乖跟了上去。


    谢璟川显然也是知道这点,早在御辇旁等着她。


    “为何要我去藏书阁?”阿离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谢璟川扶她上去,宫人们缓缓抬起御辇往前:“方才太傅说要我们认真温书,转眼便忘了?”


    阿离正色摇头:“不是忘了,是压根没听到。”


    “那更得去藏书阁了。”谢璟川淡声道。


    听上去很有道理,阿离虽不大高兴,却还是答应了下来:“好吧,我随你去。”


    她一向最听谢璟川的话,比圣旨都灵。


    见阿离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谢璟川想起母妃在寿安宫中所说,若放阿离回到青鸾殿,只怕上门去找她的,就不止母妃一人了。


    谢璟川垂眸,将心思掩下。


    藏书阁自前朝便有,设于皇宫西面崇文殿后,高七层,藏书以万册计,且许多都是残本和孤本,阁前有禁卫把守。


    谢璟川对此处甚是熟悉,闲庭信步般穿过数列书架,取出几本书,放于二层临窗的桌上。


    已有宫人奉上笔墨,谢璟川于桌前坐下,随意翻看着,并未过问阿离的去向。


    早在两人进入藏书阁时,阿离就自顾自地走远了。


    托谢璟川的福,她也是藏书阁的常客,不过她有自己的书要看。


    阿离七拐八绕地摸到一处角落,这里书架上的书寥寥无几,宫人们偷懒甚少来此处打扫,架子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她鬼鬼祟祟地溜进去,背着手从倒数第二层书架上抽出几本书。


    这些都是她让兰心从宫外带进来的藏品,各式内容都有,香艳又大胆,每每看得她心花怒放。


    阿离蹲在地上,一边快速翻找,一边想自己上次看到哪儿了,却猛然发现好像少了几本。


    她不信邪地又数了几遍,确认是少了一本讲大家闺秀与江湖浪子私奔的话本,和一本写得格外引人入胜的山河游记。


    阿离蹲在灰尘满地的书架间,只觉天都塌了。


    那话本她才看到江湖浪子夜探闺房,与大家闺秀互诉衷肠,天雷勾动地火,厮磨间约定,十日后的深夜在城门见面私奔。


    若不是谢璟川忽然找来,她是怎么都要将后面的剧情看完的!


    阿离不死心地将周围的书架又找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她呆立在原地,分外抓心挠肝。


    这感觉就像是自己偷藏起来的粮仓,被不知何人给端了,但又因为是偷藏的,所以也不好光明正大地去问。


    于是,谢璟川从书籍里抬起头,看到的便是一脸欲言又止的阿离。


    他放下书:“发生何事了?”


    阿离想了又想,垂头丧气地坐在他对面,双手撑着脸:“没事。”


    这看上去可不像没事的样子。


    谢璟川看了她几眼,没有追问。


    “这是御膳房刚做的,你先吃些垫垫。”他将桌上的糕点放到阿离眼前,又抬手倒了一杯茶。


    阿离听话地拿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心里还惦记着那不翼而飞的话本。


    “太傅叫我们温书,我倒在这里吃起来了。”她喝一口茶润了润,虽是这样说着,却是照吃不误。


    谢璟川翻过一页书:“待到晚上,我将今日太傅所教内容与你讲一遍。”


    阿离点点头。


    藏书阁背后是一片翠湖,微风拂过,送来新开的桃花香气,轻轻掀动案上摊开的书页。


    谢璟川放下手中的书,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窗外的桃花开得正盛,粉白花瓣随风飘进了窗内,落在阿离的发上。


    她趴在桌前,睡得正香,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


    其实阿离长了一副甜美灵巧的相貌,只是她惯常摆出一副恶毒又跋扈的神情,生生破坏了这份美丽。


    “殿下。”有宫人上前来添茶,谢璟川神色微动,示意他噤声。


    那宫人躬身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谢璟川将阿离发上的花瓣摘掉,见她睡得极沉,才收回手。


    那宫人适时上前,借着添茶的时机,压低了声音:“殿下放心,郡主方才并未起疑。”


    谢璟川略略一点头,宫人悄声退下。


    良久,他起身走到阿离身边,将自己的披风轻轻盖在她肩上。


    日光从窗棂倾斜而下,谢璟川的身影将阿离整个人都笼罩在其中,密不透风。


    第86章 跋扈白月光5


    因着那日太后点她的话,阿离这段时间往寿安宫跑得更勤了些。


    原本好不容易从那里搬出来,可以自己做主了,没想到还是逃不开太后的手掌心。


    这日阿离请安回来时,太阳才刚刚升起,若不是太后今日要出宫去万佛寺,她还得陪着礼完上午的佛。


    阿离歪坐在轿辇里,实在困得不行,差点从上面摔下来,好在最终有惊无险地回到了青鸾殿。


    阿离下了辇,本想直直扑向自己的寝宫,却发现青鸾殿里来了许多人,地上还放着十数只箱子。


    她勉强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找到正在其中的兰心:“这是怎么了?”


    兰心见是她,忙行了个礼,将前因后果捡重点的说来。


    原来是谢璟川命人送了几大箱绫罗绸缎和玉石珠宝来,恰好今日也是内廷署送各宫衣料份例的日子,两波人凑到了一处,这才显得乱糟糟的。


    兰心不住地告罪,生怕阿离一个不高兴就将她拖下去杖责:“郡主恕罪!奴婢马上将此事打理清楚,必不会扰了郡主清净!”


    从前几位有资历的姑姑和姐姐,都是在郡主阴晴不定的脾气下遭了祸,她虽比之前那几位待得时间久了些,可仍旧不敢有丝毫懈怠。


    兰心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阿离却早被眼前的珍宝吸引了注意力。


    她走过去打开其中一只,里面放着满满一箱子名贵绸缎,日光斜照时浮动着细微的光泽。


    兰心见状,走到阿离身后,轻声向她介绍着:“这边几箱是江南织造献来的,那边的是外邦进贡的,都是才抵达京城没几日,太子殿下就着人挑了最好的送来。”


    阿离抬眼看去,便有宫人放在正在清点登记的箱子,将上面的铜锁打开。


    雪青,艾绿,天水碧,柔蓝,蜜合,霜白……一水的浅色。


    若制成衣裳穿在身上,想必衬得人或清雅如仙,或温婉似水。


    “太子殿下真是有心,事事都记挂着郡主。”兰心在一旁说道。


    阿离将腰间丝绦无意识地绕在指间,松了又紧,笑起来:“他不是一向如此吗?”


    见内廷署送来的东西堆在另一边,阿离转身,藕荷色的裙摆拂过脚边堆满的箱子。


    内廷署送来的东西不多,与东宫送来的相比,更是少得可怜,阿离却饶有兴致地将一匹海棠红的织金妆花缎拿在了手里。


    “这是宫中新制的样式吗?”


    一旁的内廷署宫人连忙上前:“回郡主,送来青鸾殿的都是最新的样式。”


    阿离点点头,看上去颇为满意。


    兰心虽不解,还是塞了一荷包赏银给那宫人,笑道:“辛苦姐姐跑这一趟,我们郡主请姐姐们喝茶。”


    沈柳面上一愣,又给阿离行了个礼,欢欢喜喜地收下了。


    自她入宫来便听说,这青鸾殿的望舒郡主最是吹毛求疵,以往送去的衣料能被她挑出数种毛病来,送东西的人也只能站着听她教训。


    最后,望舒郡主还会大手一挥将衣料全部退回,让内廷署发回重制。


    所以,这青鸾殿的差事大家都是能推则推。


    沈柳是今年才进宫的,这份难办的差事自然落到了她头上。


    原本来前她还忐忑不已,不想郡主今日居然放过了她们,还给了这么多赏钱,真是菩萨保佑!


    或许是阿离这包银子起了作用,沈柳也打开了话匣子,一边帮着兰心清点入库,一边说起了近日宫中发生的一件怪事。


    同历朝历代一样,晋国皇宫里也有冷宫,专用来安置犯了错的嫔妃和宫人。


    原本一向风平浪静,可最近不知为何,冷宫那边一连逃了好几个小宫女,管事的找遍了各个角落也没找到她们的踪迹。


    明霜也在一旁帮忙,听了这话便道:“难不成是藏在水车,或是其他运货的车里逃了?”


    “管事的也想到了这点,可拷问了一圈,也没人见过那几个人,宫外也张贴了海捕文书,至今还没消息回来。”沈柳道。


    兰心分神回了一句:“这倒奇了,之前从未听说,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宫里私逃出去。”


    阿离坐在廊下,瞧见笼里的几只画眉上蹦下跳着,手上便不自觉地发痒,索性站起身伸手去逗它们,吓得它们更加满笼子扑腾。


    那头几人低低的交谈也到了尾声。


    沈柳擦了擦头上的汗:“宫中奴役私逃可是牵连九族的重罪,加之一直未抓到那几人,管事的也未曾上报,这消息宫里还没几个人知道。”


    “几位姐姐听听便是,可不要随意说出去。”


    兰心和明霜笑了笑:“这是自然。”


    *


    阿离用过午膳,正在殿中走动消食,谢璟川身边的宫人墨闻带来了他的话,要阿离去宫门前等他,他半个时辰内一定到。


    谢璟川虽未及冠,却早早入朝参政,这几日阿离忙着陪伴太后,他也没闲着,日日被拘在勤政殿里,与皇上及各位大臣议政。


    半月前,阿离听闻宫外有一胭脂铺子,所制的“檀心”胭脂在京中风靡一时。


    偏那胭脂娘子是个脾气古怪之人,一月之中只制五盒,转眼便售空,也不肯为富贵低头,多少权贵名门在她那儿都碰了颗软钉子。


    阿离眼馋那“檀心”胭脂,便央了谢璟川,让他带自己出宫去,不信那胭脂娘子见到他们,还不改这富贵不能淫的架势,非要让她为自己制出许多来。


    两人约好的日子便是今天。


    原本见谢璟川那边迟迟未有消息来,阿离还以为他忘了,听了墨闻这话,立马来了精神,让兰心为她梳妆穿衣,一刻钟后便到了宫门口。


    正是午后,宫门处没什么人,明霜领着宫人们在一旁的参天古树下安置座椅,阿离扶着打扇宫人的手站在一旁。


    忽而,勤政殿的方向走出一道挺拔身影,远远瞧着有些像谢璟川。


    阿离往前走了几步,见那人一袭暗红官袍,踏着青石官道徐步而来,腰间玉带在日光下泛着温润光泽,衣袍随步伐猎猎翻飞。


    不是谢璟川。


    阿离失望地垂下眸子,坐了回去。


    不多时,男子走近,似是不知阿离身份,略一作揖:“这位是……”


    明霜正要答话,阿离止住她,也不看那人,随口道:“问别人名讳时,难道不该先报上自己姓名吗?”


    男子英气俊朗的脸上浮现一丝明显的错愕,顿了一下才道:“下官禁军校尉陈翊之,今日初次入宫答对,如有冒犯,还望贵人谅解。”


    阿离摇扇的手不停,朱唇轻启:“陈丹之是你何人?”


    陈翊之抬眸,好奇地看着她:“贵人识得舍妹?”


    “当然认得。”阿离眼角微挑,明霜适时道:“这是望舒郡主。”


    陈翊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抱拳行礼:“原来是郡主,下官失礼了。”


    看来他并不知道那日赏花宴上的事情。


    阿离看向他,目光从他胸前官服一扫而过:“你父亲是文官,你怎么是以武举入朝?”


    陈翊之注意到她的视线,如实答道:“下官幼时身体不好,有游历于此的道人曾说下官命数不长,家父家母虽未全然相信,却也日夜紧张,及至七岁上,便将下官送去习武,以求强健体魄。”


    阿离点头。


    在原书中,不过一年后,陈翊之就为救女主傅犹知而死,死时还不到十九岁,的确是年寿不长。


    陈翊之一向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此刻却察觉到阿离眼中的怜悯。


    怜悯?


    他出身名门,年少入仕,正是风光之时,这个初次相见的郡主,为何会觉得他可怜?


    带着这样的疑问,陈翊之开口:“郡主……”剩下的话还未说出口,他已上前一步,伸手拦向阿离头顶上方。


    阿离吓了一跳,正要发火,他将紧握的手背到身后,后退几步,低垂着头。


    他这副样子反而勾起了阿离的好奇心:“你手里的是什么?”


    陈翊之犹豫一瞬,摇摇头:“从树上掉下来的虫子,郡主还是不要看为好。”


    他胞妹素日就最怕这些虫子,他帮她抓习惯了,一时忘了这是在宫里。


    阿离皱眉,不满:“不就是小虫子,有什么不能看的?”


    见她这般坚持,陈翊之慢慢走上前,将手掌放开,一只胖乎乎的大青虫正躺在他手心。


    阿离看到了,也就失去了兴趣:“丑死了,快扔掉。”


    陈翊之却没有依她所言,收回手站好:“郡主在此是等人吗?”


    阿离闻言看向他身后,官道上仍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她压下心中的不快:“关你何事?”


    “问问而已,郡主莫气恼。”陈翊之不在意地笑笑,剑眉斜飞,双眸弯成月牙的模样。


    阿离别过头,懒得再说话。


    陈翊之蜷起来的手指捻了捻,直直看向她气闷的侧脸:“郡主日后若是要出宫,下官愿意作陪,这京城里里外外没有下官不熟悉的地方。”


    这话果然引来阿离的关注,她打量了他几眼:“此话当真?”


    陈翊之扬眉,一派意气风发:“当然!”


    阿离思考几瞬,答应下来。


    “那就一言为定!”陈翊之看上去比她还要高兴,双眸清亮如星子。


    阿离矜持地点点头,下巴微扬:“好了,你可以走了。”


    陈翊之又是一抱拳,神色爽朗:“是!下官告退!”


    说着,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宫门,又一步三回头地看向阿离,似乎在提醒她别忘了方才的约定。


    阿离忍住不耐,朝他敷衍地摆摆手。


    明霜轻声笑起来:“这位陈公子倒是与众不同,看着丰神俊朗,说话做事却有些直白的傻气。”


    阿离又看了一眼:“是有点傻。”像只大笨狗。


    主仆两人正说着话,身后传来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阿离。”


    阿离转身,见谢璟川从摇晃的树影间走出,光影明灭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他唇边噙着温柔的笑意,缓缓来到她近前,深邃沉静的眼眸轻易能将人吸进去:“阿离方才在与谁说话?”


    第87章 跋扈白月光6


    阿离看向宫门的方向,那里已经看不到陈翊之的身影了。


    她回头道:“是陈丹之的兄长,他说他是禁军……”


    阿离一下子想不起来,身边的明霜悄声提醒她:“禁军校尉。”


    “哦对,是禁军校尉。”阿离点头看向谢璟川。


    几日未见,他依旧是那般矜贵温润的模样,只是眼底带着浅浅的疲惫,修长好看的手掌抬起,为她遮掉刺眼的阳光。


    “陈翊之吗?”


    “他今春以武举入仕,现在禁军之中,我看过他的奏本,虽为武官,但文采亦佳,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谢璟川低头,淡淡地投来视线:“阿离与他都说了些什么?”


    阿离躲在他宽大的袖袍下,发觉炎炎日光下,他的周围却散发着凉气,很是舒服。


    她忍不住又靠得近了一些,谢璟川却躲了一下。


    阿离抬头,见他轻声道:“像什么样子。”


    不给靠就不给呗。


    阿离状似不在意地直起身,一下子抓住谢璟川的错处:“说好的半个时辰内,我都等了多久了?”


    “你若是不愿意陪我去,那我自去找旁人……”


    话音还未落,一驾马车停在了几人面前。


    谢璟川上前,声音和缓动听:“阿离想要找谁呢?马车已在眼前,何必舍近求远。”


    阿离哼了一声,耍小脾气不肯上车。


    一旁的明霜看得心惊胆战,恨不得将自家郡主绑好架上车。


    这可是太子殿下,怎么会有人敢驳了他的脸面。


    虽然这些年待在郡主身边,时常能看到这幅景象,可明霜仍是免不了提心吊胆,生怕太子殿下哪一日忽然变了脸,到那时郡主可怎么办?


    谢璟川偏头看过来,眼含担忧:“听说那陈丹之小姐是陈家的掌上明珠,她兄长对她也是极为疼爱,若是知晓了那日之事,想必是要为妹妹争一个公道的。”


    他没有将话说透,但知道阿离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见她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将手抬起:“明霜,扶本郡主上车。”


    识时务者为俊杰,大女子能屈能伸。


    再说了,她的目的是出宫,能带她出去的人是谁,不重要。


    谢璟川翘了翘唇角。


    宫中人人都道,这郡主是个蠢笨不讲理的,但只有他知晓,只要将道理好好说与她听,她是能听进去的。


    就像她觉得束缚的那些事,只要说明白了,她会自愿去做。


    就像她对陈翊之,不过一时兴起,只要说明白了,便会很快抛之脑后。


    车上,阿离终于如愿以偿地靠近了谢璟川这个大冰块,整个人凉爽又惬意。


    *


    马车一路缓行,不多时便到了京城中赫赫有名的胭脂铺子,玉容斋。


    阿离站定在门前,抬头看向高高的匾额:“这就是那胭脂娘子的铺子吗?”


    “嗯,就是这里了,”谢璟川与她并肩站着,“进去吧。”


    几人走上前,迎面便是一缕幽兰的甜香,丝丝袅袅缠上鼻尖,还未进门,人已先醉三分。


    朱漆雕花的柜台后,砌着整面琉璃格架,上面摆满了各式胭脂,皆用不同的瓷盒、匣子装着,日光照耀下恍若流霞。


    铺子里人不多,几位锦衣绣裙的贵女正倚在螺钿嵌百宝的镜台前试色。


    店里的娘子执一根银簪,从羊脂玉盘里取出一些胭脂膏子,点在她们手腕上,细细匀开:“这是我家掌柜的今日新调的,名为暮霞染,小姐们看看可还合心意?”


    一黄衣小姐仔细看了看,赞道:“果然不错!”


    她身旁的同伴也还算满意:“好是好,只是,我更想要你们掌柜的调制的檀心。”


    那娘子歉意一笑:“檀心月初便已售完,小姐们若想购得,得等下月了,不如再看看铺里其他胭脂,各个都是顶好的。”


    说着,几人朝后堂走去。


    见阿离一行人进了门,另一素衣娘子迎上来:“几位贵客这边请,铺里的胭脂都在这处。”


    “我想见你们掌柜的,胭脂娘子。”阿离开门见山道。


    那素衣娘子愣了一下,笑着回道:“掌柜的不在铺中,小姐若有想试用的胭脂,可以告诉奴家,奴家为小姐取来。”


    阿离摇摇头,态度坚定:“我想见你们掌柜的,若她不在此处,我们可以去找她。”


    这檀心胭脂实在太受欢迎,阿离命人多次出宫采买,回回都铩羽而归,根本抢不过旁人,有钱也没地方花。


    今日她偏要见见这位掌柜的,她就不信,这世上还有钱买不到的东西。


    素衣娘子似是见惯了如她这般胡闹的客人,面上的笑意渐渐浅了:“我们掌柜的不见客,小姐若有什么话,只管与奴家说,奴家必当转达。”


    谢璟川抬眸,瞥见铺子后堂闪过几道人影,都是玉容斋里会武的仆役。


    闻言,阿离越发不服气,即使在宫中,她也少有这般被拒绝的时候:“你可知我们是谁?”


    素衣娘子仍是不卑不亢:“请小姐恕罪,这是玉容斋的规矩,便是皇上和贵妃亲临,掌柜的说不见,那都是不见的。”


    眼看着阿离与这娘子要争论起来,谢璟川及时出言:“小妹心直口快,并无恶意,还望娘子不要介意。”


    素衣娘子的面色有所缓和,摇摇头:“公子言重了。”


    谢璟川看向阿离,目光盈满温和之意:“我这小妹素来爱胭脂,很是仰慕胭脂娘子,今日前来只为与娘子见上一面,以了平生心愿,不知可否通融一二?”


    他的面容干净清俊,姿态谦和如清风拂面,仿若一个一心为小妹着想的兄长,轻易就能让人生出好感来。


    素衣娘子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还是拒绝了他们:“这是阁中规矩,恕奴家不能破这个例。”


    谢璟川闻言,面上并无愠色,只是遗憾地点点头:“明白,是我等唐突了。”


    “既如此,我们便不打扰贵阁做生意了,告辞。”


    “我们走吧。”这句话是对阿离说的。


    可阿离此行的目的还没达到,如何肯走?


    “不……”


    谢璟川回身,借着两人袖袍的遮掩,忽然牵住了她蜷着的手,拉着她往外走去。


    阿离慢慢睁大了眼睛,一时也忘了挣扎,动作僵硬地随他出了玉容斋。


    两人虽从小一起长大,可谢璟川一向恪守礼法,从未有此等逾矩的举动。


    阿离只觉得,自己整条手臂都在莫名其妙地发烫。


    行至半路,谢璟川又突然停了下来,看向阁中挂着的一副画。


    这副白梅图悬在厅堂最显眼处,却因墨色极淡,常被来往客人忽略。


    谢璟川在画前驻足良久,久到阿离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久到那位素衣娘子也看了过来:“公子在看这副画吗?”


    “是,请问娘子,这画是何人所作?”谢璟川轻声问道。


    素衣娘子答:“是我家掌柜的所作。”


    谢璟川继续看向那幅画,目光澄澈:“原来如此。”


    “画中天虽阴沉着,风雪肆虐,可这株瘦弱的白梅却怡然挺立,迎雪盛放。”


    “梅枝遒劲有力,枝头还缀着一点浅黄,似乎是只蝴蝶,正要振翅而飞。”


    他缓缓说着。


    阿离也跟着看向那幅画,心里纳罕:这严冬时节怎会有蝴蝶?


    “作画人当时心中应是格外丰盈坚定,不惧风雪。”谢璟川接着道。


    阿离凑近细看,随口说了句:“你瞧这白梅与蝴蝶隐隐呈依偎之态,作画人当时应是有良人相伴于侧……”以白梅和蝴蝶自喻?


    谢璟川眼底泛起讶异,却没有出声,静静凝视着阿离的神采。


    她又上前了一步,指尖悬在画上半寸:“真的是只蝴蝶。”


    帘幕后忽有人影晃动,不是方才那些拿刀剑的人。


    谢璟川不动声色地握紧阿离的手,同素衣娘子道了别。


    几人出了玉容斋,阿离立马抽回手,躲得远远的。


    谢璟川见状有些无奈,走过去想要像往常那般哄她。


    可阿离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怎么也不肯让他靠近,看上去确实像兄长在哄闹脾气的小妹。


    两人你进我退,僵持不下之时,玉容斋里走出一文弱的中年男子。


    他叫住两人:“这位公子,这位小姐。”


    阿离看过去,第一眼便觉得这人身上的气息有些熟悉,可这张脸却是平平无奇,没有一点印象。


    见几人有些疑惑,男子主动报了家门:“我是这家铺子掌柜的夫君,你们叫我谭叔就好。”


    京城中从未听闻胭脂娘子已然成婚的消息,众人面上都有些惊讶。


    谢璟川面色不变,微一颔首:“谭叔。”


    谭叔笑起来,显得很是和蔼:“我之所以追出来,是因为二位是最先解出那幅画含义的人。”


    说着,他有些怀念地回望了一眼:“那幅画是夫人在我们成婚之初所作,两位猜测的都不错。”


    顾忌着谢璟川还在一旁,阿离不能靠得太近,只是瞧着这谭叔的说话动作,都让她有种没来由的安全和舒适感。


    真是奇怪,她又不认识他。


    方才看着那幅画时,阿离便有这样的感觉,那些话也是这样忽然从脑海里蹦出来的。


    那头,谢璟川和谭叔还在客套着。


    “……是我和小妹有幸,才能观此画作。”


    谭叔摆摆手,摸向袖口,而后神神秘秘地走向阿离,塞了个东西在她手里:“这个是我家夫人送给小姐的。”


    阿离看向手心,那是一只雕刻精美的越窑青瓷盒,有些重量。


    不等她发问,谭叔已转身离去。


    他顿了片刻,立在玉容斋前,又对阿离道:“我家夫人说,望小姐千万珍重。”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阿离直到坐上马车也没想明白是为何。


    她靠在软缎上,面前的桌上摊开着谭叔给的那只小盒子,里面赫然是“檀心”胭脂。


    这么一大盒足够她开心许久了,可因着谭叔的话,她有些高兴不起来。


    阿离觉得今日这遭走得格外奇妙,想问问谢璟川是何看法,他却已如入定一般。


    这是阿离格外佩服他的一点。


    或许是皇家自小的严厉教导,谢璟川即使是独处时,行走坐卧也一丝不苟,从未见他松散姿态的样子。


    未来储君这四个字像一个方方正正的框,将他圈在了里头,他出不来,旁人进不去。


    但谢璟川似乎在这十余年的时光里,找到了消磨自娱的方式。


    那就是将无处安放的目光,都投在了生性懒散的阿离身上,甚至想将她也带入那个框内。


    而她过去身处其中,仿佛也并未觉得被强迫。


    阿离双手托着脸,直到最近,她才发觉自己如今和他越来越像了。


    似乎察觉到阿离在看他,谢璟川缓缓睁开了眼,见阿离满脸苦恼,便问:“怎么了?”


    阿离咬了咬唇:“现下时间还早,我想去京城里到处看看,不想那么早回宫。”


    她身为皇家郡主,自小住在宫里,甚少能像今日这般出宫来,怎能不趁着这个好机会,多玩一会儿?


    “就这个也值得你这般苦恼?”谢璟川不由有些哭笑不得,“想去便去吧,我陪着你一起。”


    阿离得了他的保证,将方才那番思绪抛到九霄云外:“不要你一起,明霜也别跟着,我一个人去玩。”


    车里安静了片刻。


    谢璟川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面上带着一丝真切的疑惑:“阿离当真想一个人去吗?”


    阿离重重点头,趴在车窗边,心早已飞了出去。


    谢璟川唇边浅淡的笑意好像消散了一瞬,又很快拢在一处。


    见他迟迟未有言语,阿离有些着急,回身看他:“你到底答不答应我?”


    被她这样注视着,谢璟川似乎是妥协了,轻叹一声:“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黄昏前回来,我在宫门等你。”


    “好!”


    阿离答应得飞快,抓起谢璟川的钱袋子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满腔关切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眼前的车帘飘飘荡荡,很快恢复了平静,谢璟川腰间玉佩光华流转,眼眸深深。


    车外不知何时落下几名暗卫,他反手掀开车帘,薄唇微动:“跟着郡主。”


    第88章 跋扈白月光7


    京城内,市声如沸,商铺大开。


    小贩们沿街叫卖,肩上扛着的冰糖葫芦裹着亮晶晶的糖衣,馋得路过的小孩直拽大人袖子;各色面孔的商队慢悠悠地穿过人群,骆驼和骏马拉着沉甸甸的货物,脖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了一路;茶楼里说书先生的醒木一拍,赢得满堂喝彩。


    这是阿离头一次独自走在京城之中,样样都觉新奇。


    她将谢璟川的钱袋揣好,脚步轻快地从街市间穿过,没一会儿手上就提满了吃的,喝的,玩的。


    谢璟川派来的暗卫们紧紧跟着她,见她在街上四处穿梭,稍一错眼就容易跟丢,更是一刻不敢松懈。


    阿离咬下一口甜滋滋的糖饼,看似在漫无目的地游逛,实则慢慢地再次回到了玉容斋附近。


    街上人流如织,她一时不妨被来往的行人撞了几下,手上提着的东西散落一地。


    远远跟着的暗卫们见郡主似乎瞬间黑了脸,自暴自弃般地将才买到的东西一股脑地塞给了路旁的乞丐,然后满脸气闷地盯着自己脏兮兮的手和裙摆看。


    随后,她左右瞧了瞧,走进了一旁的玉容斋。


    他们立刻跟上,却碍于身份和衣着,无法现身跟进去。


    就在犹豫的这片刻,郡主已在玉容斋里与人争执了起来,不等他们反应,郡主已被那阁中的仆从强行带去了后堂,不知现下是何情况。


    暗卫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飞身往宫门的方向赶,剩下几人继续守在玉容斋附近,尝试隐匿身形跟进去。


    后堂内,原本强硬地抓着阿离的仆从们松了手,安静地退了下去。


    阿离面上不见慌乱,拉好被他们扯乱的衣裳,抬眼便见屋内坐着一名面容姣好的妇人。


    妇人好奇地打量着阿离,看上去并没有恶意。


    再次感受那道先前那股熟悉的气息,这次的感觉格外强烈,阿离敛了神色,走上前:“你便是胭脂娘子?你认得我?”


    妇人点点头,指指面前的椅子:“坐下说吧。”


    一炷香后,阿离从玉容斋中走了出来,看上去神情有些恍惚。


    她往回走了几步,缓缓在一户人家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将头埋进臂弯中。


    与胭脂娘子的这番交谈中,包含了太多信息,阿离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她本想避开原书中的剧情,寻找其他能活下来的法子,除了攻略谢璟川,她还得给自己加固一层保障。


    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以她如今的身份和谢璟川对她的掌控欲,不管跑到哪儿,谢璟川都会将她抓回来。


    人的法子用不了,就只能用妖的法子。


    阿离所能想到的,就是恢复因意外被封印的妖术和从前的记忆,这样无论将来如何,她都有自保之力,随时可以逃跑。


    可胭脂娘子告诉她,想要达成这个目的,只有一条路可走。


    这条路,便是书中沈梨走的那条。


    但是若真按这条路去走,岂不是又走回了死胡同,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是个死循环。


    没等阿离想明白,谢璟川已匆匆赶到她身边。


    夕阳下,他眼中满是焦急,原本一丝不苟的衣裳也乱了,深吸了一口气,蹲在她身前:“出什么事了?”


    阿离闻声抬头,没预兆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不服气地小声嘟囔:“和人家吵了一架,被赶出来了。”


    她不敢让谢璟川看见她的脸,担心被他看出点什么。


    谢璟川有些发愣,竟也忘了推开她,渐渐西沉的日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


    “有受伤吗?”他虚虚地环抱住她,以为她是被吓到了,关切道。


    阿离摇头,声音闷闷的:“没有,我亮明了身份,他们不敢动手。”


    谢璟川眉头微蹙,安抚地拍拍她的背:“现在没事了。”


    阿离顺从地趴在他肩上,在谢璟川看不到的地方,她慢慢展开了自己紧握的左手,掌心处的那枚痣泛着浅浅的红,轻易便会消失不见。


    这还远远不够。


    她不想死啊。


    *


    很快,这件让阿离日夜忧心的事情似乎迎来了转机。


    宫人之间传起消息来,说是四月春猎的时间到了。


    原本每年春猎应在三月举行,可开春后,贵妃玉体有恙,皇上忧虑不已,不但自己与贵妃同吃同住,亲自照顾她的起居,还为此推迟了春猎的日子。


    现下,贵妃的身体已好了许多,春猎终于能够筹备起来。


    晋国的春猎与历朝有些不同,旨在通过猎杀猛兽彰显天子威德,以扬国威,并考校各皇子及王公子弟的马上功夫。


    负责此事的兵部、太仆寺和内廷署很快便将一应事项准备好,只待天子仪驾启程。


    此次春猎,宫中的贵妃、太子和郡主自然都要前往,其余王公官员也提前报上了随行名录,照内廷署所记,出行队伍粗粗统计约有数千人。


    这日寅时三刻,皇城宫门外的青石御道已肃清了闲杂人众,天色犹暗,唯有两旁的鎏金宫灯在晨雾中浮着澄黄的光。


    忽而,一道尖锐的鞭响传来,紧接着便是整齐的马蹄声,如闷雷响彻。


    先行的是三百名禁军骑兵,玄甲红缨,鞍便悬弓,其后是负责仪仗的执旗使,十六面猩红大旗猎猎展开,威严十足。


    在数百名禁军的守卫下,皇帝和贵妃的车驾缓缓驶出城门,车驾由八匹玄黑骏马牵引,车顶垂着十二章纹的明黄帷幔,车驾后还跟着五色仪仗,连绵半里,再往后是太子及王公百官们的车驾。


    朝阳初升,城门外的黄土官道已被踩成一片浮灰,数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往苍山而去。


    今日起得太早,阿离窝在马车里早已睡熟。


    这次出行她只带了兰心一个人,见她睡着,兰心细心地为她盖好薄毯,又要瞧着马车外有没有人前来想见郡主。


    苍山距京城有三个时辰的路程,阿离这一觉足足睡了两个时辰才悠悠转醒。


    她躺在软绵绵的榻上睁开眼,兰心已凑上前,端了一杯温度恰好的茶来:“郡主睡得可好?”


    阿离就着她的手喝了一整杯,方才从榻上坐起:“还有多久才能到?”


    “不久前问了驾车的宫人,大约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到苍山了。”兰心答道。


    阿离伸了个懒腰,在车里坐不住,见车外有几家官员的子弟骑着马飞奔而过,便也让兰心叫人牵她的马来。


    阿离自小学什么都不成,唯独这骑术,练得炉火纯青,连谢璟川也比不过她。


    她一身窄袖收腰的海棠红骑装,腰间束一条玄色犀角带,左侧悬鎏金箭囊,右侧挂一柄波斯进贡的弯刀,长发高高挑起,只以一顶镶嵌着五色宝石的小巧发冠束着,取了几缕青丝用金丝绦编成细细的辫子垂在身后,愈发显得唇红齿白,英姿勃发。


    只见阿离单手按鞍,足尖一点镫,整个人便腾空跃起,稳稳坐于马背之上。


    接着,她夹紧马腹,潇洒往前奔去。


    陈翊之正与同僚骑着马从队伍前方折返,排查路上的可疑情况,忽见不远处有一人策马而来,眨眼便从他们身边越过。


    陈翊之不由得看过去,这样好的骑术在军中也是少见,不知是哪位公子,他竟从未见过。


    正想着,那人在前方太子的车驾旁停了下来,片刻,又调转马头跑了回来,这一次直直停在了他面前。


    陈翊之看清了来人的脸,不由惊叹:“郡主!居然是你!”


    阿离一拉缰绳,辫子上的金丝绦与青丝齐齐扬起,掠过她神气的脸庞:“怎么?看见本郡主这样很惊讶吗?”


    陈翊之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是下官见识浅薄了。”


    那日回去后,他听说了许多关于郡主的事情,从前也许是未曾留意过,可认识她后,陈翊之才发觉郡主似乎在京城中名气大得很。


    众人都说她跋扈蛮横,喜怒无常,不仅不学无术,还最喜奢华,挥霍无度,细数下来竟无一点可取之处。


    他妹妹陈丹之更是对她深恶痛绝,与他说了赏花宴那日自己所受的侮辱,哭得格外委屈。


    陈翊之听后,虽心知是妹妹言语有失在前,也难免对这位郡主的嚣张行事有些微词,可那日与郡主交谈下来,他又觉得郡主并非是蛮不讲理之人。


    今日见到阿离的第一面,陈翊之原本还有些心结,却被她一句话给打散了。


    他看向神采飞扬的阿离,忽然瞧见她座下的马鞍有些磨损,正欲开口,阿离已策马离开,似乎只是来与他打了个招呼。


    那纯白马背上的身影英姿飒爽,看上去毫不留恋。


    阿离方才本是想去找谢璟川的,可他却不在车驾之中,宫人说是皇上叫了太子前去,阿离便打消了寻他的念头。


    她驭着马回到了自己的车驾旁,却见谢璟川正骑着马在那里,似乎在向兰心询问她的去向。


    他今日也是一身银白色骑装,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轮廓,行动间暗云纹浅浅流转,与平日里的他很不一样。


    阿离顿时高兴起来,娇叱一声,来到谢璟川身边:“谢——”


    脱口而出的名字在嘴边生生咽了回去,她的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满心满眼里都是他。


    谢璟川平缓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清亮温润的眼睛笑弯起来,靠近她取笑道:“你差点又忘了。”


    两人约定过,四下无人时她可以随意唤他的名字。


    阿离没所谓地摇摇头,将马鞭拿在手中甩了甩:“便是说了又能怎样?太子殿下要降罪于我吗?”


    “我怎敢生郡主的气?”谢璟川拉起缰绳,骑马与她并肩走着,“方才是去寻我了吗?”


    阿离点头:“结果扑了个空。”


    谢璟川垂眸看她,眉目间都染上温柔:“方才父皇唤我前去说了些事情,我出来后想着你大约在车里坐不住,便想着与你一同去跑跑马。”


    “那我们还真是想到一处去了,”阿离微扬着下巴,朝前方望去,“这里距苍山已经不远了,不如我们打个赌,看谁能先到苍山脚下?”


    谢璟川直起身子,长眉舒展:“奉陪到底。”


    阿离却忽然停了下来,注视着他的眼睛:“从小到大,只有你愿意陪我这样胡闹。”


    不明白她为何会说起这个,谢璟川怔愣片刻,下意识将她鬓边的碎发拂开:“其实,是你一直在陪着我。”


    这个动作对于一向谨守礼法的太子来说,极其出格。


    几乎是在伸手的一瞬间,谢璟川就对自己说,他不该这样。


    但阿离却不给他反悔的机会,不仅没有躲避,反而轻轻在他掌心蹭了蹭。


    谢璟川看着她动作,耳根渐渐泛红,心跳如擂鼓。


    微凉的手指动了动,正要进一步,阿离却坏心眼地抽身离开,策马扬鞭奔了出去。


    “谢璟川!你输定了!”


    她兴奋的声音缠绕着恼人的春风,丝丝缕缕送进他耳中。


    谢璟川拉拉缰绳,追寻着她的身影而去,却也没有错过不远处同样注视着她的陈翊之。


    第89章 跋扈白月光8


    春日的苍山下,皇家营帐早早立于高坡之上,九旒龙旗在风中怒展。


    远处绵延不绝的山脉如铁铸的屏障,横亘于天地之间,更显得这围猎之地的雄浑壮阔。


    “咚——咚——咚——”


    三声浑厚的鼓响穿透云霄,回荡在原野之上。


    紧接着,号角长鸣,礼乐齐奏,春猎大典正式开始。


    猎场中央,一座足有三丈的高台巍然矗立,数千铁甲禁军分列两侧,长戟如林,闪烁着凛冽的寒光。


    “陛下到——”


    随着礼官高昂的唱和,金帐帘幕掀起,晋国天子谢肃玄身披赤色龙纹猎袍,腰配天子剑,缓步而出。


    他登基已有二十载,眸光冷峻,轮廓坚毅,浑身气势让人不敢直视。


    阿离随着众人一齐下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中,皇帝携贵妃一同坐于上首。


    “诸位爱卿平身。”谢肃玄抬手,声音简短有力,一双虎目不怒自威。


    众人起身,按品级就座,阿离的位置就在谢璟川手边,离皇上和贵妃极近。


    谢肃玄环视全场,目光如电:“春猎乃我大晋国历来传统,今日朕与诸位共赴于此,一为祭祀天地,祈求今年风调雨顺;二为操练武艺,不忘先祖遗训;三为选拔英才,壮我大晋军威!”


    话音刚落,全场将士顿时热血沸腾,尤其是各家的年轻子弟,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阿离没多大兴趣地看了台下一眼,又将目光放回到皇帝身上。


    谢肃玄看上去是个极其威严的皇帝,手腕狠辣,善于谋算,当年以一个不受宠的边缘皇子的身份,从他众多兄弟中脱颖而出,成功登基称帝。


    可当他看向身旁的贵妃时,满面肃然又都化作了绕指柔。


    阿离垂下眸子,想起原书中后半段的剧情,谢璟川不知为何触怒皇帝,被关于东宫自省,后来还险些被废了太子之位。


    那时的她眼见最大的靠山就要倒了,担心自己未来的富贵不保,竟转而打起了皇帝的注意,想要爬上龙床一步登天。


    可惜,被皇帝发现了。


    谢肃玄一怒之下差点砍了她的头,还是谢璟川拼死保住了她,最后他的太子之位也并未被废,一切仿佛又恢复如初。


    死里逃生的她本以为迎来了好日子,谁知她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转眼谢璟川便将她关进了写满禁制术法的锁妖阁,日夜折磨。


    这些画面在脑海中一一闪过,阿离只觉浑身都不舒服了起来。


    恰好此时仪典已结束,台下的谢肃玄与谢璟川父子并肩骑于马上,正要开始春猎首场狩猎。


    而台上贵妃身边已围了数位王公贵胄家的夫人,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说着话。


    这些夫人家中都有适龄的女孩子,尚未定亲,都在等着太子妃的择选,只是宫中一直未有消息传出。


    如今贵妃身子弱,皇上明令不许宫外命妇常来打扰,她们难得能见上贵妃娘娘一面,怎能不抓紧机会在贵妃面前留个印象,好为家中女眷铺路。


    阿离将杯中祭酒一饮而尽,起身离开了这里。


    今日她让兰心留在了营帐里,给她准备好马具,等她一回来就能骑着马去兜风。


    只是才转过一道弯,几道毫无遮拦的声音便传进了她耳中。


    阿离放慢步子,略略藏在眼前营帐之后,看见是一群公子小姐正在不远处说话,其中一人便是陈丹之。


    “我昨日瞧见那草包郡主和太子殿下在外面骑马,太子殿下可真是心善,居然能忍受这样一个酒囊饭袋!”一蓝衣小姐气愤道,她的母亲此刻就在贵妃身边陪着说话。


    她身边的姐妹点头赞同:“谁说不是呢?太子殿下那么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生生要被那郡主给带累坏了。”


    蓝衣小姐面露不快:“难道就是因着这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太子殿下才对她格外容忍的吗?”


    “或许是因着她那张脸吧,我瞧着比我父亲的香姨娘也差不了多少,若她不是郡主,我定要将让她做我的小妾……”一黄衣公子摸摸下巴,姿态猥琐,笑得不怀好意。


    一直没说话的陈丹之打断了他:“李公子慎言!那恶毒的女人再怎么说也是皇家的人,怎可如此口无遮拦!”


    李茂闻言,不大高兴:“小爷我还不是为了你,哪日定要让她栽到小爷手上,给你出了这口恶气!”


    默默听着这些的阿离,心中毫无波澜。


    从小到大比这难听的话她听过不知多少,宫中人的嘴皮子可比这几位世家公子小姐毒多了。


    生气并不能解决问题,她向来都是直接让青鸾殿的人将那些嚼舌根的人吊起来打。


    打完了,她的怒火也就消了。


    倒是这陈丹之,难不成真是被她那一遭给打得吓破了胆,“口无遮拦”这四个字居然也能从她口中说出,也是奇观。


    先前说话那几位小姐互相交换了眼神,定襄伯独子李茂对陈丹之情有独钟,追求了好些年,京城中人尽皆知。


    但关于定亲之事,陈家一直未曾松口,听说是陈家那个兄长不同意,定襄伯对此不甚满意,可李茂仍是一颗心扑在陈丹之身上。


    两人也时常待在一处,任谁看都是郎情妾意。


    这定襄伯虽比前些年破落了,但好歹也有个伯爵的封号,这李茂就是下一任定襄伯,在场几人中属他的地位最高,谁也得罪不起。


    蓝衣小姐略略缓和了神色,拉着陈丹之的手:“丹之,还是你气量宏大,被那女子那般对待,还肯为她说话。”


    听她又提起哪日的事,陈丹之的脸色更差,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到底她爹娘于皇家有恩,她又是郡主,便是狐假虎威,我们也开罪不起。”


    李茂冷哼一声,十分不屑:“什么有恩?不过是挟恩图报!”


    “你们都不知道,我爹说,她那爹娘当年就是故意看着贵妃和太子落难,等到危急之时才出手相救。”


    “若成,他们一家子的荣华富贵都不愁了,若不成,也能把女儿送进宫里,怎么看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陈丹之微微睁大了眼睛:“当年之事竟是这样的吗?”


    见心上人崇拜地看着自己,李茂不由有些飘飘然,信口吹嘘起来:“千真万确!小爷能骗你吗?”


    “不过她爹娘这一招也算是高明,奈何这两个贱民自己倒霉,被追上来的匪徒杀了,没有享福的命。”


    “但两条人命换一世富贵,怎么看都是赚的……”


    李茂的话还没说完,脸上已挨了一道马鞭。


    “哎呦!”他顿时捂住脸,疼得上窜下跳。


    陈丹之她们也被吓了一跳,连忙前去查看李茂的情况。


    阿离阴沉着脸从几人身后走出,将沾了血的马鞭一圈一圈,慢慢地缠绕在手上。


    “李公子可否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阿离站定在几人面前,语气轻快,笑得分外甜美。


    若是谢璟川在此,便知道这是她心情极差的样子,接下来就是要用尽手段,开始折磨人了。


    疼痛不已的李茂看清了伤他之人的模样,破口大骂:“小贱人!你疯了!居然敢打本小爷!你知道我是谁吗?”


    阿离依旧甜甜地笑着,手中马鞭却再次精准地挥向他的脸上,身上,打得他如丧家之犬般满地乱爬。


    “本郡主确实不知,是谁家如此地家门不幸,养出公子这样一个衣冠禽兽来?”


    眼见李茂被打得皮开肉绽,陈丹之哭着拦在他身前:“郡主!郡主!不能再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阿离的唇角欢快地翘起,眼中却冷冽如冰,轻巧避开陈丹之,又一次毫不留情地抽了躲在她身后的李茂一鞭子。


    “出了人命岂不是更好,一条人命能为公子的家人换来一世荣华,这样的好事陈小姐为何要阻拦呢?”


    阿离歪头瞧着她,黑白分明的眼中是全然的疑惑,说出来的话天真又残忍。


    陈丹之浑身一颤,瘫坐在地。


    是啊,她怎么忘了,这望舒郡主是最狠心、最歹毒之人,仗着皇家的身份欺负、折辱过多少人,自己怎么有胆量求她高抬贵手呢?


    陈丹之不由打了个冷战,心中升起怯意。


    可一想到,李茂是与她在一起时被伤成这样,回去后定襄伯绝不会放过她,陈丹之又不能就这样逃开。


    “郡主……”陈丹之满脸苍白,声音都在颤抖,“求郡主放过李公子……”


    阿离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垂眸轻叹:“也罢,既然陈小姐与李公子这般情深——”


    “你别想动她!”方才还如死狗一般的李茂忽然冲上前,将陈丹之护在身后,对着阿离大吼。


    “敢问郡主,我们方才所说有哪句是虚言?郡主如此着急堵人的嘴,莫不是被戳中了痛处!”


    “堂堂郡主竟这般仗势欺人,光天化日下打伤伯爵独子,我定要将今日之事告到御前,看陛下如此评断!到时就看郡主要如何狡辩脱罪了!”


    被人指着鼻子这般辱骂挑衅,一向喜怒皆形于色的阿离看上去却并不恼怒,也没有丝毫畏惧。


    她不慌不忙地收起马鞭,缓缓踱步上前,将谢璟川素日那套学了个十成十。


    陈丹之已被吓得抖如筛糠,赶忙拉住暴怒的李茂。


    李茂却猛地甩开她,对阿离对视上:“怎么?郡主还想动用私刑吗?”


    阿离轻笑起来:“李公子说笑了,小女子怎敢?只是方才李公子提到的,你们所言非虚,不知是哪些话,小女子竟不明白了?”


    李茂以为她怕了,立时得意洋洋起来:“你爹娘救下贵妃和太子,目的不就是将你送进宫,这件事众人皆知,可有半分虚假?”


    “你身为皇家郡主,却行事嚣张,仗势欺人……有负皇上和太后的教诲,丢了皇家颜面,更是千真万确!”


    见阿离没有立刻辩驳,李茂心里的底气又足了些。


    他将陈丹之扶起,走到阿离身前,斜睨着她:“郡主莫不是怕了?想求我们放过你?小爷告诉你——”


    “可笑。”


    李茂一愣:“什么?”


    阿离认真听完,过了片刻才慢条斯理道:“当年贵妃与太子遇险一事,圣旨及史官处均有记载,其言本郡主的父母救下二人,于皇家和社稷有大功,圣上更是亲言,是为‘朕之恩人’。”


    “而公子却说是本郡主的父母挟恩以报,难道是圣上被两个普通百姓要挟?又或是公子认为圣上在此事上的处置不妥,恨不得指点一二,将我这假郡主驱逐出京?”


    李茂已是面色惨白,颤抖着骂道:“我何时说过这些话?!”


    阿离却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死死盯着他:“再者,公子所说本郡主言行不堪,一事无成,且不说此话为以下犯上,冒犯皇家,那公子呢?”


    她将垂在胸前的发辫拿在手中把玩,悠哉悠哉地绕着李茂转了一圈:“瞧公子这张脸,应有二十了吧,可从未听说公子在文试上有何成绩。”


    “今日是春猎第一日,随行的世家子弟皆已策马入场狩猎,公子为何在此呢?”


    阿离停下来,眸中已是彻骨的冰冷:“如公子这般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有何资格评判本郡主?”


    李茂头顶如有惊雷闪过,慌乱后退几步,不敢再看阿离的眼睛,陈丹之更是冷汗连连。


    阿离却依旧“不依不饶”,逼近他们:“李公子,本郡主方才所言你可认?”


    李茂本想开口,却又觉得若是这样认下,他身为男子,将来还如何在陈丹之面前立足。


    于是,他梗着脖子说道:“我今日未去猎场不过是身体不适,郡主问我为何在此,我倒还想问问郡主,难不成连骑马射箭也不会吗?”


    先前那几位小姐闻言,拼命想让李茂住嘴,她们亲眼见过郡主骑马,他怎么敢这样说?


    但李茂此刻自己将自己架了起来,正是热血上头的时候,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阿离浅淡一笑,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


    还不服气吗?


    那更好了,她最擅长的就是让人屈服。


    “既然公子对本郡主有这样大的好奇心,那不若你我比试一番,就比骑马。”阿离轻描淡写地说着。


    见李茂犹豫了,阿离继续激将:“李公子怕了不成?”


    “谁怕了!比就比,别到时输了,又觉得丢了颜面!”李茂强撑着回道。


    不过一刻钟,已有宫人牵了两人的马匹来。


    阿离利落地翻身上马,却见鼻青脸肿的李茂姗姗来迟。


    她端坐于马上,没有错过他方才与几个宫人的窃窃私语。


    “李公子若是怕了,现在下跪向本郡主磕头认错,本郡主倒是可以考虑放过你。”


    李茂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讥诮道:“是郡主您怕了吧?”


    陈丹之站在不远处,担忧地看向马上的人,她身边是郡主的婢女,那婢女叫来了一个小宫人,似乎要他去找太子殿下。


    陈丹之担心太子殿下偏帮郡主,本想拦住,可那边的两人已经开始赛马,她也无暇分心去管。


    两匹马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阿离一骑当先,很快便将哆哆嗦嗦的李茂甩在了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奔入密林,这里靠近营帐,离皇帝他们的猎场还有一段距离。


    李茂见状狠狠咬牙,几乎抓不住手里的缰绳,狼狈不堪的脸上,神情都微微扭曲着。


    这个草包女子怎么可能会骑马?!


    眼见两人的距离越拉越开,李茂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很快平复后,继续加速往前追赶。


    阿离唇角微抬,发丝在风中飞扬,马蹄踏过之处,草屑翻飞,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密林深处。


    就在她即将冲入林间窄道的瞬间,座下的马匹忽然受惊,眼看就要撞上前方荆棘密布的粗木。


    阿离瞳孔紧缩,千钧一发之际猛地侧身拉缰,马匹险险擦着粗木而过,可还未等她稳住身形,一根横生的粗壮枝丫猛地抽来。


    “唰!”锋利的树皮重重划过她白皙的脖颈,瞬间皮开肉绽,鲜血如注。


    剧痛袭来,阿离闷哼一声,温热的血顺着锁骨流下,浸湿衣襟。


    这边惊马的动静引起了不远处谢璟川一行人的注意。


    半个时辰前,他与父皇深入猎场,猎得许多猎物,其中以一只白狐最为珍稀,父皇便命他先将这只白狐带回去送给母妃。


    谢璟川恰好也想问问阿离可有想要的,便带着一队人马沿着小路折返了回来。


    听见不远处的声响,谢璟川拉紧缰绳,分辨了片刻声音的来源,命一名随从先将白狐带回去,其他人随他过去查看。


    此处是皇家猎场,不许闲人入内,随行而来的人大多都在父皇那边,会是谁在此处策马?


    受了伤的阿离眼前阵阵发黑,方才受惊的马匹也慢了下来,李茂趁此机会,顺利将她超过。


    阿离竭力稳住心神,连抬手捂住伤口的动作都没有,猛地夹紧马腹,厉喝一声:“驾!”


    马匹嘶鸣着朝前狂奔,如一道闪电般直追李茂而去。


    李茂本以为她必定松手落马,正得意回头,却见那道染血的身影竟以更快的速度接近,他几乎是睚眦尽裂:“怎么可能?!”


    阿离眼神冷厉,丝毫不顾脖颈间的鲜血,只是伏低身形,在最后一处转弯迅速反超。


    “砰!”马蹄重重踏过终点,激起一片尘土。


    早已等候在此的宫人见阿离浑身是血,皆是大惊失色,连忙围上前,可阿离的马此刻彻底发了狂,拼命想要将阿离从背上甩下来。


    马匹失控着四处冲撞,前蹄一软,几乎跪地,却又在下一刻猛地弹跳而起,四蹄乱蹬。


    手无寸铁的宫人们也只能焦急地站在外围,无一人敢靠近。


    本就失血多时的阿离,此刻几近力竭,眼前阵阵发黑,眼前就要从马上摔下来。


    “郡主!”


    “阿离!”


    恰好巡逻至此的陈翊之一眼便看见了险些坠马的阿离,想也没想便策马冲去,太子殿下却先他一步,飞身接住了摔下的郡主。


    阿离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整个人都下意识放松了下来,还没来得及与谢璟川说上一句话,他已将她抱上马,飞奔着往营帐赶去。


    阿离半闭着眼,先是摸了摸自己的伤口,似乎不大,只是瞧着狰狞,便放下了一半的心。


    “谢璟川。”她的声音低低的,抬眼只能看见谢璟川紧绷的下颌,以及四周极速闪过的树木。


    “嗯,我在,”谢璟川轻嗯了一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阿离此刻却意外地精神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说着方才发生的事,将李茂对她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谢璟川。


    她不是个大慈大悲,能以德报怨的人,谁惹了她,她就一定要那个人付出成倍的代价。


    谢璟川分神与她说着话,止不住地心慌意乱:“为何今日这么生气,气到自己亲自动手?”


    她最是不愿意吃苦,从前即使生气,都是命下人动手,自己只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


    谢璟川觉得这便很好,至少她不会受伤。


    今日这般拼命的样子,实在让他觉得陌生。


    “因为那个不长眼的家伙,说了我父母的坏话……”阿离回道。


    她的父母如何,从来都轮不到旁人来指摘。


    要埋怨,也只有她能埋怨。


    阿离的眼神凝向虚空,碎碎念着:“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但他们在我梦里出现过,是这世上我最爱的人。”即使他们已经不在世上了。


    谢璟川只觉喉咙干涩,名为心疼的情绪从心底蔓延开,带来阵阵难以忍受的刺痛。


    原来她为了最爱的人,会这样豁出一切吗?


    他低垂了眼眸,望向她,忽然问了一句:“那……我呢?”


    我在你心里是什么?


    将来的某一日,你是否会为了我,这样豁出性命。


    阿离埋在他肩头,声音越来越低,苍白的嘴唇一开一合:“你啊,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第90章 跋扈白月光9


    却说帝王御帐这边,萧贵妃正在其中,她已换上一身常服,正斜倚在雕花桌边,手中捧着一本书。


    “陛下驾到——”


    宫人的唱和响起,萧贵妃回过神,放下书迎上去。


    只见皇帝大步走了进来,将手中弓箭交给一旁的宫人:“可用过饭了?”


    萧贵妃摇头,上前为皇帝宽衣净手:“还未,想着等陛下回来一起。”


    宫人们自觉退下,皇帝牵住她的手,两人坐下:“下次你自己先用,不用等朕。”


    萧贵妃淡淡笑了笑:“左右也吃不了多少。”


    皇帝看向她手边的书,是内廷署送来的各家适龄女子的情况,他将书合上:“你的身子总也不见好,焉知不是操心太过的缘故。”


    萧贵妃依偎进皇帝的怀抱,轻声道:“不过是帮着参详参详,最后还要是璟川自己点头。”


    皇帝拥着她,叹道:“一转眼,璟川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今日见他在猎场之中的矫健身姿,朕也深感欣慰。”


    “璟川一向懂事优秀,从未让陛下和臣妾操过一刻心,这太子妃的人选还望陛下多些考量,臣妾这身子确实是力不从心。”贵妃垂着眸,看上去恹恹的。


    皇帝握住她微凉的手:“这是自然,你这一片慈母之心,璟川会知道的。”


    萧贵妃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璟川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但或许是她当时生这孩子时太过艰难,也或许是这孩子生性冷淡,自己与他也不像寻常人家母子那般亲近。


    看着璟川时,萧贵妃心里总有些隔阂与歉疚,久而久之,母子俩的相处之间越发感受不到亲情的流动,剩的不过是惯例的应和。


    萧贵妃想,她病的或许不仅仅是身体。


    从前她分明那样喜欢孩子,怀上璟川后,她分明那样期待着他的降临,可这一切为何会变成今日这样?


    见贵妃久久不语,皇帝知道她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正要出声,贵妃的贴身宫女掀帐而入,托盘里放着贵妃要喝的药。


    “皇上,娘娘该喝药了。”


    皇帝点头:“端过来吧,是郑太医开的补药吗?”


    郑太医是太医院的院首,专为贵妃调理身子。


    贵妃坐起来,将碗端起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留下,她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皇帝闻到了那股苦涩的味道,抚着贵妃的背:“前些日子不是让郑太医将药方改过吗?怎么还这么苦?”


    贵妃擦擦嘴角的药汁,勉强开口:“不是先前那些药。”


    “不是……”皇帝的神色忽然一变,看向不肯抬头的贵妃,“寻鹭,你又开始喝那些药了?”


    贵妃点点头,辨不清脸上的神情。


    御帐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皇帝眼中压抑着明显的怒火,却不是对着贵妃的:“那些药只会消耗你的身子,难道你真要留朕一人吗?”


    萧贵妃浑身一震,眼中盈着泪光:“臣妾知道,可臣妾别无选择……”


    “陛下,让臣妾再为您生一个孩子吧……”


    这座皇宫实在太过冰冷,除了在皇上身边,她几乎感受不到温暖,每一天,每一夜都是那样难熬,即使是作为她枕边人的皇上,也无法与她感同身受。


    于是,她迫切地将自己的这些情绪寄托到一个还未存在的孩子身上,她知道这很疯狂,这对璟川很不公平。


    可她觉得,再这样麻木地活下去,她真的会疯的。


    皇帝轻轻擦掉她眼角的泪,心疼不已:“几年前太医就已经说过,你的身子不适合再生育了。”


    他知道,这是她的执念,是因为他将她绑在身边,才让她变成今日这样,他又如何能苛责她?


    “郑太医说,只要多喝些药调理,臣妾的身子一定会有好起来的那一日。”


    “陛下,臣妾求您了……”


    皇帝拥着泣不成声的贵妃,喉结滚动着咽下酸涩,还想要继续劝说她:“当年郡主那孩子也是乖巧可爱的,又是从出生便被接进了宫,朕本想着有她在你身边,或许能让你开怀些。”


    提到阿离,贵妃的脸色有些奇怪,眼神闪烁两下:“大约是那孩子与臣妾无缘吧。”


    御帐前传来些许动静,有宫人进来回禀说,方才定襄伯独子意图谋害郡主,藐视皇家威仪,太子殿下已下令将其关押,请求削去定襄伯的世袭爵位,待回京后再详查审理。


    皇帝皱了皱眉:“这定襄伯独子竟如此胆大包天?太子呢?”


    “郡主伤势严重,太子殿下将郡主带回了营帐,才请了太医过去。”宫人回道。


    皇帝起身,神情严肃:“郡主情形如何?”


    贵妃也问道:“太子可有受伤?”


    “回陛下,娘娘,太子殿下未有损伤,太医那边的消息是郡主的性命已无大碍。”宫人答。


    皇帝沉吟片刻:“朕知道了,就按太子说的办,此事全权交由太子处置。”


    “是。”宫人领命退下。


    *


    阿离醒来时,是在谢璟川的营帐里。


    天色渐晚,殿内只余一盏鎏金鹤形灯,烛火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她动了动手脚,转头看向一边,见谢璟川正伏案批阅奏折,烛灯将他的侧影投在身后的屏风上,如一幅墨色深沉的工笔画。


    从阿离的方向看去,只能看到一点他专注的侧脸。


    自三年前起,谢璟川便开始随皇帝学习处理政务,而今朝中大半事务都是由这位太子殿下处理。


    相较从前,他忙碌了许多,可阿离却很少能感受到这点。


    她悄悄翻了个身,趴在床边看向他,呼吸清浅。


    谢璟川并未注意到她醒来,目光投在案几之上,他执笔的姿势极稳,朱砂笔悬在奏折上方,沉思片刻写下一道朱批。


    他的眉心紧皱着,衣袖上的银线云纹随着手腕的移动时隐时现,如暗夜中流动的星河。


    阿离故意弄出了些声响,谢璟川立刻看过来,见她醒来,放下手中的笔走了过来:“醒了?可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就是脖子这里还有些痛。”阿离捂着伤处说道。


    谢璟川坐到床边,看了看她的脸色:“我传太医来。”


    “不用!”阿离赶忙抓住他的手,让他重新坐下。


    谢璟川看向她:“怎么了?”


    话还没说完,阿离伸手抚上他紧皱的眉头,又用力摸了摸,直至那里通红一片。


    谢璟川虽然觉得痛,却也没有躲开,只是将她身上滑落的毯子盖好:“心情不好吗?”


    阿离曲起手指,在他眉心敲了一下:“怎么老爱皱眉?皱得像个小老头,不好看了!”


    虽是训斥的话,但谢璟川听完却翘了翘唇角:“好,我以后不皱眉了。”


    “骗人,”阿离不吃他这套,板着脸生气,“这句话和你说了不下百遍了,你什么时候听进去过?”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阿离最怕读书写字,谢璟川则恰恰相反,经常秉烛夜读,遇到不解之处,往往皱眉不语。


    阿离偶尔见过几回,想起皇上压在他身上的期许,便时常在他读书时闹他,不想让他总是这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东宫的烛灯下永远都有两道小小的身影。


    谢璟川读到白居易的《长恨歌》时,不大通文墨的阿离问他:“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这句话是不是和我们现在很像。”


    现在月上枝头,她对着谢璟川的耳朵絮絮叨叨地说着悄悄话。


    谢璟川摇头:“是有点像,但又不一样,我们又不是唐玄宗和杨贵妃。”


    强行将人绑在身边,却又护不住她,最终也只能天人永隔。


    睡意朦胧的阿离点点头:“好吧。”没一会儿,又趴在谢璟川手边睡着了。


    而不许谢璟川皱眉的这个习惯,阿离一直保持到了现在。


    在阿离看得见的地方,他已经很少蹙眉。


    “是我错了。”谢璟川开口认错,她却偏过头不想理他。


    阿离今夜这气来得莫名其妙,又久久不消,谢璟川难得地有些不知所措。


    他将这几日的事情想了一遍,也没有找到症结所在。


    素日学的那些圣贤道理,在此刻通通失效。


    他能游刃有余地应对朝堂上各怀心思的大臣,却拿眼前的女子毫无办法。


    见他如呆住一般,阿离终于看过来。


    谢璟川眼神微亮,听得她说:“李茂之事,你是如何处置的?”


    原来是这件事,谢璟川松了口气,将自己的处置复述了一遍。


    阿离一边听着,一边用手指在他掌心无意识地画着圈:“可有牵连?”


    “李茂如此行迹,定襄伯至少也有个治家不严,管教不善的罪名,牵连是定然的。”谢璟川道。


    阿离点点头,看上去还算满意,又道:“同他一起的那几位公子小姐,关关天牢便够了,让她们长个教训。”


    谢璟川意外于她的说情,从前若遇上这样的事,她是必然要追究到底的:“陈小姐她们还要待回京后,按刑部规程议罪。”


    阿离想放过她们,谢璟川却不想,今日这般骇人的场面,发生一次便足够了。


    阿离狐疑地看向他:“你不是太子吗?连这样的请求都办不了吗?”


    谢璟川沉默垂眸,阿离已起身,半跪在床上与他对视着:“不是你说过的,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找你就能解决吗?”


    谢璟川一顿,阿离说的是他们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


    幼时的阿离很是胆小,曾被进宫来向太后请安的汝南王世子推进了荷花池。


    她不会游水,一下子沉入池中,惊慌失措。


    好在东宫的宫人路过,及时将她救起,又将消息传回了东宫。


    那时还不到十岁的谢璟川,人生中第一次同人打架,打的便是重臣之子,汝南王世子。


    虽然汝南王世子比谢璟川还要高上一个头,可在这次打架里,却没占到半点便宜。


    等宫人将两人拉开时,谢璟川已将世子揍得鼻青脸肿,哭着要出宫找父亲母亲。


    这事后来是如何处理的,阿离并不清楚,只知道溺水苏醒后,看到的便是气喘吁吁,嘴角带伤的谢璟川。


    他小大人般地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而后语气坚定地告诉她,往后用不着再忍气吞声,不管出了什么事,他都会护着她,会为她解决所有的难题。


    阿离如今的脾性,都多亏了他的这句话,不管做了什么,都有谢璟川在她身后护着。


    在阿离不加掩饰的信赖眼神里,谢璟川最终败下阵来,答应了她。


    “谢璟川,你人真好!”阿离欢呼一声,扑进他怀里,也撞开了他摇摇欲坠的心门。


    谢璟川不假思索地接住她,温柔地加深了这个拥抱。


    这宫里人人都惧他,怕他,敬他,畏他,却又不得不臣服于他。


    在谢璟川看来,这些人都有着同样一张脸,只有阿离是不同的。


    她是那样的鲜活,明亮,是这深深宫苑,乃至天地间唯一的颜色。


    他是天下人的太子,却只是她一人的谢璟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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