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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小珠和司虹漫无目的地聊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压低了声音悄悄问司虹有没有想到什么求援的办法。


    司虹摇摇头。


    她的同伴也都被控制了,被分开关在了别处,无人能与她响应。而且就算有人能支援,她们也发不出求救信号。这几天里,司虹想尽了办法,最终确定这艘船装了电磁屏蔽装置,等同于与世隔绝,就算带了通讯器也没有用。


    小珠听得一脸茫然。


    司虹比划:“你们警校没教吗?电磁屏蔽就是……总之,只有一种形状像正方形大铁盒的老式短波发射器可以穿透,而且还要接收方恰巧在这个波段才行。”


    难道主动求援的路只能就这么断了吗?


    货船的底舱弥漫着机油和腐烂鱼腥的混合气味,昏暗的灯泡小幅度地摇晃,人影朦胧。


    从被抓的时候开始算,已经过了六个小时。


    小珠反复地思考跟她坐同一辆车的阿曾和司机生还的可能,试图以此推算霍临什么时候会发现不对劲。


    只要霍临那边有动静,这伙毒贩就一定会有反应。虽然不知是好是坏,但总比现在完全的被动要好。


    铁门哐啷推开了。


    团伙成员走进来,扔下两个面包就要离开,小珠把他们叫住。


    “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吗?”


    “把我松开,带我去餐厅。”


    小珠说话时微微抬着下巴,双眸冷冽。


    毒贩不耐烦地瞪着她,犹豫一会儿,还是掏出一个厚重的卫星电话,拨通后快速说了几句。


    电话那头嗡嗡响了几声,毒贩踢着皮鞋走过来,盯着小珠。


    司虹分别看了看他们,扭着身子上前半步,挡在小珠前面。


    “嘁。”毒贩冷嗤一声,伸手拽住锁着小珠双手的铁链,把她提了起来,“跟我走。”


    “等等!”司虹大喊,“我也去。”


    她紧张地盯着小珠。


    毒贩手里的卫星电话还没挂断,那边大笑几声,说,那就把她们都带来。


    这次没再被蒙着眼睛,小珠顺着铁梯走上去,终于看清了,这是一艘废弃的货船,船舱外是茫茫的江水,完全无法辨认具体位置。


    没能看多久,小珠和司虹就被推着进了一条走廊,打开一扇陈旧的木门,引路的人满是恶意地低声说:“大小姐,你要的餐厅到了。”


    小珠喉咙轻轻吞咽。


    她走进去,绑她来的那个毒贩头目就坐在里面,正翘着二郎腿,在悠闲地看戏。


    两侧的木柱油渍斑驳,只余一盏惨白的煤气灯吊在正中央。伶人戴着关公的赤面长髯咿呀唱念,忽然面向小珠,唰的一下变了一张脸,露出底下素白的旦角脸谱。


    那张描着凤眼的脸谱两侧描绘着鲜红的印记,像融化的血往下流,油彩像腐坏的皮肉,在惨白的灯光下泛青,唱戏声越来越响,尖利的声音震得人耳道作痛。


    小珠惊悚之下浑身发凉,毒贩头目坐在木椅上,观察她的表情,似乎觉得这场作弄很有意思,仰头大笑。


    “好了,停。”笑够了,头目把吊着嗓子的伶人打发走,装模作样地一抬手,请小珠和司虹上桌吃饭。


    司虹也被刚刚那出变脸的戏吓到了,浑身紧绷,拿起筷子并不敢动,只怕饭菜里面会有毒,并以目光暗示小珠也不要碰。


    小珠抿抿唇,对头目说:“你们还要把我关多久。”


    头目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霍太太——好吧,暂且叫你霍小太太,你自己要求到餐厅来,怎么又说些倒胃口的话?”


    小珠似乎生气了:“你别跟我说那么多,你现在把我放了。”


    头目怒容渐起:“大小姐,你以为我是什么大善人?”


    他们两个说话时,司虹趁没人注意悄悄打量周围。


    她敏捷地扫了一圈,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正感到失望,目光又在某个方向停了下来。


    小珠被威胁,害怕了似的,不再惹怒头目,低着头拨弄了一下碗筷。


    余光瞥见身边的司虹一直盯着右前方,于是跟着她往那边看。


    什么也没有,只是从她们这个视角能看到,水面上反映着一个时不时跳动的绿点。


    按照水面反射的角度推算,那个绿点所在的位置,应该在隔壁的船长室。


    小珠顿了顿,转头看向司虹。


    司虹也看着她,眼神很复杂,仿佛有一点冲动,但紧随而来的是泄气。


    无论她想尝试什么,现在都做不了。


    她们正处于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


    看着这两人对视,头目又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


    “你们商量了那么久,决定好谁来当霍夫人了吗?”


    司虹朝他看过去。


    头目摸出一把匕首,抵在桌布上前后擦了两下。


    “反正我们只需要一个霍夫人。另一个嘛——”


    司虹微微蹙起眉,朦胧意识到了什么。


    小珠没有理睬他,低下头拿起碗筷,夹了一块鱼肉进嘴里。


    “不要!”司虹来不及多想,惊呼出声,伸手拨开小珠手里的筷子。


    小珠望她一眼,眸光冰冷:“干什么。”


    司虹惊呼:“不要吃这里的东西。”


    “那我要饿死吗?”小珠瞥向头目,“你也听到了,只有一个人能活。”


    司虹轻轻晃了下,眼睁睁看着小珠往嘴里用力塞了几口饭菜,硬是吞咽下去。


    头目看她们争斗,觉得很有乐趣,还在一旁煽风点火。


    “你怕死,你也怕死……哈哈哈,好得很,两位大小姐,要是吃完了,就回你们该去的地方吧。”


    小珠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司虹神色难看,也跟着离席。


    两人又被押着离开餐厅,小珠走了几步,忽然呼吸急促,捂住口鼻,委顿在地。


    司虹吓得不轻,连声问她怎么了。


    小珠倒在地上,面皮已经涨得通红,用力吸气,喉咙两侧都鼓出两个小包。


    头目闻声赶出来,见状怒叱:“去你的,别讹老子,饭


    菜里可没下毒。”


    “我是,过敏,给我拿药……仙特明,有吗……”小珠痛苦地抓着自己的颈侧,挠出一道道红印,在地上打滚,拽着不知道谁的裤脚,“救救我,求你,我给你钱,很多钱……”


    头目半信半疑,把旁边的人派走去给小珠找这种过敏药,小珠弓着脊背,瞥了一眼司虹。


    司虹忽然福至心灵,片刻也没犹豫,转身横扫腿踢了头目一脚,脚后跟扎扎实实踢在后者右耳上,换来一声痛呼,司虹死死捂住他的嘴,和他缠斗起来。


    最多能拖延两分钟,小珠飞快从地上爬起来,推开旁边船长室的门。


    她胸腔里咚咚跳得飞快,心里祈祷着,目光四下飞速地寻找,终于在墙边找到闪着绿光的机器,形状也是司虹所描述的,正方形大铁盒。


    小珠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按下按钮,发射器亮起红光,司虹在门外拼尽力气压制头目,朝她喊道:“按第二个键!连续快按五下!重复!”


    小珠依言照做,重复到第三遍时,没能按完,左后肩遭到重击,被踢到一旁。


    来人了。


    她回头看司虹,司虹已经被控制住,头发凌乱,嘴角带血,也正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犹豫和恐惧。小珠咬紧牙关,被人混着脏话一边怒骂一边扯了下去,单独关到了底舱的船板底下。


    这底下是一个空洞,悬吊着一个铁笼,水面混着柴油,黑腻冰冷。


    小珠被推进去,两只手之间的锁链和锈蚀的铁笼碰撞出混乱的声响,铁笼门被关上,毒贩放松绳索,铁笼浸入水中。


    小珠来不及呼吸,紧紧地闭上眼,呛人的液体仓促挤进她的呼吸道和口腔。


    头顶毒贩的大骂声已经听不清了,黑暗像活物一般缠绕着她,吞噬了所有声音、光线,甚至时间。


    五秒过后,铁笼被往上提出些许。


    小珠晃动着靠在铁笼栏杆上,被电流刺得浑身痛到发抖,抓紧自己的手臂竭力挪开,跪倒在铁笼底面的木板上。


    冰冷的江水漫过她的腰际,水流顺着脸颊和头发往前流淌,小珠咬紧牙关,趁着空隙再次深吸一口气,很快又被沉入水中。


    窒息和疼痛蔓延全身,她的呼吸带来的一半是氧气一半是疼痛。


    铁锈味像生锈的刀片刮擦着气管,顺着鼻腔在脑海里爆炸,死亡的恐惧像往喉咙里吞碎玻璃,本能逼迫着她求饶。


    小珠攥紧掌心,竭力仰起头,让最后一点空气在鼻腔里苟延残喘,肮脏的江水不断在她身上拍打,让她如同一枝枯枝在水中摆荡,但她意识却很清醒,在脑海里重播刚刚自己按下那个发射器的画面。


    她想象着,她按下去的按键变成了带有详细坐标的求救电波,从长长的长长的空中跨过,终于抵达了霍临那里。


    小珠在心里祈祷,也许她运气够好,霍临现在可能已经发现她不见了,可能会打开司虹说的那个什么接收器,能够收到她的信号。


    几次沉浮之后,小珠已经很难再靠自己的力气在木板上跪稳。


    她不得不抓住了通电的铁笼栏杆,触电的疼痛已经和身体里四处乱窜的濒死感混在了一起,无法再给她带来多余的反应。


    瞳孔渐渐模糊焦距,小珠看见自己泛白的指尖漂在浑浊水面,像会渐渐泡得肿胀的蚕蜕。


    视野正在缩小成几乎眼前的一个点,小珠在想,霍临找到她时,她会是什么样子。


    能像冰一样在水里融化掉吗?否则的话,就太难看了。


    她再一次被完全浸没到水中。


    不知道是次数多了,身体多少适应了些,还是小珠已经失去了掌控自己身体的能力。


    她在水下睁开了眼睛,眼前是漂浮的枯叶,发动机搅动的黄绿色水流,还有前方被劈开的波浪。


    她在水里因浮力而滞空了短暂的瞬间,静静地看着那道波浪,然后,砰的一声巨响。


    小珠被同时拉离了水面。


    她没有再被沉下去,江水泡在她的下巴上,时不时漫过她的鼻息。


    小珠过了半分钟,才恢复一点清醒,意识到旁边已经没有人。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对她行刑的毒贩忽然之间无影无踪。


    难道是那些毒贩决定让她自生自灭了?


    小珠想不明白,她的身体现在痛得几近爆炸,也不适合做任何思考,只是本能地挪到边缘,伸手越过铁笼,忍着被轻微电流穿过的疼痛,抓住铁笼旁边的绳索,竭力往外扯了扯,把自己往上拉了一点。


    她得到了多一点点的呼吸,但是她很快就会脱力,坚持不了多久。


    就在这个时候,她又听见了一声巨响。


    小珠反应过来。


    在水下滞空的瞬间,她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只是被流水过滤,没有现在这么清晰。


    听起来像是,炮弹的声音。


    小珠听见上方兵荒马乱,枪声,吼叫声,是有人来了。


    救援的人吗?


    还有噗咚噗咚的落水声,有毒贩跳江逃跑。


    小珠想明白了,着急地想喊,想提示,却发不出声音,她只能祈祷来的不管是谁,都能把这些坏人一个不落地全部抓住,千万不要放过任何一个。


    小珠努力地从船板底下到处看,看到另一艘船的影子。有一个人被很紧张地抱了上去,套上救生衣,带走了。


    是司虹吧。


    司虹得救了。


    太好了。


    小珠手上脱力,绳索从手中滑走了一截,她又往下坠了坠。


    ……对了。


    能不能有人来救救她。


    可是船已经走了。


    小珠茫然地看着江水里,自己眼睛的倒影。


    好像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再一次希望,人在水里死掉以后能像冰一样融化。


    不要被留在囚笼里,变成一只泡胀的、丑陋的蚕蛹。


    忽然,小珠的身体变得很重。


    她跪在了木板上,稳而快速地往上升。


    小珠若有所觉,仰起头往上看。


    霍临出现在孔洞上方,手心里拽着她笼子的绳索,一圈圈往回拉,双眼死死盯着她,通红得要滴血。


    第62章


    霍临拽着绳子的手很紧,仿佛生怕这根破旧的绳索会在中途突然断了,于是连在另一头的小珠和铁笼一起掉进江水里,不见声息。


    好在没有意外发生。


    小珠被拉了上来,霍临的手指砰的一声抓住了铁笼的栏杆,暴力地扯开,小珠像一把湿透的水草,落进霍临怀里。


    她抬头看了霍临一眼,短促的,很用力,来不及多说什么,就被霍临紧紧捆在臂弯之间,用力的程度仿佛不惜将她拦腰截断,也要让她融化在他的骨血之中。


    霍临紧紧将小珠捆绑在自己的左胸口,托着她让她抱住自己的肩背,脚步声急促,霍临迈开长腿疾步而行,穿过几道门,来到视野宽阔的甲板上,直奔船尾。


    小珠像只小猫崽一样趴在他肩头,努力睁开眼睛,看见一片狼藉。


    货船的控制室已经被炸毁,龙骨和舱壁裂开好几处大口子,正在一刻不停地被江水冲刷,过不多时就要彻底断裂,到处都是打斗和武器留下的痕迹。


    霍临把小珠放在一个木箱上,单膝跪地检查她全身上下,寻找着伤痕。


    他的掌心很大,手指又有力又粗糙,从小珠的各处皮肤经过,唤醒她尚且身处人间的钝痛。


    她虚弱地抓住霍临的手腕,往外推了推:“我没事。”


    她一出声,霍临唰然抬起头,凶狠地盯着她,一把将人扯下来坐在自己跪着的大腿上,用她全身的重量感受着她的存在,紧紧环抱着,低下头吞吃一般地竭力亲吻,痛苦和失而复得的喜悦同时席卷着心脏。


    小珠嘴唇上被锋利的牙齿啃出几处伤痕,迅速变得红肿,她也没有反抗,直到霍临松开她的唇齿,大掌包着她的后脑勺把她的脸


    用力砸在自己胸口,小珠听见他强劲急促的心跳,和她自己大脑里混乱的鼓点搅合在一起。


    喀拉、喀拉的声音不断传来,从远到近,小珠偏头,看见藤蔓一样的裂痕在甲板上蔓延,承载着驾驶舱和发动机的船头已经在渐渐往水下沉了。


    她只看了一会儿,脸颊又被霍临的手掌捧住,摩挲着掰正了,只许她和他双目相对。


    “这条货船已经损坏了,毒贩离开前炸毁了动力系统,这里不能久留,救援的人先离开了。”他低声快速地解释,双目像在沙漠中一样焦渴地黏在小珠脸上。


    说完一句话,霍临像是难以忍耐,又低下头来亲吻小珠的眉心、鼻梁,啃咬她的鼻尖。


    小珠在他的亲吻里含糊地问:“司虹怎么样了……”


    “你知道她的真名?”霍临有点意外,但并没有花时间去纠结这些,“找到她时她已经昏迷,但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小珠累得大脑混沌,不过仍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推开他:“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收到了求救信号。”霍临百忙之中抽空回答她,但误解了她的提问,“很幸运,我们正分头寻找你,我刚好找到了附近,所以来得……及时。”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口,话音里满是不情愿和不自信。


    其实那不能算及时。


    小珠在水下铁笼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模样仍像一把尖刀剜着心头肉,霍临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抚摸小珠的脸颊,确认她还在自己眼前。


    小珠的脸被他搓扁揉圆,双眼定定地直视他,声音虚弱,却坚定得不容糊弄。


    “你们明知道这艘船要沉,救到了司虹,也不知道是我发的信号,所有人都走了,你为什么留下来。”


    霍临的目光很深,小珠浑身被江水冷透了,也能感觉到他双眼的温度,在注视中透过皮肤,落在骨缝里燃烧。


    “我想找找看,你有没有可能在这里。”


    小珠眼睛有点湿,她眨了眨,好在她的眼睛早就被江水浸得通红,应该并不显眼。


    “如果我不在呢?”


    霍临似乎害怕这个问题,死死咬着牙关,腮帮绷得僵硬如铁,沉默地凝视小珠许久,最终用力呼出一口气,再次把她用力塞进自己胸膛里,恨不能把她吃了。


    他没回答,把脸颊贴在小珠侧旁的头发上,用嘶哑的气声低喃和请求,试图拒绝想象中那个最坏的结果:“不要离开我。”


    浑身湿冷的小珠很快感受到一些热热的液体沾染在她头发上,她被迫仰着头,靠着霍临的胸口,泪水终于放松地流出来。


    劫后余生,怎么可能不后怕,如果不是霍临像个傻子一样,宁愿留在要沉的船上碰运气也要来找她,她现在恐怕已经没有呼吸。


    霍临紧紧搂住小珠,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熨干她身上的潮湿,不断地摩挲。


    但他们所处的甲板也并不平静。


    “隆——”海水灌入船舱的轰鸣声在江面上回荡,像某种巨兽的喘息,小珠默默抓紧霍临的衣领。


    霍临顺着她的动作回头看了一眼,总算抽回些许理智,像抱着一个婴孩一样轻松地搂着她站了起来,沿着尚算完整的走廊往船尾深处走。


    在他们行动的时候,龙骨已经彻底断裂了,带着驾驶室的前半段船舱呜咽着倒竖起来,接着慢慢沉进了江水里去,那种景象看着十分骇人,简直像被江面吞吃掉了似的。


    而他们所在的后半段虽然还算平稳,但也在渐渐失去平衡,水面不可遏止地从下往上攀上来,甲板的角度在渐渐变得倾斜,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歪斜的船尾吊架上,挂着唯一的一艘救生艇。


    霍临把小珠轻轻放下,动作利落地拆绳。


    那艘救生艇体积很大,能容纳将近二十个成年人,在吊架上用手腕粗的麻绳缠了一圈又一圈,每一下都是几百斤的拉力,霍临看起来却很轻松。


    货船的残躯被江水冲得晃荡,小珠扶着旁边的木架才能坐稳,霍临靠着底盘却根本不受影响,拧腰翻腾,“砰”的一声巨响,将那艘救生艇放了下来,靠在船体边缘。


    霍临把小珠抱上救生艇,试着往下推了推,救生艇往下滑了一点,小珠失重,紧张地握住霍临的手臂,换来一声轻笑。


    霍临安抚她:“现在还太高,等船再往下沉一些就把救生艇推下去,你抓紧扶手,对,就是这里。”


    小珠照做,殷殷地抬头看他。


    霍临又笑了笑,低头轻吻她的嘴唇:“别担心,等会儿我就跳下来,和你一起。”


    小珠呼吸稍缓,正想说什么,忽然戛然而止。


    那一瞬间她大脑麻木,手比理智更快反应,用力往外推霍临:“小心——”


    顺着正在沉没的船板,一个黑影不知何时爬了上来,背对着茫茫的汹涌江水,手里举着一把步枪,对准了他们。


    是那个头目。


    他趁乱潜藏进水下,等到霍临把救生艇放下来,他才露面来抢夺。


    船将沉没,只有靠救生艇才可以离开。


    霍临没有回头,不必回头,从小珠的反应中有所猜测。


    不仅没有顺着她的力道退开,反而强硬地靠上前,将小珠完全罩进怀抱之中。


    同一刹那毒贩的枪口没有丝毫犹豫,连续射出多发子弹,清空了弹匣,其中有两颗分别打中霍临的左肩和后腰。


    霍临靠倒在小珠肩上。


    小珠撑着他的身体,被笼罩在带着霍临温度的黑暗之中,听着枪声,瞳孔都涣散了。


    泪水仿佛失去闸门,疯狂在脸上漫溢,空白了好一会儿,颤手想去捂他身上的伤口,却听见霍临在她耳边沉重地喘了声。


    子弹打在防弹衣上,虽不致穿透伤,但仍然很痛。


    即便是霍临也缓了一会儿才回过气来,抓住小珠要移出他保护范围的手,把她整个人塞到船舱栏杆之下的高度,叮嘱:“别动。”


    小珠隔着眼泪,人傻傻地看他,心腔仿若起死回生,蹲着点点头。


    霍临回身扑向毒贩,两人重重摔在湿滑的甲板上,扭打成一团。


    霍临的拳头狠狠砸在毒贩的下颌上,骨头撞击的闷响在空荡的甲板上格外清晰。毒贩踉跄后退,后背撞上倾斜的船栏,霍临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箭步上前,左勾拳迅速砸在对方太阳穴上,接着连续勾拳。


    毒贩的脑袋猛地偏向一侧,鲜血从破裂的嘴角甩出,不受控制地翻出白眼。


    霍临收回带血的拳头,回首摸向后腰别着的手枪,却发现毒贩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右上方。


    毒贩头目的脚跟精准地踢中甲板上一个不起眼的金属凸起。


    霍临听到头顶破空的风声,本能地侧身原地翻滚,刚好躲过一架呼啸砸来的吊钩。


    吊钩擦着他的肩膀砸进甲板,飞溅的木屑划破了他的脸颊,地面潮湿,手枪滑脱出来,落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毒贩头目已经扑向三米外的木箱,取出一把尖锐的鱼枪。


    鱼枪尖锐的冷光从上至下,顶住了霍临的腹部,霍临伸手去够枪的动作被迫静止,两相僵持。


    江水越来越多地漫上来了,卷住了霍临的脚踝。


    霍临慢慢地抬起左手,向天空举起。


    “我们可以一起离开。”霍临与他谈判,“救生艇完全坐得下。”


    “离开?去哪?”头目嗤笑,“两个小时前仰光发了全面通缉令,是你的手笔。你要抓我,我还跟你走?我是傻逼?”


    霍临冷静道:“现在我和你都是被困的受害者,我没有资格审判你。你是否有罪要等法庭判决,但无论如何,你有求生的权力,而我百分之百尊重,绝不会在救生艇上对你动手。”


    对方的神色隐有动摇。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得很。


    他在等支援,霍临在等救援,不知道谁会先来。


    但现在要紧的是先活下来。


    头目望了一眼船边的


    救生艇,嗤笑一声。


    “可以。”他舔了舔牙齿,“不过,你要让我享用一回那个霍夫人。”


    刹那之间,霍临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放弃了谈判,背靠地面挺身弹起,顶着鱼枪尖锐的钢箭硬生生抓住了甲板上的手枪,钢箭穿破软质防弹衣,深深扎入他的腹部,不知道戳进了哪个器官。


    只花了零点几秒,霍临反身瞄准开枪,箭头在他身躯里转动,搅出更加剧烈的伤口,鲜血涌出,混进江水里被稀释。


    眉心连续中弹,头目唰然倒地,霍临踉跄着站起,又在几个要害处补了几枪,确定对方死得不能再死,尸体从湿漉的甲板上慢慢滑落,沉进了江水之中。


    霍临坚持着勉强收起枪,抓着腹部的钢箭慢慢抽.出,叮当两声扔在地上。


    低头看了一眼汩汩冒血的伤口,撕下船边的一片布带草草包扎。


    这样的包扎当然是收效甚微的,血仍在涌出,霍临口腔里泛起血沫,被他吞咽下去,走回船边,伸手搭在救生艇边缘。


    小珠确认了他的手指,才探出脑袋。


    刚才整个过程她听从霍临的指令,蹲着没有乱动,她只能听见混乱的打斗声,心脏已经快要拧成了肉条,正惶惑不安。


    霍临抚摸了一下她的眉眼,对她露了个浅浅的笑容,告诉她没事了。


    小珠终于长松一口气,搭住他的手指,问他:“我们可以走了?”


    霍临点点头,吸了一回气,半弯腰发力,将救生艇往下推。


    小珠抓紧扶手,一阵剧烈的颠簸,她跟着救生艇落到水面。


    霍临翻越栏杆,从半空中俯视她,背着光,被剪成一道边缘刺目的黑色剪影。


    小珠仰起头朝他伸手,滴答,雨水一样的血水,落在她鼻尖上。


    第63章


    血滴在鼻尖上溅开,沾染到睫毛,眼前晕出一片红色。


    小珠不确定地伸手去摸,看着手指上的鲜血发愣。


    血珠在船板上越聚越多。


    霍临抓着栏杆的手松开,沿着船舱滚了一圈卸力,落到救生艇上,手臂有意无意地护在腹部。


    “哪来的血。”小珠怔愣地跪坐,喃喃着,伸手去拉霍临的手臂。


    但很快被霍临反手抓住。


    霍临的手指冷但有力,牢牢地攥着她,把她的手慢慢拉向了自己的腿上,用掌心包裹住。


    “没事。”他语气淡淡的,靠在座位上,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小珠定定地看着他。


    “这艘救生艇没有动力系统,只能靠人力划桨。”霍临四下扫视一圈,“萨尔温江地势多变,不适合贸然行动,我们就在这里等救援。”


    “……好。”


    她答应得很乖,霍临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曲起食指,用指背蹭蹭她的面颊。


    “别怕,大概需要等一小时。”


    “好。”小珠仍是顺从地应声。


    不远处,货船已经半沉,江水的腥气充斥着口鼻,江面上暂时风平浪静,偶尔萦绕着几只翅膀巨大的水蚊子。


    他们只需要等一个小时,就能得到完全的解脱和安全。


    霍临看着小珠,唇边的浅笑慢慢落了下去。


    冷汗从他额头上渗出来,小珠膝移过去一些,用掌心替他擦掉。


    霍临换了一只手来抓她,把她的掌心递到唇边轻吻。


    他的唇也是冷的,声音很苦。


    “对不起。”


    小珠的手指停留在他鼻梁上。


    “我让你遇到很多危险,你本不需要遭受这些。”霍临的语气低得不能再低,仿佛陷入了一滩泥潭里。


    小珠用力深呼吸。


    他需要道歉的是这件事吗?


    霍临靠在形似长椅的座位上,比跪坐着的小珠略低些,仰视着她。


    目光时而闪烁:“你怎么会知道司虹的真名。”


    “她把我也当成了警察。”小珠毫不讳言,“我已经知道了,你们一直在骗我。”


    霍临忍不住虚飘地挪开脸,但又很快移回来,对小珠竭力展示着诚恳。


    “也有一些是真的。”


    “哪些?”


    霍临抿抿唇,一一细数。


    “周义永不是警察,他确实是我的管家,很多年前就在照顾家里的生活。”


    小珠有点惊讶,但又不是很意外,周义永确实和其他人有着明显的区别,她以前只以为是年龄和性格的差异,现在才明白,她和周义永可能是这里唯二的两个“平民”。


    小珠嘲笑他:“你真是大少爷。实施地下行动还要带着管家,你怕把自己饿……晕吗。”


    霍临有点冤枉:“不是这样。正常任务我肯定不带的,但是做卧底首先要符合身份特征。我会做饭,也会洗衣服,什么都会,不会饿死自己。”


    小珠盯着他,突然捂了一下他的嘴,又问:“还有哪些是真的?”


    霍临想了想:“一开始,你从我身上拿走的那枚胸针,那确实是我母亲的家徽。”


    他说的是那个伯利恒之星。


    小珠还记得这个名字,也记得他出生时的祝福。


    “不过,万岩成误以为我母亲是出自旁支,其实不是。我母亲在法国掌管着她的家族,很多年没有与我一同在公开场合露面,正好可以策应我的行动。”


    “扮演另一个人是非常复杂困难的事情,需要加入一些真实的内容才能成为戳不破的谎言。”


    霍临说着,又仰起脸来看着她,长而湿润的睫毛时不时忽闪,似乎还想说什么,又紧紧闭着嘴。


    小珠摸了摸他的睫毛,低声说:“还说你不是大少爷。”


    霍临并不服气,但忍住了没反驳,闭上眼任由小珠把他的睫毛根撩得痒痒。


    小珠玩了一会儿,说:“所以你会为了加入一些真实,跟任何假扮你妻子的人假戏真做吗?”


    霍临差点弹了起来。


    要不是腰腹的伤口阻拦了他,霍临已经把这艘救生艇掀翻了。


    “不是,不会。”霍临唰地睁开眼,凝视着小珠,“我说过了,我只想和你结婚。”


    “可是我什么都不懂,对你们来说是个巨大的变数,你不怕我会毁了你们的计划?”


    霍临蹙了蹙眉。


    小珠抚平他的眉心,轻轻地说:“还是说,你从一开始就很有信心,能够控制住我,能一直把我蒙在鼓里,不会给我打扰你们的机会。”


    霍临张了张嘴。


    这个说法很刺耳,但是好像与他所做下的事实并无差别。


    小珠轻轻笑了一声,笑得霍临毛骨悚然。


    她是有多生气?


    他试图撑起身体坐直一些,面对面地平视小珠,更好地观察她的神色,但被小珠伸手按了回去。


    “我还没问完。”小珠接着说,“那又为什么,你那么笃定我会同意扮演这个霍夫人?”


    她还记得霍临对她说过的话。


    他说他们就算当一对怨偶,也要做真的夫妻。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随便。”小珠的声音轻轻的,从霍临的视角看小珠的表情,有些扭曲,嘴角翘着,但辨认不出那是不是笑。


    小珠说:“因为你以为我是妓.女,当然可以逢场作戏。”


    霍临怔住了,脸色霎时白了几分。


    他明白过来,小珠听到了他最开始和江席言的谈话。


    那时江席言怀疑小珠的来历,要把小珠赶走,他被逼急了,脱口而出了对小珠身份的揣测。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错得很荒谬,而就算没有猜错,他同人私下里议论小珠的隐私,也是极不礼貌的。


    霍临一向


    自负,身周到处都是敬仰他的目光,而他从来不屑一顾。


    现在却忽然意识到,小珠对他的初印象其实很差。


    或许差到了极点。


    在不合时宜的节点,霍临感到前所未有的灰心。他不敢去想这些日子以来,在每一个他自觉幸福的时候,小珠是如何看待他的。


    霍临浑身冰冷,手脚麻木,不自觉地仰视着小珠,仿佛在向她请求一个额外的宽恕。


    小珠开口了。


    却并不如他所希冀,给他宽宥,而是轻淡地一字一句念出她的批语。


    “你自大又独断,摆弄别人,就像摆弄你手里的泥娃娃,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讨人厌。”


    他不知道。


    从前敢对霍临说讨厌的人大概只会换来他鄙夷的眼神和“你算什么东西”的表情,但是现在,他听着这些,脆弱地躺着,伤口的血汩汩往外冒得更快了。


    小珠往下瞥了一眼。


    她蹭过去一些,扶住霍临的肩膀,让他的头躺在自己的腿上。


    霍临双眼通红,牙关紧咬,目光已经开始有些模糊,神思不属,但执拗地牢牢攥住小珠的手腕。


    不远处沉没的货船彻底断电了,照明灯闪烁两下熄灭,今夜无月,江面陷入彻底的死寂。


    小珠用力眨了眨眼,才能勉强看清霍临的五官。


    她任由他抓着手,拖着他移过去,覆上他的面颊,慢慢地描摹,从他的眉骨到下颌。


    “讨人厌的大少爷。”


    她很轻地数落他,听见霍临在黑暗中变得用力的呼吸。


    他好像想不甘心地反驳什么,或再争取一些什么,但他显然已经处于完败之地,再无可分辩的余地,因此只有沉默。


    小珠却不放过他,霍临闭嘴不语,小珠又拍他的脸颊。


    “和我说话。”


    霍临迟钝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说什么?”


    “……就说那个郊外的房子。”


    霍临用了些力气睁大双眼,似乎多了点精神,想象起来。


    “好,那个房子,应该要有一个院子,你可以种花,你喜欢种花。还有,要用米色的窗帘,你喜欢米色的窗帘。应该要在风很好的地方,你可以荡秋千……”


    “还有下午茶。”小珠提醒他。


    “对。”霍临点评,“我不喜欢下午茶,太甜了。”


    “那是谁喜欢?”


    “我母亲。”霍临说,“她有这个习惯。”


    小珠慢慢地问他:“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霍临艰难地想着形容词,他显然不是一个很擅长描述的人,“她很高,很瘦。对了,她很期待有一个人加入我们的家庭,我们家人常常多地分居,很冷清,你来了,她会很高兴的……小珠,好好待着,再等一个小时,你就会安全了。”


    霍临说到中途,眼睛已经慢慢闭上了,大概对自己说的内容都没什么意识。


    小珠手指蜷了蜷。


    她眼前出现一位高瘦的、自我要求严格的法籍女士,她的人生如此优雅,对自己的儿子也应该是抱有很高的期待。他们忙着自己的事业,但也没有忘记亲情,这是一个很幸福的家庭,在等待同样幸福的人加入。


    小珠低头,晃了晃霍临的脑袋。


    霍临已经昏睡过去,无法再回应。小珠撕开自己的衣摆,把他腰腹处的伤口重新包扎了一遍,再回来紧紧地搂着他,不叫他快速失温。


    一个小时。


    她相信霍临的估算,只是抬头看这黎明前夕的森然江面,并不知道援救的希望会从哪个方向来。


    穹宇寂静,天边只有一点微光。


    霍临浑身寒凉,小珠犹豫过几次是要叫醒他让他保持清醒,还是让他就这样休息一会儿。


    好在霍临呼吸渐渐平稳,没有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只需要再等一个小时,霍临就能得到妥善医治。


    远远的地方,有一道亮光闪了闪。


    江面泛起波澜,轰隆的声音响起,有摩托艇在靠近。


    小珠凝神戒备,绷紧坐直了。


    那只摩托艇带着探照灯,灯光在江面上四处搜寻,时不时朝这边扫过来。


    小珠用手挡着强光,从缝隙间竭力去看船上的人。


    距离太远,又隔着强光,并不能看得很清晰,只能看见大体轮廓,肩膀耸起,脖子前倾,用一件宽大老旧的连帽衫挡住自己的脸。


    不像霍临的人。


    小珠下意识低头看霍临,霍临面色苍白,触手冰凉。


    她心脏又咚咚飞快跳了起来,弯下腰在霍临身边摸索,终于摸到了霍临用过的那把手/枪。


    小珠把霍临轻轻放在船板上,趴在救生艇边探出一点点,再次仔细观察。


    确认江面上只有这一艘摩托艇,而且对方还没有发现她。


    强光来回扫动,小珠眼睛被晃得作痛,终于看清了摩托艇上那人穿的外套。


    跟殴打阿曾的人穿的一模一样。


    小珠额上渗出更多汗水,死死握紧那把枪,试图对准摩托艇。


    摩托艇在快速移动,时不时扭动路线,极难瞄准。


    小珠快速换了两口气,用力吞咽,收起枪到背后,站了起来。


    她变得非常显眼,摩托艇上的人立刻看到了她,夜空中响起一声猴子似的得意尖啸,摩托艇朝她这边飞驰过来,轰鸣声迅速逼近。


    小珠两脚分开,与肩同宽,迅速从身后拿出手/枪,左手托住右手手腕,瞄准朝她直线驶来的摩托艇。


    摩托艇正面有一块防弹玻璃,正好反射手电筒的强光,亮点很明显。


    摩托艇在飞速靠近,很快近在眼前。


    小珠瞄准着亮光,扣下扳机。


    一枪,两枪,三枪。


    都准确地打在了同一个位置,防弹玻璃破碎,第三颗子弹穿透进去,正中驾驶者右眼。


    男人痛苦哀嚎,摩托艇停了,小珠快速地移动位置,又对准他的眉心补了一枪,这一枪打歪了,没有正中,但对方已经不再动弹。


    小珠不敢放下手枪,大力喘气,等了好一会儿,仍然没有见到那个男人有任何动静,才终于缓缓蹲下来。


    把枪放下,小珠沿着救生艇边缘跳进江水里,游到摩托艇附近,爬了上去。


    她掀开男人的连帽衫,看到他脸上丑陋的纹身,被狰狞而下的血流掩盖。


    小珠分辨不出他是否还有生机,踹了他一脚,把他拖到水边,扔了下去,自己也跟着跳下去,按住他的脑袋,在水里等了五分钟,才放开。


    小珠浑身已经被血水浸透了,她爬上摩托艇,关掉探照灯,休息了好一会儿。


    毒贩比霍临的人更了解这里的位置。


    在等到救援之前,可能还会有毒贩来试探。


    哪怕是能带回去一具尸体,也足够他们“立功”。


    摩托艇的钥匙还插在上面,小珠尝试去启动,原理和汽车类似,或者说更简单,油门,方向盘,小珠试了一会儿,真的驾着摩托艇往前蹿了半米。


    小珠有点激动,如果她把霍临搬到摩托艇上来,是不是就可以带着他离开。


    但很快这点激动烟消云散,她不熟悉周围地形,更不知道毒贩的窝点在哪个方向,贸然行动和送死无异,而且还会耽误救援。


    打消了这个念头,小珠放弃摩托艇,又游回救生艇上,重新跪坐到霍临旁边。


    她从凌晨的江水里出来,现在浑身恐怕和霍临一样冷,不敢再去碰他。


    小珠用木桨把救生艇稍微移动了一下位置,划到一个相对更隐蔽的地点,背面环着石头,可以隔绝视线。


    她背对霍临坐着,手里拿着枪,一瞬不瞬地盯着正前方的江面。


    她会守着霍临,直到救援抵达。


    第64章


    等待的时间每一分一秒都很漫长。


    紧绷着神经长达十几个小时,小珠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感到疲惫,但她必须保持清醒。


    在生理极限条件下,思维也会极端活跃。


    小珠从来是不喜欢思考未来和过去的,居然跳脱地回忆起了很小的时候,在福利院里的画面。


    那里除了教识字,和基础的算数,几乎不再教别的内容,哪怕是十几岁的孩子也停留在这个水平。


    福利院里也没有考试,只偶尔会有一些穿白大褂的人拿着纸板给他们看,让他们说出纸板上的墨点组成了什么图画。


    很多人支支吾吾,小珠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但每一次她都能答上来。穿白大褂的人说,


    这是用来测智力的。


    这点小小的评价也会让小珠很开心,问白大褂,那她都答对了,是不是说明自己很聪明。


    穿白大褂的人说,不是,只能说明你很正常。


    然后他拿起笔和本子,走开了,一边自言自语着,奇了怪了,这么正常的小孩也没人要。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再照镜子,看见镜子里一个没人要的小孩,都会下意识地想,是她哪里有没检查出来的问题,才会被抛弃。


    很久之后,小珠才知道是否被需要和她是否聪明没有关系。


    被需要是一场天时地利的幸运。


    小珠本来认定自己最大的价值就是帮玛温养好两个孩子,后来玛温死了,她生命的价值也仿佛消失了。


    然而,她又意外地被训练成了一个霍太太,看了很多从前看不到的风景,认识了很多人,经过了很多事。


    她从前以为自己的卑微是她生来渺小,但即便被捧成一个富太太,受到很多尊重,也学习了很多以前从没有机会学习的东西,但仍然没有任何改变。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她的卑微来源于她自己对着镜子念下的那个困住自己的咒语。


    你是没有理由地被抛弃的,无价值的,不需要的。


    直到现在,这个咒语才被打破。


    阴差阳错,她尝到了被人平等地信任、倚靠的滋味,对方完全不知道她的来历,对她没有任何额外的滤镜,把她当作一个真正的同伴那样对待她。


    虽然这种体验很短暂,但也很珍贵。


    她终于能从旁人的眼睛里看见真正的她自己。


    一个长大了的、完全独立的、值得被需要的人。


    她喜欢这样的自己。


    哪怕很短暂。


    天已有了蒙蒙的亮光,再要完全亮起来就很快了。


    江面与天际的连线处,又远远出现两个小黑点,时不时交叉,轰隆的声响混在江水涛涛里。


    又是两艘摩托艇。


    小珠握紧手/枪,但心里也很清楚,她无法再有第二次侥幸。


    小珠的衣摆被扯了扯,回身去看。


    霍临睡得并不安稳,紧紧蹙着眉,手指胡乱地使劲。


    小珠握住他,和他十指相扣,霍临喃喃地喊她的名字。


    小珠凑得更近些,看不出他是否有清醒的意识,视线向下滑到他还在流血的伤口,又抿紧唇收回目光。


    又看了他一会儿,小珠低下头在他冰凉的唇畔轻吻了一下。


    “如果你醒来能记得。”小珠悄声说,“要去看我留在盒子里的信。”


    刚好,她已经告别过了。


    小珠慢慢地爬下来,跳到摩托艇上,启动,不怎么熟练地扭转方向盘,摩托艇歪歪扭扭地往前冲,远离了救生艇的方向,小珠打开了探照灯。


    耀眼的白炽光在水面上形成一条通路,长达数十米。


    小珠其实早已做过了死的觉悟。


    她胆子小,从被人拿着枪劫车的时候起,就战战兢兢地脑补过死亡的结局,这十几个小时以来,在她脑海里出现的死法多种多样,可能不能称得上多有创意,但都足够恐怖。


    现在这样,是她没想到的,不过倒比她提前想过的每一种都要不吓人一些。


    江风拂面,小珠浸湿的长发被吹开了,天边泛起些许光亮,或许等会儿就要迎来日出。


    她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两艘摩托艇果然卯足马力朝她追来,小珠收回目光,只管往前开。


    她曾把自己的生命当做筹码放上天平,只为换取一次复仇的代价,但她的筹码现在还可以换到额外的宝物,已经比她想象的要值太多太多。


    这会是一场很绚烂的日出。


    ……


    大脑混沌,唯余电流一般的耳鸣声,揭示着在昏迷中仍高度紧张的身体状态。


    破碎的光芒在眼前化为千万根银针,同时射向虚无的白茫。


    五感归位,霍临睁开双眼,如同从窒息的泥流中挣脱出来,每一次呼吸都像吞进去一把碎玻璃。


    仪器滴滴乱响混着旋翼破空声,霍临瞳孔晃动,眼前黑晕阵阵,不确定自己是真的醒着,还是又一个清醒梦。


    他往四周看,想爬起来,惊起一阵呼声。


    “别乱动!……再补一剂升压药!”一个声音在右侧响起,霍临迅速扭头往右看,眼前被模糊的雾气挡住。


    他意识到自己鼻子上盖着吸氧面罩,肩膀和腰部全被束缚带捆住。


    霍临总算弄明白了眼下的情况。


    医生在直升机上给他缝合伤口。


    霍临急促地喘息,氧气带着刺鼻的气味冲进喉咙,呼气时面罩内部凝结一层白雾,很快又被下一次吸气冲散。


    “又在出血了……不要动!”右侧医生在怒斥。


    有人干脆扣住霍临的面罩揭了起来,快速道:“想说什么,说,然后保持冷静。”


    “小珠呢?”霍临竭力仰起身子,嘶声问,“小珠在哪?”


    江席言慢慢蹙起眉,稍作思考:“我刚回来接手你这边的事情,还不清楚具体情况。我去问问。还有什么问题?”


    霍临盯着他问:“我为什么在直升机上。”


    “我们已经收到命令,必须立刻撤离,你是在萨尔温江上被找到的,情况很危急。”


    霍临又问:“我昏迷了多久。”


    “中途清醒过。”江席言顿了顿,“但你应该已经没有记忆了。为了做手术给你注射了麻醉,所以又昏睡到现在。总共过了大概三小时。”


    三小时。


    直升机不大,一览无余。如果小珠和他一起获救,肯定也被带上了直升机。


    但她现在不在。


    霍临还要再问,医生已经下了禁令,江席言又把吸氧面罩扣回他脸上,调好绑带。


    面罩里的呼气阀随着他的呼吸发出“嘶——嘶——”的节奏,像一条蛇在他耳边爬行。霍临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浅,越来越快,可氧气却像是永远不够。明明有气体涌入,可胸口仍然像压着一块巨石,每一次吸气都只能填满肺部的表层,深处仍然是一片灼烧的真空。


    他最重要的问题没有得到解答,但整个人被束缚得无法动弹,只能拿烧着死寂烈火一般的目光紧紧盯着江席言。


    江席言似乎很忙,不与他对视,很快走开去处理别的事情。


    霍临逮着空隙,向每一个路过他身边的人问小珠的下落,但他们是从国内临时调来的增援,没有人知道小珠是谁。


    缝合结束时,直升机也刚好降落在军用停机坪。


    霍临的担架被直接推入手术室,对伤口做进一步的处理,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放他到了病房,给了他些许的自由。


    霍临用力按铃,几乎是拼命地拍,一被接通就立刻吩咐,叫江席言进来。


    江席言来得很磨蹭。


    他站在医院雪白刺目的墙根边,隔着淡蓝的悠悠晃荡的床帘与霍临对视。


    霍临眸中的怒火欲燃愈烈。


    “我坦诚,但你不要激动。”短暂的沉默后,江席言认输地举起双手,慢慢走近,“你在被麻醉之前就一直在叫小珠小姐,我立刻派人去调查了。”


    霍临动作凝住,严厉地盯着江席言,似乎在分辨他有没有继续说谎话。


    江席言眉宇间满是无奈。


    “但……小珠小姐根本不在啊。找到你的小队说得很清楚,当时江面上只有一艘救生艇,救生艇上只有你一个人。和你一起去救援的警员说,救下司虹后,他们就先离开去继续营救司虹的同事,你留下来继续在船上寻找,此后就再无联络,也根本没人看见过小珠小姐。”


    江席言打量着霍临,尽管内心是不愿意这样怀疑这位优秀的军人,但他必须根据事实和证据说话。


    “你真的找到小珠小姐了吗?你是不是在重伤时出现了幻觉?”


    幻觉。


    幻觉?!


    听到江席言滑稽可笑的猜测,霍临痛恨至极,怒不可遏,一拳用力锤在床边。


    一个几乎被开膛破肚的人,竟然能把病床锤得震天响。


    江席言吓得立正了,后退一步,不再胡乱开口。


    眼见霍临的怒气无法发泄,江席言给他找了纸笔,霍临垫在被单上写了几个字,划破几次纸背。


    【问司虹】


    江席言遗憾地摇摇头,“她在另一个医院接受诊治,我尝试过了,暂时联系不上。”


    霍临从嗓子眼里发出怒吼,但被面罩遮挡,听起来更像是呜咽。


    他难以接受。


    刚刚还在他身边的人,他们明明很快就要一起平安离开了,现在却变成了别人口中的“幻觉”,他现在应该立刻把所有力量派出去寻找小珠,可江席言跟他说,他们没有办法去寻找一个不知来由和去向的“幻觉”。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愚弄他。


    不安和恐惧如同泥流一般,又堆积到霍临的喉咙口。


    她去了哪里?


    霍临不再搭理没有用的江席言,空茫地盯着自己的手心。


    门被推开,护士扶着推车进来。


    护士轻言细语,摆出几个塑封袋,里面装的是霍临接受诊治时被摘除的随身物品。


    江席言扫了一眼,忽然奇怪道:“枪呢?”


    第65章


    护士赶紧回答没有见过任何枪械。


    她们都受过专业训练,知道随身配枪意味着什么,绝对不敢乱放。


    江席言总算开始觉得不对劲。


    霍临不可能无故丢掉配枪,如果是事出有因,他一定会在意识清醒之后抓紧时间上报。但霍临从未提起过,只能说明他也不知情。


    那么,霍临昏迷时就有另一个人在场。


    所有人都以为霍临叫着小珠名字是腑脏被洞穿之后在说胡话,但若是小珠确实曾经在,而又消失了……江席言打了个寒战,不敢想象霍临会疯成什么样。


    霍临目光微动,伸手扯过那袋染满血的旧衣服。


    为了疗伤,他之前的上衣被剪得稀碎,收在塑料袋里,密封条乍一拉开,血腥味扑鼻。


    霍临在里面翻找,找到一片颜色不一样的布条,紧紧攥在手心里。


    这是小珠衣服上撕下来的,霍临可以肯定。


    稍加一点联想就可以拼凑事情经过。


    他昏迷之后,小珠替他包扎过,而且小珠遇到了严重的威胁,到了需要拿着枪去应对的程度,然后就此消失。


    可他现在已经离开了缅甸,离小珠至少三千公里。


    霍临静坐不语,看似面无表情,补氧面罩却因内部气流紊乱触发了警报,护士赶紧要上前调整,霍临却抬起手,力道坚定地把面罩扯了下来。


    “她不可能从江上平白无故地消失。”霍临嘶声道。


    江席言知道出了大事,再不复之前的轻松,紧张地站着,不敢多说一句废话。


    他已做好思想准备,要承受霍临风暴一般的怒火,但霍临却没有如他所想象的那样失控。


    霍临抬眼盯着他。


    “我不怪你。”江席言也只是奉令行事。当时情况紧急,小珠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搜救人员无法凭借他的呓语判定情形。


    他只怪自己,为什么这都撑不住,竟然昏迷过去,让小珠一个人去面临危险。


    霍临短暂安抚他一句,接着道:“去查周围的船坞,任何能靠近事发地的都查。还有,给我申请直升机,尽快。”


    江席言愣了:“你刚做完手术。”


    按医嘱至少七天不能下床的人,怎么可能现在去用直升机?


    下意识反驳了这一句,江席言就迎上霍临力如千钧的目光。


    他喉头一滚,更多的话只能收了回去。


    江席言终于明白,霍临已经彻底疯了,只是现在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挡他去寻找小珠,所以他不会允许这种疯狂现于人前,用看似理智的言行安排着一切。


    而江席言,现在已经是戴罪之人,没有立场再质疑霍临的任何吩咐。


    江席言止住所有思绪,应了一声转身快步出门,霍临又拿起手机拨了几个电话,对另外几个人安排了同样的工作,以确保万无一失。


    在旁边准备换药瓶的护士听到他们的谈话,战战兢兢地躲到门后,小声把自己听到的内容报告了护士长,不到五分钟,霍临的主治医生就出现在病房,对霍临破口大骂。


    霍临靠在病床上,眉眼八风不动,任由这位文质彬彬的教授喷了自己十分钟,趁对方停下来大喘气休息时,又把被强行扣回脸上的吸氧面罩摘了下来,语调十分冷静。


    “安叔,你把我爸叫回来也没用。我老婆不见了,我非去不可。”


    “你、你……”一身白袍的教授指着他,怒目圆睁,“你个犟种!”


    霍临把面罩戴回去,阖上双眼,闭目养神。


    他像截木头,隔绝了世界上其它所有声音,与他再费口舌只是白费力气,渐渐的,病房变得安静。


    霍临仍然没有睁眼。


    窗外天空很亮,日光仿佛能从眼皮里透进来,即便闭上眼,也不是完全的黑暗,因此小珠的幻象也无法得到清晰的显影。


    霍临一遍遍地回想找到小珠的所有经过。


    她被带电的水牢伤得狼狈,她趴在救生艇上小心地看着他,她说他很讨人厌,但是让他的脑袋靠在她腿上。


    他明明已经抓住她的手了,为什么现在她不在他身边?


    那个黎明,他所不知道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珠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黎明前的萨尔温江笼罩在浓重的雾气中,水面看起来是冷冽的铅黑色,远处映着不知何处的光芒,像一枚信标,又像一个陷阱,引诱着人深入。


    小珠死死攥住摩托艇的把手,指节发白,手心震得发痒,其实根本不知道能往哪里去,只知道要离开霍临的救生艇,越远越好。


    于是盯着江面上那遥远的光亮一直向前。


    引擎的轰鸣震得她耳膜生疼,她控制不好平衡,也不敢降低速度,艇身在水面上剧烈颠簸,每一次颠跳都像是要把她甩出去。


    湿冷的江风抽在脸上,身上到处火辣辣地疼,仪表盘显示着她看不懂的图标。


    后视镜里,两盏刺眼的探照灯正撕开雾气,越来越近。


    追了多久了?天边还没有日出的迹象。


    但两批追击者之间的出现相差半个小时左右,小珠猜测他们和他们的负责人一直保持着联络,一旦一段时间后不回复消息,那边就会派出新的人。


    那么她其实胜算很大,只要拖得够久,让这些人以为马上就要抓到他们的目标,霍临那边就不会再遇到新的危险。


    小珠咬紧牙关,狠狠踩下油门,摩托艇猛地前冲,艇首劈开黑水,浪花飞溅。转弯时她动作太急,艇身几乎侧翻,冰冷的江水扑打在脸上,灌进领口,呛得她一阵咳嗽。


    他们的距离在逐步缩小,其中一艘追击艇已经逼近右侧。


    小珠和对方打了几个照面,甚至能看清驾驶者戴着黑色面罩,正在一边把控方向一边试图用枪口瞄准她。


    小珠猛地向左一拐,摩托艇失控般甩尾,艇尾掀起的水浪直接拍向对方。追击者急忙闪避,但距离太近,两艇轰然相撞。金属撕裂的刺响中,那艘摩托艇打着旋栽进江心,溅起巨大的水花。


    小珠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阴差阳错弄翻了一个追击者。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放松,因为另一艘摩托艇没去营救,反而立刻包抄上来。小珠能听到对方引擎的轰鸣,像死神逼近,子弹擦着耳边飞过,在江面炸开一连串水花。她本能地伏低身体,却差点失去平衡,摩托艇歪歪斜斜地冲向一片礁石区。


    礁石。已经靠近岸边了。


    小珠眯起眼,汗水混着江水从睫毛上滴落。摩托艇并不大,也不会多么坚牢,暗礁对摩托艇来说就像潜伏的獠牙,在这一点上,她和那个追击者是公平的。


    小珠深吸一口气,突然调转方向,朝着礁石最密集的区域冲去。追击者果然紧跟而来。


    五秒——小珠盯


    着逼近的黑色艇影,心跳如雷。四秒——喉咙里的血腥气越发浓烈。


    三秒——她能听到身后引擎的咆哮。两秒——


    就是现在。


    小珠把油门踩到最深再猛地松开,在摩托艇即将撞上礁石的瞬间翻身滚入江水,肋骨被失控的摩托艇撞得生疼。


    惯性让空艇继续前冲,狠狠撞上突起的礁石。追击者躲闪不及撞上了尾部,两艘艇的油箱同时爆裂,火光冲天而起。热浪裹挟着碎片四溅,江面被映得猩红。


    小珠卷进水中,很快被激流拍打至昏迷,失去意识。


    霍临的权限可以申请住家医疗,三个小时后,得到脱离生命危险期的判断,霍临立即让医生收拾东西跟他走。


    医护人员带着医疗设备不设防地坐进了前来接霍临的座驾,结果并没有去霍临的住宅,而是直抵机场。


    空旷的停机坪上留出一块给霍临的直升机,一个小时后就会到达。


    几位医生护士吓了一大跳,但立即被绑住手脚,没收了所有的通讯设备。


    江席言给男医生搜身完毕,道了个歉。


    “对不起张医生,等到地方就把东西还给你们。”


    江席言后退一步,走到霍临身边,和霍临对视一眼。


    霍临冲他微微颔首。


    张医生大骂这两人是土匪,但很快声音就变了调。


    因为他看到刚做完手术没几个小时的病人居然撑着病床扶手想要坐起来,立即惊悚大喊:“不要乱动!不要乱动!不想要你的内脏掉出来就别动!”


    霍临并未搭理,他毕竟不可能躺在病床上指挥,他要趁着这个时候摸清身体的极限。


    霍临忍着剧痛慢慢坐直,又慢慢伸长双腿,踩到地上,站了起来。


    江席言看着霍临艰难的动作和额上的冷汗,抿紧唇,眼眶微热。


    霍临尝试走了几步,停下来喘息。


    忽然之间,霍临的手机和江席言的手机一同响了起来。


    霍临撑在墙边,没空管。江席言拿出自己的手机,看到屏幕,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霍临。


    霍临凝住,眉眼轻敛着下压。


    江席言走过去,把手机放在霍临面前,按了免提。


    这边接通的瞬间,霍临的手机也停止了响动。


    “江sir,我们有发现,要向首长汇报。”


    江席言道:“说,首长在听。”


    “今天早上六点调查区域有渔民报告一起摩托艇失事,一艘沉船,两艘炸毁,我们的人介入后在其中发现了首长的配枪。”


    江席言又飞速地看向霍临。


    霍临已经不会动了,整张脸都紧紧绷着,快速而短促地问:“人呢?”


    “事件中发现一个死者,男性,溺亡,年纪在三十岁上下。但另外两艘摩托艇的驾驶者至今失踪,截至目前已经过去八个小时,当地初步判定存活概率不高,已停止搜救,遗体在水中,很难找到。”


    耳际一片尖锐的嗡鸣,什么都再也听不清。


    霍临慢慢地转身,拂开身边的江席言。


    他离开墙壁,摸向腰间的手机,似乎要打一个电话。


    但脑海里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要接听这个电话的对象。


    小珠不会死的。他想联系小珠。


    谁能帮他联系小珠。


    霍临走了两步,轰然摔倒在地。


    身边的人急忙去扶他,他的身体却好似有千吨重。


    他伸手挥赶,不愿意被触碰,旁人怕触动他的伤口,也不敢勉强。


    霍临自己伸腿,扭身,跪在地上,想要爬起。


    身体却像扭断的钢筋,再一次摔打在地上。


    他又一次尝试,又失败。


    霍临眼神灰蒙,已经失去了对所有肢体的控制能力,在地上摔了六七回,终于躺在地上不动了。


    北京的天空在他眼睛里旋转,扭曲,像被砸碎的水面,云变成了血的颜色。


    他明明已经抓住小珠的手了。


    第66章


    因霍临忽然全身僵硬麻木失去控制,定好的直升机便没有成行。


    霍临被送回医院,医生做了检查,没有发现器质性病变,于是下了焦虑症或惊恐发作的判断,也有可能是急性呼吸碱中毒,症状可能会持续七至十个小时。


    霍临睁眼躺着,幽深的双目死死盯着穹顶,无法说话,无法行动,仿佛变成了个活死人。


    他意识清醒,却坠进了无尽深渊。


    每一个黑暗的瞬间都令他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小珠,她的生命,她的指尖,她的发丝和她冷若冰霜的面容,于是霍临只能不停下坠。


    是他把小珠害到这个境地。


    是他狂妄地想要给小珠提供更好的生活,把她掳到了自己身边,然后又把她留在危险的泥沼中弃之不顾。


    如果他从未与小珠相识,她现在还在洒满金色夕阳的乌本桥边散步,她会在那间小民房里一边害怕热油一边研究煎蛋,她会按时起床上班、收工,踩着柠檬草和茉莉花的香气回家。


    他对于小珠来说是一场灾难。


    自以为是带她看了所谓更广阔的世界,但没有产生任何意义,教会她用枪,但没有保护好她。


    其实他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拥有她而捏造的自私借口,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好处,他把她的生活扰得一团糟,她在遭受每一份痛苦的时候或许都会后悔和他相遇。


    霍临无法动弹,眼角一道湿痕,沾湿鬓发没入枕间,五脏如遭火焚,身处无边炼狱。


    他在睁着眼的黑暗中不断下坠。


    粘稠的幽冥像虚空中的一条河流,将他从此界连接到彼界,不知是回忆,还是想象,他看到很多昏昏之中的影像。


    霍临看到小珠俯身亲吻他,她身上被江水洗过,仍带着清淡的花香,听见她说,要记得看她留下的信。


    虽然医生已经诊断为情绪导致的急性突发肢体障碍,但收到消息的周义永仍然很担心唯一的大少爷变成植物人,连夜搬到了医院病房里来看守,几乎不敢合眼。


    过了十二个小时,霍临终于能够轻微行动,忽然转动了一下脑袋,朝着他,张了张嘴。


    周义永立即站起来,俯身到他旁边听。


    听见霍临吩咐,要把佤邦那个卧室里梳妆台上的盒子拿来。


    霍临重复了两遍。


    周义永领着这胡话一样的命令点点头,叫人进来接班,立刻去办了。


    亏得他心细,在收到撤离命令时,把住所里所有私有物品全部收拾得妥帖,连那两人用过的碗筷都没留下,一并带了回来。


    周义永从行李里翻找了一会儿,急匆匆捧着一个小铁盒又回了医院。


    铁盒摇起来晃晃荡荡,里面似乎只装了一个小玩意,周义永递到霍临手里,贴心打开床边的台灯。


    霍临靠坐起来,摸着盒子,拇指按到开启的按钮处,又停下来,对周义永轻声说了句,先出去。


    周义永犹豫一会儿,还是带着其余人退出病房,带上了门。


    霍临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打开。


    斑驳的、褪色的,被抚摸到光滑的一只石头小羊。


    霍临把它拿起来,捏在手心里,上面理所当然的,没有了小珠的余温。


    拿起小羊时,底下的一张纸条也被带动了,被霍临捏在手指间。


    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一句法语,看得出来临时模仿的痕迹,但笔迹郑重。


    “永远分离。”


    如谶语一般打进霍临的身体里,比子弹穿透力更强,在心脏瓣膜上留下灼烧的烙印。


    霍临靠在病床上抓着栏杆大口大口地喘息,肺部却仿佛依旧得不到一丝空气。


    被洞穿的痛苦持续了大约半分钟,霍临极力思考小珠会在什么情况下、为什么要留下这句话。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小珠以为他和“白秀瑾”旧情难断,于是提出离开,而他仍惦记着小珠那句“哪有什么感情”,没有和她说一句软话。


    第二天小珠坐上了车。


    然后再见面,就是那飘摇而变故丛生的一夜。


    她像留下遗言一样叫他去回头拾捡起她的告别,让他现在哑口无言、没有借口后悔、只能承受她决绝而妥帖的离开。


    她说讨厌他,但会帮他包扎、让他靠在她腿上安睡、亲吻他的嘴唇。


    她说哪有什么感情,但会拿起枪保护他,在黑暗中孤身远行。


    为什么他到现在才懂。


    他最想要的,曾经得到了,现在又失去了。


    霍临紧紧攥着字条,如果它是一把利剑,他割断掌骨也不会放手,却又不敢太用力,害怕扯破了小珠留给他的最后只言片语,哪怕其中的每一笔线条都会令他粉身碎骨。


    无人的病房,霍临狼狈地浑身冷汗湿透,血脉倒流,已无力分辨从下颌线条不断成股滑下的是汗水还是眼泪。


    痛。


    肋骨,左臂,全都痛得钻心,镇痛药的效果有限,一天之中大部分清醒的时间都要在忍痛之中度过。


    但会痛也代表活着。


    小珠大概是救济院里最容易高兴的一个人,哪怕给她换夹板时,出诊的僧人想到那种疼痛,都不忍地皱眉,小珠却笑嘻嘻的。


    院里的人都说她性格好,傻呆呆的,不知愁苦似的,寺庙住持也很愿意让她到佛堂里去帮忙干点活,说佛祖看到会觉得喜庆。


    这种评价倒是小珠第一次收到。


    她从来不是脾气好的人,只是在生死关头过了一回,再睁开眼睛,好像看到什么都是值得高兴的。


    小珠是在岸边被路过布施的僧人捡到的,带回了这个救济院,专门用来收留暂时无家可归者,或突遭大难者。


    他们问小珠的身份,小珠便坦然告诉,自己原来只有名无姓,最近才获得了正式身份,还用不习惯,就叫小珠就好。


    于是在将近半年之后,小珠又当回了“小珠”。


    她受了重伤,肋骨和左臂都有骨折,现在还需要静养,每天坐在轮椅上到处溜达,偶尔到佛堂里帮忙摆摆果子、洒扫灰尘,心里很安宁。


    只是还记挂着一件事。


    霍临有没有安全回到中国?他的任务没有因为她受到影响吧?


    有时候,思考着这件事情,小珠会很难入睡,甚至半夜忽然坐起来,蒙头转向好一阵,才意识到刚刚的梦境里都在想着这个问题。


    她也试图联络霍临,但是她所知道的那个电话,是缅甸的号码,即便霍临现在还用那支手机开着机,她也并不知道要怎样去打一个跨境电话。


    她也并不想去咨询。


    下意识的,小珠已经不想“强求”。


    以前小珠不信“命”,现在却多了很多尊重。


    她放弃过自己的生命两次,如今的一切更像是恩赐。


    被恩赐的人,不应该强求过多。


    从前她的执念是有尖刺的,会伤人见血的,不论如何,这是不太“好”的。


    现在她正学着消减所有的执念。


    花很好,阳光很好,孩子的笑脸很好,老人的安宁很好。


    有人过着“很好”的日子就够了,她身处于这个世间,即便蜉蝣一生,最后像烟尘一样消散了,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罪过。


    所以小珠并不想再去花过多心思联系霍临,也没有那个必要,现在每天想想身边的事,好像就已足够了。


    救济院里没有太多娱乐活动,僧人会组织大家一起看电视。


    小珠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可以不要轮椅自己走动了,她坐在角落里,一边帮救济院的花瓶插花,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看周围的人。


    电视机里,主持人带着明显口音的播报听得许多观众昏昏欲睡,有一位老太歪着脑袋口水都流到了衣领上,旁边的小孩伸手帮她擦掉。


    小珠正偷笑,捻着花的手却忽然顿住。


    电视机上突然出现了司虹的面容,她已经成为了检查站的一员,梳着整洁的高马尾,英姿飒爽,对着镜头发出铿锵宣言,从此以后她将会参与关卡公开查缉毒品,她的脸庞将成为毒贩心中的一道阴影,和高悬的警钟。


    小珠慢慢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专心致志听着电视节目中对司虹的采访和人物介绍。


    司虹自从参加工作以来,常年奔波在禁毒一线,今年更是参与了剿灭跨境犯罪团伙的地下行动,这次行动在中缅双方的合作领导下,取得了完美胜利,无一人牺牲,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拿到了关键证据,缉拿了好几个“家族长老”式的关键人物,大大减轻了缅甸和中国两国境内打击犯罪的压力,守护了两国边境的和平,增进了两国之间的友谊。


    小珠慢慢地舒出一口气,把手里的最后一个花瓶拿去佛像旁边摆好,默默地走出了救济院。


    救济院就设立在寺庙的不远处,不少僧人从路上经过,小珠看到他们,都一一地行礼,他们也向小珠回礼。


    小珠避着人群,越走越到清幽的地方去,终于停下脚步时,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小河边。


    流水淙淙,如同跳跃的乐曲。


    她在心中反复地咀嚼那则新闻的用词。


    完美胜利,无一人牺牲。


    那么,她想要的问题得到了最好的答案。


    霍临是安全的,他的工作也顺利完成了。


    这就够了。


    他们之间的缘分说浅不浅,说深不深,能行进到这里,已经是破茧成蝶。


    小珠轻轻向花丛伸手,花朵上的粉蝶感兴趣地落到她指甲上,转了两圈,踩得她手指痒痒的,又翩翩飞走。


    她再抬头,面上满含欢喜,眼眶湿热。


    太好了。


    她可能是全缅甸为了这则新闻最高兴、最满足的人。


    粉蝶引着她的目光,飞向河道,落在一艘停泊的小木船上。


    小珠往前走了两步,想看得更仔细些。


    小木船已经搁浅很久,船身被花草侵占,攀援蔓延,生长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花朵。


    小珠怔怔地看着,眼泪慢慢滑落,从脸颊到下颌尖,滴落到泥土里。


    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她做过的一个梦。


    那是她最后一次梦见玛温。


    梦里玛温抚摸着她的头,告诉她不要急着停下。


    玛温望了望远方,对她说,“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只小船,船上开满了花,你去那里吧。”


    小珠停住了脚步。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眼前一时间彩云纷飞,脑海中轰鸣作响,仿佛天外来音,如有神谕。


    她已经走到了,她的应属之地,她故事最好的落尾。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珠脑海里的彩云散去,她抬手去擦眼泪,两只手换着擦,却越擦越多。


    小珠低头看着掌心湿漉得发亮的湿痕,不由自主地,为自己无法止住的泪水笑起来。


    第67章


    在极端可怕的事情发生时,人也会变得扭曲,仿佛分裂成两个大脑。


    其中一个坚决否认事实的发生,认为自己只是短暂地被蒙骗、事情一定不至于到如此境地。


    另一个大脑则不断地复盘,反复回想着某几个最痛苦最难释怀的细节,钝刀子刮肉一般重复磨着鲜血淋漓的伤口,不断不断地想着,仿佛还有机会闪回到过去,还能对既定命运做出什么改变。


    所有人都对霍临说,这是没办法的事,你也没做错什么,你当时昏迷着,那个情形下能保全你一个,已经是万幸,不要太过伤心。


    这并不是霍临想要听到的。


    但他都听着。


    旁人一遍遍自认为好心的安慰于霍临而言是辛辣的毒药,每次落到他身上,不能让他的症状有丝毫的缓解,都只会让他更痛。


    他需要疼痛。


    疼痛会提醒他他没做到的一切。


    没有保护好小珠,让小珠独自面对危险。


    没有亲口告诉小珠真相,让小珠在茫然中度过了整整几个月。


    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给小珠描绘了


    美好的生活,但是没有带她实现。


    他不需要做错什么,他的无能、他没做到的这些,就已经足够成为他的罪。


    工作告一段落,地下行动小组全员都获得了一段时间的假期。


    偶尔江席言会来探望霍临,跟霍临汇报后续的情况。


    霍临只点头或摇头,这时候的他看起来仍是那个可靠至极、决策百分百无失误的领导。


    直到江席言要说的话停下来。


    霍临会立刻用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霍临的眼珠因伤病而不再显得那么黑,透出一点铅灰色,看起来像是无机质的机械生命,又或者是陷入极端执念的走失魂灵。


    霍临张张嘴,没有立刻发出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嘶哑问:“当初如果没有把小珠带走,是不是更好。”


    江席言很难描述自己的惊悚感。


    他与霍临相识多年,虽然共事时间不长,但也足够他了解霍临的行事风格。


    霍临从不问旁人“是不是”,因为不如他自己的思考有价值。


    霍临更加不会问“如果”,因为假设性的事情没有意义。


    更何况是对过去的假设呢?


    江席言只好忘记自己的工作经验,用对待朋友的方式对待他。


    丧着脸跟霍临说:“不是。”


    霍临铅灰色的双眸依旧紧紧盯着他,一闪不闪。


    江席言只好做进一步的说明解释:“小珠小姐当时的境况不只是窘迫,她唯一的亲人已经死去,而且她抱有非常坚决的复仇的意志。她会走上复仇的路,毋庸置疑,她将会付出非常惨通的代价,至少你帮她避免了那些痛苦。”


    霍临的眼珠从他身上移开了。


    盯着墙壁,看不出思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可以确定的是,霍临并没有接受这个答案。


    “那如果,”霍临又问,“在丹威死后就把她放走,是不是更好。”


    江席言抹了把脸:“不是。”


    “她亲手杀了人,难道要让她承受着杀人的压力去独自生活吗?那个时候的她肯定会去自首,而且她无法解释清楚自己的行为,也没有能力为自己辩护,那么将会在监牢里艰难熬过余生。”


    霍临接着沉默。


    他似乎沉陷在时空隧道里,尝试推演着一种世界线的可能,那个世界里虽然没有他的存在,但小珠活得又好又漂亮,他现在深信只要把自己从小珠身边推开,就能使她获得幸福。


    这样的对话已经发生过好几次,江席言从一开始的茫然,到现在对答如流。


    每次他以为自己已经稍稍开解了霍临,但事实是霍临又会紧接着再次进入那个循环,无比确定所有的伤害都是经由自己带给小珠的,包括那些酷刑和折磨。


    可已经发生的事实不能回头更改,讨论这些其实很没意义。


    况且,以江席言的角度而言,霍临和小珠之间并不能这样定论。


    江席言竭力安慰,“至少,在她知道真相以前,她都住在了安全的房子里、享用了美味的食物。你不正是因为不想让她一个人在外面孤苦伶仃,才让她加入我们的吗?你教会她那么多东西,对她好,她肯定是明白的。”


    “有意义吗?”霍临这次没再沉默,低低地出声,铅灰色的眼睛空洞而迷茫。


    “我对小珠做的这些事,对她产生了意义吗?我让她上课,让她像扮演另一个人一样吃饭、说话,让她过她本来没有期待过的生活,对她来说,这难道算好事吗?恐怕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


    霍临直直坐着,慢慢转头,凝视着江席言。


    “你知道吗,我后来回想所有关于小珠的画面,发现她没有变过。”


    “我以为只要我稍微花上一点功夫,就能让她养尊处优过得顺遂,可是她没有为此开心过。她想守着她小小的家,有一个可以陪她说话的人,从开始到最后都是这样。为什么我不是那个人?我从来没有做到她真正期待的。”


    霍临并不是没有理智地批评自己,或将一切情绪都推给自责内疚就了事。


    正是因为他经过了反复的推演,无数次地思考,才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他发现他是带着高高在上的、自己也从来没有发现过的高傲去认识的小珠,武断地把小珠当成一个需要被拯救的可怜羔羊,一边做着自己的工作,一边给小珠一点资源,就以为能让她心花怒放、欢欣雀跃,并以此感到满足。


    他讨好的其实从来都是他自己。


    在他的幻想中,倔强的小珠慢慢察觉到了他的好处,知道了他的关爱和温柔。曾经有好几次,小珠的表现仿佛应证了他的这种幻想,让他在心底如同一只打了胜仗的孔雀一般抖起尾羽来,可是在小珠消失不见之后,他再回想这些,就会立刻明白自己的愚蠢。


    她每一次的下坠和受伤,他都忽略了,他自以为是的强行示好,其实一直让小珠饱受折磨,甚至到现在,霍临都无法确定,小珠有没有真的依赖过他,有没有对他求救过。


    可能她根本就不想要他。


    说实话,江席言当然不能够完全理解霍临的心境,但是在听着霍临说这些时,江席言也感到了心腔震痛,仿佛霍临的痛苦终于泄露了一点点在空气中,被他吸进些许。


    江席言挠着脑袋,斟酌着要如何与眼前这堆,破碎的铜铁一样的人对话。


    “虽然你们之间确实存在一些问题……可是小珠小姐是一个绝对拥有自主决策能力的成年人,不论是和我们签订协议,还是援助我们的计划,都是她自愿的行为,你不能抹除她的主观意愿来看待这些经历。”


    “话说回来,难道你现在不正是在踏入另一个误区吗——你以前没有了解过她的想法,是你的错误,可现在你又在凭借你的想象去判定她对你的感情。”


    不知道哪句话起了作用,霍临像是被从泥潭里拔出来些许,眉眼间笼罩的浓重雾霾散去,呆怔地坐着。


    江席言无声叹气,又鼓励他几句,见他不再给出反应,只好先离开了。


    几天之后,江席言再来探望霍临,惊讶地发现霍临居然能够下地行走。


    “你这阵子好多了?”江席言不由得问。


    他所指的倒不是霍临的伤势恢复状况,而是霍临看起来像是重新拥有了求生的意志,比先前像个活人多了。


    霍临冲他点点头,就像平日里打招呼那样,撑着拐杖在室内行走复健,很有模有样。


    转了几圈之后,霍临微微出了些汗,站在一旁观看的江席言便顺手递给他一张手帕,让他拭汗。


    “我后天要去缅甸了。”霍临一边按着自己的额头,一边道,“假期还剩半个月。”


    江席言大惊:“你现在身份这么敏感,怎么还能入缅?”


    “放心,手续已经审批完了。”霍临拍拍他的肩膀。


    “不,我不是说这个——你去那里做什么?”江席言实在不能理解。


    虽说他们当初的任务是经过了缅甸政府的授意,但是霍临在那里可是结下不少仇家,更何况小珠已经……江席言实在想不通霍临有什么理由再回缅甸。


    霍临嘴角边竟然有一抹微笑,给了江席言一个眼神,像少年时那样,有些狎昵,有些亲密,仿佛默认江席言和他充满默契。


    “你说得对。”霍临放下手帕,“小珠的想法,只有她亲口告诉我的才算数,我这就去见她。”


    江席言震惊


    地张大嘴巴,瞪圆眼睛,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无言地看着这位朋友,看着霍临用一脸理所当然的、甚至称得上是端庄的表情说着疯话,知道霍临已经彻底失去了掌控。


    “去缅甸哪里?”江席言小心翼翼地问。


    “还不知道。”霍临倒是老实地摇摇头,紧接着又说,“她在某处等我,我会找到她。”


    ……这算什么。


    可江席言无法去戳穿他的狂想。


    就让他去寻找吧,如果这样做能为他保持这份生机的话。


    江席言只能猜测,霍临身边的人应该和自己有着同样的想法。


    果然两天之后,霍临飞抵缅甸,他乔装打扮,辗转在几个城市总共度过了十五天,在假期结束的前夕又回到中国。


    他当然是只身回来的。


    霍临提着自己简便的行李,神情疲倦,一无所获,但双眼依旧坚定。他回到住处放下东西,换了身衣装就回单位,并同时申报了下一次假期,在去向表上填了出国,地点还是缅甸。


    第68章


    养伤期间,小珠一直在给救济院做义工抵消一部分债务,等到伤势基本痊愈,能够自由行动,小珠从保险箱里取了钱回来偿还了剩下的欠款。


    好在她当初处置财产时,剩下了一部分不好保存的零星财产,换成了现金存款,放在不记名的保险箱里,现在才能顺利取得。


    还清医疗费用之后,小珠又在救济院短暂停留了几天,继续帮忙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本来以为自己没什么本事,结果救济院里有一帮年纪尚小的孩子,小珠偶然听到他们念书,过去听了一会儿,被他们当成老师,缠着问了一堆问题。


    就这样很意外地,小珠变成了他们口中博学的“温老师”,新晋的温老师很神秘,也说不上来自己会些什么,可是居然什么都能教一点,深受孩子们的喜爱。


    孩子们都长得快,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救济院。


    本来小珠已经计划好,等到他们都走了之后,她也出发去蒲甘,结果在离开前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外表已经很破烂的皮卡开进救济院门口,从驾驶座上跳下来一个穿着工装背心的女人,不太长的头发随意在脑后盘成一个圆髻,有一些散落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脖颈上。


    小珠当时端着一盆脏衣服,和对方迎面碰到。


    妙论看见她,愣了一下,下意识手指一弹,把嘴边叼着的残烟扔进了垃圾箱。


    “真意外。”妙论走近两步,上下打量小珠,“还能看见你。”


    小珠也吓了一跳。


    做霍夫人那段时间的经历已如前世之事,妙论对她来说自然也是前世之人,没想到还会遇见。


    妙论看起来比从前更晒黑了些,也更强壮,手里提着两大桶汽油,是来给救济院送物资的。


    妙论留在救济院用晚饭。


    饭后小珠与她一起散步,乡下地方很僻静,小道上只有鸟叫声。


    站在现在聊往事,许多秘密都不再需要掩藏。


    小珠现在才知道,原来妙论对霍临的真实身份早已猜到了蛛丝马迹,经过深思熟虑,最后同意为这个神秘的霍氏搭桥。


    小珠怔怔:“我以为这是个绝对的秘密。”


    “绝对的秘密,世界上根本没有这种东西。”妙论耸肩,“想要保护消息,重点不在于保密的严格,而在于控制的精准。”


    “控制?”


    “把所有人放到棋盘之中,让每个人看到哪条路、预测每个人会做出哪些反应,说什么话,发出什么声音,传递什么消息。我猜,我所察觉到的那些部分,也是这位霍先生故意透露给我的。”


    小珠低着头不语。


    妙论观察她的表情,戏谑:“怎么,被当作棋子很不高兴?”


    小珠摇摇头,也露出一个微笑:“我早就离开那个棋盘了。”


    妙论若有所思,没再提起这些。


    她的洒脱不知道是天生有的还是来自于后天修炼,对什么事情的好奇都点到为止。


    再遇见小珠,妙论没有问她究竟是什么来历,也没问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饭后散步结束,她们的对话也结束了。


    妙论擦干净皮卡车的后视镜,拉开车门准备跨上车,忽然看了小珠一眼。


    “你接下来去哪?”


    小珠张嘴,支吾着没立刻答出来。


    妙论一如既往地对人类没耐心,没听到小珠的回答,直接上了车,碰的一声关上车门,探出脑袋对小珠说:“要不要去帮我做事。”


    小珠瞪圆了眼睛。


    “跟你们家合作的那笔生意让我赚了不少,你挺旺我。”妙论挑了下小珠的下巴,“而且你很能干。”


    给了一个不像解释的解释,妙论收回手启动车辆,对小珠摆摆手:“我明天再来。”


    说完,皮卡车带着一串烟尘消失在小路上。


    小珠哭笑不得。


    她好像比从前定力强了许多,偶遇妙论虽然让小珠十分意外,但也并不至于总想着这件事。


    听了会儿路边的虫鸣,小珠缓步回到住处,借着昏黄的灯光继续准备留给孩子们的礼物。


    她折很多纸鹤,一开始的时候还不甚熟练,到后面每一根线条都笔直得很精致,看起来要聪明许多。


    小珠把笨笨的纸鹤和聪明纸鹤混在一起打乱,好公平地随机分给每一个人。


    孩子们给她也留了字条,有的是祝福,有的是感谢,有的是任性的要求。


    一个小男孩说,他已经看到老师在偷偷折纸鹤了,可是他喜欢小羊,希望从老师那里得到跟小羊相关的礼物。


    小珠顿了一下,想起半年前送出去的那只石头小羊。


    也不知道,霍临有没有收到她留下的东西。


    很快小珠就不再想了。


    她用硬卡纸剪了一只丑丑的疑似小羊的动物,一起放进了礼物盒里。


    越是在安静的地方住着,反而越容易醒得早。


    五点多天刚亮,小珠就睁开了双眼,按照往常的习惯,简单洗漱后走到小河边漫步。


    河水边的花草越发长得茂盛了,小珠搂住裙摆,蹲下来,慢慢把手伸进河水之中,摆动。


    柔软的水波依附着手心晃荡,手稍微划快一些,水流就仿佛长出了心脏,在掌心里一张一弛。


    阳光慢慢洒到小珠的脸上,映得她鼻尖暖暖的。


    忽然之间小珠就做了决定,要答应妙论的邀请。


    无论是否出于她的本意,小珠已经被霍临训练成了如今的样子。


    她仍然记得如何与那些贵妇人周旋,也不会忘记拿过枪的感觉。


    或许一味地丢弃现在所拥有的,去寻求想象中的宁静和平凡,反而是一种矫枉过正。


    况且她并不讨厌现在的自己。


    小珠跟着妙论去了仰光。


    缅甸格局发生改变之后,妙论似乎有要结束数年苦修的意图,慢慢把权力中心接管回自己手上,并且逐渐用回真名苏伊。


    小珠作为苏伊的副手,帮苏伊出席她不愿意去或者无法去的场合,替苏伊总结新消息、梳理人际关系、做日程安排,甚至有权帮她筛选值得结交的目标。


    小珠在霍临身边耳濡目染,一点就通,上手很快,让苏伊觉得她用起来非常顺手。


    而且,苏伊完全能够信任小珠,不仅因为旧相识的缘分,更因为小珠完全在她的利益圈子之外。


    两个人的合作因此变得越发坚固。


    小珠不断得到加薪,并且按照苏伊的指示,小珠在工作之余还要抽空去读一个真正的学历来丰富自己的履历,以便于将来在事业上更长久的同行。


    小珠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享受着分外充实的生活,没有哪一秒再想起过霍临,直到回头望时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


    “你愿意去吗?”苏伊又重复问了她一遍。


    小珠早已养成不浪费苏伊时间的习惯,因此只留给自己片刻的怔忪,就很快给出了答案:“没问题。”


    高金大通有个项目在中国香港,落地之前要考察一个月的时间,苏伊当然不可能离开那么久,只能从自己的副手之中选一个派出。


    小珠是其中唯一一个擅长中文、懂中国文化背景的人,派她去当然最合适,从理性分析,小珠不可能推脱这份工作。


    苏伊深深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又低下头看桌上的文件。


    小珠不再打扰,安静退出来,站在门外墙边发呆。


    中国香港。


    霍临编造的“霍明渊”就定居在这里,她也曾因此对这


    个地方也曾有过无数想象。


    现在她竟然当真要去了,真是阴差阳错。


    小珠浅笑摇摇头,快步回公寓收拾行李。


    一周之后小珠到达机场,等候自己预定的班机。


    坐在一排排座位之间,小珠戴着柔软的羊毛围巾,仍然一刻不停地用手机处理着工作信息,在几个软件之间来回切换,得心应手地把最重要的内容提炼出来。


    在这样争分夺秒、仿佛一丝空隙也无法掺进来的时候,小珠的心思却像一个生出裂纹的陶罐,总是时不时有一瞬间的跑神。


    机场广播用温柔但莫名失真的语调播报着航班信息,黏糊糊地裹挟在中央空调吹出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暖风里,钻进耳朵。


    每次听到“HongKong”心脏就像被小锤子轻轻敲了一下。


    小珠深吸一口气,既然无法专心工作,就干脆把手机收了起来。


    她抬头盯着显示屏上跳动的字符发呆。


    在她出神的时候,喧闹的动静像浪涛一样从她身后慢慢地推进、堆积到她面前,终于把小珠从出神之中扯了回来。


    小珠眨眨眼,发现不少人聚集到自己身周,似乎还想往前挤,像是要看热闹。


    小珠护住自己的行李,也站了起来,想换个更安静的位置候机。


    顺便,好奇地往其他人聚集的方向看了一眼。


    几个工作人员聚在警戒线之内,彼此之间意见不一,似乎已经争执好一会儿了。高大的寸头男人正按照他们的要求一件件脱去外套,沉默地配合重复多次的安检。


    看他的行李,应该是刚刚才落地,正要从贵宾厅的vip通道入境,不知道证件出了什么问题,居然被带到了这里来。


    检察员拿着仪器再次从他身上往下扫过,他顺着动作抬手转身。


    隔着两个区域之间空旷的距离,和小珠四目相对。


    有一瞬间,男人似乎浑身完全变得僵硬,仿佛被这一眼变成了石像。


    小珠愣了下,看到旁边工作人员在向他问问题,而没有得到回应。


    小珠唇瓣嗫嚅,正想提醒,工作人员为了引起男人注意,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霍临被人一碰,竟然像个被推倒的瓷器,直直跪倒下来,整个人硬邦邦地跌落在地上,肘关节砸出好大一声响。


    但他的脑袋依旧抬着,用全身力气盯紧小珠的方向。


    第69章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其中有关于霍临的分量少得可以忽略不计,这个时长足够让身体里的细胞更新换代无数次,按道理讲,霍临也早应该像海绵里的水分一样从她的记忆里蒸发殆尽。


    但在和霍临四目相对的瞬间,两年的时光好像被扯成一根平直的长线,又揉成团打成结,将两个人从不同的末端拉到了一起。


    等到飞机冲上高空,小珠看着窗外无云的蓝天发怔。


    霍临似乎变了好多。


    从前小珠最常看他西装革履,衣裳华丽,现在他从衣着到发型,无一处不利落整洁,没有一分多余的装饰。


    他晒黑了不少,手臂肌肉更壮实了,比起从前粗糙不少,眉宇沉沉压着,仿佛总揣着心事。


    从前他总是意气风发,无论站坐都脊背笔直,现在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倒在地上……


    霍临突然平地摔了一跤,把周围的工作人员被吓得不轻,立刻紧张地举起双手大喊示意自己没有对这位旅客动粗,其他人围上来查看情况,霍临爬起来推开他们,朝着小珠这边拔腿跑过来。


    两个区域之间有一块长长的玻璃,霍临无法再靠近,牢牢地贴在玻璃上,鼻梁都压得变形,用力地喊她。


    小珠现在耳边好像还回荡着他的声音。


    她当时大概是懵了,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着霍临朝她大喊,霍临被工作人员拉开,霍临挣脱他们又跑过来大喊,然后被更多工作人员压住带走。


    她就那么一直看着,呆呆的也不太能思考。


    脑袋里唯一在想的事情是,霍临瘦了,看起来刚刮过胡子,眉毛浓得很好看。


    玻璃隔断了他们的空间,霍临无法过来,小珠当然也不会过去。


    后来——没有延误没有意外,小珠的那班飞机在广播里催促登机,她默默地转身上了飞机。


    接着就坐在去香港的座位上,万米高空。


    小珠突然打了个激灵。


    她刚刚看到霍临了。


    活生生的、好端端的霍临,然后,她走了,一句话也没对他说。


    这样对吗?


    按道理来说,他们之间应该是重逢见面后要聊几句闲天的关系吧。


    但是她慌了。


    她从没有认真构思过他们的再会面,所以在当下失去了做出反应的能力。她只能按照自己的计划,工作,生活,往前走,计划里没有霍临。


    这样好像是对的。


    可是小珠坐在预计飞行时长足够睡一个整觉的飞机上,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睁开眼都是霍临最新鲜的样子,还有霍临喊她的声音。


    一声叠着一声,回忆也揉在一起,全部挤进了脑子里。


    终于机场负责人赶过来,阻止了工作人员按着霍临的举动,又向霍临对于过度检查他的证件而道歉。


    “实在是抱歉,前两天系统升级,您这两年一直频繁出入境,加上职业影响,被系统自动高敏提醒,我还没来得及做消除,这完全是我们的过错,请让我做出一些补偿。”


    负责人小心地观察这位客人,虽说他身份尊贵,但他此刻浑身轻微发抖,呼吸急促,看起来的确情绪非常激动,也难怪安保人员会做出应急反应,将他当场控制。


    霍临的脖子像装了不太灵敏的机械,缓慢地一格格地转向他。


    “我要十点四十四分,在这里候机起飞的这趟旅客名单。”


    负责人愣了一下:“这就是您要的补偿?”


    霍临森森地望着他。


    负责人思索再三:“请您跟我到休息室。”


    负责人提供了名单,不能复印不能拍照。


    霍临把指尖按在纸页上仔细寻找,直到找到“温明珠”三个字,脸上才终于浮起一丝笑容。


    那个微笑像是做了一场美梦之后不敢立刻醒来,一直等到得见天光,才敢欣喜若狂。


    霍临盯着“温明珠”的目的地,声音从发颤到冷静:“我要最近的航班,什么价格都可以,你应该有办法帮我安排出位置。”


    飞机落地,小珠跟来接她的同事握手,微笑,打招呼,一起去长租的酒店放下行李,接着就是社交、晚餐和酒会。


    她忙得像是没有空闲时间来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给人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稳定、平和,把身边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留下一个非常靠谱的合伙人的印象之后,小珠终于和所有人分开,把脸藏进针脚细密的围巾里,躲在电梯的角落上楼。


    酒店房间不算很大,小珠抱着膝盖坐在床边,没有开灯,离落地窗只有半米远,看着香港的夜景。


    人潮褪去,由霍临声音组成的幻听又涨了上来。


    她不确定他们还能不能再见一次。


    如果还能偶遇,她一定会表现得比在机场更好。


    放在床上的手机响了一声,小珠有点懒,不大想动,把它放在一边晾了五分钟,才拿起来看。


    新消息是用中文发来的,陌生的号码,内容措辞看起来有点礼貌,又有点不客气。


    礼貌是因为用了疑问句,不客气是因为连称呼都没有。


    上面写着:我明天能来找你吗?


    小珠反应了好一会儿,心脏咚咚跳了起来。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小珠打字回复:好的。


    然后她躺在床上盖上被子,睡了将近二十四小时以来的第一觉。


    小珠做了一个梦,梦见霍临的伤口还在流血,她凑过去问他疼不疼。


    霍临睁开眼勉强看了看她,说,还好,又说,你是谁。


    他又变回第一次见面的样子,冷酷无情,提防着小珠给他的任何关心。


    小珠在梦里又哭又笑,觉得如果能回到初次见面的第一天也很不错,至少霍临忘了她,就不会为了救她而跑来受伤。


    可是醒过来以后,小珠立刻又期盼着今天要和霍临见面。


    他昨天的短信里没有说约在几点,这让小珠有点无措,小珠一边刷牙一边翻着今天自己的日程表,思考有没有可能把某些工作


    往后移,挪出更多的时间,但是又反思这样会不会太刻意,不符合自己之前一直遵循的“不强求”的原则。


    小珠在一些小事上莫名其妙地很不擅长做决定,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日程表上什么都没有改变,按时出了门。


    她本来要下楼去餐厅层吃自助早餐,结果又收到一条短信。


    发件人号码跟昨天的是同一个。


    “我现在可不可以在酒店门口等你。”


    小珠取消了餐厅层的电梯按钮,按了一层。


    她走出大门,视线先是被一辆出租车挡住,等到顾客下车关上门,色彩鲜艳的出租车驶远,才看到站在酒店喷泉附近的霍临。


    霍临今天还打了领带,穿了衬衫,整个人黑白分明,在刚下过雨的潮湿的广场上看起来很鲜明,也与这里的任何一个年轻人没有什么区别。


    他一步步地走近。


    霍临走到小珠跟前,低头看着她。


    她的穿着不再是两年前黎娟给她安排的那些,她已经有了自己的风格,简明又不失优雅,包里永远放着工作相关的资料。


    霍临只能猜测她是来香港工作的。


    不执行任务的时候霍临不享受任何特权,查到小珠在香港使用的手机号码和住处已经是他破例违规,他不能去了解更多,除非小珠愿意告诉他。


    “你……想不想吃这个。”


    他们见面后第一句正式的对话居然是这个。


    霍临提起手里的袋子递向她,并简短地向她介绍,这是这里最有名的早点之一,光是豆浆就值得大排长龙,双眼闪着光,显然希望得到她的肯定。


    小珠接过他的袋子,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他一眼,老实地告诉他,酒店提供的自助早餐里就有这个品牌的豆浆,她穿着柔软的酒店拖鞋就可以去吃到,根本不必排队。


    霍临立刻僵住了。


    “不过我刚好还没吃早餐。”小珠又说,提着袋子往旁边走。


    霍临仿佛有一根线牵在她身上,跟着她亦步亦趋。


    小珠走到花廊下的长椅上坐着准备享用,不过,被人用扫描射线一样地盯着,她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咬第一口。


    小珠又仰起视线,看了看霍临,在自己身边的座位上拍了拍。


    “你要不要坐下来。”


    霍临好像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坐在了小珠身边。


    小珠低头看着他的裤脚,轻声问:“你这两年过得怎么样。”


    霍临想了想,用力地说“不好”,然后又问了小珠同样的问题。


    一阵浓烈的难过逼近小珠的咽喉,但很快被她吞咽了下去。


    她告诉霍临,自己在当苏伊的副手,还要感谢当年霍临教会她很多东西,她现在薪水很高。


    因为打过腹稿,所以这些话并不难说出口,但说完之后就陷入寂静,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话题。


    小珠低下头,用咀嚼来掩饰。


    身边也半天都没有动静,小珠深呼吸了几次,咽下一口豆浆,转头假装不经意地瞥了一眼。


    霍临安静地坐着,眼眶周围泛红。


    他声音嘶哑,说了声“好”,又说“很好”,过了好一会儿,他说,这两年他去过缅甸,一直在她出事消失的地区来来回回地找,并不是每一次都一无所获。


    偶然的机缘加上长期的追寻,还真的让他找到了几件她的东西,当时被叫做“遗物”,每一件都在证明着她的死亡。


    小珠讷讷,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我没有故意不出现。”


    她没有刻意隐瞒什么。


    只是命运发生了奇妙的转变,他在贫瘠的土地上用最朴素的手段一点点搜寻她的消息,她在繁华处歌舞升平,他们不该有交集,就像初遇之前那样。


    第70章


    小珠留给早餐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进餐结束后她习惯性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霍临看到她的动作,立刻站了起来。


    分外体贴地征求她的意见:“你先去忙,我明天可以再来找你吗?”


    小珠愣了一下,也跟着站了起来,两个人礼貌地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她看了霍临一眼,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识眼色。但嘴上已经下意识地回答:“可以。”


    霍临右手握着拳,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从前也就这样,只不过以前被高傲和冷酷占据,现在不再高高在上,就显出一点笨拙。


    “那我……”小珠准备往酒店里面走。


    霍临立刻会意,又退了一步,示意自己绝不碍事,和她说了声“再会”,将要转身。


    小珠忽然有点没忍住,喊住他:“等一下。”


    霍临立刻停住脚步。


    小珠想了想:“你现在在做什么,不忙吗?”


    因为她过问自己的事情,霍临双眼之中露出很明显的高兴:“我休假。”


    小珠垂下眼。


    “其实我早上时间很紧,早餐时间也很短。”


    霍临的高兴转为局促,声音也有些不自然,“我打扰你了。”


    “是有点。”小珠点点头,“等我有长一点的休息时间,我会告诉你的。”


    她朝霍临挥挥手,走上斜坡回到酒店内,顺手把垃圾袋放进分类垃圾箱。


    小珠乘电梯回房间,电梯的单向玻璃往下看,还能看到霍临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她伸手在那个位置碰了碰,又很快收回来,电梯升得太快,一瞬间就不再能看到霍临了。


    她太久没仔细看霍临。


    这样近看之后才更加确定,他是真的瘦了。


    本来眉骨、鼻梁就很突出,现在显得更加凌厉,黑了一点,嘴唇苍白,好像没有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他以前明明很挑剔的,再没有比他需求更明确的人了,所以应该很好照顾才对。


    今天一天有好几个会,小珠现在忙碌得跟以前的霍临也相差无几。但霍临只需要坐在主位上听人汇报,小珠大部分时间是要做介绍的那个人。


    她站在荧幕前侃侃而谈,手机放在桌上提供资料辅助,期间弹出几条消息,小珠瞥见,卡顿了一下,确认手机静音,然后继续讲授。


    等到会议结束,小珠收拾东西,刚刚坐在她旁边的同事凑过来闲聊,同她打趣。


    “明珠姐,在这边这么快就找到伴儿了?”


    小珠朝他看了一眼。


    他是香港这边的对接人,叫黄一杰,据说是个富二代,参与过一些稳定的项目刷简历镀金,刚从大学毕业两年,比小珠小三岁,第一次见面就叫她姐姐,嘴甜得很。


    但嘴太甜容易多事。


    见小珠不答话,黄一杰笑嘻嘻地指了指她的手机:“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刚刚看到弹窗消息。”


    小珠知道他指的是哪一条消息。


    是霍临发过来的,说,“我可不可以问你


    什么时候休息。”


    小珠打算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安安静静地回的。


    结果被别人看到了。


    小珠面色有点冷,但在温和的表象下,不大明显,只是比平时疏离一些。


    “小黄总,”她一直这样称呼对方,像半开玩笑,不会把同事关系弄得死板,又不至于过分亲昵,“视力不错。”


    虽然不带责备,但是个人都听得出来在怪他多管闲事。


    黄一杰撇撇嘴,一摊手:“姐姐,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嘛,之前跟你聊天时还以为你是个工作狂。”


    小珠到香港之前就已经加过黄一杰的line,对接一些工作讯息,时常聊到深夜,但也仅限于工作话题,给人留下这种印象也无可厚非。


    小珠笑了笑,摆摆手没再多说,拿起包包离开会议室。


    会议结束就要宴请宾客,宴席上小珠要把控局面,和每一个人交谈,席上还要回答各种问题,并且把聊天氛围控制在半公务半闲谈之间,保证轻松愉快,实在没有时间去看手机。


    等到终于有了自己的空间能回消息,已经是下午两点。


    商务车里冷气充足,温度很低,小珠肩上披着外套靠在座位上,有点疲惫,却不想偷闲小睡,手指在短信界面来回滑动。


    霍临发来那条信息之后就没再有新消息,这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


    换做以前,他会一直在短信里叫她,直到她回应为止。


    小珠看了很久,回复了两个字,“可以”。


    那之后霍临发来的短信才多了些。


    也没说别的,就是时不时发来一些风景照,或是一些小吃的图片,他似乎一个人在香港各个地方闲逛,随机拍下一些图片给她。


    小珠没有回,但时不时会拿出来看,可始终没有在照片里看到那个拍照的人。


    他拍下的这些内容似乎也不是他感兴趣的,附注通常是“很有名”、“很多人喜欢”、“听说很治愈”,他好像在做一个尽职尽责的摘录人,把精彩内容呈现给她,让她来挑选。


    “你有想去逛逛的地方吗?”


    他最后这样问。


    那你有没有呢。


    小珠在心里这样想了,但没有打出来,又重新把他发来的消息看了几遍,选了一个山顶。


    位于中环,可以俯瞰维多利亚港,适合看烟花。


    明天晚上她比较有空。


    第二天工作结束,霍临来接她。


    他坐计程车来的,手里拿着一小束鲜花,白T束在腰带里,外衫在橘紫色的晚风中摆摆荡荡。


    小珠接了花,坐上了计程车,看见霍临还站在外面发呆。


    过了一会儿霍临才钻进车里来,目光依旧谨慎地盯着窗外。


    小珠跟着往外看:“怎么了?”


    “露台上那个打耳钉的人,你认识吗。”


    小珠眯了眯眼,虽然看不清,但凭借这个描述能猜到大概率是黄一杰:“哦,是我同事。”


    霍临像是松了口气。


    小珠抿抿唇。


    他们现在都已经不在两年前了,但霍临好像还没有意识到。


    计程车后座不算很宽大,霍临贴着门边静坐,小珠也没有刻意挪远。


    膝盖和他的贴在一起。


    小珠静静地深吸一口气,手心在霍临大腿上搭了一下。


    手心底下的肌肉猛地一颤,绷得像温热的铁块一样硬。


    小珠抬头看霍临,看见他眼睛睁得老大。


    “放心吧。”小珠在他腿上拍了拍,开玩笑似的,语气很轻松,“不会有人再追着我绑架了。”


    坐缆车到山顶时刚好是蓝调时刻,霍临跟着游客选了一处观景点,变戏法一样摸出一张方巾给小珠垫着,又掏出两罐果酒,拉开拉环和小珠碰杯。


    果酒度数低,更像汽水,泡泡蹿上来,在空气中爆破的声音很密集,窸窸窣窣的。


    小珠有点渴了,仰头喝了一口。


    霍临看着她脖子的线条,说:“别喝太急,你容易醉。”


    其实小珠这两年出入各种场合,酒量比从前已经长进不少,对自己更是有把握,不可能轻易喝醉,但霍临对她说这些,她也没有反驳。


    眨了眨眼睫,眼睛里熟练地漫上一层氤氲,看起来似懵懂似无辜,像淡淡的酒意侵袭。


    她转头看霍临,摇了摇手里的易拉罐:“那你为什么给我这个。”


    小珠今天穿一身改良旗袍,柔软的布料站着时略微宽松,坐着时就很贴身,露出雪白的臂膀,骨肉匀停,比从前更丰润了些,转头看着霍临时,下巴搭在左肩上,压出一个小小的窝。


    她这样无辜地看着人,仿佛在含蓄地指责霍临的行径居心不良。


    霍临胸口烧起来,夜风吹过,额头一阵发凉。


    “……因为攻略是这么说的。”


    “攻略?”小珠发出了疑问的声音。


    草地上有小虫子跳过来,小珠躲了一下,高跟鞋被裙子绊住,平衡不稳地往旁边栽倒。


    霍临用肩膀接住了她。


    小珠靠在他肩上,就没有再动了。眼睛慢慢地眨着,隔着衣料贴住他肌肤的左耳清晰地听见重而急的心跳。


    “我希望你会喜欢上香港,所以做过一些攻略。他们说,看烟花时喝果酒最好,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不要忘记把垃圾带走。”


    “……”


    一般人看攻略应该不会记住这一句。


    霍临好笨。


    写攻略的人不会告诉他,为什么看烟花时要喝果酒,因为两个人无话可说时可以用酒来堵住自己的嘴掩饰尴尬,因为情到深处接吻时可以让对方尝到自己甜甜的舌头。


    可是霍临学会的是要把垃圾带走。


    霍临偏过头来,离她很近很近,嘴唇差点要碰到她的额头。


    他低声问她:“在笑什么?”


    语气里甚至有一丝天真。


    小珠在他肩膀上摇摇头,把醉意演得很真实:“我是来工作的,为什么要喜欢上工作的地方。”


    “……不是现在。”


    “什么?”


    “是两年前做的攻略。”霍临把果酒喝完了,指尖轻轻用力,不小心捏扁了易拉罐,发出咔啦的声响,“你提出想离开的时候,其实我没打算让你去蒲甘。”


    “当时在香港给你安排了一个身份,机票和入境手续都已经办好了,可是……没能让你上那辆去机场的车。”


    霍临忽然之间对他两年前未能落实的“阴谋”进行公开说明、主动招认,小珠整个僵住了。


    她花了好一会儿才理解霍临的意思。


    难怪当时她说要走,霍临答应得那么干脆。


    原来只差一点点,他们之间的处境就会完全不同。


    霍临曾经想把她关在香港?那她现在来香港算什么,对霍临而言,是自投罗网?


    小珠直起了身子,离开他的肩膀,霍临好像有点吃惊,想凑近一些让小珠继续靠着,但小珠只是在暗下来的天色里看着他的眼睛。


    其实这样歪着身子靠着他的姿势一点都不舒服,腰酸屁股痛。


    “我要走了。”小珠说完站了起来,利落地转身往缆车的方向走。


    霍临立即跟上来,没忘记带上垃圾袋。


    “小心点,山路不平。”


    小珠的高跟鞋踩得哒哒响。其实她根本就没有那么容易摔倒。


    “有紧急工作?”霍临在后面努力地猜测。


    小珠没有回头,脚下生风。


    “……小珠,我们还没有等到烟花。”霍临从后面抓住了小珠的手。


    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周围树木郁郁葱葱,夜晚化成一座座随着夜风张牙舞抓的黑影,把稀薄的月光打散得惨惨戚戚。


    霍临抓着她的手心很烫,这点倒是和两年前一样。


    他把她转过来,但不敢伸手来捧她的脸,沉默了两息,声音有点颤抖:“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


    小珠用力地咬着下唇。


    他们旁边很寂静,但更远的地方,人群已经热闹起来,用欢呼和尖啸迎接即将到来的烟花。


    “没有。”小珠轻声说,“没有对和错。只是我意识到,其实我根本不了解你。”


    这才是她不敢主动靠近霍临的根本症结。


    他们用霍先生和霍夫人的身份相识,也可以说是相爱,但这些东西现在全部消失了。


    离开那段虚假的婚姻,他们并没有必须要在一起的理由,甚至那些午夜梦回时萦绕在心头的所谓感情,也建立在脆弱的泡沫台阶上。


    就算她以为她已经知道了全部的真相,霍临的想法和计划也还是能让她出


    乎意料、措不及防,甚至感到不可理喻。


    如果他们真的又向彼此靠近,会不会又两败俱伤?如果他们强行互相纠缠,会不会最后把所有感动消磨殆尽、燃成灰烬。


    若是如此,还不如把时间停留在最爱他的时刻。


    至少她心里会有一个可以爱一辈子的人,只要她不再见霍临,也可以骗自己,她会被霍临永远爱着。


    她明明想得很决绝。


    但现在霍临的手心贴着她的脉搏,她也没有办法立刻用力甩开。


    “我知道。”霍临声音很低,低得像幻听。


    烟花终于开幕,长达十分钟的尖叫和欢呼,让霍临只能牢牢地抓着小珠,沉默地和她对视。


    小珠逃不开,只能躲避他的目光,左转右转地看树、看天,他们离开了观景区,根本看不到烟花,只能看到满天的烟尘。


    终于烟尘被风吹开,游客们意犹未尽地燃起烟花棒,携手下山,闪烁的火光游走在小径上,隐约照亮霍临的面颊。


    十分钟,好像让宇宙过了一个轮回。


    “我都知道。”霍临依旧望着她,一滴眼泪顺着下睫毛滴落下来。


    “所以,小珠,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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