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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晚上小珠睡不着,缩在酒店床上看电影。


    是胡乱搜索到的一部影片,据说看完会对爱情有重新的思考。


    粤语电影,字幕也是繁体字,她只能看懂些许,剧情其实没太明白,只见两个人纠缠不休,把爱和恨都刻进骨髓里。


    看到最后,印象最深的只有一句重复出现的台词,“不如我们重头来过”。


    小珠有点想笑话霍临。


    他是不是把自己当成电影男主角,居然一边流泪一边模仿人家的经典台词,把自己搞得惨兮兮。


    但是可能她有滤镜,居然觉得霍临流起泪来确实跟电影男主角一样好看。


    电影定格在结尾的一幕,小珠没关电视机,黑白的荧幕把光反射在她脸上,静止不动,在黑暗的房间里像一幅抽象画。


    电影里的主角每次说出这句台词,他们之间都会纠缠得更深、矛盾也越来越激烈,直至分崩离析。


    她和霍临就算重新开始,会有好结果吗?


    小珠对着这个问题思考了两个小时,才终于想起一个人生哲理——向朋友提问是忠诚的人,向同僚提问是谦虚的人,向未来提问是愚蠢的人。


    小珠把没看懂的电影关掉了,她还是不擅长从别人的经验里找答案,看了一场悲伤的文艺电影,只得出关于霍临外貌的结论。


    她躺下来盖上被子,五分钟后又把右手伸出来,把手机摸进去,躲在被子里给霍临发了一句“可以”。


    小珠的工作开展得很顺利,项目方很喜欢这位空降的小领导,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周末有什么安排,要不要出海去玩。


    之前小珠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推脱,说自己对船有恐惧症,不敢去水边,于是他们邀约的地点又换到各大赌场或饭店,小珠还没想好拒绝的说辞。


    今天终于想到了,对他们笑吟吟地说:“抱歉,我要去约会。”


    众人一阵惊讶。


    坐在她旁边的黄一杰反倒是最先跳起来的,语气简直像质问:“你怎么可以公开这种约会?”


    “哪种?”小珠的笑容收了起来,侧身面对着黄一杰,神色谨慎而提防,“抱歉,我不知道,在香港是不可以公开恋爱的吗。”


    黄一杰的面色更难看了,脱口说了句粤语,小珠听不懂,也没有别人接他的话。


    而八卦从约会一路升级到恋爱,其他人都已经激动起来。


    “温小姐心仪的对象是哪位?”


    “是我们认识的人吗?”


    “难道是前两天会面过的陈总,他有悄悄跟我打听过温小姐的号码,不过我没有私自透露。”


    “请客,请客!”


    原来谈恋爱要请大家吃饭……小珠低下头,为这个风俗有点头疼。


    虽然她现在月薪很高,但其实还是跟从前一样小气,没预料到还有这笔支出,因此感到肉痛,小小推辞了一下。


    “其实我们昨晚才开始正式接触,如果能稳定下来,一定跟大家分享这个好消息。”


    那是理所当然的,大家也不再好奇八卦了,都一齐祝福温小姐的恋情长长久久,唯有黄一杰非常不屑地从鼻子里哧了一声。


    “你太天真了吧!”小她几岁的男人扬着眉眼,脸上写着鄙夷,对她冷笑一声,“随便一个模样好点的就能骗得你这样认真,你为什么不在香港再多选选呢?”


    虽然大家都在同一个项目合作,但这里只有黄一杰和小珠是拿高金大通的薪水,真正算得上同僚。


    他们发生争执算是内讧,其余人都噤声,没有立场劝架,只默默屏息看着他们。


    小珠感到很冒犯。


    黄一杰从与她对接开始就一直表现得很友善,今天突然翻脸,就像隔壁邻居家每天路过都会打招呼的狗突然跳起来咬人一样,让人迷惑不解,也难免有点愤怒。


    但小珠很快把这种愤怒压抑消解了。


    她目光冷冷,但面上仍然挂着所有人可见的微笑,缓声说:“怎么办,阿杰小弟弟对我的私生活有意见,以后还是不聊这些,影响工作就不好了。”


    她以退为进,语气温柔地结束这场争执,也在众人面前表明了态度,黄一杰与她只有工作关系,无权置喙她的私人感情。


    黄一杰也听懂了,嘴唇抖了两下,沉默地闭上,脸色有点白。


    准点下班,霍临已在楼下等她。


    这边车流太密集,小珠让他在天桥对面等,大厦的B6出口就连着天桥,小珠系上围巾走进人群。


    忽然被人从后面拉住。


    小珠转过头,笑了下。


    “小黄总,你的跑车不是停在地下层吗。”


    黄一杰面皮涨红,看不清楚是生气还是什么,拽着小珠不放。


    小珠戴了手套的右手从他手里轻飘飘地滑出来,站在三米开外。


    黄一杰咬紧牙:“明珠姐,我刚刚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你初来乍到,不懂现在的香港男人有多狡诈,尤其是那些穷小子,稍微有点姿色的就到处卖脸脱衣裳,碰到有能力的女人就粘上去犯痴,不见得有半分真心。”


    小珠这时也冷静了。


    虽然黄一杰的举止很冒犯,但她有选择是否被冒犯到的权力。


    只要她不在意,那几句轻飘飘的话又能拿她怎样。


    总不至于为了一点情绪损坏合作关系。


    于是小珠浅浅笑着,冲黄一杰点点头。


    “好吧,谢谢你的提醒。”


    对着她的笑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黄一杰脸色好多了。


    收回手插在口袋里,斜斜站着,视线飘移。


    按了按鼻梁上的墨镜,又说:“你最好是心里有数。”


    小珠其实多少有点惆怅的。这个黄一杰先前对她还一口一个姐姐,现在倒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难道是她的为人处事仍有硬伤,才招致这样的对待吗?


    心里烦起来,小珠不想再应付他,就说:“那我先走了。”


    “再等一下。”黄一杰朝她追了几步。


    小珠停步,耐着性子等他讲完。


    “你可以再叫我吗。”黄一杰挠了挠耳朵,低着头,“就是你刚刚那样。”


    “什么?”


    小珠一头雾水。


    黄一杰有点嗔怒地飞了她一眼,说:“以后就叫我阿杰,但是不要后面的‘小弟弟’。”


    小珠愣了下。


    “在聊什么?”小珠肩上搭上一只手。


    手心从肩头移到她的臂膀,把她带着往自己的方向收拢,在人群中小珠闻到熟悉的气息。


    她转头看霍临。


    很久很久没跟霍临这样接触过了。


    黄一杰看到霍临,立刻有怒容,接着又换成轻蔑,抬着下巴看人。


    小珠的手背碰到有点烫的东西,就下意识低头看:“这是什么?”


    霍临把手提袋举到她面前。鲜牛乳桃胶,很经典的养生补品,近年来做成接近奶茶的形式,越来越多年轻人爱吃。


    小珠不懂得如何照料没有土壤和根系的花,不要他再带花来,所以霍临今天带来的是一碗甜品。


    黄一杰超响亮地哼一声,立即告状道:“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拿着几百块的东西就想讨好人,明珠姐,这种傍富姐、玩暧昧的男人满大街都是,你千万不要被他缠上。”


    霍临先微微抬头,再压下眉眼,审视着眼前这个男人。


    小珠皱起眉。


    黄一杰一而再再而三地贬低霍临,已经让她很不高兴。


    黄一杰根本不认识也不了解霍临,对霍临挑刺,就是对她的不尊重。


    无论黄一杰想要搞什么事情,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小珠没有必要再承受更多负面情绪,从霍临手中接过甜品,淡淡地说:“中国有句古话,礼轻情意重,小黄总应该要比我懂。”


    小珠连礼貌性的告别也不想再给,越过霍临往对面走去。


    霍临湿冷的目光缓缓从黄一杰身上移开,转身去跟小珠。


    他多耽误了一小会儿,落后小珠几步,小珠回头来找人,用目光寻到他,拉着他的手腕继续前行。


    霍临低垂着眼睫,认真地看着自己被拉住的手。


    接着扭头,看见黄一杰被甩在他们身后,正气得跳脚,于是慢慢露出一个微笑。


    黄一杰气得挑染成蓝色的头发都快要竖起来。


    小珠和霍临走到了人潮对岸。


    霍临从她手中把甜品碗接回来,免得她提太久了累手。


    小珠和他并肩走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地扭过头去,问他:“你想说什么?”


    霍临挑挑眉。


    “你刚刚看了我三次,每次都在半分钟以上,有话就说。”小珠朝他竖起一根食指。


    霍临抿抿唇,好似有点矜持。


    “你同事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小珠早已把黄一杰忘到脑后去,这会儿又提起来,有点尴尬,“他误会你是做特殊职业的男人,冒犯了你。抱歉,他没指名道姓,我也不想纠缠浪费时间,所以没有要求他向你道歉。”


    霍临摇摇头,很大度的样子。


    “没关系。不过,我对香港年轻一代的现状也不怎么了解,真的有那么多,玩暧昧的人吗?满大街都是?你碰到过几个?”


    小珠赶紧往大街上四周看了一眼。


    见没人注意,才鬼鬼祟祟地拉了下霍临,叫他小心点:“一个也没有。本来我不会说英文,在这里就已经低人一等了,你不要乱讲,害我被市民殴打。”


    霍临染上一点点笑容,但是不明显,低低地问:“真的没有碰到过?”


    小珠怀疑地瞅着他。


    “好吧。”霍临投降似的,抬起一只手,眼眸又更深了些,“那么,年轻的同事呢?也会同人玩暧昧吗。”


    小珠想象了一下,有点难受。


    “同事不变成仇人已是修行,暧昧什么?”


    霍临的笑容变得真情实感,叹息一声:“你说的对。”


    第72章


    霍临对小珠表示了赞同,就不再提她的同事了。


    下班高峰期,街道上人挤人,霍临原本由小珠拉着往前走,这会儿反过手来把她扯向自己身旁,藏在隔绝了人群的里侧。


    下午五点半的太阳把写字楼的玻璃烤得发烫,像块烧红的镜子,使每一个没戴墨镜的人都只能眯着眼或抬着手向前行。


    这边商务区域比较多,路人大多穿正装,西装裤腿扫过地面的热气,带起股混着尾气的风。


    气味不佳,忙碌的地方其实并不宜居,但所有人急匆匆的步子在观光客的相机里也仿佛成了一种氛围感的背景,隐喻着许多故事的发生。


    小珠低头看着霍临的皮鞋,追着他的影子踩了一会儿。


    忽然之间有些转过弯来,明白过来刚才霍临问她那些问题,是在吃味。


    再联系前后想了几遍,想明白了,觉得有点好笑。


    小珠一直以为自己多思多虑,情绪敏感,以前霍临的心情稍有变化她立刻就能感受到,以至于霍临对待她的举动,附带过一些感情,她也时常害怕是自己意识过剩的误解,现在才发现,其实对于霍临以外的别人,她根本没有察觉对方情绪的念头,甚至对于其他人的示好,她也仿佛完全是屏蔽状态。


    路灯亮起来,暖黄的光打在油麻地街角的铁皮摊招牌上,小珠盯着“云吞面”几个字,拉了拉霍临的衣袖。


    “海边还要走多远?”


    霍临回头看她:“累了?我背你。”


    小珠摇头,说是饿了。


    霍临也没提自己在海边安排的烧烤,跟着临时起意的小珠在小摊上坐了下来。


    小摊桌面擦得发亮,炒面的热气混着虾籽的鲜香从摊档的铁架后漫出来。


    老板颠着铁锅,火苗“轰”地窜起来,映得两人鼻尖都泛红。


    小珠一边吃自带的桃胶,一边望着老板的锅,馋得一点也不遮掩。


    霍临定定地望着她被烟火气熏得又红又软的面颊。


    小珠偷空瞥他一眼,似无意一般提起:“请人吃饭一般要在哪里呀?有没有推荐。”


    霍临拿着湿巾用力擦筷子的动作顿了顿,重复道:“请人吃饭?”


    “嗯嗯。”小珠低头啃肉,“请同事。”


    霍临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了,又重复:“同事?”


    霍临稍作踌躇:“男同事?还是女同事。”


    小珠抬头,打量他,没直接回答。


    “问这个做什么?”


    霍临抿抿唇:“推荐餐厅当然要这些信息作参考。还有,什么年纪?”


    小珠默默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直到霍临从眼尾到面中绷紧的肌肉泄露一丝慌乱,才说:“都有。”


    “男、女都有,什么年纪都有,以三十岁上下为主。”


    云吞面端上来了,热气蒸腾在他们之间,氤氲了小珠的面容。


    小珠说:“他们说,谈恋爱了要请客吃饭。”


    看霍临怔愣着,小珠又补充说:“我们昨晚,不是说好要重新开始吗?”


    “虽然我们之间现在还不算什么,但我已经告诉他们我有约会对象。如果顺利的话,总要请他们吃一次饭的。”


    霍临呼吸像雨后的树叶一样颤抖,张嘴,嗫嚅几次又闭上。


    汤汁清亮,香气扑面,霍临隔着飘摇的热气看小珠,如同跌进一场甜蜜的雾里。


    方才看到那个年轻蓝毛时心里的酸涩如同大晴天落下的雨滴,刚沾湿了胸口,就被蒸发殆尽,连一丝褶皱也没留下。


    他现在没立场不高兴,心里有酸溜溜的想法也一径忍着,可是没想到,什么也算不上的他,也被小珠给了名分。


    小珠仿佛全然不知自己说了多么动人的话,话音落下就忙着吃云吞。


    一口咬破薄皮,滚烫的汤汁溅在唇角,小珠慌忙吸着气吐舌头。


    霍临连忙站起来,伸长手臂从冰柜里取冰柠茶插上吸管喂到她嘴边,叫她慢一点,以免烫到上颚。


    小珠没空回答他,手里端着勺子,舀着半颗云吞,仰着脖子喝霍临手里的水。


    差不多要喝好了,就嗯嗯两声,霍临把饮料瓶收回去,小珠又急不可耐


    地低头吹两口,吃掉剩下的半颗云吞,虾肉脆脆的,浸了一点酱油,在齿间咯吱作响。


    霍临安静坐着,极为的老实乖巧,双眼却死盯着她。


    小珠感觉到霍临的视线了,烫在自己后脖颈上,像枚印章。


    她唰地一抬头,霍临就露出温和的微笑,小珠来回扫他两遍,又低头吃面,但很快又感觉到脖子后面烫烫的。


    这样来回几次,小珠都没有能抓到霍临的破绽,她也放弃了,装作吃得很忙的样子,没有再抬头。


    她知道霍临为什么这样凝视她,可能对于昨天才提出“重新开始”的请求的霍临来说,她配合得有点太过分了。


    但小珠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两年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她说的重新开始,是真的从现在这一刻,好好地开始。


    他们从前有太多的信息差,两个人都裹着厚厚的塑料袋在尝试亲吻,他们之间有各种枝节蔓生,彼此都吃了不少苦头。


    现在小珠不想再经历那些了。


    大风大浪已体验过,现在只想懒洋洋地躺着。


    如果独自一人,她会躺得很安宁,如果霍临来到她身边,她就会握着霍临的手一起躺下来。


    她不希望霍临待在她身边,是因为霍临还留在两年前走不出来。霍临不需要再整日提防、以保护者的身份自居,担心她再受到伤害,或者什么别的阴影。


    小珠不想让霍临有多余的顾忌,那些试探、吃醋、愧疚,都不是她想要的,他们之间不需要更多的阻碍再来证明什么。


    小珠愿意和霍临再试试,也并没有什么必须要达到的目的或终点,只是想看看,在离开了所有的惊心动魄之后,他们变成两个平淡的普通人,到底能走多远。


    她在打下“可以”两个字的时候,并不是期待霍临要提供给她多么热烈的爱情,而是想尝试有霍临的未来是不是会更好。


    而且小珠自认现在已经有足够处理好自己生活的能力。


    她可以姿态非常轻松地在身边为霍临留出一个位置,开诚布公地跟身边所有人说她在尝试约会,如果有一天要收回这些,她也可以从从容容,完全保留主动权。


    小珠叫了两碗面,另一碗摆在霍临面前,霍临却没有什么食欲。


    勉强吃了两口,就克制地停下,仿佛身体的所有机能都调动来凝视小珠,好似看守着一个欠他几千万的债主,不能叫她跑了。


    霍临的血液在胸腔里沸腾,背后已凭意念生出数只无形的触手,在夕阳西下的空间里盘绕着,对准着小珠,张牙舞爪地按捺着,预备着要抓牢她。


    小珠待人这样好,一个刚得到机会的追求者也能有名分,不给人自怨自艾受委屈的余地。


    这样的安全感他以前从来没有给过小珠。


    能重新追求小珠,他是捡了多大的便宜?这是他剩下的仅有的机会,若是把握不住,把这便宜叫别人拣去,他不如一头撞死。


    行人逐渐变得更拥挤,临街的小摊好几次差点被人踢到。


    商户一边用粤语骂人一边熟练地把小桌往里扯了扯,让自己的顾客往里挤一挤。


    霍临把椅子挪过来挡在小珠外侧,把自己碗里剩下的云吞都夹给她,看她努力嚼嚼嚼,沿着碗边张嘴,就从红红的唇瓣里滑进去一颗。


    铁皮棚外的车水马龙哗哗流过,而摊档的灯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油迹斑斑的地面上,紧紧挨着、缠着,舍不得分开。


    坐在电车上,天边正好沉落半颗夕阳。


    电车朝着夕阳行驶,沿着轨道穿过楼宇之间,橘色的光斜斜涂抹在两边的旧楼上。


    车上的游客似乎正是为此而来,齐齐高声欢呼,摘下帽子以图竭力看得仔细,不停地从各个角度拍照。


    小珠被他们的热闹惊到,也从座位上直起身子睁大眼睛打量,偷偷观察他们的表情,学着去看他们角度里的风景,哪怕自己正在经过此地,也生怕自己会错过此地什么了不起的风景。


    霍临托着她的手臂,从背后撑着她,以防她跌倒,小珠回头看他,说:“我们也来拍照。”


    在霍临发愣的时机,小珠已不由分说,长按打开了手机相机,举得远远的对准自己。


    “快点笑。”像照镜子一样,小珠对着屏幕里的霍临说,准备按快门。


    霍临努力抬起嘴角,说:“我在笑。”


    “我看不清楚,你再笑认真点。”小珠保持笑容呲着牙,声音也变得扁扁的,光打在屏幕上,雾蒙蒙的一片,镜头里的霍临看起来帅气而严肃。


    另一只更长的手伸过来,接过她的手机,拉得更高,朝下内扣,排除了反射的阳光,屏幕里的人像突然变得清晰,霍临的吐息在她脸颊边,沉声问她:“这样看。”


    小珠一下子看清了,霍临正把嘴认真地拉宽,试图展露出最努力的笑容,眼睛都在用力,像一只奇形怪状的鸭子。


    看到这个小珠已完全受不了了,突然大笑出声,倒在霍临伸长的手臂上,好在整辆电车都在欢欣之中,她的快乐也并不突兀,霍临下意识低头扶她,右手不小心按下快门。


    那段最有名气的路程已经过了,车内众人纷纷坐下来检阅照片。


    小珠也立刻打开相册,照片的时机卡得很好,一束金光从左上角打下来,给两个人的面容镀了一层柔光,她躺在霍临手臂上大笑,围巾裹着微乱的发丝,霍临微微垂头看着她的笑容,唇边也跟着泛起微笑,眉眼如故。


    小珠扣着手机的指节稍稍用力紧了紧。


    过了一会儿,小珠滑走这张照片,发出掩饰的叫声:“怎么没拍到!我要拍你的鸭子脸。”


    霍临那时也看到了屏幕上自己一闪而过的丑表情,被吓了一跳,心里很庆幸没有拍到。


    结果小珠要求他要再来一次。


    霍临摇头,看左边,又看右边,就是不看小珠的镜头,说自己已经忘记要怎样做,办不到了。


    小珠不甘心,把镜头对准他凑得极近,拉着奇奇怪怪的角度,终于拍出一张足够让人无法称赞好看的照片。


    她给他的下巴拍了一张独照。小珠还把照片放到霍临面前去看他的反应,然而霍临看了一会儿,辨认出是什么之后,连片刻的恼怒都没有,还眉眼弯了弯,有点怀念的眼神,脱口而出:“这种照片居然还能成系列。”


    小珠愣了下:“什么系列。”


    霍临也像是反应过来,闭上嘴:“没什么。”


    越掩饰越不对劲,小珠狐疑地瞪着他,总觉得他有隐瞒自己的事。


    霍临和她对视,抿抿唇,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当着小珠的面解锁打开相册。


    他的相册很干净,几乎只有一些截图、二维码,往上一滑就是几年前。


    霍临非常习惯地点开其中一张照片,示意小珠看。


    照片里只有一片淡淡的粉色,还有一点绒毛,小珠看不明白,直到霍临的指腹轻轻从她鼻尖划过。


    小珠猛地抬头,看到霍临刚好收回手,正冲着她浅笑,眼眸里情绪莫名深沉。


    她终于反应过来,一手捂住自己的鼻子。


    “你什么时候拍的。”她假装很凶地问。


    霍临摇头:“是你拍的。”


    他非常坦白地交代了一切,关于他如何无意之间打开了她的第一部手机,无意之间发现了这张照片,又无意之间把这张照片传送到自己的手机里,保存至今。


    小珠发愣,默默无声,霍临却笑得有些淡淡的愉快,还和她说,她拍照的水平真是稳定发挥,有这个天赋创作出同类型的作品。


    他还说了些什么,小珠听得模模糊糊,无法回答,扭过头看窗外,好像窗外的风景忽然开始令她感兴趣。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


    为了求得轻松,她一味地推开两年前的旧事,并且希望霍临也能完全放下,觉得这样才能够重新开始。但其实,或许对她来说轻飘飘已经逝去的事情,对于霍临来说就是很沉重,就是没有那么容易能放下的。


    正如霍临现在对她轻松展示的、这张收藏得过久的照片,也让她感到沉重,甚至呼吸不畅。


    一张照片,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


    成熟的成年人,也不应该为了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小花招而生出不必要的感动。


    但它就像是一个切口,让小珠终于能够真切地代入了霍临的视角,有一点落地了,真实地意识到,在他们分别之后,霍临确实是思念、寻找了她两年。


    ——重逢之后直到现在,小珠都并没有相信过这件事。


    她心里的霍临最深的印象还是那个运筹帷幄的、说一不二的人,无法想象他去浪费生命。


    但因为这张照片,失忆的霍临,霍明渊,和现在的霍临,终于完全地重叠到了一起。


    原来这次傲慢的是她。


    她以为自己已经用很温和、很成熟的方式对待霍临了,但其实她的心底也没有真正放松过。


    她其实一直在怀疑,怀疑他们现


    在的纠缠只是因为回忆太轰动而产生的余韵,可是连她也忘了,在那个破旧的小平房里,他们其实早就已经一起吃过最普通的食物,度过最普通的日子,并对彼此产生了很多的喜欢。


    只是他们都没有机会说过,后来的时光又被兵荒马乱占据。


    或许现在只是又把时间的指针拨回到了最初。


    小珠看着窗外,吹着经过的夜风,感觉到身边的霍临一直在小心地向她凑近。


    他大概不理解她忽然的沉默,所以想看她的表情,但又不敢凑得太近,所以他身上的温度始终在她身畔萦绕,像一只在它自己的规定范围内试探的猫。


    小珠还是没有回头。


    但右侧的手指在公车的座位上移动,碰到了霍临的手指,覆上去盖住,握住他的无名指和中指,摸到了他的心跳。


    海滨到了。


    昨晚霍临像发调查问卷一样对她提出数个问题,问她会不会骑自行车,想不想学,愿不愿意到海边玩。


    小珠一一做了回答,所以霍临今天约她的活动是在海边骑单车看日落。


    但现在他们迟到了二十分钟,因为问卷里没有预料到小珠会突然想在路边摊吃一碗云吞面。


    单车车轮碾过海滨的碎石路,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夕阳很浓很暖,像被单车碾成了热乎乎的傍晚。


    海风裹着咸咸的气息,卷动霍临的衬衣下摆,远处渔船的帆影在粼粼波光里晃,也在小珠的眼眸里晃。


    天已被染成渐变的橘,从金色到妃粉,边缘晕成朦胧的紫色。既已错过日落,就不必再追赶了,小珠推着自行车慢悠悠地走动,霍临从后面跑上来,手上的帆布袋子里装着两瓶冰汽水,冰块碰着玻璃杯壁撞出轻响。


    霍临把帆布袋挂在了车把上,教小珠骑单车。


    小珠骑得歪歪扭扭,偶尔能在霍临的扶持下往前转几圈车轮,但始终不敢让霍临松手,一保持不住平衡,就控制不住要往霍临身上倒。


    过了一会儿小珠就怀疑霍临的动机,问他为什么非要在海边教她骑单车。


    霍临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承认这也是他之前收集到的攻略之一,可能海边散步的人比较少,氛围比较休闲,更适合一对一的自行车教学,比较容易学会。


    于是小珠闭上嘴,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忍下了对路上那些明显影响平衡、使人东歪西倒的细碎石子的指责,还夸他真是聪明。


    第73章


    霍临追人的方式方法完全是通过搜罗各路资料习得。


    每次约会都是一次考试,小珠是现场评卷人,给他当场打分。


    他像一个刚翻开书本学习就立刻要上考场的学生,每堂考试都在卷面上竭力写下自己背会的所有内容,但每答一道题都战战兢兢,心里一丝底气也没有,怀疑自己的知识体系完全是八面漏风,而且还要怀疑自己的教辅材料是否可靠,可以说根本就像是一朵浮萍,在水面上飘着,飘到哪里算哪里。


    每一场考试中,他自我怀疑,心慌意乱,孤立无援。


    霍临对这种状况很没有办法处理,因为他以前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境地。


    他从不打无准备的仗,也不做无把握的事,哪怕天崩地陷他也必须保持对自己的绝对信任,这是身为一名有指挥权的军.官基本的素养,也是他从不曾更改的习惯,然而现在霍临对他自己天天怀疑、天天审判。


    今天送小珠回酒店,她上楼前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也没有笑,就那么低着头进了电梯。


    他肯定是哪里做错了。


    霍临静静地并着双膝,手心放在膝盖上,坐在没有放水的浴缸之中,在脑海中不断复盘分别时小珠的表情,猜测她的心情是普通还是不高兴、不高兴到了什么程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高兴的,已经持续一个小时。


    想得额头冒冷汗,想不出来。


    晚上九点,电话准时响起。


    两年前受伤之后,在做康复训练的同时,父母也给他安排了心理治疗。


    从最开始每天都要接受问诊,到现在一周一次,准时准点,不能缺席。


    霍临从浴缸里迈出去,拿起手机到客厅接听。


    医生打来的是视讯,接通之后,霍临看到对方坐在灯光柔和的房间里,正捧着一个文件夹放在膝盖上,与他平视。


    霍临向他点点头。


    医生抬手和他问好,观察了一下他身边的环境,大概猜出来:“你在假期之中?”


    霍临还是点点头。


    “这次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你现在在哪里?”医生一边发问,一边在文件夹里不断记录。


    “香港。”霍临说,“我找到她了。”


    医生手中的笔尖一顿,停滞了大概两三秒,霍临还以为是网络出错,把状态栏拉下来检查了一下。


    手机里响起哗啦啦翻纸张的声音。


    医生拿着文件夹不断往前翻,一目十行地看,似乎在确认什么,十分头痛。


    过了一会儿,医生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对霍临说:“霍先生,请您直视我。”


    霍临依言照做。


    他并不是讳疾忌医的人,而且对于两年前他的状态,他自己心里也有数,确实需要得到心理医生的帮助,所以这两年来,每一次治疗霍临都尽力配合,医生也因此夸过他,评价他的治疗成效比预想的要好。


    确实比预想的要好。


    但医生当然不能跟患者直说,这只是委婉托词。


    霍临这两年的心理治疗其实几乎没有什么进度可言,他们所取得的成果只是把霍临的数值稳定在比他最崩溃的时候稍好一些的状态,不至于确诊疾病,也不会影响他的正常生活和工作。


    但是医生团队不止一次地怀疑过,霍临能够保持这样的稳定只是因为他自己想要维持这个状态,他不想被视为一个过于危险的人,以免许多行为受到限制。


    比如一年几次的“出国旅行”。


    霍临每一次假期都用在缅甸,那个地方是伤痛最深的心结所在,从理论上说,应该要尽可能地远离、回避,让时光慢慢地一点点磨平痕迹。


    因此家人和医生都曾用多种方式劝阻,但都没有效果,最后只能妥协,毕竟每个人对待心结的方式都有所区别,尤其是霍临这样经过千锤百炼、心志异常坚定的战士,不能强行按照同样的方式治疗。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双方都已经非常习惯。


    医生会对处于假期之中的霍临格外关注,霍临的性格使他并不爱多话,但平时的心绪如古井一般静止无波,难以找到突破口。


    但每当他踏上去寻找那位小珠小姐的旅途,他就会变得鲜活一些,会主动与医生交谈、倾诉,哪怕只是遇到一群羚羊,路过一条黄沙遍布的乡村小路,他都会细细描述。


    他看到的是风景,但描述的其实是回忆。


    这一点医生从专业而言非常容易判定。


    这种情况在痛失伴侣的患者之中是非常常见的。无论是从拿到的资料,还是从患者的反馈来看,医生一直以来建立的背景知识都是,霍先生的爱人已经去世了,就像是一场终年不停的雨,他的寻找和回忆或将持续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终生。


    所以当霍临在电话中说出“我找到她了”的时候,医生的第一反应类似于天打雷劈。


    医生反复地翻看前几次面诊的记录。


    每一次给出的结论都非常


    稳定,几乎没有变化。


    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给人一种或许事情已经在暗中稳定向好的期待,所以这个堪称极端的转折到底是怎么突然发生的。


    医生用极强的专业素养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声音和眼神,斟酌再三,依旧温和地问:“可以说说,你是怎么到香港去的吗?”


    霍临的目光没有盯着屏幕,偏移向了正上方。


    这是人在回忆之中的正常反应,看不出欺骗和妄想的痕迹。


    他向医生描述自己如何取得了小珠的航班号和其它信息,细节详实而具体,并不像是谎言。


    “我准备在这里度过接下来的假期。”霍临说。


    “……好的。”医生温和地提出自己的建议,“因为现在这个进度是崭新的,为了更好地跟上诊疗情况,我们接下来把会话改成一天一次,你看怎么样?”


    霍临皱了皱眉:“如果我和小珠待在一起,就不能接你的电话。”


    “……没关系,你约时间就好,我这边给你留出充足的档期。”


    “那么,可以。”霍临同意了这个计划。


    医生松了一口气。


    “好的,你可以跟我聊聊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吗?我想一定会有很多趣事可以聊。”


    霍临抿了抿唇,苦恼地皱着眉。


    “可能并不有趣。”


    “为什么呢?”


    霍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我只会模仿别人来进行约会,我也不知道这些行程是否能讨人喜欢。有些时候小珠看起来并不开心。”


    医生从善如流地去相信“小珠”的存在,不管她是一个真实的人,还是患者的幻想。于是问:“你为什么觉得她不开心?”


    霍临思考着:“因为她看烟花的时候没有笑,在海边时也发呆了。”


    医生又问:“那你什么时候觉得她是开心的?”


    “她——吃云吞的时候笑了,看日落的时候跳起来了,还有,在电车上牵了我的手。”霍临说着说着,唇边竟然浮起微笑。


    医生轻轻颔首:“我是这样认为的。就像电影有高潮和过渡,人的情绪也有起伏,不可能一直保持在很高昂的状态,可能她不笑和发呆的时候,也并没有不高兴。”


    “是这样吗?”霍临仿佛在沙漠里找到了新的泉眼,愣了一下,“那我要怎么才能知道她高不高兴?听说有一种手表,可以监测出人的心情,我想试试。”


    医生也顿了一下,没有想到他这么较真:“霍先生,很多时候结论并不重要,您现在更应该关心的是自己的心情。”


    “不对。”霍临摇头,“她高兴我才会高兴。”


    医生按了按太阳穴,换了个坐姿,身体往前稍倾,犹豫再三,做了一个危险的提议。


    “好吧。如果您实在有了解对方的需求,又方便和对方对话的话,您可以试着多沟通。”


    “你是说,我直接问吗?”霍临想了想,模拟道,“请问,你现在在生我的气吗?”


    “不,不是这样,我建议您多做浅层的、轻松的沟通,比如,你吃饭了吗,你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这样容易回答的话题,更便于维系你们的交流。”


    他可以这样做吗。


    霍临挂断电话,看向窗外。


    他不敢跟小珠订到同一家酒店,怕她会感到压力,也怕自己晚上会忍不住过去敲门。


    所以他租住的酒店在小珠酒店的隔壁,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那一栋楼,但并不确定是哪一间,保持这样的距离是最好的。


    这是他允许自己对小珠探问的极限,短信也不敢多发。


    他对小珠提了几次请求,就像刮彩票,或者跳箱子的游戏。


    目前小珠给他的回复都是“可以”,让他连中头彩、脚下十分踏实,但霍临生怕好运用完,下一次他发出去的消息就得到厌烦的回应。


    害怕下一次会跳空,从坏掉的箱子摔下去,掉到万丈深渊,害怕下一次刮彩票刮出来的是“我讨厌你”,或者“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但是现在是非常专业的、有资格证的心理医生建议他这样做。


    霍临终于深吸一口气,给小珠发过去一条消息:你睡觉了吗?


    临时接到加班任务的小珠终于抓紧时间把事情处理完,长松一口气。


    小珠从中文互联网上学到一个词叫社畜,指那些为工作所累,没有自由的人。小珠以前从不觉得工作忙有什么不好,现在终于为什么抱怨的人那么多。


    私生活被打扰的感觉确实不好受。


    今天她还算是幸运的,约会快结束时刚好收到紧急通知,否则在外面没带电脑,只能干着急,还浪费休息时间。


    确认交接已完毕,小珠关掉电脑去洗了个澡。


    从浴室出来,小珠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拿起手机,看见霍临发来几条短信。


    先问她睡觉了吗,过了会儿又问她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有半个小时她没回复,霍临又跟她说对不起,能不能当作他什么都没说过。


    小珠轻轻挑眉,回复他说刚刚在洗澡,还没有准备睡觉。也因为刚刚在洗澡,所以现在什么颜色的衣服都没有穿。


    第74章


    小珠发了这条消息还不够,还要问霍临,要不要打视讯。


    那边静止了好一会儿,才发过来一个要。


    小珠抿唇笑。


    霍临浑身发烫,脑门烧热,人中和唇峰都被自己的呼吸灼得些微疼痛,每个毛孔都在往外散发着战栗,用滚烫的拇指指腹按下了视讯电话的接通键。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花花的窗帘。


    还有棕色的背景墙。


    还有一点电视柜。


    声音嘈杂,一阵剧烈的呜呜声,是小珠在屏幕背后吹头发。


    小珠把手机竖在桌上,摄像头对着前方,给他看酒店陈设。


    霍临:“……”


    他老老实实地开了前置摄像头,这会儿在画面里呆坐着,面无表情,脸膛发红,像是烧了一场高烧,烧得人有点发傻。


    小珠在手机后面大笑。


    听着小珠的笑声,霍临的嘴角也微微上扬,坐得凑近了些,没有对小珠的摄像头画面表示异议,仍旧在屏幕中把她那边无聊的酒店画面给放大。


    小珠那边传来一些动静,是她关了电吹风、搁到一边,挪回桌前坐下。


    霍临问她:“头发吹干了?”


    “嗯。”小珠摸着发尾,其实还有点湿湿的,但她懒得再吹。


    “这么快。”霍临说,“再吹一下后脑勺。”


    小珠下意识地听着他的话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


    电吹风吹得那里热热的,手伸进去,摸到一片烫手的潮气。


    确实发根也还没完全吹干,要不是小珠确信自己现在开的确实是后置摄像头,几乎要以为霍临能够看到她了。


    小珠声音有点发赖:“不吹,已经没有湿了。”


    霍临唇线微微抿住。


    从前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帮小珠擦头发、吹头发,因为她耐心不足,吹一会儿就犯懒,常常想囫囵过去,霍临见不得她把湿头发压在枕上、甚至放在冷空调下,总会把她抓过来再吹一会儿。


    要是小珠实在不耐烦,他就会让小珠躺在自己腿上,让她玩自己的下巴、胸前的扣子,有时候她还会伸进来抚摸,这样她就会忘记还在被吹头发,因此乖巧地再多躺五分钟。


    现在霍临听着小珠那边的动静,手心发痒,仍然很想把她抓过来再吹干,但他已经没有那个立场。


    小珠打开了电脑,没转头看手机屏幕,因此没看到霍临逐渐染上些沉黑的目光。


    但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顺口说:“我还没睡呢,还要坐一会儿,等会儿头发就完全干了呀。”


    语调像是在哄人。


    霍临面色柔和些许,抬起双眼,安静地盯着面前小小的屏幕。


    好一会儿,房间里都只有小珠那边传来的滴滴答答敲键盘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霍临轻声问。


    小珠“嗯”了声,先接了他的话,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抽.出心思来回答他:“还有点工作没做完。”


    “加班?”霍临很积极,给自己找了个用处,“那我陪你。”


    他语气里那股毛遂自荐的劲听得小珠想笑,不明白霍临的心眼子都到哪里去了,若是她没有要他陪着的意思,怎么会给他打这通视频电话。


    但不得不说,霍临在电话中的陪伴确实很高质量,安安静静的没有声响,小珠偶尔思索到困难之处时下意识偏头看看,就能看见他在屏幕里往她这


    边看。


    明明她这边的画面除了酒店陈设,什么也看不到啊。


    一个窗帘也能研究得那么起劲?


    小珠突然起了坏心眼。


    手伸过去在手机上点了一下,镜头切换到前置。


    霍临就看着面前突然出现了小珠的脸。


    湿哒哒的凌乱的长发黏在面颊上,双眼之中似乎还有潮气,几颗水珠从肩膀上滑落,胸前裹着一条浴巾,上半身往这边倾过来。


    霍临呆住了。


    就两秒钟,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更多,镜头又切了回去,变回了纹丝不动的遮光窗帘。


    小珠轻轻地、没什么诚意地惊呼一声:“啊,不小心点到了。”


    “……”霍临憋了半晌,声音闷闷地回应一句,“你小心点。”


    小珠无声地笑。


    她关掉工作软件,打开了另一个程序,把外接键盘取了下来,换上数位板。


    用快速建模工具做了个初步方案草图,小珠又瞥一眼旁边的手机。


    尽管有手机摄像头像素和夜间灯光的削弱,但霍临的面颊还是比刚才红得很明显。


    小珠托腮,懒洋洋地笑着:“说点话呀,好无聊。”


    “不影响你吗?”


    “不会。”小珠趴在桌上画图。


    那边偶尔有哒哒声窸窣声传来,霍临推测小珠已经换了一个工作内容在做,或许比较休闲,可以和自己聊天。


    这才想了想,问:“你冷不冷。”


    她穿得太少了……几乎没穿。


    这个季节还是有点凉意的。


    小珠继续画画画,头也没抬:“不冷。”


    “哦。”眼看着天就要被他聊死了,霍临赶紧换了个话题,“明天周义永可能会来香港。”


    “周叔?”小珠愣了下,手里的笔一停,“他联系你了?”


    “没有。”


    小珠更感奇怪:“他预定过香港的行程?”


    霍临还是摇头:“没有。”


    小珠奇怪道,“那你怎么知道他明天要来。”


    霍临稍加思索,尽量简短地说:“我今天和心理医生联系了。”


    “心理医生?”小珠微微瞪大眼,重复。


    “并且告诉他,我找到你了。”霍临语气平静地继续说,“我以前给过心理医生授权,可以在他认为必要的情况下,把我们的聊天内容告知我的父母,所以,父亲母亲现在应该已经知晓了。”


    霍临平铺直叙地,推理一般给出结论:“父母亲很忙,应该无法立刻抽空出来,所以大概率会安排周义永过来。”


    小珠下意识问:“过来做什么?”


    “……确认你是不是真的活着,或存在。”


    小珠消化了一会儿。


    她的突然出现确实是挺让人意外的。


    但是霍临一直在做心理咨询?而且,治疗过程需要他家人参与监管。


    她不知道她能不能问这件事情,但现在应该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霍临听起来很平静,只把最终的结果告诉她,大概率也是因为她认识周叔,所以才觉得这个消息值得拿出来跟她讲一讲。


    至于其它事情,则仿佛不值一提。


    小珠放下笔,仰靠在椅背上。


    偏头看着屏幕中的霍临,沉默了好一会儿。


    轻声问:“霍临,你是不是觉得,解释对于你来说是件很难的事情?”


    “不难。”霍临下意识回答,愣了一下,又重新思考道,“只是大多数时候,都会浪费时间。”


    小珠挑了挑眉。


    她滑动鼠标保存好自己刚才制作了一点点的建模,关掉电脑,躺到床上去,把手机举起来,切换镜头对准自己的脸,跟霍临挥挥手,和他道晚安。


    “晚安。”霍临没想到她还会再一次“不小心”地露出脸来,眼睛瞪大了些。


    他也对她挥挥手,视线贪婪地黏在她表情的每一个细节上,直到视频通话挂断。


    仿佛餍足,霍临大脑感到一阵酥麻,之前在浴缸里静坐一个小时的愁闷一扫而空。


    他没想到还能在睡前和小珠通电话。


    应该归功于他发的那几条短信吗?


    医生果然是专业的,说得没错。


    通过沟通,就会得到好的结果。


    今晚他应该能睡个好觉。


    霍临站起来,察觉到自己心跳有点过速,按住胸口休息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平息,于是拿起水杯吃了一粒药,放下手机躺到床上,想着那句晚安,闭上眼。


    第二天,小珠忙了一整天,连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


    今天这样满的行程应该要取消约会才对,但小珠还是坚持在晚上九点之前下了班,给霍临发了消息,可以过来接她了。


    霍临回得很快,让她直接出门。他居然早就在外面等着。


    小珠坐上副驾,系好安全带,霍临侧身看着她,问她是不是很辛苦。


    小珠下意识捂了下脸。她出大楼之前明明已经重新梳洗过,难道还是遮掩不住疲态吗?


    霍临倾身过来,小珠下意识往后躲,以为他要来那种“你就算丑丑的我也喜欢”之类的安慰吻,她才不要。


    但霍临似乎没注意到她的闪避,或者说,他根本就没凑到那么近的距离,也没看她的脸,而是伸手到车后座上勾过来一个袋子,递给小珠。


    里面热腾腾的,是一盒蛋挞,还有一杯暖胃茶。


    “先吃一点,回去就能吃晚饭了。”他没准备太多。


    小珠是真的饿急了,顾不上再检查自己的妆容,一边说谢谢一边把袋子拆开。


    他们几乎一整天没联系,霍临不可能知道她没吃午饭,大概他只是随机准备一些小东西接她下班,就像平时一样。


    感谢命运!差点被饿死的小珠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很幸运。


    霍临把车开向某个湖畔山庄,是周义永来的路上准备好的住处。


    周义永人还没到,车子、房子都已经安排好了,相比而言,霍临自己生活的质量简直像是露宿街头。


    夜晚的湖畔风景优雅,球形小灯串成发光的星星链在路灯之间,一路上树木高大,道路平阔。


    车子在一幢高大的房屋前停下,门口明亮的路灯照着一只信箱。


    几乎是在车辆停下的瞬间,房子大门就被打开,暖黄灯光倾泻一地。


    小珠推开车门站定,看向站到门口迎接的周义永。


    阔别许久,周叔还是那么从容温和,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双手交握在身前,笑眼和蔼地看过来。


    “太太回来了。”


    第75章


    小珠听见周义永叫她太太,浑身下意识一抖,滚过一道鸡皮疙瘩,时空的流速难道不存在吗,难道她真的回到以前了?


    不过小珠只怔愣了一会儿,就反应过来,这是周义永在同她玩笑。


    以前她没见过世面不觉得,对霍临的安排听之任之了,


    现在在外面历练了两年,人人都叫她miss,才意识到太太这个称呼的怪异。


    她一面裹紧围巾,一面往楼梯上走,走到周义永面前,朝他笑。


    “周叔,这样叫我好吓人的,我现在姓温,你就叫我温女士吧。”


    小珠冲周义永眨了眨一边眼睛,周义永的笑弧也加深了,却没有依从她的建议:“那我叫你明珠,好吗?”


    “好的。”小珠点点头。


    周义永伸出一只手臂,小珠会意地挽上,和他一同走进大门,倒把霍临甩在了后面。


    霍临站在他们背后,看了他们俩一会儿,默默地跟上。


    走进屋里,灯火通明,热饭热菜的香味已经扑到了脸上,厨房的方向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响声,周义永脸色一沉,离开小珠迈大步往前,把另一个人从厨房里赶了出来。


    周义永神色严肃,有着谴责的意味:“小江先生,请不要胡闹。”


    江席言灰头土脸地出来,被烫到的手指还黏在耳垂上。


    小珠这才知道,今天来的不止周义永,还有江席言。


    小珠身边的位置空出来,霍临立即上前补上,不过并没有像周义永一样伸出手臂。


    他仿佛不经意一般站在小珠身边,眉眼冷冷地看着江席言,嘲讽道:“告诉过你,不要惹他。”


    这个“他”指的应该是周义永吧?江席言果然回头看一眼身后满是怒容的周叔,更把脖子缩了缩:“我也没干嘛,只是想着好不容易聚一次,想拿几个酒杯出来用用罢了。周叔,刚消过毒你不告诉我?差点把我烫伤。”


    江席言给周义永展示并没有被烫红的指尖。


    最后一句话江席言是用粤语讲的,小珠听得半懂。


    周义永没理会江席言逃避问题式的耍赖,看也没看他的手一眼,丢下一句“这是对乱动东西的孩子的惩罚”,走回厨房去整理被翻乱的物品。


    小珠这才想起来,曾经司虹告诉过她,江席言的真实身份是在香港工作的警察。


    刚见面就被教训一顿,江席言似乎觉得很没面子,有点局促地搓搓手,跟小珠说了声hi。


    小珠觉得有点神奇。


    “你怎么看起来比以前年轻?”


    从前江席言总是穿着一身西装,完全是个满脸写着只盼下班、别给我找麻烦的疲惫打工人,看起来精气神都被吃掉了一半,现在面容活泼,打扮随意,和以前好不一样,两年过去再相见,对方反而像是年轻了好几岁。


    江席言听到这个,自以为在夸他,立刻来劲了,拍着胸脯走过来,昂首挺胸道:“小珠小姐真有眼光,帅哥就是越活越嫩的!”


    他朝小珠伸手,但霍临没让开位置,江席言只好把伸出去的手换了个方向收回来,在身前打了两个圈之后放在腹前,后撤一步躬身说:“请上座。”


    小珠微笑着坐到桌边。


    霍临也在她身边坐下。


    不知是不是周义永特地挑选过,这样大的房子里,餐桌却并不十分大,能够松松地坐下四个人,要伸长手臂才能碰到彼此的距离。桌上摆着两盏银质雕花的灯座,亮暖色的灯光下,烛火散发着微微的热意。


    江席言略带些夸张的肢体语言介绍当年自己是如何假扮一个合格的商务助理。原来他也曾有一本像“白秀瑾”一样的笔记,记录着他这个角色需要注意的各项细节,其中还有不少都是由他自己的观察得出,比如对待时间一定要有精准的要求、性格一定要龟毛、还有金钱至上,极大地丰富了这个角色的细节,增添了不少可信度,可以说是为整场行动的成功添砖加瓦。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小珠时不时点头回应几句。


    周义永端着一支红酒和几个玻璃杯从里面走出来,脸上已重新挂上和煦的笑容,但江席言还是感到威慑一般自觉地往旁边挪了挪。


    原来周义永的权威比小珠曾经所了解的深重得多。


    周义永为每个人倒上半杯酒,也坐回座位上加入谈话,几个人什么都聊,除了往事,也聊现在的生活,江席言告诉小珠,他现在在外派,不在香港,否则早就能和她聚会了。又说还是怀念当初那段日子,那份地下行动是他有史以来执行过的最有趣的工作。


    周义永则会在江席言酒意上头的时候适时打断他的节奏,岔开话题和小珠聊一些别的轻松的事情。


    小珠和他们每一个人都保持眼神接触,倾听他们的每一句话,回答他们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霍临在一旁,几乎是全程安静地看着小珠,看她游刃有余地掌控这场谈话。


    几个经历过生离死别、阔别两年未见的人聚在一起,难免会有尴尬、局促或是情绪激动的可能,但小珠坐在这里,温温柔柔地让一切异样的氛围消弭于无形。


    她掌握了充分的聊天技巧,让每一个人感到愉悦、相信她的真诚、对她敞开心扉,但始终保留着她自己的底线,从不去触碰那些她不愿意深聊的话题。


    她熟练地避开所有伤感的部分,也从不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两年从没有和他们联系。


    当江席言偶尔试探性地提起霍临寻找了她两年,她也只是稍作沉默接着跳向下一个话题,看起来并没有多少相信。


    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引导者,她的模样对霍临而言是陌生的,霍临已错过她太多太多。


    晚餐结束,江席言有些醉,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承担起收拾打扫的任务。霍临接到一个电话,必须要去书房听。


    周义永递给小珠一杯热水,又泡了几杯花茶移到客厅,和小珠一起坐着,等另两个人回来。


    小珠慢慢地抿一口。


    周义永含笑看着她,轻声道:“刚听说您的消息时,真是吓了一大跳,直到真的见到了才能放下心来。”


    为什么吓一跳,为什么放心,无需解释,不言而喻了。


    小珠面上的浅笑慢慢回落,捧着茶杯,眼神有点凝滞。


    她在现在就起身告别离开这里和继续下去直到真正说出心里话之间犹豫,抬眸看到周义永年长而亲和的神色,终于提起一口气,冒险选择了后者。


    有点艰难地开口:“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场事故中的所有人都被定义为失踪或死亡。我知道你们已经收到了我的‘死讯’,并且离开了缅甸,我觉得……好像没有必要再刻意找到你们解释。”


    本来,她签下的那纸合约的期限也只到霍临回国而已。


    对于因为霍临而认识的这些人来说,小珠的使命应该已经结束了,她存在和不存在好像区别不大,所以实在想不出有理由必须要和他们联系。


    理论上来讲,应该就是这样而已。


    然而现在和旧识面对面,听着对方表达对自己的关心和担忧,小珠还是忍不住觉得有点心虚愧疚。


    她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好的?让别人记挂她,她会觉得好像欠了对方。


    更何况,他们说霍临一直在寻找她……


    小珠抿紧唇,不愿深想。她这两年几乎不曾想起过霍临,因此也不对霍临有任何的要求,没有期望过霍临会偶尔想念她,更不能想象霍临一直在执拗地追寻一个“已死亡人员”的踪迹。


    其实她觉得有负担。


    但究竟是因为她自己不想念,所以认为霍临也不会想念。


    还是因为她潜意识中认为霍临不会想念,所以也让自己不去想念呢。


    她是分不清的。


    无论如何,她这几年一直让自己过得很平静,现在霍临的出现又打乱了这一切。


    她习惯性地收拾残局、稳住局面,于是答应和霍临约会,不提起以前的事情,用现在平静的土壤把他们之间的空洞和伤痕掩埋过去,以保持住自己心情的平静。


    她害怕一着不慎,又变回曾经的那个自己。


    但矛盾的是,她现在的做法,偶尔也会让她对自己产生不认同。


    好像她为了不伤害自己,就只能伤害霍临。


    小珠仰头看了一眼周义永,有点惨兮兮地笑着:“抱歉,让您失望了。”


    周义永听到她这样说,有点惊讶地抬了下眉毛,但目光仍是那样仿佛能够包容一切的。


    他转头看了看二楼书房的位置,又低下头来面对小珠,露出笑容。


    “怎么会呢,您一直是个非常好的孩子。”


    周义永的目光挪向小珠无意识地轻轻捂在胃部的手,轻轻说:“阿临那么晚才接到您,用餐的时候,您先喝了几口汤,吃得也很慢,到现在还在胃部不适,应该是忙了一天,也饿了一天吧。”


    小珠愣了下,想说自己现在


    已经不再胃痛了,但随即意识到,她手里的热水应该是加了温养脾胃和止痛的成分。


    周义永接着说:“这样忙碌艰难,还抽时间和我们见面,既是对我们的尊重,也是想让我们对阿临放心吧?”


    小珠怔怔地半张着嘴,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的心情被周义永看透,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深想的顾虑,也被点了出来。


    周义永是代替霍临的父母来评判霍临的心理状况的,所以她今天必须要出场,至少不能成为那个不安定的因素,给霍临减分。


    周义永仍是和蔼地向她微笑。


    “您总是会竭尽全力做到最好,我怎么会对您失望?更何况,阿临比我更明白您的心意。”


    第76章


    “好的。我明白。母亲再见。”


    霍临的电话并没有持续太久,只简短地完成一些必要的对话,对方就主动挂断。


    他今日取消了心理医生的预约,面对这异常的情况,虽然父母亲已经安排了周义永和江席言过来代为探望,但也没有忘记亲自打个电话过来问询。


    但他们的关心如同他们的对话一样简明扼要、点到即止,确认了霍临的位置和进食睡眠情况,就再没有别的话题可以聊,于是挂断电话。


    不知道其他家庭里的情形是如何,对于霍临来说,亲情大约就是这样,只需要确认对方在哪里、如何活着,像头狼对狼群成员的呼唤,如果没有收到响应,翻山越海也要把人找到,而只要收到正常回应,其余事情都可以不闻不问。


    因为霍临从非常幼年的时期开始,就对自己的生活有着百分之百的掌控权。


    这种权力在某种程度上滋生了他的掌控欲,直到小珠离开他的时候,他才终于醒悟了自己的这个缺点。


    霍临一手握着已经暗下去的手机,并未急着下去,静静站在二楼书房的角落,透过落地窗望着下面的客厅。


    窗帘遮着,书房内一片漆黑,底下的人无法看清书房,但透过窗帘的缝隙,可以一览无余地窥视。


    霍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沙发上的小珠。


    看她在周义永和江席言面前自如地玩笑,脸上时不时露出一种在他面前很少见到的、轻松又大方的笑容,是他穷尽所有梦境和想象也无法描摹的生动。


    他当然想用浑身上下的每一处去感知小珠的存在,但他现在没有立场这样做,而且必须竭力地克制这些念头,因为以他如今和小珠的关系而言,太过分的想象也是一种冒犯。


    因此霍临只能以目光作为代偿,尽量不引起小珠警觉地、在无人知晓处将每一寸视线黏在小珠身上。


    两年前的事情确实给他留下了一些创伤,他必须保持小珠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否则他必然会发疯。


    江席言洗完碗收拾完厨房,也加入了小珠和周义永的谈话。


    他一屁股坐到小珠身边,拿出手机给她看他自己和司彤的合照。


    “去年我出差又路过一次云南,特意去找了她,你看她现在晒得多黑。”


    屏幕上,比之前更加精干的女孩子一脸笑容,皮肤黝黑,显得呲着的一排牙齿更加白亮了。


    小珠低头看着,微笑:“她更瘦了。”


    “是啊是啊,你再看这些。”


    江席言似乎是真的很怀念那段过往,他手机里不少合照都是跟曾经共同执行任务的人一起拍下的,他们一起爬山、喝酒、吃烧烤,照片里的人,有一些是小珠熟悉的,有一些她只见过几次,要好好想一想才能回忆起来,但共同的是,大家都变了很多,穿衣打扮、看向镜头的表情,都和以前很不一样。


    “跟你关系最好的应该是小戴和黎娟吧。”江席言打了个响指,给小珠看小戴的婚纱照。


    “这小子今年年初刚结的婚,我给他包了一个大红包,秒收。”


    江席言大笑,又从聊天软件里搜索出来黎娟的名片,点开朋友圈。


    “来,也给你分享分享他们的生活。”


    小珠的手指轻微蜷缩了一下。


    抛开那些回忆的时候,好像是很容易的。现在再捡起来,怎么觉得心头有沉甸甸的怯意呢。


    她没有立刻去接江席言的手机,反倒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一会儿后,问:“他们知道我的事吗?”


    江席言也愣了一下,摇摇头:“还没跟他们说呢。”


    就连他自己,也是今天亲眼看到小珠、和小珠对话,才敢相信小珠是真的重新出现了,哪里来得及告诉其他人。


    小珠闻言却是松了一口气。


    看到霍临的时候,她没空想别的。


    看到江席言和周义永,她的精力也只够打起精神去和他们自如地交谈。


    现在如果要再面对黎娟他们,小珠实在没想好要如何应对。


    她现在最多只能接受隔着屏幕看看他们的照片。


    小珠这才把手机接过来,一张张往前翻。


    黎娟看着很稳重,其实也挺爱分享。


    她的朋友圈里有很多她去参加各类讲座、展览的照片,她还在工作之余继续进修学位,因此还分享了许多专业相关的新闻。


    小珠笑着感叹,“这就是高精尖人才吗?以前她讲话我还能听懂个大概,现在要是再跟她聊天,估计她说的东西我都完全听不懂了。”


    正说笑着,小珠翻动照片的手指忽然顿了顿。


    停在屏幕上的照片中,是顶白色的小礼帽,还有几支燃烧中的蜡烛,在夜晚的窗景前,桌上已经流淌了薄薄一层烛泪。


    小珠停顿的原因是,那顶帽子很眼熟。


    她戴过好多次,那是黎娟为她挑选的,因为很好搭配,在为很多个场合准备时,黎娟都曾亲手把这顶小礼帽戴到她头上。


    这张图片配的文字是“最可爱的朋友”,日期是去年,算算时间,应该是小珠的“死讯”确认的一周年。


    小珠沉默着。


    放下过去好像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要她抛弃曾经的自己就可以。


    可是有别人在惦记着她,就使这件事变得艰难起来。


    仿佛她这样并不只是对自己不负责,也成了对他人的不负责。


    小珠把手机放下来,呆了一会儿,还回到江席言手里。


    江席言有些小心地问她:“什么时候,叫他们一起过来聚一聚吗?”


    小珠没出声。


    江席言越发恳切:“小珠小姐,其实大家都很挂念你,如果能见面的话,一定好开心的。”


    小珠握紧双拳,有点为难了。


    往事纷至沓来,原来她处理起来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擅长。


    从前她并没妄想过会有任何一个人把她当成朋友,但现在在江席言的口中,仿佛人人都在惦念她。


    小珠往旁边退了一点,仍努力保持着微笑,淡然道:“应该,没这个必要吧。本来就是因为一份协议凑到一起的,相忘于江湖挺好的。谢谢他们记得我,劳烦你告诉他们一声,我现在很好。”


    江席言深吸一口气,语速变得更快:“当时虽然是协议关系,但感情是真的,你应该感受得到。譬如你和阿临,也是真真正正地做夫妻,我们所有人都是把你们当成真正的夫妻看待。而且,你知道吗,阿临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真正当成了你的丈夫,他不是因为协议才这样做,是因为他想要你成为他的妻子,才会有那份协议。小珠小姐,当年许多事情是我们对不住你,但现在我保证我说的每一句都属实,你可不可以给我们一个补偿的机会……”


    “席言!”霍临快步从楼梯上下来,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喝止了江席言。


    江席言回头,看见霍临寒着一张脸、神色森然,只能不甘心地住了嘴。


    霍临在楼上看到小珠神情变得有些不自在,就立马赶过来介入,但似乎还是来迟一步。


    江席言对小珠说了什么?霍临双掌虚握,头脑中嗡嗡作响,他没料到江席言会添乱,脸色都有些发白。


    看着小珠,目光都似乎有些乞求的无力:“对不起,我


    没想到会惹你不高兴。”


    小珠茫然地张了张嘴。


    其实也没有到那个地步。她只是有点尴尬而已。


    但是霍临看起来比她更紧张,他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躯微微摇晃,浑身仿佛写满大难临头四个字。


    气氛如拉满的弓弦紧绷,周义永在旁边,想要出言转圜,但霍临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兀自做了决定。


    他取下大衣披到小珠肩上,俯身替她系好纽扣,低声说:“我送你回去。”


    他已认定这场聚会不欢而散,害怕小珠在这里多待一分,就会更厌憎他一分。


    小珠其实并没急着要走,但她还是顺着霍临的力道站起来,看着他因过度紧张而轻微颤抖的眼睑,轻轻把手搭在他替自己系纽扣的手背上。


    “也确实挺晚了。”小珠侧身向周义永和江席言点点头,又挽上笑容,“叨扰了,今天多谢款待。”


    小珠如此从容淡定,使得所有人又从剑拔弩张变成了体面的主宾。


    周义永送他们到门口,小珠又跟他聊了几句,道别,坐上霍临的副驾。


    霍临握着方向盘,似乎愣了一会儿,才启动车辆。


    四周很静,仿若郊区,月亮稳稳地悬在前方。


    小珠一直没出声,直到快到她酒店楼下,才出声说:“我没有不高兴。”


    霍临没有回话,但面色不再那么紧绷,大概是已经从她后来的表现当中确信了,这并不是用来安抚他的一句谎话。


    小珠伸了个懒腰,身骨松软地靠在颈枕上,偏头看着霍临。


    这个季节,天气变得很急,一阵巨大的雷鸣轰响,夜空中突然爬出数道闪电,行人惊得加快了脚步,匆匆地往屋檐里躲。


    小珠在雷声中问:“你怕我不高兴,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霍临已经把车停稳了,偏头和她对视。车窗外人群奔走,他看也没看一眼,仿佛整个人被吸进了她的眼睛里去,和她一起,成为天地间唯二两个听不见雷声的人。


    他只盯着她不出声,小珠也并不急着要他回答,循循善诱的语气,“你想要我和你约会,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我喜欢你’?”


    霍临的眼瞳微微放大了。


    他们之间看似有很多扯不清的纠葛,其实却是少了最基础的几样东西。


    霍临看了那么多情侣攻略,怎么没去学最开始的那几步。


    现代社会,成熟男女的感情,何必牵扯那么多复杂的事情。你钟意我,我钟意你,所以才会彼此走近。


    空中不断闪过骇人的闪电,小珠解开安全带,凑过来,一只手捧住霍临的面颊,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下。


    “江席言没和我说什么,只是说想要补偿我。你是不是也是这么想?可我答应和你约会,并不是因为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补偿,只是因为我发现,我有点喜欢你。”


    大雨滂沱,把挡风玻璃浇得如同雕花窗。


    外界已彻底被淋透淹没,他们在小小方舟里。


    霍临已经整个呆住了,只在黑暗中竭力地睁大眼睛。


    小珠一吻即离,从容而熟稔地按住他下意识要抱过来的双手。


    “下大雨了,你住哪里,远不远,能不能回去?”


    霍临再愚笨,这时也晓得要怎么回答。


    他迅速报了一个酒店的名称,离这里很远,车程至少半个钟头,说不定还会因大雨封桥封路。


    “恐怕雨停之前不能回去。”他低声说,垂下眼眸,看向车窗外的酒店旋转门。


    小珠低低地笑了。


    霍临看着她的笑容,心跳控制不住地飞快加速,咚咚地猛敲,几乎比雷声还要响。


    “好可怜。”小珠拍拍他的面颊,抽身离远,打开车门,“那你记得等雨停再走,晚安。”


    还在等她邀请自己上楼的霍临猝不及防,看着小珠关上车门走远。


    她向门童有礼貌地颔首,走进旋转门,微微转身看他的车,柔顺微卷的长发绕着她的脸侧,遮住一点狡黠的笑容,朝他摆摆手。


    小珠不再回头,含着笑容走进电梯。


    江席言大概很可怜霍临,又或者是担心霍临太愚蠢,所以着急地在她面前为霍临声辩。


    虽然没必要,但小珠其实并不讨厌江席言的额外补充。


    只不过,江席言可能太心软,把霍临想得太笨。


    霍临的所有物品都在她面前不设防地摊开,她早已看见霍临的房卡,就在她隔壁的酒店。


    想起霍临果断报出的那个四十公里以外的酒店名,小珠就忍不住笑,他在这种时候就很机灵。


    他最后错愕的脸更是让人愉悦。


    原来有主动权的人都会变得霸道。


    喜欢你,所以就给亲吻,暗示你,但是并不提出邀请。


    现在轮到小珠当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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