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浴缸里在放热水,小珠先去冲了个淋浴。
水流顺着睫毛和鼻尖往下坠落,视线被遮挡得模糊。
小珠忍不住地在脑海里重现刚才的所有经过。
好像整个过程也没花多少时间。
她看到自己拿出针筒,看到自己把丹威踩在地上,看到自己提起裙摆离开。
从她进入底舱,就那么几分钟的事,她用全副力气恨着的那个人已经死在了她眼前。
小珠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因为感觉到回想的画面中那个人很陌生。
仇恨的魔鬼赋予的勇气外衣正在消散殆尽,热水从孔隙侵入皮肤,但似乎还不够深,骨头里仍在发冷。
小珠在心里不断地呼唤玛温的名字,希望玛温能给接下来的她一点启示,但又不自觉地回避着玛温的脸,因为不想让玛温沾上这肮脏的一幕。
她杀了人。她并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也可能她未来的路从这一刻起已经从人生地图上消失了。
小珠垂着颈项,抬起手臂,看着水流在肌肤上滑动,像浮在皮肤表面的血管,小珠伸出另一只手按住水流,很快“血管”就停止了流动。
门锁重重关上的“咔哒”声响起。
霍临疾步回到卧室,看见床头亮着,听见浴室里有放水的声音,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仍没有完全放下心。
他走到浴室门口,站在门外看了半秒钟里面的灯光,不确定地喊了一声:“小珠?”
又几秒钟后,淋浴的水声停了,小珠的声音回答了他:“我在。”
霍临深深吸一口气,又迅速吐出,胸口无声地急促起伏。
小珠出来把浴缸里的水关停了,往门口走过来。
雕花的玻璃门内朦胧的玉色人影靠近了,一边平静地问霍临:“怎么了?你回来得好早。”
霍临看着门内晕成奶油色的灯光,轻轻启唇,但始终没出声。
他应该问她什么?
你不是温芝。所以,小珠就是你的真名吗?
原来她并不是他之前以为的那样,从一开始就在骗他。
同样的,他也是如此。从一开始他告诉她自己叫做霍临,那就是他真正的名字。
他们之间是一场巨大的乌龙,明明在第一次对话时就不约而同地对完全陌生的对方说了所有能说的真话,可慢慢地,他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却也有了越来越多不能告知彼此的秘密。
他还应该问她什么?
问他离开晚宴的这半个多小时,你去了哪里。
真的一直这样好好地待在房间吗?
他真心希望如此,是他太过多心。
霍临站着没有说话,小珠能从门上看到他模糊的影子,她也同样陪之以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小珠慢慢地抬起湿漉漉的掌心,按上了玻璃门。
雕花的玻璃门隐约透出她指腹的颜色,霍临看着那小巧的、可爱的形状,也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两只手隔着花纹起伏的推拉门叠在了一起,画面暧昧,可谁也没有前进一步,亦没有后退。
浴室内闷热潮湿的空气像煮化的橡胶一样缓慢地流动,仍然没有人出声。
忽然,霍临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低头接起。
是安保队长打来的,电话中话语简短,但难免有些慌乱地告知他,船上出了人命。
霍临闭了闭眼。
短暂的一息之后,霍临答道:“知道了。我马上过来。”
他收起手机,也收回了按在门上的手。
小珠的声音低低的,闷闷的,短促地问他:“发生什么事?”
霍临眸光复杂地看着那道看不清人影的门,轻声说:“没什么,我出去一趟。”
小珠安静地不动了。
霍临将要转身,却无法迈步,停滞了一会儿,嘱咐小珠:“你睡一觉,我很快就回来。”
小珠轻轻“嗯”了声。
霍临侧身,已经走了一步,又停下来,着重地再强调了一次:“很快。”
说完不再回头,霍临快步走出房间,并拿出总统卡把卧室房门反锁了,从里面也无法打开。
出了死亡事故,船上的宾客们已经被疏散安置到各个卧房。原本热闹的宴厅倏地冷清下来,留下一地还来不及打扫的狼藉。
霍临从上面踩过,径直来到底舱。
丹威的尸体被围起来,其余人抱头蹲在另一个房间等待审讯。
安保队长正在取证,霍临走到他身后,他立即回头汇报。
“先生,死者系白象送来的船囚,名为丹威。今日晚七点四十五分左右,同为船囚的乔瑟夫在厕所内发现其倒地身亡。勘查发现死者身旁散落有疑似鼻吸式毒.品粉末,经调阅档案,丹威有长期吸毒史,结合尸表检查呈现的瞳孔放大、四肢痉挛等典型特征,初步判断死因为吸.毒过量引发的急性中毒性猝死,建议安排法医进行毒理检验以确认具体毒品种类及含量。”
“监控看了么?”
“第一时间就去调看了,但很不巧,从下午五点以后的记录就全部消失了,可能是因为电路不畅。”
霍临在周围看了一圈,用鞋尖翻了翻丹威的尸体,躯体还未曾僵硬,被踢翻过来,露出颈侧一个不明显的针孔。
霍临又把尸体踢了回去,盖住那处痕迹。
“法医?”霍临语调淡漠,“船上去哪里找法医。”
安保队长点点头:“是啊,而且有几个因素也是不得不考虑的,其一,死者长期吸毒史明确,现场遗留毒品及尸表特征均符合吸毒过量致死特征;其二,作为船囚,其社会关系已完全断绝,无家属能提出复检要求;其三,船舶首航期间若停靠外港实施尸检,可能会涉及跨国遗体转运或外聘法医登船等复杂程序,可能造成五日左右的航期延误,船上还有三百多名宾客,延误可能会造成更大的隐患。其实,我不建议再做检验。”
霍临微微蹙眉,往外走去,似乎十分头疼。
队长跟在他身后,指派人重新把事故地封了起来。
霍临在关押其他船囚的房间坐了一会儿
,听了一会儿审讯,也没审出什么名堂。
这些人里没有任何人能提出实际的疑点和任何有效的线索,只顾着针锋相对,状告彼此利欲熏心。在他们口中,任何人都有可能是杀人凶手。
一片混乱。
霍临像是烦了,再听不下去,让安保队长继续守着,就离开底舱,回到了甲板上。
河面的风湿度很大,打在身上很重。
霍临独自站了会儿,江席言默默走到他身后。
霍临回头看了一眼,眼风不着痕迹地在周围扫了一圈。
今夜出了事故,到处冷冷清清,十分空旷,甲板上只有他们两人,监控也搜寻不到。
“这不对劲。”江席言被触发了职业本能,来了精神,“我看了死者手里的袋子,从减少的分量来看应当不至于致死,何况这人是老手,意外过量的可能性不大。”
“而且我查看了尸体,死者呈角弓反张状,与常规吸毒过量体征存在差异。散落粉末集中分布于尸体右后方,还有,虽然轻微,但身上确实有被捆绑过的痕迹,指甲缝里有不明残留物,说明他死前可能还存在微弱的搏斗或抵抗,现场很可能有另一个人。”
江席言的水平不是一个安保队长能比的,扫一眼便知道疑点重重,越说越来劲,“种种现象都表明这起案件另有隐情。你放心,我去查,一定能水落石出。”
“我说了要查?”霍临忽地沉声开口,衣角猎猎作响。
江席言愣住了:“不是……这?不查?”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身边出了人命事故不调查,跟有虫子在身上爬但不驱赶没区别。
霍临眼眸半眯着,看不出在想什么。
江席言忽然冒出一个理智上知道几乎不可能的猜测。
“难道是跟小珠小姐有关?”
从逻辑而言,江席言绝对无法推算到这个结论。
但从感情上来说,能让霍临做出这么反常的决定的,也就只有那一位。
霍临没开口,深深往胸膛里吸气。
江席言仍在震撼,默默点燃一根香烟送到霍临面前。
霍临夹住吸了一口,星点火光在安静漆黑的河面中闪烁。
他简短地将当初小珠身份的误会以及她与丹威结仇的猜测告知江席言。这是理智且迅速的判断。江席言很难被糊弄过去,但同样,江席言也是他确定可以信任的人。
江席言听完前因后果,震惊得傻住了。
“你等等。你,有没有可能是你瞎猜的?她真的……能杀人?”
江席言还是无法想象。几个月前初见时那个躲在霍临身后冒出脑袋来的怯弱的少女,能是他现在脑海中的嫌疑对象。
他摇摇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如果是真的,那怎么办。”
如果是真的,那无论如何小珠是杀了人。而现在霍临的态度很明显,就是要选择包庇。
江席言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霍临,目光复杂至极。
他曾经认为霍临是凡尘之外的人,任何尘埃都沾不了他身。
可是现在,霍临简直像是已经完全失去了所有原则。
“你想怎么办。”霍临注视着他的目光很深。
江席言本能地道:“依法办事。”
“依什么法?”霍临又一次质问他,“死者早已被白象内部惩治,注销了公民身份,相当于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身处司法管辖真空,不受到任何一条法律保护。”
“即便把他看作一个无国籍状态涉毒人员。”霍临语气淡淡,声音却平稳,字字的分量都很重,“我在这里,你不会找到任何足以指证嫌疑人的证据。”
他这是明牌了。
江席言沉默半晌,耸耸肩。
“别别别,我闲得慌么?死了一个臭鱼烂虾,法律都管不了,我才懒得管。”
这自然不是百分之百诚心的话,显然有安慰的成分。
霍临也清楚这位朋友的信仰和正义理想,抿抿唇,轻锤了一下他的肩膀。
“法理是如此,至于道德上的亏欠。”霍临拨了拨自己的衣襟,“我用我的章去还。”
江席言呼吸沉重,也对他锤了回去。
“说什么呢。就算真是咱们猜的那样,这也是以牙还牙,以怨报怨,这不就是咱们小时候看的侠盗小说里最推崇的么,我可没那么迂腐。”
江席言语调刻意轻松,霍临也配合地浅浅勾唇。
江席言摸着下巴感叹。
“真是人不可貌相,她能闷声不吭地做出这种事……喂,她该不会是从答应我们签协议那天就开始盘算了吧。”
霍临唇角的笑容落了下去,彻底消失了。
江席言还在问:“你为了她几乎是什么都肯做了,可她谋划这个事情,就瞒你瞒得这么深,让你一点儿不知道?”
霍临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他在风中褪去了所有社交的情绪表象,沉了下去面对最真实的自己,如同一尊被搬到了伊洛瓦底江的冰雕。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江席言才发现,这位多年的朋友其实在非常、非常地愤怒。
“她没有告诉我。”霍临字字顿挫,几乎呵气成冰,“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有说。”
第52章
各通道封锁一个小时之后,甲板上开始了一场炫目的摩托车秀,客房经理通知每一位乘客,现在游轮已经恢复正常秩序,可以前来观赏,这昭示着封锁的结束,也是东道主对于使各位客人受惊的赔礼。
小珠站在窗前看着重新变得热闹的甲板,心里的茫然像海浪,余波荡漾。
一切都结束了?
引擎声隆隆作响,她没能及时听见身后的动静。
直到一片温热摩挲着覆上她裸/露的脊背,小珠才猛地打了个寒战,用力缩起身子回头。
是霍临。
屋里没开灯,霍临的身影融进黑暗里,显得模糊而料峭。
“还没睡?”他声音发沉。
“睡了。”小珠说,“又醒了。”
这是实话。
在浴室里和霍临短暂地对话过之后,小珠莫名地获得了一点平静,回到床上去之后,居然很快就睡着了。
只不过没睡多久又醒了,发现她本来以为已经坍塌的世界好像又变天了。
她有点难以理解。
霍临的手心从她脊背上移开了,似乎对她的答案不置可否,说不好是信还是不信。
但有一点是他满意的,稍微平息了他心底冷冷燃烧的怒火。
在离开前,他锁上了卧室门,再回来时,并没发现门锁有被尝试打开的痕迹。
至少说明小珠在这一点上是乖的。
他希望小珠能一直很乖,就按照他所设想的那样,乖顺地待在他身边,告诉他每一件开心的小事,能对他倾诉任何的困苦烦忧,不会自己跑去做一些危险的事。
比如说,铤而走险,独自去面对一个濒临绝境的吸.毒者,用一双本来应该洁白的柔软的手去杀人,让自己的命运和一滩烂泥扯上关系。
他计划了一切,要把小珠托举向她值得拥有的幸福完满的未来,她却根本不珍视她自己,不把她自己放在心上,竟敢做以自己的命运去换那条烂命的打算。
霍临不敢想象。
如果小珠失手了怎么办,或许途中被人发现,或许丹威当时并没有完全失去行动能力,还能够反击,或许那个房间里刚好有趁手的工具,反击时致使小珠受伤,或许丹威假意示弱使小珠放松警惕,反而被他用药物控制……
霍临心底一阵阵地发冷。
他见识过太多穷凶极恶之徒,自己也常年穿梭在危险之中,本来早该麻木,但正因为太过了解,所以恐怖的想象会无休止地出现在他脑海里,使他因后怕而一层层地冒出冷汗,寒毛倒竖。
小珠是应该躺在柔软白云里的一只小羊,应该无忧无虑地踏着阳光吸吮草叶上的雨露。那些残酷恐怖的剧情,哪怕只是在想象中出现在小珠身边,都使霍临心胸揪紧,但她偏偏要到处乱闯,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早知道会这样,他就应该全天候地束缚着她,用对待士兵的手段看管着她,把她的来龙去脉查个底掉,吃透她,改造她,简单彻底地切断她和所有过去的联系,让她变成一头只能在他掌心里乞怜的小羔羊。
反正她从来也并不打算向他吐露任何的心事。
一句话都没有。
她做了自我牺牲式的决定,没有一分一秒考虑过要请求他的帮助。
小珠的心是石头做的,既不怜惜她自己,也没有给他留过位置。
霍临转身,啪地按亮了所有的灯。
小珠被曝光在铺天盖地的明亮灯光之下,不适应地眯起眼,她看着霍临在房间里走动,轻声:“我不想要这么多灯。”
霍临充耳不闻,径自走进浴室,拉上玻璃门。
他好像忽然变得冷淡了不少。
小珠茫然地思考着,慢慢收回目光,肩膀轻轻缩了缩。
她踩着拖鞋,刚走动一步,玻璃门又滑开。
霍临已经脱了上衣,赤着胸膛,长腿笔直。
他瞪着小珠,很凶地说了句,“不许关”,然后又哗啦把门滑动着合上了。
小珠只好放下要去关灯的手。
霍临冲澡向来又快又仔细,小珠感觉自己只发了一会儿呆,霍临就已经围上浴巾出来了。
他今天好像有点着急,都没有给自己吹头发,走出来之后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就走到她身后的柜子里拿玻璃杯。
小珠给他让了一步,让他过去。
甲板上的音乐有点吵,小珠拉上了所有的窗帘增加隔音,呼唤音箱的智能助手让它放一首钢琴曲,霍临忽然说:“不许放。”
声音甜美的智能助手配合地听了吩咐,自行关机。
好吧。小珠坐到床边,拿起一本杂志想翻一翻,霍临又把音箱摁开机,让它接着放刚刚那首钢琴曲。
小珠:“……”
霍临不知道为了什么,在故意和她作对。
霍临用玻璃杯给自己热了一杯睡前牛奶,喝了一半,照例不想再喝,刚想放下来,余光瞥见小珠正在看着他。
霍临一生气,又用力地仰脖灌了一口,把讨厌的牛奶喝干净,去水吧旁边的水槽把玻璃杯洗干净,扣回沥水架上。
小珠从床上站起来,跟他说:“你头发还没吹。”
霍临下意识甩了甩脑袋,湿漉漉的碎发奶黏在眉骨上,接着顿了一下,生硬地说:“不想吹。”
小珠朝他走近,又说:“你嘴边还有牛奶。”
霍临怀疑自己现在的模样很狼狈,抿了抿唇,刚想再说什么,被小珠拉住了手臂,朝她那边转了过去。
霍临低着头,小珠踮起脚,吻在他的上唇边缘。
把那圈牛奶的痕迹慢慢舔净,把自己塞进他怀里去。
钢琴曲舒缓地响着,霍临的动作也慢慢变得像琴音一样温柔,但绵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到最后小珠已经不再能感受到自己的双腿,但依旧可以感受到霍临,手指慢慢地从胸口划下去,停在肚子上,感受里面的凸起和起伏。
霍临受不了这个,很快就在她手指底下松懈了。
通常结束之后,总是霍临从后面抱着她,今天霍临是有点奇怪的,拉着她的手环在自己腰上,让她抱着自己。
小珠也接受了,学着他平时的样子,摸了摸他的腰,轻揉着他的小腹安慰。
结果霍临又倒抽一口冷气,捏着她的手不让她动。
小珠很无辜。
他们安静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小珠终于下了决心,问霍临。
“你刚刚出去是办什么事。”
其实她不知道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她的时间还停留在丹威死亡的那一刻,从那以后世界对她来说是一个潘多拉魔盒,不知道会开出什么结果。
她会被抓住?被批判?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揭穿其实是一个罪犯?
又或者她真的那么厉害,能够像电影里面一样瞒天过海,事了拂衣去,片叶不沾身?
甚至,丹威其实没有真正死透,在有其他人到达现场以后,他又死而复生?
现在对于小珠来说,无论是什么样的猜测她都可以接受,因为她已拼尽全力了。
接下来她已经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了任何期盼,只是等待审判结果。
霍临握着她的手,说:“有人死了。”
好吧,小珠在心里说,至少不是最坏的那一种。
“但不是大事,突发疾病意外身亡,已经定性处置完了,不用担心。”霍临在她额上一吻,“只不过,这个人你认识。”
小珠仰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霍临抚摸着她的头发,很久很久,说:“已经跟你没关系了。全都忘掉吧。”
小珠呼吸短促,幅度不定,忽然挪了挪身体,趴在了霍临胸膛上,把脸埋进去。
霍临的胸口很快湿了一片,皮肤底下的心脏也被浸泡在了她的眼泪里。
原来是真的结束了。
她再也没有了玛温,仇恨也随着另一个人的死去而消亡,她爬涉了很久很久,终于要在这里结束了。
小珠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哭,霍临也没有问。
他只是静静地揽着她,充当她的眼泪容器和靠垫,忽然霍临想到一个很遥远的细节,在失忆时睁开眼看到小珠时,她也是这样靠在他身上休息。
小珠终于不再哭了。
“Bonnesoirée。”她说了上次学会的词,“有没有比这更长久一些的告别。”
“更久一些?”
“接近永远,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人。”
霍临揽紧了她,在她耳边教她。小珠闭上眼,眼角沁出了最后一滴余泪,模仿着他的发音,无声地重复了几遍。
这一晚她终于能梦见温芝了。
温芝还是最开始见到她的那个模样,一身白色的裙子,长发很柔软,应该比现在的小珠还要年纪小些。
温芝还是走过来,像小时候要把小珠接走时那样,问小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梦里的小珠已经是个大人,她想了很久,告诉温芝,她已经决定把剩下的生命交出去了。
温芝问她,要交给谁。
她说,一个叫做霍临的人。
为什么?
小珠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说,我想找个地方休息,他身边很凉快,好像也想要我留下。
温芝摸摸她的脑袋,像在摸一只佛像前盘腿坐着的小猫咪。
小珠好像笑了,也好像没有,即便是在梦里她也看不清自己的脸。
温芝陪了她很久,最后跟她说,那就休息一会儿吧,不过在那之后,你还要继续往前走。
要去哪里呢?小珠根本不知道了。
温芝抬起头来,好像往很远的地方望了一下,然后跟她说,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只小船,船上开满了花,你去那里吧。
小珠还想问,温芝就慢慢地从空气里淡去、消失了,她离开前的微笑,就像这么多年来给小珠的每一次一样,看起来没有经历过痛苦和绝望。
醒来之后,小珠摸着枕头想了很久很久,觉得有一点遗憾。
她特意学了认真郑重的道别的话,却没有来得及和玛温用上,可能以后都没有机会用上了。
第53章
霍临原本的计划是,这趟旅行结束之后就开始着手准备把小珠的证件转到国内去,但现在出了意外。
小珠并不是“温芝”,想要给小珠办移民手续,要先弄清楚她的身份。霍临差人去查,带回来一堆零散毛线一样潦草的信息,可是霍临看完之后,知道那就是小珠生平的全部。
小珠是孤儿,曾经在掸邦的孤儿院里生活,十几年前成了飓风灾害的难民,那之后一直没有得到妥善安置,没有户口没有身份。
名叫温芝的女人收留了她,像收养一只野猫,让她得以活下来,但也再无余力为她做更多。
难怪霍临当初在民房里翻遍了,都没有翻到第二个人的社会信息。小珠是个“黑户”,像一团模糊的灰印,蹭在墙上,没有人会注意到她来了又去。
霍临也顺带彻查了温芝和丹威的过往。
温芝曾怀孕四次,十八岁时第一次流产,二十岁时生下一个女儿,放在自己身边抚养了一段时间,被丹威带走。那之后又意外怀孕、自然流产,最后一次确诊有孕,是在死亡前不久。
霍临甚至拿到了温芝的死亡记录。
温芝如果现在还活着,也才三十五岁,已经为丹威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儿,孕育过三次胚胎,最后怀着丹威的孩子被丹威用药物害死。
这样的人渣,霍临能够充分理解小珠为什么选择这样极端的方式复仇,但仍为小珠的决绝感到心惊。
她没给自己留过后路,也不
肯考虑自己的安危。或许她把她自己当成英雄,但是在霍临眼里她只是一只可爱又柔软的小羊,只想赶紧把她从危险的地方抱远一点。
但又怕他一松手,她以后还会这样一头扎进危险里去。
他只能帮着把小羊的角磨利一些。
游轮上的客人已经散尽了,小珠洗漱完,机械性地用了一点早餐,被霍临带到了甲板上,说要教她学枪。
“腔?”小珠发懵,不懂那是什么。
直到霍临在她面前掏出一把银色的手/枪。
霍临把那小巧的手枪握在手里,轻抬下巴,示意她看远处。
日头明艳,小珠眯着眼仔细去瞧,才发现二十米开外,立着一支巴掌大的靶子。
霍临抬起手腕,只停顿了两秒,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发出“噗”的一声,小珠什么也没看清,他就已经把手臂放下了。
霍临轻轻挑眉,微斜视线,瞥向身边的小珠,可她只是一脸笨笨地茫然着,视线漫无目的地乱晃。
“看我。”他捏住小珠的下巴。
小珠于是瞅着他,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算了。”他又捏着她的下巴往前转,“看靶子。”
“看不清。”小珠老实地说,推开霍临的手,跑到尽头看了一眼,靶心正中被射穿一个洞。
她终于有了一点实感,又慢慢走回到霍临身边,语气古怪:“你,你要我学这个?”
霍临低头把弄着手枪,眼风有点不高兴地扫着小珠,好像又被谁得罪了一样。
“我学不会。”小珠诚实地摆手。她刚刚连霍临的动作都没看清。
霍临倒也不急功近利,先从拆枪装枪给她讲起,演练了几遍,知道小珠总算对这小小的、威力巨大的武器不再那么陌生,才把手枪塞进她手心里。
“这里面的子弹是特制的,别怕。”霍临俯身在小珠耳边说,握住她的手腕,摆正她的手臂,帮她保持平衡,“你仔细看,瞄准你的目标,你可以的。”
他语气笃定,小珠让他一通鼓舞,好像隐约真的觉得自己能行。
深吸一口气,眯眼调整了数回,直至脸颊酸胀眼冒金星,才勉力扣下扳机,再抬头一瞧远处那巴掌大的靶子,不中。
虽然是预想中的失败,但她反而不信邪起来了,一鼓作气再瞄再击,然而十发过去,只有一发擦上了靶,也不知是不是蒙的。
小珠泄劲道:“这枪不好用。”
霍临偏头来看,从她手里接过手枪,静静地停了半瞬,扣击,正中靶心。
小珠心底发慌,犹豫道:“你真要让我用这个?很危险,能伤人的。”
霍临又把并没有不好用的枪塞回小珠手里,从背后包着她的手,再一次帮她摆好姿势,低低地说:“我信你,不会随便伤人。”
小珠眼睛眨了眨,轻轻往上瞥向他,他是不是在瞧不起她。
难道他觉得她是那么软弱的人,手里拿着武器,也伤不了人?
他完全看错了她。
小珠被他抬着手腕举起枪口,视线却不能顺着霍临的指导落在该落的地方,而是盯着手里的枪,直到眼前泛出虚影。
他们还没有离开游轮,小珠踩在甲板上,手里拿着这凶狠的武器,脑袋里不断冒出丹威死前的脸。
丹威死不足惜,但一个被自己杀死的人终究是恐怖的,会在阴影里驻足许久,会在她每一个闪神时出现,控制她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小珠不清楚霍临具体是怎样看待她的,但多少也能感受到霍临过分的保护欲,正是这种堪称监视的保护使她之前的行动举步维艰。
霍临只把她当成一个软弱无依的孤女,肯定想不到她是一个可以犯罪的、可怕的人。
如果他发现这一切,会是什么反应?
换做是她,一定会害怕地把这个罪犯赶跑,毕竟没有人会希望跟一个罪犯同床共枕。
她一直在发呆,拿着枪的手一直在轻微地颤抖,霍临黑漆漆的眼珠往她身上一瞥,语气不咸不淡:“你在找借口偷懒吧。”
小珠回过神,说没有。
霍临说:“那怎么学了这么久都不会。”
很久吗?霍临这理所当然的语气,显得她很笨似的。
小珠气闷,客观地为自己争辩:“标准动作我都记得、都照做的,可是日头太大,照得我两眼昏花,这才没办法打中。”
“有吗?”他理所当然地反问,又拿眼睛审视着她,并不接受辩解,表情似是在说,你找好多借口,还想怪太阳。
小珠被激出火气,但霍临已经不理她,握着她的手气定神闲地又扣下几发,若有专业裁判在侧,恐怕要为他报出枪枪十环的成绩,他看起来确实完全没有被阳光干扰视线的困扰。
小珠心有疑虑,皱着眉忍气吞声地观察霍临,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霍临那双眉眼不仅好看,眉弓还尤其挺拔饱满,在眼窝处投下一片阴影,简直是形成了一副天然的墨镜,她被阳光闪得几欲流泪睁不开眼的时候,他坦坦荡荡淡定自若。
连骨相都生得如此占便宜,难怪他完全不把普通人的烦恼放在眼里。
小珠在心里用力敲他的脑袋,直瞪得霍临莫名其妙地看向她。小珠跑到一边去拿了一顶帽子扣在头上,又在霍临的指导下练习许久,居然短暂地忘记了丹威的鬼魂。
最后小珠终于可以在无辅助的情况下射中靶心,整条手臂都已经酸了,不仅如此,连着的肩背和腰腹也全部泛起酸痛,霍临却说还不够,还要她继续练习。
小珠坐在一旁的遮阳伞下,摘了汗淋淋的帽子,躺倒下来,侧过头去,看着朝她走来的霍临。
“你什么时候学的枪。”
霍临脚步顿了顿,“十几岁的时候。”
他在小珠旁边坐下,拿着湿毛巾给她擦脸,擦脖子。
一下子凉爽起来,小珠眯了眯眼,翻了个身躺到霍临的腿上,从下面望着他:“十几岁,你们中国人在那个年纪不都是在学校里上课吗,为什么还会学这个。”
霍临没说话,专心地给她擦汗,从衣领里伸进去,要给她擦胸口和胳肢窝。
小珠赶紧把他推了出来,好没礼貌,怎么哪里都碰!
霍临还很无辜,看着她眨眨眼,好像在说又不是没帮她洗过澡。
小珠很想挠他一下,但是又必须把双手抱在胸前守护自己的咯吱窝。
她瞥一眼霍临,又瞥一眼,评价道:“你真是个怪人。”
霍临被她这样骂两句,也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淡定地“嗯”了声,卷起一旁的杂志给她扇风。
“你一点也不像个商人。”
霍临神色肃穆了些,手上的动作也停了,问她:“哪里不像?”
“首先,”小珠比了比他的脑袋,“我看电视里那些有钱人,大多都谢顶,可是你,头发这样茂密。”
“还有,那些和你打过交道的富商,说话都慢慢的,很摆架子的样子,但是你呢,你说话节奏总是很快,很利落,好像敲钉子似的。”
他跟那些人完全不一样。可能这就是他在人群中鹤立鸡群的原因。
小珠转着眼睛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哼唧两声,似乎有点不情愿地说:“而且,虽然你也常穿名牌西装、麂皮皮鞋和刺绣领带,但是你还是穿T恤最好看,好像这才是你最舒适的打扮。”
小珠极少夸他,说完之后,自己不好意思地别过脸,从他腿上爬起来。
但霍临却一反常态,没有得寸进尺地追上来,只是坐在原地,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
小珠看了他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故态复萌地倾身过来抓她,小珠习惯性地躲,没有躲掉,被霍临拉进怀里亲亲脸颊。
小珠以为霍临
多少要在她面前就着这个话题得意一下,但霍临把鼻子埋到她颈窝里深深地吸气,说她,臭小珠,然后又埋得更深,更用力地吸气。
小珠生气起来,在他脖子上抓出几道红痕,逃走了,完全没注意到他就这样转移了话题。
第54章
亲爱的南达,我即将离开曼德勒……
小珠只会写这一句,写完就无法再继续,笔尖在纸面上留下几个无意义的墨点,目光也眺向远方。
小珠要跟着霍临去北边继续拓展业务,她与这个城市唯一还有关联的,只剩南达。
其实她与南达之间根本用不上“亲爱的”这个称呼,她和玛温的存在对于南达来说代表着贫穷、肮脏、臭不可闻的出身和过去,丹威则代表着南达的光明。
她与南达本来就爱着不同的人,而现在,她把南达深爱的父亲杀死了。
小珠没有愿望要再见南达,南达对她想必也是如此。
但小珠还是得把南达的未来安置好,毕竟,她是玛温留在这世界上的遗产。
小珠晃晃脑袋,接着往下写。
无必要的寒暄全都省去,她在信中仔细地介绍了如何去管理员那里过继玛温的房产,像一个非常积极的住房推销员,并附上她为玛温设的墓碑地址,虽然并不知道南达会不会去拜祭。
至于她为南达设立的信托基金,会有专程的人联系南达。那里面折合人民币总共五十万,每个月会给南达支付基本的生活费用,一直到南达能够遵纪守法、用自己的技能稳定地工作五年以上,才可以领取全部财产。
这之后再没别的话可说了。
小珠仔细地将信纸叠起来,塞进信封中,寄去了南达的学校。
等到南达收到这封信时,小珠已经身处佤邦。
佤邦与小珠童年时待过的掸邦很像,与中国边境接壤,使用汉语招牌,甚至接受中国教科书,对中国人而言沟通成本自然降低了不少,但小珠还是很疑惑霍临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发展生意。
佤邦比曼德勒穷很多,这是肉眼可见的,更何况北方这几个地区常年有突发事件上新闻,如果她是霍临,作为一个求财的普通人,肯定避之不及,躲得远远的。
但小珠只是独自疑惑,没有立场开口询问或质疑。
她一路观察,发现霍临胸有成竹,像是准备已久,于是更加把疑惑放回了肚子里,不再思考这件事了。
有霍临安排就没问题。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小珠养成了这种思维定势,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他们在新的住处安顿下来。
这是一处中式的宅院,据说是从某位华裔大人物手中购得,院子里有亭子和小石桥,小珠经过院子时,不知为何觉得有点鬼气森森,不是很喜欢这里,很快地经过了,走进了屋子里面。
霍临还在忙,小珠就自己去房间。经过霍临的时候她看了霍临一眼,霍临没有回看她,她就默默地从霍临身后经过了,结果霍临忽然从背后伸手拉了一下她的手臂,吓了她一跳。
小珠抬头看霍临,霍临头也不回,仍是背对着她,一本正经地在听人讲话的样子,大拇指却在她的小臂上摩挲。
小珠掐了一下他的手背,他好像满意了,把手放开了。
这次周义永没再给她安排单独的房间,直接默认她和霍临一起住,询问小珠一些生活物品想要怎么摆放,又向她征询在新住处管理生活起居的意见,好像她是这里的女主人一样。
小珠厚着脸皮一一回答了周义永的问题,好不容易等到周义永走开了,一个人站在窗前发呆,看着底下的人忙忙碌碌。
她还是不觉得自己真正属于这个群体,但是被霍临牵着,感觉他的手心很温暖,也无法下定决心立即走开。
半个小时之后,霍临找了过来。
他好像很意外这个房间为什么如此安静,看向蜷在椅子里发呆的小珠,问她为什么不看电视。
小珠其实之前打开电视看过一下,但是调不了台,唯一一个在放的频道是唱歌比赛,小珠不喜欢听,就又关掉了。
霍临听了她的解释,“哦”了一声,一边走过来一边说:“我还以为是没有你想看的那种节目。”
那种节目?小珠没有立即反应过来,等到霍临挤进了她的座位,把她举起来放到他腿上坐着,她才明白霍临说的是那次在海边的别墅里,她不小心按到的成/人影片。
她怀疑霍临到底是记性太好,还是单单对这种下流的事情印象深刻,但不论如何,在他的印象里,她好像总是和这种东西关联起来。
小珠有点没控制住自己,冲动地说:“我没那么爱看。其实我不想和你上/床。”
霍临呆住了,很快坐直了身体。
他好像真的被吓到,语气有点小心:“小珠,我开玩笑的。”
小珠没说话,闭上了嘴巴,没有回应他的讨好,静静地和他对视几秒,想从他腿上溜走。
霍临动作很快,按紧了她,不让她溜走,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我只是开玩笑。”
可能是吧。
但他跟江席言说她只是一个没什么本事的妓/女时,应该不是开玩笑。
小珠也觉得自己有点好笑,选择是她自己做的,她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结果现在突然之间又在意起名节,好像希望霍临能把她看得很高尚。
“哦。”她垂下眼帘,说,“我也是在开玩笑。”
霍临还是抱着她不放,沉默了好一会儿,下了这个台阶:“我知道。”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子,霍临很轻地问她:“你今天是不是不高兴。”
小珠看着霍临,又觉得自己有一点过分。霍临现在已经是唯一一个愿意关心她高不高兴的人,她没有资格对霍临发脾气。
她放软了语调,靠过去一点,倚在霍临肩膀上,小声说:“可能吧。我不喜欢坐长途车,还有频繁更换住的地方。”
霍临揽住她,又很快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小珠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干脆闭上眼。
但到了晚上,反而是霍临心事重重,无法按时入睡。
他搂着小珠,数她沉睡的睫毛,产生了几种幻想。
他希望在第一次拥抱小珠的时候他有分出更多心神去仔细看看小珠的表情,看她那个时候是不是真的愿意。
希望更早一点遇到小珠,能阻止温芝的死亡,让小珠现在不那么孤独。
希望他没有让他们之间从交易开始。
第二天白天,霍临在楼上接一个工作电话,小珠在院子里研究哪里可以种花。
忽然一队穿着绿色迷彩、荷枪实弹的人直直闯进了大门,把院子包围起来。
小珠完全茫然地站了起来,看着这群人,脖子后面一阵阵地抽冷。
她身旁其实还有周义永在,但她心跳骤然剧烈得有点痛苦,光线忽然变得很刺眼,让她眼前模糊,空间迅速地坍缩到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好像无所遁形地站着。
直到这群人统一地移动了视线,向她身后看去。小珠机械地跟着回头,霍临中断了电话从楼梯上快步下来,严峻的面容像一只镇守领地的雄狮。
他走到小珠面前,一手拉住小珠的掌心,把她藏到身后。
小珠胸口里的心脏仍然在喉咙里剧烈地跳着,每一下都仿佛宣告着终结。
霍临问他们是谁,凭什么闯入,来做什么。
对面派出一个人做了自我介绍,带着口音的中文,称自己是缅军的哪一支队伍,怀疑这处宅院被非法侵入,所以来调查。
周义永给他们展示了购买房产的证明,又递给他们几个封口的厚实信封,他们收了枪,交涉一番,拿着东西离开了。
四周又变得
安静了。
小珠浑身发凉,四肢酸软,冰寒的脉搏在颈后一下一下地弹跳着,连接到头顶。她张嘴呼吸,但肺里好像迟迟进不去空气。
不是来抓她的。
但是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吧。
霍临让人关上院门,转身握住小珠的肩膀。
他的声音很用力,叫她别怕,跟她解释,佤邦这几年势力更迭,彼此之间冲突不断,乱象频生,但他们不敢真的随便对平民动手。
小珠眼前仍旧亮得刺眼。她无法跟霍临解释自己在害怕什么,不是这群人,而是她应有的命运。
霍临干脆把她裹进自己的胸膛里,抱着她上楼。
小珠紧紧抓着他胸口的衣服,霍临找到一个箱子,单手打开,从里面拿出几样东西,分别塞进小珠手里。
触感温润,小珠终于睁开眼看,是那个石头做的小羊,表面被磨得光滑,她从小握到大的玩具。
霍临把它带来了?小珠无力思考,紧紧地攥住石头小羊,试图调整自己的呼吸。
霍临把她搂在怀里,一下一下地顺着脊背,还轻声哼着跑调的曲子。
他哄了她很久,小珠其实很快就冷静下来,但还是四肢冰凉。她背负着杀人的秘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揭发,她将永远活在未知的恐惧之下,而且恐惧只会逐日加重,直到受到惩罚的那一天。
她要去坦白吗?可是小珠又做不到。
她痛恨自己的软弱,既不能坦荡地做一个英雄,又不能平庸地做一个弱者。
在仇恨的驱动力下她去杀了人,却又恐惧于自己手上的鲜血;她怀着侥幸,希望自己能逃避惩罚,以命运的优待来证明自己的正义性,可是又清醒地知道她没有权利要求优待。
她只能软弱无能地等待那柄剑落在她脖子上。
霍临又往她手里塞进了一张照片。
小珠深呼吸几次,眨眨眼,才看清。
照片里是她自己,很小的时候,看起来无忧无虑,她愣住,不知道霍临怎么会翻出来这张照片,下意识地翻转,看到背面上有玛温的签名。
“温芝的小姑娘。”
小珠胸口起伏,眼泪浸润到眼眶,被她眨掉。
霍临捂着她的耳朵,让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霍临掌心的脉搏。
人就是这样,有目标的时候不会考虑对错,冲着自己想要的方向一路狂奔,失去目标之后就试图用对错来衡量自己,想要找到自己的坐标,如果找不到,就会掉进无尽的深渊。
有复仇目标在的时候,小珠相信为了玛温她做什么都可以,现在目标消失,小珠才会怀疑自我。
温芝的痕迹会重新给她一点信念。
小珠珍惜地摩挲着玛温的字迹,手脚的确在慢慢回温。
过了好一会儿,小珠忽然察觉到不对劲。
霍临为什么会给她这些。
小珠唰的仰起头,直直盯着霍临,霍临平静地回望她,他的面容像上帝一样俯瞰她,注视着,并掌控着她的喜悲。
过了许久,小珠的声音虚弱地颤抖:“你全都知道了。”
她用的肯定句。
第55章
霍临对她的异常反应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她以为的秘密,原来早就被曝光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小珠浑身刚恢复些许的热气唰的散尽了,喉咙像被刀片划伤,发不出一点声音,用力瞪大双眼瞧着霍临,努力地聚焦,仍然觉得自己无法看清他的脸。
霍临的面容在她视野里变成一个模糊的色块,威严的天外来物,拥有托起一切的力量,也有摧毁所有的能力。
小珠机械地往后退,但被霍临拉进了怀里。
“嘘。”他安抚着,拥抱的力度不轻不重,不至于像束缚,但也无法挣脱,小珠的脸颊贴在霍临柔软的衣料上,能闻到他身上坚实温暖的香气。
好半晌,两个人都没有发出声音,直到小珠自首似的说:“我杀了丹威。会有人找到证据来抓我的。”
霍临声音很轻:“你删了监控,但忘记清除指纹。”
“针筒和绳索直接扔进河里也不够保险。”
小珠齿关轻轻打颤。
霍临抬起她的下颌,让她看着自己。
“你从哪里弄来的药?”
小珠面无血色,瞳孔涣散。
“……我自己配的。”
“兽医院。”霍临明白过来,“你怎么控制种类和剂量的?”
“我没控制。我只会配这一种药。”小珠麻木地回答,在法庭上,她可以拿一个最老实配合被告奖。
“碰运气?”身为法官的霍临用大拇指抚摸着她的面颊,责备地摇头,“没轻没重。”
小珠的眼睫频频颤抖,仿佛无力自主支撑这些纤细的组织。
霍临怜惜地亲吻她,下了最终判决。
“好的,我知道了。”
“丹威是意外身亡的,没有所谓的证据,也不会有人来抓你。”
小珠盯着他,呼吸停滞。
霍临用掌心温热她的脖颈和耳畔,向她承诺:“你不用再担心这个了。不过,有一件事情你得好好想想。”
他的目光好像有控制人的能力,让人被注视的时候,不自觉地就跟着他思考,这实在是很犯规。小珠问:“什么?”
“你要有一个自己的名字,有名有姓的中文名字。”
小珠仰着脸看他,霍临也看进她的眼睛里去,像忍不住似的,低头快速亲了一下小珠的眉心。
“我已经让人去联系掸邦的福利机构,试一试是否能查到你入院那年的档案,如果能找到出生证明,就能给你补办身份证。如果找不到,也可以走别的渠道去重新办一张,总之,你有重新取名字的机会了。”
“……”小珠有点无措。明明他们刚刚还在讲很严肃的话题,她正在接受霍临的审问,将自己犯的罪和盘托出,但忽然之间,霍临又一本正经地关心她的身世。
小珠怀疑自己在做一个剧情很跳跃的梦。
小珠沉默很久,最后对霍临说:“我要想想。”
“好吧。”霍临的手指抚摸着她的额头,指腹轻轻刮着小珠的眉毛,把她轻皱的眉心抚平,从鼻梁滑下来,按住了她的唇珠。
霍临闭着眼,吮吻小珠冰凉的嘴唇,把她往床塌里面按,束住她的手腕。
小珠实在是跟不上他的节奏,颤抖着制止他:“你干嘛。”
霍临放开她的手,抬头看她,问:“你想好了?”
“……没有。”其实还没有开始想。
“那你继续。”霍临大方地说,唇又触碰到她的颈侧。
一副她想她的,他亲他的,互不干扰的样子。
小珠觉得自己完全搞不懂霍临。他抓住了她所有的破绽,为什么不拿她是问,也没有以此要挟她,还像从前一样和她亲近。
他们不应该是这样的。
小珠发现有些事情向着自己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着,而这种发展是霍临默许的,甚至推动着。
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小珠的设想中,即便他们身体接触再亲密,霍临发现真相之后,也一定会和她分开。
如果她没有被揭穿,那么等到协议到期,他们也会分开。
分开以后,她在新闻里看见霍临,或者听到霍氏的消息时,可能会有一点走神。
但现在好像完全没有这个迹象。
霍临抱着她的力道仍然那么紧,温度仍然那么烫,好像一个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炉。
她很想问霍临,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在包容她,为什么还不放手,他到底要带着她飞多高,才会松开力气,允许她坠入深渊。
但她问不出口。
她知道自己是一个贪得无厌的窃贼。
仿佛被迫,实则全情投入地和霍临上/床。
一边清楚他们只是交易,一边攀着他的手靠
近,从他那里窃取温暖。
偷到一刻算一刻。
她没有办法命令自己立刻从冬夜里唯一的一根火柴旁走开。
霍临的把手伸进衣服里,无阻挡地贴在了她腰上,小珠攥住他,用了很大的力气,但她自己都无法定义,她抓住他的手,是想把他扯出来,还是想握着他不放。
“名字,我想到了。”小珠吞咽了一下喉咙,说。
霍临停下动作,很感兴趣地看着她。
小珠继续说:“我要姓温。”
“温珠?”霍临想了一下,点评道,“有点太简单。”
小珠没明白什么叫做太简单,霍临又鼓励她:“再加一个字。”
但小珠实在想不到了。
霍临贴着她的鼻尖,说:“我借你一个字。”
“明珠,你会不会喜欢。”
小珠恍惚着,没有应声。
她本来的名字再普通不过,但霍临给她取英文名,叫她珍珠,给她取中文名,叫她明珠,把她变得光辉灿烂。他给她这么贵重的东西,万一让她舍不得还回去怎么办。
小珠的沉默,被霍临当作她没有疑议的证明,很满意:“我打算去找一个汉族家庭,在你的档案里办一下领养手续,这样会方便很多。”
“方便什么?”
霍临亲了亲她:“方便以后我们一起生活。”
小珠静静看着霍临的表情,他认真而细致,好像真的在勾画一个很美好的未来。
“你说过,不喜欢频繁地换住处。”霍临说,“那我们尽量一次到位,定下来就不搬了,你想要什么样的房子?”
小珠觉得他的目光很重,躲开了,靠在他肩膀上。
她没说话,被霍临催了几次,才说:“我不知道。”
霍临说:“你想住别墅吗?海边别墅那样的?我看你好像很喜欢。”
“不,太大了。”
“那你想要小一点的,想要院子吗,想住在热闹一点的地方,还是安静一点的地方。”
小珠张了张嘴,她应该要在此时阻止霍临,要理智地提出一个事实,他们并不会一起生活,打破这场幻梦一样的谈话,但是她说出口的却是:“想要有院子,离城市远一点。”
霍临点点头,说不急,找一个合适的房子慢慢打理。还说既然小珠学过一段时间室内设计专业,到时候装修由她做主,可以亲手规划出自己想要的房子,然后在他们喜欢的房子里住很多很多年。
小珠鼻尖发酸,心跳鼓动得厉害。
霍临伸手托住她的腰,把她往上抱了些,和她对视:“小珠,你相信我吗。”
小珠无法回答,闭上眼亲他的面颊,但霍临接受完她的讨好,并没有被敷衍过去,仍然把那个问题又问了一遍。
小珠拗不过他,很轻地说了一声相信,霍临才露出了笑容。
小珠仔细梳理,都搞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她跟霍临摊牌了,却没有能和他一刀两断,还被他许诺了一通以后。
以后,以后,说得好像他们真的有未来。
在佤邦住了半个月,霍临忙着公司的事情,而小珠整日闲着,除了偶尔处理一下身份关系和信托金,就没有别的事情要做。
换做以前,霍临一定不会放着小珠一个人这样悠闲,肯定要找各种借口,拉着小珠陪他一起出门的,但最近却一次也没有提起过这个要求。
还有一点很奇怪的是,搬来佤邦之后,小珠很少再看到从前那群经常到公馆的会议室里开会的人,甚至小戴和黎娟也不知哪天起就消失了,小珠忍不住跟周义永问起。
“他们被派去别的地方了。”周义永斟酌之后,这样回答她,又补充,“您要是想知道更多消息,可以去问问先生。”
小珠听出周义永的为难,没有再问。她一直奉行一个原则,没有主动告诉她的事情,她就默认是她不需要知道的。
但小珠隐隐有种感觉,来到佤邦之后,有些气氛在悄然改变,可是又难以捉摸。
房子里通铺了木地板,穿着袜子走在上面时,声音一般很轻。
但小珠耳朵更灵,她躺在床上看书,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听脚步应该是霍临。
她爬了起来,带着书坐到桌边去,老老实实地把书摆好,把台灯调得很亮,否则被霍临看到她躺在幽暗的床上看东西,肯定又要说她。
小珠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果然过了一会儿,卧房的门被推开了。
她假装现在才发现霍临回来了,转过身去看他,叫他的名字。
霍临已经走到近前,俯身保住了她,轻咬她的鼻尖。
小珠有点痒,忍不住笑,摸到他脖子上涔涔的汗水,奇怪道:“怎么会出这么多汗。”
霍临拿出手绢擦她的手,“刚刚在路上出了点事故,车不能动了,江席言留下来处理,我走回来的。”
“事故?”小珠吓了一跳,抓紧了他的衣袖,“是车祸吗?你有没有受伤?”
霍临垂着眸看她,说“没有”,又强调只是小事故。
小珠眉头紧锁,两只手捧住他的手心,不自觉地摩挲着,眼睛里全是担忧,盯着他问:“是不是司机打盹了。你们最近好忙,能不能休息一下。”
霍临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低头来轻柔地吻了她的唇瓣,说:“真的没关系。”
小珠顺从地搂着他的手臂,霍临把她的衣扣解开,抱到自己腿上,靠着她柔软的心跳。
小珠揉着他的耳垂,嘀嘀咕咕地念一些词,赶走倒霉神,还煞有介事地在霍临肩膀上拍拍灰。
不过很快,她只能发出一些断续的声音,过了两个多小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霍临比平时做得要过分,好像在试探她的耐心,而小珠因为惦记着他今天差点受伤的事,他想做什么都很宽容地没有阻止,他扮演着一个被心疼的角色,就开始为所欲为。
小珠暗暗地决定下次还是不要随便关心他了。
但是霍临沉沉睡着之后,他的手机屏幕又亮起来,显示着周义永的号码,小珠还是没忍心叫醒他。
她从被子里小心地挪出来,探身去够霍临的手机,想接起来问问周义永是什么事情,她能不能帮霍临处理。
但是拿到手机以后,周义永的电话就挂断了,小珠捏住霍临的手指,回头看他,他也没有任何防备,只是靠过来把小珠搂得更紧一点。
小珠借他的食指解锁,想给周义永回一个电话,但周义永的短信很快从上方弹出来。
小珠下拉通知栏,点进短信息,不知道滑到了哪里,先进入了发件箱。
展现在眼前的就是使用者上次退出的聊天界面,对面是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
一个礼拜发一次,频率很固定,内容也完全一致,简短的一句“回消息”。没有得到回复,但霍临一直在坚持给对方发送。
再往上翻,两个人在四月有过寥寥几句沟通,都是一些日常的对话。
小珠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条四月的消息上,没有再移动。
对面发过来的是:【老公,帮我找点晕船药。】
第56章
很显然霍临联系的这个人就是他真正的妻子,那位白秀瑾小姐。
他每七天找她一次,从未中断过。小珠意识到,在霍临对她说“留在我身边”、“我只想和你结婚”的前后不久,就刚刚给那位白小姐发过消息。
小珠关掉手机屏幕,心里升起一种迷茫。
在夜灯的光里,小珠看着霍
临的睡颜。
和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个黄昏相比,霍临其实没有什么变化。
高大,锐利,冷峭,做决定时不容置疑。
只是小珠和他离得太近了,近到视野变得狭窄,渐渐只看到他笨拙的撒娇和含蓄的温柔,并且在潜意识中错误地把这些当成了他的全部。
但其实霍临还是霍临,是那个不应该降临在她身侧,也不应该被她拥有的人。
阴天的晨昏交界不那么明显,早上七点过后,日光很慢地从窗棂外透进来,在木地板上铺一层灰蒙蒙的光。
霍临的呼吸重了一点点,在半梦半醒中收紧了圈住小珠的手臂,还没有睁开眼睛,脑袋像开了自动巡航一样低垂下来,蹭在小珠肩膀上,轻吻她的肩头。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看了看,发现小珠醒着,于是高兴地跟她说早安。
小珠回头看他,安静了好一会儿,也说早安。
他们一起洗漱,霍临沾一点剃须水的泡泡抹在小珠的下巴上,然后一边牵住她的手一边帮她擦干净。
放在床边桌上的手机发出震动,霍临走过去拿起来,然后抬头看了看洗漱台前的小珠,走出卧室去接电话。
小珠对着镜子站了几分钟。
很久以前,她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玛温教她,闭上眼睛数铁盒里的钱币。
后来小珠养成了这样的习惯,需要稳定自己情绪的时候,就默默清算自己的财产。
她数出来自己现在拥有的钱足够她到蒲甘旁边的某个小村镇生活,那里没有人认识她,天气比这里要好,她也更容易适应。
小珠茫茫地做了一些没有结果的思考,霍临又打开房门走进来了。
看到小珠还站在原地捏着牙刷,霍临就笑话她怎么这么慢,是不是站着睡着了。
小珠觉得她和霍临离得太近了。
这样不好。
她宁愿霍临和她回到最开始的距离,他在覆盖着日落的船上,她在脏乱的岸边,他会厌恶一个有污点的小偷,她也像仇恨所有有钱人一样敌视他。
霍临的厌弃不会让小珠感到痛苦,但是他给过又收回的亲昵和陪伴会。
来到佤邦之后,霍临向某人递出过几次邀请,今天终于得到回信,同意面谈。
约见的地点在某个度假山庄,霍临本打算只身前往,但出门前,在院子里站了半分钟,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返回来叫上小珠一起。
小珠跟着他坐上宽阔的后排,视线里亮光一闪,跟着看过去,瞥见后视镜中映出他们房子的院墙,墙外草丛里蹲着几个扛枪的士兵,他们手里的枪杆反射出刺眼的亮光。
小珠吓了一跳,怀疑自己看错,再想看仔细些,但车子已经驶远,看不清了。
她已经知道这些人不会是冲着她来的,那么是路过?并不像。那么,就是冲着霍临来的了?
小珠下意识看向身边的霍临。霍临侧脸冷厉,目视前方,似乎在专心想着什么,但仍然分出心神察觉到了小珠的手背,伸手过来握紧小珠的手背。
他只是抓住了她,然后静静地完成了他的思考,才转头看小珠,问她怎么了。
霍临双眼明锐,小珠本想提醒他,他们可能被监视,但忽然之间福至心灵,她意识到,霍临无需她提醒,他根本就对这个情形一清二楚。
否则不会中途折返,带她一同出行。
霍临到底在做些什么?
小珠心里疑云遍布,但张了张嘴,终究没有问出口。
到度假山庄时,接近饭点。
选的地点离客人更近,因此客人已经到了。为首的人大腹便便,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他身后站着十几个人,模样精瘦,皮肤发黑,眉目之间聚拢着一些阴沉。
小珠跟在霍临身后,听见他称呼客人为“万先生”。
霍临与那位万先生寒暄。
小珠很早就知道,霍临在与人社交时是另一种样子。表情温和,仿佛真心诚意跟任何人做很贴心的朋友,能跟他们畅聊任何话题。
比如现在,万先生对霍临身上的家徽感兴趣,霍临便向万先生介绍他胸前的徽章。
伯利恒之星。霍临指着徽章上的那一簇花朵,告诉对方它的名字。
霍临的双眼含着一点友善,看起来便相当的俊美。浓而长的睫毛笔直锐利,是完完全全属于古老东方的华贵,他的嗓音天生高傲,需要把语速放慢,才能收住威压的气势。
霍临说,他出生在高加索山脉旁,那个季节本应该凋落的伯利恒之星却沿着草地盛开如漫天繁星,他的母亲说他是受到神明祝福而降生的,当即就把这枚家族徽章交到了他的襁褓中。
“希望我没有辜负母亲的期待。”霍临眼尾眨落一点调侃的笑意。
这段故事小珠也是第一次听,她不由得听得入了神。
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发现霍临与那位万先生已经结束了彼此恭维的环节,准备落座用餐。
霍临伸手请万先生上座,回头看了一眼小珠。
他靠近低语,让她去外厅,坐司机那桌。
小珠安静顺从地转身去了外厅。
这里空间很大,内外厅中间有一处隔断,虽没有完全封闭,但也无法听清两张桌子的人谈话的声音。
小珠和司机、江席言一桌。司机给小珠倒茶,说这万氏家族的人规矩真多,封建迷信老一套了,不让女的上桌吃饭,并非针对她。
小珠不在意地摆摆手,余光瞥见江席言一直盯着内厅的方向,不由得也好奇地看过去。
看不出什么异常,霍临与万先生推杯换盏,似乎商谈得很顺利。
但是多看了几眼,小珠忽然觉得那位万先生似乎有些眼熟。
怎么会呢?她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小珠撑着额角冥思苦想,忽然想了起来。
刚搬到佤邦的那天,她打开电视,看到在放歌演比赛的节目,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就关掉了。
那之后过了几天,她在房间里没事可干,又打开电视来看,刚好在重播不新闻,说的是去境外某个省份参加歌演比赛的队伍里,有几个人失踪了,下落不明。
唱个歌还能失踪,小珠感到好奇,就开始留神听新闻,听电视主持人讲话的意思,失踪的这几个人在佤邦还挺有名气。
主持人在介绍那几个人时,都提到了“万岩成”这个名字,将他们描述为“万岩成之子”、“万岩成妻舅”等等,还放了几张他们的合照。这个万岩成有一大堆头衔,什么委/员司/令,小珠听不懂,只知道他们都不是普通人。
现在霍临在和电视上的人一起吃饭。
小珠觉得神奇,一边喝汤一边时不时往那边打量,但不知为何,渐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气氛逐渐有些肃杀,霍临脸上那本就虚假的笑容也已经消失了。
突然之间,坐在霍临对面的万先生拍桌站了起来,他身后的十几个人围上去,把霍临困在了中心。
小珠愣住了,霎时吓出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也站起来往内厅走,但还没有走近,就被江席言拦住。
她茫然地转头看一眼江席言,江席言也神情紧张,腮帮紧咬。
小珠视线又落回霍临身上。周遭全都安静下来,能够听见霍临和万岩成的谈话声。
霍临抬起双手,轻轻摇头:“万先生,我和您家人的失联真的没有任何关系。”
“狗屁!”万岩成的汉语口音很重,说话也很粗俗,“你一来到佤邦就出事!而且你一个做船运的,突然跑到山林里边来,能做什么生意?你把老子当傻子!”
小珠腿脚有点发软,瞳孔不自觉地晃动,胸口快速起伏。
她知道这人的权势有多厉害,如果他今天不放过霍临——
小珠无法再想下去
,挣开江席言往前走了两步,万岩成身后十几个人齐刷刷地抬起枪口,对准小珠。
霍临也唰地望过来,眼神如有万钧,阻止她的脚步。
小珠停在原地,眼泪控制不住地滑下来,定定地看着霍临。
她是一个惊惶的妻子,在现场是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她出于本能的泪水实在弱小,但恰恰也使气氛松动了些许,因为提醒了众人,霍临是一个有家室的人,并非全无把柄。
“……”霍临捏了捏眉心,轻叹一口气,“万先生火眼金睛,我来到佤邦确实不是只为了生意。我对万先生有别的请求,正想找合适的机会细细说明。万先生,不要吓唬我的妻子,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万岩成抬手,身后的人收起枪,但仍围得像铁桶一般。
霍临目光看着小珠,快速说道:“去年十一月底,我族中的一位弟弟到过缅甸边境,就再也没回去。他的名字叫霍明重,万先生应该有印象。”
万岩成和身边的人对视一眼,霍临继续说道:“明重年纪轻不懂规矩,做了一些不讲道义的事情,惹得万先生不高兴,把他留在身边教育,是他罪有应得。但事情没必要闹得这么僵,霍家与万家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我来佤邦,甚至来到缅甸,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找万先生化解这个矛盾。若是能结缘何必结仇?”
霍明重是霍家长房的独子,可惜不务正业,不听霍家管教,被控制了经济。前两年霍明重为撑场面去捞偏财,和朋友合伙创立几家公司,稀里糊涂地搅和进邻国的军/火商之间,捅出天大的篓子,被扣押在缅甸,正是在万岩成手下。
万岩成对此显然是知情的。
但直到霍临自己和盘托出,他才假作刚刚想起。
“是有这么个人。不过,结缘?我一个土老帽,跟你们这样的三代富商家庭,怎么能结缘。”
“我们在香港有一个地下钱庄,已经通过高金大通引进缅甸,以后专门给万家使用,只想换得明重平安归家。万先生怎么想?”
这个条件显然提到了万岩成心坎上,他坐了下来,姿态已经放松不少。
霍临又密密地看了小珠几眼,小珠擦干了眼泪。霍临深吸一口气,终于收回目光,也坐回原座位上。
江席言把小珠重新拽了回去,距离拉开,那边的谈话声也变得轻缓,小珠又无法再听见他们商量的内容了。
她退到外厅,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低头盯着脚尖,老老实实地做一截木头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霍临与那位万岩成并肩走出来,两人似乎已经和好如初。
握手告别的时候,万岩成似笑非笑:“据我所知,霍明重是你们家里的大红人,你——老兄无意冒犯,但以前从未听说过你的名字,你在霍家肯定是不受宠的。你辛辛苦苦折腾这一回,把这个霍明重接回去,对你可没有半点好处,你真的甘心?”
霍临嘴角压平,就显出一点苦涩和忧郁来,仿佛无意,拂了一下自己胸前的家徽,淡淡道:“出身如此,对家里的财富,我也不会过分贪心。至少这边的生意现在有家族的鼎力相助,况且只要我能把明重带回去,以后就是在缅甸立了功的,至少不会慢待我。”
万岩成笑了一声,用缅语叽里咕噜了一句什么,小珠听到他在嘲笑霍临是“私生子,只能佩戴老娘家的徽章”。
但万岩成的表情又像什么也没说过一样,笑容和煦地挥手跟霍临道别,还看了一眼小珠,并不诚心地说了句“抱歉,吓到了夫人”。
小珠一头扎进霍临怀里,抱着他不松手,其他人见状嬉笑起来,再没有怀疑,送他们出了门。
第57章
小珠抓着霍临的衣摆,直到上了车。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视线,小珠松开手,挪得离霍临远了些。
霍临瞥了她一眼。
车子启动踏上返程,车厢里安静得只能听见车轮在路面上的颠簸声。
过了好一会儿,霍临朝着小珠开口:“抱歉。”
小珠本来望着窗外,闻声回头看他,没听清似的问了句:“什么?”
霍临又道歉了一次,说:“我应该提前告诉你。”
小珠说没关系,你本来就没有义务什么都告诉我。
霍临在座位上找到小珠的手抓紧,身体往她那边蹭过去,紧紧挨挨地和她坐在一起,露出一个微笑,唇边的弧度有点甜蜜,轻声地说:“不过你那么为我担心,我很高兴。”
小珠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最终合上唇瓣,嗯了一声。
快回到住处时,霍临接到一个很长的电话,一直到下车之后,他站在树下又聊了好一会儿,才总算结束。
他抬头看了一眼屋子的方向,大门锁着,还没有人进去过,于是又回到车边来找小珠,只看到司机在擦车玻璃。
“太太呢?”霍临问他。
司机站直了,并腿答道:“太太有点晕车,由江助理陪着,到湖边休息去了。”
霍临猜测小珠刚刚没吃什么东西,又连续坐这么久的车,所以有点反胃。
他先到厨房去拿了两块蛋糕,往人工湖的方向走。
这套宅院花了很大的面积来做园林,霍临穿过花丛,走过假山之间的吊桥,在郁郁葱葱的树木背后听到了小珠和江席言说话的声音。
霍临觉得江席言这个人不工作的时候有点自来熟,和谁都能聊两句。
江席言问小珠:“好点了没?你之前不是不晕车么,是不是给吓坏了啊。”
小珠摇摇头,刚刚虽然流过眼泪,但眼底红痕早已消失了,平静道:“一开始有点,后来大概猜到你们早有准备,不会出事的。”
江席言有点惊讶:“原来你猜到了。那怎么还慌成那个样子?就那么冲动地走出去了。”
小珠顿了顿:“因为我的身份是霍临的妻子。一个正常的妻子,看见自己的丈夫受到威胁时是不会太理智的。”
江席言大概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轻咳起来,仔细思考过后,嘿了一声:“你说的还真有道理,我都没想到。”
小珠轻轻笑了一下。
霍临并不打算偷听,而且他觉得小珠现在的表情应该有点得意,他想快点看到,于是加快了脚步,但是还没有走出树丛背后,又听见江席言问。
“那这么说,难道你那些表现都是你的精心设计?”
小珠没出声。
她的目光落在湖面上,闪烁的金光色彩斑斓,跳跃不定。
江席言探究地打量她:“我离你那么近,都没看出来。我以为你是真心替霍先生担心。”
霍临不由得站住了。
他端着两块蛋糕,不自觉地屏息,等待着小珠的答案。
过了好半晌,小珠懒散地笑了下。
她的笑是身体不是很舒服、没有力气,懒得付出太多表情的敷衍的笑,像对任何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可能在那个当下,也是有一点吧,不过,也轮不到我来担心他呀。”
“他有自己的计划,有自己的妻子,我只是临时扮演这个角色而已。”
江席言看着小珠,眨了眨眼,变得沉默。
过了少顷,江席言试探着问:“那你对霍先生的感情呢?”
小珠停顿了很久,没有回答。
晕车让她的胃部翻涌绞痛,呼吸的空气也停留在胸腔隔膜以上,难以到达肺部。
小珠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伸手按住自己的腹部,深深地呼吸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出声。
“哪有什么感情。”
她面无表情,像在念课本上的字。
“你们会不会太天真了。我和霍先生从一开始就不是谈感情的关系,所有一切都是假的,我很清楚,你不清楚吗?”
江席言呆呆地看着她,像是傻了。
小珠歪着脑袋看了江席言一眼,反而笑了出来。
霍临没有再往前走,踩着她轻轻的、很快就能飘散在风中的笑声原路折返了。
他回到厨房,把蛋糕放回冰箱,关上冰箱门。
站在那里停了一会儿,又打开冰箱门,拿出蛋糕,放在旁边的桌上。
他慢慢走上楼梯,单手给小珠发消息,提醒她到厨房吃点东西,蛋糕要等不那么凉了再吃。
霍临没有回卧室,转去了书房,拿了份没看清日期的报纸,就开始静静地漫无目的地坐着。
他视线落在不算清晰的印刷字体上,铅墨字符在视网膜上扭曲跳动,无法带给他任何意义。
一开始,霍临试图屏蔽这偶然听到的只言片语给他带来的影响。
他找了很多理由来说服自己,比如,偷听到的内容可能断章取义,难以保证真实性,孤立的片段也无法反映当事人的全貌,也可能引发误解。
又比如,小珠当时的谈话对象是江席言,并不代表面对他的时候小珠还会保持同样的想法,可能她只是在欺骗江席言而已,他们之间当然是有感情的。
否则,她怎么会同意他的求婚,又怎么会答应要在不太大的郊区房子里和他度过余生。
但在窗外树枝被一只路过的飞鸟摇晃出波浪的绿纹时,霍临为自己找来的这些理由也崩塌了。
他心底其实很清楚,他的求婚是一意孤行,一味地让不知真相的小珠等他相信他也是。
小珠在扮演霍太太这个角色时的高度配合,让极度理智的霍临生出一些极度不理智的幻想,他的逻辑拐了十八个弯,不肯通向正确答案,固执地相信是小珠喜欢他。
事实上小珠说的都是对的。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全是难堪,他对小珠也没有做过什么好事,没有给小珠对他产生感情的理由。
周义永带人检查了一遍,确认蹲守在他们房子外面的士兵离开了,小珠才进门。
她吃了一点面条,洗完澡出来,一边吹头发,一边把蛋糕摆在桌上慢慢吃。
桌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蛋糕,她留着另一个没有动,时不时看一眼,奶油外层冒起一点小水珠,看起来已经快要融化了。
霍临还没有回房间。
小珠在思考要不要打电话给霍临的时候,周义永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走进来,告诉小珠,霍先生出去办事,今晚不会回来了。
“突然出去了?”
周义永点点头:“临时有一点急事。”
好吧。小珠端起那个没动过的蛋糕,请周义永重新把它收回冰箱里面去,或者请周义永代为吃掉。
她站到窗前,看着外面被热气扭曲的风景,也是这个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她已经习惯了霍临主动向她报备行踪,但这次没有任何交代。
霍临是要去办什么事?还会像今天一样遇到危险吗?真的有这么着急,急到一条短信也不能发给她吗。
小珠忽然又想到,难道是霍临终于联系上了那位白小姐,所以才避开她了?
小珠摇摇头,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危险,不能再想了。
她刷了牙躺到床上,盯着天花板。
经过了今天之后,小珠终于知道当初她签下那份协议的价值。
带着“妻子”在缅甸打开市场,站稳脚跟,结交人脉,接近万岩成,提出交换条件,把霍明重接回去,这就是那个完整的计划。
现在霍临的目标已经实现大半了。
再剩下的,也已经与她这个“妻子”的角色无关了。
虽然协议还没有到期,但是她的存在已经可有可无。
提早道别,或许还能体面些。
不知道几点,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到了第二天,霍临仍然不见踪影。
一整个白天过去,霍临才回来,他身上的衣服仍是昨天那套,没有更换,也没有褶皱,看起来不像是去办了什么急事,倒像是去哪里找了个角落,发呆了一整天。
走进门,霍临看到小珠,就朝她走过来。
小珠很习惯而顺手地帮他解下外套,挂在旁边的衣架上,霍临伸了伸手,抬起又落下。
小珠看见他的动作,伸过手去接住了他的手心,和他交握在一起。
“怎么了?”
小珠关心地询问他,扬起来看他的眼睛很圆很亮。
霍临的手本来被她握着,不知为何颤抖了一下,像被烫到,松开了。
霍临转身,盯着落地灯,好像还没有做好准备要跟她说话。
他在回避她。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而小珠没有力气去猜测为何。
她只是直觉一般地明白过来,昨天晚上霍临突然的消失,可能就是霍临不愿意再面对她的征兆。
小珠看着霍临的背影,过了大概五秒钟,小珠轻声说:“抱歉,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了你给白小姐发的短信。”
霍临像是很意外,转身过来瞧着她,面色僵硬而古怪。
小珠低下头,斟酌着词句。
“你……很关心她,这很好。但是我和你这样,很不好——但我不会让她知道的。”
小珠讨厌自己不够聪明,经过了几天几夜的思考和斟酌,说出来的语言仍然很混乱。
她扯了扯嘴角,要给霍临一个笑,但是她的脸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笑容。
“我该走了。”
“我早点走开,你就有更多时间整理这一切。周叔会对你在缅甸发生的这些事守口如瓶吗?他很稳重,应该不会出错的,黎娟,应该也可以做到,小戴有点危险,不要让他在白小姐面前说漏嘴。”
小珠仔仔细细地思考着,她的存在应该要在这些人的故事里被忘得干干净净,就像没有出现过一样。
霍临看着她,不知为何又不再抵触她了,走过来两步,抓紧了她的手腕。
热度从他手心里传过来,像最后的施舍。
他问:“你要去哪?”
小珠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将那口气顶在喉咙底下,摇摆起没被他抓住的另一只手,尽量形象地向他描述自己的目标地。
蒲甘的一个小城镇,那里的风景和他们曾去过的妙乌很像。
她尽量讲得生动,仿佛她决定未来将要定居的地方已经近在她眼前。
但说完之后,小珠才意识到眼下的窘境。
她其实连今晚要住的地方都没有。
小珠终于抬头看了一眼霍临,很小心地说,能不能请他去叫周义永帮她再收拾一间房间。
霍临唇线抿得很紧很直,拉着她的手腕,把她往床边推,语气像命令一样简短。
“就睡这里。”
小珠知道这样很不好,但是她没有拒绝。
霍临从后面抱紧她,有点用力地咬她的脖子的时候,她也没有拒绝。
在她身边萦绕的香气仍然那么熟悉,但以后她应该不会再闻得到了。小珠几次有冲动想转身伸手抱他,但是都忍住了。
反而是霍临抱得她很紧,紧得胸口发痛。
他问她打算什么时候走。
小珠说,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就这几天吧。
霍临没有再问了,跟她说,她的证件已经办好了,明天会派人拿给她,小珠说谢谢。
以前在失眠最严重的时候,小珠靠着霍临的温度入眠,但今夜她被霍临牢牢密密裹着,仍旧无法睡着,意识清醒地躺了一夜。
第二天小珠去收拾行李。
如她自己所说,她没有什么可整理的东西,要带走的很少,要留下的也很少。
小珠想了很久,拿手机打开语音搜索,慢慢地审慎地对着听筒重复着霍临教她的“Séparationpourtoujours”,找到了法语原文,然后把那些陌生的字符仔仔细细地抄写到了一张纸条上。
小珠在卧室里找到了一个铁盒可以放纸条,并且把石头小羊也放进去压住那张字条。
然后就没有什么可以留下的了。
小珠没有再见到霍临,她知道霍临是刻意回避。
于是她联系了江席言,果然,江席言无需她再花费功夫说明情况,就替她安排好了车辆和陪同的人员。
并告诉她,大概两个小时后经过一个卡口时要换一次车,接下来就会有人送她直到终点。
小珠跟他道谢,语气很真诚,坐上了汽车。
车开走了,没有花费多长时间。
江席言回到二楼的露台上,心里有些不忍。
他看了看面前山一样沉默伫立的霍临,问他:“这样真的好吗?”
霍临仍旧像山,没有回音。
江席言挠了挠脑袋:“
你这完全是押送吧。说好的去蒲甘,结果换一趟车就被你的人带着坐上去香港的飞机,到时候人家不生气才怪。”
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小珠离开了,霍临的神情完全恢复了江席言最熟悉的冷酷到底的、不知悔改的独裁。
第58章
小珠想要离开他,而他需要保证小珠的绝对安全,在他的任务结束之前,小珠不能再留在缅甸。
他们有各自的目的,从结果上来说,把小珠送去香港,可以作为他们目标的和解。
至于小珠会不会因此感到愤怒,甚至憎恨他,都只能排在霍临考虑清单的次级。
小珠只需要损失一至两个月的人身自由权,一切就会恢复如常,这笔交易从客观上来说很划算。
届时如果小珠仍然没有适应,要求回到缅甸来居住,她仍然来去自由,他也不会阻拦。
霍临在心中是这样想,仿佛一切都是从最清明的公心考虑,十分顺滑地说服了他自己。
可事实上,他现在想得挺好,但等两个月后他会不会变卦,霍临自己也没有把握。
他只能在潜意识中祈祷,小珠不必爱上他,但她或许会爱上香港,并因此留下不再走了。那么他大概也许可以做到基本的忍耐,远远地看着,不再去干涉打扰、做一些讨人厌的事。
空中飞过觅食的白鸟,霍临低头看了眼腕表。
有时候客观的数据会和人主观的感受差距很大,让人犹豫该相信哪一方。霍临算了好几遍,不甘心地算出同一个结果,载着小珠的车才只离开了十分钟不到。
凌晨时下过雨还有积水,道路泥泞,车子开得不快,小珠本来打算睡一觉,但车辆颠簸,很难睡着。
道路很复杂,到处都是分叉的小路,小珠是弄不清楚的,撑着下巴看窗外。
她从车窗玻璃的倒影里注意到坐在前座的人,是被派来陪同她的,似乎被叫做阿曾,于是和他搭话。
“你好。”小珠很有礼貌,“请问霍先生是不是把我的证件放在你那里?可以交给我了。”
她发现坐在前面的人快速地瞥了她一眼,接着收回目光,回答她道:“证件是在我这里,不过已经收在行李箱里了,现在不方便去取,等到交接的地方我再拿给您。”
行李都放在后备箱,要去取就得等停车,小珠“哦”了声,没有勉强。
面包车行驶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前面要经过的一个路口被装甲车拦住。
小珠疑惑地探头看,漆黑的车身上涂着白漆,坐在她前座的阿曾明显紧张起来,腰背坐得笔直。
“怎么了?”小珠小声问,“这是要接我的车吗?”
“不是。”阿曾快速地回答她,接着又跟司机交谈,“今天有路口临检?”
司机的口音听起来像当地人,摇头道:“没有啊,不过这片乱得很,时不时就要查这查那,也不通知。”
他们乘坐的面包车是佤邦很常见的交通工具,就是为了尽可能规避检查,但眼前的情况显然是没有预料到的。
司机缓缓地开过去,按下半截车窗,往外递了根烟。
“老总,我们载客的,能过吗。”
对方戴着头盔端着枪,没有接烟,看起来很严肃,目光朝车厢里面扫。
“里面的人,都下来。”
小珠坐在后座,一时没有动,阿曾迟疑少许,一边打开他那侧车门,一边低声叮嘱:“白小姐,别出来。”
阿曾和司机都下了车,“砰”的关上车门,隔着茶色的窗户玻璃,小珠只能看到他们挡在面包车的前面,和端着枪的人交涉,能听到一点嘈杂的声音,但听不清楚内容。
直到他们声音大了起来,起了一点争执,小珠看到阿曾忍耐再三,举起了双手任人搜身。
站在他旁边的司机也是一脸无奈,上前想阻止对方太过分的行为,却被正在搜身的人极不耐烦地回头揍了一拳,正中面门,当即倒在地上。
阿曾听到声响抬头看情况,立即从腰后掏出手/枪,但已经晚了,装甲车上下来了四五个人,戴着头巾蒙着面纱,踹了一脚在阿曾后背心,抢走他手里的枪。
混乱就发生在一瞬间,小珠紧贴着靠背坐着,车门被暴力地拉开,随着哗啦的响声,小珠被暴露在他们视野之中,一个戴着头巾的男人伸手来抓,被小珠拎起放在车座下面的不知什么铁器猛砸了好几下。
这边拖延了一点时间,阿曾抢回了手/枪,打开保险,朝车边攻击小珠的男人开了一枪,打在小腿上。
男人吃痛弯腰,阿曾大喊一声“跑!”
小珠立刻跳下了车,没有犹豫,往草叶茂盛的林子里狂奔。
她脑海里什么也没想,不敢想,只一味地往前跑,跑到喉咙里咯血,眼冒金星,步伐不受控制地慢下来。
林中前后都寂静,小珠扶着山壁拖着腿往前走,身体到极限了,思维开始占据上峰,在破碎的呼吸间狂舞。
这会是一群什么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阿曾和司机能活下来吗?她现在该往哪里走。
一个小时的车程,她能成功靠双腿原路返回吗?那么多岔路,会不会走错,这旁边有住户吗,能不能去求助,这一片是谁的地盘,这里的住户会可信吗?
每一个问题都会在她脑海中得到恐怖的答案,小珠知道她现在已入绝境,创造奇迹的可能其实不大了。
但她不敢消极,仍然竭力往前走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林边出现一个房子。
小珠在原地犹豫,尚不确定是否要上前,房子里走出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避无可避,小珠看见她,她也看见了小珠。
小珠屏住呼吸,雕像一样站着不动。
女人看着她,拍了拍怀里的孩子,犹豫了一会儿,返回屋里去了,什么也没说。
小珠心口咚咚狂跳,有一种很差的预感,加快脚步转头朝另一个方向走。
但只过了片刻,几辆摩托车的呼啸声轰然而至,围住了小珠。
小珠深深吸气,挺直了脊背站着,抬眼和他们对视,问他们是要求财还是害命。
为首的人吹了声口哨,走下来,手里甩着一把刀子,声音粗哑难听:“我们要钱,要很多钱。”
“要多少?”
“那个价格你给不了。”那人上下打量小珠,嘶哑地笑,“不过,有件很有趣的事,应该很有价值。”
小珠双手被束住,她没有再反抗,因此也省了被塞口塞和捆脚。
对方只把她的眼睛死死蒙上,找出她身上所有通讯设备扔掉,并把她丢到一辆摩托后座上。
好几次小珠都差点被颠下去,不知道最后停在了哪里。小珠被扯下来,又换了几次交通工具,她一直被蒙着双眼,只能凭借估计,猜测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再睁眼时,是在一艘船上,天果然已经黑透了。
自从早餐之后,小珠在烈日下逃跑,又被抓住,到现在滴水未进,已经头昏眼花,倒在舱板上喘息了好一会儿,才能看清眼前坐着的人。
那人留着络腮胡,并不强壮,瘦猴一样,脸上黑一块灰一块,看起来命不久矣,但双目却格外亢奋。
抓到小珠,似乎让他很兴奋。
“谢谢您大驾光临啊,霍夫人。”男人咧开嘴邪笑,嘴里的牙又黑又烂,像两排腐烂的贝壳。
小珠用力吞咽喉咙,调整呼吸和声音。
“让我联系霍先生。”小珠尽量平静地说,“你们有什么诉求,我会替你们沟通,努力帮你们争取权益。”
她在路上已经想好,不管这是些什么人,既然到了他们手里,想办法少受点苦头才是正经的。他们已经明牌是求财,就不要激怒他们,顺着他们来。小珠坚定着一个想法,只要能联系上霍临,霍临就会有安排。
男人仿佛愣了一下,摸着下巴上的胡子啧声。
“霍夫人很淡定啊。”
“都是生意人,能当朋
友,没必要当仇人。”小珠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只除了那一次和霍临一起赴万岩成的约,那天霍临被十几支枪围着仍然面不改色,小珠不自觉地回想着霍临的模样,将他的勇气和说辞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来的路上我已听说了,我们对贵方有利可图,想必贵方是不得已才用了这样的手段。我虽然只是一介女流,对霍家生意的影响无足轻重,但相信只要条件谈得拢,霍先生会对你们的要求充分考虑的。”
男人听完她的话,沉默良久。
忽然鼓起掌来,像是对小珠的说法十分赞同。
“没想到霍夫人这么通情达理,早知道是这样,我们应该以礼相待。”他说着,忽然又摊了摊手,“不过,你真的是霍夫人吗。”
小珠心里咯噔一声,一阵冷寒钻进了心脏,激得她不受控制地打了个抖。
但她面上不能显露,只皱了皱眉,露出疑惑的表情,仿佛不知对方为什么会这样问。
她没有理睬这个问题,再次强调道:“我要联系霍明渊。”
“别急,会联系他的。我倒是希望你是真的。”男人蹲下.身,用匕首的刀鞘捅了捅小珠的太阳穴,“这样霍家应该会好讲话得多。”
小珠被推得摇晃。
“两个霍夫人。”男人兀自嘀嘀咕咕,“你们到底有什么秘密?”
小珠扭头躲开,低垂着眼睫,瞳孔不自觉地震颤。
什么两个?
这是什么意思?
“算了,现在还不是时候。”男人甩着刀,轻哼一声站了起来,“我相信一个霍夫人能换几百万美金,但两个霍夫人,能换的更多。”
“把她带下去,和另一个一起关着,别让人跑了。”
小珠被拎起来,手上的绳索已经换成了铁链,她被拽着下了底舱,推进一个满是湿腐霉气的房间。
铁门被关上,小珠回头,房间里只有一盏灯,映着一个女人。
短衣长裤,看起来很狼狈,但目光明亮,正定定瞧着她。
“你好。”女人开口,声音有点虚弱,“我是白秀瑾。”
第59章
我是白秀瑾。
说实话,亲耳听到这句话的感觉很奇妙。
小珠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以缓解尴尬。
白秀瑾轻咳两声,往旁边挪了挪,她坐在一张勉强可称为坐垫的海绵上,让了一半空间给小珠。
“来吧,现在我们变成两个倒霉蛋了。”
小珠侧过身对着门,用力闭了闭眼睛,才屏住呼吸转过头,僵硬地迈步过去。
她坐下来,把自己缩得很小,双手放在膝盖上。
她能感觉到白秀瑾在好奇地打量她。
小珠忍了又忍,没有忍住,也转头看向白秀瑾。
小珠意识到,其实白秀瑾和她长得并不相像。
白小姐的脸上还算干净,没有什么伤痕,只是蹭到一点灰印。能看出来五官清秀、眉眼明朗,从正面一看,和小珠完全是两模两样,气质更是完全不相同。
只有选个特定的角度,从侧面看过去,才能勉强说她们有点相似。
看来小珠被选做替身,优势并不在于她真的有多像白小姐,而是像那张照片。
小珠心里很怪异地好受了些许。
如果白小姐真的和她长得很像,她大概会觉得很恐怖。
或许每个人都会希望自己是独特的,就算是做一个平庸普通的人,也不想变成别人的影子。
否则,如果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了更好版本的自己,那她为什么还要存在呢?
白秀瑾迎上她的目光,笑了一下,侧耳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确定周围无人,才转过头来朝小珠挤挤眼睛,跟她开玩笑似的:“不对,我搞错了,现在你才是白秀瑾。”
小珠听得头皮发麻,尴尬得快要爆炸。
看来白小姐已经完全知道了自己假冒她身份的事情。
小珠原本以为,被绑架是最可怕最糟糕的事,但那时她并不知道还要面对白小姐。
她这辈子最不想面对的人就是白秀瑾,更遑论是现在这种情况。
小珠脑袋快要埋到两只膝盖里面去,牢牢地盯着地板,现在只想把这条船板挖个洞出来逃跑,这种想逃走的心情甚至比刚被绑时还要强烈。
“你是怎么被抓到的?”白小姐关切地看着她。
现在白小姐就算叫她以死谢罪她都会很乐意,别说只是回答问题。
小珠老老实实、知无不言地开口,说自己坐车外出时突然被拦住去路,这些人用的是装甲车,每个人都携带武器,自己当时身边只有一个司机和一个陪同的阿曾,他们现在生死未知。
小珠说着说着,声音轻了,把头埋得更低。
“你被吓到了吧?”白小姐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拍拍她的肩膀。
小珠看了看她,抿抿唇。
“抓我们的是什么人?”
“毒贩。”白小姐回答,“他们本来在南卡江一带活动,规模不小,前段时间头目被亲弟弟干掉了,底下人心大乱,散落到各处,人人都想占山为王。”
小珠听得愣神。
这位白小姐怎么会对这些事情这么了解?她不是在中国养伤吗?又为什么会和自己一起被毒贩绑架?
小珠的疑问太多,不知从何问起,因此只好沉默。
白小姐收起强撑玩笑的轻松,露出一些沉重。
“抱歉,是我连累了你。”
连累?
小珠感觉到自己的脑子在慢慢变成一锅白粥。
“我被关在这里已经有四五天了……”白小姐叹息,“也不知道这几天里发生了什么事?对了,你那边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
小珠一头雾水,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竭力在脑海里挖掘了一下,筛选出一些近期的重要信息,对白小姐说,霍临取得了万岩成信任,万岩成已经同意把霍明重送回国内,再之后的事她就不了解了,因为她在准备离开。
“你们进度好快。”白小姐忍不住称赞,又小心地问,“不过,你为什么要离开?你有别的安排?还是说,是因为被我的事情影响了?”
小珠觉得现在的情况诡异极了,作为白小姐的替身,白小姐不仅没有对自己深痛恶绝,反而非常友好,甚至还被白小姐一再追问,为什么不继续占用她的身份。
小珠张了张嘴,又闭上。
心情已经从十分的羞惭尴尬,变成了一百分的迷茫。
她思考了好半晌,没有回答白小姐的问题,试图找到一团乱麻里的线头,轻声问白小姐:“那么,你呢?你不是在国内养伤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白小姐皱了皱鼻子,长叹了一口气。
“我养伤半个月之后基本恢复了正常行动,于是又申请进入新的缉毒小组。因为办案地点就在中缅边境线附近,为了方便行事,我经请示上级,又继续沿用‘白秀瑾’这个代号,可是没想到霍先生已经在此期间找到了新的搭档。”
“我们刚进入边境,我用‘白秀瑾’的身份活动时,被一个毒贩团伙成员发现了端倪,他说自己曾亲眼见过真正的霍夫人,我的假身份就此遭到暴露,几乎无防备地被抓住。”
白小姐看了小珠一眼,见小珠神色怔然,以为自己说错话,又赶紧解释。
“抱歉,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会发生这种事,主要还是我的问题。”
“我想,霍先生决定改变计划以后,应该尝试过联系我,可我的通讯设备在受伤时就不知所踪,我和霍先生之间的联络人又至今昏迷不醒。”
“当初为了安全考虑,我和霍先生只有这两种联系方式,所以遭到袭击之后,我们至今仍处于完全失联的状态。是我太想当然,在未经确认的情况下就擅自启用了这个身份,才会连累这么多人。”
……
缉毒小组,代号,假身份,联络人。
过量的信息烟花一样在小珠脑海里爆炸,小珠细细梳理了好几遍,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从她刚走进这个房间,从和白小姐的第一句对话开始,就有一种牛头不对马嘴的感觉。
这位“白小姐”也并不是真正的白秀瑾,而是一位缉毒警察。
白秀瑾只是一个捏造出来的身份,一个由警察扮演的富太太,在霍先生的领导下,配合他完成某些任务。
“白小姐”回国养伤之后,并不知道这个位置已经由小珠顶上,所以继续使用这个身份,想要再次回到缅甸,结果和小珠的存在发生了冲突,被毒贩识破并抓住。
那霍临是什么人?
小珠听见自己的声音,才惊觉自己问出了声。
“你是指霍先生?”白小姐摇头,“他的级别比我们高太多,我也不清楚他的履历,他不像警局出来的人。不过,他身边的江助理我知道,真实身份是HKPF的警察。”
“为了安全起见,所有卧底的成员彼此之间都只知道部分必要的信息,不过,我听说过一个八卦,据说江助理的父亲,是霍先生父亲的勤务兵。”
白小姐感叹地说完,就朝小珠挤眉弄眼,默认她们有相同的工作背景,小珠一定能懂这其中的暗示。
但小珠其实对此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什么是HKPF,也不知道什么是勤务兵,她只是听懂了,“霍明渊”这个身份和“白秀瑾”一样是捏造出来的,包括江席言,甚至包括周义永、黎娟和小戴,所有人都是卧底。
那么“解救霍明重”的任务应该也只是一个幌子,或者只是一件顺便的工作,用以掩盖他们接近万岩成的真实目的。
可能万岩成的直觉没错,他的儿子、妻舅等人失踪,或许真的和霍临有关。
小珠仰头看着矮得近在眼前的船板,陷入沉默-
送小珠的车出发两个小时之后,接应的人没有接到她,就立刻通知了霍临,并往周围出发寻找。
最后在路边找到小珠的手机、运动手环,还有被扔下的行李箱。
这些东西是被故意丢下扰乱追踪的,跟着它们搜寻,只发现了几处摩托车的车辙,通往平民住户门口,然后就失去了线索,一无所获。
“当时车上有四五个人,再加上埋伏的人,一共应该有十个以上。缠斗过后他们就突然撤退,我受击后意识不清昏迷,没有看到他们离开的方向,对不起,首长。”
向霍临汇报时,阿曾不得不屏气凝神,生怕不小心抬头多看一眼,就被霍临身周无形的锋利冰刃给割伤。
这个回答显然无法让霍临满意,空气焦灼起来,仿佛冰块省去了融化的这一步而被直接压缩蒸发,扭曲焦躁得如同雷雨天云层里隐现的闪电。
霍临盯着那只行李箱不言不语,还是身边的江助理朝阿曾挥挥手,后者才如蒙大赦地扶着受伤的胳膊离开。
“会是谁?万家的报复?”霍临用力松开紧咬的齿关,缓缓出声,齿列间渗出些许血丝。
江席言分析:“不大可能。万岩成刚同意我们的条件,而且你母亲的下属收到了他派人去验证‘霍明渊’身份的消息,也进行了回复。一切都没有纰漏,所有迹象都只能更加促成我们的合作,他没有道理突然发难。”
“那就一定是别的地方出了问题。”霍临心尖的肉在烈火上炙烤,滋滋淌出来滴在火堆上冒烟的是血。
“我们来到缅甸后接触过的所有势力跟北部有来往的都列出来,还有,我要联系总部,你做好准备。”
总部指的是哪里,江席言当然很清楚,吃惊道。
“要不要再等等?这一片山匪出没频繁,说不定小珠小姐只是遇到了普通的匪徒绑架,那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收到消息。”
“说不定?”霍临转过身,浑身被黑沉的压力笼罩,朝江席言一步步走近,“我什么时候教过你,可以思考‘说不定’的事情?”
江席言张了张嘴,迟疑道:“我只是怕你小不忍乱大谋。”
在这场大型的地下行动里,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只能做这个身份之内允许的事情。联系总部就是打破规则,后果可能是他们至今做的一切全都功亏一篑。
霍临微微低头,揪住了江席言的领结,力道并不重,但五指毫不留情地收缩,使江席言逐渐呼吸困难。
他在盛怒之中,声音却很轻。
“你是在建议我忍耐?直到听到小珠遭受折磨、粉身碎骨的消息?”
江席言脸色渐渐青白,双手却牢牢贴着裤缝,不敢反抗。
“你是不是忘了,小珠除了是我的爱人,更是一个一无所知的平民。作为一个平民,她有什么义务、你有什么权利要求她为此牺牲?”
江席言哑口无言。
是他先入为主,潜意识中早已把小珠当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便下意识地把她的安危放在了天平中较轻的位置。
霍临黑沉的虎狼一样的眼睛盯了他一会儿,把他松开,神色依旧沉寂如深渊。
江席言立定,短促答了声“是”,不再耽搁转身出门-
“抓我们的人会是什么目的?”
小珠轻声问。
船晃了一下,灯光摇摆,映出小珠身边的女人苍白的面色。
她这几天应该吃了很多苦头,但言语间不曾抱怨半分,仍然竭力轻松,努力稳定现在的局面。
“我的警察身份已经基本暴露了,不过我是中国人,他们不会立即对我怎样。”她轻声说,掩着嘴咳了两声,问小珠,“对了,怎么称呼你?抱歉,我现在才做自我介绍,我是司虹,来自西双版纳州禁毒支队。”
小珠顿了顿,对她说:“我叫温明珠。”
没说来历,司虹默认她身份神秘,理解地露出一个微笑,向她伸出手:“你好。”
小珠看着她手心的伤痕,小心地和她握了握。
“我猜,他们无法知道前后具体经过,但发现了蹊跷,知道不对劲。他们可能有几种猜测,并针对不同的猜测,做了几手准备。”
“一种情况,我是冒了你的名,你是真正的霍夫人。那么他们就会把我当成战利品向霍先生投诚,要求霍家处理,把中国警察和缅甸毒贩之间的矛盾转嫁到中国警察和中国商人之间。”
“更坏的是,他会发现,我们都是假的。霍氏前后带着两位假夫人进入缅甸,而且还在接触高层人物,动机可疑。我们两个都会变成筹码,霍氏受到威胁,就不得不对他们进行注资,以便他们迅速强大,从万家手里分一杯羹。”
司虹连续说了一段长长的话,忍不住又咳起来,这次咳得很久很深,弯着腰几乎要把肺咳出来。
小珠紧紧抱住她,感觉很不对劲:“你生病了。”
司虹伏在她腿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去那阵急促的咳嗽,但不敢再出声,害怕又诱发起来,只摆摆手。
过了好一会儿,司虹才又低声说:“其实真相是什么,对于这群亡命之徒而言并不重要,他们甚至都懒得监听我们的谈话,因为他们只要利益。”
“最坏的情况是他们把你和我当成霍先生的把柄,掉头去找万岩成。到时候,霍先生的计划就要彻底被摧毁了,而且地下行动的所有人都会陷入危险。”
司虹又要咳起来,痛苦地皱着眉,恨恨道:“都是我的错。”
小珠更加用力搂住她,让她不要这么想:“难道霍临没有自保的手段吗?要是真的这么容易被牵连,霍临也不必执行那个什么计划了。”
司虹振作少许,笑了笑:“霍先生面对的人,可能比这群毒贩更可怕。他们手底下的跨国犯罪集团每年获利已经超过了这地区毒/品交易数额的十倍以上,诈/骗、人口贩卖……但你说得对,他不会那么容易被击倒,仰光和北.京都会保护他。”
司虹坐直了些,闭上眼睛,似乎要说服自己、给自己注入力量一般,喃喃念着。
“我们做好眼前的事,我们撑住……”
小珠叹了口气,把司虹拉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腿上,环住她的背给她取暖。
“别撑了,你睡会儿吧。等睡醒了,还得想想怎么逃出去。”
第60章
司虹这几天几乎不曾合眼,现在靠在小珠腿上,被小珠捂住眼睛,感受着另一个女性掌心的温度,柔和而温暖,绵延不绝地从眼廓蔓延到太阳穴,仿佛享受了一场舒适的按摩,很快就昏睡过去。
小珠低头看着司虹的侧脸,荒唐感如涟漪在心底漫开,又逐渐收束。
于她而言,世界一瞬间在眼前颠覆,她从前的认知全部被推翻。
小珠本该是此刻最惊慌失措的人,但她却还能冷静应对,大概是因为看到了这样疯狂的真相之后,一些原先解释不通的细节,反而变得正常,拥有了合理的骨骼。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白秀瑾”会被细化成一沓资料,连喜好都能被随时更改。
也明白了霍临的那句,“你在这里,你就是白秀瑾。”
他们把她打扮成白秀瑾,就像为她穿上一件华丽的冠冕,虽然工程量繁重,但是精心雕琢、准备充分,每一个步骤都严丝合缝。
原来是因为这根本就是一场计划成熟的扮演剧本,她是误入的龙套,却不小心成了主角。
小珠从没觉得过自己有主角命。
她生来就是最不起眼的那个,这辈子原本也应该没有什么出息,打打零工,等攒到一点钱,或许会去集市上卖鱼。
可是她现在,刚刚和一位缉毒警察分享完重大的秘密。
小珠感受到司虹拂在她手臂上的呼吸,不由得越发放轻了动作,让司虹睡得更沉。
司虹已经被独自关押了好几天,又承受着如此沉重的心理压力,虽然面上不显,但恐怕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否则也不会一遇到小珠,就对她知无不言,谈话欲过于亢奋,一股脑地说了许多。
司虹是把小珠当成了迷途里唯一的同伴,所以才会对她这样毫无保留地信任。
这种信任也是小珠从未感受过的。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就因为认可了彼此的身份,就能毫不犹豫地坦诚相待。
仿佛一个人的生命不再是孤零零的,变成了海洋里的一滴水,可以与任何人自然地畅通,毫无隔阂地相处,分享着同一个使命,同一种理想,得到了无尽的延伸。
很美好,但很可惜,小珠其实并不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不过,小珠当然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司虹,否则只会叫司虹吓得昏倒过去。
其实小珠对眼下情形的判断,还不如司虹乐观。
司虹深信是因为自己身份暴露所以才拖累了所有人,抱着赎罪的心态,关心则乱,以为还有余地继续和这伙毒贩周旋。
但司虹的推测中其实有好几个不太合理的地方。
首先,如果这群人的目的是要攀附上霍家,那么无论真假霍夫人有什么秘密,他们也不应该轻易对霍临动手。小珠可是明面上的霍太太,不论以什么借口,绑架了霍太太就一定是与霍氏为敌,更不可能谈什么以后。
其次,在司虹的警察身份已经被确认、小珠的身份也同样被高度怀疑的情况下,他们为什么还会把她们两个关在一处,而且完全不加监视?简直像是创造条件给她们对话一般。
这件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他们或许,早就掌握了霍临的来历,但是他们的证据无法提供,或者说,他们背后的消息来源不能被披露,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导火索。
司虹恰巧在此时重回缅甸,于是就被当做了这个引线。
小珠又细细地把司虹的话回想了一遍。
能推测出来,霍临是受了中方和缅方共同的委任来到缅甸处理跨境犯罪,重点目标并不是这些毒贩。但是在霍临把万岩成连根拔起之后,谁能在这片是非之地占据先机,谁就有可能成为下一个万岩成。
能有这个野心的,不会仅仅只是一个毒贩。
知道霍临真正身份的,也并不是只有中国人。
巨大的利益背后往往蛰伏着贪腐的土壤,等一切行动尘埃落定,这片无主的野原又会是谁说了算?
霍临可能早就被背叛了。
他可能,一直都行走在危险之中。
他的任务结束之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小珠忽然想通了一切。
她和司虹被抓,不是普通的亡命之徒用来和富豪之家交易的筹码,而是背后之人对霍临的警告和牵制。
这些绑匪不仅不会主动联系霍临,还会把手里的这两个人质关押在无法被找到的地方,扰乱霍临前进的节奏,甚至操纵他的行动。
他们把霍临当成一把刀,如果这把刀砍完了敌人,还要伤及他们自身,他们就会把这柄刀折断。
小珠从被抓住开始,就想着要逃。
现在她知道了,往外逃的机会恐怕很渺茫。
即便她逃不出去了,她也必须得想办法提醒霍临。
他不能太信任自己的后背。
霍临正如一辆疾驰的骏马全速向前,可他无法得知,前方的下一步是大道还是深渊。
司虹睡了三个小时不到就醒转,发现身边的姑娘依旧坐得端正,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任由她倚靠着,立即不好意思地爬起来。
“该把你压坏了吧?”
小珠摇头说没有,看司虹的面色,已经好了不少。
幸好年轻,恢复得快。也正是因为年轻,今后的路肯定还很长。
小珠想了想,静静地说:“你能猜到我们现在在哪里吗?”
司虹回答:“我被抓住时刚过边境,没过多久就被抓到了这条船上,恐怕离边境不会很远。”
边界附近的,隐蔽性高的河流。
小珠在脑海里搜索了一番,一无所获,毕竟她之前二十年过得太普通,从来不关心距离她超过二十米的事情。
小珠思索时,轻轻地皱着眉,司虹看着她,忽然有点想笑。
“你和那位霍先生有点像。”
小珠愣了下:“什么?”
司虹摆弄了一下五官,努力模仿刚刚小珠的表情:“就这样,你的神情,让我幻视那位大领导。”
司虹说着,声音压得很轻,又探头看了看门口,仔细听了听动静。
小珠看她这样谨慎,不知要如何提醒她。
这伙毒贩把她们两个关在一处,只是为了让她们自己相信,她们被抓是因为她们身份暴露,其实他们想掌控什么信息,根本不需要靠监听。
确定附近没人,司虹又悄声对小珠说:“你知道吗,你们两个有点,那个什么,夫妻相。”
小珠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司虹乐道:“我一开始接到你这个任务的时候,愁死我了,他们天天压着我在警校上课,学什么建筑,法语……我的天哪,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就是不爱上学,我爸才送我去练体能的呀,不然怎么考得上警察!”
小珠听得很有趣。
她的世界太小了,司虹透露的往事碎片,在小珠面前展现的完全是另一段人生。
“我也学过。”小珠说。
“是吧!”司虹感叹,“可是后来,见到那位霍先生,我才知道吓死还不如愁死呢。我真的,我宁愿回去背那些法语单词,也不想在他旁边多站十分钟。”
“我感觉在他眼里,我连呼吸都是错的,我每天生怕有哪里做得不对,又会被他骂一顿。哎,他骂人可不是一般骂的,说我没资格干卧底,连着我和我上级还有我在学校的老师,全给骂了,谁的面子也不给。”
司虹提起那段短暂的过往,心有戚戚焉,求认同地看向小珠,然而小珠张了张嘴,没有接话。
霍临会骂人吗。
她骂霍临的次数好像还要多些。
霍临对她也没有什么要求,反而常常跟她说,你不必做这个,你不必做那个。当时小珠不理解,说实话,有一点生气,认为霍临不认可她的价值,现在想来,在霍临眼里,很多事情她是真的不必做。
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们,但又什么都参与了。她是一个跑错剧场的演员,拿着错误的剧本,演完了整出剧目,才发现只有她一个人说错了一种语言。
小珠扯了扯唇角:“我真没想到。”
“什么?”
小珠回神,“哦,我是说,你们用的都是假身份,那那张结婚证……”
“哦,你说那个。”司虹一脸坦然,“那也是假的呀。”
“……可是,上面有红章。”
“一点障眼法。”司虹伸出两只手的食指,对着左边说,“这是那个所谓的法国结婚证。”
又对着右边说,“这是那个翻译件。”
“那个结婚证只是个样本,没有在法国找公证员签字盖章,在国内更不可能做海牙认证,其实就是一张没用的纸。你看到的大使馆红章,只是认证翻译文本正确而已,不对其它任何东西负责。”
司虹嘿嘿笑了一下,调侃道:“中国机/关的智慧,糊弄一下外邦友人绰绰有余。”
小珠哑口无言。
是这样吗。
霍临怎么还会耍这样的小花招。
但,又好像确实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他对她也用过类似的手段,偷梁换柱,和她办了一场真真正正的婚礼。
他的结婚证是假的。
可是和她的仪式是真的。
小珠忽然懂了那天黎娟和小戴对她恭贺的百年好合。
她还以为他们是喝醉了,胡说八道的。
霍临到底是怎么想的。
在这么重、这么要紧的地下任务之中,他还能想方设法地,和一位被蒙在鼓里的新娘结婚。
可是在她提出要离开的时候,他又果断地同意,连一次挽留也没有。
知道了所有真相的小珠没有立刻觉得很感动,反而觉得有点愤怒。
想退回到离开霍临身边之前,用力锤他一拳,问他一个人假装很聪明是不是很好玩。【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