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宇宙拿铁(13)


    林夏只请了两天年假,25日这天她去上班,宋瓷自己去了博物馆。


    昨夜宿醉,今天偏头疼到崩溃,林夏连喝了两杯咖啡还是昏昏欲睡,好在圣诞节已经过了一半,没什么特别要紧的工作需要做了,白天完全可以划水混过去,只是晚上部门会一起出去聚餐过节,午休时她抓紧机会补了一觉,不出意外应该能撑到结束回家。


    聚餐的地点是附近大厦一家开在天台餐厅,很有氛围格调,东西也很好吃,这家店在网上很出名,经常有玩艺术玩音乐的年轻人去那里聚会,听说今天晚上那边有圣诞party,非常热闹。


    林夏也是临出门的时候才知道,这次聚餐又是两部门联谊,设计中心和技术部的人一起。


    这两个部门经常联谊,一方面是因为两家老大关系比较好,另一方面也是心照不宣的默契,设计中心多是年轻女孩,技术部多是单身宅男,多少有些牵线搭桥的目的。然而一次次大家出去玩的是挺开心,明面上却一对儿成的都没有,其实细想想就能明白,理工男和文艺女,谁也瞧不上谁,这基本上就是不可能的组合。


    林夏倒不排斥和技术部一起吃饭,只不过技术部今年新来的副总监陈衍,怎么说呢对林夏应该是有点意思。自从上次五一聚餐之后,陈衍就经常在微信主动和林夏说话,还好几次约她出去吃饭,都被林夏拒绝了,久而久之,也就没下文了。


    见她有点犹豫,美佳告诉她不用担心,听说陈衍已经有女朋友了,林夏这才放下心来,跟着大家一起出了门。


    到了天台餐厅,现场果然已经非常热闹,处处都是圣诞装饰,节日氛围十足,今晚派对是预约制,要不是提前定了位置,恐怕还真进不去。


    他们这群人也算是这里的常客了,老板艾米看到了他们还来打了招呼,亲自把他们带到了预留的区域。艾米是中美混血,年轻漂亮,个性十足,玩艺术玩音乐,交友广泛,这家餐厅就是靠她的个人魅力支撑起来的。


    入夜之后,天台上四处彩灯亮起,中央舞台上有驻唱和舞蹈秀,间或穿插着艾米上台组织一些圣诞相关的小游戏,派对的氛围非常轻松愉快。


    林夏去酒水吧台续饮料的时候意外遇见了一个熟人,谭之舟。


    谭之舟正坐在吧台前喝酒,对此也很意外,两个人一时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


    终于是谭之舟开的口:


    “挺巧啊,又是MT来聚餐?”


    “嗯,是”


    至此,林夏也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有谭之舟的好友了,两年前她们公司来这里聚餐的时候她遇见过谭之舟,虽然有些尴尬,但毕竟他乡遇故知,他们还是聊了一会儿,当时他是艾米的男朋友。


    “来找艾米?”


    谭之舟摆摆手:“我们早分了,不过还是朋友,那是我现在的女朋友丽雅。”


    说着他向她指了指舞池中正在和朋友开心跳舞的一个红裙女郎。


    “哦”


    带现女友来前女友开的餐厅吃饭这种事,属实不是林夏这种段数能明白的。


    眼见林夏一脸震惊疑


    惑欲言又止,谭之舟乐了,随口问道:


    “你和何川现在怎么样啊?”


    林夏表情一僵:“什么怎么样?”


    “复合了吗?不会还没有吧?我说你俩到底怎么回事啊?”


    问完之后,他自己也觉得好笑:“总感觉这话我问过不止一遍了,你瞅瞅我这些年,别的没干,净给你俩牵线搭桥了,关我什么事儿啊?”


    林夏不禁也笑了。


    “先说好了,我是何川老同学,老朋友,我肯定是站在他那边的,没法中立。反正在我看来,他陷得比你深。”


    谭之舟没有看向林夏,只是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舞台上,神色淡淡,似乎很郑重,又似乎很随意的说:


    “人和人不一样,有人就是心宽看得开,分分合合,这个不行下一个,但他不是这种人,他看着很随和很好说话,实际上就是个犟种,倔驴,从小就是。如果你以为你只是和他谈一场恋爱,分一场手,那你就错了,当年你差点要了他半条命。”


    林夏眼皮重重一跳:“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想知道你就问他啊!”


    谭之舟的语气很欠揍,但林夏却只有苦笑:“可你也说了,人和人就是不同的,有的人心直口快,能把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有的人却恰恰相反,越是重要的情绪重要的话,就越是深埋心间。”


    何川是这样的人,而如今的林夏偏偏也是。


    谭之舟闻言沉默了,他把手中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烦躁的说:


    “好了好了,你们的事我真不管了,爱怎样怎样吧!你也赶紧回去吧,没看我女朋友射过来到目光都开始杀人了嘛!”.


    林夏回去以后,发现大部分同事都没在,原来的座位上只剩下零星几个人,连美佳和优优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正抬头四处寻找间,听到有人给她解惑:


    “那边有互动游戏,他们都过去玩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林夏回头一看,说话的人正是陈衍。


    “这样啊,那你怎么没去?”


    “我在等你。”陈衍笑了笑,“方不方便过来一下,我有话想和你单独说。”


    于是两个人来到餐厅另一侧,一棵装扮得花枝招展的圣诞树旁的空位下坐了下来,林夏问他要说什么。


    陈衍也不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问:


    “林夏,我真的挺喜欢你的,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林夏皱眉:“你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吗?”


    “哦,你说团建时和我一起去的XX吗?我们上个月已经分手了。”陈衍顿了顿,补充一句,“和平分手,就是性格合不来。”


    深圳的一切节奏都快,连恋爱和分手都是雷厉风行,速读快餐短视频,每个人省下的时间都去了哪里?


    “我不是很关心这个。”林夏摇了摇头,“抱歉,我现在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没有谈恋爱的打算?”陈衍一声长叹,“我明白,这就是一句托词,别敷衍我了,告诉我实话吧,到底哪里不行?我的条件你不满意?还是你对我没感觉?”


    坦白说来,陈衍条件挺好,海归精英,长得也周正,再加上大厂技术副总监的职位,绝对是当下婚恋市场上的抢手配置,但林夏是真的不在乎,比这条件更好的追求者她也不是没遇见过,甚至都谈不上是不喜欢没感觉,而是她真的没有任何谈恋爱的欲望。


    但陈衍不信,林夏也没有办法,只好反问:“那你喜欢我什么?我们也没说过几次话啊!”


    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不是会被人表白就吓得手足无措的小女孩了,而在她面前表白的人也不是当初那个害羞腼腆脸红红的男同桌了,陈衍虽然诧异,但还是回答她:


    “因为你学历好,虽然是学美术的,但是是清华硕士,皮肤白,身材好,温温柔柔,乖巧懂事,是我喜欢的类型。”


    他说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思考。


    人在感觉荒谬至极的情况下,只会想笑,于是林夏也真的笑出来了。


    所有相亲的人在想什么?所有觉得条件差不多就开始谈恋爱的人在想什么?人不是人,是菜市场肉摊上的一块肉,是集市上交易的一匹骡马,没有性格,没有喜好,没有理想,没有思维,只是世俗条件的堆砌,看皮囊看牙口,看产地看适不适合拉磨耕田做菜炒熟。


    有时被误解一分,会下意识生出反驳的冲动,但当被莫名其妙的人误解得面目全非时,真的连一丝一毫的口舌都不想多费。


    “多谢厚爱,但不好意思,我是单身主义者,真的没有谈恋爱的打算,请你以后不要再约我出去了,我们当同事就好。”


    林夏copy宋瓷的理由回复了他,不想过多纠缠,起身就走。


    谁料陈衍也跟着起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别走!”


    “你干什么?”


    “林夏,你耍人也要有个限度,真想拒绝也找个好点的理由。”陈衍黑着脸说,“单身主义者?你骗谁呢?你是真想单身,还是只想吊着追求者围着你捧着你?刚才我看你和吧台那个男人倒是有说有笑的,他也被你耍得团团转吧?”


    顿了顿,他轻蔑一笑:“之前兄弟还劝我,学艺术的女生私生活都乱,我还不信,没想到你只是看起来清纯,实际上真这么烂!”


    这一瞬间林夏只觉得大脑充血,气得浑身发抖,几乎是想也不想,抄起桌上的一杯柠檬水就冲陈衍脸上泼了上去。


    陈衍一下子被水泼懵了,等反应过来后顿时火冒三丈,扬手就要打人,林夏从小到大没掐过架,没挨过打,根本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只是条件反射的缩起脖子闭上了眼——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她感觉自己被猛的往后一拽,再睁开眼时,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了自己面前,把陈衍打人的手挡了回去,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


    “你最好现在住手,不然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是何川,这个人,只会是何川。


    第62章 宇宙拿铁(14)


    “你他妈的谁啊?”


    面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陈衍气急败坏,上前一把揪住何川的领口,推推搡搡,而何川却并不还手,只淡定的任他发疯。


    “陈衍你放手!”


    林夏想上前拉架,却被何川一只手死死挡在身后,瞬间急得汗都冒下来了。


    突然啪啦一声响,何川腕上戴的手表不知道怎么飞了出去,掉落在一旁的地上。


    何川不再与陈衍纠缠,一个用力将他推开,走过去捡起了手表,稍微查看了一下,抬手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的说:


    “2017年瑞士原产劳力士18K金迪通拿,表带断裂,表壳划伤,表针停走,目测内部机芯受损,预计维修费用五万左右。你先动手,我没还手,认定不成


    互殴,故意毁坏财物的立案标准是5000元,最低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到时候去了派出所,我不要赔偿不要和解,就算只有15天行政处罚我也送你进去。”


    他很随意的指了指一旁圣诞树上挂着的摄像头:


    “监控都拍下来了,过程非常清楚,我很欣赏国内这点。”


    陈衍本来不屑一顾,可随着何川的话一句句落下,他的脸色也渐渐发白,赔块表对他来说是小事情,但要因此蹲局子绝对是得不偿失。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咬牙切齿问道。


    何川一字一顿说:“向她道歉。”


    陈衍看了看林夏,又看了看何川,虽然心有不甘,却实在理亏没有办法,只好忍气吞声的走到林夏面前,低声说:


    “对不起林夏,我刚才喝多了,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林夏冷着脸不搭腔。


    “这样行了吧?”


    陈衍不耐烦的向何川吼了一声,转身就要走,却被何川再次叫住。


    “想找律师我随时奉陪,记住,以后不准再骚扰她,我在19楼的欧文,我盯着你。”


    陈衍扭头,看见何川脸上冰冷得没有一丝表情,无框镜片在圣诞彩灯的照射下反着幽光,不由打了个冷战,一声不吭,连聚餐那边也不敢回了,直接离开了餐厅。


    林夏急忙上前问何川:


    “你有没有受伤?他有没有打到你?”


    “我没事,没打到我是他运气,否则我也不会这么轻易放他走了。”何川淡淡说。


    林夏接过他手里的表一看,果然损伤很严重,五万恐怕都不够,不禁有些替他惋惜:“该让他赔的。”


    “其实这块表早坏了,年初滑雪的时候摔过,一直没空出时间去修,今早我出门匆忙,戴错了,真拿去鉴定就露馅了。”


    何川笑了笑,把手表戴在了腕上,示意给林夏看脱扣的表链。


    怪不得刚才会那么轻易飞出去。


    “原来你是吓唬他的,”林夏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们做律师的真是狡猾!”


    “没办法,职业需要嘛。”


    这一来一往的对话完全都是下意识的举动,暴露了彼此内心最真实的情绪,气氛轻松得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林夏想为刚才的事情道谢,也想道歉,都是因为自己才麻烦他了,但她还没等开口,何川已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


    “夏夏,别害怕,如果他再找你,你就告诉我,我替你解决。”


    我替你解决,我替你出头,就像是,对小孩子一样。


    这些年再也没人这样护着她。


    一瞬间林夏心中涌起复杂的酸涩感,不舍拒绝,又不该答应,只闷闷的应了一声,低低道:


    “坐吧。”


    这边位置比较偏僻,所有人都在被舞台上的游戏吸引,没有人注意到刚才这边发生的骚乱。


    何川叫来服务生收拾了桌上地上的水渍,两个人面对面坐了下来。


    “你的老朋友老同学叫你来的?”林夏问道。


    何川有点尴尬:“抱歉,正好我在附近。”


    林夏摇了摇头,谭之舟坦坦荡荡说了他是站在何川那边的,她又能把他怎么样。


    “刚才你听到了多少?”


    “听到了一些。”何川顿了顿,有些嘲讽一笑,“他并不了解你。”


    是啊,简直是一丝一毫也不。


    温温柔柔,乖乖巧巧,这些所谓受部分男生偏爱,能被人轻易拿捏的品质,并不适用于她,她不过是看着乖顺,实则骨子里最倔,最有主意。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而路过的人只能看到烟,何必撕心裂肺的去同他们解释争辩?


    “不重要。”


    林夏换了个话题:


    “你们圣诞节没有聚餐活动?”


    “没有,我们放了三天假。”


    “忘了你们算外企了。”林夏叹气,“我们海外组也应该放假才对。”


    “这是我第一次在深圳过圣诞节,穿单衣短袖,总感觉少了些氛围。”


    “是啊,圣诞节就该下雪才对,这里连松树都是假的。”


    两个人一同把视线移向了一旁的圣诞树上,在东北遍地可见的松树在这里成了稀罕物,只能用塑料假树替代,假树下还有泡沫造的假雪,看上去别扭极了。


    何川说:“之前我在香港的时候,冬天见不到雪很难受。”


    北方人骨子里总有执念,新年旧年的分界线,不是元旦不是春节,而是下雪,如果没有下雪,这一年仿佛就没有过完。


    林夏稍微回忆了一下:“我记得是06还是07有一年,应该是07年,我上初四那一年,学校为了准备中考补课,迟迟都不放寒假,我左盼右盼,没盼来放假,却盼来了升温,满地雪化了开始下雨,我当时崩溃极了,就感觉怎么冬天都过去了,我们还没放寒假!”


    “我也记得那次,”何川笑道,“那年我们上高三,也在补课,回暖第二天就又降温了,从教学楼到室外厕所的路上有一段大斜坡,雪水雨水冻成了冰,大家路过的时候摔得前赴后继的。”


    “我最害怕那里了!一到冬天就特别滑,我每次都靠边小心翼翼的走,就怕摔倒,为此上课迟到了好几次,挨了老师的批评。”


    提起往事,他们会心一笑。


    也许是因为刚才的插曲,今晚两个人之间的氛围与之前不同,似乎没有那么疏远了。


    “周日那天你去哪儿了?”


    “和朋友去了香港,”林夏没有隐瞒,“我给你留信了。”


    其实何川并没有及时收到,22日他在公寓楼下等了她一整天,周一去律所才收到了字条。但他并没有告诉她,比起她曾经等待自己那些日子,这根本不算什么。


    “玩得开心吗?”他只是这样问。


    “还好,我就是突然觉得,有些人和事可能都回不到当年了。”


    “是嘛”


    何川缓缓说:“可凡事总有例外,我的工作一直就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找出例外。”


    林夏闻言不禁呼吸一窒,心头微跳。


    这是重逢以来第一次,他开口说这样明显意有所指的话,在今晚以前,他们一直在相互试探,彼此防备,不舍后退,却谁也不敢率先前进一步。就像是一场牌桌上的□□,庄家与闲家周旋了这么久,也许终于到了亮明底牌的时候了。


    此时餐厅里的舞台上大家热火朝天的玩着国王游戏,今晚所有就餐的顾客进门的时候都被发了一张号码贴纸,贴在了衣服上,一个又一个的人上台轮流做国王,随意叫出一个或两个数字,然后从抽签盒抽出任务向对方分派,都是和圣诞节有关的,比如互送礼物、唱圣诞歌曲、吃姜饼人什么的。


    这次叫的号码是23号和39号,抽到的任务是“在槲寄生下接吻”。


    这倒也是一项圣诞传统,39号是个年轻男人,落落大方的上了台,还拿过艾米手中的麦克风喊话说,但愿23号是位美女。


    台下众人不禁都在起哄,四处寻找着23号,无论是对方是男是女,他们都有好戏看。


    人群笑闹声大得传到了这边的角落,林夏突然想起来什么,低头一看,自己正是23号。


    “我——”


    话还没说完,对面坐着的何川霍然起身,一把拉住了林夏的手臂,一言不发的将她拽了过去。


    两个人来到了圣诞树背后的墙角,在监控之外,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何川伸手捧住林夏的脸颊,炽热的亲吻毫不犹豫的落在了她的双唇上。


    刹那间,林夏只觉得一道闪电击中了心脏,血液奔涌,所过之处都是一片滚烫,让她忍不住浑身发抖,手脚发软,如果不是被何川紧紧抱在怀中,恐怕早就软倒了下来。


    这是他们分别八年,久别重逢后的第一个吻,那样陌生,又那样熟悉。


    唇齿间的温柔纠缠,与近在咫尺的呼吸味道,都让她生不出半丝反抗的意识,只是这样乖巧的承受着。


    她的顺从几乎让何川疯狂,他沉浸在这个隔世经年,阔别已久的亲吻的中无法自拔,直到,他尝到了咸涩的湿润。


    睁开眼,只见面前的人已是泪流满脸。


    “为什么哭?”


    他伸手擦去她的泪水,额头轻抵着她的额头,用还未平心头复躁动的嗓子哑声问道,


    “夏夏,你


    为什么哭呢?”


    林夏咬紧了双唇,没有回答。


    因为,就在刚才那一瞬间,肌肤相亲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爱他。


    成年男女之间的交往从来都是一场博弈,她自认为自己虽然做不到游刃有余,但到底还能维持面上的冷静淡然,你来我往过招之间,谈不上大获全胜,却也没落下风,至少,还算沉得住气。然而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明白,根本不用亮什么底牌,原来她从一开始就输得一败涂地。


    在她清晰的明白,物是人非,一切回不到当年,决心和他彻底道别之时,她突然意识到,这段时间,她所有的纠结,所有的痛苦,所有的难过,其实只是因为一件事——原来这些年来,她一直在等他,她没有忘记过他,她还爱他。


    第63章 宇宙拿铁(15)


    圣诞节过后,发生了很多事情。


    首先,是宋瓷回家了。


    宋瓷离开深圳的时候,买的是一大早的机票,宝安机场特别特别大,如果不幸在卫星厅登机,还要再搭乘站内小火车,所以一定要提前出发,预留出足够的时间。


    虽然林夏今天还要上班,但她还是起了个大早把宋瓷送去了机场,天还没亮,地铁也没开,两个人坐出租车前往,途中她们都昏昏欲睡,一度困得失去了意识。


    等到了机场后,林夏下车帮宋瓷搬行李,两个人站在路边最后拥抱道别。


    “好舍不得你啊,下次我们见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林夏遗憾的说。


    “只要我们都想见到彼此,总会有机会的。”


    宋瓷淡淡一笑,缓缓对林夏说:


    “夏夏,我知道你现在处在一个很迷茫很混乱的时期,从学校踏入社会,刚刚上班的头几年都会是这样,你正在经历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的剧烈冲击,原有的一切都轰然倒塌,你不知道自己应该要什么,应该相信什么,应该坚持什么。这很正常,我刚工作的时候也是这样,只不过我本科毕业就上班了,至今已经七年,早就经历过这个阶段了,而你还身处其间。”


    “我很少劝人的,因为我一直认为,人不能被别人改变,人只能被环境所改变,当然,也有人耳根子比较软,听风就是雨,人云亦云,根本没有独立的思考能力与判断能力,只是空壳一具。但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们骨子里都一样,要不然也不会做朋友至今了。所以,这个迷茫的阶段,你只能靠你自己想通,自己走过来,这就是成长,是蜕变,等你通过痛苦的挣扎和艰难的思考,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坚持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后,你会获得全新的人生。”


    “我知道你讨厌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讨厌被环境改变的自己,我也很讨厌,一度不能接受,但我们都没办法完全避免,因为人就是社会性的动物,不能在深山老林独居,我们改变不了别人,也改变不了世界。那么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无常的变化中,守住真正不变的部分,那是灵魂中的底色,心灵中的本真,正是这些东西,决定了我是我,你是你,而不是面目全非的其他人。”


    “夏夏,我希望你幸福快乐。”


    那一天,林夏在乘车回返的路上,哭得泣不成声。


    世界上的朋友有很多种,有的是酒肉之交,有的是互相利用,有的是虚情假意,能同甘不能共苦,有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伯牙子期遇知音。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如宋瓷这般,与她□□相隔如此遥远,灵魂之间又产生如此共鸣了。


    其实维持一段年少时的友情是非常辛苦的事情,人总是会恋爱,会结婚,会组成新家庭,一旦时间被其他更亲密的关系占据,第一个被忽视被放弃的总是友情,谁也不敢再像孩童时代一样信誓旦旦的保证,我们要永远做好朋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不知道哪一次的转身,就是最后一面了。


    再见了我的朋友,我知道今次不会是我们的永别。


    其次,就是换合同。


    林夏所在的项目组在圣诞过后正式脱离MT成为了子公司,所有员工解除旧合同,签了新合同。


    其实除了劳动关系的归属以外,其他一切都不会有变化,薪资、工作内容、甚至办公地点,但要说大家因此而无动于衷是不可能的,正值年关岁尾,是去是留,每个人心里都有计较。


    然后,就是美佳辞职了。


    她没找到下家,算是裸辞,她打算先回老家备考雅思,然后去法国留学,完成自己的梦想。临走时,她和林夏最后吃了一顿饭,林夏很佩服她,也很舍不得她,因为美佳是公司里和她关系最好的同事,她这一走,她每天上班的动力又削弱了不少。


    前后脚辞职的还有另外两位设计师,此时项目组的运转能力已经到了极限,只要再缺一个人的话,大概率就要出问题了。


    为此owner专门找了林夏谈话,试探她去留的意向,话里话外一顿画大饼,升职加薪啊,干股分红啊,还没上市,各种好处就空口许诺出去了。林夏没答应也没反对,反应平平,因为她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


    再然后,就是何川回了英国。


    他在伦敦读书时的导师,一位业界德高望重的法学教授去世了,上学的时候,这位教授对何川照拂良多。何川前往英国参加葬礼,顺便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项,归期未定。


    这一切是何川临走时留给她的字条上写到的,他似乎也觉得这种纸上留言的方式不错,再也没提过向她索要任何现代联系方法的事。


    那天圣诞节天台餐厅一吻之后,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一直哭,哭到喘不过来气,像个小孩子一样,简直糟糕透了。


    直把何川哭得手忙脚乱,手足无措,最后他开车把她送回了家。


    临别时,他对她说:


    “夏夏,我不会逼你的,我不想让你难过伤心,我想你幸福快乐。”


    又一个人这样对她说。


    多好啊,这世界至少有这么两个人,希望她幸福快乐.


    在元旦跨年前的短暂加班之后,林夏的工作进入了一段清闲期,不需要再为了节庆加班加点,按时完成每周例行任务就可以了,她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整理完善一下自己的作品集。


    林夏计划在春节后找新工作,一来是为了年终奖,二来春季是求职窗口期,招聘力度比较大,大厂的插画设计岗位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一个萝卜一个坑,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正好的。三来也是她还需要一段时间,美术从业者的作品集就是最好的个人简历,但林夏觉得自己准备得还不够充分,原因还是老生常谈,这几年她只顾工作,个人满意的作品实在少之又少,撑不起场面。


    平淡的日子总是匆匆而过,一转眼已是两周多,距离春节已经不到十天,腊月二十一这天晚上,林夏突然接到了林学东的信息,问她今年回不回家过年。


    她拿着手机纠结了许久,在输入框里删删减减,最终回复:


    【要忙着找新工作,今年就不回家了。】


    林学东没多说什么,只叮嘱她:


    【一个人在外面注意安全,给自己做点好吃的。】


    算上今年,这是林夏在深圳度过的第四个春节,也是她第


    四年没有回望春了。


    林学东和赵倩怡是在林夏大四毕业一那年离的婚,谁也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她,还是暑假她回家,发现家里赵倩怡的东西全部都不见了才察觉到的。


    离婚是赵倩怡提出来的,她终于离开了望春,彻底去了省城不再回去了,三个月后她再婚,新丈夫叫张立杰,这人是她原来好友李雯的前夫。


    小县城的人员构成简单,社会关系反而复杂,出门一碰面,彼此都是沾亲带故的熟人,同一圈子私下里的男女关系是非常混乱的。虽然大人说这些的时候总会避讳小孩子,但是林夏从小到大自那些隐晦的只字片语中,也能听到一些风声,谁和谁的老同学出了轨,谁和谁的小姨子偷了情,离婚之后再从身边认识的人里找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她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这种事也会发生在自己亲人身上。


    关于林学东和赵倩怡的离婚,李雯和张立杰的离婚,以及赵倩怡和张立杰再婚,这三件事的时间先后已不可考,林夏不敢追究,也根本不想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两个家庭,就这样支离破碎。


    她刚来深圳第一年的时候,赵倩怡曾来看过她一次,彼时她穿金戴银,容光焕发,整个人气质都变了。林夏那时租的房子没有现在的公寓条件好,很小很破,赵倩怡去了之后嫌东嫌西,抱怨说从小到大辛辛苦苦供她学美术,供她考清华,怎么毕业之后就赚这点钱,住这种地方?还不如和她回省城,进她张叔叔的公司给她安排一个好工作。


    她说张立杰对她特别好,这回两个人就是要一起去新马泰旅游路过深圳,这才来看林夏的。


    她说晚上让林夏和张立杰一起吃饭,她张叔叔是某品牌东北地区的总代理,有能力有本事,让她嘴甜说说好话巴结一下,在她拒绝之后,骂她像林学东一样驴犟种死脑筋不懂得变通。


    她说林夏的房间比猪窝还乱,没有一点生活自理能力,将来怎么嫁人?要抓紧时间谈恋爱,找对象,再拖下去年纪大了没人要,实在不行让她张叔叔给她介绍一下生意伙伴家的儿子她至今不找对象,不会当年真跟何萍那个贱人的儿子有过什么,还在等着他吧?


    林夏其实万分不愿意承认,在她年幼的心中,曾经也有那么一段时间,隐隐预约把赵倩怡当作榜样的,年轻时候的赵倩怡有才华有理想,又漂亮又泼辣,浑身充满着望春那个闭塞小县城关不住的躁动与张扬,那么美丽那么不安分。


    是什么把她变成了今天的模样?是岁月吗?是结婚生子吗?是挫折与失败吗?沧海横流的变化中,她忘记了曾经的自己,终于面目全非了吗?亦或者,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


    在那一刻,林夏悲哀的发现,过去的赵倩怡已经不复存在了,眼前这个站在她房间里指指点点,对她的人生进行打击贬损的女人,不是她曾经视为榜样的那个母亲了。


    面对赵倩怡不停的唠叨与炫耀,林夏只冷冷回了她一句:


    “现在找对象有什么着急?我可以像你一样老了以后去抢朋友的老公啊,这不是挺好吗?”


    那之后她们大吵一架,最终赵倩怡一个人摔门而去,母女两个至今没再联系。


    而林学东也在离婚的同一年再婚,组建了新的家庭。再婚的妻子比林学东小十几岁,彼时他给林夏打电话解释,说对方虽然是他同事,但两个人是在他离婚以后才正式在一起的。


    他说,夏夏,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话听着多耳熟啊,林学东说过,赵倩怡说过,林夏好像也说过,当年的林海生与何萍一定也对旁人说过。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爱情独一无二,最悲壮最伟大,其实外人看来都是千篇一律,狗血淋头。


    林夏不想定义什么,也不想解构什么,她只知道,从此以后,她没有家了。


    第64章 宇宙拿铁(16)


    小年夜这天晚上,曲娜邀林夏去自己家里吃饭,她和男朋友关军住在一起,关军和曲娜是同乡,大学时也在北京读的,目前在深圳一家国企工作,人比较沉稳正派,和林夏见过几次,三个人一起吃饭,也算是年前小聚一下了。


    关军做饭很好吃,包饺子拌的馅儿也是一绝,林夏吃过一次之后就赞不绝口。这天晚上关军特意包了荤素两种馅儿的饺子,还做了一大桌菜,大家一边吃饭一边喝酒,聊天说笑,大过节的虽然都身在异乡,却也不觉得孤单。


    然而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曲娜和关军吵了起来。


    起因是曲娜突然在饭桌上宣布,她已经辞职了,关军愣了,问她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他商量,曲娜说这是她自己的事情她已经考虑很久了,关军问她找好新工作了吗?曲娜说没有她打算休息一段时间年后再说,关军问她那这段时间怎么维生,曲娜说她有积蓄他不用担心需要养她,关说指责她太自私了,我行我素只想到自己,她知不知道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然后他们就开始吵。


    情侣间的吵架,外人插不上嘴,也不应该插嘴,无论帮谁都不对,等人家和好了之后,就剩你里外不是人。


    林夏夹在其间,左右为难,只好趁机把桌上的饭菜都收拾了下去,生怕他们吵激动了掀桌子。


    等林夏刷完碗,洗好锅,把剩菜剩饺子都放进冰箱里,收拾好了厨房之后,两个人竟然还在吵。所谓夫妻情侣吵架,吵到最后都是在翻旧账,你怨我忘了去年纪念日,我质问你和异性朋友暧昧,根本不是想分个对错,只是想发泄情绪。


    看着眼前歇斯底里对吼的这对男女,林夏有一瞬间,恍然看到了当年的林学东与赵倩怡。


    她突然觉得胃疼,于是趁他们不注意,拎起包就飞快跑出了门,本来按照计划,今晚她是要住在这里的。


    千辛万苦从罗湖回到南山,到家已经快12点了,林夏腹部绞痛越来越严重,她以为是之前犯过的肠炎复发,吃了肠炎宁又吃了布洛芬,止疼之后就睡下了。


    第二天去公司上班,疼痛又继续了,曲娜给林夏打来电话道歉,说昨天晚上他们情绪太激动吵架吓到她了,林夏说没事,问她后来怎么样了,曲娜情绪低落的说,关军特别生气,他们两个从今早上开始冷战了。


    林夏知道曲娜昨天是特意挑自己在场的时候和关军摊牌的,就是怕两个人为此吵架,没想到还是没有避免,她不知道该说谁对谁错,她只是觉得心累。


    到了下午的时候,林夏的腹痛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止痛药也不好使了,她这才察觉到不对劲,请假打车一个人去了医院。


    拍了片,抽了血,验了尿,最后得出结论,是阑尾增粗。


    医生说可以保守治疗,打针消炎,也可以手术开刀,直接切掉。但是前者复发的可能性很大,让她想好了再决断。


    林夏实在不想再经历这样的痛苦了,内心天人交战半天,最终狠下心决定做手术。


    随即她跟公司请了病假,办理了入院手续,打吊针输液,做心电图,禁食禁水,为第二天的手术做准备。


    晚上,林夏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病房里的床上,看着挂在支架上的输液瓶里药水一滴一滴的滴落,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大。


    小的时候她最怕医院了,不到病到不得已的时候从来不肯去看病,而且每次都必须得是父母陪同才行。后来去了外地读书、工作,再没有亲人在身边,同学与朋友也不是时时都有空,她学会了一个人去医院,从最初的抵触到接受,再到后来的习以为常。


    而这次即将到来的手术,还是击垮了她的心理防线,让她心底里埋藏的恐惧就这样被激发出来,再也克制不住。


    具体怕什么倒也说不清楚,只是人对于未知,对于疾病,对于死亡的恐惧,也许这其中还夹杂着寂寞与孤单。


    手术这件事,林夏没有告诉任何人,不是没有朋友,但要么鞭长莫及,要么不好意思麻烦,年关岁末,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谁又能丢下家庭丢下工作耗费时间围着她转?成年人要学会独立自强,要有边界感。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人,何川。


    林夏不可否认,其实她好几次都犹豫想要联系何川,可她并不知道


    他是否回国,也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


    何川离开已经快一个月了,这期间并不是渺无音讯的,上周某天林夏在公司收到了一张来自异国的明信片,上面是水彩手绘风的大本钟伦敦眼,背后写着,他一切都好,不日归来,让她不用挂念。


    明信片上带着英文中文双语的邮戳与漂洋过海而来的脏乱痕迹,一时间让林夏产生错觉,仿佛她等待这一刻已经等待了许多年。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如果有心,她完全可以找到何川,问谭之舟,问律所,亦或是拜托同事去楼下走一趟,他们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失联。可她就是不愿意,不愿意示弱,不愿意服软,不愿意为了此时此刻突如其来的疾病去依赖他,求助他,也许还带着些许赌气的成分,之前七年来的时间她都自己一个人过来了,如今怎么就不行了?如果他没有回国,他们没有重逢,难道她还不能得阑尾炎了?


    至少,现在她一个人还能应付得过来,实在不行的话,再说吧


    第二天一大早,林夏被推进了手术室。


    阑尾炎微创手术,差不多是医院里最微不足道的手术之一了,医生护士对此都司空见惯,手起刀落没有任何犹豫,林夏吸麻醉昏迷过去之前还听他们在讨论今天食堂的早饭茶叶蛋太咸。


    有的时候,事情发生之前,人们会幻想一万种可能,被自己的假设吓破了胆,但真正硬着头皮面对以后,又会发现一切也不过如此。不夸张的说,林夏上手术台前,真的胡思乱想过最糟糕的可能,差点在手机备忘录里留下遗言。但麻醉过后,眼睛一闭一睁,一切已经结束了,要不是肚子上硬币大小的伤口,连点真实感都没有。


    结束了?她害怕了那么久,恐惧了那么久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原来独自做手术,这样传说中单身生活最孤独的事情之最,也不过如此。


    林夏躺在床上,插着管子,输着液,用还没彻底清醒过来的脑子晕晕乎乎想着,经历这一次磨砺,她似乎又成长了几分,蜕变了几分,距离宋瓷和她说过跨过这一迷茫阶段的日子,应该已经不远了吧。


    当然,等她麻药劲儿过去,刀口疼到死去活来嚎啕大哭,把隔壁病房的病人都引来的时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事实上,手术并不难面对,再复杂的手术也不过是以小时为计量单位就能搞定,真正难熬的是术后恢复阶段。


    由于她是一个人住院,医生护士都对她特别照顾,帮她找了一位人很好的护工阿姨,双人病房里另一床病人是位老奶奶,她也是阑尾炎手术,马上就要快出院了,她向林夏传授自己的经验,细声慢语的慈祥脸庞,让林夏不禁想起了自己远在山东的姥姥。


    人在病中,生理机能受损,真是毫无尊严,术后恢复的过程中有许多难以启齿的细节让林夏欲哭无泪,如果不是真正亲近的人陪在身边的话,会非常尴尬,但现在这样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倒也让她没什么心理负担。


    如今外卖跑腿行业发达,只要有钱,无论什么需要在网上下单就可以直接送到病房,而实在需要家里的东西,林夏拜托温茜茜跑了一趟,她们两个有彼此家里的钥匙,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茜茜过来后看见林夏的状况很担心:


    “你自己一个人能行吗?真的不用我陪护你几天?”


    “不用,这几天都是我一个人不也这么过来了,后天就过年了,我记得你之前说已经买了今晚的车票吧?”


    “嗯,不过真不想回家啊,回到家我爸妈一定催我结婚。”茜茜叹了口气。


    林夏试探的问:“你和你男朋友现在怎么样了?”


    毕竟之前只说暂时不要联系,不算正式分手,也不是没有转机的。


    茜茜冷笑一声:“别提了,元旦的时候我特意去广州找他了,想要试着挽回我们的关系,毕竟也在一起那么多年,我也很舍不得,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找到新女友,而且两个人竟然已经同居了。我站在他家门口,看着他们穿着情侣睡衣来开门,就像是个小丑。”


    她顿了一下,语气嘲讽的说:“男人有的时候和狗也没什么区别,得时刻用绳子栓紧了,稍微放松一秒,他就挣脱项圈跑去吃屎,拦都拦不住。当然,也有可能是绳子没松的时候,他就已经吃上了,没有半点廉耻之心。”


    林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一颗悬着的心就这样沉沉的坠下去了。


    从概率上讲,爱情真的比撞鬼还罕见.


    转眼就是除夕。


    春节是中国人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团圆相聚是刻在炎黄子孙骨子里的执念,在这一天所有住院的病人,只要不是病入膏肓,生死攸关,能动的不能动的都出院回了家,包括隔壁床的老奶奶,整个住院大楼瞬间变得空空荡荡了。


    这是林夏术后第四天,其实已经可以出院了,但她还是选择了留下,因为回到家里,她也仍然是一个人,还不如在医院还有值班的医生护士一起,热闹一点。也许放在平常,她还可以忍受孤单,但在病中的这个特殊春节,她实在不想一个人渡过。


    护工阿姨自己毕竟也有家庭,林夏就让她早点回家了,阿姨很心疼她,给她煲了排骨冬瓜汤,煮了软烂的面条,许诺明天一早就马上过来看她。林夏很感谢,她今天刚开始可以吃半流食,这顿简陋的年夜饭,她吃得格外香。


    晚上八点,电视里放着春节联欢晚会,她却实在不想看,下床出门,自己一个人慢慢的往洗手间移动,医生说她要多走动,避免肠道黏连。


    路过大厅,她走到了巨大的落地窗前往外看,外面万家灯火,霓虹闪烁,但是非常安静,深圳早已禁放烟花炮竹多年,少了很多过年的喜气,对此她甚至有些感谢,如果此时外面噼里啪啦不绝于耳,恐怕她会更觉得伤感。


    手机里面各种群聊各种消息闪个不停,都是在拜年,可她却一点也不想看,无论亲情友情还是爱情,此时此刻都离她那样遥远,她靠在窗边,将额头抵在被空调吹得冰冷的玻璃上,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此生会这样孤独终老。


    倒也不是不好,那就这样吧。


    手里握着的手机传来轻微的震动,有电话打了进来,号码很眼熟,但林夏一时间无法想起来是谁,也许是快递员或驿站,毕竟她有很多在网上买的东西这几天都没法收取。


    于是她接起了电话,语气平淡问:


    “你好,找哪位?”


    听筒那端沉默了几秒,然后熟悉得令人心颤的嗓音飘进了她的耳中:


    “夏夏。”


    这一瞬间,林夏眼眶酸软,差点落下眼泪。


    “何川”


    第65章 宇宙拿铁(17)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只有沉沉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的响起着。


    终于,是林夏先开口,她清了清嗓子,闷声问道:


    “你回深圳了?”


    “嗯,回来了。”


    “事情办得还顺利吗?”


    “还好。”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何川顿了顿,有些无奈:


    “夏夏,你的微信号就是手机号。”


    林夏一愣,而后哑然失笑,自己真是傻了。


    他的喘息听起来有些急促,隐隐还有风声传来,她有些疑惑:


    “你在做什么”


    何川打断了她话,反问道:


    “你现在在哪里?”


    “我”


    如果说在深圳,他万一要和她见面怎么办?于是林夏咬牙撒谎说:


    “我去了泉州一个同学家过年。”


    “你那边听起来好安静,泉州过年不放炮吗?”


    该说是律师的职业敏感心细如发吗?可她又不是什么当事人,泉州放不放炮,禁不禁烟花,她又怎么知道,林夏只好硬着头皮说:


    “我在屋里,这附近


    人家比较少。”


    何川不置可否,只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


    “稍等我一下。”


    林夏趁机绞尽脑汁思考着对策,果然编了一个谎言就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泉州离深圳也不远,住人家家里也不好待太多天,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早知道说个更远的地方好了


    叮——


    忽然间,身后电梯到达的提示音响起,与此同时,这清脆的声响也从耳边的听筒里传来。


    林夏若有所觉,转过了身。


    只见不远处的电梯门在她眼前徐徐拉开,仿佛老电影的一帧回放,空荡的电梯厢里只站着一个身影,他头上发丝微乱,向来一丝不苟的白色衬衫,领口微敞,袖子高高的挽起,没系领带,西装外套夹在臂弯,另一只手如林夏一般举着手机放在耳边。


    何川迈步走出电梯,定定望着眼前之人,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他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因奔跑紊乱的呼吸,低低开口,声音同时通过空气与电流传播而来,似是庆幸,又似是叹息:


    “夏夏,除夕快乐。”.


    在见到何川的那一刹那,林夏的泪水汹涌而下,再也忍耐不住。


    仿佛是多年前在北京医院那一幕的重演,只不过这一回,彼此角色调转了过来,逃避逞强的人变成了她,千里奔赴的人变成了他。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何川向自己走了过来,不敢用力,不敢碰到刀口,于是只是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把她小心翼翼的搂在怀中,低声哄着:


    “没事了夏夏,别害怕,我在这里,在你身边。”


    不只有害怕,还有委屈,伤感,以及恨自己的不争气。


    明明她已经足够坚强,足够勇敢,足够自信能独立面对所有的困难,可见到他的那一刻,总能是击穿她的所有防备,暴露内心那个最脆弱,最胆小的自己,丢盔卸甲,一败涂地,永远是这样,永远。


    林夏把头靠在何川的胸前默默哭了一会儿,直到值班护士疑惑的走过来查看情况,她这才不好意思的把何川推了开,鼻音有些浓重的开口:


    “我没事儿了”


    到底也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了,等何川扶着林夏回到病房里后,她的心情已经基本平复了。


    “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我遇见了你同事回公司取电脑,她告诉我的,就是之前在电梯里遇见的那个那只”


    林夏了然:“优优啊。”


    优优是本地人,林夏他们做海外项目春节就放假,而其他做国内项目的还得为了春节而线上加班。


    想起优优万圣节时的装扮,林夏忍不住乐了一下,牵扯到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何川扶着林夏躺了下来,帮她把病床调到最舒服的角度,拉过一旁的凳子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指尖轻轻抚摸过她密布针眼血管青肿的手背,涩然道:


    “对不起,我以为你回家了。”


    他不质问她的隐瞒,不奚落她的谎言,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


    “没有,”林夏摇了摇头,“我爸妈他们离婚了,我不想回去。”


    何川心中一窒,一时无法呼吸。


    这段时间,他接手了一起代理公司的大型涉外专利纠纷,忙得昏天黑地,前天才回国,不出意外过几天还要再次出差。毕竟是过年,他以为她回了望春,所以就没有第一时间去找她。国外不需要过春节,这意味着他们也没法休息,今天他给助理及其他同事放了假,独自一人在所里加班,和海外公司对接证据,直到天黑才暂且告一段落。饥肠辘辘的走出几乎空无一人的大厦,遇见了提着电脑骂骂咧咧的优优,他本来想询问一下对方MT的放假安排,没想到却得到了完全意料之外的消息。


    他知道阑尾炎不过是再小不过的手术,基本不会有任何风险,也知道好几天过去,她已经好得差不多也许早就出院,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驱车赶来,从停车场到住院大楼不过短短几百米距离也忍不了,一口气跑了过来。


    电梯门打开时,他无法描绘看见她第一眼时自己的心情,曾经那个,受伤破皮要哭鼻子,打死也不愿意去医院,因为丢了一百块钱弄脏了心爱的裙子就伤心欲绝的小姑娘,就这样穿着宽大的病号服,瘦小单薄,病容憔悴的站在那里,在春节除夕的晚上,背后是万家灯火,各有各的幸福与团聚,而她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什么都没有。


    人心多奇怪,明明毫无血缘关系,明明分开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是会为自己以外的人,为这一具□□以外所遭受的一切或悲或喜。知道她勇敢,知道她坚强,知道岁月将她成长得如此强大又美丽,可还是忍不住的心疼,心疼她一路走来受过的所有苦,以及铺天盖地自责。


    这些年来,你不在她身边,这些年来,你去了哪里?


    “现在,怎么样了?”何川轻声开口,“刀口还疼吗?”


    “其实快好了,是我自己赖在医院不走的。”林夏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你没有回你妈妈那边吗?”


    “没有。”


    “你妈妈现在在哪里?还在北京吗?”


    “不清楚,”何川默了一下,缓缓说,“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联系过了。”


    林夏愕然:“为什么?”


    何川的面上看不出悲喜:“因为我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她已经不再需要我这个儿子了。”


    林夏想不通,林海生已逝,何川应该是何萍仅剩的依靠才对,他如今事业高升,飞黄腾达,在何萍眼里怎么会是毫无价值呢?


    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了,时过境迁,他们彼此的家庭还是这样一团乱麻,甚至比当年还要更糟糕。


    如今,他们都是没有家的人了。


    大过节的,聊起这个实在是太糟糕了,何川调整了一下心情,问林夏:


    “你吃饭了吗?现在可以吃东西了吗?”


    林夏点点头:“已经能吃半流食了,刚才吃过了一些,现在不饿。你呢?”


    何川说吃了,林夏却看穿了他的谎言:“你没吃对不对?大年三十晚上还加班,我真是真是没见过比你还拼的工作狂!”


    就算外卖再发达,今天晚上又有哪家店会营业,连医院的便利店都关了门,最后好歹是值班护士给了他一袋方便面,加了林夏喝剩下的排骨汤,在微波炉里热着吃的,总感觉整个城市少有比他们两个更惨的人了。


    勉强算是吃完了年夜饭后,两个人在病房里一边看着春晚,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这是两个人一起渡过的第二个春节,上一次还是在北戴河,林海生还活着的时候,比起上次除夕,这次的大年三十可是要简陋很多,没有饺子,没有烟花,没有阖家团圆,连电视里的春晚都比当年难看得多。


    南方这边人们很少看春晚,但林夏是东北人,春晚是过年必备的项目之一,哪怕再难看也要耐着性子看完,如同什么仪式感。


    看到某小品里离谱的情节时,林夏忍不住想和何川吐槽,可说了几声,都没得到反应,林夏转头一看,发现何川已经歪头靠在墙上睡着了。家属陪床的折叠椅很窄小,何川个高腿长,窝在上面,不免有些可怜。


    林夏哑然失笑,刚才这人还在嘱咐她别熬太晚身体重要,一转眼他自己倒是睡得熟了,到底谁探谁病啊?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他刚刚回国,恐怕连时差都没倒过来,连续加班了那么久,身心俱疲,又匆匆跑来医院,强撑着陪她聊到了现在,大概


    已经到了极限吧。


    此时林夏也很疲惫了,她轻手轻脚的给何川盖上了被子,关闭了电视,调暗了灯光,放低了自己的病床,也打算睡觉了。


    今夜不再需要守岁,此时此刻他们难得的相聚就已是最大的欣慰了。愿新年胜旧年,在即将到来的庚子年里,希望他们彼此都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比过去更释然,更圆满。


    入睡之前,林夏模模糊糊的想起,刚才打进来的那个手机号她之所以觉得眼熟,是因为那是何川的旧号码。2009年的夏天,北京通州画室红砖厂房的大门外,昏黄路灯下,他亲手把号码输进了她还是折盖的非智能手机里。


    一转眼,已经过去了十年。


    第66章 宇宙拿铁(18)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何川每天都来看林夏,他工作太忙了,做不到从早到晚陪伴,有时甚至只能坐一小会儿,但一定会抽空过来。他详细查过此时她能吃的食物,每天都变着花样的给她带来各种粥,各种汤,各种面,水果和鲜奶,陪她散散步,聊聊天,问问医生她刀口愈合的情况,但并不会过分干预与越界,只维持着一个不亲不疏的距离,比情人远一些,又比友人近一点。


    无论是护工阿姨,还是医生护士,谁都没有问过他们的关系,可目光眼神里都是心领神会,也许在世俗的体系中,在这里物欲横流,独善其身的都市里,一个男人对了一个女人这样关心体贴,不会有第二种答案。


    林夏没有拒绝,她舍不得拒绝,就让她沉溺于这份短暂的温暖中,放纵软弱一回吧.


    初四这一天上午,林夏做完了最后各项的检查正式出院,何川开车送她回家。


    从医院回公寓的这一路上,林夏察觉到一切都很不同,往年的深圳,即使过年期间,也不会如北京一样变成一座空城,照常会有商铺开业,企业开工,车来车往,景点商场游客蜂拥。然而如今已经过了初三,街上却还是一片冷冷清清,少见路人与车辆,这么萧条的模样,哪里还像是深圳?


    林夏知道,就在春节前后这段时间里,有一种新的未知病毒开始四处传播,很多城市都已出现病例,疑似源头目前最严重的武汉甚至已经封城,就像03年的非典一样。可一来这几天住在医院,她身体虚弱,每天不是在睡觉就是在打针换药,几乎没怎么看电视和手机,二来当年的非典她还上小学,望春又地处偏僻,从头到尾没有一例病例,只是记得学校放了几天假,她自己根本没有实感。而今,这寂静冷清的街道,让林夏陌生又恐惧,看来事情或许要比她想象的严重得多。


    正在胡思乱想间,何川的手机突然响了,电话连着车载蓝牙,接通之后,那端的声音在整个车内响起,是个中年男人,说着稀烂的普通话,语气很着急:


    “Andy,你怎么还没出发?后天就是deadline了你知不知?现在国内的情况很复杂,你晚一天出发都可能有变化——”


    何川切断了蓝牙,伸手拿过电话抵在耳边,低声说:


    “航班是下午的嗯,放心可以没问题”


    然后他又和对方确认了一些事宜,最终挂断了电话。


    “是戴生——戴志诚。”何川解释。


    林夏问他:“你要出差?去哪里?”


    何川低低应了一声:“新加坡,有一场庭审必须要出席。”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连自己都不想原谅的厌弃:


    “对不起。”


    林夏无奈:“你不要再对不起了,你都对我说多少遍了?我一直克制自己对你说谢谢,可你怎么还是一直对我说对不起呢?医生也说我恢复得很好,只要不提重物,不运动,就没什么问题,况且接下来几天都是休假,等我上班的时候就能完全康复了,你不用担心我,工作紧要。”


    可何川微皱的眉头并没有放松,他目视前方,不自觉握紧了方向盘。


    正如她不愿意他对她抱歉,他也不愿意她对他这样客气。


    不该是这样,她与他之间,本不该是这样。


    林夏认为自己既然出了院就没什么问题了,但何川是真的担心她,并且对于自己要出差这件事也是真的自责。等到了家后,林夏才发现,何川为了让她这几天自己一个人在家方便一点,买了好多好多东西,水果蔬菜,熟食面包,还有方便面罐头什么的速食品,他一边从后备箱里把东西搬下来,一边对她说:


    “最近疾病传染很严重,你刚做完手术抵抗力差,尽量还是别点外卖了,不太安全。”


    “好。”


    林夏拎不了重物,所有的东西只能靠何川一个人搬,上下楼跑了两趟才终于搬完,幸好公寓有电梯,不然24层楼真的是要累死。


    客厅里,林夏坐在一旁沙发上,看着何川忙前忙后,有些坐立不安,在住院之前她可没想到何川会来到这里,整个家中根本没有清理打扫,卧室里、洗手间里换洗下来的脏衣服堆得乱七八糟的。


    好在何川并没有关注这些,他只是帮她把蔬果蛋奶放进冰箱,清理掉了原来已经腐败了的食物,还顺手帮她把厨房工作台擦了地都扫了。


    他把屋里各个房间里全部的垃圾打包成两个大袋子放在了门口,站在客厅中央,四处检查还有没哪里需要动手,林夏发自内心对他说:


    “可以了,不用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行了。”


    她只是做了手术,不是瘫痪了生活不能自理。


    “你这次去新加坡要多长时间?”她问道。


    “最快也要一周。”


    林夏点了点头,盘算着等他回国之后想请他吃个饭什么的,毕竟这段时间他照顾她太多。


    还没等斟酌好怎么开口,就听何川继续说:


    “但是,这之后有可能会再去一趟英国。”


    “那需要多久回来?”


    “不知道。”


    “不知道?”


    林夏怔了一下,“为什么?”


    “这次回英国,前东家凯森又找到了我,他们给了我一个很难拒绝的条件,无论是薪资还是职位。按照英国永居的规定,单次离境不得超过180天,我马上就要到达期限了。所以,我现在必须要做出选择,是去,是留。”


    何川顿了顿,目光幽深的望向她,缓缓说:


    “夏夏,你认为我该怎样选?”


    林夏无法回答。


    事实上,此时她的思绪已经彻底乱了。


    她以为他这次回来就不会走了,她以为今后他们都在深圳,公司相邻,抬头不见低头见,她逃避,她拒绝,她一直在把他推远,不过是以为,他再也走不远了。


    可她却没有想到,这场旧梦重温原来也有时限,梦醒的如此突然,一切都要回到原点。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劝他回英国,不要放弃这千载难逢职业晋升的机会,不要放弃他千辛万苦得到的这一切,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应该现实一点,不要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可感性千万次的对她说,开口留下他吧,你也不希望他再次离开吧,你已经错过了他一次,不要再重蹈覆辙了,也许这就是你们这辈子最后的机会呢,林夏,你难道连这一点勇气都没有吗?


    是啊,她连这一点勇气都没有了,她早已不是十几岁时无知无畏,敢爱敢恨的林夏了。


    在最开始和何川分开的时候,明明只是想着暂时不要联系,彼此都冷静一下,然而等忙完手头的事,保研,毕设,答辩,毕业,经历了父母的离婚再婚,以及兵荒马乱的研究生生活,一转眼已经好长时间过去,怎么敢以为对方还在原地等你?


    小的时候总以为,人生总会像书里剧里一样历经坎坷皆大欢喜,一切有始有终。然而长大后发现,真实的世界不是那样的,故事里怎样千回百转,也终究是圆满,现实生活永远是柴米油盐,一地鸡毛,大家冷漠匆忙过着自己的日子,没有人爱你,没有恨你,没有浪费歇斯底里的感情为你,没有人需要你的原谅,也没有人等待你的道歉。


    越恐惧越拖延,越拖延越


    胆小,稀里糊涂就过了这么多年。


    错过了那么时间,时至今日,他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内心天人交战,不敢挽留,却也不舍分开。


    最终只是艰难的吐出了几个字:


    “让我冷静想一想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良久的沉默之后,一声叹息响起,无奈又温柔。


    “夏夏,不要为难自己。”


    何川一步步向林夏走了过来,俯下身,轻轻亲吻了她的额头:


    “我会一直等着你的答案。”


    “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再见。”


    林夏由始至终低垂眼眸,不敢多看他一眼。


    直到关门声响起,房间里的呼吸从两个变成了一个,再次恢复安静,她才终于脱力般瘫软在了沙发上,无声的泪流不止。


    她怪自己的软弱,也怪他的纵容。


    为什么要让她选择,凭什么要让她选择?如果一切都有既定的答案,无论是好还是坏,她不需要费心选择只用麻木的接受,那样该多好


    林夏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夕阳西斜,晚霞满天,她是被饿醒的。可她就这样躺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物质世界的食物并不能治疗心灵上的空虚,她总感觉何川的离开将她的一半灵魂也一并带走了。


    直到太阳慢慢落下,黑夜慢慢降临,整个客厅里再没有一丝光鲜,她这才挣扎着起身,拿起手机想看一眼时间。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由于手机之前一直静音,她这才发现业主群里竟然有99+的未读信息,而且新消息还在不停的闪烁,所有人都在谩骂着,询问着,抗议着,情绪非常激动。


    林夏往上面翻了好久好久,食指都快磨疼了,这才看明白是怎么回事。


    中午时分,公寓管家突然发布一则消息,住在1207的一对年轻夫妻故意隐瞒数日前曾自驾到湖北探亲的事实,返回深圳之后,先后出现咳嗽发热等症状,就医之后正式被确诊感染病毒,由医院收治。目前,按照疾控中心的要求,整栋公寓实施封闭管理,所有住户将进行为期14天的居家观察,只进不出。


    消息一出,整个群里都炸了,吃饭怎么办?物资怎么办?上班怎么办?大家的问题层出不穷,公寓管家一一回应,却也平息不了众怒,就这一会儿功夫,在群里都吵好几架了。


    林夏扔下手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什么倒霉事情都赶到一起了。


    不过好在这件意外对她的影响还算小,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本来就不打算出门,这下子可以名正言顺继续请假了,家里的食物非常充足,幸好幸好何川有先见之明。


    提起这个名字,她心中不禁又是一酸。


    此时此刻,他应当已经飞去新加坡了吧,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是何时何地,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了


    她叹了口气,勉强打起精神,走到窗边去拉窗帘,突然间,她动作一顿,眯起眼睛,看向窗外一角。


    如果她没有记错,之前何川送她回来,为了方便搬东西上楼,和保安说情,把车开进了院里,就停在离公寓大门不远的一盏路灯下。


    她不开车,对车没什么研究,大多数车在她眼里都长得一样,离得24楼这么远也不可能看清车牌,但是,此时此刻停在那个位置的白车,应该,大概,也许不能是谭之舟借何川的那辆卡宴吧?


    车在这里,那么何川人呢?他没开车去机场?他为了省停车费把车停在这里了?


    林夏心中闪过一万个念头,就是不敢相信最荒诞的那个,手机已经因为消息一直闪烁耗费了全部电量而自动关机了,她抓起钥匙就踉踉跄跄的出了门,连拖鞋都忘了换。


    电梯从24层到1层,短短几十秒钟时间,却好像一辈子那么漫长,不知道是因为着急,还是因为抻到了,林夏感觉自己的刀口隐隐作痛,等电梯到达之后,她不敢再快走,捂着小腹,一步一步缓慢的往出挪。


    原本人来人往的一楼大厅,此时空空荡荡,休息区,借阅区,公告区,空无一人,只有吊顶的水晶灯孤零零的亮着。


    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隔着被封条所贴紧闭的玻璃大门,和门外一个身穿防护服戴口罩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争论着什么:


    “抱歉,我知道这是你们的规定,但是我只是今天上午短暂的进入过这栋大厦,期间没有和这栋楼里的任何人员有过近距离接触,完全没有被传染的可能”


    “真不行,规定就是只进不出,你这样说没有任何证据,况且现在这个病毒传染特别厉害,就算没有直接接触,在电梯里擦肩而过都有可能中招,你就别为难我们了。”


    “可是我不是这栋大厦的住户,就算你们现在把我封进来,接下来十几天里我要住哪里?”


    “楼里没有你认识的人吗?那你今天来是干什么的?”


    “送一个出院的朋友回家。”


    “这不就行了,既然有朋友,那你就暂时住在你朋友家里吧,我们这边实在忙不过来了,我还要赶着去给B栋消毒,这件事突如其来,我们现在人手完全不够,你就体谅体谅我们的工作吧。”


    两个人争执了许久,无果,工作人员离开了,徒留门内大厅里的那个人,只看他的背影,也能感受到他满身的无奈与疲惫。


    何川摘下眼镜,捏了捏生疼的眉心,脑海中飞速思考着接下来的各种对策,航班已经延误,那边的庭审他肯定是赶不上了,他已经通知过助理代他走这一趟,可关键的证明文件现在还在他车上,戴志诚那边已经紧急联系被代理公司负责人了,不知道出了这种意外事件不可抗力,庭审能不能改期


    最重要的是,接下来的14天,他要去哪里?


    等他戴上眼镜,转过身来,不久前才和他分别的人,就这样撞入了他的眼帘,两人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林夏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


    “跟我上楼吧。”


    “好。”


    生活不是悲剧,不是喜剧,而是一出即兴情景剧,上帝是最狗血与蹩脚的编剧,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第67章 克莱因(1)


    2020年1月28日阴


    在历史文明的长河中,人类无数次遭受大范围疫情爆发的侵扰,有的成为历史拐点,有的直接终结文明,比如14世纪盛行于欧洲的黑死病,16世纪受殖民者传染外来病毒的美洲原住民,改变第一次世界大战走向的西班牙流感随着科技的进步,医学的发展,人类战胜了许多疾病,但仍有很多时候束手无策。


    2019年末,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席卷全球,无论什么国家,无论什么种族,全都无法幸免,在此后的数年时间里,无数人的生活受到影响,世界总体格局与人们的思维方式被彻底改变,在无情的命运与浩瀚的宇宙面前,个体的力量是如此的渺小与卑微,周围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在逐渐坍塌,有人反思,有人崩溃,有人自暴自弃,有人大彻大悟。


    不过,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此时此刻,2020年农历新年刚刚过去不久的这一天,深圳南山区友谊公寓2408户房内,有的只是一对面面相觑的普通男女,他们相识十二年,恋爱三年,分开七年,久别重逢,正在考虑将来何去何从。没想到转眼之间他们就和所有人被封在了大楼里,在这间一室一厅一卫一厨的小小单身公寓


    内,被迫进行即将到来的14天强制居家隔离,朝夕相处,避无可避。


    门口脚垫旁边还堆着本来被拎出去还没来得及扔,因为封了楼不让随便扔,只能又拎回来的两大包垃圾。


    很尴尬,很荒诞。


    终于,林夏忍不住先开了口:


    “你不是,早就走了吗?”


    封控的消息是中午发的,她记得他在那之前就已经离开了。


    何川摇了摇头:


    “我下楼的时候,封条已经贴上了,刚好晚了一步。”


    看来是先封的楼再发的消息,这样也对,如果提前通知,肯定会引发骚乱的。


    “你工作那边怎么办?”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走一步算一步,让戴志诚想对策吧。”何川叹了口气,问林夏,“你吃饭了吗?饿不饿?”


    他这样一说,林夏才反应过来,是有些饿了,他们都还没有吃饭,她刚要起身却被何川制止了:


    “我去吧,你好好休息,现在这种环境下,如果你的刀口出了什么意外,就医也很困难,所以千万要注意。”


    他说得有理,林夏也跟着担心了起来,她在网上查到确实有很多人术后恢复不好会发生各种问题,之前不在意不过是因为觉得随时能去医院看病,可现在这种情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看着何川走向厨房的背影,心中几分感慨,没想到这么短时间内他就已经调整好了心态,面对现实,他的心性之坚韧,情绪之稳定,比少年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一点上,她永远都比不上他。


    今晚谁也没心情没食欲,但何川没有敷衍,还是尽量做了正式的饭,煮了一锅粥,炒了两个清淡的菜,林夏都可以吃。这些年他身在异乡,厨艺没好没坏,林夏吃了第一口,筷子就僵住了。


    “怎么了?”何川问。


    “没什么。”


    林夏摇摇头,连忙喝了两口粥,掩饰了自己的失神。


    都说味道是最能唤起人过往记忆的,眼下这些饭菜的味道,让她不自觉想起了当年,她有很多年没吃过何川做的菜了,再次品尝没想到却是此情此景,人生,真是充满了意料之外。


    饭后,林夏作为主人,尽职尽责的为何川安排住宿,事已至此,只能坦然接受,他既然这样从容淡定,她也不能示弱。


    其实住宿问题倒是好说,虽然屋里只有一间卧室,但客厅的沙发放倒后就是一张折叠床,偶尔林夏也会有朋友过来留宿,何川住在这里足够了。难的却是缺少何川的换洗衣服,男士洗漱用具之类生活用品,倒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按照原计划何川本来是要出差的,车里的行李箱中有全套准备,但公寓管家那边可能一时半刻没时间帮他拿过来了,至少这几天是要想办法应付一下。


    林夏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才找出了新的毛巾牙刷牙杯,递给何川,而后者看着眼前充满各种卡通人物的洗漱套装,久久的沉默了。


    何川试探着问:


    “你的家里有没有,上面没有熊或兔子,嗯或者颜色没有这么可爱的东西”


    林夏沉下了脸色,没好气说:“只有这个了!”


    这可是她斥巨资购买的迪士尼限量版,自己都舍不得用,如果不是现在情况特殊,她才不会拿给他呢!


    “抱歉。”


    林夏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开口解释:“而且,这也不全是熊和兔子啊。”


    “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只有达菲和雪莉玫是熊,星黛露是兔子,杰拉托尼是猫,可琦安是狗狗,奥乐米拉是乌龟,你看,他都没有耳朵!”


    林夏指着那些卡通人物如数家珍,但落在何川眼里,大家都是一个模样,顶多是颜色不同而已。


    两个人你瞅我我瞅你,互相觉得对方不可思议,几秒后不约而同的笑了。


    这是在干什么?多大的人了?


    林夏看着何川手里那堆东西也觉得有些不像话,很难想象他洗完澡后裹着星黛露粉紫色浴巾的样子


    “只能让你将就一下了。”她不好意思的说。


    何川摇了摇头,轻声说:


    “你还是这么喜欢这些东西。”


    “是啊。”林夏笑叹了一声,“现在我终于可以随心所欲的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了。”


    就算是家庭再富有再受父母溺爱的小孩子,恐怕也不能得到童年里想要的每一样东西吧,何况是本就生于偏远县城,家境普通的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总会有那样多心心念念的遗憾,看不到的动画片结局,吃不到的高档巧克力,买不起的昂贵玩偶,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委屈,看似无关紧要,却在日积月累中,逐渐成为心里迈不过去的坎儿。成年之后,经济独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报复性的消费,填满心中的缺失,弥补当年那个幼小的自己。


    因为遗憾,所以执念,很多事情都是如此。


    何川莞尔一笑,即使他还是分不清那些卡通人物谁是小狗谁是小兔,但他仍然体谅林夏的心情,小心翼翼的把牙刷牙膏的包装拆掉,然后当他把牙杯放在洗手间置物架上的时候,动作却突然顿住了。


    “放不下了。”他低声说。


    林夏有些疑惑,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这才发现了原因——置物架上并排放着两个牙杯,一粉一蓝,是唐老鸭和黛西的情侣款。


    这是之前宋瓷来的时候用的。


    何川可能误会了,林夏本来想解释,却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的没有开口,她只是在何川暗淡的目光下,很随意的将蓝色杯子和牙刷收了起来,匆匆离开了洗手间。


    总觉得要是解释了,就像是急着要证明什么一样。


    “有什么需要你再叫我吧。”.


    忙前忙后一通折腾,两人终于陆续都洗漱收拾好了,夜也已经深了。


    林夏在详尽告知了何川,各处灯的开关在哪里,饮用水在哪里,插排在哪里,卫生间的马桶按钮有些失灵应该怎么处理,确认一切安排妥当后,就打算回房睡觉了。


    当她踏进卧室门口,即将要关闭房门的时候,听见何川到声音从背后响起:


    “夏夏。”


    林夏回头,看见何川坐在已经放倒了的沙发上,解开了领带,摘下了眼镜,只穿着一件白色衬衫,仿佛是褪去了白日里光鲜亮丽的伪装一样,露出了毫无防备的另一面。沙发床很矮,他那样高的个子,窝在那里不免有些可笑,客厅的大灯已经关闭,只留着茶几旁一盏昏黄的落地灯,椅子上搭着西装外套和皮带,茶几上放着手表与正在充电的手机,明明是最熟悉的场景,突兀的闯进了一个人,很陌生,很奇怪,但却并不会令人反感。


    他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也许是谢谢,也许又是对不起,但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把那些说出口,只是淡淡一笑,既是无奈也是歉意:


    “接下来一段时间,就麻烦你了。”


    林夏摇摇头,其实他们彼此彼此,都要互相麻烦了。


    “那么晚安。”


    “晚安”


    第68章 克莱因(2)


    林夏与何川莫名其妙的两周隔离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他们谁也没有提那一天分别时最后的对话,有关选择,有关去留的问题,默契的当作一切没有发生,他们都小心翼翼的,不愿破坏彼此间这难得和平融洽的气氛,只想相安无事的渡过接下来的这十四天。


    其实他们对于这样近似同居的生活不是没有经验,虽然上一次距今已经有十二年了,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无论是世界,还是他们自己。


    住在同一屋檐下,首先需要解决的,就是家务分配问题。何川以自己打扰在先且林夏身体还没恢复好为名,试图包办所有的家务,林夏为此据理力争,两个人甚至为这个问题坐下来一本正经讨论了很久,双方各抒己见,最后得出彼此勉强都能接受的结果,衣服各自洗,房间轮流打扫,一日三餐何川来做,锅碗林夏来刷。


    其实最开始的安排不是这样的,起初说好的是早午饭何川做,晚饭林夏做。


    然而当天晚上,何川看着桌上两盘黑乎乎的菜迟迟没敢下筷子。


    林夏解释:“没糊,黑色不是烧糊了。”


    “你放了什么?”


    “老抽啊。”


    “为什么放老抽?”


    “家里生抽不多了,我怕不够用,不行吗?只是难看一点,味道不差。”


    “好”


    何川没再多说什么,一言不发将烧得面目全非的青菜吃光了,只是饭后他对家务分配提出了修改意见,将做饭这件事全揽过去了。


    其实何川也搞不懂,林夏并不笨,也独居了好几年,平常开火,能养活自己的,可做出来饭菜的味道不说难吃吧,绝对称不上美味,明明她自己是那么嘴刁挑剔的人,也许做饭这种事真的是讲天赋的。正如当年赵倩怡所说,林夏的手天生就是拿画笔的,除此之外她不肯在生活琐碎上耗费任何心力,只是活着而已。


    对此林夏没有意见,她自己做饭难吃她心里有数。


    但是全部由何川负责做饭的话,也有一点小问题。


    当代年轻人哪个不是昼夜颠倒,晚上睡不着,白天醒不了?尤其是现在放假隔离在家,不上班不上学,林夏当然是睡到日晒三干自然醒了,但何川仍然能保持超高强度规律的作息,每天必须要定时定点的做饭吃饭,而且一定要做得特别正式,有饭有菜,有荤有素,毫不敷衍,好像对一日三餐有所执念一样。这点在少年时期尚且看不出来,如今大家都成了忙忙碌碌的上班族后就变得特别明显,林夏还以为以他那样的工作狂人,一定从来顾不上好好吃饭,能点外卖就点外卖,能凑合吃一口就凑合吃一口,没想到恰恰相反,他这样规律生活,倒像是老年人似的。


    连续好几天,林夏起床的时候,何川早就吃完饭了,特意将她那份留了出来,而之后的午餐晚餐,永远是一个人在吃,一个人不饿,两个人的作息不同步,一天能吃出六顿饭来。


    其次,对于日常空间分配的问题。目前的基本安排是林夏在卧室活动,何川在客厅活动,两人都尽量不去打扰彼此,给对方一定的私人空间。林夏的工作台其实在客厅,但是春节假期因疫情而延长,她暂时不需要工作,就把桌椅和电脑一起让给了何川。


    何川很忙,非常忙,突如其来的隔离打乱了他原本全部的计划,他现在每天都守在电脑前,不是在写材料,就是在打电话,间或开视频会议,常常为了配合国外时间还要熬到半夜。林夏不懂律师的业务,尤其还是这种涉外知产方面的专业内容,但中文和英语夹杂间,她也多多少少能听出他面临的各种困境,奇葩的客户,法律制度的差异,国际局势的无力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轻松二字,大家为了工作都是灰头土脸,牢骚满腹,看似光鲜亮丽的职业背后,谁不是摸爬滚打,身心俱疲,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正因为每天白日在公司里,在社交场上要戴着面具表演一个体面专业,情绪稳定的成年人,因此每天晚上回到家里的独处变得格外重要,在一个绝对安全的私密空间里,不用在乎形象,不用佯装正常,不用在乎任何人的目光,不用去努力做一个好下属,好同事,好儿女,好恋人,就只是做自己。所以在当代社会,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选择独居,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久了,是会暴露本性本貌的,同居的人住到最后要么彼此吸引成了爱人,要么相互憎恨成了仇人。


    林夏住的是单身公寓,建筑师在设计之初应该就是给独居人士量身打造的,根本没有考虑过两个不是恋人也不是亲密朋友的人应该怎么住,看似有一室一厅,实际生活起来,处处不便。


    比如房间的墙壁是基本不隔音的,一个人在打电话,另一个人无论在房间的哪个角落都不可能完全听不见对方的说话声,想要做到隐私的绝对保密几乎不可能,每次何川开视频会或语音通话时,为了不打扰林夏休息都跑去了阳台,而林夏也有好几次想给宋瓷打电话诉说眼下这诡异的现状,最终还是都放弃了。


    比如厨房的空间非常狭窄,一个人在做饭,另一个人在打下手,完全施展不开,甚至碍手碍脚,一个人在洗碗,另一个人要煮咖啡,都挤在过道里背对背才能站下,两个人这几天在厨房里不知道彼此磕碰了多少下,又尴尬又无奈。


    但最大的问题,其实还是卫生间。林夏家的卫生间虽然干湿分离,但是磨砂玻璃拉门,两人共用实在是不方便,一个人洗浴的时候,另一个人就只能去卧室或者阳台。更不用说,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也无法避免看见彼此素面朝天,没梳头没洗脸,邋里邋遢的样子了。


    在最初的几天里,何川甚至只能白天晚上的穿着那一套衬衫西装,直穿得皱皱巴巴,生无可恋,整个人再没有一丝一毫律政精英的气质,活像是破产失业,一蹶不振,破罐破摔的颓废青年,需要随时派人盯紧了,免得一个不留神他就上了天台。


    直到后来,林夏好说歹说,拜托公寓管家抽空帮忙把何川放在楼下车里的行李箱取出送了上来,何川这才终于有了换洗衣服和个人用品。倒也不能怪他们,公寓骤然被封锁,纵使是春节期间,很多租客都回了老家,这次在楼里被隔离的也有一百多人,每天要消毒,要入户排查,要上门测体温,所有工作人员都忙得不眠不休,焦头烂额,多余的事情一丁点也顾不上了。


    和行李箱一同被送来的还有每户一份的物资包,为家里没有储备食物的居民暂解燃眉之急。


    何川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林夏蹲在客厅沙发旁边查看发到手物资包里的东西,她在家里总是穿着棉质睡裙,看着面料很柔软很舒服,但是很宽松很轻薄,有的时候稍不留神就有走光的风险。就好比此时此刻,从何川的角度来说,就能从她低俯的身前,轻易看到大片雪白的肌肤,以及若隐若现的柔软隆起


    几天的相处下来,她似乎已经逐渐接纳了家里多出了一个人的存在,神经也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


    何川不由眸色一暗,一时间不知道是否该开口提醒她,如果不说,自己好像在占她便宜,可如果说了,让两个人今后的相处更加尴尬该怎么办


    正在犹豫间,忽听林夏问他:


    “你洗完了?还有热水吗?”


    一时半刻林夏没听到回复,奇怪的回过头来,看向何川,他穿着米色居家长裤,赤裸着上半身,肩头披着她的星黛露粉紫色大浴巾,有些好笑,擦得半干不湿的头发微微凌乱,平生出几分少年稚气,终于刮了胡子收拾利索的脸上没有戴眼镜,少了一份疏离,多了一份熟悉,这一切都让她忍不住想起很多年前望春小林场里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单纯温柔又好脾气。


    其实他现在的身材已经与少年时有很大不同了,没有那么单薄瘦弱,胸膛更结实宽阔了,整个人的气质也更成熟稳重了,但有一点没变,此时此刻,他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胸前与脖颈却都在微微泛红,不知


    道是刚才被热水蒸腾,还是其他原因所致。这点他还和以前一样,皮肤薄,一激动,脸上身上变化就很明显,可他也总是冷静淡定,很少情绪激动,除了某些特定的瞬间


    连忙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林夏反思了一下是不是自己刚才那句话问得太自然太亲昵了。没办法,浴室小,热水器也小,深圳的冬天虽然不冷,但她还是不习惯洗冷水澡,每天这为数不多的热水,两个人总是要计算好了时间共用,互相迁就。


    她轻咳了一下,小声说:“那我一会儿再洗吧。”


    何川想说的话到底是没能开口,他胡乱的擦了两下头发,从茶几上拿起眼镜戴上鼻梁,有些生硬的转移话题:


    “都发了什么?”


    林夏示意他看地上被她分门别类摆好的东西:


    “方便面,一袋腊肠,两袋菜,挺不错的,有肉有素。”


    “苦瓜和秋葵?”何川失笑,“可惜都是你不爱吃的菜。”


    林夏之挑食是何川生平所见之最,这么多年了也很难忘记。


    “其实,我现在已经没那么挑食了”


    小的时候,很任性,不爱吃什么就打死也不吃,长大之后,她也开始慢慢反思,为什么有的食物她就是不爱吃,后来她自己慢慢总结出了规律,那些她挑剔的食物,大概分两种,一种是由于过敏,比如芒果和芋头,一种是她觉得有怪味,比如青椒、苦瓜、秋葵、动物内脏、榴莲有些小孩子天生就是味觉比较灵敏,受不了一点刺激性的味道,但这种灵敏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逐渐降低,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曾经接受不了的食材好像也没那么恐怖了。


    看吧,不仅人的性格会被岁月磨平棱角,连味觉也是如此。


    “我小的时候,真的觉得苦瓜是世界第一难吃的菜,不理解为什么人类要这么为难自己。”林夏拿起一只青翠欲滴,丑兮兮的苦瓜,回忆着往事,“但我妈妈说苦瓜败火,偏要逼我吃,每次我都当吃药一样,不敢嚼直接吞,一边吃一边哭。”


    “这根还是绿得太生了,会很苦。”何川稍稍思索了一下,“我记得苦瓜又叫半生瓜,半黄半绿的时候会好吃一点。当然还有另一种说法,说当一个人觉得苦瓜不苦的时候,那么人生已经过半了。”


    林夏默念了几遍“半生瓜”这三个字,不由有些失神。


    那么当苦瓜不苦的时候,究竟是人的味觉变得迟钝了,还是比起人生的苦涩,苦瓜之苦已经算不了什么了呢?


    “对了,你待会儿还有工作吗?”林夏问何川,“我想在客厅看部电影。”


    她的投影仪和幕布都在客厅。


    “今天暂时没什么工作了。你的家里,你随意。”何川很大方。


    林夏点点头,可她要是在客厅看电影的话,他倒是没地方去了,于是她试探着开口邀请:


    “你要和我一起看吗?”


    “我有很久很久没时间看一部完整的电影了。”何川笑叹道,“是什么类型的电影?”


    “嗯,是一部香港老电影。”


    “我们看过吗?”


    “应该没有。”


    这样自然而然的一问一答后,两个人都有点发愣。


    是啊,曾有一个夏天,他们几乎把一整个出租碟片的店里所有的香港老电影都看遍,竟然还有被漏下的沧海遗珠。


    “真难得啊,”何川说出了林夏的心中所想,“那就看吧。”


    “嗯。”


    林夏起身去开启机器,放映电影。


    也许再高级的投影仪的画质比不上大屏显示器清晰,但比起后者,前者的光芒打在幕布上,总有一种独有的复古感,仿佛这才是看电影应有的仪式。每当这个时候,林夏总会想起自己还上小学的时候,学校会组织全校的学生去文化宫看电影,场馆特别特别的简陋,他们要自带板凳,一路拖着从学校到文化宫,大部队浩浩荡荡走很久,可仍然是很开心的,对于不用上课,对于和小伙伴们嬉闹,对于接触望春以外新奇世界的开心。


    老港片独有的片头背景乐铿锵有力的响起,微微抖动的低清画面带着扑面而来的年代感,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香港,亦是千禧第一个十年刚刚过半的望春,充满了熟悉又遥远的回忆。


    这部电影其实是宋瓷推荐给林夏的,她奉行身临其境,本来打算去香港的前一晚看的,可当天她们光顾着聊天,最终也没有看成,昨天宋瓷又提了起来,左右林夏最近在家闲来无事,就决定今晚看了。


    电影非常冷门,冷到林夏连听都没听说过,但故事非常好看,是她所喜欢的导演,也是她喜欢的古怪又有趣的风格,带着香港特有的□□、警匪元素,但核心还是一部浪漫爱情喜剧,千回百转,皆大欢喜。


    其实人过了某一个年龄后,就不太相信大团圆的结局了,忍不住质疑一切有惊无险,峰回路转的不合理,因为你知道,人生本不是这样的。可嘴上说着不信,实际上又忍不住为故事里的人千钧一发而揪心,终成眷属而庆幸。


    直到最后一刻,解除所有阻碍与危险,男女主即将奔赴异国团聚的时候,林夏能感觉到,身边的何川和自己一样,由衷松了一口气。


    现实如此残酷,至少还有电影造梦,即使只有短暂的一百多分钟,也总归是从繁芜生活中抽离出去,获得片刻慰籍。


    要是人生也如戏,就好了。


    电影结束,曲终人散,两个人在漆黑的房间里对着大屏上滚动演职人员的片尾,久久没有出声。


    林夏在心里怅然一叹,俯身想把手里早就喝空的可乐易拉罐放在茶几上,茶几有些远,她又懒得起身,只是伸长了手臂去够,下一秒却被身边的人把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与此同时,也触碰到了她到的手。


    她抬眸,他低头,两人相距咫尺之间,荧幕幽幽闪光忽明忽暗,映照在彼此脸上,仿佛有什么藏在万丈深渊下的暗流涌动,即将破土而出。


    “刚才的电影里,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一段?”她轻声问。


    何川默了一瞬,低声说:


    “应该是,他们在街头欢庆跨年的那一幕吧。”


    维港夜景,新年烟花,故事里的男女在人潮汹涌中被迫松开了彼此相牵的手,女人大声问男人:你猜如果我们走散了,要多久才能相遇?


    林夏不禁心中一悸。


    十八岁的时候,从望春到北京,两年未见的空白,他们用了十几分钟就消弭,那么二十八岁呢?七年的时空距离,这一次,他们需要多久才能和好如初呢?


    第69章 克莱因(3)


    在最初的时候,所有人都秉持着乐观的态度,觉得疫情很快就会过去,初七之后,十五之后,最迟出了正月,无论如何也会见好。然而偏偏事与愿违,随着时间的发展,一切都在越来越糟糕,每日新增病例不断飙升,重症率和死亡率也始终居高不下,春节假期无限延长,停工停产,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社会上人心惶惶,网络上众说纷纭,所有人或主动或被迫的关在了家里,不能出门,不能探亲,不能访友,


    甚至不能近距离与他人见面,担忧,恐惧,焦虑,不安,各种负面情绪在疯狂的喧嚣蔓延。


    林夏身在这样的大环境中,也不可避免的被影响,她已经尽量不去看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言论和真假难辨的新闻了,但在日复一日的隔离生活中,心情还是在渐渐变得压抑和消极。


    人在压力之中,首先影响的就是休息,这一天早上,林夏被噩梦惊醒,就怎么也睡不着了,此时天还蒙蒙亮,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连带着刀口与跟着疼了起来,她索性直接起床,不再睡了。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会有降温,林夏本来没在意,可起床之后真的感觉到了一丝十分久违的凉意,于是从衣柜里翻出来一件几乎没穿过的长款睡袍,披在肩上,走出了房间。


    客厅沙发上的何川还没有醒,林夏轻手轻脚的穿过客厅来到厨房,咖啡机的研磨声音太大,她怕吵醒何川,于是想找速溶咖啡。


    她有好久没喝过速溶咖啡了,当初买的不知道放在了哪里,垫着脚仰头在高处的储物柜小心翻找的时候,角落里的一只蜘蛛突然撞入眼帘,林夏吓了一跳,手一抖,碰掉了柜子里的咖啡杯,伴随着清脆的响声,碎片落了一地。


    林夏不禁又懊恼又难过,这是她特别喜欢的一只咖啡杯。


    弯腰捡拾碎片的时候,刀口更加疼了,她不由蹲在地上,稍稍喘口气。


    “怎么了?”


    林夏回头,看见站在厨房门口的何川,感觉很抱歉: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没关系,本来也是要醒的。”


    他的嗓音还带着些许晨起的沙哑低沉,面对林夏,他永远这样好脾气。


    看见地上的一片狼藉,他急忙上前伸手抱起了林夏:


    “受伤了吗?划破手了?”


    林夏摇了摇头:“抻了一下,肚子有点疼,没事儿。”


    “我来吧。”


    何川把她扶到了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接手了事故现场,他清理完了杯子的碎片之后,那只罪魁祸首的蜘蛛也慢悠悠的爬了出来,吊着蛛丝荡来荡去,看起来特别悠闲。


    林夏轻呼了一声,何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领神会:


    “是它吓到你了吧。”


    “我才不怕,只是它突然出现,这才吓了我一跳。”


    何川笑了笑没有说话,抽了一张抽纸把蜘蛛也一起处理掉了。


    见他不置可否,林夏忍不住为自己辩解:“真的,这几年我见得多了,已经完全不怕了,在深圳生活,你的房子不只是你自己的,必须要学会和这些小生物共处。”


    与卫生条件无关,就是环境湿热,太适合动物昆虫微生物生存了,哪里像东北,每年冬天零下几十度一冻,什么都死绝了。


    何川失笑:“被你这样一说,总感觉很可爱。”


    “可爱还是不可爱,当你有一天放在墙角刷完没干的鞋子里面长出了蘑菇,你就知道了。”


    善后结束,何川打开了咖啡机为两人煮咖啡,他也是咖啡因依赖患者,这几天两个人都快把一整袋咖啡豆喝光了。


    等待的时刻,何川也在林夏对面坐了下来,问道:


    “怎么起来得这么早?做噩梦了?”


    林夏闷闷应了一声。


    虽然这样承认下来,会显得她像个小孩子,不过深究起来,她这个噩梦做得,还不如小孩子呢。


    “你会经常做同一种噩梦吗?”林夏犹豫的问,“就是反反复复,隔一段时间就要做一遍那种?”


    “会的。”


    “是什么样的?”


    何川顿了顿,缓缓说:“我会梦见肚子很饿很饿,但是没有饭吃。”


    林夏愣了一下:“你小时候挨过饿吗?”


    “嗯,以前的时候,家里生活条件不太好。”何川反问,“你呢?你会梦见什么?”


    林夏老老实实的说:“梦见考试。”


    何川无奈:“这个我有时候也会,我想,这应该是很多人摆脱不掉的心理阴影吧。”


    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经历多少事,总会在梦里回到高压学生时代那个弱小无助的自己,不是上学没带作业,就是考试忘了复习。


    “我还要再加一样,”林夏叹了口气,“在考场上打翻颜料盒,或者忘记带画笔。”


    其实很多曾经觉得天塌了的大事,长大之后再看,也不过如此,无论是迟到,不及格,落榜,降级,复读,还是延毕,可当年太小,世界太窄,学习就是全部的一切,那种恐惧已经深入脑海,永远无法抹去了。


    “也许你这段时间太焦虑了。”


    何川理解林夏的心情,面对现状,他也同样焦躁不安着,做不到心平气和,无动于衷。


    “我原本,是打算在春节后换工作的,”林夏苦笑,“可是现在这种情况,恐怕一时半刻也找不到什么新工作了。”


    全世界都在居家办公,一切重要不重要的项目都停摆了。


    其实换工作这件事,她目前还没跟任何人说过,事情不确定下来之前她不喜欢张扬,万事皆有变数,可碰上这种百年难遇的大变故,未来渺茫,她还是忍不住和何川倾诉了。


    或许是因为,这几天日夜相对,两个人的关系在不知不觉间亲近了太多。


    又或许只是因为,他不是别人,是何川。


    他永远包容她,永远鼓励她,永远站在她这边。


    “为什么想换工作?”


    理由有很多,从总公司变成子公司了,不看好项目发展前景了,看不惯上司了,要好的同事都离职了但这些其实都是表面的借口,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最真实的原因是——


    “我不喜欢现在的工作。”


    “那你想换什么工作?”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也许不是不喜欢现在的工作,我只是不喜欢现在的状态。”林夏涩然道,“我最近很迷茫,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要什么了。”


    年少的时候,心比天高,总以为世界都在自己脚下,出名要趁早,三十岁太老,二十岁正好,未来一定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而今她已经29岁了,将近而立之年,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功成名就,曾经许下了豪言壮志一件也没有实现,只是这座城市里普普通通的一员,上班,工作,生活,淹没于人潮汹涌,庸庸碌碌,一事无成。


    “这很正常,人都会经历这个阶段的。”


    “你呢?你之前经历过吗?”


    “其实也是有的,”何川轻叹了一声,“刚工作的时候,发现很多事情和自己想象得不一样,会有一段迷茫期,但是我们可能不太一样。”


    林夏奇怪:“哪里不一样?”


    “我之所以会选择目前的专业以及工作,与其说是为了理想,倒不如说是为了现实,出于功利的目的,做出了利益最大化的选择,要说有多么热爱完全谈不上,假如当初我读的不是法律,是金融,是医学,结果和现在恐怕也没有区别。但是夏夏,你和我不同,你能走到今天,是因为热爱。”


    “如果你只是麻木的活着,只为衣食住行低级需求的满足,你不会有这些烦恼,你之所以痛苦,是因为热爱。”


    林夏不禁微微一愣,热爱啊


    是啊,她都几乎要忘记了,曾经的自己有多么热爱画画了。


    学素描刚从画石膏体转画静物的时候,她和明暗过渡死磕到底,废寝忘食,不眠不休,画板前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每次户外写生,无论烈日炎炎还是阴雨连绵,她都从不缺席,画到太阳下山也浑然不觉;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颜料盒时,她仔仔细细的排列颜色顺序,小心翼翼的往里面放颜料,宝贝得不得了;高二那年,在所有老师的劝说压迫之下,她仍是班主任面前据理力争,梗着脖子倔强的说,我就是要学画画。


    不是为了考学,不是为了就业,不是为了奖金绩效,不是为了数据销量,无关任何利益与金钱,世俗与前途,仅仅是因为,她爱着画画。爱着挥笔涂彩,在画纸上勾勒万物的感觉,那一瞬间,她就是纸上世界里的神。


    因为热血难凉,所以心有不甘,因为有梦未死,所以徘徊无措。


    可是理想与现实的差距究竟该如何弥补?月亮与六便士的矛盾到底要如何选择?


    林夏在内心天人交战,不只是此时此刻,还有这几个月,这几年来她面对最大的困惑,最深的纠结。


    最终,她缓缓吐出一


    口浊气,几乎是颤抖着给出了答案:


    “我必须画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


    只有挣扎着,反抗着,拼尽全力抵御着时代的浪潮,世俗的裹挟,努力坚持着自我,坚持着要走的那条路,才算真正的活着。


    何川微微一笑:


    “夏夏,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也很佩服你,由始至终,你这样纯粹而坚定,心无旁骛。你选得这条路,比我更远,也更艰难,这一次,我无法再给你建议了,如何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向,恐怕要靠你自己来慢慢摸索了。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只有我自己对人生的一点小经验。”


    “生活也许很糟糕,但不会一直糟糕下去,一切都会变好的,只是需要时间。”


    林夏不由也笑了:“我知道,现在我能做的,就是等待。”


    就像等待一朵花开,等待潮水漫涌,等待时间的流逝,给出一切迷雾答案,直到有朝一日,自己终于从困顿的迷雾中走出去,幡然醒悟,重获新生。


    第70章 克莱因(4)


    深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偶尔也是会有那么几天比较“冷”的所谓冬天,但是大部分时间还是虚张声势,天气预报一遍遍的说要降温,可温度计数字永远保持在25℃以上,热得让人想死,日子久了,就像“狼来了”的故事一样,喊得再大声也无人在意了。


    然而现在,狼真的来了。


    这一次的降温来势汹汹,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甚至一举冲破了深圳近五年来温度最低点。


    虽然这个最低点也有零上好几度,远远比不上东北的千里飘雪,滴水成冰,但是东北零上好几度的时候,室内有暖气,室外有棉衣棉裤帽子手套全副武装,而在深圳嘛


    何川坐在电脑前打字,很明显的感觉到冷风嗖嗖吹过,他回头,犹豫着开口:


    “夏夏,你家的窗户,是不是哪里漏了?”


    林夏穿着羽绒服,窝在沙发上,抱着平板电脑,根本不敢从衣袖里伸出手触碰屏幕,听见这话头不抬眼不睁,面无表情回答:


    “没有,深圳的房子就是这样。”


    是的,别的地方林夏不清楚,但深圳的房子就是像纸糊的一样。北方注重保暖,南方注重散热,再高级的公寓也是单薄的墙体,悬浮的窗框,总感觉踹一脚就出个洞的铁门。身在24楼,冷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和山顶上也没什么区别。


    这两天气温越来越低,林夏和何川已经用尽所有手段取暖了,奈何准备不足,装备有限,而隔离之中,又不能临时购买。如今何川披着被子,林夏把家里一切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了,还是冷得发抖,而且深圳的冷是湿冷,伴随着沉重的水汽钻进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里,刚洗完的衣服这回是彻底干不了了。


    没有暖气,那么空调呢?不好意思,这边绝大部分的空调只有制冷功能,不能制热。


    白天倒也还能凑合,难捱的是晚上,林夏家里总共只有两床被子,还都是很单薄的空调被,幸好还有一个热水袋,和一条电热毯,这是林夏当年在北京上学时的东西,自从带到深圳后一次没用过,现在终于要派上用场救命了。


    两个人像在野外露营一样分配了一下仅有的装备,最终决定热水袋归何川,电热毯归林夏。


    最倒霉的是家里的电水壶前几天还短路坏掉了,厨房中的锅具厨具种类十分有限,用雪平锅烧开了热水后,林夏和何川站在电磁炉前面面相觑。


    林夏提出疑问:“怎么往热水袋里灌?”


    雪平锅口宽,热水袋口细,滚烫的开水可不是闹着玩的。


    何川想了想:“有漏斗之类的东西吗?”


    “没有。”


    “实在不行的话,用勺子。”


    “那也太小了吧!”


    “有盛汤的大勺子吗?”


    “这个倒是有。”


    林夏翻找出来一只碗口大小的硅胶长柄勺递给何川,然后何川小心翼翼的用长柄勺从锅里舀出热水倒进热水袋里,两个人围着电磁炉,全神贯注,大气也不敢出。


    不知道舀了第几勺的时候,林夏突然噗嗤笑了一下,何川也再忍耐不住,跟着乐了起来。


    用勺子灌热水袋,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啊!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深更半夜的厨房里,一边冻得牙齿打颤,一边笑得前仰后合,彼此都觉得又荒诞又好玩。


    谁能想到这短短的十四天里会这样多灾多难.


    就这样对付熬过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起,林夏感觉自己喉咙又干又疼,非常难受。


    是昨晚电热毯功率开太大,燥热上火了吧?应该不是中招了吧?


    可是,万一呢?


    平常伤风感冒都不是大事,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一旦生病的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现在外面商家关业,感冒药全城脱销,医院是最危险的抗疫一线,谁也不敢靠近。一旦她的症状恶化,恐怕就会被怀疑是新冠,送去医院隔离,感染风险成倍激增。而一旦真的中招了,想到在网上看到的各种病例数据,死亡重症数据


    在床上呆滞的躺了半天,林夏脑海里闪过无数想法,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她应该去找何川老实交代一下自己的症状,还是为了避免传染给何川,从现在开始就不再出卧室门了?可他们两个朝夕相处这么多天,近距离接触那么多次,真有什么事也早就交叉感染多少遍了。


    等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磨磨蹭蹭的下床出门,打开房门之后,就看何川正背对着她站在洗手间的门口,连打了七八个喷嚏。


    用纸巾擦过鼻子后,何川转过身来,看见起床的林夏,向她打招呼:


    “早。”


    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一听就是鼻塞了


    林夏倒吸了一口冷气,彻底无法淡定了.


    电饭煲里咕嘟咕嘟煮着白粥,烤箱的倒计时嘀嗒作响,清晨的厨房里弥漫着早餐的香气。


    可现在已经无人顾得上吃饭了,餐桌前,林夏与何川相对而坐,神情严肃。


    何川冷静开口:“首先,我们要确定这是真的感染,还是普通伤风感冒。”


    林夏用手机搜索了一下:


    “新冠的症状主要是,发热、鼻塞、流涕、咽痛、咳嗽,我们现在已经占了好几项了。”


    “最主要的症状应该还是发热。”何川思考了一下,“有体温计吗?”


    “没有,”林夏摇头:“去年生病时不小心打碎了,一直忘了买新的。”


    何川无奈叹了口气:“把这个也加入你解除隔离后的购物清单上吧。”


    林夏有点不好意思:“知道了。”


    现在这个清单上已经有生抽、电水壶、棉拖鞋、加绒睡衣睡裤、新的咖啡杯、咖啡豆不隔离都不知道,自己家里原来缺这么多东西。


    也许因为这几年她在深圳始终没有落地生根的归属感,所以很少置办生活用品,万事从简,只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水平而已。


    “你感觉自己发烧吗?”


    林夏摸了摸额头,不是很确定:“有点热,但是也感觉有点冷。你呢?”


    何川做了同样的动作,但也没得出什么结论,毕竟现在屋里太冷,人的体感会有点错乱。


    林夏迟疑了一下,小声说:“自己摸自己的话,是不是试不出来啊”


    何川愣了愣:“确实。”


    两个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缓缓伸出了手,摸向了对方的额头。


    一只手凉,一只手热,肌肤相触,彼此都颤了一颤。


    如此简单的动作,只是为了测试体温而已,过去更亲密的行为他们不知道做过多少,可此时此刻这样单纯的肢体贴近,却让两颗心都不由自主跳得快了起来。


    林夏轻声问:“怎么样?”


    “感觉”何川笑了笑,“你的手好冰。”


    林夏松开了手,不由有些泄气,用手来测体温肯定也是不准的,她记得小时候生病的时候,爸妈都是用嘴唇来给她试发不发烧的,但现在这个肯定是不能说的了


    何川宽慰她:“应该只是普通的感冒伤风,毕竟我们已经在家里待了一周多了,如果不是这几天降温,也不会有这些症状。”


    “隔离的期限是十四天,说明病毒最长可以潜伏十四天,有可能正是这两天我们冻着了之后,诱发了病毒爆发,警报还不能解除。”林夏一本正经的分析。


    “可是,我们其实并没有和楼里的确诊病例有接触。”何川顿了顿,“不过之前我们都去了医院,也许在那里接触了什么人也说不定。”


    “是啊,现在病例遍地开花。”


    目前全国的情况都很严峻,深圳确诊人数已经破百,全省全国范围内更不用说,谁也不能保证之前遇见过的人不是病毒携带者,空气与接触传播,也许擦肩而过间,就已经中招了。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她下意识的征求着他的意见,在这一室一厅与世隔绝的公寓里,他们是命运共同体,只能依赖对方,也必须依赖对方。


    “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不确定是感冒还是新冠,我们先不要自己吓自己——”


    何川话没说完,又侧过头打了两个喷嚏,而后他重新转回头来,若无其事,冷静淡定的说:


    “等下午看看防护人员怎么说。”.


    每天从早上开始,防护人员会挨家挨户排查最新情况,询问症状,测量体温,公寓楼里人多,通常走到24层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一上午的时间里,林夏临时抱佛脚,喝了败火的苦瓜排骨汤,吃了伤风感冒药,裹着被子窝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拼命喝热水,希望促进体内新陈代谢,嗓子赶紧消肿。何川其实没有林夏这样焦虑,但他还是陪在了林夏身边,和她一起吃药喝水。


    到了下午,咽痛鼻塞的症状缓解多少不好说,反正厕所是没少上就是了,林夏家的马桶上本来就不太好使的冲水按钮终于彻底报废,不回弹了,等防护人员上门的时候,何川正在拿着钳子修马桶。


    例行问了几个基础问题后,开始测体温,测温枪悬浮在林夏额头前,那短短的零点几秒,仿佛末日审判一样漫长。


    滴——36.7℃


    何川是36.9℃


    稍微有点高,但也不算烧。


    防护人员有点警惕,哪怕隔着防护服口罩面罩也能看得出他的紧张:


    “还有其他症状吗?”


    “咽干,鼻塞,打喷嚏。”何川回答,“可能是这几天冻着了。”


    “哦,确实,这几天突然降温太冷了,”另一个防护人员也说,“楼里好几个人都有点伤风,搞得我们也很困扰。”


    两个防护人员商量了一下,觉得毕竟体温还在正常范围内,暂时应该没什么问题,在簿子上给两个人做了一下标记,临走时提醒他们注意保暖,症状严重了一定要及时通知他们。


    关上门后,林夏和何川对视一眼,由衷的松了一口气。


    没有发烧,这至少是一件好事。


    何川叮嘱林夏:“今天晚上你的电热毯功率可千万别开那么大了。”


    “嗯,我知道。”


    林夏低低应了一声,踌躇了半天,还是决定开口:


    “要不然,今天晚上你和我一起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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