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克莱因(5)


    林夏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现在非常时期,就算不是新冠,病倒了也不是一件好事,天气预报显示低温还会持续两三天,他们只有一张电热毯,一起分享是唯一的选择,如果热水袋也够用的话,何川现在就不会打着喷嚏流鼻涕了。


    何川也明白眼下的处境,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拒绝。


    提议明明是林夏自己提议的,可自从说完这句话后,她就开始觉得特别不好意思,不敢和何川说话,也不敢再和他对视,从客厅逃回了卧室,一会儿用数据板绘图,一会儿整理衣柜,一直装作很忙碌的样子。


    到了晚饭的时候,林夏一边吃饭,一边心不在焉想东想西,一边想,还要一边嫌弃自己的没出息,这不过都是权宜之计,只是为了取暖而已,都怪深圳这个破天气,冷静一点,不要太慌张了!


    正漫不经心的往嘴里扒饭粒的时候,她突然听见何川开口:


    “你喜欢小鸭子吗?”


    林夏一愣,茫然抬头:“什么?”


    “我说,你喜欢小鸭子吗?”


    “也没有不喜欢吧怎么了?”


    何川慢条斯理的说:“我以为你比较喜欢小鸭子,所以在学小鸭子吃饭一样,甩得四处都是。”


    林夏低头一看,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在桌上掉了好些饭粒,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脸一下子涨红了,心里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何川!”


    这个场景发生过吧?绝对发生过吧?


    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你的笑话合集这么多年都不更新吗?!


    何川如同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低声说:


    “夏夏,你不用烦恼,我在客厅睡就行,其实没有那么冷,挺一挺就过去了,你自己睡就好。”


    被他这样一逗,林夏尴尬的心情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她摇了摇头,语气认真的说:


    “不行,我们谁也不能受冻。”


    她刚做完手术,他切除过脾脏,他俩半斤八两,抵抗力都差,生不起大病。


    眼看何川还要再说什么,林夏抢先开口,斩钉截铁的说:


    “就这么定了,我是主人,我分配房间,你不准有异议。”


    何川愕然一瞬,而后轻轻的笑了,看向林夏的目光中带着温柔的无奈:


    “好,你是一家之主,你决定。”


    一家之主字面上的意思是没错,但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林夏连忙低头继续扒饭,以掩盖自己脸颊上的热烫,如果此时此刻给她检测体温的话,她相信体温枪一定会发出警报的.


    这几天受何川影响,林夏的作息时间规律了很多,早睡早起,没再熬夜,比上班的时候还健康,不到十点,两个人就相继洗漱准备睡觉了。


    何川先洗的澡,这样之后浴室里能暖和一点。


    换上睡衣之后,他坐在卧室的床上,静静的四处打量。


    从床单被罩,到墙上挂画,从床头柜上的夜灯,到桌上大大小小的摆件,样样都是可爱又精致,上面充满着卡通图案,米老鼠,唐老鸭,小熊小兔,嗯,还有他刚刚认识的小猫和乌龟。


    其实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出于尊重林夏的隐私,他从来没有走进过这间屋子,现在一看,完全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人随着年纪的增长,精力与能量都在减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太多,柴米油盐,功名利禄,再没有力气,也不屑于,分心维持一些无关利益的爱好,就这样渐渐变得平庸,变得麻木,变成了无趣而死板的大人。


    久别重逢,经年未见,何川心里又何曾没有忐忑不安,因为见得太多,岁月无声将一个人改变,因而变得胆怯犹豫,徘徊不前,害怕相见反而破坏记忆中最后的美好。


    然而林夏依然是那个林夏,尽管在他看不见的时光里有成长,有蜕变,可她骨子里仍然是那个赤诚单纯的少女,那是灵魂中的底色,隔世经年,璀璨如昔。


    他伸手摸了摸坐在床头上对他怒目而视的草莓熊,忍不住轻轻的笑了.


    林夏在何川之后进入了浴室,空气中蒸腾着的湿热水汽,挂在墙上的毛


    巾浴巾,置物架上的牙杯牙刷,无不明晃晃的告诉着她,就在片刻之前,他在这里,在这方狭小的淋浴间里,时间不同,空间重叠,交错而过,如此暧昧。


    这让她本来已经平复下来的内心,又开始纷乱了起来。


    小心避开腹上的刀口,她细致的冲洗沐浴,热水关闭的那一瞬间,她飞快的裹上了浴巾,留住身体上这份好不容易升起的热意。


    吹干头发,换好衣服,当她磨磨蹭蹭的回到卧室的时候,何川已经等待她很久了。


    他穿着藏蓝色的长款睡衣,靠坐在床头,正低头翻看着一份杂志,暖光的床头灯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那样温柔又那样静谧,仿佛是一幅油画,世上所有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不过如此。


    此情此景,就像是新婚的夫妻,或是亲密的情侣爱人一样,可除此之外,又有谁会同床共枕,这样亲密无间呢?


    刹那间,林夏不禁心跳加速,不敢迈步靠近了。


    听见声音,何川抬起头来,看向站在门口的林夏,冲她扬了扬手里的杂志,有些好奇的问:


    “去年的人气冠军最后谁是?”


    林夏一愣,走过去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一本正经看着的是自己放在桌上装饰用的三丽鸥草莓新闻。


    “呃玉桂狗?”


    “这又是谁?也是迪士尼的人物?”


    “不是,那是另外一大家子的事儿了。”


    林夏又无奈又好笑,心中的紧张之情倒是就此消弭了不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有意为之。


    “洗完了?”


    何川把杂志放在了床头柜上,抬头向她微微一笑:


    林夏低低应了一声,看着床上已经铺好的两床被褥,轻声问:


    “你要睡里侧,还是外侧?”


    “我都可以。”


    林夏想了想:“那我睡外面吧。”


    免得她要是想起夜还要跨过他什么的。


    分配好了位置后,两个人相继躺到了床上,何川把眼镜摘下放在枕旁,林夏关掉了床头的灯,一时间房间内漆黑静谧,只有一旁桌上并排充电的两个手机微微闪烁着光亮。


    林夏背对着何川,尽量将自己往床边缩。


    床是一米五宽的双人床,平常一个人睡的时候非常宽敞,可如今躺了两个人,就变得格外拥挤了。虽然盖着各自的被子,没有任何肢体相触,可身旁之人的存在感是如此清晰,呼吸声,心跳声,与自己同款的洗发水沐浴露的味道,丝丝缕缕的钻进耳中,鼻端。


    她的心头里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是何川,一会儿是新冠,隔离之前在医院那些天里遇见的每一个人每一张脸,都在她眼前闪过,她从医院回家的时候,洗手了吗?消毒了吗?脱下来到脏衣服洗干净了吗


    无数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让她迟迟无法入眠。


    电热毯温暖的热意从身下传来,烤得林夏浑身都在发烫,她忍不住伸手想去调试开关,今晚的热度可不能再开这么高了。


    然而黑暗之中,她摸索了好几下都一无所获,平常她都是放在头上方的,但今天是何川铺的床,有可能把电线和开关放在另一边了,于是她沿着电热毯的边缘一路摸了过去,终于摸到了电线。


    捋着电线找开关的时候,不自觉就往前倾,本就悬在床边的身子突然失去了平衡,她下意识轻呼了一声,眼看就要掉下床,突然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间,一股大力从手臂上传来,把她连人带被子都捞回了床上。


    “没事儿吧?”


    何川也一直没有睡,在她在床头摸来摸去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刚想开口提醒她,他把特意把开关放在了床头柜和床的夹缝中,却眼见她差点栽下去,幸好他及时伸手。


    林夏把脸埋在被子里,闷声说:


    “嗯,没事儿。”


    只不过,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罢了,太丢人了。


    他没收回手,她也没挣脱,他们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彼此隔着被子,近似拥抱。


    “怎么还不睡?”他轻声问。


    “睡不着。”


    “在想什么?”


    林夏吞咽了一下口水,感受到自己仍然肿痛干涩的咽喉,内心的恐惧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小声说:


    “何川,我有点害怕。”


    如果,他们半夜发起烧来怎么办?如果,到了明天他们的症状加重了怎么办?如果,他们真的感染了病毒怎么办?


    之前在网上,在新闻上,看到关于疫情的各种报道,虽然也有恐惧不安,但毕竟没有落到自己身上,还怀揣着三分事不关己的庆幸。可如今转眼之间,感染的风险已经降临到了他们头上,昨天她还在为着换工作的事情而烦恼,为着是否和旧爱复合而纠结,也许明天他们就都成为了新闻发布上一个冰冷的数字,几行简短的通报,淹没在铺天盖地的信息流中了。


    呼啸而过的大时代下,你我皆是蝼蚁,所有个人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都显得那样无力。


    谁也不能保证,谁也无法保证。


    林夏苦笑:“我是不是很没用?”


    这样脆弱,这样胆小,这样不堪一击。


    “不是的,夏夏,”何川收了收手臂,抱紧了她,低声说,“你没有没用,你已经很坚强了。”


    “我们是在和平年代下长大的一代人,没有经历过世界的动荡,社会的纷乱,从小到大所遇见最大的挫折,也不外乎是升学与就业,贫穷与孤独,仅仅关乎个人命运的困境而已。但现在的疫情,是全球范围内,全人类都要面临的灾难,人人束手无措,你觉得恐惧与无措,这都是很正常的。”


    他的声音还带着伤风的鼻音,黑暗中显得有些沉闷,可仍然给予了林夏无尽的力量。


    “不要憋在心里,说出来就好了。”


    此时此刻,林夏内心五味杂陈,她轻声说:


    “为什么你永远这样镇定自若,安之若素呢?我以为自己已经很成熟了,可到头来还是被你轻易的安慰了,我感觉有些不甘心。”


    也许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从十六岁初遇何川起,她就在依赖他,崇拜他,追赶着他的脚步吧,他们两个人之间存在着的,不仅是三岁的年龄差距,还有他的沉稳,他的自律,他的优秀,都让她羡慕又向往,这些年来,她这样焦虑彷徨,永远对现状不满,是不是也有几分对着想象中他的模样暗自较劲呢?


    “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冷静的,”何川叹了口气,“夏夏,其实我心里也有害怕,不只现在,还有过去许多的时刻。也许你并不知道,很多很多次,正是因为你的存在,因为想起了你,所以我才能咬牙撑下去。”


    “别想太多了,究竟是否感染,我们只能听天由命。是普通感冒当然很好,但如果真的是新冠,至少我们还在一起。”


    何川握住了林夏的手,低声说:“夏夏,别害怕,无论去医院还是集中隔离,我都陪你一起。”


    这一瞬间,林夏只觉得鼻子发酸,什么别的话也说不出来,只闷闷应了一声:


    “好,我们一起。”


    何川低头亲吻了她的发顶。


    “睡吧。”


    这一吻多么轻盈,像鹅毛柳絮,无声无息,这一吻多么沉重,满载着这么多年的思念与爱恋,等待与奔赴,沉默如山,寂静如海。


    这一吻也当真像是有魔力一样,此后林夏再也没有胡思乱想,心跳渐渐平复了下来,眼皮沉沉,很快进入了梦乡,就这样一觉到天明。


    第72章 克莱因(6)


    连续好几个早晨,林夏都是被冻醒的。电热毯有定时功能,


    她不敢通宵开启,每次都是定下几个小时,前半夜还好,后半夜电热毯自动关闭之后,不再发热,原有的热意渐渐散去,最终变成一片冰凉。


    可是今天,林夏是在一片温暖舒适的氛围中悠悠转醒的。


    睁开双眼,呆滞了几秒,回笼的五感知觉渐渐传递给大脑周围环境信息,林夏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何川的怀抱里。


    原本各自拥有的两床被子此时交叠盖在两人身上,有些局促,她几乎整个人都缩在了他的怀里,枕着他的手臂,贴在他的胸前,而何川单手穿过她的颈下,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腰间,两个人相对而卧,亲密得不能再亲密。


    看着眼前近在咫尺,双眸轻阖,神色恬淡似乎还在沉沉入眠的面孔,林夏不由屏住了呼吸。


    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会睡成这个样子?她明明记得,昨晚到最后,他们背对着彼此入睡的呀!她的睡相有那么差吗?应该没有吧?


    那么,难道说是何川半夜凑过来抱住她的吗?他梦游吗?还是故意的?


    林夏忍不住胡思乱想,越想脸上越热,总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如果这个早晨两个人就这么醒来,那该多尴尬!


    于是她缓缓伸手用两根指头揪住了何川搂在自己腰上那只手臂的袖口,小心翼翼的提起,试图在不惊醒他的情况下,离开他的怀抱。


    没想到她好不容易将他的手拎高一点点,一个声音突然从头上传来:


    “你醒了?”


    林夏整个人一僵,条件反射扔下了手里的东西,随即被落在身上的手臂砸得轻呼了一声。


    “怎么了?”


    林夏抬头,何川的脸与她近在咫尺,他的嗓音微微谙哑,神色中带着晨起的迷茫,彼此视线交错,呼吸相闻。


    “你一直醒着?”她问。


    他低低应了一声:“怕吵醒你,没敢动。”


    “我们,为什么你为什么”


    她支支吾吾的开口,他却明白了她的意思,很是无奈的说:


    “夏夏,是你自己半夜挤过来的。”


    “不可能!”


    林夏下意识的反驳,然而等她仔细一观察,却发现两个人确实是睡在床的里侧,准确的说是她和何川都枕在本来属于何川的枕头上,何川的后背贴上了墙壁,已经是退无可退了。


    而她隐隐约约的想起来,自己半夜确实觉得有些冷,下意识的冲身边的热源蹭了过去


    啊啊啊啊——


    等想明白前因后果之后,林夏的脸色瞬间爆红,再给她一个地缝吧,她要钻进去,一定要钻进去!


    她的心理活动清晰的写在了脸上,被何川看在了眼里,他没有点破她的尴尬,只是笑了笑,轻声问:


    “嗓子还疼吗?”


    听他这么一说,林夏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情来,她连忙吞咽了几下,仔细感受。


    “不疼了!没有昨天那么肿了!”她欣喜的说,“你呢?你的症状好转了吗?”


    看着林夏期待的目光,何川也顺着她意,吸了吸鼻子,告诉她:


    “我的鼻塞也好了,不堵了。”


    “那我们现在应该也没发烧吧?”


    说着她想要试试自己的体温,手伸到一半却在中途被何川握住了。


    他倾身过来,用唇贴在了她的额头,就像父母给年幼的孩子试探体温那样,温热湿润的肌肤相触,痒痒的。


    “嗯,不烧。”


    他这样告诉她。


    “太好了!”


    一时间,劫后余生的喜悦将两个人包裹,经历了一天一夜的恐惧之后,紧绷的神经一旦松弛,紧接着涌上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疲惫。


    此时此刻,他们还维持着彼此试探温度亲密的距离,眼神交错,呼吸相闻,许多言语似乎已经都不必说了,身体的本能已经给出了一切答案。


    不知道是谁先主动,或许也并没有区别,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人仅存的那几寸空间已经不复存在,唇齿相依,他们温柔的亲吻着,拥抱着,不断的向彼此索取,同时又把自己不断的奉献给对方。


    清晨的床上,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地点,尤其是对于这两个本就欲语还休,暧昧不明,刚刚过虚惊一场的男女来说,一切都在向着失控的方向脱缰而去。


    林夏的脑子已经是一片浆糊了,何川的亲吻与抚摸夺去了她仅存的理智与冷静,她不想再思考后果,也不想再权衡利弊,此时此刻,她只想在这场久违的亲昵之中就这样沉沦下去


    喵——


    “你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什么?”


    何川含糊反问了一句,却根本没有停下动作,林夏本来以为是自己幻听,可那若隐若现的叫声却是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清晰,仿佛近在耳边一样。


    “是猫!真的,有猫叫!”


    林夏用力将何川推离了自己,四目相对,彼此都是呼吸急促,脸色潮红,眼眸中还有未曾褪去的炽热与欲望。


    “呃,好像真的有猫,我去看看,好不好?”


    林夏有些不好意思,小小声说。


    何川的眉宇间划过一丝无奈,可他终究还是顺从了她的意愿,最后低头重重亲吻了一下她的双唇,在她耳边哑声说:


    “好,去吧。”


    在何川翻身让开之后,林夏匆匆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睡衣,起床下地,顺着猫叫的声音来到了窗边。


    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她打开窗,四处看了看,一无所获,毕竟这是二十多层的高楼,难道只是隔壁的猫叫吗?可是她总感觉声音越来越近了。


    片刻后,何川来到了林夏身后问:


    “找到了吗?”


    “没有啊,你看!在那里!”


    林夏突然发现了什么,指给何川,两个人一起望了过去,只见窗外斜下方,安置空调外机的平台上趴着一只小小的黑猫,叫声就是它发出来的。


    “是邻居家的吧?它怎么会跑到那里?”林夏很担心,“这么高的楼,它要是不小心摔下去怎么办?”


    猫咪的脖子上有颈圈,看起来是家猫不是野猫,林夏拍下了照片发到了公寓住户的群里,希望能帮它找到主人。


    可是等了好半天都没有人来认领,何川皱了皱眉:


    “这样不行,我们先把它救上来吧。”


    林夏家确实是离那处平台最近的窗户了,但仍然有一段距离,这么高的楼就算打了119,消防云梯恐怕也上不来。


    林夏为难:“怎么办?”


    何川想了想:“我们做一个吊篮放下去,把它吊上来吧。”


    “好办法!”


    于是两个人翻箱倒柜找工具,虽然没有篮子,但是有鞋盒,不过绳子就实在难找了,最后林夏只翻出来了一条健身用的跳绳,勉强能用。


    将跳绳和鞋盒绑起来做了一个简单的吊篮,怕小猫不肯上来,还在盒子里面放了一根香肠,两个人打开窗户,慢慢把吊篮放了下去。


    可惜跳绳还是有点短,放到了最低还够不到平台,小猫似乎看懂了他们的举动,喵喵喵叫得更急促了。


    何川说:“我探出身子试一试。”


    “能行吗?”


    林夏有些担心,这么高的楼实在危险,于是她蹲在地上,死死抱住何川的腿,生怕他掉下去。


    平台在斜下方,角度有些刁钻,何川一手扶着窗框,一手努力把吊篮游荡过去,尽力让自己不去往楼下看。


    一次又一次,终于有一次成功了,吊篮平稳的落在了平台上,藏在外机后面的小猫探出头观察了会儿,确定没有危险后,迈着优雅的脚步,灵巧的跳进了鞋盒里。


    林夏与何川看见这情形齐齐松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的拉起绳子,把吊篮收了回来。


    小猫应该是饿了,就这一会儿功夫已经把半根香肠吃完了,进屋之后,立马从鞋盒里跳出来,钻进了何川怀里,不停的蹭来蹭去,似乎深知是谁救了自己一样。


    何川并不嫌弃,只是温柔的抚摸了猫咪的小脑袋小下巴,眉梢眼角都是柔软的笑意:


    “吓坏了吧?怎么这么调皮,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了?”


    林夏望着这一人一猫,一颗心剧烈跳动着。


    眼前这一幕,仿佛穿越了时空,与多年前的画面重合,那个奋不顾身爬树救猫的白衣少年,就这样从她旧日的记忆深处鲜活生动的走了出来。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她少女时代一切懵懂爱情的开


    始,经过了那么多岁月,那么多时间,那么多遗憾与挣扎,那么多错过与分离,如同一颗深埋泥土中的种子,直到此刻,才终于破土而出,生根发芽,在枯萎与衰败之后,重新焕发着勃勃生机。


    南国长夏无冬,窗外冷风肆虐,可偏就这一刻,她的心田沐浴春风。


    隔世经年,仿若初见,何川依旧是那个何川.


    一个早上,林夏和何川自己没顾得上吃饭,一直在围着这只从天而降的小猫转,喂水喂食,检查伤病,还用救它回来的鞋盒,给它改装了一个简易猫窝。


    等再看手机的时候,林夏才发现有人在群里刷屏一样@她了一堆消息:


    【啊啊啊啊啊!是我家猫!】


    【它怎么跑到外面去了?!我明明关窗户了!!!】


    【它现在怎么样?还在那里吗?】


    【求求来个好心人救救我家啾啾吧!!!】


    林夏赶紧和他私信,原来对方是住在23楼的一位小哥,过年回了老家,本来他拜托了朋友上门帮他喂猫,没想到突如其来的封锁导致外人不能进公寓了,而他在老家也被隔离,一时半刻回不来。幸好家里粮水充足,还有监控实时查看,勉强还能撑一段日子。今早起来他满屋子都没找到猫,看了群聊天里林夏发的消息这才发现自家猫竟然跳窗越狱了。


    小哥对林夏和何川千恩万谢,恳求两个人暂时帮他照顾一下猫,期间他会支付费用,等解封之后,他立马就会把猫接回去。


    林夏和何川答应了他的请求,拒绝了费用,只不过两个人实在都没有养猫的经验,向他咨询了很多注意事项,以及这只猫平时的习惯性情,以免出现差错。


    “原来你叫啾啾啊!”


    林夏笑眯眯的抚摸着正在自己低头舔毛的小猫,


    “难道你不是喵喵叫,是啾啾叫的吗?”


    喵——


    猫咪抽空抬头瞥了她一眼,算是用行动回答了她的问题。


    啾啾是一只皮毛纯黑的英短,有着琥珀色的漂亮眼珠,目前只有8个月大,还是小朋友,人前比较高冷,主人不在家时反而比较活波,好奇心很重,也很机灵,平常就常徘徊在窗边,对天空飞鸟跃跃欲试,吓得他主人从来不敢开窗户。没想到这次不知道怎么叫它打开了窗户,还破开了纱窗,一举跳到平台上,却是笨蛋到不敢再跳回去了,这才被困在了那里。


    “看来这几天我们家也要锁上窗户了,可不能让它再往外跳。”


    林夏忧心忡忡的对身边的何川说,两个人正并排蹲在猫窝前看啾啾舔完毛,抻了懒腰打算睡觉呢。


    何川轻轻一愣,眼眸中划过笑意:


    “好。”


    她那样脱口而出“我们家”,其中的自然而然,顺理成章,恐怕连自己都没意识到。


    突然间,门外的铃声突然响了,何川起身去开门。


    这个时间点,两个人都以为是防护人员来了,没想到开门之后,门外站着的是一个戴着口罩的陌生女人,她拎着一个巨大的保温瓶,头也不抬就要往屋里冲——


    “你不说你没被封在楼里吗?害得我每天煲的汤都只能自己喝,这几天胖了好几斤,知道你在家我早来找你了欸?你是哪位啊?我走错门了吗?”


    林夏听见熟悉得声音匆匆赶了过来,只见温茜茜和何川僵持在门口,两个人面面相觑,而温茜茜看到从后面出现的林夏,整个人更为震惊了,口罩外露出的双眼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林夏不禁扶额叹息,眼下这个复杂的情况,她到底要怎么跟温茜茜解释?


    第73章 克莱因(7)


    温茜茜过年时也回家了,但由于她和男友分了手,在家没待两天就和催婚的父母吵了起来,初三连夜回了深圳,就这么倒霉的被封在了公寓。


    林夏知道温茜茜在家,可是她和何川这种阴差阳错的情况实在不好和她解释,所以一开始她就和温茜茜说封楼时自己还没出院,这段时间会去朋友家里住。直到今天早上,林夏在住户群里为啾啾找主人,温茜茜这才知道林夏原来也在家。


    “老实交代吧,这是怎么回事啊?”


    卧室里,温茜茜好整以暇的“审问”林夏。


    林夏心虚气短,支支吾吾的交代:


    “就是,一个朋友,本来送我出院回家,没想到被隔在这边了,那我也不能让他睡走廊不是”


    “一个朋友?切,真只是朋友的话,你之前骗我干嘛呀?”


    温茜茜显然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那你想听什么呀?”林夏有些无奈。


    “什么时候认识的?发展到哪一步了?他看起来挺不错啊,哪里人啊?多大年纪了?做什么工作的?”


    倒也不是温茜茜多八卦,她和林夏虽然同届,但比林夏大两岁,一直把她当妹妹的,这些年来林夏都是恋爱绝缘体,这回身边突然出现了这么亲密的异性,她当然得帮着把把关。


    林夏老老实实的回答:“算是我老乡吧,比我大三岁,在外所做律师,认识的话我们已经认识很多很多年了。”


    温茜茜有点纳闷,扭头仔细瞅了瞅门外客厅正在喂猫的何川,突然福至心灵:


    “他就是传说中的何川?”


    林夏一僵,没有否认,轻轻点了点头。


    温茜茜当然听过何川的名字,当年林夏和男朋友异国恋的事情震惊过周围不少人,而他们分手的经过,身为最亲近的舍友,她也是略知一二的。


    “他怎么你还你们,你们这可真是唉——”


    温茜茜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问题要好好审问林夏,可此时此刻却突然都问不出来了,只剩一声复杂的叹息。


    “汤你留着喝吧,等隔离结束之后我们再好好聊一聊。”


    温茜茜扔下这句话,然后就打算离开了,临走时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我这几天在家里闲着没事儿收拾屋子来着,突然找到了这个,你记不记得大三那年我们去云南做社会实践,我卡满了,你借我你的?那之后我竟然一直都忘还你了,你也忘管我要了。喏,现在物归原主!”


    林夏低头,只见温茜茜掌心静静躺着一枚蓝色的储存卡,很有年代感,熟悉又陌生,似乎确实曾经属于过她。记忆深处的一角有所松动,有几个零星的片段划过脑海,林夏终于想起了这段往事,接过来点了点头:


    “谢谢。”.


    林夏当年的数码相机早就淘汰了,手边又没有读卡器,一时间不知道拿这张读卡器怎么办,何川告诉她:


    “我的笔记本电脑可以直接插记忆卡,你要试试吗?”


    “嗯,看看吧,我都忘了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了。”


    于是两个人一起打开了电脑,插入储存卡,少许等待过后,点开了图标。


    如同一枚打开回忆的钥匙,旧日时光就这样猝不及防的跃入眼帘。


    粗略翻看一下,大多是林夏上大学时拍的一些照片,非常有年代感的发型与穿着,现在看来是有些过时了,可青涩年少的气息,与青春飞扬的神采却是再也无法复制的。


    林夏以为这些年自己外貌上没有太多变化,可如今一回看,到底还是变了。说沧桑衰老还太早,但确实能真切感觉到时光流逝给一个


    人眼底带来的痕迹。


    她有点不好意思:“别看了。”


    何川却是笑着说:“我想看看。”


    那些年天各一方,他错过了太多她的人生,如今哪怕能找回曾经零星半点的时光碎片,他都觉得欣喜。


    林夏拗不过,只好随他意,看着看着,很多学生时代的回忆也涌现在脑海。


    “这是什么时候的?”


    “这是大二暑假,英语夏令营,这是我们外教老师,好像是华盛顿大学的学生来着。”


    “这个呢?”


    “这是练习合唱的时候,我们学校每年一二九都举行合唱比赛,那年我们美院还得奖了呢!”


    “这张你当时发给过我,早上跑操是吧?”


    “是啊,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嘛,当年这个晨跑打卡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这是在云南吗?”


    “嗯,大三的时候我们去瑞丽做社会实践,考察当地翡翠工艺,说是考察,其实就是四处玩,是陶瓷系的同学组织的,还差一个人,就拉我去了。天啊,当时我怎么晒得这么黑,配这件衣服好难看!”


    镜头里二十岁出头的林夏穿了一件色彩鲜艳的傣族服饰,长发全部在头上盘了起来,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鬓边戴了一朵鸡蛋花,在瑞丽灿烂的阳光下,青春靓丽,无限美好。


    何川的视线在这张照片上久久停留,不舍离去,那个时候他们应该刚刚分开没过多久,她虽然笑着,眼底里却有化不开的忧伤离愁。


    “不会,我觉得很漂亮。”


    林夏没察觉到身后何川的细微情绪波动,只是顾自向下翻着照片,给他继续讲解着:


    “这是在国门,这是在集市,这是我们晚上去吃烧烤”


    “这个是谁?”何川手上动了一下,移动了鼠标过去,“他是任子健?”


    “是啊,你怎么知道?”


    林夏很惊奇,她当初自然跟他提过这个名字,但是他们完全没见过,而且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记得这个人。


    “只是随便猜的,我记得当初你们是好朋友。”何川顿了顿,不动声色的问道,“他现在在哪里?你们还有联系吗?”


    “他在广美当老师,偶尔有联系,年前他结婚时我去随过礼。”林夏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何川笑了笑。


    何川之所以认出这个人,是因为连续好几张照片里,都是林夏在看镜头,这个男生在看她,当年她和他讲起这个朋友的时候,他就能察觉到对方对林夏的心思了。可当年他没有点破,如今更不会再提醒,他也有属于一个男人的寻常私心。


    照片是按照名称排列的,名称又是按照时间顺序自动生成的,存储卡就是这次云南之行林夏借给温茜茜的,本来看到这里,后面应该就没有了,林夏随手多点了两下鼠标,屏幕上突然跳出了一张意料之外的照片。


    那是维多利亚港湾的夜景,人来人往,灯火璀璨,一对情侣手牵着手,肩靠着肩,对着镜头笑得羞涩又灿烂,他们那么年轻,那么相爱,浑然不知日后即将到来的命运波澜,地覆天翻。


    数码相机拍下来的照片总是带着日期水印,而屏幕前的林夏与何川,根本不需要看就知道时间。


    2011年的香港,世界末日来临前最后一个夏天,曾经他与她最相爱的那一年。这是他们人生的分水岭,此后山高水远,他们分开了那么多年。


    两个人不约而同愣怔,谁也没有再动作,谁也没有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夏缓缓回过神来,喃喃道:


    “原来,这些照片在这里啊”


    她点击缩略图,向下翻动浏览,果然后面所有的照片都属于那一次香港之行,快门定格的瞬间,都是他与她。星光大道,半山扶梯,重庆大厦,迪士尼公园随着屏幕上照片的滚动,昔年泛旧的回忆也一点点鲜活了过来。


    当时她整理过一次电脑内存,临时把这些照片存在了这张卡里,然后借给了温茜茜,自己竟然全部都忘了。那之后她四处找了很久很久,还以为是自己弄丢了。


    林夏涩然开口:“其实那段时间,有很多东西我都找不回来了。”


    她的Q、Q账号被盗了,MP3坏掉了,手机丢了,MSN关闭了,聊天记录全部被清除了,连他送给她的平安扣,都在某一次骑单车被迎面而来的电瓶车撞摔倒后,线断了,珠子散了一地,她不顾自己身上的擦伤在绿化草坪里找了很久很久,才勉强找回来几颗,最后她攥着那几颗仅剩的碧玺珠蹲在路边放声大哭,人来人往,无不侧目,谁也不知道她真正失去了什么。


    大三到大四,那段时间,是她状态最糟糕的两年,人处在低谷的时候,真是事事都倒霉,倒霉久了,巧合多了,就忍不住开始质疑,质疑自己,质疑命运,质疑是不是冥冥之中真有天定。这一桩桩一件件,连个念想都不给她留,似乎都是老天爷在暗示,要让他们了断。


    “不是的,夏夏。”


    何川低声说,“平安扣是在为你挡劫,珠链断了,但你还完好,这就够了。况且那些不过都是死物,是感情的寄托,却代表不了内心真正的情感,至少有一样东西,你从来都没有失去过。”


    林夏一愣,只见他从电脑桌上一旁放着的杂物里拿起钱夹,那是他一直随身携带着的,这些天她见过好几次了。


    电子支付盛行,纸币几乎被淘汰,所有银行卡会员卡也都电子化,一只手机搞定所有,这年头再也没有人用钱夹了。


    而他打开这只不合时宜的钱夹,里面也确实空空如也,没有任何钱与卡,只在本该放照片的透明夹层里静静躺着一枚戒指,细窄银圈,朴素简约,因天长日久的佩戴而氧化变黑,纵使多次清洗,仍有时间的痕迹,随着他拿起来的动作,指尖轻拨,戒圈上的米老鼠图样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这一刹那,林夏整个人都僵住了。


    “为什么?”


    她心中又酸又涩,连声音都不自觉微微哽咽。


    我们,已经分开了,为什么你要留着这枚幼稚可笑的戒指这么多年,又为什么在回来以后故意把它藏在钱夹里,不让我看见?


    多么欲盖弥彰,多么掩耳盗铃,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怜。


    “因为,我是一个胆小鬼,有很多事情,我都不敢让你知道。”


    何川低声一叹,“夏夏,其实最开始我告诉你,我之所以选择回国,选择欧文,是因为国外晋升渠道受限,这不是假话,但这并不是我回国的最主要原因。”


    林夏心中隐隐浮现一种可能,她有所预感,却不敢肯定,胆怯又犹豫的问道:


    “那主要原因是什么?”


    “是你。”


    他定定的望着他,目光那样温柔,又那样哀伤:


    “夏夏,我这次回国,是为了你。”


    第74章 克莱因(8)


    人在线性时间之中,每天过着机械而重复的日子,一日三餐,工作休息,日升日落,按部就班,经常会感觉不到时间本身的流逝,几百天与几千天,千篇一律,眨眼而过,没有任何差别。


    在林夏说“我们暂时不要再联系”之后,何川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去想这句话背后真正的意义,那时他每天都很忙,忙着考试,忙着实习,忙着打工赚钱,一分钟恨不


    得掰成两半来过,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真的这样忙,还是故意让自己置身于这些杂事之中,没有时间去思索其他。


    等他终于完成了LPC考试,通过了律师牌照的第一阶段,与此同时,也赚到了足够数额的存款,解脱了自己当时的某个困境之后,回过神来,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的时间。


    这一年里,手机里置顶的那个联系人没有一条信息发送过来,被他设置为特殊铃声的那个来电也再没响起。


    他开始惶恐,开始焦虑,她为什么一直不找他?她不是说,暂时不联系吗?他固执得认为这并不是分手诀别,不过是像当年高考之前,她为了不让自己分心而做出的疏远一样,他们各自忙碌,各自努力,心有灵犀,等熬过来这段艰难时间,他们就会和好如初,仿佛从来不曾分离。


    可是,为什么至今为止,她还不联系他?


    友人嘲笑他的天真傻气,“暂时不联系”不过是一种委婉的道别语,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怎么连这点暗示都听不出来?非要撕破脸皮,歇斯底里,把分手闹得那么难看吗?如今时过境迁,谁还会在原地等待,如果她真的如你所说那样漂亮优秀,身边自然不乏追求者,哪里会有空窗期,你现在去联系,只会弄得彼此尴尬,毁掉你们在对方心里最后的念想。事已至此,你也该尽快走出来,去追求新生活吧。初恋从来没有天长地久,以后你会发现,年少的爱情,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什么都不是。


    一个人这样说,他不在意,一百个人这样说,他嗤之以鼻,但当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全世界都这样告诉他,没有人再能无动于衷。尤其是,律师其实是一个接触人性最黑暗面的职业,在金钱和利益面前,感情一文不值,他遇见了越来越多人,经历了越来越多事,看过越来越多的悲欢离合,聚散分离,那么多相爱的人走到穷途末路,那么多海誓山盟的男女最终成了怨侣,他也开始怀疑,世界上真的有天长地久,永不分离吗?


    他从来都不是多么自信,多么勇敢,多么一往无前不怕受伤的人,他只是一直都把自己的怯懦与脆弱伪装起来罢了。那段时间,他开始失眠,焦虑,甚至出现幻觉,总能听见手机响起的声音,整夜整夜做噩梦,梦见自己鼓起勇气去找她,可她早已挽着别人的手,莫名其妙的看着自己,仿佛在说,我们不是早分手了吗?


    那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日子,每天每天只能依靠外物来麻痹自己,缓解痛苦,他开始频繁吃安眠药,服用镇定剂,昼夜颠倒,昏天黑地,人差点废掉,最后不得不请心理医生和药物治疗来干预。


    医生让他忘记让自己痛苦的根源。


    他说忘不掉。


    ——那就放下。


    ——也放不下。


    ——那就暂时别想了。


    ——暂时?


    ——是的,暂时,什么时候,等你能坦然接受一切的时候,再重新面对吧。


    temporarily,暂时,姑且,眼下。


    他被这个词迷惑住了。


    或许人的本性就是如此,会习惯性的逃避,屈就于眼前的苟安,那是大脑的生理保护机制,因为痛苦到了极致,会心碎而死。


    那之后,他花了很长时间戒掉了药物依赖,把自己完全沉浸在工作之中,用一个又一个的案件,一场又一场的庭审将生活全部填满,没有空闲痛苦,没有时间心碎,闷头向前,如同和什么赛跑一般。


    他心里默默想着,等一等,再等一等,等他终于功成名就,有资格重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他会回去找她。


    可这个期限又是多久呢?功成名就的标准是什么呢?没人知道。


    一不留神,就又是许多年过去。


    这一年年初,他陪一个重要客户在阿尔卑斯山滑雪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安全带脱扣,他从简易缆车上摔了下来,所幸防护措施良好,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轻微脑震荡,海马体亦或是杏仁核因此出了点小问题。去到医院检查,所有项目做了一遍,什么也没查出来,医生只是让他回家休息。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所有的记忆在他脑海里是完全混乱的,过去与现在,原因与结果,顺序颠倒,混乱不堪,仿佛一脚踏进了其他高维度世界的非线性时间里,年月日,时分秒,一切计量单位统统失去了意义。他连自己身份都搞不清楚,上一刻他还记得正在香港读书,下一刻就想起自己应该赶紧准备明天的听证会,前一秒还在疑惑自己怎么从望春到了伦敦,后一秒就哭着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真像村里人说得一样,丢下他不管了。


    无论如何,他在英国,名校毕业,银圈律所,年薪百万,他实现了从几岁十几岁就憧憬的梦想,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只除了一点——


    夏夏在哪里?她不在他身边。


    他问遍了周围所有的人,朋友,同事,上司,邻居,他们对此豪不知情,他拼命拨打她过去的号码,只得到了一遍遍空号的回应,MSN、□□、邮箱一切现代化的手段都联系不到她,他不知道她在读书,还是在工作,在北京,还是在望春,他连她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都不知道。


    仿佛那只是他的幻觉,在过去他学业最艰难,生活最痛苦的时候,他的大脑编造出来的一个女孩子,像森林精灵一样闯进了他的生命,陪伴他,关心他,支持他,理解他,却也随着他越走越远,他的人生越来越步入正轨,而渐渐的消失了,消失在晨雾中,消失在夕阳里,再也找不到了。


    可他看着自己手上戴着的那枚不知道被清洗多少次早已失去光泽的银色戒指,知道这不是幻觉,所有的一切都真实发生过,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这一荒诞的闹剧持续了差不多一周左右,他的记忆终于慢慢回笼,他渐渐想起来这些年来发生的一切,时间与空间恢复了秩序,原因和结果也再次变得清晰,他终于从异度空间回到了地球。


    在全部记忆都捋顺的那天晚上,他坐在自己公寓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郊外的星空与月亮,直到天明。


    有些路,只有走过了才知道是错。


    有些选择,只有做出了才知道后悔。


    他悲哀的明白了一个事实,这些年来他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只不过,他把那个自己最心爱的姑娘亲手弄丢了。


    【年轻时,我们曾经相爱却浑然不知


    随一匹幼马漫游在俄罗斯的腹地


    又或者共眠一舸听清朝的雨


    或者一无所有,浑忘了所谓家国旧事


    在薄雾的清晨收掇湿重的桑叶


    随口唱出未来


    你记得吗?你曾感谢过命运吗?


    年轻时,我们曾经相爱却浑然不知


    嘴唇相碰却以为在亲吻时光的骨灰】


    “谭之舟不清楚你的近况,他只知道你在深圳,在MT。恰巧这时候欧文要成立深圳代表处,戴生向我抛来了橄榄枝,我和他详谈过一次,发现筹建中的律所选址,其中有一处,就在MT楼下,我开始相信这是上天冥冥中的暗示,一切都在指引着我,该回来了。”


    何川自嘲一笑:“我曾在梦里一万次幻想过和你重逢的场景,想象着你变成了什么模样,过得好不好,在深圳还习惯吗,结婚了吗,恋爱了吗,他对你有比我好吗?可当真见到你的那一瞬间,我什么也问不出来,我只想抱着你一万次的说,夏夏,对不起,当初我不该丢下你。”


    “这些年来,我走得太远,断得太狠,没有过去,也没有家了,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奢求你的原谅,没有资格妄想我们能回到当初,重归于好。我只是,想看看你,想确认你还存在着,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这对于我来说很重要。当隔世经年我回到祖国,当我踏上这片土地,我自己会骗自己,我不是游子,是归人,我有你的身边可以回去。”


    他将那枚戒指递到林夏的面前,一字一句的说:


    “夏夏,这一次由你来决定,我该是去是留。”


    他的语言极尽克制,好似把一切抉择都交给了她,可他的眼神早已出卖了自己,他在恳求她,恳求她让他留下来,留在中国,留在她身边。


    当林夏听完何川这一番话时,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原来,这些年来念念不忘的不只是她一个人,画地为牢的也不只是她一个人,口是心非的不只是她一个人,犹豫胆怯的也不只是


    她一个人,七年时光,虽然相隔千里,但他与她的心境竟是这样的相仿。


    泪水朦胧间,她垂眸望着眼前这枚戒指,曾经,这是他们热恋的见证,定情的信物,永爱的承诺,而现在,它承载着更多。


    他们早不再是天真无忧的小孩子了,离开象牙塔多年,成年人的世界初窥门径,规则也已经心知肚明,在这个物欲横流喧嚣浮躁的的社会里,利益至上,效率第一,早已经没有真心真情。他们打断你的傲骨,磨去你的棱角,冷落你的热血,敲碎你的膝盖,逼你变成一个合格的大人,我们反抗过,挣扎过,嘶吼过,坚持过,可到头来还是被同化,被驯服,被压制,被奴役,最终亲手杀死曾经少年的自己,成为一具麻木平庸的行尸走肉,按部就班,结婚生子,穿衣吃饭,等待百年大限,终于入土为安。


    此时此刻的林夏,毕业第四年,工作第三年,30岁大关即将来临之前,她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扪心自问——


    你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你还能想起十六岁那年的心动吗?你还相信爱情吗?你还相信理想吗?你还有勇气付出,有胆量接受吗?你还敢受伤吗?你还敢重新开始吗?你还敢听从内心的声音,愿意选择一份,与利益算计无关,与升职加薪无关,倾其所有,却有可能一败涂地的坚持吗?


    何川一直在屏息等待着,等待林夏的回答,也是等待自己最终的人生审判。


    然而林夏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过那枚戒指,她缓缓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起身去了卧室。


    片刻后再出来时,她把手里拿着的东西示意何川看。


    那是一个透明的密封袋,里面装满了干燥剂,而干燥剂得中间是一枚如此眼熟的戒指,银制戒圈,水钻镶嵌的米妮图案,和何川手中的这枚,如此成双成对。


    “不是我不想戴的,只是我胖了一点点,手指的粗细好明显,小了一点点,就戴不了了。”


    林夏看着彼此手中这两只久别重逢的戒指,轻笑了笑,


    “我刚来这边的时候,没有经验,木制的八音盒就随便放在桌上,后来发霉长毛,惨不忍睹,只好扔掉了。”


    “深圳在古代是岭南流放之地,很热很潮,动不动就要去火除湿,蚊虫鼠蚁,瘴气横生,对北方人来说,实在不是一个宜居城市。但同时它也这样热情蓬勃,包容多元,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和许许多多追梦的年轻人。”


    “我暂时没有去别处的打算。”


    “那么,你准备好,和我一起留在这座城市了吗?”


    就放纵这一次吧,就任性这一次吧,哪怕日后粉身碎骨,天塌地陷,她还是想要紧紧抓住眼前的这缕温暖,这个她爱了这么多年,也念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啊!


    世界疫情肆虐,病毒横行,也许明天走出这个门后他们就要面临死亡,生命的最后一刻,难道你我还要带着遗憾离开人间吗?


    去爱吧!像不曾受过伤一样!


    生活吧!像今天是末日一样!


    这一瞬间,何川只觉得有一股热烈的暖流涌上心头,烫得他眼眶酸软,仿佛自己这些年来所有的漂泊都有了归宿,所有的痛苦都有了慰籍,所有的追逐与寻觅,其实都只是为了这一刻,为了她的原谅与收留。


    自此,他心里那个迷失的少年,那个早已被他抛弃的自己,终得重获新生,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准备好了。”


    他伸手将林夏拉进了怀中,虔诚的轻吻着她的发顶,近乎颤抖的开口:


    “夏夏,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好——”


    两个人之间压抑了许久,逃避了许久的感情,在这一瞬间终于爆发出来,如烈火燎原般一发不可收拾,排山倒海,铺天盖地,将他们所有的□□与意识都淹没。


    他们紧紧的拥抱,缠绵的亲吻,唇齿相依,不肯离开彼此一分一秒。


    林夏只觉得自己身体一轻,却是被何川将整个人都抱了起来,穿过卧室的门,倒在了那张他们清晨相拥醒来的床上,去完成他们不久前刚刚被打断的事。


    热情的深吻,肌肤的贴近,久违的触碰,让两个人都不自觉战栗,灵魂深处曾经亲密无间的记忆渐渐苏醒,熟悉又陌生。


    拖鞋已经掉落在地上,睡衣也已经剥落在腰间,坦诚相对,头晕目眩,可是意乱情迷的最紧要关头,林夏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句徘徊在心中许久的话,她知道煞风景,知道不合时宜,但仍然固执的想问:


    “你这些年你、你有没有”


    可话没问完,自己就先哽咽了。


    何川闻言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她,本是沾染了炽热情欲的双眸,渐渐变得温柔,变得怜惜,变得宠溺与欣然。


    他低头亲吻她的嘴角与脸颊,嘶哑着嗓音低声说:


    “没有,只有你。”


    “夏夏,我答应过你,我不喜欢别人,只喜欢你。”


    刹那间,林夏眼中隐忍了许久的泪水就这样汹涌而下,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是感动,是释然,是不可置信,是恍然大悟。


    她紧紧抱住面前的人,带着哭腔一字一句的说:


    “我也是,何川,我也是,我不喜欢别人,我只喜欢你”


    世界上怎么会有他们这样的人呢?怎么有这样的一个的她,又有这样的一个他呢?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林夏一直觉得,她之所以会和何川相爱,一切缘起于十六岁小林场那个夏天,因为太过美好,所以隔世经年也念念不忘,究其本源,却也不过是特殊时间特殊地点特殊环境下的一种巧合,恰巧是她与他,换了别人,或许也会情生意动。


    然而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一切都不是偶然,不是巧合,必须得是十六岁的林夏,也必须得是十九岁的何川,他们在彼此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认定了一个人,一件事,就是一辈子。


    过去曾有那样多决定命运的瞬间,他们一同面对,不管承认与否,未来如何,他们都是彼此人生路上很重要的存在,任何人都无法取代。


    所谓soulmate,灵魂伴侣。


    多么庆幸,今生今世,他们彼此相遇。


    第75章 克莱因(9)


    林夏在一个寻常无比的早晨醒来,没有闹钟,没有响铃,自然而然的转醒,昨夜也许做梦了,也许没有,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残影,不是噩梦,也不美梦,她只觉得自己的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起床,穿衣,下地,穿上拖鞋,站起身的一瞬间,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站在原地呆愣了一会儿,她出了卧室,顺着悉悉索索的细小声响穿过客厅,来到了洗手间。


    只见何川蹲在洗手池下面打开的储物柜前,把头伸了进去,手里拿着开着照明的手机,正查看些什么,啾啾乖巧的坐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摇摆着尾巴。


    “你在干什么?”


    听见声音,何川与啾啾同时回头看了过来,一人一猫的动作同步,相似度极高,让人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好像是水管漏了,但是还没找到出水点在哪里。”


    何川皱了皱眉:


    “之前家里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吗?”


    此时此刻,房间里处处都是水渍,墙壁上,地板上,桌子上,椅子上,连啾啾本来蓬松的皮毛都变得潮湿了起来,没精打采的耷拉的下去,看上去整只猫小了一圈。


    林夏沉默了片刻,慢吞吞的开口:


    “不是漏水,是回南天来了。”


    回南天,是南方地区一种特有的天气现象,每当气温迅速回暖,湿度猛烈回升的时候,就会发生返潮,暖湿气流在冰冷物体表面凝结,生成水珠,一夜之间,全世界都变得湿漉漉的。


    眼见面前一人一猫表情茫然,何川鼻尖上还带着不知从哪里蹭上了灰尘,却浑然不觉


    ,林夏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发自内心的大笑了起来。


    七年以前,他们的感情无疾而终,没有误会,没有怨恨,没有背叛,也没有遗忘,仍然相爱,仍然挂念,只是一不留神,走散在了人生的迷雾中。


    而七年之后,他们的重逢与和好,也不需要什么歇斯底里,哭天抢地,只需要这样一个平平淡淡的早晨,这样一幅司空见惯的画面,他为着家里的漏水而烦恼,她想着去年买的除湿器放在了哪里,黑色的猫咪迈着优雅的步伐,从湿漉漉的地面嫌弃的走过。


    如此,就够了。


    寒风已经过去,深圳的春天终于来了.


    随着回南天的到来,历时两周的隔离生活也接近尾声了


    据说坚持21的天重复,可以养成一个习惯。何川与林夏,他们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迫侵入了对方的生活,从不适应到适应,似乎也只是花了十几天的时间。


    一开始的时候,两个人的作息很不同步,何川每天做早饭,林夏不好意思懒床,每天尽量早睡早起,而何川也看出来了林夏的为难,不动声色的把三餐的时间都往后移了一些,渐渐的,他们的步调终于能够保持一致,当他们第一次坐在餐桌前,在窗外晨曦的映照下,共同吃早餐的时候,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由狭窄居家空间引发的不协调,也在不知不觉间被习惯,被接纳,何川从客厅搬到了卧室,再没有了回避的必要,许多尴尬与别扭也就不复存在了。厨房里转身之间的磕碰,他们从相视苦笑,到习以为常,再到后来已经总结出了经验,对彼此的下一个动作及时产生了预判,何川刚一关火菜出锅,林夏就递过去了盘子,林夏垫脚开柜门,何川就准确找到了她要拿的杯子,无需言语,默契十足。


    这天吃过饭,两个人并排站在水槽前,脚碰着脚,臂挨着臂,一起洗碗刷杯的时候,何川毫无预兆的开口:


    “夏夏,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很庆幸。”


    “庆幸什么?”


    “庆幸这次隔离发生的时候,我和你一起。”


    诚然,这一次的意外,打乱了何川的全部工作计划,等解封之后,外面有一摊天大的乱子等着他收拾,这十四天里耽误的工作,损失的金钱都非常巨大。然而他心里却仍是卑劣的庆幸着,庆幸有这样一个机会,侵入她的私人生活,拉近与她之间的距离,走进她封闭已久的心。


    如果不是这场荒诞又巧合的隔离,强行把他们关在了一起,他们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超越七年的时空阻隔,褪去所有伪装,直面最真实的彼此,在困境之中,相偎相依。


    林夏轻声说:


    “我也是。”


    突如其来的疫情将所有人的生活变得地覆天翻,面对隔离,自己一个人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她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好几年,连手术都一个人去做了,只是终究会孤单,就如同拼图缺了一角,始终不是圆满,在此之前也不过是在忽视,在忍耐而已。


    而今,终于不会了


    在即将结束隔离的最后一天,由于连续十数日伏案工作,坐着高度不合适的桌子椅子,长时间对着电脑开会看材料,何川的脊椎病突然犯了。


    颈部疼痛僵硬,头晕恶心,无法再继续工作,他只好平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林夏很担心他:“我之前在网上看到,说是用姜敷,还是用葱敷来着,说这样会比较管用。”


    “这是在腌肉吗?”何川有点哭笑不得,“没关系的,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这是老毛病了,明天解封之后我去医院看一看。”


    林夏却不太赞成:“现在医院还是很危险,能不去还是不去吧。”


    她顿了顿,有些感慨:“时间过得好快,一转眼十四天就要过去了。”


    隔离即将结束,可疫情还在继续,无论欧文还是MT,都还没有复工,商店关业,工厂停产,当他们解除隔离,走出这栋公寓大楼之后,疫情对日常生活带来的考验恐怕才真正开始。


    “明天解封之后,你有什么安排?”林夏问。


    何川沉吟道:“现在出国很难,我手上所有对外的项目都要暂停一段时间了,应该是先去和当事人那边碰一下面,然后询问一下法院那边具体延期到什么时候”


    “你可真是工作狂啊!”


    林夏无奈叹了口气,都这种情况了,脑子里居然还只是想着工作。


    何川愣了一下,自己也有些好笑:“抱歉,我只是习惯了。”


    过去许多年里,他的生活完全被工作填满,没有一丝一毫的喘息空间,如今他们终于重新在一起了,也许今后他应该调整一下工作与生活节奏,不能再这样高强度压榨自己了,要分出一部分时间,陪在她身边。


    “你呢?解封之后想做什么?”


    “我想得就没你这么复杂了,”林夏揪着自己额前过长的刘海儿,很严肃的说,“解封第一件事我必须要去把头发剪了。”


    年前她就想去剪了,可是乱七八糟的事情堆在一起,一直拖到了现在,她再也受不了了!


    何川不禁莞尔一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这臭美的地方一点也没变。


    尽管何川反对,可最终还是没能制止林夏为他施用了从网上查来的“姜热敷法”和“葱热敷法”,以及“盐热敷法”,何川只觉得自己像是砧板上的一块肉,去腥又入味,再腌一会儿就可以直接上烤炉了。


    然后林夏又觉得躺在沙发上太软了,找出了一张瑜伽垫铺在地上,让何川平躺在地上,颈部枕着一个灌满水的芬达瓶子,脊椎的凸起和瓶身的凹陷正好相吻合。


    “你觉得好点了吗?”


    “好了很多。”何川由衷说。


    这一顿折腾下来,疼痛确实缓解了不少。


    “你的脊椎也有毛病吗?”他问,要不然不会这么熟练。


    “有点,但不严重,我主要是腰椎不好,坐办公室坐的嘛,你呢?”


    “这个没有,但是我胃不太好。”


    “不会吧,你一日三餐挺规律的呀。”


    “也不是天天都能顾得上的,倒是你,常常吃外卖,你的胃还好吗?”


    “有点小毛病”


    眼见何川一幅意料之中的表情,林夏觉得很不服气,把右手举到了他面前:


    “那我有腱鞘炎,你有吗?”


    “没有。”


    “就知道你没有!”


    “为什么语气这样骄傲?”


    “这可是我们画师的专属职业病!”


    都市白领,常年在格子间对着显示器,朝九晚九,加班加点,谁还没点职业病,你腰间盘突出,我肠炎胃溃疡,你坐骨神经痛,我咖啡因上瘾,年轻时拿命换钱,老了再拿钱换命,相视一笑,心领神会,谁也别嫌弃谁。


    于是两个病友就这样并肩躺在瑜伽垫上,放松脊椎和腰椎,远离手机和电脑,有一搭没一搭的探讨病情。


    得知林夏经常胃痛,但至今没去医院彻底检查过后,何川忍不住劝她:


    “还是要去看一看的,对症下药,胃病可小可大。”


    “可是,做胃镜好可怕”


    “这个确实有点痛苦。”何川笑了笑,“别害怕,我陪你一起去,我也该到时候去复查一下了。”


    “你的胃是什么病?”


    “慢性胃炎,有点难根除。”


    “我记得听人说过,胃是一种情绪器官,胃有病,通常是情绪问题。”林夏慢吞吞的说,“所以,你的胃病,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还是因为曾经喝酒喝到胃出血,落下了毛病呢?”


    何川并不酗酒,有些推脱不开的应酬酒席也是浅尝辄止,把自己喝到胃出血进医院这辈子也只有一次,就是当年他在英国留学的时候,为了赚钱,被人恶整的那回。


    何


    川闻言凝滞了一瞬:


    “你知道了?”


    林夏低低应了一声:“只是一点点。”


    她没说是纪敏说的,但他想必也能猜到。


    “有些关联,但不大,应该是再小的时候,去望春之前,落下的病根。”


    “没听你讲过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并不愉快,你不会喜欢的。”


    “也许我不喜欢,但我还是要知道。”林夏语气认真的说,“何川,关于你的事情,我不想再从别人口中得知了。”


    关于世界末日的失约,关于七年分离的真正导火索,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心结了,如果不在此时此刻,这个特殊时间与空间解开,她不知道以后他们还有没有勇气再提起了。


    何川沉默了许久,终于轻轻一叹,涩然道:


    “好,我会把一切原原本本讲你听。”


    第76章 克莱因(10)


    何萍的老家,在华东地区大山里一个很普通的乡下,她的第一任丈夫叫孙大志,也是邻村的一户寻常农家,夫妻两人普普通通的结合,柴米油盐的过日子,面朝黄土背朝天,除了妻子模样有些出挑外,和其他邻里乡亲也没有什么不同,穷,且普通。


    结婚第二年,两人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取名孙小川,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只是随口取的而已,贫穷家庭里生下的孩子,和多了一只山上放养牲口没什么区别,贱命更好养活,无所谓叫什么。


    在小川人生的最初几年,也是经历过一段称不上多幸福,但还算温馨平静的家庭生活的,夫妻和睦,辛苦劳作,为了过年过节时多吃一口肉,为了攒钱去集市买一件新衣服,为了把家里破旧的老房子换成崭新的砖瓦房而共同努力着。


    可惜,好景不长,贫穷同时代表着脆弱,一件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就会轻易毁掉眼前所有的安稳。


    小川四岁这年,孙大志在农闲的时候进城务工,在工地出了意外,不幸没了一条腿,孙家大哥孙大勇跑去城里给弟弟讨说法,包工头有钱有势心黑手辣,不仅一分钱没赔,还找人把兄弟两人毒打一顿,扬言要弄死他们。那个年代没有那么多公平公正,孙大勇只好把瘸了腿的孙大志抬回了乡下,从此听天由命。


    家里骤然失去了最重要的劳动力,就失去了几乎全部的经济来源,只好把田租给亲戚耕种,从此一家三口只能靠何萍起早贪黑给人四处帮工做活为生。那之后孙大志一蹶不振,整日不是躺在家里睡大觉,就是拄着拐杖出去喝酒耍钱,把何萍挣来本就为数不多的辛苦钱挥霍殆尽。小川小小的年纪就已经学会做饭洗衣,照顾自己,还经常去山里挖野菜打猪草,去小河沟里捞鱼虾,贴补家用。


    何萍憎恨这种苦日子,也憎恨没用的丈夫,为了活得轻松一点,她和村里一个去城里做买卖有点小钱的男人偷偷好上了。可那个男人的老婆是个狠茬子,捉了二人的奸后,把光着身子的何萍拖到大门外,又打又骂,极尽侮辱,那一天全村的人都跑过去看热闹。


    孙大志瘸了腿,又被戴了绿帽子,在村子里颜面尽失,他开始变本加厉的酗酒,赌钱,喝醉了之后就打何萍,小川护着何萍也会被他一起打,毫不留情。


    长此以往,日子无以为继,终于有一天,小川清楚的记得那是自己五岁生日那一天,孙大志去了邻村跟人耍钱,他和何萍两个人在家,何萍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块蛋糕,不是城里那种带奶油的松软蛋糕,是那种硬邦邦的老式鸡蛋糕,可这依旧是这个家里不可多得的美味。


    何萍说因为是小川生日所以特意买给他的,小川馋得直流口水,恨不得把香香甜甜的蛋糕一口塞进肚子里,可他不忍心独吞,于是他把蛋糕举到了何萍的面前,让给妈妈先吃。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何萍死死盯着那块蛋糕久久没有说话,突然她双眼泛泪,疯了一样打掉了他手里的蛋糕,狠狠扇了他两个耳光,把他扇得头晕眼花,双耳嗡鸣,然后她抱着他,母子两个人一起号啕大哭。


    第二天,何萍失踪了,村里的都说,她和一个外乡来的木匠跑了,从此以后家里就只剩下了小川和孙大志。


    最初几年,孙大志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小川的日子还不算太难捱,虽然时不时的遭受孙大志的拳脚相加,但跑去奶奶家里,总能吃口饱饭,奶奶还出了私房钱让小川去上学,叮嘱他要好好学习,以后上了大学去城里工作才有出息,否则永远都是走不出大山的农民,穷苦一辈子。奶奶家里有只狸花猫,见谁抓谁,却只和小川最亲,每天放学回家之后,小川都跑去奶奶家吃晚饭,然后抱着狸花猫,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乘凉,听奶奶在旁边一边纳鞋底,一边给他讲那些乡野间真真假假的传说故事,那是他贫瘠的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十岁那年,奶奶病逝,世界上最后一个对小川好的人也走了,从此小川的人生彻底变得灰暗了起来。奶奶临死前让村长做见证,把房子和家里的东西都留给了大儿子孙大勇,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供侄子小川读书,对于那个废了的小儿子,她已经彻底放弃了。


    孙大志不服,跑去大哥和村长家里闹了好几次,没有结果,兄弟俩彻底翻了脸,于是孙大志把所有的气都撒到了小川的身上,那段时间里,小川几乎每天都要鼻青脸肿的去上学,再也没有地方躲藏了。


    直到99年的这年年底,二十世纪末的最后一天,孙大志又夜不归宿,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钱输光了,酒喝大了,被不着调的人挑拨,说你老婆这么爱偷人,你儿子也未必是你的种。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孙大志凌晨回到家里,看着早已熟睡的小川,越看越看不出自己的影子,盛怒之下,把他拎起来暴打。


    这一次他是真的把孩子往死里打,小川的眼睛被自己头上流下来的血糊住,看不到拳头落下来的方向,只能紧紧蜷缩着的身抱住自己,他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


    关键时刻,竟然是奶奶留下来的那只狸花猫突然冲了出来,扑到孙大志的脸上,一顿抓挠,为小川争取到了喘息的时机。小川从家里跑了出来,他拼命的跑,跑到了村外的大山里,根本不敢回头。


    寒冬腊月,他一个伤痕累累的孩子,到底怎么在荒山野岭捱了大半夜,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只能说上一句,命不该绝。


    第二天天大亮以后,小川才战战兢兢的回到家里,没想到一切已经天翻地覆。


    狸花猫被摔在地上死了,孙大志出去追他的时候,失足跌进一口废弃的枯井里,也死了。


    1999年是不是世界末日,小川不知道,可彼时他本就摇摇欲坠的世界更加坍塌了。


    孙大志死后,孙大勇把小川接到了家里,然而小川的日子并没有因此好过。村里家家户户都穷,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张吃饭的嘴,大伯和大娘都对他特别嫌弃,虽然少了打骂,但并不善待,他要包揽家里所有的杂物,照看幼小的堂弟堂妹,还要下地干农活,更糟糕的是吃不饱饭,一日只有两顿,永远是苞米面稀粥里几块地瓜,或者几片烂菜叶,不说没有荤腥,甚至没有咸淡。小川每天每天都在饥肠辘辘中渡过,十几岁的男孩子,瘦得不到60斤,皮包骨头,不成人形。


    当年何萍走的时候,带走了家里她所有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只遗漏下了一只钢笔,那是一只有些年头,锈迹斑斑,几乎已经不能写字的笔。其实小川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何萍的笔,但他就是固执的认为,这是妈妈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何萍的模样他已经记不清了,但因为有这支笔,他坚定的认


    为,妈妈早晚有一天会回来找他的。


    村子里没有秘密,由于何萍的偷人私奔,孙大志的游手好闲,使得何川也成了被众人唾弃的对象,那些同村的小孩子总会欺负他,捉弄他,骂他是野种,是讨债鬼,克死了爹妈,没有人敢跟他玩。


    某一次,他珍藏的那只钢笔被大伯家的堂哥偷了出来,和伙伴们当着他的面,把笔扔进了村里吃水的大水池里,深秋时节,池水冰凉刺骨,他想也不想就跳了进去捞,可水池太深太大,他捞了一个多小时仍是一无所获。最后因为上学要迟到了,来不及弄干衣服,就这样顶着寒风湿漉漉的跑到学校。


    然而最后还是迟到了,他的班主任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子,根本不听他的解释,把他拎到讲台上,当众狠狠扇了他两个耳光,然后让他去教室后面罚站。


    他在全班人的哄堂大笑中,站在教室后面的角落里,冰冷的水珠和温热的鼻血同时淌了下来,但他一动也不敢动,就像死了一样。


    那个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


    是绝望吗?对于少年自尊心的损伤,对于生活的灰暗,绝望到想要离开这个人世吗?


    是愤恨吗?恨孙大志,恨何萍,恨大伯大娘,恨世界上的每一个人,甚至想要和他们同归于尽吗?


    似乎都不是。


    教室后面的墙上,贴着一幅70年代老旧泛黄的世界地图,在那上面,俄罗斯还是苏联,德国还分东西,重庆还没被划分成直辖市,一切落后了将近三十年。


    他死死盯着地图上家乡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所在的大致范围,寻找全球东南西北离这里最远的角落,伦敦,开普敦,努克,亦或是火地岛。


    世界多么大,而他多么小。


    这一瞬间,他心里萌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令他浑身颤抖,不是死亡,不是报复,而是逃,逃离这个村庄,逃离这个地区,逃离这个国家,逃到天涯海角。


    少年人自此在心里用血泪埋下一颗梦想的种子。


    他要上大学,挣大钱,他要出人头地,他必须要出人头地。


    第77章 克莱因(11)


    小川的梦想很伟大,可想要实现却实在是太难了。


    初中毕业的时候,他是全镇唯一考上县里重点高中的学生,可大伯大娘死活不肯出钱供他继续读书,九年义务教育结束,他们对奶奶的承诺也就完成了。他们强行把小川扣在家里,甚至不准他外出打工,只要求他留在村里务农,把他当牲口一样用。


    当何萍重新出现在小川面前的时候,他已经在家里失学大半年了。


    重回小村的何萍谈不上多么富贵逼人,但至少是衣冠楚楚,像个体面的城里人,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身边跟着一个斯文儒雅的大学教授,还有几个县里的领导干部,那是林海生,以及林海生托师兄的关系请来帮忙办事的朋友。


    小川不知道他们都做了什么,只是一番交涉之后,他那视财如命的大伯大娘竟然松了口,放了他走。于是小川就这样轻而易举的离开了小村,离开了这片生他养他,却噩梦一样让他毫不留恋的土地,而带着他连夜离开的何萍也是在全村人羡慕又畏惧的目光下,前所未有的趾高气扬,一雪前耻,仿佛过去那个被捉奸,被辱骂,被所有人唾弃的女人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母亲,小川有惊讶,却没有任何崇拜,有感激,却没有任何感动,因为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知的幼稚孩童了。何萍临走前一天给他买的那块蛋糕,最终被她扔掉了,第二天房后出现了一地死老鼠的尸体和蛋糕的残渣,这其中的关系,小川也是好多年后才想明白的。


    果然,在演完白天的母子重逢,母慈子孝之后,晚上背着林海生,何萍把小川单独拉到房间里,冷冰冰的对他说,她本来并不想接他回来,都是林老师心善,不忍看他们母子分离那么多年,从今以后,他跟着她生活,要谨守本分,摆清自己的地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会供他继续读书生活,可这一分一毫的钱她都会记在账上,日后让他原原本本的归还。


    小川接受了,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因为这已经是彼时走投无路的他最好的选择。


    于是他从家乡来到了望春,从孙小川变成了何川。在小林场的新家里,他很快明白了自己的位置,自己今后该干什么。


    何萍早就跟当初私奔的木匠一拍两散,之后她打过许多工,陆续跟过几个男人,她很聪明,在社会上混了几年,吃过一些亏后,很快明白了知识学历的重要,于是她跑去了师范大学,一边打工,一边混到学校里蹭课旁听,就这么认识了彼时在学校教书的林海生。


    林海生大她二十多岁,为人正派,不计较她的过往,对她很好,只是因为对亡妻有承诺在先,不肯和她结婚。她想先怀孩子,却因为早年流产,无法再孕,为此她同林海生哭诉过好几次,说怕自己老来没有依靠,无子送终。她的本意,是想抱养一个孩子,养在两个人名下,借此讨要一个名分,但林海生却以为她是思念家乡的亲生儿子,提出陪她回去把儿子接到身边,他会对其视如己出。何萍骑虎难下,不好在林海生面前留下狠心的印象,只好答应了下来。


    于是,何川留在这个家里唯一的作用,就是做一个乖顺讨喜的儿子,使得何萍一手打造的一家三口的表象更加圆满。


    为此,何川做了很多很多努力,他改掉了自己曾经在农村的所有陋习,拼命把自己变成林海生喜欢的模样,忍住饥饿的冲动,吃饭时尽量斯文有礼;成千上百遍的练习书法,把林海生的字迹模仿的惟妙惟肖;废寝忘食的学习,成绩从刚转学来时的倒数,一个学期内变成了学年前几;坚持跑步锻炼,让自己长高长胖,不再是曾经黑瘦穷酸的模样


    这一切他都做得很好,而且心甘情愿,没有任何怨言,因为无论练字还是学习,都比挨饿挨打轻松多了。


    生活虽然变得轻松了,但他清楚的明白一切都是暂时的和平,温馨与安宁都是镜花水月,没有一分一秒属于自己。他从不曾忘记最初的梦想,逃离这里,去出国,去留学,去到天涯海角,去过光鲜亮丽的体面生活,出人头地。


    这样幼稚又固执的梦想,哪怕在他情窦初开,终于遇见喜欢的女孩子之后,仍然自私的没能动摇。


    毛姆说,只要你挨过穷,内心就一辈子是穷人。


    或许终其此生,他骨子里永远都是大山里那个吃不饱饭的小男孩,自私又自利,在前途与她之前,他卑劣的选择了自己。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命运总是惊人的相似,上一个1999年世界末日的时候,孙大志死了,十三年后又一个世界末日的前夕,林海生病逝,何川的人生再次遭遇转折。


    彼时他在英国读书,何萍和林学东赵倩怡为争遗产打得不可开交,她打电话叫他放弃学业立马回国,其一,林海生一直很欣赏何川,在何川出国前曾经把自己一枚印章送给他,其二,何川的字是林海生一手教的,他能模仿后者惟妙惟肖,何萍让他回国帮她立假遗嘱,造伪证,为自己争取利益。


    在何川拒绝后,她瞬间翻脸,对他破口大骂:


    “你以为你有今天是靠谁?假如


    没有我,你还是穷山沟里一个臭种地的农民,和你那早死的爹一样,一辈子是个废物,我供你吃,供你穿,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不是你供我,是林伯伯供我,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情。”


    “没有我跟他,你算是什么东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你和那对贱人夫妻的女儿偷偷好上了,北戴河的时候你们半夜出去鬼混全被我看见了!你以为你背叛了我,就能和她在一起吗?我明天就叫人把你们两个的事情去她学校宣扬出去,我看她还怎么在清华混下去,按辈分你是她叔叔,她未成年的时候就勾引你,你们两个还要不要脸?!”


    何川被她彻底激怒了,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拿林夏来威胁他,于是他也终于忍不住和何萍撕破了脸皮:


    “你有什么资格骂别人?小时候发生的事情,你以为我都不记得吗?你和别人偷情,被捉奸,又私奔,为此甚至想毒死自己的孩子!如果你以后还想以林海生遗孀的身份自居,就不要把夏夏牵扯到这件事情里,否则我会接受媒体采访,把你当年做过的那些事全都宣传出去,我看到时候丢人的到底是谁?!”


    蛇打七寸,他太知道何萍想要什么了。归根到底,必须悲哀的承认,他们母子俩个是那样的相似,他们的出身太不堪,太渴望过光鲜体面的生活了,所有糟糕的过往必须统统埋葬,一丝一毫也不敢让别人知道。


    谈判自此陷入了僵局,到最后两个人不得不各退了一步。


    何萍承诺不将何川和林夏的关系宣扬出去,何川也承诺对何萍的曾经守口如瓶,但何川还是拒绝回国做伪证,于是何萍要求何川将这几年她供养他读书生活的全部费用偿还给她,从此母子两人一刀两断。


    何萍其实并不缺钱,这些年林海生字画的对外交易都是她一手包办的,她私藏了多少林海生也是心知肚明。可惜人心不足,何萍想得到全部,尤其是那些更值钱的字画,有了何川手里的章,和他仿作的能力,她可以不断的拿出林海生的“遗作”出卖,财源滚滚来。


    但是何川缺钱,那时他在英国留学,过得捉襟见肘,特别艰苦,而何萍当然也知道他缺钱,她提出的数字,不算太多,不至于让何川望尘莫及,但也不算太少,刚刚好叫他必须拼死拼活去赚,才能在规定的期限内还完。她就是要为难他,逼迫他,折辱他,让他走投无路自己服输。


    可何川硬是咬牙答应了下来,为了林夏,也为了自己,少年人一无所有,可偏偏就是有一腔傲气。那段时间里,他像疯了一样四处打工赚钱,为了钱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除了违法犯纪,那是他给自己定下的最后红线。不是所有人都会为了钱不择手段的,他始终记得自己最初的梦想,他是想要钱,但除了钱他还想要名,他要过清白体面堂堂正正的人生,否则他怎么配得上那个清华美院前途无量的小姑娘!


    可惜,他到底是太年轻,太自以为是,把一切想得理所应当,本末倒置,倒行逆施,本来是想着与她天长地久,却在不经意间一次又一次的伤她的心,把她越推越远了。如果不是那次纪敏及时把他送去医院,不要说世界末日的约定了,他的人生恐怕也真的走到尽头了。


    最后,当他终于把那笔钱汇给何萍的时候,其实对方早就已经不需要了,无论是钱,还是他的出庭作证,那笔他拼死拼活差不多用命换来的钱,如同石沉大海,不起波澜。他猜到了这一结局,可他仍然这样做了,不是为了何萍,而是为了完成自己内心的解脱。


    他用这笔钱买断了他们母子今生本就不算亲厚的情谊,从此恩断义绝,他们再也没有联系


    林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再醒来时,天色未明,正是难得的蓝调时刻,窗外的天空一片静谧群青,无限接近克莱因蓝。


    那是单彩画时代的极致理想之色,那么幽深,又那么纯净。


    此时距离公寓正式解封还有不到两个小时。


    本该平躺在瑜伽垫上,直腰椎直脊椎的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弯弯曲曲的抱在了一起,像交颈的天鹅,熟睡的海獭,像诺大天地干涸池塘里相濡以沫的鱼,就这样在地上躺了一整晚。


    身边的何川还在睡,毫无防备的闭目姿态,天真如少年。


    可少年时的何川何其要强,哪怕打断腿,撕裂嘴,恐怕也不会将自己的晦暗往事讲给林夏听,而今时过境迁,终于能平静面对,如此何尝不是一种释然。


    昨天他们两个说了好多好多话,好像要把这些年彼此错过的所有点滴统统诉说一遍。


    她问何川:


    “你恨她吗?”


    “不知道,我知道她也有她的难处,她终究是我的亲生母亲。”


    “那,你怪她吗?”


    “可能,是有些怪的。”


    不怪她当年走,也不怪她给自己的那块蛋糕,他只怪她,为什么不彻底狠心一点,偏偏把他一个人留了下来,煎熬了这么多年。


    也许终其此生,我们不过都是在治愈童年少年遭遇过的伤痛,有些恢复了,有些淡忘了,有些假装忽视了,可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是拼命向前奔跑,直到回忆追不上的那天。


    她紧紧抱着何川,哽咽着说:


    “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们约定好,以后都不要对彼此有任何隐瞒了。”


    假如他们早知道当年彼此身处的困境,假如他们早知道这些年彼此的等待与爱,他们又怎么会平白错过这么多年?


    可是不行啊,很多很多话,在年轻的时候就是说不出口,很多很多感情,也必须隔世经年才能幡然醒悟,时间是这世上最公平而精准的度量,它沉淀了一切,分明了一切,给予一切最恰当的结局与答案,事前无法预料,事后亦无法弥补,只存在此时此刻,你我之间。


    林夏不想惊醒何川,她闭上眼,享受这相拥而眠的片刻时光,天亮以后,解封以后,他们还要面对许许多多琐碎烦恼,疫情没有结束,生活也还在继续。


    “喵~~”


    一声熟悉的猫叫在耳边想起,林夏睁眼看去,只见啾啾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了她的身边,居高临下,琥珀色的眼珠中带着丝丝缕缕的埋怨。


    林夏这才想起来,昨晚两个人似乎都忘了给猫咪放饭。


    对不起哦,我现在马上给你开罐头!


    林夏在心里无声的向它道歉,然后小心翼翼的挪开何川搂在自己腰上的手臂,起身去了厨房。


    猫粮罐头是楼里的好心邻居支援的,家家户户储备不一,就算春节期间也做不到样样齐全,这几天里左邻右舍都在群里互通有无,你借我瓶醋,我借你头蒜,本来陌生冷漠的都市邻里关系变得前所未有的和睦。


    啾啾这只小猫与林夏何川之间很有缘分,短短几天内就飞快的适应了这个临时的新家,不吵不闹,乖巧懂事,一想到马上就要把它送还给主人了,林夏还有些舍不得。


    开完罐头之后,林夏回头去找啾啾,却发现它没有跟在自己身边,找了一圈,最后在卧室里书桌上找到了。


    “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吃饭?”


    林夏好笑,之前明明只听见金属拉环的声音,它就能从房间任何一个角落里冲出来把脸扎进饭盆里。


    “喵~”


    啾啾或许回答她了,或许没有。


    此时此刻它身姿优雅的蹲在书架上,将明未明的晨光照在它浑身漆黑的皮毛上,仿佛是女巫的宠物,又仿佛是埃及的法老,那样神秘又莫测。


    它瞥了林夏一眼,轻盈一跳,跃过林夏,奔向属于它的早餐,不经意间爪子碰掉了书架上的一本书。


    林夏弯腰把书捡起来,才发现这不是书,而是一本画册,过去许多年来,她时不时画下的随笔。


    从后往前,她一页又一页的翻看。


    都市钢筋水泥的铅灰,杯子里飘满泡沫的摩卡,游乐园童趣可爱的柠檬黄,冬日冻海日出的橘红,清晨郊外天空的春日青,盛夏林间的波斯菊直到最后一页,是许多年前,她为何川画的那幅未完的素描肖像画。


    颜色已经泛旧,可记忆却是鲜活如昔。


    过去的千万个瞬间,组成了此时此刻的我们,无论是幸福的,痛苦的,欢乐的,还是难堪的,伤也好,疤也好,正是那些不可复制的东西,塑造了独一无二的你我。时间飞逝着,世界变化着,人们被环境改变着,可灵魂深处终是有什么一成不变,所谓外在的变化不过都是表象,那些变化的目的也许


    就是为了保护我们内心的那些不变。


    这一刹那,林夏清楚的感觉到,许多被她遗忘的,抛弃的,埋葬的东西,悄无声息的回来了。


    第78章 拿坡里黄(1)


    2023年12月21日,晴


    “各位乘客,前方到站是望春西站,室外温度是零下二十摄氏度,请您带好随身物品,提前在门口排队下车”


    林夏被报站的提示音惊醒,迷迷糊糊醒了过来,身下是前行不停的列车,窗外是飞速流动风景,她靠在何川的肩膀上不知道睡了多久,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是为了艺考,从北京到省城风雪里延误了一天一夜的那趟列车吗?


    还是午夜香港,游玩了一整天后,从西九龙回到村屋摇摇晃晃的小巴士吗?


    转眼之间,他们竟然已经渡过了这么多时光。


    “醒了?”


    何川低声问。


    “嗯。”


    林夏坐直了身子,伸手替他捏了捏肩膀:“没麻吧?”


    何川笑了笑:“还好。”


    “在看什么?”


    她垂眸看去,发现他手里拿的不是手机,却是一本纸质书。


    “你们的诗集。”


    何川动了动,露出了诗集的封面,上面赫然是作者的名字——


    文:宋瓷


    画:林夏


    林夏有点不好意思:“又不是什么真正的书。”


    这并不是一本真正出版的诗集,宋瓷写文,她画插画,两个人一同排版,找了商家印出了一本永远不会在市面上流通的书,为了完成少年时代的心愿,留做纪念。书里讲了些青春,讲了些爱情,讲了望春的山和东北的雪,讲了一些她们少年童年各自的往事。


    不是不想真正出版,只是太难太难,有很多原因,但都不重要了。有的时候,人生也许就是注定要留下各种各样的遗憾。


    疫情蔓延三年,全国解封一年,这几年来发生了很多事。全球格局天翻地覆,人们的生活也被永久改变,可细想来,又说不出所以然,人脑对创伤记忆总是有保护机制,后疫情时代,人人茫然徘徊,整个社会都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复健。


    林夏与何川,他们还在一起,也还在深圳,同租了一间大的公寓,养了一只猫一只狗两条金鱼,如同世界上所有平凡情侣一样,在反复的隔离戒严,解封开放中,时而相聚,时而分离。何川由于工作性质,常年飞往国外出差,加剧了他们疫情三年的见面困难,最长一次,他在英国,她在中国,航班熔断,他们被迫分离了整整六个月零十一天。也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吵架,也会因为生活与工作的矛盾而冷战,但总会和好,总会释然,因为谁也不想放开对方的手,他们说好了,这一次一定要走到最后.


    列车到站,两个人提着行李箱,随着人流下了火车,这里是望春新建的高铁站,从北京到望春,曾经需要一天一夜,坐了汽车坐火车的路途,如今只需要短短的几个小时就能实现。


    久别重逢,终归故里,这是林夏离开的第七年,何川离开的第十四年。


    去年年底开放的时候,林夏就有了回望春的打算,但是她与何川都相继病倒,新冠伤风支原体甲流,此起彼伏,一拖就拖到了今年。月底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提及了这件事,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不只是为了年节,还为了很多年前那个始终不曾实现的约定,于是他们休了年假,共同踏上了回家的路。


    高铁站距离市区有一段距离,林学东开着他那辆旧桑塔纳来接他们。


    虽然这几年也有视频,也打电话,可真正重见父亲的那一瞬间,林夏还是不禁眼眶酸软,林学东瘦了,老了,头发也白了。


    时光如此平等而残忍,给万事万物都留下了印痕。


    林学东对于何川的同行没有说什么,他早就知道两个人交往的事情了。前几年林夏把这件事告诉他的时候,抱着一种近乎恶意的快感,他们一家三口如今都有了一段不被祝福的感情,谁也没资格说教谁。


    这几年里,林学东退了休,搬了家,如今住的地方已经不是当年林夏上高中时住的地方了,人老了,腿脚不如以前利索,从高层搬到低层,上下楼更方便些。


    到家之后,林学东的新妻子王丽正在做饭,她是个朴实而腼腆的中年女人,矮矮胖胖的,不善言辞,林夏和何川叫她王姨,她用围裙擦了擦手,满脸通红,拘谨的点了点头:


    “欸,回来了!快坐快坐,一会儿吃饺子!”


    王丽是林学东以前单位的同事,听林学东讲,她是个苦命的人,本来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十多年前一个下午,丈夫去接儿子放学途中遭遇了车祸,从此这个家里只剩她一个人。林学东是政工科的主任,最初是代表单位对孤寡同事表示关照,可是一来二去,两个同样寂寞的人就走到了一起,生活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结伴而行罢了。


    来到客房,放下行李,林夏意外在角落堆置的几个大箱子里找到了自己曾经的旧物,搬家时林学东没有把东西丢弃,而是原样不动的带到了新房子里来。其实能带走的东西林夏早就带走了,放在这边的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回忆罢了,留之无用,丢弃不舍,左右为难。


    何川却是饶有兴致的蹲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翻拣。他无缘她十六岁以前的少女时代,如今只能从这些零零碎碎的老物件中一窥端倪。


    “娃娃的衣服都是你自己做的?”


    “小时候和姥姥学的针线活儿,还不错吧?”


    “看来你从小就有设计天赋了。”


    “哈哈,那当然。”


    “这些千纸鹤有多少只?”


    “好像是一百多只吧,本来想折一千只的,但是玻璃瓶里实在放不下了,太占地方了,后来我就该折许愿星了欸!这个你别看!”


    林夏一把抢过来何川手里的笔记本,那上面有她曾经手抄的歌词,后者笑眯眯的问:


    “你喜欢过XX?”


    “算是吧,我上小学的时候,这个明星最火了,班上的女生都喜欢他。”


    她还和朋友因为都想嫁给这个明星而吵架呢,但愿何川刚才那一眼没看到她在笔记本上写的幼稚告白,如今看来,真是黑历史啊黑历史。


    “啊!找到了!”


    林夏终于从箱子最底下找到了想找的东西,一只被塑料袋包裹缠绕了好几层的玩具,拆开以后,是一只抱着蜂蜜罐的□□熊,虽然有些被压得变形了,洗得褪色了,但零件皮毛都算完好,毛茸茸的脸上仍然那样憨态可掬。


    “这就是噗噗!”


    林夏欣喜的把它展示给何川看,这是她小的时候最宝贝的玩具了,很长一段时间晚上睡觉都必须要搂着才行。


    “久仰大名。”


    何川煞有介事的捏着□□熊的手握了握。


    谢谢你曾经守护了她那么多年,让她在那么多个夜晚安然入睡,不被噩梦侵袭,以后这项重任就请交给我吧.


    吃完饭后,父女两个人单独谈话。


    “你和你妈妈和好了吗?”林学东问林夏。


    林夏愣了一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年初的时候,姥姥去世了,林夏去山东奔丧,再次见到了赵倩怡,在生离死别面前,其他红尘琐事似乎都变得不重要了。这些年赵倩怡也老了,脾气没那样尖锐了,她主动向林夏服了软,林


    夏没有接受,但也没有拒绝,谈不上和好,也许这辈子母女两人都回不到曾经的亲密关系了,但到底也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必那样费心费力的彼此仇视,遥遥相对,互不打扰,逢年过节问候两句,如此足矣。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你妈说的,她特意打电话来向我炫耀,说女儿先原谅的她。”


    林夏诧异:“你们还有联系?”


    她以为这对夫妇已经老死不相往来了才对。


    林学东语气很平淡:“二十几年的夫妻哪能一下子变成陌生人?当年我有错,她也有错,算得太清了没有意义,感情不在了,毕竟还有恩义在。”


    林夏闻言不禁沉默了。


    李雯与张立杰离婚之后,一直独居,去年的时候,她被检查患上了乳腺癌,情况很严重,赵倩怡和张立杰将其接到了家中照顾,如今竟是三个人在一起不伦不类的生活着。


    人在少年时代都认为这个世界非黑即白,爱憎分明,可是越长大越发现,世事混沌,人心复杂,很多时候根本分不清谁对谁错,一味苛求完美无缺,太累太难,活不下去


    “爸,我这次回来,有一件事想告诉你,”林夏缓缓开口,“我和何川商量过后,都觉得这件事还是需要你来决定到底该怎么处理。”


    “什么事?”


    “是有关爷爷遗嘱的事。”


    林学东的神色起了变化:“怎么了?”


    “十月份的时候,何川去北京出差,见到了爷爷的字。”林夏顿了顿,低声说,“更准确的说,是见到了被何萍卖掉的爷爷的字。”


    第79章 拿坡里黄(2)


    何川去北京会见的当事人是一位富商,爱好收藏字画,拥有一间私人小型展览馆,在他的藏品之中,何川看见了林海生的字,不止一幅,有十几幅之多。据那位富商说,这是他从林海生的遗孀手中高价买下来的,对方称这是林海生临终前留给她的最后遗作,若非手头紧张,是绝对不会出售的。


    何川托朋友联系了藏品界的内行人私下调查,得知这些年何萍一直活跃在国内外书画界,每隔一年半载,就借刘凯仁之手低调出售一批林海生的“遗作”,章款俱全,且都是专家鉴定的真迹,获利不菲。


    林海生本来就吝惜笔墨,很少题字售字,因此他亲笔书法的价格在同层次的书法家里始终算高的,而他临终时也确实已把家中所有作品烧毁,这是不争的事实。假如何萍手里有几幅林海生曾留给她的字画也是情理之中,可数量这么多却是不合理了。而假如这些作品是她伪造,专家的鉴定结果又从何而来,难道也是造假吗?


    林夏与何川为此研究了很久,最终得出了结论,字是林海生所题无疑,但却并不是他留给何萍的,而是当初丢弃的废稿。林海生每每题字总是精益求精,要一口气写上几十幅甚至上百幅,最终择一最优留下,余下皆废弃。何川认出这点,是因为某次林海生题字一不留神写错字,自嘲老眼昏花,所以他印象深刻,而林海生那幅本该被丢弃的笔误作品,赫然出现在了富商的藏品之中。


    因此他们猜测,何萍那些年一直在私下收集林海生废弃的字画,在何川拒绝配合造假之后,她将那些废字找了专人装裱,又伪造了名章,不敢公开售卖,就只通过刘凯仁私下出手,毕竟她这遗孀的身份人尽皆知,当年那场遗产官司甚至变相坐实了她与林海生的关系,只要字是真迹,自然没有人会怀疑。


    “就算是废纸,所有权也归于爷爷手中,爷爷去世后,遗产按照法定继承分配,她没有权力任意处置。”林夏问向林学东,“所以,爸,你的想法是什么?”


    何萍的举动,已经是违法逾理,何川无法出面制止,林夏隔着一代人,也并不贪图那份遗产,那么唯一的利益相关人就是林学东,作为林海生的亲生儿子,名正言顺的遗产继承人,只有他有资格出面主张权利。


    那么,他的想法又是什么?


    林学东听完林夏的话沉默了很久,他下意识去掏怀里的烟盒,叼起一根烟想要打火的时候,却又想起今年的体检报告,王丽看着他戒烟已经很久了。


    把那根没有点燃的烟从嘴边拿下,在手里揉搓的许久,用力碾在空荡干净的烟灰缸里,仿佛真的完成了抽烟这一整套仪式一样,他幽幽叹了口气,轻描淡写的说:


    “毕竟她伺候老头子那么多年,总得落下点什么,她是什么样的人老头子能不清楚?老头子临终前都没说什么,她想要钱就随她去吧,与我无关。”


    林夏其实隐约猜到了林学东不会追究这件事,因为对于林海生的财产,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太大的占有欲,当年主导遗产官司的是赵倩怡,而他顶多是一时被何萍所激,咽不下这口气罢了。但林夏没想到的是,林学东会放弃的这样干脆,毕竟那是真金白银的诱惑,在金钱面前,人性不值一提。


    林夏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当年爷爷去世的时候,到底为什么要把字都烧掉?”


    这真的是他的遗愿吗?可又为什么纵容何萍私藏废稿?为什么不给她留财产?甚至于为什么那么多年都不给何萍一个名分?林海生所做的一切,为什么一直都这么矛盾又拧巴?


    “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拧巴的人。”


    林学东轻笑了一声,有些无奈,也有些讥讽,“他既不想原谅妥协,也不想忘恩负义,既看穿了伪装,又不肯认清现实,左右为难,到最后无论新人还是旧人都辜负了。”.


    林海生本不是望春人,他是67年的时候插队过来的,那时候望春还是一片荒地,只有一个村屯,叫做李家屯。那一批下乡的知青里,他是唯一的大学生,虽是贫寒子弟,却是相貌端正,文质彬彬,还写得一手极好的字,一眼望去,鹤立鸡群。


    生产队副队长的女儿李春江相中了他,他却瞧不上对方大字不识。副队长为了留下他做女婿,使手段让他背了处分,回不了城,又利用权力对他百般威胁逼迫,让他去做最累最苦最危险的工作,一年折磨下来,他被整个半死,最终扛不住点下头,和李春江结了婚。


    婚后他对妻子冷若冰霜,可妻子对他却是百般讨好,李春江虽然没有文化,却有着朴实的勤劳与热情,不光包揽的所有家务,洗衣做饭,将他伺候周到,还替他干了所有的农活,那些年家里的工分都是她一人挣,身子骨落下了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清贫日子里相互扶持,夫妻的关系也缓和不少,几年之后,二人生下一子,当然也就是林学东。


    李春江处处以林海生为先,千依百顺,只除了一点,她不允许他走,她心知肚明这段婚姻本来就是自己强求来的,一旦放林海生离开,他一定有去无回。77年的时候,林海生终于又有了一个回城的机会,甚至可以回到师范大学继续读书,他承诺毕业之后会再回来将母子二人接到北京,可李春江却怎么都不肯,为此不惜以死相逼,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人尽皆知,林海生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放弃学业留了下来。


    人是留了下来,可经此一事,本就浅薄的夫妻之情却是产生了裂痕。


    翌年,望春因林业与矿产建市,林场去下面村屯招工,那年头工人比农民待遇好不知道多少,林海生前去应招中选,一家三口就这么从李家屯搬到了望春市。


    林海生虽是大学肆业,学历仍旧在一群工人当中遥遥领先,更加上写得一手好字,得到领导赏识,没过几天就从林区调到了办公室做文员,整理文件写材料,工资多活清闲,一家人自此生活越来越好。


    然而脱离了农村简单的社会环境,城里的一切都让李春江不适应,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叫她疑心是林海生要丢下他们母子跑了,而任何接近林海生的女人,无论是邻居还是同事,她都认为是在勾引林海生,为此他们常常吵架。而李春江拿捏住了林海生的脾气,好面子,三不五时以死相逼,迫得林海生既不敢出差,也不敢应酬,连下班之后稍微晚回家一时半刻,进门后都能看见李春江在房梁上系绳子,她越这样,林海生对她越冷淡,每天待在家里宁可练字读书,也不肯和她说半个字。李春江为此恨透了笔墨纸砚,常常撕烂烧毁林海生的作品,越发疯癫。如此恶性循环,互相折磨,两个人都痛苦,矛盾的爆发不过是时间而已。


    87年的时候,林海生的恩师纪松亭八十大寿,当年师大的同学相聚北京,恰逢李春江回乡下娘家探亲,林海生趁机出门。隔世经年,与老师同门再见,感慨万千,聚餐酒酣耳热之际,题字留念,十年动荡,名利场沉浮,各自都稀松了本领,一群人里,书法功力最为深厚,下笔最为惊艳的却是林海生。得知他目下只是县城林场一科级职员,众人不由大为惋惜,已在东北师范身居高位的师兄邹杰当场发话,邀他前去任教。


    林海生回到望春之后,将事情告知李春江,后者自然又哭又


    闹的不同意,可这一回林海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他只给李春江两个选择,要么离婚,要么让他去长春,甚至在李春江故技重施要上吊的时候,他冷眼看着她挂在绳子上,连手都没伸。


    李春江终于怕了,她不愿意离婚,于是只好放了林海生走。自此林海生去了长春工作,除了按月寄钱,春节回返,几乎是渺无音讯,连封信都没往望春邮过,就这样一直到数年后李春江病逝。


    98年,林海生在大学遇见了何萍,后者虽然叫了他一辈子老师,但其实根本不是他学生。她也文化不高,但是温柔小意,贤惠体贴,和李春江是截然不同的人,林海生老房子着火,不顾年龄身份差距,一头栽了进去。两个人的关系引起了学校的风言风语,那个时候社会还没有那么开放,林海生又心高气傲,索性直接办了病退,带何萍回了望春。


    林学东中专毕业之后,在区里谋了一份有编制的工作,林海生在外的那些年,一直是他照顾着李春江。孩子从小总是和母亲更亲近一些,而且林海生沉默寡言,因为李春江的缘故,连带着对林学东不亲近,从小在林学东眼里,自然是林海生对不起他们母子。李春江病逝之后,林学东和林海生的关系降至冰点,父子两个人一度动过手。


    直到林学东越来越成熟,从身边的人,甚至是李春江这边的亲戚口中,听到越来越多当年的事,他才发现,许多李春江和他说过的抱怨都带了太多的感情色彩,林海生亦有他的难处,这一段婚姻关系很难讲谁对谁错,只能说从一开始就是不应该。夹在父母中间,林学东对林海生既是怨恨又是愧疚。


    又过几年,等林海生从大学回到望春休养,身边跟着何萍,林学东心情万分复杂,却也只能选择沉默。


    李春江临终前曾死死抓着林海生的手,逼他诅咒发愿,不许再娶,否则做鬼也不会放过他。李春江生前,林海生对她狠心,等她死后,他又对她有愧,不愿违背对她最后的承诺。而何萍惯会看眉眼高低,以退为进,只说和老师在一起不图名不图利,以为天长日久,林海生总会心软,没想到这样一拖就是许多年。


    也许最初的时候,到底是带着三分真心,假如真的一个为钱一个为色,彼此又哪里是什么好选择,可人性总是那样复杂多变,很多感情相处着相处着就变了质。没人知道,林海生到底是一把年纪还天真的以为何萍只为了他这个人,还是心知肚明她的本性,到最后都在防备。


    林海生临终留下遗嘱的时候,是问过林学东的意见的,房子他要留给何萍养老,问林学东要钱还是要画。


    画比钱要值钱得多,可林学东还是只要了钱,如果不是为了给赵倩怡平债,他可能连钱也不想要,他说,妈不愿意在家看见字画,她不喜欢。


    于是林海生要他找来火柴和火盆,在小林场的那栋房子里,把他手头所有的作品全部烧掉了。


    随着熊熊火焰一起燃烧的,不只是宣纸墨字,还有这三个人一辈子的恩怨纠葛。


    爱恨情仇,金钱利益,一切尘归尘,土归土,既以此始,便以此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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