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宇宙拿铁(3)


    自从在电梯间遇见何川之后,林夏上下班就只走楼梯了。


    也许只是她的自作多情,那天他并没有追上来,也没有和她说话,也许他已经忘记她了。


    七年的时间多么长,沧海桑田,足以将一切改变,人体内所有细胞都已经代谢了一圈。他不再是当年的何川,她也不再是当年的林夏了。


    如果真的成熟体面,她就该和他坦然重逢,轻描淡写的嘘寒问暖,云淡风轻的挥手告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躲藏藏,幼稚得可笑。


    可她做不到,她就是不想面对,无论是他,还是当年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她宁愿这样狼狈逃避,背上懦弱胆小的罪名。


    每天爬长达31层楼梯的有氧锻炼,是一段漫长而艰难的时光,她在这段时间里一遍遍反复回想当年的一切,所有的细节明明都历历在目,可当初自己的心情却无论也想不起来了。两千多个平淡如水的日日夜夜将人消磨,她已经忘记怦然心动是什么,也忘记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一周,无事发生。


    林夏周日要去一趟广州,为了周末不用来公司加班,周五这天晚上林夏在电脑前一口气将下周一需要的稿件全部做完,等回过神来,显示屏右下角的数字已经显示为22:35了。


    活动了一下坚硬的脖颈,关闭电脑,拿起帆布包,她离开了工位。


    都这个时间点了,几乎没什么偶遇的可能,但林夏还是选择了走楼梯,锻炼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最近她手环自设定的步数目标难得每天都达成了。


    上三十层楼需要半个小时,而下楼时间通常只需要一半,晚饭至今没吃,她感觉肚子饿了,一边下着台阶一边思索着是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去吃饭,还是快到家的时候点个外卖?


    要不然还是回家随便做个三明治吧,她突然想起冰箱里还有半袋剩下的吐司没吃完,算起来已经临近过期了。


    一转眼就走到了一楼,正在她转过拐角,考虑三明治里面应该夹什么食材的时候,突然间,她看见楼梯下方有一个高瘦的身影,背靠在墙边而立,双肩微塌,下垂的手中捏着摘下来的眼镜,浑身散发着淡淡的疲惫,不知是在休息还是在等人。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望来,楼梯间苍白的灯光照在他的面容,沉得他发丝乌黑,眼眸如墨,黑白分明的脸颊上,一切细微的表情都无处遁形,惊愕、欣喜、犹豫许多种矛盾情绪揉杂在一处,汇聚成难以言喻的百感交集。


    他与她,一个在楼梯上,一个在楼梯下,四目相对,一时间都没出声。


    狭路相逢,避无可避,这回终于要面对了。


    林夏深吸一口气,握住了肩上的帆布袋,下意识抿紧了双唇。


    何川缓缓站直了身体,将手中的眼镜重新戴好,以一个近乎郑重的姿态面对她,率先开口,只说了两个字:


    “夏夏。”


    话音落耳,林夏几乎浑身颤栗。


    有多久,没听过这个声音这样唤自己了?


    此时此刻,心中的酸涩难以复加,想哭,也想逃,但她终是强自忍耐住一切冲动,浅浅露出了一个得体的轻笑:


    “何川。”


    “我们好久没见了。”


    “嗯,七年了吧?”


    “不是七年,”何川低声说,“是八年零两个月。”


    是啊,分开是七年,但上一次见面,还是2011年香港的那个夏天。


    林夏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他的手,只见他的指间干干净净,一无所有,亦如她的。


    “什么时候回国的?”她用尽量轻松的语气问着他,就好像前几天的电梯尴尬的偶遇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你也在这边上班?”


    何川定定望着她的脸,应了一声,嗓音微哑:


    “两个月前刚回来的,在19楼的Irving,你呢?”


    “在22层的MT。”林夏笑了笑,“还真是巧啊,在这里遇见你。”


    何川一时没有回答。


    其实并不巧,那天他看见她挂在脖子上的工牌,早就知道她的公司了,但不好贸然上门。每天早晚上班的时间他都在电梯间徘徊,却再没遇到过,他猜测她是在躲着自己,于是又去几个楼梯间分别等待,可还是一无所获,总是错过。


    事务所刚刚落成,林林总总一大堆琐事,今晚他有一个重要的应酬,散场之后回办公室取文件,偶然看见她那一层灯还亮着,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这里等上一等,没想到真的碰见了。


    林夏当然也知道不会是这样巧合,就如同她也曾悄悄在网页上搜索过欧文的信息一样,可他们谁也没有拆穿,彼此维持着一种摇摇欲坠的粉饰太平,骗别人也骗自己。


    他问:“这些年,你还好吗?”


    她答:“还行,按部就班的生活而已,你呢?”


    他也答:“也还好。”


    一问一答之后,又是沉默。


    有那样多的事情都无从说起,半层楼梯,隔着两个人七年光阴,咫尺天涯,过去的亲昵荡然无存,只剩胆怯与疏离,谁也不敢向前迈出半步。


    这样压抑的沉默让林夏感觉自己空荡荡的肠胃隐隐作痛,于是她忍不住开口打破沉寂:


    “太晚了,我先回去了。”


    说着她往楼下走去,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的手臂被猝然拉住:


    “我送你——”


    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两个人都忍不住心中一颤。


    曾经的曾经,他们那样亲密无间,那样短暂又那样热烈的拥抱缠绵,那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刻骨铭心,无论过去多少年,只需要一个简单的触碰,就能唤起所有尘封的回忆,多么可怜,又多么可悲。


    林夏强忍着心头的异样,抽回手臂,勉强说:


    “不用了,我坐地铁就可以了,你喝酒了吧?快回去吧。”


    离得近了,她能嗅到他呼吸间喷薄出的陌生酒气,和衣领间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肥皂香,如此矛盾。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许久后才缓缓放下,几不可察的一声轻叹响起,


    “夏夏,我们可不可以找时间谈一谈?或者至少,把你的联系方式留给我”


    这些年他们确实失去所有联系了。


    在一起的那些年,大家手机里还没有微信;林夏的旧Q,Q号很早就被盗了;2013年微软公司在全球范围内关闭了MSN软件,好友列表与聊天记录荡然无存;从北京到深圳,为了省钱和方便林夏迫不得已更换了电话卡。至此,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系都不复存在了。


    如同雨滴落入海洋,雪消融进泥土,一切悄无声息,了无痕迹。


    林夏想说,他们没什么好谈的,也没什么联系的必要了,她还想说,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各行各路难道不好,为什么要再互相纠缠?


    可这些带着情绪的,幼稚不成熟的话终究是没能说出口,她给了他一个莫能两可的最完美答案:


    “今天我加班很累了,下次有机会的吧。”


    成年人的下次,就是后会无期,这是社交场合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


    于是这次重逢就这样结束了,林夏径自离去,走出得每一步都格外镇定。


    她知道背后那个人的目光一路追随在她身上,可她拼命在心里告诉自己,林夏,你做的很好,往前走,别回头。


    过去的已经过去,我们都回不了头了


    这一天晚上,林夏失眠了。


    倒也不一定是为了某人某事,她常常失眠,晚上睡不着,白天醒不了,昼夜颠倒,这是当代年轻人的通病。


    第二天是周六,林夏一口气睡到了11点,起床后一边打着哈欠用面包机烤吐司,一边泡咖啡,然后还要一边回复曲娜一大早给她手机里发来的一大堆信息,脑子稍微有些不够用。


    曲娜是清美林夏的研究生同学,目前在深圳一家互联网大厂工作,两人上学的时候就关系不错,现在也会偶尔见面,出门约饭。


    北上广深,北京生活太艰难,上海排外严重,广州大厂比较少,相比之下,深圳包容多元,比较适合年轻毕业生,最终成为了林夏的选择。其他人和她想法类似,所以同城内林夏清美的同学还真不少。来这边几年,她虽然也认识了其他朋友,但平常最主要的社交圈子还是这些人。


    曲娜单休,只有今天放假,她想约林夏去艺术馆看展。林夏本来不想去,深圳这边确实够发达够繁华,但艺术文化气息就照北京差一些,起初她也去过几次,次次都是噱头有余,内涵不足,久而久之也就懒得出门了。但曲娜说最近艺术馆有一个西斯莱的特展,林夏有些心动,于是就答应了。


    她住南山,曲娜住罗湖,两人一东一西,在艺术馆地铁站汇合。


    西斯莱是林夏接触的第一位印象派画家,林夏很喜欢西斯莱的笔触和色彩,当时学习色彩的时候,看着他的画总是很宁静祥和,让林夏也对欧洲小镇产生了一种向往。


    可能因为根本没报希望,所以也没失望,展览办得比林夏预料的好上不少,虽然票价不菲,但看到了很多真迹,布展也很高级。不得不承认,深圳虽然历史文化稍显浅薄,但人家有钱,大把钞票砸下去,或租或借,总能装点起门面。


    而曲娜更想看的是馆中另一个展,当代百幅书画名家展,她本科是北师大书法专业的,对每一位书画家都如数家珍,一边走一边对林夏详细讲解着,风格,生平,绯闻八卦,比馆里的讲解员都要专业,吸引了不少游客在后面跟着听,转眼就拉起了一小队人,像导游似的。


    林夏对书法国画没研究,也没什么兴趣,也许是小的时候被逼着练字留下的童年阴影,只是可有可无的跟在曲娜身后转。直到走到展厅快结束的时候,她来到了一面展墙前,看到上面介绍的人是纪松亭。


    纪松亭是当代著名书画家、古典文献学家、文物收藏家,在世时曾任北师大教授,中国书画协会副主席,一生教人无数,桃李满天下,最出名有四位弟子,也在书画界人尽皆知。四位弟子其中有两位已经身故,一位在零几年就英年早逝,另一位是前些年去世的,展板上一笔带过他的生平,在名字后面写着生卒年份:


    林海生(1945年-2012年)


    林夏站在这块展牌前,久久没挪动脚步。


    曲娜在一旁,正在滔滔不绝的讲着:


    “我本科导师曾经上过纪老的课,他说过纪老是中国最后一个真正的大师,在他以后,书画界再也没有那种传统文人风骨。纪老的四大弟子虽然也比较出名,但更多是借老师的名声商业炒作的结果,那个大弟子刘洪明,他们家经营艺术品公司,他儿子就是幕后推手。这其中也就只有林老先生有点真才实学,其他三个人都是被捆绑营销的,但他脾气比较古怪,很少给人题字,临终前还把大部分作品都烧毁了,造成现在市价被抬得虚高。这里这副你看,这里这副还是他遗孀何女士捐赠的。”


    不是遗孀。


    林夏在心里默默反驳着,他们两个到最后也没有在法律上确定任何关系,没名没分,因此才导致众人为了遗产撕破脸皮,谁都不满,一场丧事变闹剧。


    第52章 宇宙拿铁(4)


    林夏清楚的记得,她是2012年五一放假刚开始的时候,接到爷爷病故的消息的。当时学院本来安排他们学生一起去景德镇参观学习的,变故突然发生,于是林夏请假连夜回了望春。


    一切并不是毫无预兆的,年初的时候,林海生的病情再度恶化,几次进ICU急救,病危通知书下了无数。4月,林海生的情况稍微稳定,提出想回望春小林场的老房子,林学东为了完成父亲的愿望,不顾何萍的强烈反对,雇人雇车把林海生从北京拉回了望春。


    彼时的林海生其实已经油尽灯枯,回天乏术,半个月后,终是与世长辞。


    林海生这一走,林家这些年来积攒的所有矛盾,就像被点燃了引线的炸药包,终于全部爆发了。


    其一,是林海生的死,何萍怨林学东强行带林海生回望春,耽误治疗,林学东指责何萍这几年怂恿林海生东奔西跑,加剧了病情,双方各执一词,把过错全都推到了对方身上。


    其二,就是钱。


    林夏后来才明白,成年人的世界里,绝大部分矛盾都源于金钱,又或许她早就明白了,只是不愿意承认,内心里总觉得自己的亲人是例外。


    林海生自己退休工资就很高,经由刘凯仁一手操作,他的字画在市面上的价值也是水涨船高,那些年存下了不少积蓄。他去世前曾留下了一份遗嘱,还经由律师公证过,内容十分耐人寻味。


    他将自己名下北京和北戴河的房子赠予何萍,将手头的现金留给了儿子林学东。而对于那些最值钱的字画,却是在他临终前几天,被他指使林学东全部烧毁了。


    对于这份遗嘱,所有人都不满意。


    赵倩怡和何萍在葬礼上


    吵架,吵到激动之处两人撕打了起来,最终被来吊唁的宾客分开,场面难看极了。


    那个时候的林夏就呆呆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对发生的一切都不知该做什么反应。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何萍露出那么狰狞,那么歇斯底里的表情,好像之前那个站在林海生身边,温柔体贴的女人都是假象一样,那也是她第一次听见自己妈妈用那么肮脏,那么恶毒的语言咒骂别人,一时间让她都不敢相认。


    后来这件事闹上了法庭,双方对簿公堂,质疑遗嘱的效力,质疑何萍是否有被赠予房产的合法身份,质疑毁灭书画一事是否是林海生的本意,还是林学东违背林海生意愿擅自做出的行为。


    官司持续了多久,两家就彼此骂了多久,第一次开庭结束的时候,何萍和赵倩怡又差点在法院门口打起来,被林学东及时制止了。赵倩怡骂何萍恬不知耻,勾引足够做自己父亲的男人,而何萍也毫不留情的反骂道,你家的好女儿也在偷偷勾引我儿子。


    那时林夏早都回北京上学了,被赵倩怡连打了数个电话,厉声质问她和何川的关系。何川远在大洋彼岸,两个人的关系又一直在地下进行,无凭无据,林夏只咬死了何萍是胡说八道,自己一无所知,赵倩怡也毫无办法,但她正在气头之上,几乎是让林夏诅咒发誓绝不跟姓何的扯上半分关系,这件事才罢休。


    林夏不知道何萍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和何川的事,知道多少,什么时候知道的。亦或者纯粹只是一种猜测,没有证据,否则她一定会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攻击赵倩怡林学东,但是她没有,似乎只是随口一提而已。而何川那边也遭遇了相似的情况,何萍勒令他不准再与林家有任何联系,否则就和他断绝母子关系。


    官司断断续续打了大半年,最终判决,按照遗嘱执行,原被告对结果都极度失望,自此何萍与林学东一家彻底闹掰,老死不相往来。


    林夏与何川,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家人不可能有和平共处的那一天,但从未想过事情最终会演变成这个无法收场的死局。


    即便他们真的能逃离这里,一起出国,离开父母的掌控,他们又真的能一辈子不回来,为了爱情放弃自己的亲人放弃家庭吗?


    这应该吗?明智吗?


    从那时起,林夏的心,不可避免的开始动摇了


    林夏和曲娜一直逛到美术馆闭馆,然后去附近的商业街吃晚饭,吃的是潮汕牛肉火锅。


    广东的饮食习惯和北方太不一样,汤底是清水,牛肉要鲜切,蘸料沙茶酱,吃饭前先用热水烫餐具,骨刺残余要放在小碟子里,而不是桌子上。这些细微的差异,就算是再详尽的百科也无法面面俱到,只有亲自在异乡生活过了,才能明白。


    吃饭的时候,曲娜还意犹未尽的对林夏讲着关于书画,关于展览的事。


    “说是百幅书画,里面明显有三分之一是凑数的,不过至少有XX和XX的真迹,我也知足了。你记不记得15年的时候我们在故宫看的明末清初书画展?珍品像不要钱一样堆在一起,那时候我们还笑话故宫布展土,没有审美,现在想看这种真材实料的展都没有了。”


    林夏也想起那次的情形,有点好笑:“你拿深圳市美术馆去比故宫,是不是太不公平了点?”


    “也是,不过就算不和故宫比,和清华的博物馆比也差很多,咱们研三那年的齐白石特展你还记不记得?外面的队伍排得人山人海,幸好XX学长给咱们要到了票”


    “不是XX学长,当时他都毕业了,是XX的学妹,她在学生会工作。”


    “对对,是她,她当时是XX的女朋友”


    回忆起当年,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


    林夏来到深圳之后,再与这些本科、研究生的同学聊天的时候,大家聊来聊去,总是会不由自主的回忆当年。


    清华在他们身上打上了太深的烙印,终其此生也无法磨灭。


    亦或者换一个说法,大学那几年是他们绝大多数人,人生高光时刻,所以必定要用一辈子去怀念。


    两个人东拉西扯了一大堆,曲娜最后无奈的总结:


    “深圳好的展确实太少了,就算有门票也好贵,所有人都忙着工作,没有闲情去充实精神世界了。”


    林夏深以为然:“是啊。”


    这座城市,是一座打工之城,没有生活,没有娱乐,没有历史,街上很少见小孩、老人,只有行色匆匆的打工人,燃烧着青春,奉献着生命,铸造起一座又一座大厂高塔,钢筋水泥,灯火辉煌。


    深圳速度,是一个专有名词,背负着房贷车贷五险一金,我们拼命闷头向前冲。


    “对了,我们下个月去香港吧!”曲娜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在网上看到香港下个月有很不错的展,有提香,还有吴冠中,我记得你也蛮喜欢提香的,怎么样,要不要去?”


    听到“香港”两个字,林夏稍微愣了一下。


    深圳与香港比邻,近得不能再近,甚至盐田区那边还有一条中英街,一边深圳一边香港。在这边办签注非常方便,林夏有几个朋友同事酷爱逛街购物,几乎一两周就要去一趟,当天去当天回,曾经离林夏那样遥不可及的地方,如今这般触手可及。


    可来到这边三年多了,林夏一次也没有去过。


    “我是蛮喜欢提香的。”


    林夏夹了一筷子烫好的五花趾,在蘸料碟里裹上浓郁的酱汁,慢吞吞的说,


    “但下个月开始我们会很忙,不一定有时间,你们不也是嘛?”


    曲娜的工作比林夏忙得多,他们公司奉行狼性文化,加班成风,连这一天出门的时间都是强行挤出来的,明天还要上班。


    这话一出,曲娜眼睛里的光一下子暗淡了下来:


    “是啊,年末忙死了,哪有时间。”


    就像从风花雪月一脚踏进了柴米油盐的现实,两个人一时间都没再说话了。


    她们出来见面很少谈工作,因为一提就是怨气,刚上班的时候恨不得遇见谁和谁吐槽,后来过了几年就懒得说了。全世界都大同小异,傻逼的领导,奇葩的同事,复制粘贴一样,没区别。


    沉默着吃了一会儿饭,曲娜突然开口说:


    “我想换个工作。”


    “换啊,”林夏没太在意,“你想跳槽去哪里?”


    他们这行换公司是家常便饭,履历刷得越漂亮,薪资涨得越高。


    曲娜摇了摇头:“不想在互联网公司干了,心太累。”


    “都是啊。”


    “你至少还算专业对口,你看我呢?我这一天天都不知道在瞎忙些什么,你知道我有多久没拿画笔了吗?我从五岁开始学美术的,学了将近二十年,到现在几乎是白费了。”


    能学十几二十年美术,考上清美的人,天赋努力运气热爱,一个也不能缺。但现实总是残酷的,理想不能当饭吃,毕业后不是找不到工作,可最终能把热爱当事业的又有几个人?


    林夏轻叹了口气:“就算专业对口,也未必是好事。”


    她本科学的专业在全国范围内都算冷门,就业范围非常窄,毕业的学生大约有九成都选择了改行,剩下的不是去高校教书,就是去了南方的工厂,没有特别好的发展。而且就她那过敏的情况,真的百分之百专业对口也没法做。


    如今的工作好歹是回归本心,是她从小所热爱的绘画,但她越来越觉得,把热爱当工作其实是一种痛苦。


    人的精力、灵感是有限的,每天为了任务,为了客户需求,功利性的产出一些自己根本都不认可的狗屁东西,压榨净自己所有的灵感与创新能力,下班之后根本就不想再拿起笔,打开绘图软件,只觉得生理性厌恶。


    林夏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创作工作以外属于自己的作品了,最近她发现了一个恐怖的事实,自己对于画画的热爱与兴趣,已经渐渐流失了。


    曲娜疑惑:“我们做错什么了吗?是我们还不够优秀吗?”


    林夏摇了摇头:“努力就能过上想要的生活,也许这本来就是一个伪命题。”


    是学校、家长、社会,联合起来编织的一个骗局,骗了一代又一代的笃信读书逆天改命的天真孩子。


    曲娜吸了一口冰凉的柠檬茶,恶狠狠的说:


    “要是我突然中彩票就好了,一定第一时间把这个破工作辞了。”


    “是啊,有钱多好,”林夏轻笑:“其实很多烦恼的根源都是因为这个。”


    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至少能解决大部分的,这是世间亘古不变的道理。有钱就能有退路,有选择,所以那么多人为了钱变得面目狰狞,不择手段。


    看啊,她终于也认可了这个道理,变成了她曾经不喜欢的那种大人。


    第53章 宇宙拿铁(5)


    饭吃到一半,曲娜被上司的夺命连环call叫回了公司加班,林夏一个人回了家。


    进到公寓大楼的时候,林夏手机信息响起,她看了一眼,发现有新的好友申请,名字是Andy.H,头像是一片蔚蓝色的海。


    她以为是骚扰信息,没太在意,上楼进门,换完拖鞋,把包挂在衣架上时,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个人应该是何川。


    当年她看了许多香港电影的盗版碟片,特别迷那个叫Andy.Liu的男明星,让他有一天给自己取英文名的时候也叫Andy,没想到他真的这样做了。


    申请来源是好友推荐,他如何得知的她的账号,猜也知道。


    她都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加的谭之舟了,也许她应该把他的好友也一起拉黑。


    其实,不是不好奇的,他为什么回国,为什么偏巧搬到了MT楼下,为什么要这样执着的与她重新联系。


    这一切不可能不让她胡思乱想,心中泛起涟漪。


    但她不想知道答案,也不敢知道,怕是自己幻想出的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怕不是。


    七年过去,没有人能够一成不变。


    可那个叫何川的少年永远留在她一去不复返的旧日回忆里,不曾老去,不曾褪色,是一种永恒的完美。一旦他从记忆里走出来,所有都将改变,朝着她无法预料的方向坍塌,直到连曾经的回忆都将烟消云散。


    这种感觉,她不喜欢。


    以至于生出隐隐约约的憎恨与埋怨,他究竟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打破幻象,再度出现在她面前?


    然而世事总是不以她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以前是,现在也是。她不肯接受,那么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逃避。


    好友申请连发了数次,被她拒绝了数次,最终对方没有了反应。


    手机平静了,可林夏的心却彻底乱了。


    明天她要一大早赶高铁,不早睡的话一定起不来。为了防止失眠,她开始翻箱倒柜寻找上次买的褪黑素。


    突然间,门铃声响了起来。


    林夏心中一提,悄悄走到猫眼前往外查看。半夜三更,女性单身独居,不谨慎一点可不行。


    门外是熟人,住在28层的温茜茜。


    “给你发信息没反应,我就直接下来了,今天煲了虫草花鸡汤,你试试。”


    她拎着一只保温桶,进来之后,径直走向林夏家的厨房,熟门熟路的打开柜子拿碗拿勺。


    茜茜是林夏大学室友,广东本地人,本科毕业之后就来了深圳,林夏现在租住的房子就是她推荐的。


    大学时寝室四个人都是同专业,碍于课程的艰难、导师的苛刻,以及未来的就业压力,四人一个退学出了国,一个降级转了系,大三的时候,整个寝室就只剩下了林夏和茜茜两个人煎熬着,彼此间结下了很深厚的革命友情。刚来深圳的时候林夏不太适应气候,身体总是这里那里的不舒服,是茜茜教她怎么入乡随俗调理养生的。


    林夏以前还不理解,后来终于明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广东人喝凉茶煲靓汤,样样都是有道理的。


    “我手机静音了没听见。”


    林夏有点不好意思,看见茜茜还穿着运动背心瑜伽裤,于是了然问道:


    “你去健身刚回来?”


    茜茜是林夏见过最自律、时间管理最强、对自己最狠的人,她在某通信科技公司工作,每天朝九晚九,周末几乎不休,但这从来没耽误过她安排自己的生活,天天利用午休时间回家煲汤,加班之后去健身房运动,半宿半夜回家,凌晨才睡,假期一有时间就去周边远足爬山,精力充沛到令人羡慕。


    不过茜茜只爱煲汤,不怎么爱喝汤,隔三差五就来找林夏分享,羊肚菌、海底椰、无花果、五指毛桃,林夏见识到了很多过去根本没想到能用来煲汤的食材。


    “嗯,今天上了瑜伽课,明天我想休息一下,强度没太大。”


    茜茜把汤倒进瓷碗里,回头递给林夏,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刚换上的睡衣:


    “你这么早就要睡觉了?”


    “明天我要去趟广州,有朋友结婚。”林夏突然想起了什么,“正好你明天休息,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茜茜的男朋友就在广州上班,她记得他们很久没见了。


    茜茜没有马上回答,低头用勺子喝了几口热汤,她幽幽开口:


    “我们分手了。”


    林夏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


    “没听你说。”


    “我自己都差点忘了,那天赶Deadline,加班到十二点,要不是想着家里还炖着汤,我就睡公司了。回家之后汤都烧干了,差点着火,我手忙脚乱收拾完,他的信息进来了,我回完之后倒头就睡,第二天还以为是做梦。”


    茜茜自嘲一笑,“其实也没说分手,就是说先别联系了,大家彼此冷静一段时间。”


    林夏眼皮一跳,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茜茜和男朋友交往五年了,开始都在深圳,第三年的时候对方调动工作去了广州,两人开始异地恋,但是感情一直挺好,没想到最终会是这样的结局。


    “为什么”


    林夏喃喃道,好像在问她,也好像是在问自己。


    “没什么原因,不是劈腿,不是出轨,不是有大矛盾,就是我们都太忙了,没有时间维系这段感情了。”


    茜茜耸了耸肩,轻描淡写的说,“没时间见面,也没时间聊天,我需要安慰的时候他不在,他需要倾诉的时候我也不在,我们都在事业上升期,谁也不肯为了对方妥协,看不到在一起的未来,所以无解。”


    是啊,无解,谁该为谁放弃事业,谁又该为谁牺牲前途?精神世界里,有情饮水饱,可物质世界里,贫贱夫妻百事哀,天长日久只剩下怨怼。


    这个世界真的有人撑过异地恋终成眷属吗?亦或者,这个世界真的有爱情这档事吗?.


    这天晚上到最后林夏也没有找到褪黑素,理所当然的失眠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没赶上高铁,只好退了票重买,好在从深圳到广州的车次有很多,几分钟一趟,票量充足。


    在车站里面的饮品店等待咖啡的时候,林夏给杨阳发了个信息,告诉她自己要晚一点到了。


    她这次去广州是去参加任子健的婚礼。


    大四毕业之后,林夏保了本校的研,而任子健考去了广美,研究


    生毕业之后留校任教,去年林夏去广州玩的时候,两个人有见过。


    婚礼是在晚上举行的,在那之前,林夏约了杨阳在酒店附近的咖啡厅见面。杨阳本科毕业后留在了北京,目前在一家艺术培训机构工作,两个人偶尔会发一发信息,了解彼此的近况,倒不算生疏。


    人这一生,总会有一段特殊的日子对一辈子影响深远,久久不能忘怀,对许多人来说是大学时代,但对林夏来说,是通州画室那大半年。她的青春、理想、友情、爱情,都在那段时间灿烂的绽放,永生难忘,而在那段岁月认识的朋友也格外让她铭记。


    “老孙怎么没来?”


    见到杨阳后,林夏诧异的问。


    老孙也在了北京,在剧院工作,不发朋友圈,不更新状态,常年神隐,谁也不知道他的近况,也就杨阳同在一座城市和他有点联系。本来说好,他这次也要来广州的。


    杨阳摇了摇头:“他啊,忙,飞去新疆出差了,现在他可是大忙人,动不动全国乱跑,当初我估计他也就是随口一答应,没真打算来。”


    北京待了这么多年,杨阳这个湘妹子居然都沾染上了几分北京口音。


    林夏听完不禁有些失望,错过这次,都不知他们这个画室四人小分队什么时候能再聚齐了。


    两个人坐在咖啡厅里聊了很久,东拉西扯,天马行空。


    以前她们也经常这样聊天,在学校的操场上,在五道口的啤酒屋里,在午夜的街头上,但内容却是大相径庭,那时候她们聊人生,聊理想,聊爱情,聊艺术,聊一切美好与希望,而现在嘛


    也许人毕业之后就真的没有故事了,大家的生活千篇一律,平庸而俗套,糟心的工作,闹心的领导,结了婚的谈婆家与不省心的孩子,没结婚的谈催婚的父母与不长心的对象。


    杨阳还没结婚,她与初恋男友没等大学毕业就分手了,这些年兜兜转转谈了不少恋爱,都没什么下文。去年起她开始玩相亲软件,一年内人见了不少,个顶个的奇葩,比网上编的段子还要离谱,把林夏听得一愣一愣的。


    最后杨阳一声长叹,感慨道:“真正的好男人都不在市场上流通了,人家早就结婚生子了,你看任子健。话说当年在画室的时候,我还暗恋过他来着。”


    “这个全世界都知道了。”


    林夏好笑,当年杨阳对任子健的好感特别明显,寝室算是人尽皆知。


    时过境迁,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了,杨阳索性直接坦白:


    “最开始我是暗恋过他,但是后来放弃了,因为我看出来了,他喜欢的是你。”


    她顿了顿,看向林夏:


    “夏夏,你知道吗?任子健曾经喜欢过你。”


    林夏一怔,特别意外:


    “什么?我不知道啊”


    “就当年去沈阳集训,你还记不记得?”杨阳回忆道,“当时画室包了大巴车拉着我们所有人一起去,上车前,任子健特意找过我,要和我串座,路上和你坐在一起,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了。”


    林夏记得去沈阳的事,但完全不记得路上的事了,和谁坐在一起,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她完全没察觉到任子健对她有什么特别,那时候她满心满眼都是何川。


    任子健从来也没对她说过什么,上了大学之后,大一大二他们还经常联系,出去吃饭,回画室看老师,大三大四他们就开始忙于各自专业课,几乎没怎么见面了。


    “你们两个为什么没在一起啊?”杨阳半开玩笑的说,“我还以为你们两个最后会成,早知道当初我就不放手了。”


    林夏失笑:“我们真的就只是同学朋友啊。”


    她对任子健没有别的感觉,只当他是朋友、同学、也许还有竞争对手,除此之外,就真的没有了。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一切很好呀,他马上就要结婚了。”林夏发自内心笑着说,“他和他女朋友交往快七年了吧?现在经过七年爱情长跑还能在一起太难得了,我衷心祝福他们。”


    任子健的女朋友是他广美研究生的同学,也在广美当老师,很优秀很漂亮,每年纪念日任子健都会在朋友圈发合照,两个人看上去很幸福。


    “你没仔细看电子请柬吗?”杨阳神色有点古怪。


    “怎么了?”


    林夏不解,她确实没细看。


    “不是那个女朋友,换人了。我看见奇怪,问了他几句,他说父母催婚,但他前女友是不婚主义者,迫于压力,两个人就分了。这个是家里给介绍的,相处三个月就定下来了,也是动作迅速。”


    杨阳啧啧了两下,感慨道:“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啊。”.


    林夏第一次独立参加婚礼,是高一班主任张兰兰结婚,而且她是作为伴娘从头到尾参与的,那场婚礼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觉得婚纱很美,场地很浪漫,典礼很幸福,她特别憧憬向往,甚至一度希望自己长大以后也在那个酒店举行婚礼。


    随着年纪增长,这些年她随出的礼金越来越多份,婚礼对她来讲不再新奇,而是成为了负担,她逐渐发现,原来所有的仪式都大同小异,是酒店标价带八带六的套餐,是婚庆公司流水线的产物,千篇一律,没什么区别,每对新人都是演员,拿着剧本按部就班的上台表演而已。


    林夏对这场婚礼没有留下任何记忆点,出了门之后只记得席上烤乳猪做得不错。


    婚礼上的新人最累最忙,任子健只是在仪式前和林夏杨阳简单寒暄了几句,就再没顾上她们,离开的时候他亲自出门送别,一再表示歉意,说自己怠慢了。林夏和杨阳并不介意,场面话说了一番,自此告别。


    二十五岁之后人体新陈代谢减慢,女人还好,林夏就没见过身边几个男人不发胖的,脸庞圆润固然是生活幸福的象征,可棱角一经磨灭,曾经的少年意气就这样荡然无存了。


    林夏望着眼前这个穿着黑色礼服胸前别着大红礼花的男人,不禁想起许多年前画室的初见,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被所有女生围观画画的阳光少年,与现在这个男人,却是无论如何也对不上了。


    离开酒店之后,林夏和杨阳也要告别了,一个去车站,一个去机场,毕竟明天就是周一,要上班的。


    两个人站在路边等车,正值晚高峰时分,出租车很难叫,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杨阳看林夏心情不是很好,半开玩笑说:


    “怎么了?你后悔了?”


    “怎么可能?”林夏轻轻一叹,“我就是,有些遗憾。”


    岁月如此无情,世上那么多相爱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


    “没什么遗憾的,生活就是这样,你要是抱着这样的态度,可找不到男朋友了,怪不得你一直都没谈恋爱。”


    杨阳有些好笑的问,“夏夏,你不会还相信爱情吧?”


    在这车水马龙的广州街头,周围霓虹灯海,行人匆匆,喧嚣热闹,林夏站在原地,耳边寂寂如死,一时失语。


    想当初,盛夏时节五道口啤酒屋里高声叫着“爱情万岁”干杯的人,此时此刻,用这样无奈、好笑、嫌弃、看幼稚小孩子的神情,问她,你不会还相信爱情吧?


    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默默问着自己,林夏,你还相信爱情吗?相信它的存在,相信它的美好,相信它拥有冲破一切,战胜一切的力量吗?


    如果主观的感受不足以回答问题,至少概率与统计学也揭示了客观规律。张兰兰去年离婚了,温茜茜分手了,任子健没娶那个在朋友圈发了七年纪念日合照的爱人,就连林学东和赵倩怡,也在六年前离了婚,现在各自再婚组成新的家庭了。


    也许爱情本就是个伪命题。


    是小说电影电视剧文学作品所制造的幻觉,我们自幼被灌输洗脑深信不疑。事实上,年少时为了荷尔蒙分泌的一时冲动,成人后为了欲望,为


    了寂寞,为了传宗接代,为了搭伙过日子。生活是舞台,红男绿女,我们既是编剧也是演员。


    林夏,不要再抱着幼稚的幻想与期待了,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爱情。


    【那时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第54章 宇宙拿铁(6)


    林夏从广州回来之后,深圳开始持续性降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周,仍然没有停的迹象。


    好像是因为台风,又好像不是,林夏没太在意,深圳的台风是家常便饭,她已经不会像当初在乳山第一次遇见时一样大惊小怪了,所有人该上班上班,该上学上学,只要没有橙色预警,这个城市依旧照常运行。


    晚上下班的时候,林夏发现自己忘了带伞,昨晚打伞回家,今早没下雨,她又出门匆忙,于是就忘了。幸好她在公司常年放了一套雨衣雨靴,倒也能应个急。


    下楼之后,她发现雨突然下得大了,即便穿了雨衣,恐怕也不能完全抵挡,而且她的雨靴是短款,美观大于实用,现在出门非得倒灌不可。


    手机在雨衣下面的口袋里懒得拿出来,左右闲来无事,她就站在大厅门口等待,看着门外的雨幕发呆。


    大雨之下,整个城市变成了一片海,过往的车辆仿佛海上的舟楫,乘风破浪的穿过,行人变成了鱼。恶劣天气面前,所有人和事都褪去了文明体面的伪装,露出了狼狈无力的一面。


    一辆白色的卡宴缓缓停在了门前,驾驶室的人下车,打着一把漆黑的雨伞,向大厦门口走了过来。


    林夏起初根本没有在意,直到那人径自走到了她的面前,伞面微扬,露出一张英俊的面孔,她才猛然发现,这个人是何川。


    “怎么站在这里?”他轻声问,“等人?”


    林夏摇了摇头:“等雨。”


    “去哪里?我送你吧。”


    林夏没有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栋商务中心一共48层,几十个公司与商铺,10部电梯,四个出口,每天上万人进进出出,两个人相遇的概率有多少?


    何川顿了顿,似乎有几分无奈:“想要不注意到你,恐怕有点困难。”


    林夏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她身上的雨衣是米妮的款式,红白波点的花纹,帽子上还有圆圆的耳朵,在这人来人往商务大厦门口,确实嗯比较显眼。


    林夏沉默了一会儿。


    根据天气预报显示,大雨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了,正值下班高峰,地铁里一定挤满了人,这种天气无论是网约车还是出租车都很难叫最重要的是,经过这几天的冷静思考,林夏决定不再逃避了。


    楼上楼下,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是要面对,她要学会冷静的处理感情问题,像一个成熟的大人一样。


    于是她点点头:“好,那麻烦你了。”.


    夜幕缓缓降临,城市上空乌云密布,雨势不减,宽阔的马路上数不清的车辆慢吞吞的挪行着,道路拥堵得望不到尽头。


    密闭性能良好的车厢隔绝了大雨,也屏蔽了外面嘈杂的噪音,这一只有两个人的狭小空间内安静极了,安静得让人无错。


    坐在副驾驶的林夏努力用纸巾擦着自己衣服上早就不存在了的水渍,从门口到车上不过只有几步路,何川还将雨伞全部倾斜在了她这边,她其实根本没有被溅湿多少雨,只是此时的沉默实在叫人难捱,她不得不装作很忙的样子,缓解尴尬。


    有太多话要讲,可又有太多话不知如何开口。


    林夏忍不住悄悄看向身边开车的人,这种闷热潮湿的糟糕天气下,他仍然是西装革履,一丝不苟,律师固然随时面对客户注意维持形象,但在广东这种松弛的环境中,即便商务人士,也很少有人做到领带袖口细节都考究,不知道是严谨认真的性格使然,还是常年英伦氛围浸淫下的后遗症,与这座城市那样格格不入。


    在这种气候恶劣下要维持体面,是需要高昂的成本的,无论精力、时间,还是金钱。


    可这不就是每一个背井离乡打拼,透支生命上进的人,所追求的一切吗?


    他终于做到了,她这样喜悦又悲伤的想。


    何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侧头看了过来,四目相触,林夏匆匆移开了目光。


    “伦敦也经常下雨吗?”


    她没话找话。


    “雨其实不多,没有深圳多,只是云多雾多,很少晴天。”何川认真的回答她,“冷不冷?”


    他抬手去关空调。


    “还行。”林夏看向操控台上的按钮,“新车?”


    “朋友的,借我代步,我这边暂时还不符合落牌照的条件。”


    “谭之舟?”


    “嗯。”他没否认。


    “别再找他打听我了。”


    她低声道。


    这话说完,林夏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想当年她找不到他时厚着脸皮去麻烦人家,现在却不让他故技重施,多么过分。


    可何川没有丝毫的反驳指责,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哑声开口:


    “好。”


    车厢里一时又是安静。


    雨天的道路永远拥堵,今晚更是出奇的堵,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发生了事故,车子在刹车灯的红色海洋里缓慢前行,比蜗牛还要缓慢,平常地铁不到半个小时的路程,现在开了一个小时还没走到一半。


    林夏无聊之下,看向窗外,雨水落在玻璃上流淌下蜿蜒的痕迹,透过望去,整个世界都是模糊扭曲的。


    这一回是何川偏头,无声将目光落在了副驾驶坐的人身上。前两次都是匆匆照面,现在,他终于能仔细凝望她了。


    七年过去,她也变了不少,穿衣打扮,身高发型,脸颊褪去了少女时期的婴儿肥,更加秀丽柔美,眉宇间再无青涩稚嫩,沉静中隐匿着淡淡的忧伤。她不爱哭了,也不爱笑了,她把曾经那个天真明媚,灿烂无邪的林夏,藏起来了,亦或是,永远的丢弃了。


    他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着自己的一份责任。


    明明有许多话要跟她说,可真的看见她时,却又无法开口了。


    眼见她发丝微动,转过了头,何川也及时收回了目光,顺手打开了车载收音机。


    电台的声音瞬间充满封闭空间,多少给人几分不再尴尬的错觉。


    几个喧闹的广告结束,节目主持人沉静优美的嗓音响起,先是播报了一番实时天气与路况,然后开始播放歌曲,前奏都还没放完信号突然异常,滋滋啦啦的刺耳电流声不断,何川刚想转台,歌曲的高潮部分终于清晰的传了出来。


    “几千天近况幸福吗/每日忙碌吗/仍然是那么认真吗?


    可有新恋人/成熟的恋人/成熟到没再共你吵架?


    是我始终拒绝成长吗/为何无法装作潇洒?


    转眼多少年/仍然想当年/仍然幼稚到记起你


    天真够吗”


    歌曲是粤语,何川自然听得懂,林夏在深圳住得久了,也能听个七七八八,正因为懂了,所以两个人的动作都凝滞了。


    世上苦情歌总是千篇一律,少时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笑着闹着当戏听。可不用着急,岁月如此公平,总有一天人会懂得曾经听不懂的歌,读不懂的诗,而那个时候,少年就不再年少了。


    不知道是否是在车里闷久了,林夏一瞬间感到自己呼吸不畅,烦躁之下,伸手就想关掉广播,情急之下按错了键,转台又转台,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最终是何川出手帮她彻底关掉的。


    喧嚣过后,车里静得落针可闻。


    “我——”


    “你——”


    两个人不约而同一起开口,而后又一起顿住了。


    何川


    退让:“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饿了。”


    “车上可能没什么能吃的。”


    本来是打破尴尬的随口一说,但何川真的怕她饿到,想帮她找找车上有没有什么食物暂时充饥,翻开了两座之间的储物盒,又打开了副驾驶座前的手套箱,只有一盒没打封的薄荷口香糖。


    而林夏却看见口香糖盒子的旁边有一只玫红色的化妆包,包口微敞,隐隐露出里面的口红和气垫。


    林夏只觉得心中一紧,如同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似的。


    最近过得好不好?工作生活有什么变动?有了新的恋人吗?她是否比我好?


    全天下分手之后久别重逢的男女,想问的无外乎是这些吧?可话到了嘴边,真正能问出来的又有几人?


    小时候看剧看戏,最恨主角有口不言,平白误会错过,可终有一天我们也长成了心口不一,言不由衷的大人。因为见过了真实,经历了人性,受过了伤,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生活不是戏不是剧,没有那么多的旧梦重温,破镜重圆,那些问题的答案,根本不值得你丢掉盔甲舍弃尊严去开口。


    何川也看到了那个化妆包,他愣了一下,而后反应了过来:


    “这个,应该是谭之舟女朋友的。”


    他昨天才拿到车,没有仔细检查每一个角落。


    “夏夏,”他顿了顿,低声说,“我现在没有女朋友。”


    “这和我没有关系。”林夏飞快的说。


    见她神色晦暗不明,何川直接啪的一声关上了手套箱,提议说:“看来还要堵上一阵子,我们先去吃饭吧,想吃什么?”


    “随便。”


    “好,那就我来决定吧。”


    何川也没再多和她谦让,“但我对这附近不太熟悉,可能还需要你来带路。”


    第55章 宇宙拿铁(7)


    广东美食全国闻名,深圳更是汇集了天南海北的各种菜系,然而何川提议的,是去吃东北菜。


    其实林夏多少理解他,刚来这边的时候,她看什么都新奇,潮汕菜客家菜广府菜顿顿不重样,可是吃得久了,居然开始想念最简单的家乡味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域的印记早已刻在血脉基因,你的胃决定了你是哪里人。


    东北土地广阔,各省口味不尽相同,细节上的差异只有地道东北人才能尝出,深圳有很多东北人,也有很多东北菜馆,林夏早就找到了最接近望春味道的几家店,正巧这附近也有一家。


    两个人把车停靠在路边,弃车而行,打着伞,在大雨中走了十分钟左右,来到了这家饭馆。


    许多东北饭店在南方为了吸引顾客,会特意装潢成刻板印象中的东北风格,饭桌火炕,大花被面,装饰用的辣椒苞米挂一墙。但这家店没有那些华而不实的噱头,只是最简单的圆木桌塑料凳,老旧电扇,塑封菜单,两个人一走进去,仿佛一脚踏进了童年的回忆,十年,亦或是二十年前东北街边的饭馆,就是这个模样。


    落座之后,何川抬手想叫服务人员点单,却被林夏制止了:


    “不用,扫码就行。”


    何川见林夏用手机扫着桌角的二维码微微一愣:


    “回来几个月了,还没习惯,这些年国内发展太快了。”


    他自嘲一笑,“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像是那个观棋烂柯的樵夫,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林夏也不由轻轻一叹:“是啊,一切都变化太快了。”


    他们生于偏远小镇,封闭落后,自幼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少年时代,他们看日剧看韩剧,把欧洲美国当作文明的灯塔,留学读书当作无上荣耀,拼了命也要出国。几十年里,十几亿人埋头苦干,用衬衫换飞机,修路建房造高铁,2011年中国GDP超过日本,2018年深圳GDP超过香港,突然有一天,我们发现中国与外国的差距逐步缩小,甚至很多项目已经领先一步,回首往事,地覆天翻。连一直亲身经历一切的林夏,偶尔忆起当年,还有些恍惚,骤然从国外回来的人,当然更不习惯。


    曾几何时,东北是那样发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工业化的脚步席卷大地,黑土地生长出的粮食养育全国亿万儿女。可从他们这一代人出生起,东北已经悄然衰落,成为了偏远落后的代名词,人们提起发展,提起富裕,想到的都是沿海地区,是经商办企。


    时代发展的太快,自然会有人被抛下,沧海横流,我们渺小如蝼蚁,学文学理?去南去北?父母,老师,没有一个人能超脱时代独具慧眼,挑出一条绝对正确的路,大家都是在赌命运。


    学历在贬值,物价在飞升,当年奋不顾身的选择还是明智的吗?我们跑赢时间了吗?


    早已过了晚间用餐高峰,店里客人不多,点的菜很快上齐,地三鲜,大丰收,家常凉菜,五常米饭,锅包肉浓郁刺激的醋精味道一过鼻端,一时让人分不清时间与空间。


    味道是最能唤起人回忆的,这里到底是深圳还是望春?


    何川夹起一筷子菜尝了尝,咸香未曾入口,酸涩先没心头,一时间竟然没能说出话来。


    过了片刻,他哑声开口:


    “我有很多年,没吃到这个味道了。”


    伦敦也有中餐厅,要么不伦不类,要么是川菜粤菜,就算自己下厨来做,调料食材也总是差着些,再找不回当年的味道。他本不是东北人,家乡在哪里已不重要,在望春待过的那几年,十六岁到十九岁,是他迄今为止人生中最安稳无忧的三年,骨子里他是半个东北人,望春就是他的第二故乡。


    对中国人来说,饭桌是最好的社交场,从刚才那样狭窄逼仄令人尴尬的密闭空间,一下子来到这样烟火气十足的熟悉饭店,两个人都不由自主生出情切感,心情一放松,有些话也就脱口而出了。


    “怎么突然回国了?”林夏轻声问。


    算来算去,他应该早就拿了永居才对,她本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之前我在香港读书的时候,拿着学校的推荐信去中环美国银行实习,认识了Matt——也就是现在欧文深圳的负责人戴志诚,他对我印象不错。去年欧文打算在深圳设立办事处,认命他做首席代表,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我,向我发来邀请,我权衡过后决定接受。”


    何川顿了顿,缓缓说:


    “其实在白人社会里,黄种人,尤其是华人,会受到无形的阻力,职场上升渠道存在透明的天花板,我的晋升已经遇到了瓶颈,再往上几乎是不可能了。”


    他说得很委婉,尽量将一切都形容的没那么糟糕,可林夏还是懂了,种族歧视,差别待遇,这些年他漂泊异乡打拼的岁月,恐怕要比她想象得还艰难。


    何川似乎不想多谈这个话题,反问林夏:


    “你呢?在深圳还适应吗?”


    这些年来他这点一直没变,从来不愿意的多讲自己的困境。


    林夏自然不会点破,只顺着他的话说:


    “还好,深圳是一座移民城市,不会排外,因为深圳本来就没多少本地人。”


    在深圳,两人初识一打招呼,总会先问你是哪里人,默认大家都是外地人,就算说自己是深圳人,对方也会了然你是移二代,再问父母是哪里人,直到确认了祖上都是土著,才问你家原来是哪个村,众所周知,此地以前就是一片渔村。


    “比起英国,深圳毕竟还算近。”何川说。


    林夏摇了摇头:“可离望春仍然如此远。”


    这些年来,他们都是他乡之客,无根浮萍,漂泊南北,爱着故乡,又恨着故乡,怀念故乡,却统统回不去了。


    一提望春,就想起曾经,有些话题终究是绕不过去的。


    “夏夏,对不起。”


    何川毫无预兆的说出了这句话。


    “当初,我没能在你身边,陪你面对那些事”


    林夏听得心里难受,猛然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大口茶水,放


    下杯子,她语气严肃的说:


    “何川,我说过,你永远不用跟我道歉,不是你的错。”


    无论是林海生的遗嘱,还是他们父母的官司,都与他们无关。


    至于那场青春年少无疾而终的感情,也无关对错,只是那时他们太年轻,太稚嫩,以为爱了就是一生一世,却不知现实的无奈如影随形,走着走着,就散了。


    如果真的有对错,错的那个人也是她,是她太任性,太脆弱,把一切想得太理所当然了。她以为自己可以抗过异地恋,她以为她与何川之间的感情不会被距离影响的,她以为自己不会是那样依赖粘人焦虑不安神经质的女朋友,她对人性的软弱,自己的软弱错估的厉害,她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坚定,那样勇敢。


    大二之后骤然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单单一项学业的重担就要把她压垮了,而后林海生去世,林学东赵倩怡与何萍的矛盾激化,逼着她必须在父母和何川之间做出选择。


    可偏偏那个时候是何川最忙的阶段,隔三差五联系不上,他临近毕业,要打工,要备考LPC,要实习,要赶论文,一天恨不得24小时不睡觉,哪里有时间安抚她的情绪,照顾她的心情?


    人心多么奇怪,如果单身一人,苦和累咽进肚子里,艰难的日子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可有伴侣有依靠却偏偏指望不上,却会叫人平白生出委屈,甚至于怨恨。


    她明明知道他在为他们的未来打拼,可她已经看不见两个人的未来了。


    何川在英国,林学东和赵倩怡不会同意她去的,更难以启齿的原因是,他们家出不起这个钱了。


    林夏对家里的经济情况没有确切的认知,只有模糊的概念,赵倩怡之前一直带学生赚外快,林学东工资也不低,不然也不会供得起林夏去北京学美术了。而后来赵倩怡辞职去省城和好友李雯开培训班,却是狠狠的赔了,据赵倩怡说自己是被李雯坑骗了,但白纸黑字的欠条抵赖不得,那一次她将家里的积蓄赔得一干二净,还借下了不少外债。


    彼时债主催债催得很凶,不仅找到了他们家里,还去了林海生单位去闹,害得林海生被领导谈话,背了处分,错失了一个很难得的晋升机会,而赵倩怡为了拖延还款时间只能拿家里房子抵押,硬着头皮签下更高利息的借条,从此利滚利。


    所以,赵倩怡和林学东天天吵架,所以,他们为了林海生的遗产争得头破血流。


    林海生留给他们家的那笔钱勉强平复外债,而多余的钱却是一分也没有了,连那年冬天的取暖费都是林夏舅舅接济的。


    和何萍的官司结束之后,林夏这才终于知道了一切。从那以后,她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开始省吃俭用,接商单画稿赚取学费和生活费,出国的计划自此遥遥无期的搁置了。


    从头到尾,何川不止一次的提出,他会赚钱,他会负担她的一切费用,只要再过几年,他取得牌照执业之后就可以承担他们两个人的生活了。可林夏仍是不敢赌,她不是不信何川能够出人头地,她只不想成为他的负担,她不愿他们的关系沾染上金钱,毕竟人性如此经不起考验,连血缘至亲都不能幸免。


    几年是个模糊的概念,律师想要出头,短则三年五载,长则十年八年,更何况是异国他乡,她害怕,怕在艰难的岁月里他们拖垮彼此,怕终有一天,他们会变得像赵倩怡林学东何萍一样,为了钱,歇斯底里,面目全非。


    在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候,林夏打电话给何川,她哭着问他:


    “何川,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她多卑鄙多自私啊,她把问题甩给他,她逼他来做选择,她让他来做这个恶人。


    何川沉默了几秒,那几秒仿佛有一辈子那么漫长。


    然后他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对她说:


    “夏夏,你等等我,等过了这阵子,我回国。”


    林夏闻言,彻底呆住了。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他是多辛苦才走到今天。


    他们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不是天纵奇才,不是大富大贵,只不过有点天赋,有点聪明,有点运气,多几分努力而已,人生中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举步维艰,每一次考学,每一次择业都是生死岔路,根本没有试错的成本,没有重来的机会,稍有不慎,就被打回原形,万劫不复。


    高中三年废寝忘食,顶着所有老师的压力坚持志愿,港中文勤工俭学,在那狭窄简陋的村屋里挑灯夜读,英国伦敦背井离乡,半工半读终于拿到学位,他离自己最初的梦想明明只有一步之遥了。


    而现今,他却要放弃这一切,重新来过,只为了她,为了她的眼泪。


    林夏,你扪心自问,要是换作是你,你愿意为了他放弃美术,放弃前途,放弃理想,放弃父母家庭吗?


    那一瞬间,林夏再也按捺不住内心铺天盖地的悲伤,就这样蹲在宿舍走廊无人的楼梯间里,放声大哭。


    第56章 宇宙拿铁(8)


    这天的饭一直吃到饭馆打烊,何川把林夏送回了家,雨几乎已经停了,只剩零星的水滴偶尔落下,可何川仍然坚持下车打着伞把林夏送到了公寓楼下。


    “今晚谢谢你。”


    林夏刻意带着几分疏离的道谢。


    今晚这顿饭本来她想请的,最后却还是他付了账,这年头居然还会有人提前把现金押在前台,林夏一时不知道该说他复古老土还是英伦绅士。


    “夏夏,你永远不用和我说谢。”


    林夏抿了抿唇,没有接话,两个人就这样相对站在大门外的玻璃雨棚下,一时无言。


    正在林夏打算开口告别的时候,突然从旁边灌木丛里钻出了一个黑影,从两人面前蹭的一下子跑过去了,消失在了夜色中。


    何川条件反射一般伸手揽住林夏把她护了身后:


    “别怕!”


    可林夏却轻轻挣脱开了她的手臂:


    “老鼠而已,我没怕。”


    南国城市潮湿温热,生态极度良好,蛇虫鼠蚁遍地都是,个顶个比北方大,与卫生条件无关。林夏从小怕虫怕鼠,刚来深圳的时候,真的是每天都要崩溃了,可人改变不了环境,总是要习惯的,崩溃得多了,神经也就麻木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林夏学会了面不改色,与这些生物共处。


    她苦笑:“何川,我不是当年那个天真幼稚的林夏了。”


    无论面对老鼠,还是人生,还是爱情。


    “这不重要,”何川低声说,“夏夏,这些都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呢?


    可她并不想与他争辩,只说着:


    “那好吧。”


    “夏夏,我答应你,不会再从别人那里打探你的消息,但你也不要再躲我了。”


    林夏一时间露出了近乎费解的神情:


    “我们不可能做朋友的。”


    也许世界上有很多人分手后可以坦然相对,但那绝对不会是他们。她与他,他们的整个青春交织缠绕在一起,骨肉相连,断则伤筋动骨,一片鲜血淋漓,如今侥幸存活愈合实属不易,怎么还能再这样一次次残忍揭露当年的旧伤疤?


    “那就不是朋友。”


    何川轻笑了一下,“同乡,校友,远房亲戚,或者只是认识的人,随你喜欢,只要不是陌生人。”


    他顿了顿,轻叹道:


    “夏夏,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是陌生人。”.


    那之后的好几天里,林夏总是心不在焉,经常想起那晚何川最后说的话。


    她以为自己可以理智淡定,可是一旦面对他,她永远无法保持冷静,这么多年过去了,都是如此。


    她不知道他的态度,他心中所想,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想必对他来说她也是,他莫能两可,她亦含糊不清,他们都处在一个微妙的位置,既不进也不退,或者说,既进了也退了。


    这天下班以后回家的路上,林夏接到了一条信息:


    【有空


    吗?晚上聊天?】


    她回答:


    【在地铁上,到家说。】


    等回到家后,简单收拾一下,她把冰箱里昨天剩的奶油炖菜倒在定时蒸好的米饭上,铺了一片芝士,放进微波炉加热,等待的空隙,给对方回了电话。


    接通之后,带着几分冷淡的熟悉嗓音传来了过来:


    “喂?”


    林夏不禁表情放松,露出了几分笑意:


    “好久没聊天了,宋瓷。”


    是的,对方是她的高中同学,宋瓷。


    曾经的林夏为了能和好朋友在一起,宁可选择自己不适合的理科,那时候赵倩怡责怪她幼稚不成熟,她还很不服气。可随着年纪的增长,她终于抛弃了过去那个单纯天真的自己,她明白了朋友都只是阶段性的,没有人会傻到为了一段短暂的友谊影响前途。一路走来,初中、高中、画室、以及大学,许多她曾经要好得不得了的朋友,现在几乎都再没联系了,生活不再重合,即便见面也没有了共同话题,话不投机,大家都累。


    但宋瓷,是唯一的例外。


    严格说来,其实她们只在高三末期做了短短几个月的同桌,那之后就各奔东西了,宋瓷大学虽然也在北京,但是两个人学校在不同的区,相距甚远,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很忙,各自忙着新生活,几乎没怎么见过面,后来大四的时候,一些偶然的契机,她们才渐渐恢复联系。


    本科毕业后,林夏留在清美读研,宋瓷回到了家乡省城考进体制内一个清闲单位做文员,彼此常年不见,但是每隔一两个月都会电话聊天,既不过分亲密也不会有丝毫生分,这份情谊竟然就这样一直存续了下来。


    宋瓷说,她们这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也许友情与爱情毕竟不同,对彼此没有那么重的期待,相处起来反而轻松。


    两个人聊了聊近况,然后宋瓷给林夏讲起了自己最近看的电影和书籍,这是她们谈话的固定内容之一,如同无形的规则一样,每次聊天,她们默契的从来不谈工作,不谈父母,不谈一切现实的,无法解决的糟心问题,只聊电影,聊文学,聊音乐,风花雪月,人生与理想,就仿佛短暂的从平庸俗世里抽离一样,这是她们彼此精神世界的避风港。


    宋瓷的博学文采亦如学生时代,林夏很爱听她点评些什么,眼前的生活如此困顿苟且,她是她的诗与远方。


    “最近你看了什么?”


    分享完自己的观后感后,宋瓷又问林夏,每次她都这样像留作业的老师一样,林夏觉得如果不是有她督促,自己可能早就没动力坚持了吧。这是个快节奏的网络时代,社会浮躁不堪,短视频微博客几乎已经毁掉了人们所有的耐性和深入思考能力,很少有人能静下心来认认真真看完一本厚书或一部长电影了。


    “我看了西斯莱的展,电影和书都没太看”林夏不禁有点心虚,“最近我们在为万圣节加班加点,没时间,你知道的。”


    “那上次我推荐给你的纪录片呢?”


    “呃,只看了个开头”


    那部纪录片讲的是欧洲一战的故事,沉重又悲伤,最近事情一件接一件,她实在是静不下心。


    宋瓷沉默了几秒,突然问:“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林夏心中一跳,宋瓷非常聪明,也非常敏锐,总能从蛛丝马迹中察觉事情不对。


    “他回国了”


    林夏低声开口,“现在就在深圳,在我公司楼下上班,前几天我们见过了。”


    不需要说出名字,宋瓷一下子知道是谁了,她是全世界唯一清楚知道林夏与何川所有过往的人,从头到尾。


    宋瓷微微诧异,但还是很冷静的问她:


    “他想怎样?”


    “不知道。”


    “那你想怎样?”


    “也不知道。”


    宋瓷无奈:“你在逗我?”


    “真的不知道,”林夏苦笑,“我只是觉得,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可能心无芥蒂回到当年了。”


    其实当年在何川对她承诺自己会回国之后,他们并没有马上分手,林夏明白自己不应该再耽搁拖延他,可是她就是舍不得,她希望再等一等,他们会奇迹般地找到事情的解决办法。


    然而一段感情一旦产生嫌隙,就如同冰面上的裂痕一样,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深,不能见面,没时间联系,没有任何肢体上无声的亲密与安慰,甚至因为时差没有大段时间深入交谈,他们的分歧越来越大,开始冷战,开始吵架,一切都在向林夏最害怕的方向在发展。


    那段时间林夏的精神状态异常的差,要接稿赚钱,要准备保研,还要忙着毕设和论文开题,浑浑噩噩,一切都搞得稀里糊涂。


    终于有一天,她被导师叫到办公室训斥,这个导师就是对学生特别严苛那位专业老师,很不幸的,也是她负责指导她毕设。


    导师拿出她交过来的开题报告,把她从头到脚骂得体无完肤。


    林夏从小到大在文化课上都不是什么优等生,被老师训斥已经可以当作家常便饭,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然而这一次,她被骂的,正是她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美术专业,是她最在乎最看重的软肋。


    况且,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导师的话犀利恶毒至极,句句戳她心窝。


    “之前你明明是个很努力很用功的学生,为什么最近开始堕落了?你忘了你自己的出身了吗?你只是一个东北小镇平民家庭的孩子,你有什么资格放纵?你以为你家里能送你出国,还是能让你重读?你从那么偏远落后的地方考来,就是为了在清华混日子吗?你对得起辛苦供你读书的父母吗?你有羞耻心吗?你要脸吗?你的人生是不是太顺利了,需要经历些挫折你才好受?你以为清华会允许你这样的丢人现眼的学生保研吗?你再交这种垃圾上来,别说毕业了,连开题我都不会让你过!”


    那是迄今为止,林夏人生中最严重的一次崩溃,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应的,怎么走出办公室的,怎么回到寝室的,她就记得自己趴在床上从白天哭到晚上,最后甚至昏厥了过去,要不是温茜茜来叫她吃饭,发现不对劲,及时施救,她可能就那么休克了。


    不是因为导师污蔑辱骂,正是因为导师说得句句都对,所以她才受不了。难听,但却很真实。


    她不该忘了,自己是多么辛苦才走到今天。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下定决心之后,她给何川打了电话,他们都对彼此太熟悉了,她还没说到正题,他就已经意识到什么了,于是他抢先开口:


    “夏夏,我们不分手。”


    她从来没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斩钉截铁,又带着极力掩饰的颤抖与哀求。


    一颗心如浸泡在柠檬水里,酸涩得不成样子,她几乎就要妥协了,可一想起无奈的现实,又咬牙狠下了心来。


    最终,她给了他一句很糟糕很敷衍的告别语,她说:


    “何川,我们暂时不要联系了。”


    轻松得仿佛像当年高考之前,她怕早恋分心而提出的要求的一般。


    他沉默许久,缓缓回答她:


    “好,我等你。”


    他从没拒绝过她的要求,从来都没有。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而后岁月悄然流转,世俗琐碎铺天盖地将人淹没,时间不知道都去了哪里,一转眼已是七年。


    第57章 宇宙拿铁(9)


    忙碌的大半个月终于过去,万圣节的各项产品陆续上线,后台显示数据情况良好,设计中心全体人员都不由小松了一口气。


    互联网公司大多包容多元,万圣节当天MT鼓励大家cosplay上班。这一下可是正中年轻人下怀,大家兴致勃勃,有搞怪的,有扮靓的,有整活儿的,有实打实走传统恐怖路线的,群魔乱舞,各显神通,好好的商务大楼就这么被一群妖魔鬼怪攻陷了。


    去年的万圣节太热


    了,林夏懒得装扮,随便套了件白长裙,披头散发cos贞子糊弄了过去,今年气温稍微降了一些,林夏摩拳擦掌,准备充足,提现在网上买好了衣服,她打算cos童年最喜欢的卡通角色之一,小魔女蒙娜。


    可惜这个动画片有些小众冷门,不同年龄段的人也有代沟,林夏顶着满头小辫子披着紫色斗篷在公司绕了好几圈,硬是没一个人认出她的,林夏对此失望极了。


    美佳安慰她:“别伤心,不就是这个小姑娘每天早上都变身成不同的人物嘛,我看过这个。”


    林夏更悲愤了:“那是《马丁的早晨》!”


    “诶呀,画风都差不多,你看看我,这不也没有人认出我嘛,大家同病相怜。”


    林夏看着戴着帽子墨镜口罩全副武装的美佳,哭笑不得:“到底谁会cos‘外出怕被认出来又怕不被认出来的十八线明星’啊?连你是苏美佳都没人能认出来吧?”


    “嘿嘿,我这不是脸上最近爆痘嘛,正好连妆都不用画了。”


    中午的时候,林夏本来想点外卖,但美佳说附近新开了一家很好吃的砂锅粥,只堂食不外卖,要拉她一起去。


    “我这样方便出门吗?”林夏无奈。


    “你这个其实还好,就是发型妆容稍微夸张了一点,万圣节嘛,就是要搞怪。”美佳沉吟了一下,“这样吧,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话,我们把优优拉着一起去,这样大家就只注意她不看你了。”


    那当然了,效果组的优优今天穿了一套玩偶服,cos的是美国大蠊,这在广东属于哪壶不开提哪壶,由于太过逼真了,方圆几米之内都无人敢直视她。


    被全公司集体嫌弃正在黯然伤神的优优接到美佳的邀请后,欣然前往,于是三个人一起坐电梯下楼。


    从出门开始,林夏就一直在心里暗暗祈祷,千万不要碰见熟人,千万不要碰见熟人,尤其是19楼的那个谁谁!


    这些天他们都没再遇见,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然而这个世界上偏偏有吸引力法则这一说法,又或者老话叫怕什么来什么,电梯在经过19楼的时候还真的停了。


    电梯门打开,外面站着好几个人,其中一个正是何川。


    这群人本来不是在这边门外等候的,听见提示音,这才回过头来,然后不约而同的被吓了一跳,其中好几个人下意识后退了好几步。


    于是电梯里一位中二小魔女,一只【哔——】,还有一个看起来好像是明星但又不知道是哪门子明星的形迹可疑分子,电梯外一群西装革履的政法精英,大家面面相觑。


    终于是何川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尴尬的气氛瞬间被缓解,其余人也放松了下来,乐呵呵的说:


    “Halloween?”


    “嗯嗯,万圣节。”


    “是楼上MT的,我早上还看见奥特曼了。”


    都是外所律师,还有几个是外国面孔,对万圣节有一定接受度,但优优的cos还是震惊到众人了,一时间谁也不敢走进来。


    美佳摁着电梯门按钮,催促道:“你们还上不上来啊?”


    这时候旁边另一部电梯到了,大家如蒙大赦,一溜烟都跑了过去,有人招呼何川一起,后者回道:


    “你们去吧,那边搭不下,我在这边就好。”


    他身边一位干练短发,穿香奈儿职业套装的女律师也没走,她畏惧的看了一眼优优,咬牙跟在何川身后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密闭空间里一电梯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就这样直线下降,跟去往十八层地狱似的。


    电梯里空间不小,可优优那个衣服实在太占地方,林夏不想挨着何川,可又更不想挨着【哔——】的毛绒触角,两相权衡之下,她只能不动声色的往何川那边移动了几步。


    “蒙娜?”


    一个声音自头顶传来,林夏猛然抬头,正撞进何川含笑的双眸,


    “你今天,是小魔女蒙娜吧?”


    林夏很惊喜,这可是今天第一个认出她的人,她刚想说话,却被嘴里的吸血鬼塑料假牙咯了一下,急忙手忙脚乱拿掉假牙,反问道:


    “你居然认识?”


    何川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我记得你以前很爱看这个。”


    “是啊”


    这是林夏小时候最喜欢看的动画片之一,十几岁了还在看,可是只有中央六台有放,那年暑假她去小林场看不到蒙娜,还和何川抱怨了很多次。


    以前无论电影动画还是电视剧,只有电视上固定时间固定频道播放,错过了就再也看不到了。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十年之后网络如此发达,各种资源俯拾皆是,曾经错过的结局,漏看到剧情,如今能否翻来覆去的看,看到厌。


    何川稍稍回忆了片刻,问她:


    “她和小伙伴们最后打败坏女巫了吗?”


    林夏失笑:“当然打败了呀。”


    毕竟是给小孩子看的动画片,无论什么困难什么危险,不过都是为了增加剧情的曲折,磨练主人公的意志而已,最终正义总是会战胜邪恶,好人打败坏人,皆大欢喜。


    看得多了,不免会产生错觉,自己也会像那些勇敢善良的主人公一样,战无不胜,坚持到底,赢得最后胜利。


    可小孩子们不知道,真实生活本就不是动画片,甚至都不是喜剧。


    这样旁若无人的一问一答后,整个电梯的气氛都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


    优优看看林夏,又看看何川,扭头刚想和林夏说什么,她那个【哔——】的触角一甩,正好打在了另一旁那个女律师的脸上,女律师一声尖叫,抱头蹲在了地上。


    这时候电梯在8楼停了,女律师看也不看直接夺门而出。


    “纪敏!”


    何川喊了她一声,她也没听,脚踩细高跟跑得飞快。


    何川无奈,向其他人匆匆解释了一句,说是其他人,其实他的目光只落在了林夏一个人身上:


    “这是我们上海所的同事,抱歉,我这边接下来还有工作。”


    说完他也追着她出了门。


    而后电梯顺利下降到一楼,林夏几个人走出大门的时候,正好看见何川那辆白色的卡宴从她们面前驶过,他微微鸣笛致意,副驾驶上隐约坐着人,却不知道是不是纪敏。


    林夏望着那辆车远去的背影一直到消失不见,等回过神来,只见美佳和优优正一左一右盯着她,表情颇为不怀好意。


    美佳嘿嘿一笑:“老实交代,那个帅哥是谁?”


    优优老神在在:“前任!据我纵横情场多年的经验,这绝对是前任!”


    林夏一时哑然。


    她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们这段关系,但潜意识并不愿意用“前任”“前男友”这样片面带着负面感情色彩的词汇,他们之间不仅仅是爱情那样简单,哪怕分了手,道了别,她与他仍然是彼此成长路上特别重要的人,无法粗暴的贴上狭义标签。就像之前所说,他们再也当不了朋友,也做不成陌生人了。


    迟疑过后,她最终还是从何川给的选项里挑了一个:


    “老家的远房亲戚而已。”


    且不说后续美佳和优优没有有相信林夏的睁着眼睛说瞎话,且不说她们一行人在吃饭的过程中遭遇多少惊悚的目光,店家差点不让优优进门,也且不说那家砂锅粥还真挺好吃,一举洗刷了美佳总是找不到好吃饭店的污名。


    只说下午回到公司之后,公司前台说有人给林夏送来了一个包裹,放在了前


    台让她去取,她还想着最近大厦难道又允许外卖员快递员进来了?结果拿到东西一看,是超级大一盒费列罗巧克力,还留了一张字条,HappyHalloween。


    没有署名,但林夏认了出来这是何川的字迹。


    Tickortreat?她又没找他讨糖果。


    以前小的时候,工资很低,物价也很低,零食种类也不多,都是劣质又廉价的,望春唯一一家大商场的超市货架上摆着的精装费列罗巧克力,是林夏童年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曾有一次有人求林学东办事,送来一堆礼品,里面就有一盒费列罗,可还没等林夏打开包装,就被赵倩怡做人情另送他人了。为此林夏心心念念记了很久,长大后自己工作赚钱了,隔三差五就要买上一大盒,全部吃光,直到后来随着年纪增长再也吃不动这么甜腻的食物了才罢休。


    她不记得有没有跟何川讲过这件事了,或许他一直记得,或许他只是随手一买,又或许,在部分重叠的童年轨迹中,那也曾是他心目中最贵最好的糖果,哪怕后来长大,出了国,留了洋,见过了大世面,记忆中最初的印象依然不会改变。


    可是食物有最佳赏味期,那么遗憾的弥补是否有时限?


    小魔女蒙娜摘掉犬牙,剥开一颗巧克力球咬了一口,可可脂的浓郁与坚果的香气瞬间弥漫口腔。


    无论如何,隔世经年,甜仍旧是甜。


    第58章 宇宙拿铁(10)


    11月初,是圣诞节大战前最后清闲的一段时间,MT按照惯例组织公司全体员工团建。周末两天一夜,地点是城市周边一家新开的高档温泉度假村,据说环境很不错。


    团建过程中,公司安排了很多活动,爬山、徒步、游泳、球类运动输赢都有丰厚奖品,大家自愿参加。但林夏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她只是来放松和休息的。


    在房间里一觉睡到日晒三竿,在餐厅吃一个早午餐,下午去泡温泉,然后和同事们一起户外烧烤。入夜之后,美佳拉着林夏一起去了清吧闲坐,这里装修风格不错,氛围很好,驻唱歌手在台上抱着吉他轻吟浅唱,莫吉托的微醺染上心头,不用上班的日子实在是太美好了。


    中途美佳去上洗手间,林夏一个人留在卡座上,驻唱歌手唱的那首歌她很喜欢,正在专注低头用手机搜索歌名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坐在了眼前的空位上。


    她还以为是美佳回来了,抬头一看,却是一个完全不认识,却有些眼熟的女人。


    她留着一头时髦的短发,一件白色衬衫配牛仔裤,休闲中透着些许性感。


    “还记得我吗?”


    林夏有些恍然:“你是何川的同事?”


    万圣节的时候,她们在电梯里遇见过。


    “是啊,我叫纪敏,你是林夏吧?”她微微一笑。


    “是我。”


    林夏一边回答,目光下意识的看向她身后。


    “不用看了,何川没来,这家度假村是我家里亲戚开的,邀请我来玩,没想到正好碰上你们公司团建。”


    “那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闲来无事,想跟你聊一聊。”


    “我们应该没什么可聊的。”


    林夏并不想跟纪敏产生任何交集。


    那天电梯里遇见之后,林夏才想起,那不是她第一次见到纪敏了,上一次她也是站在何川身边,直觉告诉她,两个人可能不仅仅是同事那样简单。若说她心里对此没有丝毫波动,绝对是骗人的,可她又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显露出任何情绪呢?他们分开了七年,七年之间,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纪敏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或许不认识我,但我对你可是久仰大名。”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名气。”


    “我和何川不仅是同事,还是当年伦敦大学学院的同学,你的名字一直被何川挂在嘴边。”


    林夏闻言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纪敏继续慢条斯理的说:


    “我和何川是在华人同学聚会上认识的,他和周围那些混日子水文凭的富二代,以及死读书的书呆子不同,英俊上进,聪明谦逊,温和有礼,坦白说,当年我对他一见钟情。我知道他在国内有女朋友,可我还是没有放弃,拜托,都什么年代了还玩异地恋?我敢打赌,不出三个月他们准分手。”


    为了追何川,她和选择了和何川一模一样的选修课,在图书馆自习室刻意偶遇,还去了他兼职的地方一起打工,她的手段很高明,不表白不示好,只是制造相处时间,增加彼此好感,悄悄拉近两个人的关系。何川察觉到了她的目的,可她不挑明,他就无法直言拒绝,只好尽可能的对她疏远。


    纪敏自嘲一笑:“你知道当初我有多嫉妒你吗?我千辛万苦找到机会和他说话,他却永远对你提个不停,他说他女朋友从小学美术,中考高考都是全市第一,是清华美院的高材生,又漂亮又优秀,他的手机屏保是你们的合影,指间一直戴着那只可笑的情侣戒指,真是不给别人一丁点机会。”


    “我虽然不甘,但也有自尊心,后来就不自讨没趣了,不过真正彻底让我决定放弃的,是有一年圣诞节前发生的事。”


    刚认识何川的时候,纪敏觉得何川勤奋又自律,从不耽于享乐,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对他很欣赏。但后来跟在他身边,不断深入了解的过程中,她发现他的自律已经近乎病态了,就算再勤奋再上进的人也不能24小时紧绷神经,总要有放松娱乐的时候,但他没有,他几乎把自己的业余时间压榨到最少,不是在读书,就是在打工,不给自己留有一丝一毫的喘息余地,简直堪比机器人。怪不得除了她以外,明明也有别的女生试图倒追他,最后都知难而退了,这样的男朋友谁能受得了。


    那是12年的年底,他们都已经毕业了,一边实习,一边备考律师执照,特别辛苦,她只拿了小所的offer,但听说何川已经签了大名鼎鼎的L&Z的TC,她羡慕之余,又觉得心服口服,他那种努力水平属实不是自己能比得上的。那段时间,他们明明就该专心实习与考试就好,律所的津贴已经足够日用,可不知道为什么,何川突然像疯了一样拼命的四处打工,废寝忘食,不眠不休,搞得周围人都知道了他急需钱。


    留学生的圈子很小,有人出于嫉妒,一直瞧不上何川,趁这个机会怂恿了关系好的一个富家子弟,联合整他。何川几乎不混圈子,只是参加过那么几次聚会,但众所周知他做饭很好吃,每次下厨的菜品都是最受欢迎的。他们故意给他钱,让他去家里帮厨,期间极尽刁难羞辱,逼他喝酒,把他喝到胃出血进医院,他从头到尾没有一句怨言,从医院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对方面前让其兑现账单。


    纪敏知道这件事后气个半死,一方面气那些人行为的过分,另一方面也气何川怎么会是这种为了钱连命都不要的人,她跑去他打工的唐人街中餐馆质问他。那天伦敦下着大雪,圣诞节前夕的商铺特别特别忙,何川病还没好,发着高烧在餐厅的后门搬货,对她的质问充耳不闻,被逼得狠了,他只睁着布满血丝的通红双眼,一字一顿对她说:


    “你不懂,我不能失去她。像你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人生,永远不会明白,钱是多么重要。”


    纪敏确实家境优渥,但她自认为走到今天每一步都是靠着自己的能力,最讨厌别人拿这点攻击她,气急之下,她狠狠推了何川一把。


    他高她矮,他是男人她是女人,推这一下再用力又能怎样,可偏偏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直接摔倒在一堆外卖盒子里,晕死了过去。英国的救护车就是个笑话,纪敏和餐馆里另一个黑人服务员小哥费了


    天大的力气才把何川送到了医院,一顿急救,输液,折腾到半夜,他的情况终于勉强稳定了下来,医生说因为他切除过脾脏,免疫系统本来就差,再这样糟蹋自己身体,什么时候猝死的都不知道。


    那之后何川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纪敏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他连烧还没退,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满世界找手机要给女朋友打电话,他说,他答应过她,世界末日那天,他们要一起过。


    纪敏扶额长叹:“当时我听到这话时,脑子都麻了,没想到他居然也是信这些东西的人,这这也太脑残了吧!”


    “是嘛?”林夏垂眸轻轻一笑,涩然道,“可是那个时候,偏偏有那么多人发自内心相信着。”


    当年林夏与何川分开固然有方方面面的原因,但这件事绝对是林夏心中一直以来都愈合不了的一道疤。


    那段时间,正是林海生去世后,两家闹得最凶的时候,赵倩怡每天都给林夏打电话歇斯底里的审犯人一样讯问她和何川的关系,连林学东也有所质疑,人在巨大的压力下真的会做出很多疯狂的举动,他们两个逼林夏发誓绝不去英国留学,绝不和何萍母子两个人有一丝一毫的牵连,否则就要亲自来北京找她。


    林夏内心的不安与惶恐到达了极致,特别特别渴望远在英国的何川能给她安慰,让她安心。她体谅他忙,不敢多做打扰,但是千叮咛万嘱咐,世界末日那天,他们一定要打电话,究竟有多相信玛雅人的预言也不好说,只是想跟自己打个赌,如果这一天他可以赴约,那么眼下无论多大的磨难,他们都可以顺利度过,从心理学角度来说,这叫用随机可能预测未来事件强迫症,把一切结果交给了老天爷。


    2012年,真的仿佛是分水岭,在那之前,是互联网青涩蒙昧时代,各种谣言绯闻甚嚣尘上,一代人发自内心相信着12月21日之后太阳不再升起,人类从此灭亡。新闻里尽是多年后看来匪夷所思的报道,有人恐惧自杀,有人散尽家财,有人上街游行,有明星趁机公布恋情,还有某地一男子携妻子与情人团聚,“一家三口”共同等待灭亡。


    那天美院举办了“末日舞会”,大家嘻嘻哈哈的说要狂欢到地球的最后一秒,林夏被舍友拉着过去,却根本没心情玩,从头到尾只坐在角落里,死死捏着手机,捏到手心淌汗,生怕错过了消息。


    可无论她给他打了多少电话,发了多少MSN,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无声无息。


    那一天,她一直在操场上徘徊,等到午夜,等到凌晨,等到舞会曲终人散,等到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所谓末日预言终究如同千禧年一般又是一场笑话,她的心就像清晨草坪上的露水一样,湿湿的,冷冷的,冻不成冰,只是一层微霜。


    直到当天晚上,何川才打电话过来,他拼命道歉,拼命解释,自己只是在打工的时候摔坏了手机。林夏没有发脾气,也没有怪他,她只是心灰意冷的说,哦,这样啊,没关系,反正世界也没有真的毁灭,昨天打不打电话,已经不重要了。


    可那个时候,她怎么知道他经历了那么多艰苦,那么多磨难,恨不得是九死一生才来赴这场末日之约,成全她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少女心事。可他不说,他从来不说自己的任何苦任何难,她爱他这点,也恨他这点。


    沉浸在往事之中,林夏已然失神,是纪敏的声音再次把她拉回了现实:


    “那天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的喜欢就烟消云散了,他和我想的不一样,我们是两种人,不合适,也许从头到尾我只是喜欢着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何川吧。后来我熬了两年,没通过LPC,索性就回国了,和他再没联系,去上海进了欧文,一直到现在。没想到今年他竟然也回国了,还成了欧文深圳的合伙人,这次出差本来不需要我来,但我还是过来了,一方面想和他这个老同学叙叙旧,另一方面也想见见传说中的你。”


    纪敏轻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分手的,但我知道他心里绝对还放不下你。深圳欧文的办公室刚刚好和你的公司上下楼,我可不这么认为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


    林夏一时无言,不知道该回她什么好。


    见她不搭腔,纪敏一鼓作气继续说:“如果你们两个再这样犹豫不前,我可不客气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何川这支股票水涨船高,身价倍翻,我还真的有点后悔当年放手太早!”


    林夏忍无可忍:“你想怎么做和我都没有关系!”


    她抬眸直视纪敏的双眼,认真严肃的开口:


    “我们之间是有误会,有错过,但那些不是导致我们分开的真正原因,我知道你把这些事情告诉我是出于好心,但我不能感谢你。他绝对不会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你小瞧他了,你不知道他一路是多么辛苦才能走到这一步,他有多么正直多么善良,多么有自尊心,多么坚守底线,假如他真的可以为了钱而不择手段,那么他早就可以过得轻松多了。有些话他难以启齿,一定是有他的理由,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吃的苦,遭的罪,虽然我心里有埋怨,但我尊重他的决定。也许他终有一天会告诉我,也许不会,可无论如何,这是我和何川之间的事情,不应该由任何其他人来多言。”


    纪敏听后狠狠的愣住了,有惊讶,有生气,也有不解,而数秒之后她的神色却是慢慢软和了下来,变得欣慰且释然。


    “你真的是世界上最理解他的人,不怪他爱你爱得这样深,soulmate总是可遇不可求的,你们一定不要辜负上天这份缘分。”


    纪敏笑了笑,摆摆手:“别介意,我刚才就是故意激你的,可惜你不上当。放心吧,我早就结婚了,谁还为段少年时的单恋苦等这么多年?看,这是我儿子,两岁了,可爱吧?”


    林夏猝不及防间被她用手机怼到了眼前,看着屏幕上圆滚滚的小胖男孩,她一时都没反应过来,鹦鹉学舌一样回答:


    “可爱”


    “切,别昧着良心说瞎话了,这臭小子我看着都烦!”


    眼见林夏脸上呈现出近乎死机一样的表情,纪敏噗嗤一乐: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走了,明天回上海,有机会和何川找我来玩!”


    纪敏走后,独留林夏一个人坐在那里,用吸管机械的搅拌着冰块早已化完的半杯莫吉托,内心五味杂陈。


    其实刚才她说谎了,她没有表现出的那样理直气壮,对于纪敏的这一番话,她内心深处是感谢的,就像是拼图的一角归位,弥补了她脑海中关于那些年何川的空白。可同时这也给她带来了沉重的负罪感和愧疚感,造成他们分手的错,她这边居然还要再加一分。


    灵魂伴侣,她和何川怎么还会是呢?


    第59章 宇宙拿铁(11)


    团建过后,林夏所在的团队进入一年中最忙碌的阶段,连续接近两个月废寝忘食的加班,脑暴会开了一场又一场,只为了在圣诞节前夕把节日产品上线。除了自己的基础任务外,他们还要和技术部门合作做一些功能性开发,和运营合作做平面物料推广,随时监控后台数据,复盘转化率、订阅量,及时调整,而且还要留意竞品公司的一举一动,一旦对方上新爆款,他们也要连夜做出应对策略。


    MT虽然是早年入局,在相关领域深入人心,但市场总是瞬息万变,互联网领域更是几天一个新风潮,一切都在向短平快发展,慢人一步就会被彻底甩下。这几年他们公司一直有一位竞争对手,虽然是后起之秀,但是后来居上,有总公司的热门社交媒体做后盾,营销势头很猛,迅速的占领了市场,隔三差五就推出爆款,打他们个猝不及防。


    这个圣诞节期间,对方正巧上架了一款节日新品,找了很多自媒体博主做推广,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冲上了平台热搜,好用不好用,好看不好看且不说,最重要是潮流,从上到下明星到网红都在适用,于是用户也跟风追随,免得自己错过热点。


    MT这边一大早就紧急开会商讨对策,分析竞品数据,


    要求技术部门和设计部门合作尽快推出类似仿品对打擂台。


    林夏觉得没劲,真的很没劲。


    忙忙碌碌几十天,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产出到底有什么意义。


    直到这天晚上,手中的各项工作终于阶段性的告一段落,下班后林夏头重脚轻饥肠辘辘的走出公司大厦,在电脑前一口气坐了十几个小时,她现在看什么都两眼冒金星。


    一边想着晚饭的选择,一边往地铁的方向走去,她突然看见路边停着一辆熟悉的车,不由顿住了脚步。


    白色卡宴,又是何川。


    林夏本来还想不着痕迹的路过,但与此同时车上的人也看见了自己,车子向前缓缓滑行到了她的面前,副驾驶的门窗降下,露出了何川的脸。


    “夏夏。”


    林夏只好和他打招呼:“好巧,才下班?”


    “不是,”何川缓缓说,“我在等你。”


    林夏愣了一下,确实,他们至今没添加任何联系方式,他想找她,恐怕也只能用这样原始的方法,等在楼下。


    “你找我干什么?”她轻声问。


    何川没有回答,只说:“先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林夏看着眼前打开的车门,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坐了上去,她实在是没有力气走到地铁站了,左右他不会把她卖了就是。


    现在早就过了晚高峰的时间段,路上交通顺畅,可惜运气不好,连着好几个交通灯都是红灯,他们迫不得已一停再停。


    安静的车厢内,何川先开口打破沉寂,是很寻常的寒暄:


    “最近很忙?”


    “嗯,年底嘛,你们也是吧?”


    “是啊,我前两周去了芬兰出差,也是刚刚才回来。”


    他像是回答,又像是在和她交代自己的去向。


    “芬兰?北欧啊,现在那边应该很冷吧。”林夏有些感慨,“不像深圳,永远只有夏天。”


    本来前段时间稍微凉爽了几天,所有人还以为入冬有戏,结果从昨天起,气温飙升回了30几度,又热得令人发疯。


    “其实北欧和东北也差不多,无论是气候,环境,还是饮食习惯。”何川笑了笑,“不过深圳这边确实是太热了。”


    两人对此都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那是北方人对于南方气候的无奈,不需要多说。


    “万圣节你给我的巧克力我收到了,谢——”


    林夏刚想道谢,突然想起上次他不让自己这样客套,话到嘴边,一下子卡壳了。


    “没关系,”何川轻声道,“你喜欢就好。”


    顿了顿,他又问:


    “之前纪敏是不是找过你了?”


    林夏心中一跳,但是面上淡定的说:“也不算找,就是在偶然遇见了,聊了几句。”


    “她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哦,她说她儿子很可爱。”


    听出了林夏语气中的敷衍,何川握着方向盘的手不由紧了紧。


    前不久他因为工作和纪敏对接,听她话里说漏了嘴,她理直气壮说自己是好心要成人之美,可他仍是非常生气。性格使然,他很少与人深交,但也礼貌周到,从不与人交恶,这一次,他罕见的和纪敏翻了脸。


    纪敏一向是脾气很冲很自我的人,他怕林夏受欺负,也怕纪敏在她面前胡言,有很多事,不好的事,他不希望她知道。过去已经过去,很多事情从根本上就无法解决,他自己承担面对就好,不应该再徒增她的困扰。


    从公司到林夏的公寓距离不远,就算再遇红灯,也很快到达目的了。


    停车之后,林夏正低头解安全带,就听何川对她说:


    “夏夏,你这周周日有没有空?那天我想和你见一面。”


    林夏一怔:“为什么?”


    “没什么,”何川淡淡一笑,“到时候我会来这里等你,几点都可以,我会一直等下去。”


    面对他这样从没有过的不容拒绝的强势,林夏一时间有些无措,只留下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到时候看看吧,最近很忙,我不一定有时间。”.


    林夏回到家里后还在思考这件事,何川为什么突然要找她出去,为什么偏偏是周日?周日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她拿出手机看了日历,周日是22日,既不是2012末日的纪念日,离圣诞节也还有几天,可以说是当不当正不正。或者说是她想多了,只是因为那是周末他有空?


    那么她到底要不要和他见面?


    纠结之下,她随便吃了一口饭,洗了澡,躺在床上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忍不住还是起床去找新买的褪黑素。


    褪黑素在药箱里,药箱在写字台下面的柜子里,她弯腰把药品箱拿出来,一抬头突然看见了桌子摆的日历。鬼使神差般,她放下了药箱,伸手拿过日历翻看。


    日历是某博物馆很火的文创产品,每页都有一款典藏文物与相关诗词,年初时她随手买来,放在家里桌子上,却完全想不起来每天撕,如今都已经年底了,日历上的日期还是4月。


    她翻了好久,终于翻到了12月22日,上面写着: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原来那一天,是冬至。


    身在这长夏无冬的城市,真的会忘记季节的改变。


    林夏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对何川提过望春的一句谚语,中秋有雨冬至晴。那还是小林场那个开满大波斯菊的夏天,她十六,他十九,他们约好了要一起检验这句话的真假,那年中秋确实下了雨,可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来没机会一起渡过一个冬至,像是什么诅咒一般。


    林夏隐隐约约有预感,那一天何川一定有重要的话对自己说,关于他们的关系,关于他们的未来何去何从。


    那是审判的最后期限,一切生死都将揭开最终分晓。


    刹那间,林夏产生惶恐,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很多事她还没有想明白,上一次在东北菜馆的对峙已经耗费掉了她所有的勇气,她没有力气再和他复盘一遍当年了。


    就像是期末考试迫在眉睫,她还没有复习背书一样,结果惨不忍睹已经是既定结局,这种感觉糟糕透了。


    要拒绝他吗?她该用什么借口拒绝他?她要怎么告诉他?她该直接爽约报复他吗?她突然有些后悔没添加他任何联系方式了,之前还以为这样对彼此都好,现在看来真是失策,在现代社会这样做连句话都说不明白。


    这一周就在林夏的惶恐忐忑中过去了,没想到周五这天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机。


    午休的时候,林夏接到了宋瓷发来的信息:


    【我打算把年假休了,你有空吗?我周末去深圳找你玩。】


    林夏欣喜回道:


    【有有有,你快来!最近我们不忙了,我也有两天年假还没休,正好一起休了,你想去哪里我陪你!】


    【你怎么这么激动?】


    【我想你了嘛。】


    林夏有点不好意思,但这不是假话,自从她来到深圳就没再回过望春,她们两个已经有三年多没见了。


    简单和宋瓷商量了一下旅程的计划,把这件事定下来之后,林夏由衷松了一口气。


    这可不是她要做逃兵放他鸽子的哦,事出突然,她当然要优先陪朋友了!


    思来想去,林夏写了一张字条装在信封里,下班的时候去19楼交给了律所的前台,让她帮忙转交给何川。字条上只简单说,她要陪朋友外出,让他不要来等她了。


    没有署名,也没有提改期。


    然后她就在前台小姐充满疑惑的目光中扬长而去了。


    她突然觉得,这样文来文往的复古交流方式也很好,至少一切有痕,不会寄托于虚无缥缈的数据,软件一关闭,数据一清零,所有过往就这样烟消云散


    宋瓷所坐的航班在周六晚上8点到达深圳,宝安机场离南山区不远,宋瓷按照林夏的指示坐机场线而后换乘,顺利的到达林夏家附近,这几天她会直接住在林夏家。


    林夏接到宋瓷发来的消息后,下楼去接她,等到了地铁站后,宋瓷已经等在那里了。


    她穿了件很普通的T恤配牛仔裤,背着一个大大的黑色书包,短发,戴无框眼镜,低头正看着手机,背影清瘦单薄,携着丝丝缕缕来自那遥远北方还不曾消散的寒意。


    看见宋瓷的一瞬间,林夏生出一种恍惚感,仿佛这里不是深圳,而是十年前的望春,烈日炎炎的夏天,放学后她在校门口等她,她们要一起回家做作业。


    虽然这一幕其实从未真实发生过,却又好似深切存在于她的记忆里很多年。


    林夏鼻尖发酸,忍不住冲过去紧紧抱住了她:


    “我好想你!”


    想你,想家,想东北,想旧时光,也想我们一去不回的青春少年,还有那纯真年代的理想与爱。


    三年不见,宋瓷也是感慨万千,但她还是冷静的拍了拍林夏的肩膀,示意她先松开:


    “想抱等会儿再抱,先去吃饭,我要饿死了,这趟航班居然没有飞机餐。”.


    晚餐吃的是煲仔饭,味道好坏没顾及得上,林夏和宋瓷一直在不停的聊天,好多好多话说不完。


    林夏发现宋瓷确实变化很小,无论是性格,爱好,脾气,还是别的什么其他方面。没有岁月的痕迹,没被世俗磨平棱角,也丝毫没有沾染家长里短的人间烟火,她甚至还在写诗,如十八九岁时一样,坚持着这份全世界都不理解,与金钱无关,与利益无关的爱好。


    网聊电话毕竟隔着电子屏幕,与面对面的接触有所差距,她害怕一直以来对宋瓷的情感寄托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幸好幸好,在这瞬息万变的社会里,宋瓷是那为数不多的不变。


    “你这真是在夸我吗?”宋瓷对此持保留态度,“这只不过是因为省城发展停滞数年不前,而我的工作也是清闲养老的岗位,哪里像深圳,瞬息万变,节奏那样快。”


    “是啊,深圳的一切都太快了。”


    林夏曾经看见地铁站贴过一条标语——在深圳,进步太慢都是一种退步。


    这其中不乏调侃的成分,却也是事实。


    “像你这样就很好,一直这样淡定,从容,处变不惊,遗世独立,清醒冷静。”


    “你再夸下去我都要成仙了,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清醒冷静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们已经回到了林夏家中,宋瓷蹲在客厅地上打开的行李箱前,表情非常严肃。


    林夏靠在一旁的门框上,看着她整理行李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忍不住问:“怎么了?”


    宋瓷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她:


    “走的匆忙,忘带洗漱包了。”


    上学的时候,宋瓷总是大事不乱,小错不断,也许是她心思都沉浸在诗里,在自己的世界中,时常会在关键时刻犯些鸡毛蒜皮的可笑错误,填错答题卡呀,忘记值日啊,让老师爱之深责之切。


    连这种马虎大意的地方,她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林夏忍不住笑了出来:“没事儿,我这里有新的,我拿给你。”


    第60章 宇宙拿铁(12)


    在来深圳之前,林夏问宋瓷想去哪里玩,宋瓷说办了港澳通行证,想顺道去香港澳门转一圈。


    林夏沉默片刻,回答说好。


    于是22日这天一大早,林夏和宋瓷出发前往香港。


    坐罗宝线到终点站,出地铁,过罗湖口岸,通关后,就是香港了,全程不超过两个小时。曾经对林夏来说,千里之外魂牵梦萦的地方,就这样轻松简单的到达了。


    林夏早已不记得今年的中秋是雨是晴了,但冬至这一天的香港是个阴天。


    由于宋瓷不想去迪士尼或海洋公园,只是想在街头随便逛逛,所以她们不打算在这边住宿,当天去当天回。大致游览路线与上一次林夏来的时候差不多,从新界到九龙,从旺角到油麻地,从尖沙咀到港岛,搭了天星小轮,坐了叮叮车,吃了牛腩煲与云吞面。


    林夏本来以为,旧地重游也好,或许她能回到从前,找到这些年被她丢失的东西,找到曾经少年时的热烈与心动,可惜事与愿违,她总觉得一切一切都不对。


    香港几乎未变,重庆大厦,半山扶梯,的士公交,除了星光大道翻修过后,明星的手印从地上挪到了围栏上,变的只是林夏一个人的心情。也许是这些年在北京深圳待得太久了,高楼大厦,都市繁华,对她来讲已经是司空见惯再没有任何稀奇,曾经向往至极的中环写字楼,白领丽人的生活,她已然体验,也不过如此。周末假日,街上挤满了世界各国的游客,垃圾扔了一地,来不及清理,天桥公园随处可见席地而坐搭帐篷聚会的菲佣,喧嚣又吵闹。二维码、电子支付不普及,处处都不方便。就连曾经令人瞠目结舌的高物价,经历这些年内地通货膨胀的洗礼,再看时竟然觉得也没那么夸张了。


    也许回忆总是带着滤镜的,人会在脑海里有意无意美化曾经走过的路,而一旦真的遭遇旧人旧事,从幻想跌落现实,无一例外大失所望,连曾经珍贵的美好记忆都不复存在了。


    吃着富豪雪糕,坐在中环摩天轮上,俯瞰整个维多利亚夜景,林夏从未如此清晰而残忍的领悟到那四个字,物是人非.


    22日逛香港,23日去澳门,接连暴走两天,手环计步突破历史新高,第三天林夏和宋瓷彻底瘫在家里一动不想动了。


    过了25岁,人体的各项机能就开始减弱,常年坐办公室不运动的人,哪里经得住这样突如其来的折腾。林夏躺在床上怀疑人生,她无论如何也不理解,当初她和何川是怎么做到在香港连玩一周,去了迪士尼第二天还能逛港中文爬山的,甚至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年自己十七八岁时是怎么做到一边高强度集训考试,一边和何川每天都聊天谈恋爱的。


    那时候的精力真是旺盛,似火年华,风华正茂,现在回忆起来,甚至不由心悸。


    这天是平安夜,林夏和宋瓷在家躺尸了一天之后,晚上挣扎着起来点了一个外卖,然后林夏又网购了几瓶红酒,和一堆水果,预备饭后煮红酒,也算是营造些节日氛围,应个景。


    温热醇香的葡萄酒与酸甜的水果相遇,搭配上肉桂豆蔻一众香料的异域风情,两个人醉意上涌,就这样在客厅沙发下的毛毯上席地而坐,天南海北的闲聊。


    聊童年,聊过往,聊人生,聊爱情。


    宋瓷不爱交际,可她毕竟身在家乡,对当年同学的近况多少清楚一二,至少比林夏强,她们两个虽然只有高中同班同学,但初中小学都是同校,再加上望春市的补课班英语班就那么几个,身边的同学拐弯抹角总有重合。宋瓷告诉林夏好多她不知道的事,比如她们高中班上谁谁谁和谁谁谁在一起了,她画室认识的那个谁曾经追过她小学同学那个谁,她英语班的那个老师和她初中班主任是一家人,不过因为女方出轨现在已经离婚了。


    林夏听得目瞪口呆,感觉自己这么多年来简直错过了全世界。


    她们高三是文科点班,女生多男生少,总共就那么几个半男生,还都环肥燕瘦奇形怪状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来,居然每个人平均下来都和班上好几个女生谈过恋爱,有些甚至是上学时看起来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


    那么多人去大城市闯荡,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和曾经的老同学、同乡的熟人在一起了,也许这并不是一种巧合。


    我们之所以成为此时此刻此地的我们,源自于过往的全部经历,出生的城市,成长的家庭,读书的学校,上下学走过开满丁香花的街道,生日时心心念念却没有吃到的冰淇淋蛋糕,看过一本世界未解之谜大全留下的童年阴影,某次上语文课时回答错了问题引发的哄堂大笑,如此这些细枝末节的瞬间,组成了我们。


    而成年以后,毕业以后,工作以后,越晚遇见的那个人,错过


    你的人生越多,他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性格,为什么拥有那些独特的喜好,坚持着与众不同的怪癖,看见什么会大哭听到什么会大笑。只有年少时陪你走过一段路的人,哪怕只有一小段,回首往事,你知道我,我知道你,不必费力去解释当年。


    “对了,”宋瓷突然想起什么,“你还记得高考前隔壁理科点班被拆散的那对情侣吗?”


    久远的记忆复苏过来,林夏连连点头:“记得记得!我记得当初学校逼他们两个走一个,那个男生退学了,女生留了下来。”


    “那个男生是我初中同学,他转去普高以后,成绩一落千丈,后来只考了一个普本,毕业后去了上海工作,那个女生考去了武汉,研究生出国了。”


    “这样啊”


    宋瓷顿了顿,缓缓说:“上个月我看朋友圈,发现他俩领证结婚了。”


    林夏一时愣怔,有些不可置信:“真的吗?”


    “嗯,当时我也很诧异,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经历这么多事,他们居然还能在一起,真不容易。”


    “是啊,真不容易。”


    林夏明明根本和那两个人不熟悉,甚至没说过话,只是偶尔听说过关于他们真假难辨的只字片语,然而此时此刻,她突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喜悦或者是悲哀,为他们,或许也是为自己。


    “真好啊。”


    她的嗓音微微哽咽道:


    “可那终究是极少极少的幸运啊”


    这一天晚上,两个人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红酒喝光了,又拿出柜子里的梅酒,一杯接一杯,聊到了很晚很晚。


    林夏说:“你知道我有多讨厌现在的工作吗?不懂行的外人每天都对我们指手画脚,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数字拼死拼活加班,什么流行就做什么,什么红了就蹭什么热点,每天产出的东西垃圾到连我自己都不愿看第二眼,上班就像行尸走肉一样,这样的工作根本没有意义,我已经快讨厌画画了。”


    宋瓷说:“机关单位有九成的工作都是形式主义,上面一张嘴下面跑断腿,要创新要亮点要宣传要政绩,自己搭台自己唱戏自己鼓掌吆喝,真正本职工作没人做。我早就放弃在工作中寻找意义了,名声金钱时间意义,总要有所取舍,现在这样无聊而清贫也好,至少我有时间做自己感兴趣的事。”


    “我不敢不要名不要利,我不敢为了理想灰头土脸的去撞南墙,我总觉得我是清美毕业的,我不能去没名气的公司过落魄的生活,我怕我给清美丢脸,已经没法成为母校的骄傲了,总不能成为母校的累赘吧?况且,我尝过没钱的滋味,我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我吃不了穷的苦。”


    宋瓷摇摇头:“没人让你吃苦,谁也不喜欢受穷,但对我来说只要精神世界丰富,不需要有很高的物质要求,钱嘛,够花就行。你是画家,我是诗人,我们只有穷死饿死才有机会成名。”


    “你诗集出版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老样子,没进展。”


    “被退稿了吗?”


    “被退稿是纸书时代的残酷浪漫,互联网时代面对的是一封邮件发出去之后石沉大海,无穷无尽的等待。你呢?你的画集整理得怎么样了?”


    “也是老样子,没灵感,画不出东西。”


    宋瓷失笑:“想当初上学的时候,我们还说以后要一起做一本诗集绘本,我写诗,你画插画,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诗和画了。”


    “不带来绝对经济利益的东西,在这个社会是没有容身之地的。”


    林夏喃喃道:“这些年来我觉得自己变了很多,我不喜欢现在的自己,我不喜欢成熟,不喜欢长大,曾经我们心心念念终于来到的成人世界,辛辛苦苦终于成为的大人,一点意思也没有,我想念以前天真快乐,无忧无虑的生活。”


    宋瓷面无表情把沙发上的草莓熊玩偶扔了过来:“你成熟吗?你看着这个抱枕,看着牙杯上的史迪奇,毛巾上的达菲熊再说一遍。”


    林夏恼羞成怒:“那个不算!”


    话到最后,已经醉得神志不清,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也记不得对方说了什么。


    “你还爱他吗?”


    “不知道啊”


    “那你这么多年在等谁?”


    “没有等谁,只是时间自然流逝,一转眼就过了许多年。”


    “你还相信爱情吗?”


    “那你呢?”


    “诗人永远相信爱情。”


    “可你为什么一直不谈恋爱?”


    “我是单身主义者。”


    “这多矛盾啊”


    “我相信爱情,但不相信自己能遇见,那是万分无一的几率,比撞见鬼都罕见。”


    “你好清醒。”


    “别清醒,清醒痛苦,人生有时候还是糊涂些来得好,不要理智,不要冷静,要的就是一腔热血一时冲动,尤其,是面对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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