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橘红(4)


    1月份北戴河的日出时间在7点钟左右,想要观看到完整的日出,需要至少提前半个小时到达。


    林夏为了不睡过头,在手机上定了七八个闹钟,终于在最后关头挣扎着爬了起来。她狠心用凉水洗了一把脸,简单梳洗一下,穿上羽绒服,戴上帽子围脖手套,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何川已经在院子里等她了。


    天色蒙蒙亮,整个世界还未苏醒,地上零落的爆竹碎片,街头半明半暗的路灯,一切与昨日的喧嚣喜庆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穿过黑暗,奔向黎明,就像是一对不被世俗祝福的私奔情人。


    住的地方离海边特别近,穿过两条街道,就能闻到风中海水的味道。


    林夏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的海,是冬日的冻海。


    眼前是宽阔的,一望无际的海平面,没有栏杆,没有水泥台阶,像是流动的雪原,仿佛一直走一直走,就能走到其间。海与岸的交界处是凝固的,层层叠叠的雪白冰凌堆积成片,是定格着的汹涌浪花,维持着最后的昂扬姿态。温柔的海水带着细碎的冰粒,一遍又一遍拍击着沙滩,发出清脆动听的声音。无数的海鸥在将明未明的天际线处徘徊,飞舞,像是一场庄严肃穆的弥撒。


    冰与雪,把一切装点得不似人间。


    平常熙熙攘攘的海滩上,今日几乎空无一人。林夏觉得有些冷了,于是何川伸手抱紧了她,他们共同分享一条围巾,插在口袋里的双手十指纠缠。


    等待的时候,他们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但等日出真正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有再说话了。


    起初,是东方天际发出隐隐的光亮,而后一轮浑圆的日头从海平线缓缓露头,攀升。冬季云层的折射,使这初升的太阳散发着橘红色的光芒,瞬间铺满了整个灰蓝色的海面,海上的浮冰,沙滩上的雪浪,一切都被染上了橘红,大地与海洋,冰雪与沙石,融汇成了一碗暖烘烘的橘子汤,荒诞而又浪漫。


    林夏与何川相拥在这片难得一见的美景下,心里不约而同想的是一句话:


    新年快乐。


    没有人知道,农历辛卯兔年的第一个日出,是她与他一同迎接的。


    这样的橘红海洋,他们往后很多年都没有遗忘.


    回去的路上,林夏故意走得很磨蹭,她知道他们需要快点赶回家,但就是不想和何川分开,她很孩子气的沿着人行道上铺的格子彩砖一小步一小步的走,企图把一分钟掰成两半。


    何川由着她任性,牵着她的手,陪她慢慢地走。


    “夏夏,你有想好以后的计划吗?”他突然问她。


    “什么?你说毕业以后吗?还没有啊。”林夏理所当然的说,“我才大一嘛,连专业课都没有上,还没计划好以后要做什么。”


    考研或者工作,留校或者留学,这似乎还不是刚上了一学期基础课的她,现在需要思考的问题,当前她的首要目标是多看多学多见识,就像一块海绵一样,拼命吸收浩瀚大海中的水。


    在上大学之前,无论父母老师,还是周围所见所闻,都告诉她,学美术的最佳出路,就是当美术老师,最后无非是教小学还是教中学,在望春还是在省城的区别。但上了清美之后,林夏的世界突然变得无比开阔,她发现这个领域有那么多她不知道的方向,自己的人生原来有一万种可能,过去的所有设想与经验都变得毫无意义,她既胆怯,又欣喜,跃跃欲试,蓄势待发。


    “那有想好去哪个城市吗?”


    “当然也没有啊,不过肯定不会回望春就是了。”林夏笑着说。


    以她现在的专业,回到东北是绝对绝对找不到工作的。


    “怎么突然这样问?”


    “因为我想和你共同规划我们的未来。”


    何川握着林夏的手紧了一下,他停下了脚步,很认真的看向她,


    “夏夏,我拿到UCL的offer了。”


    “真的?太好了!”


    林夏很为他高兴,她知道他一直都在做留学的各种准备,前段时间也一直在申请各大学校,伦敦大学是他心目中最优的几个目标之一,现在终于能实现了。


    何川点点头:“但还需要面试。”


    “没关系的,你的话一定没问题。”林夏对他特别有信心,“那你什么时候去上学?”


    “八月份港中文这边所有毕业事项结束,九月份应该就要过去了。”


    “这么快呀!”


    林夏舍不得何川,但随即又给自己打气,“不过也没关系,我查过了,你读LLM硕士只有一年对不对?等一年之后你回来我们就又可以见面了!一年而已,我们能撑过去的。到时候我大三,差不多对未来也有明确的方向了,那时我们再一起规划将来的事,你说好不好?”


    在朝阳的照射下,她的眼眸亮晶晶的,充满了对即将发生的一切的无限期待,何川无法反驳她,于是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好。”


    “我们回去吧。”.


    后来那天早上,他们是分开回去了,怕被抓包。


    林夏很幸运,趁着没人注意,轻手轻脚的上楼回到自己房间。何川回来的时候,被早起的何萍撞见了,他很淡定的说是去晨跑,何萍没多问,倒是把客厅里吃早饭的林夏吓得心砰砰跳。


    大年初一这一天,就这样有惊无险,平平淡淡的渡过了。


    从初二的一大早起,家中就陆续有人上门拜年,都是冲着林海生来的,有他曾经的学生,有书画界的朋友,还有一些林夏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人,前赴后继,济济一堂。门口停满了高档汽车,送来拜年的贺礼也堆满了客厅厨房。


    林海生虽然身体不适,但还是尽力接待了每一位客人,而何萍更是在旁边替他打点,长袖善舞,落落大方,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在这样衬托之下,林学东与赵倩怡,这对儿子与儿媳,反倒成了局外人一般。


    赵倩怡满腹怨言,林学东倒是不置一词,但后者对此绝不是没有意见,一切是在初五这天爆发出来的。


    初五上午,刘凯仁上门来了,除了他以外,还有两个中年男人,看起来都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


    他们在书房谈话,这回林夏没办法像在小林场时候一样去偷听了,她借着倒水啊,拿吃的啊的机会下楼,故作不经意的路过书房,什么都没有听到,只透过半开的房门,隐约看见,众人围绕的桌前,林海生在写毛笔字。


    这几天上门的人中,也不乏求墨宝的,可林海生一个都没有点头,今天对着刘凯仁,竟然就破例了。


    林夏越来越好奇,忍不住回房间给何川发了信息:


    【你知不知道,爷爷和刘凯仁他们在书房谈什么?】


    虽然他也没在现场,但不知道为什么,林夏直觉他就是知道。


    不大一会儿何川的回信发送了过来:


    【为什么对刘凯仁这么在意?】


    林夏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犹豫了一下,回道:


    【总觉得,这个人有所图。】


    无事献殷勤,从第一次见到刘凯仁的时候,林夏就能感觉到,他过于热心了。


    何川没有否认,只是告诉她:


    【你听说过奇货可居的故事吗?】


    【只要有利益的事情,商人都会去做。】


    【他这次来,应该是和林伯伯商量巡展的事情,他打算以纪松亭老先生四大弟子的主题,举办为期一年的全国巡展,这件事计划很久了,林伯伯也很心动,今天随同来的人应该是赞助方。】


    又是展览啊,当年是以纪老诞辰的名义,现在是以弟子的名义,没想到爷爷在业界已经这样厉害了,林夏有些感慨,但同时又很担心,为期一年多全国巡展,那肯定要去很多城市,耗费很多精力,以林海生现在的身体真的吃得消吗?


    这一点,同样也是林学东一直看重的事,林夏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不出所料,等刘凯仁一行人离开之后,林家父子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这一次


    林夏不用偷听了,因为他们就在客厅里吵的,声音大到林夏在二楼卧室的房门口也听得一清二楚。


    内容不外乎是一贯的老生常谈,林学东指责林海生贪名逐利,糟蹋自己身体,林海生一意孤行不肯听任何人的话。何萍前来劝架,适得其反,林学东直接将枪口对准了她,呵斥她别有所图,一直在“压榨”林海生,何萍尖声反驳,自己这些年来尽心尽力照顾老师,他这个常年不在身边的儿子有什么资格说自己?


    大家吵得一塌糊涂,似乎要将这些年来对彼此的不满全部倾泻而出,仅仅维持了五天的团圆美满,终于全部坍塌,粉饰太平之下,全是丑陋与不堪。


    事已至此,这个年也没必要继续过了,林学东气得当场就要摔门而去,被赵倩怡好说歹说拦了回来,夫妻俩关在房间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过了很久,赵倩怡来到林夏房间,让她今晚收拾收拾东西,他们一家三口将坐明天最早的一班火车回望春。


    第42章 橘红(5)


    夜色降临,万家灯火。


    林夏满肚子心事,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忍不住发信息给何川:


    【你睡了吗?】


    丝毫没用等待,对方回复:


    【没有。】


    林夏犹豫了一下,输入:


    【我想见你。】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


    【现在。】


    她知道又是自己任性了,她以为他会拒绝她,但是他没有,他对她说:


    【你到阳台来。】


    于是林夏下了床,推开房内玻璃拉门,来到露天小阳台上,冬夜的寒风吹来,倒也不算特别冷,但她还是下意识打了一个冷颤。


    有细碎的风铃声响起,她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小阳台的斜下角,一楼的那扇窗户打开了,窗边站着的人穿了一件白色衬衫,干净挺拔,目光深深的望向自己,正是何川。


    自从初一早上偷偷看日出之后,好几天了,他们明明都住在同一栋房子里,却根本找不到时间单独见面,每天吃饭时、客厅里见面时,擦肩而过,眼神交汇,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她突然感觉对他无比的想念,比之前相隔千里的时候还要想念。


    此时此刻,他们离得那样近,彼此对望,却又不敢说话,因为林夏隔壁就是父母的房间,此时他们房内的灯还亮着,稍微闹出一点声响就能惊动他们。


    于是,他们只能就这样看着对方的脸,然后继续发信息交谈。


    【我们明天就要走了。】


    【什么时候?】


    【6点。】


    【别睡过头了。】


    【我倒希望睡过头了。】


    林夏顿了一下,又说:


    【何川,我心里难受。】


    她能清晰的看见,何川收到她的信息后,低头看着屏幕沉默了很久,然后缓缓打下了回复:


    【夏夏,对不起。】


    林夏心里一下子更难受了:


    【你道什么歉啊?】


    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林海生也好,林学东也好,何萍也好,他们全都是成年人,要为自己的每个选择每个行为负责,谁也强迫不了,但凭什么他们之间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要波及到她和何川?


    如果他向她道歉,难道她也要向他道歉吗?


    林夏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他:


    【我,就是,讨厌,家里有人吵架。】


    何川回复:


    【我也是。】


    林夏有些意外:


    【难道我爷爷和你妈妈也会吵架吗?】


    他们看起来感情很好,林夏想象不出来。


    【不是。】


    何川输入了什么,又删除,反复几次后,终于回复: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会吵架。】


    那就是,何萍和她前夫了。林夏一直隐约知道何川父母的关系不好,想必他的童年过得应该很艰难。


    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庭纷争永远没有是非对错,只要发生了,受伤的就是家里的每一个人。


    林夏叹了口气:


    【以后该怎么办啊?】


    他安慰她:


    【父子俩没有隔夜仇,他们会和好的。】


    【那,我爸爸和你妈妈怎么办?】


    他们之间的矛盾又该怎么解决?


    对面许久没有回答,林夏抬头看向何川,只见何川也在看向自己,那目光很温柔,也很复杂,让林夏一时间觉得心里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而后她看见何川发来了新的消息:


    【夏夏】


    【我想抱抱你。】


    林夏心中一悸,犹豫了一下,她冲他点了点头。


    她以为他们可能会偷偷出去,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没想到她点头以后,何川踩着窗台出了窗户,然后她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就见他三下五除二攀上了阳台,翻过了栏杆,轻轻落地,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伸手将她抱进了怀里,在外面冷风吹久了,身上的衬衫一片冰冷,肌肤一经接触,林夏下意识打了一个冷颤。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有害羞,也有害怕,忍不住揪着他的衣服,小声说:


    “进屋,快进屋——”


    再抱下去,她可真怕被发现了。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相拥着回到了房间,关上拉门,拉上窗帘,隔绝了外面的漆黑与寒冷,林夏剧烈跳动的心终于平复了几分,她苦笑:


    “这回真的是罗密欧和朱丽叶了。”


    “夏夏。”


    何川在她耳边低声说:


    “他们之间的矛盾,不会解决了。”


    其实这个道理,林夏也懂,可真听何川说出口的时候,她还是感觉心中一沉。


    所有问题的根源最终都集中在林海生一个人身上,她不知道她的爷爷在想什么,也许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照现在的趋势来看,一切矛盾只会愈演愈烈,不会有解决的那一天。


    “不要在乎那些,不要想那些,好不好?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


    林夏在何川怀里点了点头:


    “好,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


    这是她从最初遇见他时,喜欢上他时,决定和他在一起时,就坚定的信念,今后也会这样坚定下去。


    他们之间的爱情,和任何人都无关。


    少年人总是有满腔对抗全世界的冲动与勇气,越被禁止,前路越坎坷,他们就越要在一起,在假象的国度里,他们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或殉情或化蝶,总是要轰轰烈烈,至死不渝。


    两个人静静相拥了一会儿,何川开口说:


    “夏夏,你有没有考虑过以后出国?”


    林夏愣了一下:


    “出国?”


    “嗯,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何川缓缓说:


    “世界排名第一的美术学院是意大利佛罗伦萨美术学院,学院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1339年,是欧洲文明发展的见证者。法国巴黎美术学院的油画专业享誉全球,徐悲鸿、吴冠中、林风眠很多中国的知名艺术大师都是从这里毕业的。还有柏林艺术大学,苏黎世美术学院,这些都是全世界排名前列的艺术殿堂,夏夏,你不想去那里读书吗?”


    “我念LLM需要一年,实践课程需要一年,然后拿到实习培训合同,等三年后,你出国的时候,我就可以申请牌照,开始执业,到时候我来负担你的学费。”


    “无论柏林、巴黎、罗马、佛罗伦萨,或者除此之外任何国家,任何城市,只要你愿意,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随着何川的描述,仿佛有一幅欧洲地图在林夏眼前徐徐展开,让她一颗心砰砰直跳,这是她从未设想过的未来,他描绘的那样美好,她几


    乎要心动了。


    “可是——”


    “不用现在就回答。”


    何川轻声打断了她,


    “夏夏,我不会逼你的,你不需要现在就做出回答,你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自己的道路走下去,只把它当做未来的一个选择,一种可能。我知道现在说将来的事还太早,你和我不同,你不必为这些烦恼,现在你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享受你的大学生活。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一直等你。”.


    第二天,林夏和林学东赵倩怡离开了北戴河,众目睽睽之下,何川不能与她面对面送别,但是出了门之后,林夏回头,看见何川站在窗边,一直目送她走出很远很远。


    他们原定是初八离开的,现在临时改签,因为是春运期间,票很紧张,最终只买到了慢车硬座,一家三口还是分开车厢的。


    上车之后,赵倩怡先陪林夏找到座位,把她安顿好,然后对她说:


    “我去看看你爸爸,他倔脾气上来了,正气头上,说也说不听,唉——你有事就打电话。”


    林夏的座位靠窗边,赵倩怡走后,她就单手拄着下巴,呆呆的盯着窗外。


    河北气温比东北高,最近没有降雪,窗外的经过的一路,山和树都光秃秃灰扑扑的,特别丑。


    林夏心情也是这样乱七八糟的,她在想自家这简简单单几个人却所衍生出错综复杂的关系,想林海生的身体和他即将办的巡展,想今年年夜饭的饺子她特别倒霉什么花生硬币都没吃到,想昨晚何川对她说的话。


    她一直知道,何川对自己的人生有着清晰而长远的规划,并且也有超人的勤奋与自律,一步步完成计划,不动声色,不在乎任何人的声音与目光。正因如此,他身上总有超越同龄人的冷静与沉稳,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十分吸引林夏的地方。


    她从最初认识何川的时候,就知道他的梦想是出国了,只不过她一直以为他只是想留学,但昨晚他的那番话,其实是在委婉的告诉她,他不仅是要留学,还要在国外工作、甚至定居,这完全是林夏意料之外,计划之外的。


    她知道他不是在逼她,如他所说,他只是想规划两个人的未来,他在向她分享自己的人生,他想为他们这段感情寻找一个最好的出路,最优解。


    她很感动,也很心动,她很想很想和何川一直在一起,但现在,她无法给他答案。


    她要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第43章 橘红(6)


    寒假结束以后,林夏回到了北京。


    自从春节北戴河一行,回到望春之后,赵倩怡和林学东的吵架频率只增不减,林夏不堪其扰,也无能为力,好不容易熬到了开学,回到学校,回到熟悉的同学老师身边,她由衷松了一口气。


    何川也回到了香港,短暂的见面过后,他们又恢复了双城异地恋,除夕夜晚的烟花,新年橘子海的日出,浪漫得就像一场梦。


    不过林夏也不会特别孤单伤感,因为她的校园生活很充实很丰富,她根本没有时间孤单伤感。


    清华的课外活动非常多,除了常规性的各种讲座、晚会以外,还有五花八门的高质量社团,林夏加入了小动物保护组织和天文协会,每个月都要抽一个周末参加帮助流浪猫狗的义卖活动,隔三差五还和社友们跑去郊外观测星空,看流星雨。四月,由美院组织,老师带队,林夏所在的工艺美术以及其他几个系的同学一起去了安徽宏村写生,粉墙黛瓦,流水人家,那是林夏第一次见到江南的春天。五月,从头到尾都是属于运动会的,整个学校变成了偌大的赛场,每天每天都有不同的比赛,场上运动员与场下观众啦啦队都全情投入,声势浩大,热火朝天,林夏虽然不擅长运动,但为了挑战自己,也报名了两个比较简单的项目,最后结果不用说,主要是重在参与。


    而且,林夏所在的城市是北京,是首都,是全国最发达的一线城市,从名胜古迹到现代娱乐,从博物馆到美术展,整座城市有那么多那么多值得探索的地方,学生证还可以打折。每到周末放假,林夏和新结识的同学们就去城市的各个角落游荡,不会花太多钱,就是穷游,把那些曾经书本上的地标,耳熟能详的景点,学长学姐们推荐的宝藏去处,一个一个的玩过。


    那些日子她和何川发的信息,几乎能汇集编撰成一本大学新生游玩指南,今天去了798,明天去了颐和园,刚从长安大街骑行回来,转眼又跑到潘家园淘宝。整个大一,是林夏在北京数年求学生涯中过得最快乐最开心的一年


    “干杯——”


    八月盛夏,五道口一家德式啤酒餐吧,最里面的一张大桌子,坐着一群年轻的大学生,高大的啤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白色的泡沫飞溅出来,转眼消融。


    这一行七八个人里,有林夏,任子健,杨阳,还有他们同期或上届的画室同学。他们刚刚结束了在通州画室为期一个月的兼职工作,来到这里庆祝。


    画室每个假期都会招聘清美央美的学生做临时老师,说穿了,就是用这两所高校的名声为自己招揽学生,给出的待遇相当优厚,包吃包住,而且是星级酒店,自助三餐,对比当年在这里集训的时候,条件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个月的兼职做下来,到手的工资非常可观,这是林夏生平第一次赚钱,不是从父母那里获取,也不是被亲戚长辈给予,而是完全靠自己的本事,她对此感觉特别兴奋。


    其他人也是如此,大家激情澎湃地讨论着,这笔到手的巨款该如何安排,有人打算买包,有人打算买鞋,有人想要存起来,还有人想出门旅行。


    “不如我们一起去旅行吧?”任子健提议,“之前谁想去甘肃骑行的?趁这个机会,大西北走一圈?”


    杨阳第一个反对:“喂喂喂!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孤家寡人啊!我还要和我家亲爱的去上海玩呢!”


    杨阳年初谈了恋爱,是她林大的同学,两个人同在学生会,出去聚了几次后,就自然而然的走到了一起。


    “夏夏也要出门的对不对?”


    杨阳搂了搂林夏的肩膀,冲任子健做了个鬼脸:


    “你自己跑大西北晒脱皮去吧!”


    任子健无奈摇了摇头:“你们这帮人,背叛组织!重色轻友!”


    老孙最近好像也有了情况,虽然没跟大家报备,但也八九不离十,现在画室小分队四人组确实只剩任子健一个人单身了。


    杨阳撇了撇嘴:“那你倒是找女朋友啊,谁拦着你了?”


    任子健也不生气,只轻描淡写的说:“我不着急。”


    一位过来人学长说:“感情这个事还真不着急,全看缘分,宁缺毋滥!”


    杨阳笑骂道:“属你最没资格说这话,我认识你刚两年,你都分第几个了?”


    学长老神在在:“我这是积累经验!”


    “那你都积累什么经验了?”


    学长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发言:“别的都不说了,就一点,千万别异地恋!”


    杨阳不以为然:“切,这算什么经验!”


    另一个学姐开口:“杨阳你别不信,这点我可是深有感触,异地恋能成的都是神仙。我前男友和我在初中就在一起了,都是初恋,七八年了,刚上大学第一学期他就劈腿了,我原来以为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唉,原来谁都不能免俗。”


    “这只是因为你前男友人渣吧?不能代表所有人。”杨阳皱了皱眉,她才刚谈恋爱,属于对爱情抱有很高浪漫期待的那种,不服气的反驳,“你


    看林夏啊,她和她男朋友异地恋都好几年了,感情不还是那么好?而且他们马上就要异国恋了呢!”


    这话一出,大家都有些诧异,任子健忍不住看向林夏:


    “真的吗?”


    林夏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嗯,他马上要出国留学了。”


    “那你们、你们你们可真是很勇敢!”过来人学长憋了半天,憋出了这么一句来。


    学姐语重心长对林夏说:“林夏,你可真要想好了才行,人性都是经不起考验的,远方的思念永远比不上身边的陪伴。异地也就罢了,好歹放假还能见一见,但是你这个异国”


    “没关系的,我们好几年了都是这么过来的。”林夏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只是轻笑了笑,“我相信他,他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是,我从一开始就不会喜欢他了。”


    少女温柔又坚定的笑意让在座的众人一时都有些动容,想着自己或拥有或失去或还没着落的爱情,免不了感慨万千。


    “这就对了!我们还是要相信爱情的!”


    杨阳举起酒杯,


    “来!让我们为爱情干杯!”


    任子健响应她:“好!愿我们大家都能找到那个属于自己的灵魂伴侣!”


    “干杯——”


    大家齐齐起身,手中酒瓶再次碰撞在了一起,在这如火的炎炎夏日,年轻的少男少女为爱情举杯,共同挥霍着彼此炽热的青春.


    林夏和同学玩到了很晚才回宿舍,进门之后才看见上面的未接来电,是林学东的,她不免有些心虚,急忙给爸爸打了回去。


    林学东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例行惯例问问她的近况而已。


    小的时候,林夏每天放学回家总是习惯把学校里面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父母,可自从上了高中集训,赵倩怡又离开家去了省城之后,林夏和他们之间这种的倾诉就越来越少,上了大学以后更是。赵倩怡和林学东都不是大学生,没有念过大学,生活的圈子没有离开过东北,他们不理解大学,也不理解北京,更不理解林夏的专业,他们之间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少了,于是久而久之,就越来越没什么可说的了,每周固定的一次电话,只有一日三餐穿衣吃饭,报喜不报忧。


    面对赵倩怡时这种情况还能好点,可赵倩怡最近试图在望春重开一个培训机构,每天都特别特别忙,林夏已经很久没和她通过电话了。


    父女两个说了一会儿之后,就没什么话题可聊了,林学东问林夏生活费还够不够,不够了跟爸爸要。


    林夏连忙说:“够了够了,实际上我这回兼职还赚了不少呢,给你和妈妈都买了礼物,等我回去送给你们!”


    “你有这份心意,我和你妈就很开心了,钱就自己留着花吧。”林学东笑了,“什么时候回家啊?”


    “还要过一周才能回去。”


    “好,你自己注意安全,下次回来别这么晚了。”


    “嗯嗯,我知道了爸爸。”


    放下电话之后,林夏长松了一口气。


    其实,她又和林学东撒谎了,兼职已经结束了,明天她一大早她将前往北京首都机场,登上飞往香港的班机。


    何川八月正式毕业,九月份去英国,这是在他出国之前,他们见的最后一面,兑现很久以前就许诺的香港之行,去到那座她向往了许久的城市。


    第44章 橘红(7)


    下午14点45分,飞机降落在香港赤腊角机场。


    下飞机,坐接驳车,在转盘处排队取行李箱,办理入境手续认认真真完成全部步骤的林夏,终于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而且第一次就是长途旅程,跨境航班,比普通飞行多出了许多道程序,尽管在事前何川已经很仔细的给她讲解过了流程和注意事项,可实地操作起来,多少还是有些手忙脚乱,晕头转向。


    小心翼翼收好港澳通行证和入境小白条之后,林夏拖着行李箱,根据指示牌来到了机场旅客出口。


    时值暑期,机场的人流量特别大,乘客特别多,接机口围满了人,有的举着牌子,有的拿着写着人名的白纸,还有旅行社的导游打着小旗子用喇叭高声喊着什么,身边聚集了一大群戴着同颜色帽子的游客,耳边充满着各种声音,粤语普通话中夹杂着英文,噪杂极了。


    林夏站在一边垫脚望了半天都没找到何川的身影,不得不拿出手机拨打电话,然后她突然想起来到香港要更换电话卡的,内地的号码在这里不能用,她还没和何川见面,他帮自己买的电话卡自然还没到手于是她陷入了死循环。


    正在她忍不住开始慌乱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


    “林夏!”


    她猛然回头,只见自己等待的人就站在那里,何川,他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衬衫,浅色休闲裤,高高瘦瘦的身影,即便是人群之中,也能让她一眼望见。


    “何川——”


    从冬到夏,又是半年不见,比起牛郎织女七夕一年一会,他们顶多好上那么一点点。


    他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两人彼此对望,眼里心里,都是思念与欣喜。


    想拥抱,想亲吻,想肆无忌惮的彼此贴近触碰,然而人来人往之中,到底还是羞涩克制的。何川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指尖轻梳过发尾,含笑问:


    “头发又长长了?”


    “是啊!”


    林夏很开心的用力点头。


    之前画室集训的时候,每天洗头不方便,剪头也不方便,她一狠心就让杨阳帮她把长发剪短了一大截,后来专注高考,头发也始终没能留长,等上了大学以后终于可以无所顾忌了。冬天的时候看着还不明显,又经过了这半年的努力,她的头发已经长到及肩了,林夏从小就发量多,发色深,这样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没有人看见不羡慕的。


    “再看看我有什么不同?”林夏眨了眨眼。


    何川垂眸,目光扫过她白皙的面庞和明显红润泛光的双唇:


    “化妆了?”


    “和室友学的,但还不太熟练,画得比较淡。”


    林夏有点不好意思的说。


    其实不仅是花了妆,还拉直的头发,穿了新衣服和鞋子,久别重逢,她想以最漂亮完美的姿态出现在心上人的面前。


    何川当然能看透她的小心思,自己女朋友那样可爱又细腻的小心思,他伸手想摸上她的脸颊,却又怕弄花她精心的装扮,于是他只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毫不吝啬的夸赞:


    “很漂亮,夏夏,你今天真的很漂亮。”


    林夏被他直白的赞美和亲昵闹得更害羞了,不由推着他催促说:


    “快走吧,这里人太多了!”


    何川笑了笑,伸手接过她的拖箱,另一只手牵过她的手,两个人一起往外走去。


    见到何川的那一刻,林夏紧张的心才终于放松了下来,兴奋之情后知后觉涌了上来。到了出租车上,她就迫不及待的和何川讲这一路上的所有细节。虽然只有几个小时的航班,但毕竟是第一次坐飞机,没有经验,还是出现了不少小插曲。


    登机前,她的防晒霜因为太大瓶,超过了标准规定,被扣了下来,工作人员问她选择托运还是寄存的时候,她一时紧张说了寄存,这导致她的防晒霜就这样被留在了北京机场,回返的时候还要记着去取;由于她只顾着爱美,穿了一条新买的牛仔背带长裙,上面钉了不少装饰的金属扣子,过安检的时候,金属探测器扫过她的身上,一直叮叮叮响个不停,惹得周围的人都频频扭头看过来;起飞后机舱内外气压的原因,让她半途开始头疼耳鸣,做了很多次瓦


    氏动作才勉强缓解;飞机餐难吃的事情她早有耳闻,但这回亲口品尝之后她觉得还不错,没有想象中的难吃,而且配餐还发了哈根达斯,这也是她第一次吃哈根达斯,这么贵到令人咋舌的冰淇淋,倒也没多好吃


    当然,她的飞行体验整体还算不错,可能最大的原因还是何川给她买的机票是比较贵的航班,虽然不是头等舱,但食物和环境都很令人舒心。


    何川不肯让林夏花钱,林夏也不舍得让何川多破费,何况她兼职了一个月大赚一笔,现在已经是小有积蓄了,往返机票是何川给她付的,住宿的酒店她就抢着自己订了。


    只可惜出师未捷,竟然又出了差错。


    酒店在尖沙咀海港城附近,是林夏在网上千挑万选,终于找到的一家性价比较高的店,优惠打折,环境不错,据说还能看到海景。可等到了那家酒店之后,却发现整栋楼都又小又破,狭窄又逼仄,而且前台小姐还声称没有查到林夏的预订,目前没有空房,无法入住。


    “怎么可能?”林夏不可置信,“我一周前就在网站上订好了,钱都付完了!”


    前台小姐对她爱搭不理的,何川上前替她沟通,对方态度依旧傲慢,何川说普通话她说粤语,何川说粤语她又说起了英语,摆明了成心为难。但何川没放弃,也没生气,而是有条不紊,心平气和的同她据理力争。


    最后沟通的结果是前台小姐答应给林夏退款,但目前房间确实爆满,他们只能换另外一家酒店。


    走出大门以后,见林夏闷闷不乐的样子,何川安慰她:


    “香港的服务业一直饱受诟病,有些人戴着有色眼镜看人,那是他们素质低下,别放在心上。”


    如果仅仅是服务态度不好,林夏也不会心情低落,关键是她从刚才那位前台小姐的遣词用句中感觉到了所谓的“歧视”,之前她隐约听闻过这边个别人会对内地游客有偏见,没想到刚一落地就被她遇见了。


    她忍不住问何川:


    “这几年你在这边,是不是也遇见过这种情况?”


    必然是的,要不然他不会这样司空见惯,可他向来报喜不报忧,从来不对她讲起自己任何遭遇的困境与为难。


    就连此刻,何川也只是轻描淡写的说:


    “偶尔有,但都没什么。我们去找其他家酒店吧。”


    “可是我之前看过了,周围都很贵。”


    “没关系,夏夏,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早就告诉你了。”何川语气认真和她说,“你好不容易来一趟香港,我怎么可能让你花钱?那样不是显得我这个男朋友太不称职了?”


    “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况且你马上要出国,处处需要钱,我们能省则省嘛。”林夏顿了顿,话锋一转,“要不然——我们就去你住的地方吧?”


    其实,这是她早就想过的了,大三开始,何川就一直在校外租房,可这次来港之前,他没主动提,她也不好意思说去,订了两间房,说好他陪她一起住,但现在酒店预约取消了,她觉得最省钱最简单的解决办法不过如此了。


    何川愣了一下,没有马上答应:


    “我租住的地方离要去玩的地方很远,每天来回耗时太长,得不偿失,而且我是和室友一起合租,可能不太方便”


    林夏佯作生气的说:


    “你干嘛这么怕我去你家?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欢迎我吗?还是你偷偷在家里藏了另一个女朋友,不敢让我知道?”


    “不是——”


    “那就带我去啊!”


    “你真的要去?”


    “当然。”


    何川终是叹了口气,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好吧,不过那边确实太远,等你每天要起早贪黑赶路的时候,可不许后悔!”


    林夏笑盈盈的伸手保证:“绝对不后悔!”


    她就知道,他永远不会拒绝自己的.


    何川住的地方,是港中文附近的村屋,也就是城中村居民的自建房,虽然地处偏僻,但胜在宽敞便宜,在寸土寸金的香港是十分划算的租房选择。


    村子叫大埔尾,林夏随何川坐了地铁,又坐小巴,一路来到了这里。说是村子,但道路设施很便捷干净,随处可见两三层的小楼,看上去更像是北方的小镇。


    何川带着林夏来到了一栋二层小楼前,开锁进门,一楼是打通的一片客厅,和开放式厨房,有很大的落地窗,本来该十分宽敞明亮的所在,却是在目之所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货箱,粗略一看,电子产品,数码相机,日用百货,五花八门,黑压压一片,几乎占据了所有的空间,只留出一条狭窄的小路供人进出。


    何川对林夏解释说:


    “这些是陈伟鹏的货,他在做生意,租下这整个房子,主要是做仓库的。”


    而后他们沿着堆了一半货物的狭窄楼梯而上,二楼的情况也与一楼相仿,所有能落脚的地方都堆满了东西,有一间卫生间,两间卧室,何川打开了其中一扇房门,让林夏进了屋。


    这是一间向阳的卧房,空间很小,虽然墙壁窗框老旧,但收拾得很干净,整个房间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套靠窗的简陋桌椅,还有一个衣架,墙上挂着一张世界地图,简单至极,很有何川的风格。


    林夏看了一圈,回头过来,只见何川站在房门口,握着她的行李箱把手没放,缓缓开口:


    “夏夏,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可以再去找别的地方。”


    他虽极力维持着一贯的平静淡然,但林夏能感觉到那平静淡然之下,几不可察的紧张与局促,如同冬日湖面上的细小裂痕,脆弱而转瞬即逝。


    一直以来,何川向她,向所有人展示的自己,都是从容的,冷静的,游刃有余的,正如他自己所说,这是他的一种伪装,以至于所有人都会在不经意间,忘记他的真实年龄,忘记他的糟糕家庭与尴尬的身份,忘记了,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还没正式走上社会的年轻人,他有他的骄傲他的自尊,他不肯开口向家中要钱,于是便要经历比别人辛苦更多的求学生涯,而把真实的贫穷与狼狈撕开给别人,尤其是明明白白展现给喜欢的女孩子看,对他来说,其实是一件无比残忍的事情。


    但林夏仍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她喜欢他,从来就不是只喜欢他的优秀,他的光鲜,她喜欢他的全部,他的隐忍,他的温柔,他的自制,甚至于这一刻他的脆弱与敏感。


    她要走进他的世界,也必须走进他的世界,因为他们还有那么多共同的日子要一起渡过,她不是什么其他的外人,她应当是全世界与他心灵最贴近的恋人。


    于是林夏发自内心对何川笑着说:


    “没有不喜欢啊,这里很好,比刚才那家店宽敞安静多了,累死了,走不动了,今晚我就住在这里了!”


    说完她迅速的坐到了床上,警惕的看向他,生怕他说不。


    何川定定望着眼前明眸皓齿,眉眼弯弯的少女,只觉得心中有一股暖流缓缓淌过,熨烫平了自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些不安与忐忑。


    他不禁淡淡一笑,眉目间满是温柔:


    “好,都随你。”


    第45章 橘红(8)


    室友陈伟鹏最近回了广东老家,于是这栋房子里就只有何川与林夏两个人。这一晚上,何川去了隔壁房间住,而林夏独自睡在了何川的房间,一时间,她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林夏的香港之旅正式拉开序幕。


    由于签证的原因,这次林夏在香港停留的时间只有一周时间,她有好多想去的地方,好多想


    吃的东西,何川让她列出一张清单,然后他来安排所有计划,短短几天时间里,他们可以算得上是时间紧,任务重。


    那些年的香港是购物天堂,外地游客赴港,多是为了购物的,但林夏对名牌奢侈品没兴趣,她是通过电影电视剧和何川的描述认识这座城市的,想去的地方,都是人文景点。


    星光大道、维港夜景游客必至,他们也不能免俗,与明星手印合影,留下了傻兮兮的照片;重庆大厦闻名已久,林夏拉着何川在招牌外走了好几圈也不敢进去,从外往里看隐约能看见各种肤色的异国面孔,闻到飘散出来的东南亚香料味道,总感觉随时能误入地下交易现场;搭乘天星小轮过海从九龙到港岛,仿佛一下子从警匪电影跳到了TVB职场剧,迎着落日,坐在叮叮车的顶层慢悠悠的在城市穿梭,原来车子真的会叮叮叮的打铃;千辛万苦到了中环,却发现摩天轮正在维修不能乘坐,站在长长的半山扶手电梯一个不小心错过了出口,不得不绕了很远很远的路回返;牛腩煲很软烂,云吞面有点腥,咖喱和鱼丸是绝配,冻鸳鸯原来就是咖啡加奶茶和所有的旅行一样,这一路有惊喜也有失望,有开心也有疲惫,最重要的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那么美好。


    这天晚上,再次结束一整天的疲惫旅程后,林夏和何川回到了大埔尾,虽然很累,但林夏还是很兴奋,不想睡觉,于是两个人去了屋顶的露台乘凉。


    最近几日,天气不佳,时雨时阴,但好处就是外出不晒,也不会太热,今晚难得有凉风,体感非常舒服。四周都安静极了,只有星星点点的住家灯火,仿佛一下子从喧嚣都市跳脱到了世外桃源一样。


    林夏窝在折叠沙滩椅上,正在翻看数码相机里面白天拍的照片,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整个人完全还沉浸在白天的情绪中。忽然间脸上一冰,她被吓了一跳,抬头只见何川手里拿着一听冰镇可乐,正含笑望着她。


    “还不困啊?”


    林夏笑着摇了摇头:


    “不困!”


    “很开心?”


    林夏很用力的点点头:


    “开心!”


    “开心就好。”


    何川也笑了,坐在旁边另一张沙滩椅上,把可乐拉开拉环,递给了她。


    “我还怕你无聊。”


    “怎么会?”


    林夏接过可乐喝了一口,冰凉的碳酸甜水过喉,为这个夏夜填上了完美的注脚。


    “香港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错落纷乱的霓虹招牌,街头鲜红色的的士,路口滴滴作响的人行红绿灯,高耸细窄灯火通明的摩天大楼所有一切细节,都完全符合她的预期,第一天因入住不顺利带来的糟糕已经全部烟消云散了。


    这是她从小就向往憧憬的城市,是何川待过四年的地方,以前,她只能通过电视机屏幕,或者电话里的转述来想象,现在,她终于真切身处此地了。


    二十岁出头,能够接连实现梦想,不断探索新世界的日子,充满着缤纷色彩,怎么会无聊呢?


    何川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歪头靠在椅背上,居家T恤与短裤中露出纤瘦白皙的四肢,脸颊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红唇被可乐浸染得水润,双眸中亮晶晶的,充斥着对未来的无限期许,他一颗心砰砰跳动,再难自抑,忍不住倾身过去亲吻了她。


    林夏微微一愣,而后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侧过头来,给他热情的回应。


    这几天里,虽然相处在同一屋檐下,但他们只有蜻蜓点水的吻,没有更深入的亲昵,一方面是旅程太忙太累,另一方面也是他们自己在有意无意的克制,然而仲夏南国的夜晚,久别重逢又即将分隔两地的情人,精彩纷呈的旅途,两颗年轻的心,怎能不渐渐贴近?


    唇齿相接,还残留着可乐的甜意,冰凉却早已被火热取代,他们沉醉其间,意乱情迷。


    林夏突然觉得身子一轻,原来自己被何川抱了起来,从沙滩椅坐到了他的膝盖上,一声轻呼被湮灭在口中,他们胸膛紧拥,双腿毫无阻隔的贴近。何川的吻,渐渐落在了林夏纤细的脖颈,露出的锁骨上,林夏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气促,身体越来越热,不禁抓紧了眼前之人的衣摆,而当她的耳垂被何川含在口中轻柔吮吸的时候,她浑身一颤,再也忍耐不住的呻,吟出了声


    正在这时候,一阵聒噪的引擎声骤然响起,由远及近,一路来到了楼下,摩托车熄火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年轻人嬉笑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几乎近在耳边。


    林夏与何川如幻梦中被惊醒了一般,相视愣怔。


    何川很快先反应了过来,他伸手替林夏捋顺了头发,整理了一下衣领,安抚般亲了亲她的额头,哑声说:


    “是伟鹏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果然见一群年轻人进房上了露台,打头的一人看见何川和林夏还愣了愣,带着广普口音笑骂了一句:


    “丢!忘了你女朋友来了。”


    何川坐在椅子上没起身,林夏还没从刚才的亲昵中缓过神来,有点害羞的躲在何川的背后,向对方望去,终于见到了何川这位传说中的室友陈伟鹏。


    看上去很普通一个年轻男人,很典型的两广地区面孔,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头发不长不短,戴了一副黑框眼镜,没什么特别。他身后跟着四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半大男孩,拎着啤酒和食材,似乎是打算来烧烤的。


    何川开口:“我以为你周三才回来。”


    “再待下去要被我老妈烦死了,早回来早安心,免得这帮混蛋瞎搞我的货。”


    陈伟鹏向他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


    “吃宵夜了吗?一起barbecue?”


    “不了,我们明天还要早起。”


    何川似乎没有要给双方彼此介绍的意思,拉着林夏起身离开了。


    陈伟鹏也没在意,招呼着身后的小弟搬来炉子架子,就预备生火烤肉了.


    回到房间里后,何川对林夏说:


    “夏夏,抱歉,我不知道伟鹏会突然回来,今晚我可能要睡在这里了,别担心,我会打地铺的。”


    “没关系啊,这本来就是你的房间。”


    林夏坐在床边,脸色还有些微红,小声说,


    “其实你不打地铺也没关系的。”


    最初她来的时候,也不知道陈伟鹏没在,如今他突然回来了也不会让她措手不及。


    何川却是笑了:


    “夏夏,这张床可睡不下我们两个人。”


    林夏低头一看,发现也是,这张单人床又小又窄,她睡着都不那么舒服,何况两个人了,真不知道之前何川自己都是怎么睡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暧昧的气氛似乎就这样被驱散了。


    这时隐约传来露台烤肉吵闹的声音,林夏有点好奇:


    “你的室友到底是干什么的?毕业后他没有找工作吗?”


    何川摇了摇头:


    “书是家里人逼他念的,他其实很聪明,但比起读书他更喜欢赚钱。他在香港和内地之间代购,赚一些差价,现在生意做得越来越大,那几个人都是跟着他干的。”


    林夏迟疑的问:


    “这样,不违法吗?”


    “算是灰色地带吧,目前管得不严,但是以后不好说”


    何川顿了一下,缓缓说:


    “所以,我才不想带你过来。”


    这边状况太复杂,出入的人多,事也多。


    林夏却满不在乎的说:“反正我都来了,你也不能把我赶走了。”


    “不会赶你走的。”


    何川无奈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早点睡吧。”


    经过刚才一翻心情过山车一样折腾,两个人都很累了,简单洗漱一下就躺下了。


    露台上的几个人吃吃喝喝,玩到了很晚,林夏一开始还觉得吵,后来实在扛不住就睡过去了,连同何川共处一室的害羞都顾不上了。


    他们明天确实需要早起,因为明天是这场香港之行的重头戏——迪士尼乐园


    第二天早上,是何川先醒的,见林夏还睡得很沉,他悄悄收拾了地上被褥,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他向来习惯早起,习惯晨跑,但今天没有出门,主要是不放心林夏一个人。


    沿着楼梯上了露台,只见昨晚的那群人已经散去了,留下来包装纸,啤酒瓶,食物残骸,一地垃圾,像台风过境的灾害现场一样。角落里两个沙滩椅相对搭在一起,陈伟鹏歪在上面睡得天昏地暗,连条毛巾也没盖。热带城市就是这点好,不用花大钱置办厚实衣被,一套夏装一双拖鞋穿一年


    也冻不死。


    何川上前踢了踢椅子,皱眉说:


    “起来,下去睡。”


    陈伟鹏被踢醒,勉强睁眼看了何川一眼,打着哈气含糊说:


    “那帮衰仔走了?困死我了!”


    何川也不管他,兀自拿了扫把簸箕开始打扫一片狼藉的露台,陈伟鹏见怪不怪,又打了好几个哈欠,狠狠伸了一个懒腰,跟僵尸一样拖着宿醉沉重的身体下楼。


    等何川打扫完毕,拎着一大包垃圾下楼扔去外面的时候,只见陈伟鹏没回去补觉,反而在一楼厨房那里接水烧水,客厅的货不知什么时候被搬空了一半,一下子变得空旷了起来。


    陈伟鹏见何川手里拖着的黑色垃圾袋,笑了笑:


    “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了。”


    虽然道歉,但也没什么诚意。


    何川没说话,兀自出门去丢垃圾。


    其实这算是他房租的一部分,陈伟鹏人懒,给了他一个特别低廉的价格,只要求他负责清理打扫整栋楼的卫生。


    片刻后,他回来,只见陈伟鹏不知从哪里拖了一只木箱子坐在客厅中间,煞有介事的在泡茶,这么简陋糟糕的房子里有一套这么精美复杂的茶具,老广对饮茶的坚持,一直是何川这个北方人所不能理解的。


    陈伟鹏笑着问:“昨天没打扰到你们吧?抱歉啊,忘了你说你女朋友来的。不过我怎么记得你们要出去住来着?”


    “预订的酒店出了问题,我也以为你过几天回来的。”


    “你就这么把人带来这房子,也不怕人家跟你分手。”


    陈伟鹏低头饮了口茶,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叹茶还是叹人:


    “不过这都没分手,确实是真爱了。”


    何川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是我委屈了她。”


    他想给她更好的东西,更好的环境,更好的生活,更好的一切,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让她千里迢迢来找自己,还要跟着自己睡这样糟糕的村屋破房。


    可是,现在还不行,二十岁出头,充满无限可能,却也正是一无所有的年纪,他什么也给不了她。


    “阿川,我知道你缺钱,你就跟我干啊!”


    陈伟鹏放下茶杯,好整以暇的看向他,“不要想着出国留学死读书了,我算是看透了,这年头学历有个鸟用?香港人外国人照样瞧不起我们,只有有钱才是硬道理。我现在来回一趟挣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跟我干,以你的脑子,肯定比我挣大钱!”


    这个话题陈伟鹏不是第一次和何川提起了,如果说何川没有心动,肯定是假的,这世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忍穷挨饿的日子他不是没经历过,有时候真的会想,就算不择手段又何妨?


    然而他终究是没有忘记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何川自嘲一笑,缓缓说:“是,我确实缺钱,也确实想挣大钱,如果是五年前,甚至三年前我认识你,我也许真的会答应你,但现在不行,比起挣钱,我更贪心,除了钱我还想要名,我想要过体面清白,光鲜亮丽的人生。”


    至少,要配得上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吧?至少,对得起一路走来兢兢业业不敢行差踏错半步的自己吧?


    “伟鹏,你也别陷太深,不是正路来的钱,留不长远。”


    说完,他不顾陈伟鹏的反应,径自上了楼。


    第46章 橘红(9)


    林夏从小就喜欢迪士尼,电视上播放的动画片不知道看过多少遍,最喜欢的人物是小美人鱼和花木兰,□□熊的玩偶从小抱到大,幼儿园的时候米老鼠的文具盒掉在地上摔坏了,她足足哭了一个礼拜,就是上个月还为了胡迪和小伙伴们手牵手在焚化炉里等待被烧毁而感动落泪。迪士尼乐园是这趟旅程林夏最最期待的一站,当何川一开始问她想去哪里的时候,她脱口而出就是这个地方。


    这天早上,从睁眼起,林夏就开始兴奋了,她和何川坐了好久的地铁,然后坐上了迪士尼专线,车厢里无论窗户还是吊环都是米奇的形状,特别可爱,林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铁,忍不住拿出相机拍了很多照片。


    进入园区以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每一片草坪,每一处雕塑,每一盏路灯,上面都有各式各样的卡通人物,细节充斥着每个角落,她走走停停,每看到一样新鲜事物都要研究了很久,何川哭笑不得,只能一路拖着她往前走。


    今天是工作日,园区里面游客不多,可惜天公不作美,时阴时雨,很多户外的游乐设施都不开放,他们很遗憾的错过了最经典的过山车和旋转木马,但是坐到了森林漂流和旋转杯,林夏最喜欢的是小小世界,拉着何川玩了两次,还是意犹未尽。狮子王庆典歌舞剧他们排错了粤语场,林夏听得似懂非懂,何川耐心的为她一句一句翻译;花车巡游冒着小雨进行,车上的卡通人物热情洋溢的跳舞歌唱,林夏和何川穿着园区发的塑料雨衣,挤在人群中卖力的挥手和他们打招呼;室内太空船乐拍通抓拍下了林夏尖叫惊恐的一瞬间,何川想要留作纪念,被林夏拼了命制止


    无论大人还是小孩,所有人来到迪士尼,就好像回到了童年,在这里,你可以忘记现实世界的一切烦恼,尽情玩耍。


    到了下午,两个人去餐厅吃饭,何川一个人前去点餐,由于他的女朋友变回了小朋友,他就只能肩负起了家长的重任,一路给她拎包拍照,遮阳挡雨,任劳又任怨。


    林夏在座位上等得望眼欲穿,提前带着的小饼干在入园的时候被没收了,她就靠一只冰淇淋撑到了现在,该玩的项目玩得差不多了,她也终于感觉到饿了。


    眼看着何川买好了东西,她连忙挥手示意,后者端着餐盘向她走来,突然有人唤了他一声,何川回头,一个高挑漂亮的女孩子走了过来,两个人似乎认识,站在那里说了几句话,女孩子临走时还特意看向了林夏的方向,向她摆了摆手。


    等何川回来坐下的时候,林夏忍不住问:


    “她是谁啊?”


    “是我大学同学。”


    “你们说了什么?”


    “打个招呼而已,她说带弟弟妹妹来玩,很巧遇见了。”


    林夏用筷子戳着眼前米奇盘子里面的咖喱饭,觉得自己从胃里到喉咙都有些堵,闷声说:


    “嗯,还真是巧啊。”


    随即她就感觉自己的脸颊被轻轻捏了一下,不满的抬头,只见何川伸手用餐巾纸擦着她的脸,好笑的说:


    “她还问我,那个是不是我女朋友,周围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我有一个每天网聊聊到三更半夜的女朋友——好好吃饭,不是说饿了吗?咖喱汁都溅到脸上了。”


    林夏接过餐巾纸,有些不好意思:


    “我自己来。”


    她就是,有点别扭,她从来没见过何川和其他女孩子相处的样子,几乎忘了,他身边也会有异性的同学,朋友,她们都那样漂亮,那样优秀。她不是不信任他,只是他马上就要出国了,他将面对更广阔的世界,接触更多的人,她免不了产生一些担心,对于未来的不安,对于未知的不确定。


    “何川,你不可以喜欢别人,你只能喜欢我。”


    她望着他的眼睛,一本正经的说。


    何川能看穿她的心中所想,她的担忧,她的不安,于是他的神色温柔了下来:


    “夏夏,我不会的。”


    他伸出去拿装着可乐的玻璃杯,状若不经意的露出了手腕上面的同心结手绳,若有深意道:


    “姻缘被你栓住了,我怎么跑得了?”


    自从她送给他,他就一直戴着。


    林夏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压在心头的阴霾烟消云散,她挖了好大一勺米饭塞进嘴里:


    “吃饭吃饭!好饿啊!”.


    这一天迪士尼之旅,最终结束于睡美人城堡前的烟花秀,本来林夏还担心因为下雨而取消表演,幸好缠绵了大半天的阴雨在入夜之后终于


    停了,烟花秀如期举行。


    美轮美奂的童话城堡为背景,熟悉的动画音乐响起,喷泉起起伏伏,五颜六色的灯光与五彩缤纷的烟花,一切完美得就像一场梦,一场林夏期待了整个童年的梦,此时此刻,终于实现。


    直到何川伸手擦过她的脸颊,林夏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流泪了。


    “为什么哭?”他问她。


    “不知道啊。”她摇了摇头,“总觉得,我童年,好像就这样结束了”


    虽然早就结束了,可直到这一刻,她才有如此真切的感觉。


    期待了太久的愿望终于实现,满足欣喜之后,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空虚。


    纵是完美,也终究是句点。


    童年也好,旅途也好,一切都要结束了,是时候,说再见了.


    离园的时候,林夏的心情有些低落,没太注意路线,等过了一会儿,她才发觉到不对劲,何川带她走的,不是去地铁站的方向。


    “我们去哪里?”她疑惑的问。


    何川笑了笑,“别难过,今天还没结束。”


    林夏一头雾水,随着何川上了一辆接驳车,一路来到了一片维多利亚城堡风格的建筑群,走进大厅以后,只见灯火通明,金碧辉煌,复古精致中又带着现代的摩登时尚,竟然是迪士尼的乐园酒店。


    “我们要住在这里吗?”林夏拉着何川的袖子不可置信的问。


    “今天晚上伟鹏的那些朋友可能还会来,回去住不方便,我们就住在这里吧,你不喜欢吗?”


    “喜欢呀,可是——”林夏小声说,“这里真的很贵呀”


    她之前在网上订酒店的时候就看到这里了,像公主城堡一样梦幻的房间,她一眼就喜欢得不得了,可是她也清楚的知道,这不是他们能负担得起的价格,只是多看了几眼,就恋恋不舍的翻过了。


    这一个晚上,就顶在其他地方住好几天了。


    “单看确实很贵,不过不应该这么算。”何川慢条斯理的说,“这次你来玩,我已经做好一定的预算了,但是夏夏你太为我着想了,这也不买,那也不要,连酒店也没有住,东省西省,预算还剩下很多,住这样一个晚上,绰绰有余。综合算下来,我还是赚了的,所以夏夏,你不用有负担,安心住吧。”


    林夏被他的逻辑说服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会安慰人啊?”


    “也不是这么会安慰每个人的,只是我很清楚你在想什么。”何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眉目间一片温柔,“走吧。”


    “嗯!”


    酒店里面比林夏在网上看见的还要豪华,水晶吊灯,印花地毯,旋转楼梯,走廊处处可见精美的雕花与挂画,房间是双人标间,虽然一如既往的秉承香港酒店的小巧风格,但胜在精致可爱,迪士尼的经典元素融入房间的各个角落,一次性拖鞋、牙刷、毛巾连房卡上都是卡通人物的图案,让林夏爱不释手。


    酒店里面有游泳池,健身房等设施,花园里面还有一个特别大的草丛迷宫,可林夏走了一整天,实在是太累了,没有力气再去玩了,现在她只想扑倒那张看起来就雪白柔软的床上,好好睡一觉!


    房间里面有两张床,林夏站在床边不知所措,何川很坦然的问她要哪张?


    “我要靠窗不,还是靠墙吧,离洗手间近一点嗯,不不,还是靠窗吧”


    看出她有点慌乱,何川笑了一下,


    “不着急,慢慢选。我带你来这里住,只是希望你开心,没有别的意思,今天玩了一天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然后他就进了卫生间。


    林夏缓缓在床边坐了下来,听着浴室里传来的哗啦啦的淋浴声,一颗心就这样渐渐平静下来了,可平静之中亦渗出了淡淡的甜蜜与感动。


    何川真好,世上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两个人轮流去洗漱,虽然是临时决定的住宿,但好在酒店内各种一次性用品准备的很齐全,不会产生困扰。林夏洗漱之后,换上了浴室里面的浴袍,有点不好意思,浴袍上面也有刺绣花纹,女款是米妮,男款是米奇,这样穿着和何川就像是情侣装一样,而且是这样私密的空间里,这样贴身的衣服,免不了让林夏又点胡思乱想,心里痒痒的。


    浴袍上身之后,林夏突然觉得后背有些疼,脱下浴袍,她照镜子一看,发现后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一片红疹,热水淋过以后,又疼又痒的。


    是被虫子咬了吗?还是过敏了?


    林夏研究了半天,没有答案,这个位置看着不方便,她扭头在镜子里看了一会儿,脖子就酸了。迟疑了一下,她打开了洗手间的门,探出头:


    “何川,我好像过敏了”


    何川正用酒店的电脑回邮件,闻言抬头看过来,愣了一下,问她:


    “怎么了?哪里难受?”


    于是林夏走了过来,转过身,稍微把浴袍拉了下来,露出后劲一小片皮肤:


    “你看,起疹了。”


    林夏看不见何川的动作,但能感觉到他倾身靠近了自己,有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的拂过肌肤,她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冷战,然后她听到他的声音有些无奈:


    “夏夏,这不是过敏,你应该是起痱子了。”


    痱子?她白天的时候,确实后背出汗了,空气又闷,起痱子也是有可能的,只是这样听起来就像是小孩子一样,多大人了,竟然还会起热痱子。


    “你一直待在北方,不习惯香港的气候很正常。”


    何川把她的浴袍拉了上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先忍一忍,别用手抓了,破皮了就不好了。”


    林夏乖乖点头,她确实肌肤比较敏感,留下印子,很久才能好。


    何川出门,去向酒店前台要爽身粉,也许很少遇见客人这个要求,服务员找了半天才找到一盒,还是婴儿专用的。


    可拿了爽身粉回来之后,又是为难,林夏的疹子都在背上,她自己看不到,也够不到,只能何川帮她上药。


    林夏坐在床边,背对着何川,把浴袍缓缓脱了下来,但又不敢脱的太多,只在背后褪了一半,然后自己伸手用衣襟按着身前。


    脱下之后,身后的人久久都没有动作,林夏奇怪:


    “何川?”


    “夏夏,”何川的嗓音有些哑,“你没穿内衣吗?”


    “嗯”


    林夏的声音细若蚊蝇,


    “内衣,洗了”


    第47章 橘红(10)


    柔软的粉扑沾着光滑细腻的爽身粉,轻柔的擦过肌肤,抚平刺痛的红疹之余,带来另一种痒意,婴幼儿产品特有的甜腻腻奶香气弥漫在鼻端,呼吸间仿佛都是香甜的。


    林夏与何川坐在床沿,一个轻轻上药,一个乖乖承受,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房间的灯光是暖黄偏暗的,照在光裸的肌肤上,泛着莹润的光,白色粉末涂抹而上,仍然掩饰不住皮肤下透出的害羞红晕。林夏很瘦,骨骼纤细,长发挽起,露出修长的后颈,微微低垂着,窄小的双肩,轻盈凸起的蝴蝶骨,如同展翅欲飞一般,细嫩的肌理沿着清晰可见的脊椎而下,不盈一握的腰身在松垮的浴袍间若隐若现


    何川极尽所能克制着心中的躁动,可仍是在不知不觉间,呼吸越来越重,身上越来越热,某些难以启齿的变化也在悄然发生。


    今晚他带她来这里,本意不是为了做什么事,他的目的很简单,村屋那边


    人多事杂,他不想让她沾染,留在香港的最后一晚,他不舍得再让她和自己挤在破旧的出租屋里,迪士尼这一场童话梦,他来帮她延续。


    然而面前的人,是他念了这么久,放在心上这么多年的小姑娘,他又怎么能无动于衷呢?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二十岁出头,血气方刚的男人,有着男人,对喜欢的女人,很正常,很庸俗的欲念,谈不上肮脏,却也绝不清白。


    寂静的房间里,两个人都呼吸声都在逐渐加重,暧昧难言的气氛也在渐渐升温,就在何川忍不住想说些什么,打破这种安静的时候,就听林夏先开了口:


    “何川,”她小声说,“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何川愣怔了一下,不明白她的意思:“什么?”


    “今天在小镇商店的时候,你是不是买了什么东西啊?”


    对于挚爱迪士尼的林夏来说,进入园区里面的商店,仿佛就是进入了天堂,各式各样的毛绒公仔,琳琅满目的卡通饰品,简直让林夏爱不释手,可是即使再喜爱,标签上的价格也让她望而却步,不敢拥有。香港的物价疯狂,迪士尼的物价更疯狂。


    可是好不容易来一次,实在不甘心空手而回,林夏东挑西选,最终还是在打折商品区选了一款八音盒,复古的桃木材质,很简约精致的外观,上面画着小美人鱼的图案,林夏一眼就相中了。


    八音盒是何川买给她的,说是补送她的生日礼物,林夏知道他不过是又找理由送她东西而已,他总有各种各样让自己安心的借口。


    可是她站在一旁等他结账的时候,隐约看见他还买了另一样东西,但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于是一直在心里惦记着,直到现在才忍不住问出来。


    林夏问完之后,何川久久没有回答。


    忽然间,她感觉到他从床上起身,她急忙回头去看,只见他走到衣架旁,从悬挂着的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然后又回到了床边,坐在了林夏面前。


    他伸出手,示意她看。


    在他掌心上,是一对戒指,银制戒圈,一枚上面雕刻着米奇头像,另一枚是水钻镶嵌的米妮头像,这是一对情侣戒,也是林夏在小镇商店里,徘徊留恋最久,几次拿起又放下,最终狠心没要的那样商品。


    林夏一时屏住了呼吸:“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花大价钱买下来?为什么要偷偷买下来,不让她看见?


    “难道,你是送给别人的吗?”


    林夏为这种可能感到委屈,整颗心顿时像泡在柠檬水里一样酸涩难受。


    “怎么可能?当然是送给你的了。”何川失笑,“你那么喜欢这枚戒指,如果没得到,你一定会后悔很久,惦记很久的。可是,我买下来了,却不敢轻易送给你。”


    “为什么?”林夏不解。


    “夏夏,”何川深深看向她,“戒指是有特殊寓意的,你应该知道。”


    是的,林夏知道,她的脸上不禁微微发热。


    可是,正因为她知道,当她拿起这对戒指的时候,难道她的潜意识里没有在幻想吗?


    她听他继续说道:


    “我其实是一个很庸俗的人,一直以来,我最大的目标,都是拼命读书,改变自己的人生,去到更遥远的地方,出人头地,过光鲜体面的生活,无论要耗费多少时间,付出多大努力,吃多少苦,我都可以忍受。我没有想过,也不在乎,谈不谈恋爱,喜不喜欢谁。可是夏夏,你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我从来没有这么在乎过一个人,一个我本不应该过多关心的人,可我就是想要保护她,想要宠着她,想要对她好,在她面前,我什么底线与原则都没有,这种不可控的心情让我害怕。”


    “我试过逃避,去香港上学之后,我没再联系你,可是失败了,一再见到你的脸,我就又忍不住答应你的一切请求了。我试过拒绝,你高考结束以后,我刻意和你疏远,可是你那样勇敢,那样赤诚,千里迢迢跑来医院看望我,向我表白,让我丢盔卸甲,再无招架之力,自那时起,我就认输了。”


    “我知道我们之间还有很多阻碍,那些上一代积攒的矛盾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我们离能够毫无顾忌的在一起也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是我不害怕。我从决定不再逃避不再推开你的那一天起,就不是只想和你谈一段见不得人的短暂恋爱,夏夏,我想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无论在哪里,哪个国家哪座城市,我们未来总有一天会结婚,会成家,会每天见面,会一日三餐相拥而眠,会相濡以沫一同老去。”


    “我总想把这些都告诉你,却又担心这对你来说太遥远太沉重,可是,我马上就要去英国了,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来,还会不会再回来,你栓住了我的心我的姻缘,我也忍不住想要绑住你的”


    他将那两枚戒指,从背板上解了下来,放在掌心上,摊开递到她的面前,低声问道:


    “夏夏,你愿意吗?”


    林夏低眸定定望着何川手中的戒指,只觉得鼻尖眼眶都是酸涩,她根本不敢眨眼,只怕轻轻一眨,眼泪就掉下来了。


    “其实,上次你在北戴河和我说的话,我回去以后认真考虑过了。”


    她哑着嗓子,缓缓开口说:


    “佛罗伦萨呀,巴黎美术学院呀,这些都是绘画类专业的知名学府,但我是学设计的,真要是留学的话,也应该是去伦敦艺术大学,或者皇家艺术学院。”


    这两所大学都在英国。


    何川一时呼吸凝滞:“你的意思是说——”


    林夏微微一笑:“你的毕业典礼我可能是赶不上了,但是你等我三年啊,三年之后,我去参加你的授职典礼。”


    “夏夏——”


    刹那间,莫大的喜悦涌上何川的心头,他不由紧紧抱住了眼前的少女,一遍遍亲吻着她湿润的眼角,她的脸颊。


    “谢谢你,夏夏,谢谢”


    谢谢你喜欢我,谢谢你愿意等我,谢谢你出现在我贫瘠灰暗的生命里。


    林夏窝在何川的怀里,被他炽热而激动的吻亲得晕头转向,红着脸害羞的提示他:


    “还有,戒指”


    何川这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情来,拉过林夏的手,把那枚镶嵌着米妮水钻的戒指,缓慢而郑重的戴在了林夏的中指上,而林夏也依样画葫芦,拿过另一枚男款戒指戴在了何川的手上。


    这样装饰的普通戒指,自然不会有尺码规格,何川只是挑了一对看着差不多,戴上之后,他的有点大,她的却是正正好,一丝一毫也不差。


    林夏小声问:“这个,是求婚吗?”


    “是预演。”何川语气认真对她说,“以后我会给你买更好的戒指,更漂亮的场合,更郑重的向你求婚,夏夏,你等等我。”


    林夏举起手,端详着指间的戒指,笑着说:


    “现在已经很完美了。”


    她想象不到比此时此刻,更美好的场景了。


    “会有的,夏夏,在我心里,你值得最好的。”


    他牵起她的手,二人十指相扣,戒指相抵,亦如贴近的两颗心,四目相对之间,彼此眼中流淌的爱意再也抑制不住,她抬头,他垂眸,双唇相接,亲吻前所未有的热烈而缠绵。


    绣着卡通图案的情侣浴袍相继落在床下,两具年轻的躯体相拥交缠,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然。


    在这一方小小的世界里,天与地似乎都不存在了,只有炽热的呼吸,震耳欲聋的心跳,与彼此赤裸肌肤上流淌而下的汗水。


    林夏只觉得自己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随着海浪浮浮沉沉,不知东西,唯一能够紧紧抓住的,只有眼前之人。他是她的救命稻草,是她的方向与依靠,是她的神明与信仰。


    他带着粗喘的嗓音一遍遍在她耳边诉说着:


    “夏夏,我爱你。”


    而林夏也忍住羞涩与赧然,勇敢回应着他:


    “我也是,何川,我也是,特别特别爱你。”


    今生今世,他们都不会这样单纯而热烈的爱着


    一个人了。


    这一晚即是生命的永恒,岁月定格于此,他们永远年轻,永远属于爱情。


    【一场暴风雨占满整个山谷


    一尾鱼占满整条河


    我把你造得和我的孤独一样大


    整个世界好让我们躲藏


    日日夜夜好让我们互相了解


    让我在你眼里看不到其他东西


    除了我对你的想象


    除了你影像造成的世界


    以及你的眼帘操控的日日夜夜


    爱你是我唯一的欲望】


    第48章 橘红(11)


    林夏睡到半夜有些口渴,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睁开眼,隐约看到周围有微弱的光亮,一时间有些分不清到底是白天还是晚上。


    “我吵醒你了吗?”


    身边有人低声问道。


    林夏抬头睡眼朦胧的看过去,只见何川挨在自己身旁,靠坐在床头,没有睡觉,他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与胸前一大片肌肤,床头的夜灯被调到了最低,四周光线幽暗,像凌晨,又像黄昏。


    昨晚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身体的感觉慢慢回笼,难以启齿的酸涩与不适也渐渐浮现了起来,林夏浑身发烫,不由把整张脸都缩在了被子里。


    何川又问:“难受吗?哪里疼吗?”


    林夏红着脸摇摇头,用几不可闻的气音说:


    “渴了。”


    何川下床拿了一瓶没打封的矿泉水,把瓶盖拧开,递给了她:


    “有点凉,可以吗?”


    林夏伸出手臂去接,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还没穿衣服,手忙脚乱的用被子把自己裹好,这才接过水瓶,小心翼翼的小口喝了起来。


    明明昨天他们都那样亲密无间了,可现在再面对他,她还是觉得很害羞很害羞。


    何川看穿了她的羞涩,轻笑了笑,拿过床头桌上的遥控器把空调调高了几度,她出了汗,他怕她感冒。


    “天还没亮呢,再睡一会儿吧。”


    他接过了她喝完的水瓶,顺势也喝了几口,林夏抬眼看见他微微扬起的脖颈,滑动的喉结,不知怎么,脸上又有些发热了。


    她慌忙移开视线,轻声问:


    “那、那你怎么还不睡啊?”


    “我睡了一会儿,但是睡不着。”


    何川把空瓶放在一旁,然后回头看向她,目光幽幽深沉,


    “夏夏,我舍不得了。”


    “舍不得什么?”


    “舍不得走了。”


    他伸手,轻柔的摩挲着她的脸,替她将鬓边的微乱的碎发挽到而后,低声说:


    “这次见到你,你又变得漂亮了,漂亮得我几乎不敢认,人家说女大十八变,我每隔半年见你,你都会长大许多,变漂亮许多。下次我们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几年你的成长,你的蜕变,你从学校迈向社会,人生中最关键的几年,我注定要错过了。”


    “我一直认为,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不想贪恋一时欢乐,我可以为了我们长远的未来忍受眼下的分离,可是现在,还没等离开,我就开始舍不得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林夏心里酸酸软软的,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声说:


    “何川,我也好舍不得你,我不想让你出国,也不想离开你,我想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但是,你必须要走,你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当初在小林场,你说给我,说给山,说给树,说给风和云听的梦想,离现在只有一步之遥了,你不能放弃。”


    “只是三年而已,我们就像以前,我高中的时候,集训的时候一样,每天发信息聊天,三年之后,我就出国去找你,这三年我只是在学校里读书,什么都不会变的,我保证。”


    四目相对,林夏似乎看见何川眼中有湿润的光亮闪过,下一瞬就见他府身向她倾了过来,在她额头发顶落下了温柔的吻。


    “好。”


    他哑声说,


    “夏夏,我也保证,我会一直一直等你的,我不会喜欢别人,我只喜欢你。”


    林夏被他亲得有些痒,笑着说:


    “那当然,你必须只喜欢我一个。”


    何川也笑了:


    “睡吗?”


    “嗯,但是,我想去一下洗手间。”林夏小声说,“你帮我拿一下衣服。”


    于是何川替她找回了不知道扔在了哪个角落的浴袍,好笑的看着她窝在被子里艰难的把浴袍穿上,然后目送她去了洗手间。


    他的视线几乎无法离开她的身上,差点无意识的迈步跟了上去。闭目坐在床头,他无声的自嘲而笑,何川啊何川,接下来的日夜你要如何渡过?


    不一会儿,洗手间突然传来一声轻呼,何川心中一跳,急忙冲了过去。


    “怎么了?”


    打开门,只见林夏正站在洗手台的镜子前,闻声回过头来看向他,愁眉苦脸的说:


    “我怎么脖子上又起痱子了?”


    何川上前看了一眼,缓缓说:


    “这个不是痱子。”


    “那是什么?过敏了吗?”


    “不是。”


    “难道酒店里有虫子?”


    “不是。”


    面对林夏茫然的表情,何川叹了口气,低头在她颈间重重亲了一下。


    “你说,这是什么?”


    林夏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脸颊顿时变得通红。


    “我知道了知道了!”


    她连忙把何川往外推,


    “你快出去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去厕所还要人陪。”


    “真的不用?”何川打趣道,“不怕黑,也不怕做噩梦了?”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当年在小林场的那晚。


    她因为看了世界未解之谜而睡不着觉,半夜想上厕所却不敢出门,披着被子找灯的开关的时候,被他吓了一大跳。他没有戳破她少女的自尊心,安安静静的在门外陪伴,一路把她送回了房间,还为她点亮了一盏特别漂亮的台灯。


    所有细节,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个时候,她和他都没想到,他们会这样走到今天。


    “明年就是2012年了。”她轻声说。


    何川也有些感慨:“是啊,时间过得这样快。”


    “你说,2012年真的是世界末日吗?”


    直到现在,她都对这个预言念念不忘,而且由于时间的临近,网上也总有各种各样的传闻,虽然这是万中无一的可能,多年后也许又成为互联网上一大荒诞的笑话,如同当年1999年末日预言一样,可是万一呢?万一,地球真的在这一天毁灭,人类真的在这一天灭绝呢?


    何川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没人能知道。


    “那个时候,应该是你在伦敦,而我在北京吧。”


    林夏的心情不由变得有些低落。


    何川却说:


    “如果真的是世界末日,那么我们总是要死在一起的,如果不是世界末日,那我们在哪里也没有分别。”


    林夏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心里好受了几分,但她还是固执的坚持着:


    “等到了那一天,无论我们在哪里,无论在干什么,我们都要打电话,就算真的世界毁灭,我们也要听着彼此的声音直到最后一刻。”


    她这样为这些没边际


    的胡思乱想而伤心,一本正经的立誓发愿,让何川又感动又好笑,他伸手把这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抱在了怀里,对她承诺道:


    “好,假如世界真的毁灭,让我们一同迎接死亡。”


    第二日早晨,林夏与何川退了房,坐上迪士尼专线离开了乐园,临走之前他们在酒店吃了早餐,林夏还和穿睡衣的唐老鸭黛西合了影,这一趟童话之旅,是真的再没有遗憾了。


    经过了昨晚,两个人的心境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今以后,全世界只有这个人,对你来说最特别了。每一次牵手,每一次触碰,甚至每一次眼神的交汇,都能在彼此的心上荡起涟漪。他们本来都不是喜欢在公共场合太过亲昵的人,可从迪士尼回大埔村的这一路上,无论是在地铁上,还是小巴上,他们都牵着手,挽着臂,形影不离,仿佛分开一秒,地球就会爆炸一样。从大屿山到沙田,本该是那么漫长的一段路程,可他们还是觉得太短,只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回到村屋以后,小楼空无一人,陈伟鹏和他的那些兄弟不知道去了哪里,又留下了天台客厅一片狼藉。


    何川任劳任怨的去拿工具打扫清理,而林夏就乖乖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托腮看着。


    她其实,特别喜欢他做家务的样子,无论是做饭,洗衣服,还是扫地,显得特别贤惠?她以前还想着,将来谁要是能和何川一起生活,一定特别幸福,但是现在她相信,这个谁一定会是她自己。


    不过即使再喜欢,她也不想在和他相处的最后一天里就这样渡过,于是在他收拾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她问他:


    “你们大学离这里近吗?”


    “挺近的,步行的话只需要十几分钟路程。”


    林夏双眼一亮:“那我要去看看!”


    她是下午的航班离港,现在还有时间。


    何川揶揄:“你也要以港中文做目标?想继续做我的学妹?”


    “你都走了,我考来干嘛?我只是想看看你这四年待过得地方而已,”林夏轻哼了一声,“你都见过我的学校里,这不公平!”


    何川好笑,这哪有什么公平不公平?但林夏向来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他拿她从来没办法,于是就顺着她的要求,两个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往学校方向走去。


    时值暑假,但校园里来往的学生仍然不少,虽然建筑风格,植被绿化完全不同,但那种高校独有的青春洋溢气息,让林夏一见就感觉到亲切。


    港中文不愧是香港占地面积最大的大学,由于依山而建,路上不是台阶就是缓坡,真逛起来感觉要比清华园还累,何川提议坐巴士游览,可林夏不肯,她就是想亲眼看一看那些过去只能在何川口中听说过到地方,他上课的教室,他住过的宿舍,他吃饭的食堂,他通宵赶论文的图书馆,她都想看一看。


    绝大多数人对母校都有自豪感,就算没有自豪,多少也有感情,毕竟那是最青春灿烂的四年时光。何川对港中文自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带着林夏,一路挑有趣的,她会感兴趣的地方走过,给她讲,这几年来他在这里发生的一切,眉宇间带着难得一见的飞扬神采。


    此时此刻,他也不过是一个向心爱的小姑娘炫耀的大男孩罢了。


    沿着康本国际的彩色阶梯而上,顺着大学道一直走啊走,从五旬节会楼的直梯抄近路,找到隐藏在校园里的小书店,经过大名鼎鼎的百万大道,两个人故意穿过仲门,参观校史馆和文物馆,最终,来到了学校的制高处——山顶的天人合一亭。


    连日游览暴走,又加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林夏身体没有那么轻松,何川看出了她的逞强,最后一段上坡路,是他将她背上去的。


    “一直想带你看看这里,总觉得你会喜欢。”


    天人合一亭,是港中文非常出名的景点,据说是为了纪念钱穆先生,以及起临终悟道之文《天人合一论》而建。山顶平台中央是一汪浅浅的水池,平整如镜,从这里望出去,远方是隐藏在云端的马鞍山,近处是山下的吐鲁港码头,碧海接天,青山如黛,苍茫澄空,似一副淡雅幽静的水墨画。


    人站在水廊之中,仿佛走进画中,真切诠释了“天人合一”四个字的精髓。


    何川把背上的林夏放了下来,两个人并肩而立。


    林夏被眼前景色震撼了,久久不能回神。


    此时此刻,她脑海里闪过许多思绪,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爱情,学业,理想,分别与等待,坚守与改变


    心中豪情万丈,亦柔肠百转。


    “高中的时候,上心理课,老师让我们描绘一副未来的自画像,三年,五年,十年后,你会在哪里,你会做什么。”


    莫名的,她想起一件无相干的小事。


    何川说:“这个我们当年也做过,也许我们的心理老师是同一个人。”


    “你当初写了什么?”


    何川稍微回想了一下,缓缓说:


    “我希望十年后,我在英国,是一名律师,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不必为了生计奔波辛劳,能够过上体面安稳的日子。”


    说完之后,他有些不好意思:


    “不算是什么伟大的理想,只是很世俗的目标而已。你呢?”


    “我啊,我希望十年后,我从清华美院毕业,去一个四季长夏,每天都能穿裙子的城市,我要办个展,出绘本,一直一直画画!但是现在,可能还要再加上一点——”


    林夏看向何川,笑着说道:


    “我要和你在一起。”


    何川心中动容,忍不住伸手将她拉进怀中,一字一句的说:


    “无论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后,我们都要在一起。”


    海天之交,山水之间,百年老榕树下见证了他们年轻的誓言。


    林夏靠在何川的胸前,心中默念:


    愿我们将来都前程似锦,成为最想成为的人,过上最想要的人生!


    ——上篇完——


    第49章 宇宙拿铁(1)


    2019年10月15日晴


    手机闹钟在枕边响了好几遍,林夏才勉强转醒,拖着困倦沉重的身体,她慢吞吞的起了床。


    新一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咖啡机。


    工作日的早晨必须由咖啡唤醒,和当下大部分都市忙碌的年轻人一样,林夏有比较严重的咖啡因依赖症,每天上下午各一杯起步,加班熬夜另算。这是她在大四形成的习惯,那时连着几个月泡在工作室没日没夜的赶进度做毕设,一天连四个小时都睡不到,没有咖啡提神,人恐怕早就撑不住了。


    那是一段特别痛苦,特别黑暗的时光,林夏至今也不敢太回忆。


    从冰箱冷藏室中拿出昨天新买的贝果,放入烤箱锡纸盘,在规律而机械的咖啡豆研磨声中,林夏走进卫生间洗漱,对着镜子刷牙的时候,她发现了自己双眼下的淡淡乌青。


    昨晚她熬了大夜,不是加班,不是看剧,不是打游戏,而是整理过去的日记。


    她从初中起就有写日记的习惯,不会日日都写,而是隔三差五写上一篇,起初是用纸笔日记本,后来是用电脑文档,手机软件,一切截止到2012年,再往后就没有了。


    她小的时候很害怕2012的末日预言,可是经历过去了以后,她又时常在想,假如世界真的在2012年毁灭就好了。


    匆匆洗过了头发,她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一边站在咖啡机前,看着棕褐色的液体缓缓滴落在马克杯中,咖啡表面形成一层琥珀油脂,花纹繁复,颜色漂亮,仿佛里面有一个小小的世界。


    据说科学家通过观测和分析,计算出来宇宙的平均颜色,将之命名为宇宙拿铁。


    所以,整个宇宙也不过是一杯咖啡,我们都是咖啡表面渺小的浮沫罢了。


    叮——


    当马克杯中被注满咖啡的同时,机械烤箱的计时器也恰巧跳闸,麦香与焦苦交织缠绕在清晨的房间中。


    祝我早餐愉快!.


    早晨的时间分秒必争,吃过早餐之后,林夏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了门。


    她租住的房间一室一厅,位于公寓大厦的24层,这里离她的公司不远,地段不错,房租不算


    便宜,好在她的薪资还算可观,能够承担得起。大学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集体宿舍的生活她实在是过够了,不愿意再与人合住。


    进电梯,按下1F。


    在这个操作盘上,她所在的24楼被显示为2A,其他所有带4的楼层也一样。广东人很讲究这些,一丁点影响财势气运的可能都要避免,连去餐厅银行等位,排到四十几号时,都是被全部跳过的,从39直接叫到50。


    就是这些细节上的差异,时时刻刻提醒着林夏,这里距离家乡千里之外,这里不是东北。


    电梯迅速下行,林夏如往常一样趁着这短短十几秒钟对着电梯里的光滑墙面整理衣冠。


    半干不湿的羊毛卷长发披在肩头,脸上淡妆刚好能盖住黑眼圈,宽松的棉布长裙,双肩包,帆布鞋,一切以舒适清爽为主。她所在的公司是互联网公司,对着装没有任何要求,而广东这个省份又有着天然松弛感,无论白领还是民工,上街都是随意穿穿,刚上班的时候她还战战兢兢每天搭配职业风套装,到了现在,不穿拖鞋出门已经是她对工作最大的尊重。


    这是她本科毕业的第六年,硕士毕业来到深圳工作的第三年,从外貌看上去,无论身高还是体重,这些年来她几乎没太大变化,但内里的改变只有自己清楚。


    昨天她翻看日记,才恍然发现原来过去了这么多年。


    这些日记随着她从望春到北京,如今再到深圳,一直完好的保存的,只是她从来没有翻看过,昨晚她把那些自己曾经写下的文字细致的读了一遍,不禁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割裂感。


    过去,与现在,过去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


    或许人生本就是割裂的。


    二十岁之前,日子每天慢如蜗牛,天真不知愁,二十岁之后,时间仿佛泥石流,随时遭遇塌方。


    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坐地铁到公司大厦,刷卡进楼,和一群西装革履的金融政法精英一同搭电梯到22层,来到MT公司深圳分部,进入设计中心办公区,走到靠窗边自己的工位,林夏坐上符合人体工程力学的靠椅,在标准26℃空调风的吹拂下,缓缓松了一口气。


    每个工作日挤早高峰的地铁,都是一场硬仗。


    公司的早晚工作时间都比较弹性,此时办公室里一大半人还没有来,林夏为自己又泡了一杯咖啡,开机电脑,点开数据平台,查看自己前几日上新产品的用户下载使用情况。


    她所在的项目组主打海外市场,亚洲欧洲北美洲,不同地区用户喜好不同,同一款产品肯定不能面面俱到,地区数据差距很大。他们设计师是内容产出者,自由创作,没有业绩压力,但毕竟是自己的作品,必定还是关心受众反馈情况的。


    一看过后,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不算低迷,但也算不上亮眼。


    互联网时代不看质量,看流量,要跟风,要流行,要爆款,要蹭热度,要速食,要吸睛,要耸人听闻,要博眼球。


    可这恰恰不是林夏所擅长的,尽管已经为了商业化做了很多妥协与修改,她的画风依然不是当下大多数用户所偏好的。


    轻叹一口气,关上数据平台,打开绘图软件,她正打算继续做昨晚没做完的稿,邻桌的同事美佳一滑转椅凑了过来,小声问:


    “听说了吗?”


    “什么?”


    美佳神秘兮兮说:“行政部打听到的消息,我们马上就要换合同了,最迟年底。”


    “确定了?”


    “确定了。”


    林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这件事说来话长,他们项目组所做的产品,是MT王牌产品的海外版,这几年赶上市场红利期,成绩颇为亮眼。然而今年年初,公司决定将王牌产品直接推广海外,他们这个“海外版”顿时成了后妈养的孩子,处境相当尴尬。随后,公司又宣布调整组织架构,将“海外版”拆分出去,独立上市,前后折腾了有大半年,现在终于算是敲定了。


    林夏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但至少她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薪酬待遇倒是不会变化,只是一旦换了合同,从总公司变成了分公司,履历水平上差了一大截。红利期过去,财政独立,盈亏自负,而且对于成为公司王牌产品竞争对手这件事,她也很不看好。


    最重要的是,对于目前这份工作,她进入了倦怠期。


    方方面面都有些迷茫,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美佳直言不讳:


    “本来是冲着MT名头来了,现在换了一家算怎么回事?早知道我就不该找工作,直接去留学得了。对了,林夏你之前不是也说想去留学的吗?你想去哪里来着?”


    是啊,哪里来着?


    “之前,是一直有这个想法,现在的话”林夏自嘲一笑,“不知道了。”


    今天早上,她再次翻看朋友圈,却怎么也找不到昨晚谭之舟发的那张图片,她甚至怀疑那是自己睡眠不足之下所产生的幻觉。


    亦或者,有关那个人,那些年,都是她的幻觉,是她在高压学业下、迷茫的少年青春期,为自己编造的一场梦。今时今日,几乎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实,曾经那段无人知晓的隐秘感情,真正存在过.


    忙忙碌碌一上午过去,又是为万圣节呕心沥血的一天。


    初入社会,人人都一腔凌云壮志,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但过个两三年就会发现,工作就是工作,只是糊口的工具而已,没有价值没有意义,没什么可多说的。


    到了中午饭点,手机里各个群新消息此起彼伏,都是在分享外卖平台的优惠券,无论福田还是南山,大家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午饭吃什么?


    写字楼周边几乎所有饭店餐厅都吃了一个遍,林夏搜索了一圈也没有头绪,美佳说附近有一家新开的湘菜馆,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一起点了外卖。


    美佳也是东北人,小城市出身,和林夏有着相似的成长经历,两个人在某些话题上很有共同话题,比较对脾气,算是林夏在公司关系最亲近的同事了。


    也许是因为新店火爆,明明不到一公里的距离,等了好长时间都没送到,美佳饿得饥肠辘辘,气愤之下开始啃饼干。终于等到软件显示即将送达,林夏急忙下楼去取。


    进电梯的瞬间,电话打了进来,接通后林夏直接说:


    “放前台就行。”


    大厦前台有专门放外卖的地方,不允许外卖人员上楼。


    通常这么说一句,对方就懂了,但今天这位配送员似乎是第一次来这边送餐,很迷茫的问她:


    “A出口在哪里?我在这边转了一圈都没找到,是正对着XX街的这个——”


    话没说完,信号就断了。


    “那是B口,”林夏无奈:“我进电梯了,马上下去,你稍等我。”


    然后她一边举着耳边的电话,一边盯着电梯楼层的显示屏。


    午休时间,上下楼的人不多,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很顺利的向下降落着。


    25,22,20——


    数字跳到19的时候,下降停止,传来叮的一下清脆响声,电梯门缓缓打开,门外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都是西装革履,穿着正式,其中一个男人是外国面孔,林夏的视线刚刚好和另外一个身材较高的男人四目相对。


    分别了七年,相隔了万里,充斥了她整个年少青春,刚刚还被她怀疑是一场幻梦的人,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本来在和身边的人说着话,突然声音戛然而止,无框


    镜片后的双眸瞳孔骤缩。


    刹那间,全世界都凝滞了。


    一秒钟,亦或是过了一万年,他与她僵在原地谁也没有动作。


    电梯门缓缓关合,那个留着一头干练短发的女人率先反应过来,伸手挡了一下,疑惑的看了身边男人一眼:


    “何川?”


    三个人陆续进入电梯。


    感应门再一次关合,电梯继续缓缓下降。


    密闭空间里,两个人距离不过咫尺之间,林夏产生了近乎窒息的错觉,全身血液倒流,抓着手机的手已经捏得发白了。


    她死死盯着眼前墙壁上挂着的电梯安全提示,不敢稍微侧过视线,生怕看到身边的人,她将耳朵紧紧贴在手机屏幕上,假装专注接电话的样子,可惜所有能听见的声音只有自己惊天动地的心跳声。手腕上的运动手环疯狂震动报警,提示她心率已经超标,有随时猝死的风险。


    她能感觉到,何川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连身边的那个外国男人招呼他都恍若未闻。


    “Andy?Andy!”


    对方又叫了他几声,他这才如梦惊醒一般回过神来,和对方继续交谈。


    他们讲的是英语,一连串非常地道的英音从他口中而出,流畅随意得仿佛母语一般自然。


    林夏恍然想起了当年在望春小林场,高考过后还要半夜三更在书房听英语磁带的那个少年,只觉得一切仿佛发生在上辈子似的那么久远。


    电梯下行的速度是0.75米每秒,从19层到1层,也不过只需要不到1分钟而已,可这短短的1分钟仍叫林夏难以忍受,她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要尽快逃离。


    终于,当电梯在6层再次停下的时候,她抢先一步走出了电梯。


    好像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又好像没有,好像有人紧跟着她追了出去,又好像没有。


    她不顾一切的在走廊中奔跑了起来,一头扎进了楼梯间,顺着台阶冲了下去。


    第50章 宇宙拿铁(2)


    休息室里,林夏与美佳相对坐在桌前吃午饭。


    美佳抱怨送得太慢,饭菜都凉了,却不知道这并不是外卖员的过错。


    刚才林夏在楼梯间坐了很久,脑海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直到外卖员再次打来电话催促。


    不是没有心理准备的,她知道他回了国,她知道他在深圳,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快遇见他,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怎么会这样巧?


    他们有七年没见面了,七年间,音讯全无,不相闻问,因为七年前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


    “何川,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不是他的错,也不是她的错,只是那个时候他们都太难太累,坚持不下去了。


    美佳还在说着什么,林夏嘴上心不在焉的回答着,手上不由自主的在手机上搜索。


    一楼大厅的楼层指示牌上,19F那一栏不久前被新换了一行字:


    英国欧文律师事务所驻深圳代表处


    点下搜索之后,跳出来的相关内容有很多。


    欧文律师事务所,总部位于伦敦,是欧洲顶尖知识产权事务所之一,在世界多个国家和地区都设有办公室。今年6月在深圳市设立代表处落地,这是欧文在中国内地继北京、上海之后设立的第三家代表处,由其原香港办公室负责人戴志诚担任首席代表。在去年全球前200强国际律所调查中,欧文被列为总收入最高的第63名。


    网站首页,戴志诚的个人简介下面紧跟着的第一个人,就是何川。


    香港中文大学法本,英国伦敦大学知识产权法硕士,毕业后进入英国著名律所L&Z实习,两年后取得牌照以律师职位开始其法律生涯,2016年离开L&Z入职凯森律所担任高级顾问,2019年加入欧文驻深圳代表处,成为合伙人、以及亚洲技术与数据业务主管。


    短短几行文字,一份相当漂亮的履历。


    旁边还配了一张照片,不是一本正经的证件照,而是不知道在哪个会场台上演讲时的抓拍,快门定格的瞬间,他正好抬头望向镜头。


    裁剪妥帖的高级西装,条纹领带,无框眼镜,整齐的短发梳得一丝不苟,皮带袖口领夹表带,细节之处透露着优雅风度,岁月褪去了他青涩的眼神,沉淀了少年老成,打磨了锋芒棱角,赋予他内敛光华,温润儒雅的气质,与过去那个骑着自行车穿梭在林间小路上的白衬衫少年,几乎判若两人。


    凝神看了几秒,林夏不禁有些恍然。


    时光一往无前,这个人,这张脸,让人如此熟悉又陌生。


    他终于得到他想要的人生了。


    那么她呢?


    “林夏?林夏!你怎么不吃啊?”


    美佳的声音将林夏拉回了现实,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餐盒里的米饭一口没动,还被自己无意识用筷子戳得满是洞洞。


    “我没什么胃口”


    “也是,这家菜做得好难吃,太油了。”美佳摇了摇头,“在广东不适合吃这么油的东西,天太热了,会上火。”


    “是啊。”


    说到天气,美佳又忍不住和林夏抱怨了起来,她刚来这座城市不到一年,没经历过一个完整的四季,还不太适应。


    “太热了啊,都10月份了,怎么天气还跟蒸桑拿似的?我以前都不吹空调的,现在离开空调根本活不下去,本来就体寒,这么吹下去更寒了。”


    林夏放下了手机,努力让自己分散注意力,不再去想有关何川的事。


    “这个确实没办法,深圳一年360天都是夏天。”


    “不过话说回来,热也有热的好处,我热死了,蚊子也热死了,这两天晚上刚凉快一点点,蚊子就猖獗起来了,你看看这给我咬的,南方的蚊子太毒了!”


    美佳示意林夏看向自己的手肘,两个硕大的蚊子包又红又肿,看起来很恐怖。


    林夏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以前被蚊子叮时也是这样的,这其实也是一种过敏。”


    “现在不会了吗?”


    “现在就是一个小红点,不疼也不痒。”


    美佳双眼一亮:“是有什么特效药吗?快给我推荐一下!”


    “没有用药,就是后来过敏太频繁,然后习惯了,就脱敏了。”


    或者准确说,是经历过长达数年的过敏摧残,体内的免疫系统对于异常刺激的反应机制已经基本瘫痪了。


    林夏大学时念的是工艺美术系一个特别冷门的专业,隔年招生,求质不求量。主要的学习内容是某传统制造非遗工艺,该工艺在中国古代一度盛行,但随着时代发展已经逐渐衰落,现今只有南方沿海地区还有一定需求,作为东北人的林夏,在进入大学之前根本没听说过。高考报名的时候,她一心念着清美,没有渠道了解其他,具体专业都是随便填的。


    她并不知道,这种工艺所需要的原材料中含有某种特殊物质,人体接触后会产生过敏反应,没有任何药物和办法能够解决。大一上基础课,到了大二她们才开始正式进入工作室,学习专业课。老师在事前提示过大家,所有人也都做好了事前防范,全副武装上阵,可事后每个人还是不同程度的过敏了,其中以林夏的情况最为严重,别人是起红疹,她是起水泡,别人只是微微浮肿,她是整张脸都肿了一圈,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她差点都没认出来。


    一群人吓到连夜打车去北医三院挂急诊,医生得知她们的专业后,见怪不怪,说是用药没用,缓解不了,挺过去就好了,实在严重的话,就涂点紫草膏。


    确实,每届学生都是这样过来的,为了学业,挺一挺就好了,然而理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意志力再顽强也改变不了客观身体状况,由于几乎每天都必须接触材料,林夏一直反复不停的过敏,身上的红肿红疹就


    没消除过,日日夜夜倍受折磨。其他人的症状过来一学期后都逐步缓解,只有她依然那样严重,疼和痒,持续时间太长太久,神经几乎已经麻木了,可外表上的红肿总是克服不了的,这对于爱美的林夏简直是致命打击,那段时间她根本不想出门见人,什么社团活动学校活动都不参加了,每天工作室寝室两点一线,连吃饭都是从食堂打回寝室来吃的。


    自此,她的校园生活开始变得灰暗起来,压力不只来自□□上的痛苦,还有精神上的折磨。


    专业课程难度非常大,古代精于此道的匠人,不说世代传承技艺,少说也是需要二三十年时间去学习钻研,而他们上来就要在一两年时间内速成,做不到登堂入室,至少也得初窥门径,清美可不是能让人混日子的地方。再加上专业课的某位教授非常严厉,不仅布置了根本完不成的高难度作业,还每天都对她们批评训斥,嫌弃她们没有天赋,不够努力,不如她们以前的师兄师姐,嫌弃她们审美差,穿着打扮土,一点也没有美术生的样子。林夏的过敏,在她眼中是娇生惯养不能吃苦的体现,屡次在课堂上毫不留情的苛责她。


    这样的高压状态下,没有人能保持心情愉悦,她同何川每天的聊天,逐渐被抱怨和诉苦填满。


    过去高三时,集训时,她也难熬,唯一的倾诉对象就是何川,他先她一步走过她所有的路,所以他懂她,他理解她,他也有足够的耐心和爱意来安抚她鼓励她,哪怕相隔千里,他一直都是她某种精神支柱,心灵上的避风港。然而那个时候,他们相隔已经不只千里,他在万里之外的伦敦。


    去了英国之后,他变得更忙更忙了,学业上的辛苦不必多说,异国他乡陌生环境,他面对的困难比她要严峻得多,他是拿全额奖学金留学的,但生活费还是要自己打工赚,伦敦的消费水平比香港只高不低,他的生活比之前更艰难。有的时候忙起来,他真的好几天顾及不上她,虽然仍是有信息必回,但总是简短的一两句,两个人根本找不到像以前那样可以聊天的大段空闲时间了,经常只能匆匆的说上几句,报个平安而已。


    他与她有着八个小时的时差,昼夜颠倒,什么天大的情绪,过了八个小时候也都冷静下来了,累积成山,也就懒得从头再说了。


    更何况,说了也没用,她与他面临的困境,彼此都束手无策,说得多了,徒增烦恼。


    那是他们最初隔阂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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