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春日青(14)
林夏说到做到,和何川最后一次通话过后,她直接把卡拆掉,把手机锁进了箱子里,连带着一起锁起来的,还有她心爱的那只MP3。
除非有一天,一切尘埃落定,否则这个箱子她绝对不会打开。
就让她跟所有人一样为了高考而疯吧!
之后那段时间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很多年后林夏回想起来竟然是非常模糊的,简直像是失忆了一样。也许人的大脑真的有自我保护功能,会选择性的遗忘特别痛苦的记忆,以保护我们不被困在过去,反复遭受伤害。
只记得,是做不完的书山题海,黑板上末日来临一般的倒计时,没日没夜的背啊,考试啊,透支生命一样疯狂的学着,十八九岁的灿烂青春被关在英文单词与数学符号编织的荆棘塔中,哪怕鲜血淋漓了,仍要唱着最后的颂歌。
绝大多数人,往后这一辈子都不会这样全力以赴专心致志做一件事了,谁知道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4月,二模,林夏恢复到了集训前在班级里的排名。
5月,三模,林夏的成绩提高了一百多分,如果不出意外,这个分数能过重本线,同样也能过清美的分数线。
在这期间,她相继收到了几个大学寄来的专业合格证明书,艺术生通过学校校考,也会被寄发这样一份文件,就像录取通知书一样。清华的来信非常朴素,就是很普通的一个白信封,丢在收发室一大堆五颜六色的信件里亳不起眼,林夏静悄悄的取回来,没有一个人发现。
她拿了清美的证这件事,班上除了吕虹,就只有宋瓷知道了。
宋瓷好奇的欣赏了一下这张合格证,然后对她说:
“其实我有点奇怪,你都马上要考上清美了,按理说学校应该把你供起来才对,为什么他们一直没有任何表示?”
学年前二十名的学生,每天晚自习都要单独去另一个教室被老师们开小灶,理科班大榜第一那个女生光明正大和男友在学校出双入对,所有老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林夏,今天早上还在因为前一天下午去补课没在,错过了吕虹放学临时加留的作业,被后者拎出去毫不留情的训斥。
“他们最好还是不要对我有什么表示了。”林夏由衷的说,“我也没什么值得被特殊对待的,到时候我压力更大了。”
宋瓷点点头,同时安慰她:
“放轻松,现在你的成绩已经可以了。”
“还不行啊,不是都说三模的题难度比较简单,是为了给即将走进考场的学生们树立信心的嘛。”
“所以,你就应该树立信心。”宋瓷瞅了她一眼,“适当紧张是必要的,但都到这个时候了,不应该想那么多,你最近太焦虑了。”
林夏没有回答,因为她知道宋瓷说得对,最近她真的太焦虑了,整个人暴瘦了将近十斤,肠胃紊乱,内分泌失调,身体状况非常非常的不好。
“到底怎么才能做到像你一样从容啊!”林夏苦笑。
“我也不是不焦虑的,只是不如大家那么严重,一方面我父母对我要求比较松,另一方面,可能我自己看的比较开吧。”
宋瓷想了想,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翻开某一页,递给林夏:
“送你这首诗吧。”
林夏接过一看,果然又是一本现代诗集,作者是席慕容:
【在馥郁的季节
因花落,因寂寞,因你的回眸
而使我含泪唱出的
不过是一首无调的歌
却在突然之间
因幕起,因灯亮,因众人的鼓掌
才发现
我的歌
竟是这一剧中的辉煌】
诗句很美,以林夏的文学修养和人生阅历,并不能完全体会诗人的深刻寓意,然而这一刻,那辞藻韵律带来的情绪,无端将她感染,使她的内心感觉到久违的平静。
学业,前途,那不为人知的少女心事,她所烦恼的一切,在不久的将来,也许都会有一个答案。
快了,就快了。
于是,这首诗,成为林夏对于整个高中时代最后的记忆.
高考的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天公作美,这日天气很好很好,不冷不热,无风无雨也不晒。赵倩怡提前两天从省城回来,早上吃完饭,她和林学东一起把林夏送到了考场。
林夏考试的地点不在本校,而是在逸夫中学,校门口拉着横幅,停着警车和救护车,有专门为陪考的考生家长搭的凉棚,准备了水和食物,全市交通管制,错峰出行,禁止鸣笛。不只是考生,所有人都在为这一天而全力以赴。
林夏挤过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进教学楼,按照指示牌走进了考场。
一眼望去,她发现考场里有好几个熟悉的面孔,都是她曾经在望春画室里的同学,还有几个也是在学美术时见过的,稍微想了想她就明白了过来,原来这是艺术生专场。
从进场的时候,林夏就感觉到有好几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坐下以后,更是听到旁边的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什么,其中隐约有自己的名字。
正在纳闷间,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一看,坐在身后的男生也不陌生,是她初中画室的一个同学。
“邹杰?”
“林夏,你还记得我啊!”
邹杰嘿嘿一笑:
“没想到你坐我前桌,我可真是太荣幸了!”
林夏疑惑:“荣幸什么?”
“你可是咱们全市联考第一啊!怎么不荣幸?当年中考你也第一来着吧?还靠文化课考进了实验,我画室的同学知道我和你之前在一起学过画画后,都跟我打听你呢,你太牛了太牛了!”
邹杰
夸张的竖起大拇指,连连夸赞。
林夏意识到了什么,试探着向周围看去,她目光所到的地方,不管是校友,过去的同学,学画画这一路打过照面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向她点头,微笑。
原来,有这么多人都在关注着自己啊。
在实验高中文科点班,那些文化课尖子生的海洋里,她是差生,是异类,是默默无闻的小透明,但在望春美术生的圈子里,她是标杆,是神话,是所有人仰望的高山。
不要怕,林夏,这一路走来,有那么多人歧视你,不看好你,瞧不上你,最终都被你用实力证明了自己。渺小如你,也创造了那么多次第一,那么多次奇迹,如今,你要去攀登下一个被众人赞叹的高峰了!
那边邹杰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
“听说你是去北京学的画画,校考你都考上哪个学校里?XX大学应该没问题吧”
“我觉得没问题。”
林夏打断了他的话,微微一笑:
“我们一起加油吧!”
然后她不顾他呆滞的表情,转回身来,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了。
平心静气,她要以最佳的姿态迎接这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改变人们命运的考试.
6日7日,两天,四场考试,转瞬即逝。
整个答题过程中,林夏都很平静,没有觉得如鱼得水,也没有被难到抓耳挠腮,或者换句话说,她完全没感觉。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她随人群离开考场,走出校门之后,赵倩怡和林学东迎上来,怕影响她心态,直到这时候才敢问一句,考得怎么样?
林夏回答:“就那样吧。”
父母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林学东说:“去吃饭吧,好好庆祝一下。”
林夏只是摇头,而赵倩怡也埋怨:
“庆什么祝,这都还没影儿的事儿呢!”
于是一家人打道回府。
回到家里,林夏照例倒头就睡,她太需要太需要补眠了。
那之后的几天里,林夏都过得特别平静,每天不是吃就是睡,返校,拍毕业照,再或者出门去见一见同学,徐畅,张瑞楠,还有很多之前同画室的伙伴,聊一聊这么久没见面彼此身边发生的事。
仿佛,是一种漫长的复健,把自己从高三那种非人的生活状态中,缓缓道抽离出来,逐渐回归正常人的世界。商场,书店,肯得基,冷饮厅,望春公园,还是城市里那些熟悉的角落,好像从来没变过。
然而无论去到哪里,见到什么人,他们都默契的对高考闭口不提,那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压抑,一切的一切都是在蓄力,等待着最终结果来临的那一天。
第32章 春日青(15)
与何川当年不同,今年望春市高考改革,先出成绩再报志愿,不用千辛万苦背答案估分数,而是可以根据自己的分数更加精准报考,提高录取率。
6月21日,全省高考成绩发布,考生可通过电话、网站等多种方式查询。
林夏家里前几年买了一台二手电脑,安装了网线,全家守候在电脑前,凌晨时分,考试成绩准时发布,林夏却强行把林学东和赵倩怡都推出了房间,自己独自坐在了电脑前,登入了网站。
这个时间点,全省几十万考生都在点击,网站一时卡顿,林夏颤抖的手不断点击着刷新,一下,两下十下二十下
不知过了多久,空白的页面终于跳出了内容。
出分了。
那一瞬间,林夏头脑一片空白,心情跌到了谷底。
这个分,有点低,按照前几年的一本线分数来计算,折合之后的成绩,大概,可能,不够清美的分数线。
林夏以为自己会哭,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没有,她很淡定的起身,开门,对焦急等在门外的林学东与赵倩怡哑声说:
“你们自己看吧。”
然后不顾他们的反应,径自返回了自己房间,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林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的,但她是在一阵响亮的争执声中醒来的。
睁开眼,外面天已经大亮,她呆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林学东和赵倩怡在客厅里吵架。
她轻手轻脚的走到门边,静静站了一会儿,只听外面林学东罕见的发了火,厉声质问:
“如果不是你非要让夏夏大老远跑去北京学画画,她也不会文化课落下这么多!你整天好高骛远,净想着做大事,挣大钱,为什么要把夏夏也害了?”
赵倩怡嗓音尖锐的反驳:“我害了夏夏?林学东你有没有良心?我是为了谁去省城拼死拼活的赚钱?没有我送她去北京,她能考上清美央美吗?”
“你赚钱?你赚了什么钱?你都快把家里的那点老本赔光了!夏夏最需要你陪伴的时候你在哪里?这三年来是谁天天接送她上下学?谁天天一日三餐给她做饭?!”
“那是你当爸爸的本分!还不是你自己没出息!工作工作没起色,连个科长都提不上,屁都不是,在你爸面前你也说不上话,但凡你有那个姓何的女人和她儿子半分会来事,你爸还能不给你——”
咣当一声响,林学东和赵倩怡吓了一跳,不约而同扭头看去,只见林夏站在房门口,面无表情的看向他们。
夫妻两个同时收了声,看似寻常和睦的家庭掀开幕帘一角即将露出的满地狼藉,就这样又被粉饰了太平。
赵倩怡冷着脸没说话,林学东看了一眼林夏,叹了口气:
“吃饭吧。”
过去几个月里,为了补充营养,桌上从来没有少于四个菜,有荤有素,有鱼有肉,搭配健康。
而今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三个人就着一盘盐放多了的炒青菜,啃馒头。
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吭声,气氛凝重的叫人胃疼。
最终,是赵倩怡先开口的:
“一本线还没出来,也不一定就考不上,万一今年一本线划低了呢?那几科成绩你有没有细看?和你预估的分数一样吗?文综的分是不是太低了?你平常模考分比这个高啊!要不要去教育局查一查?查一科多少钱来着?”
林学东瞪了她一眼:“你少说几句吧!”
赵倩怡却不甘示弱:“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这不是在想办法解决问题吗?”
然后她扭头对林夏说:“夏夏不怕!大不了再复读一年,今年你能考上清美央美,明年一定也可以,文化课加把劲就是了,不行明年文化课我们去省城补!我就不信了!”
林夏机械的咀嚼着嘴里的馒头,轻声说:
“还有,北林。”
这个分数央美和清美可能考不上了,但北林还是很有把握的,她甚至可以撒着欢挑他们最好的专业来念。
赵倩怡似乎不满意,但林学东却点点头:
“行,其实北林也挺好,是重本,还是211,就上北林吧。”
“如果,如果连北林也不行”
林夏深吸一口气,
“那我再复读吧。”
虽然,从头再来一遍真的很痛苦,虽然,她真的真的不想复读,但是,北林是她的底线,如果北林也考不上,那她完全不想去其他更次一等的学校浪费时间了。
如今她的眼界更高,野心更大了,连带着林学东和赵倩怡也是,曾经,他们都只想着能考一个重本就很好很好了,然而现在,三个人都隐隐有一种非央美清美不上的心态。人一旦见过世面,就真的很难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了。
全省一本分数线将在两天以后公布,这两天是格外煎熬的两天,期间林夏与宋瓷通过电话,得知宋瓷的分数也比预计的要低一点,不过还是能够轻松的上重本。而班级□□群里,大家也在吕虹的带动下,纷纷报备自己的成绩,有人超常发挥,有人考场失意,可以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大致排名与平常模考时
差不多少,但整体分数似乎都是偏低。
在真正的分数线出来之前,许多小道消息满天乱飞,说得有鼻子有眼,什么今年考卷文综压分了,有题超纲了,去年望春考得太好今年被打压了,真真假假,让人跟着心惊胆战。不过比较统一的说法是,今年成绩普遍偏低,一本线肯定也要相应的降低。
然而是否真的降低,降低多少,还是未知。
两天过后,林夏一家三口再次聚集在了电脑前,这会电脑没卡,很顺利的刷出了网站,痛快的让电脑前的三个人都看到了结果。
清美的录取分数,有个很复杂的计算公式,需要校考成绩除以校考分数线乘以一百,文化成绩除以一本录取分数线乘以一百,两者相加,把这个结果与清美公布的分数线比较。
在这个公式里,林夏唯一缺的项就是一本分数线了,所以她早就反推出,要想被录取,一本分数线该是多少。
那个数字从屏幕上跳出来了一刹那,林夏就明白了。
她考上了。
最后折合的成绩,她超过分数线70多分,无论有什么变动,什么波折,她都绝对能考上了。
考上清华,考上清华美院,考上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学,考上她梦想中的殿堂。
中国人对清华北大是有独特情节的,这两块招牌一砸,和古代金榜题名,三元及第也差不多。
在这一刻,没有人能再保持淡定,全家人都欢欣鼓舞,喜极而泣,一扫前两天的阴霾与焦虑。赵倩怡紧紧抱住了林夏,狠狠亲了她两下,林学东飞快的又算了一遍确定分数无误,也欣慰的摸着林夏的头,连声夸好,好像这个家庭从来都这样和睦温馨,好像林夏一直都是他们最骄傲的女儿一样。
欣喜过后,激动过后,父母各自去打电话昭告亲友,而林夏也回到了自己房间,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静静躺在通讯录里很久,做贼心虚一般,没有标记名字的号码。
终于,她终于可以兑现自己的承诺了。
高考结束以后,她没有第一时间联系何川,她害怕,害怕一切不如所愿,她不敢面对他。
这么晚了,他应该早就关机睡觉了吧,或许还在写论文?也许她应该明天再打给他的,可她就是忍不住,这排山倒海的喜悦与激动人心的兴奋,她必须第一时间和他分享。
拨号过后,没有传来关机的声音。
嘟——嘟——嘟——
几秒长音过后,电话接通了。
他没说话,她也没有说话,一时间听筒里只剩下彼此悠长的呼吸声。
“你在,干什么?”
她轻声开口。
他笑了一下,缓缓回答:
“夏夏,我在等你电话。”
林夏心中一悸,一股难言的热流刹那间席卷全身,让她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
千里万里之外,他一直在惦记着她呀!
“何川——”
林夏哑着嗓子,哽咽着开口,
“我考上清美了”
在那遥远的彼方,那香江璀璨的玻璃之城,那山上联合书院的寝室,何川站在走廊窗边,眺望着远处夜色中的隐隐露出着海平面,由衷的为她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的,夏夏。”
他缓慢而坚定的说,
“那天我和你一起去参观清华,你什么也没说,但我看见你眼中的光芒,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成功的。”
“恭喜你,得偿所愿。”
这一瞬间,林夏终于泪如雨下。
十二年寒窗苦读,十年美术苦修,那些涂抹过的画纸,削过的铅笔,挥洒过的颜料,流过的泪与汗,磕过的头,发下的誓,做过的梦,恭喜我啊,而今,终于得偿所愿。
第33章 春日青(16)
公布成绩之后,紧接着就是填报志愿。一般来说,考生都是自行填报志愿的,但零表提前批次录取,学校怕出差错,还是要求这些学生到学校来,在老师的指导下填报。
包括军校,体校,小语种,公安院校,艺术院校,自主招生全学年一共大概几十个学生,自然也有林夏。
所有人都在六楼的计算机教室,好几个老师看着大家轮流在网站上填报,轮到林夏的时候,她的选择当然只有一个,于是毫不犹豫的在选项里敲下了代码——10003清华大学。
正在她仔细选择专业的时候,身边站着的老师突然出声说:
“林夏,你干什么呢?别胡闹,好好填!”
林夏很奇怪的抬起头:
“我在好好填啊”
“哪里好好填了?你填的那是什么?开玩笑呢?”
这个老师是教林夏班上语文的老师,平常还算和善,现在涉及关键问题,也严肃了起来,
“要结合自己的情况选择,零表也很重要,考得好不如志愿填得好,不要白白浪费了这次机会。”
“我知道的,可是我确实考上清华了”
语文老师有点生气了,直接高声招呼吕虹:
“吕老师,你快来说说你班的林夏,我们这么多老师陪着他们,生怕他们填错,这孩子怎么还这么胡闹呢!”
吕虹正在旁边指导班上另一个通过了某校自主招生的同学,闻声走了过来,问道:
“怎么了?”
林夏求助一样看向她:“老师,我确实考上清华了呀,可是语文老师不让我报。”
这件事吕虹是知道的,出了成绩之后她爸妈第一时间就和她说了。
吕虹了解完事情经过,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对林夏说:
“那你就填清华美院,别再犯这种低级错误,耽误大家时间了。”
错误?
脑海中灵光一闪,林夏突然有点明白他们在想什么了,她试探的开口:
“是清华美院,我考上清华美院了,清华美院是清华的一个院,不是分校,不是挂靠,不是同名,清华美院是清华的一部分,在清华里面,代码就是10003”
等林夏解释了好大一堆,好不容易让吕虹和语文老师明白她在说什么以后,整个房间都炸了,所有人围过来,七嘴八舌的问她:
“林夏,你确定是清华?”
“你多少分啊?你确定?”
“是不是算错了?真的吗?”
“你这孩子!你怎么一直不说呢!”
林夏哭笑不得,她也没有藏着掖着啊!
是你们所有人,不在乎,不了解,不关心,不重视,无知而傲慢,固执而死板,没有任何一个人哪怕多问过她一句,多了解过一分。
她终于明白,之前宋瓷的疑惑了。
在这之前,学校不是没出过清华北大,但那都是常规的文科生理科生,而林夏,是实验高中建校30年以来,望春市恢复高考33年以来,第一个考上清华美院的艺术生,所有人对此都没有经验,没有概念,以至于发生了这样离谱的误会。
这件事后来的走向已经到了说出去没人信的可笑地步了,赵倩怡和林学东被叫到了学校,实验高中的校长和教学主任也亲自来了,一群人挤在办公室里,对着林夏的成绩算了好半天,得出白纸黑字的数字,校方居然还是不信,气得赵倩怡差点和校长吵起来。
最后校长说,他正好要去北京出差,让林夏家长和他一起走,去清华大学招生办问个明白,因为这不只是林夏个人的事,它关乎到学校今年的教学成果,关乎到望春市今年在省里的整体排名。
林学东拒绝了这个可笑的提议,但赵倩怡气不过,咬牙切齿的答应了下来。
三日后,赵倩怡和校长坐飞机到北京,在清华大学招生办工作人员一言难尽的目光下,查询到的结果是怎样,已经不用再说了,只说就因为这件事,赵倩怡算是对实验高中落下了埋怨,这导致林夏上大学之后,有好几次高中想找林夏回校,作为优秀毕业生给学弟学妹讲座,都被赵倩怡一口否决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时此刻的林夏,在所有人诡异而复杂的视线下,按照最开始的计划按部就班填录好了自己的志愿,然后默默离开了。
赵倩怡和林学东不知道还在校长办公室谈些什么,林夏一个人在走廊里无聊的游荡,现在学校里高一高二学年还没放假,此时正是上午上课的时候,作为一个已经逃离苦海的过来人,从旁观者的视角看着那些在教室里奋力读书的学弟学妹,这种感觉,还是很微妙的。
然后林夏遇见
了一个熟人,她高一时的班主任张兰兰。
张兰兰高二以后教另一个理科班,和林夏的班级离得很远,这两年林夏几乎没怎么见过她,前几天她和徐畅还说着,改天要一起回学校看看兰姐。
“兰姐!”
“林夏!”张兰兰还记得林夏的名字,很热情的和她打招呼,“出成绩了吧?考得怎么样?”
林夏不好意思的点点头,跟她如实说了自己不出意外应该能考上清美。
张兰兰很惊喜:“诶呀!你可太厉害了!今年咱们学校居然出来一个清华,校长一定得乐疯了!”
林夏心道,校长还因为不相信在那里和她爸妈掰扯呢。
“兰姐,你知道清美是清华的?”
张兰兰失笑:“那有什么不知道啊?清美不是清华的还能是哪里?我有一个学美术的大学同学就考去了那里。”
林夏也笑了,是啊,张兰兰是在省城读的大学,小镇与大城是不一样的,有的时候信息闭塞就是会闹出这样啼笑皆非的误会。
“对了,来来来,快给你喜糖!”
张兰兰从手里拎着的纸袋子里掏出一盒红色的糖果塞给林夏,上面写着大大的“囍”字。
林夏很惊讶:“兰姐,你要结婚了!”
“是啊!下个月8号,昆仑会馆,林夏你也来参加兰姐的婚礼啊!”张兰兰笑眯眯的说。
林夏连连点头:“一定要参加的!”
然后她想起来什么,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那,姐夫嗯,师公?还是——”
张兰兰大大方方的说:“就是之前我跟你们说过那个男朋友啊,开酒吧的,我俩要结婚了!”
“真好!太好了!”
林夏由衷为张兰兰感到开心,十九的少女心情如此简单,有情人终成眷属,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世人总是趋炎附势,踩高捧低,自来只有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
这个道理,林夏是在十九岁这年明白的。
她的人生,以考上清华大学为分界线的,在这之前,她是亲戚邻居口中不务正业的美术生,是学校师长从来不放在眼里的边缘人,在这之后,她是永远活在茶余饭后酒桌上的别人家孩子,是实验高中被写进校史里的荣耀与骄傲。
校门口年年张贴的考高光荣榜,最开始刚出高考成绩的时候,是按照分数,从前到后排的,取了文理科各前五十名,后来一本线出来之后,又改成了一本线以上所有学生的排名。而等林夏接到电话回学校取录取通知书的这一天,发现门口的光荣榜又换了一版,这回上面的排名虽然没变,但是又在分数的后面新增的录取大学一项。
今年望春市高考文科状元在逸夫,考的浙大,理科状元在实验,不过虽然是第一,这位状元还是发挥失常了,她从小就是被寄予厚望的清北苗子,但如今却稍逊一筹,只考上了人大。
而在这位理科状元之上,校方居然别出心裁,另设了一栏“特别荣誉榜”,只有一个名字——林夏,清华大学。
而且校内教学楼上也被拉上了条幅:
热烈祝贺我校林夏同学考入清华大学
和当年谭之舟的一模一样,林夏甚至觉得这就是当年那条横幅改的。
来到教学楼办公室,校长、学年主任、吕虹、那位理科状元,以及本地电视台的记者早已等候多时了。
校长一扫前日里的阴霾,满脸都是在今年高考大战里对逸夫扳回一局的喜气,在镜头下,亲自把录取通知书颁发给了林夏。
林夏捧着这封紫金花色的录取通知书,就像一个吉祥物一样,被大家轮流拍照合影,校长照完主任照,主任照完班任照,照完以后,林夏本来还以为自己要被采访,心里有点忐忑,没想到吕虹告诉她,她可以走了。
于是林夏离开了办公室,临出门前回头她瞧了一眼,看见那个电视台的记者站在摄像机前,热情洋溢的介绍道:
“接下来介绍的,就是实验高中优秀教师的吕虹老师,在她的教导下,高三十三班创下了史无前例的好成绩,全班67名同学共有45名同学考上重本大学,更有林夏同学被清华大学录取,下面我们一起来采访一下吕虹老师在教书育人方面,有哪些心得吧”
而后麦克风移向吕虹,后者笑得亲和而谦逊,把事前写好的稿子流畅的背了出来,多年讲台功底显露无意。
林夏悄悄关上了房门,扭头向外走去。
清华清华清华,学校恨不得将这两个字贴满全世界,却只字不提,她考上的是美院,连让她在镜头面前说话都不敢。
可林夏心中,没有任何痛快,委屈,愤怒,悲伤,这样费时费力的情绪,她只觉得一切都很可笑。好在,她马上就要远离这些可笑的人与事,永远都不需要再回去了.
回到家里,父母都不在,林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录取通知书拍下来,发给了何川:
【你看!我的通知书比你的好看!】
有点小得意,有点小炫耀。
信息发送之后,没有收到反应,林夏也没有着急,自顾自去干别的。直到晚上,吃完饭后,林夏正在客厅看电视,手机提示音响起,林夏看了一眼来件人的名字,急忙找了借口回到了自己房间。
只见何川回复道:
【是很好看,恭喜。】
【夏夏,我已经决定下学期去国外交流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会有很多事情要忙,很多准备工作要做,不能再随时回复你的信息了。未来还有更精彩的人生等待着你,祝你的大学生活一切顺利!】
【珍重,勿念。】
第34章 春日青(17)
7月8日,林夏参加了张兰兰的婚礼,不仅是宾客,还是伴娘。本来张兰兰的一个大学室友说好要来的,却因故没能来成,伴娘服都准备好了,临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幸好林夏的身材个头和那位伴娘相似,于是就由她顶替了上。
林夏家亲戚少,在望春市的更少,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作伴娘,也是第一次如此深度的参与一场婚礼。原来一场婚礼背后要有这样复杂的幕后流程,婚纱、司仪、场地、摄影、化妆、车队、喜糖、喜宴简直繁琐的不得了,林夏光是跟着彩排一次,听着张兰兰不停打电话四处沟通着,就已经头大了。
也是借着这个机会,林夏终于见到了张兰兰传说中那个开酒吧的男朋友,他看上去年纪比张兰兰大一点,然后嗯,很普通,完全没有曾经林夏和徐畅他们想象中凶神恶煞□□大哥的样子,只能说完全是他们先入为主,以职业取人了。
不过这位准新郎确实有一股混社会的气质,他有很多兄弟朋友,帮着忙前忙后,开车接送人,搬东西,任劳任怨,让这场婚礼轻松不少。而他本人虽然话不多,都是张兰兰在出头张罗,但他也毫无怨言,无论张兰兰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二话不说照办,该出钱出钱该出力出力,倒没有曾经张兰兰和林夏抱怨过的那么过分。
据张兰兰说,最初她来实验高中上班的时候很不开心,因为她基本算是被骗来的。她是外省人,不了解望春市情况,在省城人才市场看见了招聘,被工作人员一段天花乱坠的忽悠就签了就业合同,结果来了一看,望春又小又破,实验高中也是又小又破,顿时很失望,但后悔也晚了。那段时间她天天想着辞职回老家,直到后来认识了她男朋友,才慢慢对这座城市有了一点归属感,而后和班级的同学相处的越来越好,她这才终于决定留下来的。
林夏听完不禁有些感叹,有时候人生际遇确实是很玄妙的事情,考学、就业、恋爱、成家,说不定哪个一念之差,这辈子就完全改变了。
婚礼当天,林夏虽然是伴娘,但除她以外还有三个伴娘,她只是凑数的,并不需要跟着帮什么忙。昆仑会馆是望春市最豪华高档的酒店,当天男方的亲朋好友来了很多很多人,排场特别大,宴会厅布置得很有格调,连宴席上的菜品都比别人家的好吃。
林夏心中不禁生出羡慕和憧憬,回到家里和赵倩怡说,她的学子宴也要在昆仑会馆举办。
但是赵倩怡拒绝了。
“那里多贵啊,你知道昆仑的菜多少钱一桌吗?你学子宴的地点早就订好了,在你爸的朋友那里开,他给我们打个优惠折。”赵倩怡半开玩笑的说,“你真要是喜欢昆仑,等你以后结婚了再去那里办,让你未来婆家出钱!”
林夏听完一下子愣住了,不只是因为父母在没通知她的情况下就定好了学子宴,还是因为赵倩怡后半句话。在这之前,父母从来没开这种类似让她嫁人啊结婚啊的玩笑,一直当她是小孩子一样,然而现在赵倩怡突然冒出这样的话,好像在进行某种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暗示。
林夏,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是大人了。
是啊,她早就已经十八岁成年了,可童年这场被关在象牙塔里的有期徒刑,要拿到名为大学通知书的释放证明才算数。她一切身为人的合法权利都已经在解禁边缘,可以喝酒,可以抽烟,可以夜不归宿,可以光明正大的喜欢一个人,可以谈恋爱了
然而她从十六岁起就念念不忘的那个少年,却不在身边了。
何川的理想是出国留学,林夏从遇见他的那天起就已经知道了,可她总以为,他们之间的联系不会就此断掉,距离算什么,时差又算什么?她在东北,他在香港,相隔千里,他们不还是一样相处了这么久吗?
可他说的那番话,就像是永别,而那之后无论她如何发信息,如何打电话,他都没有再回应。林夏再傻也该明白了,他是有意在疏远她。
可是,为什么呢?林夏心里有成千上百个疑惑,最终,却又都没问出口。
也许,不需要为什么。
那个答案,她明白。
她和他之间,本来就不该有任何关系,任何牵连,小林场那个炎热的夏天,手机里长达几千条通讯记录,暴风雪夜火车上的那晚相拥,都是不应该。
如今不过是恢复了正常的状态而已,桥归桥,路归路。
他能将一切延续到今天,延续到她高考结束终于金榜题名,已经足够温柔,足够善良了。她十八岁人生中的那段至暗岁月,那些个孤独的日日夜夜,是他陪她走过的,哪怕单单凭这一点,她也会永远记得他的好
高中毕业的这个暑假,同样不再作业,不再有考试,不再有升学压力,但似乎没有三年前那样清闲,那样无忧无虑了。在即将步入大学校门之前,每个人都有一堆计划,一堆安排。
首先,是学子宴。林夏自己的办完还不算,还有许多同学的要参加的,初中班级的,高一班级的,还有高二高三这个班的。她后一个十三班除了宋瓷以外确实没什么朋友,甚至很多人都没怎么说过话,然而高考一结束,平常僵尸一样麻木学习的学生似乎一夜之间都复活过来了,变得有人情味儿了,再加上林夏现在成了实验高中这一届的名人,短时间内竟然接到了许多份学子宴的邀请。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同学互相参加也不用随礼金,林夏来者不拒,每个邀请都去参加了。那段时间里,林夏几乎天天不着家,跑遍了望春大大小小好多饭店酒楼,饶是她这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有许多地方没去过,这回算是开了眼了。
然后,是学车。很多人都利用高中毕业这个暑假去考驾驶证,林夏本来对此没兴趣,但是赵倩怡让她去,无奈之下她也只能去了,在通过科目一以后,她天天去驾校练车,顶着硕大的太阳站在路边等待着轮到教练指导自己。最终开车是没学会多少,人晒黑了好几度,终于在林夏被晒到中暑昏倒被送到医院以后,赵倩怡终于松口不再强迫她了。
再然后,是旅行。林夏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亲眼看一看大海,可惜望春市实在是太东北了,无论去哪个沿海城市都要费时很久,而没有人有这个时间带林夏出门。林学东要上班不必说,赵倩怡在林夏办完学子宴后也回到了省城继续忙生意,好在林夏的姥姥和舅舅现在住在山东一个叫做乳山的沿海小城市,最后折中安排,林学东把林夏送了过去。
同行的伙伴还有宋瓷,宋瓷不喜欢出门,她只喜欢窝在家里上网看书,但是父母觉得这个假期不旅游简直是浪费了,强行把她撵了出去。她在得知林夏要去乳山之后,觉得还不错就决定和她一道前往了,作为在内陆城市长大的孩子,宋瓷也没有见过海。
林夏对于这趟旅程抱有很大的期待,晴朗的天空,蔚蓝的大海,洁白的浪花,金黄细软的沙滩,捡贝壳,堆沙子,冲浪,游泳关于大海的一切,她在心里幻想过了无数遍,连泳衣都买好了,只想着一到姥姥家里,就天天往海边跑,就算坐在海边什么都不干,看上一整天也不会腻!
然而天不遂人愿,在林夏和宋瓷来到乳山的第二天,全市就接到了台风预警信号,未来几日内预计持续降水,风力强烈,不建议市民出行,尤其靠近海边。
林夏分外不甘,在她的再三请求下,舅舅带着她去了离家最近的沙滩公园,可惜本来免费开放的沙滩上已经被拉起了警戒线,沙滩上空无一人,灰暗的天空下,远远就见到剧烈的海浪一波又一波的涌起,看起来吓人极了。
三天以后,台风预警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增强了,全市停工停产,所有交通工具也都禁运了,大家足不出户,一起留在家里,等待台风过境。
林夏彻底心灰意冷了。
她甚至开始觉得,是不是高考这一遭把自己的好运气全部都用尽了,否则怎么会这么倒霉?
姥姥笑眯眯的安慰她:
“小嫚别瞎说,这边隔三差五就闹台风,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们夏夏的好运气还在后面呢!去不了海边就去不了,免得怕你被浪卷走,姥姥还担心。”
小嫚是山东话,小姑娘的意思,姥姥从小就这么叫她。
宋瓷窝在沙发上,一边翻着杂志,一边附和着:
“对呀,不去海边就不去吧,在家待着多好。”
林夏忍不住气鼓鼓的瞪了她一眼,这回可算是彻底如她愿了。
台风天里,气候实在是太难耐了。东北不干旱,但是很干燥,夏天也有热的时候,但是是干热,而台风过境,低气压带来得极致潮湿闷热天气是林夏从来没遭遇过的。衣服被子都是潮兮兮的,仿佛能拧出水,每天不要说运动了,就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都是一身汗,至此林夏终于明白为什么电视剧里的南方人总是要动不动就冲凉了,热乎乎黏糊糊的汗沾在身上,确实是太难受了!
而且因为是海边,是夏天,姥姥家这个小区的绿化还特别好,楼层又低,所以每天有无穷无尽的蚊子。也不知道是因为血型还是什么原因,那些蚊子根本不咬姥姥,也不咬宋瓷,每天就只对着林夏一个人咬!蚊香也不管用,花露水也不管用,平均每天晚上林夏身上都能被咬七八个包,又痒又疼,红肿一片,真的是要崩溃了!
林夏无比伤心的觉得,这真的是迄今为止,她所经历的最糟糕的一次旅行了,没有之一。
第35章 春日青
(18)十九岁的夏天,她必须……
“爸爸,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面对林夏的请求,电话里的林学东没有给出正面回答,
“再等等,爸爸最近要出差,你回家家里也没有人。在你姥姥家多待一段时间吧,过几天台风就过去了。”
林夏也知道,这半年多为了照顾高三的自己,林学东推拒了单位很多安排,现在自己终于高考结束,他也终于要补回那些落下的工作了,这个时候,自然没精力顾及自己。
“那妈妈呢?我去找妈妈?”
“你妈妈也没时间,现在暑假正是他们机构招生的时候,你去了那边也不方便。”
“哦。”
这样她确实没有去处了,林夏有些闷闷不乐。
突然,她想起来什么,试探着问:
“爷爷那边,最近还好吗?爷爷身体怎么样?”
“你爷爷身体不太好。”林学东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过段时间要入院准备第二次手术。”
林夏一愣,她之前确实听何川说过,林海生有复发的风险,没想到现在竟然这么快就要再次手术了,距离第一次手术才过去多久?也就只有一年多吧。
“为什么会这样”林夏喃喃道。
“因为他这个病,最重要的是静养,而他偏偏不听医生劝告,还在拖着病体四处给人讲座、题字,每天上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他怎么可能休养好?我叫他回望春,他偏偏不听,也不知道是他犯了倔脾气,还是那个女人的主意!是命重要还是字重要?那些虚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一辈子视金钱如粪土的人,怎么老了老了反而想不开了!”
林学东越说越生气,到最后甚至失态的直接吼了出来,听得林夏胆战心惊。
她知道他们父子俩个有很深的矛盾,但这矛盾一直都只是隐隐约约的只字片语,至少从没有在她面前爆发过,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林学东控诉林海生。
其中毕竟隔着一辈人,林夏对于林海生并不亲近,也谈不上有什么不满,这次她考上清美,林海生还给了她一封金额非常可观的红包,不论冲的是清华还是林夏,这钱到底都是给到她手上了,林夏不会不识好歹。家和万事兴,林海生与林学东的关系恶化,肯定不是林夏乐见其成的,而且这中间还隔着一个女人,何萍。如果何萍与林学东反目成仇,那么她与何川的关系只会更尴尬。
吼过之后,林学东也有些后悔,只想草草结束这个话题:
“夏夏,这些事你别问太多了,这都是大人之间的事,你不用操心。”
这个时候,她就又变成家里没有知情权的小孩子了。
可林夏不想就这样结束这个话题,她还渴望从林学东嘴里知道何川的消息,哪怕只有一丁点也好,这是她现在唯一了解他的途径了。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生硬的又把话题转了回去:
“对了爸爸,我听说好像是我妈妈上次说,何萍阿姨的儿子,叫什么来着,去国外交流了是嘛?”
“你说何川?”
对于林夏的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林学东倒是没有怀疑,就是有些疑惑:
“你听谁说的?是不是记错人了?他没出国,至少我上周和你爷爷打电话的时候,他还在北京,而且短期内应该也不会出国。”
林学东随口道,
“他出了车祸,很严重,伤到哪里你爷爷说了一嘴,但我忘了。夏夏,你应该是记错人了。”
宋瓷正在房间里看书,听见门响,知道是林夏在阳台打完电话回来了,于是头不抬眼不睁的说了一句:
“刚才新闻报道,台风预警降级了,交通也解封了,虽然不能去海边,但明天我们应该能出去玩了,姥姥说带我们去市区转转,你想去哪里?”
等了半天不见回答,宋瓷疑惑抬头,看见林夏靠在墙边,脸色煞白,神色恍惚,好像马上要摔倒的样子。
宋瓷吃了一惊,连忙走上去扶住她: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想到却被林夏反手一把死死抓住手臂,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宋瓷!宋瓷你认不认识咱们学校一个学长?三年前考上北大那个?”
刚才听到林学东的话后,林夏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何川出车祸了?受伤了?什么时候到事?严不严重?现在好没好?这就是他一直没有联系自己的原因吗?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
那之后怎么和林学东挂断电话,怎么回到房间的,她都没有印象了,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才能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问谁才能知道他的情况?
林学东肯定是不行的,再问下去他就要生疑了,赵倩怡更是不可能,她比林学东还警惕,林海生?或者是何萍?无论是谁,冒冒然联系他们都非常突兀。或者就豁出去了,就直接问了,她就是担心他,就是记挂他,不管他们的反应不管他们的态度,她就是想知道他到底好不好?!
正心乱如麻的时候,林夏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名字——谭之舟。他是何川最好的朋友,这些年来也一直都有联系,关系很亲近,如果何川出了什么事,他一定知道!
林夏没有谭之舟的任何联系方式,但他们两个人也不是毫无关系的,至少他们都是实验高中的毕业生,他是三年前全市文科状元,最近几年望春市唯一考上清北的学生,学校里一定有人认识他的!
于是她病急乱投医之下,问向了身边的宋瓷。
可宋瓷也不是交际广泛的那种人,听完林夏的问题一头雾水:
“那个叫谭什么的学长吗?听说过,不认识,你找他有事?”
“有事!我有事问他,现在马上立刻就要问他!”
看见林夏急得快哭出来的样子,宋瓷也赶紧帮她思考怎么能找到这个学长,周围谁能联系上他,突然她灵光一闪:
“对了,高一的时候,我记得班上有个同学拿了一本历史笔记,据说是上一届文科状元的,因为他妈妈和那个学长爸爸是同事,他还向那个学长请教学习经验了,那本笔记当时班上有很多同学都借去复印了,他应该有那个人的联系方式。”
林夏心中瞬间燃起了希望:“那你快问问你的那个同学!”
“你别着急,我现在就问他。”
打开手机,宋瓷找到了她的那个同学,幸好人家在线,说明情况,对方倒是也爽快,直接把□□号给了她,让他们自己加。
可惜号一搜,显示对方离线中。
林夏心中一沉,宋瓷很冷静:
“也许是隐身,先申请吧,什么时候加上什么时候算,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
发送好友申请以后,林夏不敢挪地方,就捧着手机一动不动的盯着,不断按亮黑下去的屏幕,生怕错过了消息。
三分钟后,好友申请通过了。
提示音响起的时候,林夏觉得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经历这么一圈曲折才找到的人,林夏也顾不得寒暄了,直接开门见山的问:
【谭学长我是林夏,你还记得我吗?】
【你最近有和何川联系过吗?他是不是是不是出事了?】
对方迟迟没有回复,半天后只发过来了一串数字,看起来应该是电话号码。
林夏和宋瓷面面相觑。
“打过去看看吧,也许是发信息说不清。”宋瓷猜测。
林夏没办法,只能怀着忐忑的心情拨通了这个号码,幸好对方很快就接通了,确实是谭之舟的声音:
“林夏?”
“是我,谭学长。”
“你找我干什么?”
“我想问你何川的情况”
“你为什么不自己问他?”
“他不回我信息,不接我电话。”林夏有点委屈,声音忍不住泛起哽咽,“他跟我说,他要出国了”
“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啊?真是搞不懂!”
“我也不懂。”林夏苦笑。
谭之舟叹了口气:“我只知道上周,他坐出租车,被一个醉酒驾驶的司机撞了,出租车司机
当场死亡,他昏迷休克,被120送去医院,伤得很严重,动了大手术,人是救回来了,但现在具体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你要是想知道就去当面问他吧。”
宋瓷眼见着林夏打完电话后,整个人状态更糟糕了,失魂落魄一样,嘴里念叨着:
“我要去北京,马上去,现在就要去”
说着竟然抓起外衣就要出门。
“这么晚你去什么北京啊?”
宋瓷急忙把她拽回来,按坐在了床上,双手捏着她的脸,强行逼迫她看向自己,对她说:
“断断续续我也听明白了一点,你朋友出车祸了是吧?听我说,这个既然已经发生了,你现在去也没有任何用了,你不是医生不是护士,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就算你真的放心不下一定要去,但你看看你现在的状态,别人没看成,你再跟着第二个出车祸了。而且你姥姥和舅舅,能让你自己一个人就这样跑去北京吗?”
“所以,你现在要做的,是深呼吸,冷静下来,我们从长计议。”
宋瓷遇事总是最淡定最清醒的那一个,她有着超越年纪的成熟与稳重,她的话林夏总是最能听进去。在她条理清晰的分析下,林夏向后仰躺在了床上,闭上眼,深呼吸,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冷静,再冷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林夏觉得自己的手不抖了,呼吸不那么急促了,心脏跳的不那么剧烈了,基本平静下来了之后,这才哑着嗓子开口说:
“我还是,想去看他一眼,这样才能安心”
宋瓷躺在一边陪着她都快睡着了,被她这一出声又醒了过来,边打哈欠边含糊说:
“我就知道你非去不可,那现在我们想想怎么去吧。”
“你有什么办法吗?”林夏扭头看向宋瓷,现在她只能指望着她了。
“其实刚才我也想了一下,第一,你自己去是肯定不行的,要去就得我跟你一起去,这样你家长才放心,第二,肯定不能说去北京,因为我们开学都要去那里上学,现在无论说去北京干什么都很奇怪。我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办法,我姑姑在沈阳,我们可以说一起去我姑姑家玩,然后半道偷偷去北京。”
林夏不停点头,由衷觉得宋瓷的办法特别好:
“好好好,我们就这么做!明天我就和我姥姥说。”
事情解决了一半,林夏脑子也终于开始运转了起来,她有些愧疚的说:
“可是,这样就是连累你和我一起走了,我们连大海都没看上。”
宋瓷很无所谓:“我都行,我也没那么想看海,但我确实懒得在这么热的天东奔西跑的折腾,所以——”
她话锋一转,意味深长的看向林夏,
“作为报答,你是不是得给我讲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让你这样千里迢迢的也要跑去见面,还不能让家长知道?我这可不是八卦,我得衡量一下你有没有被骗。”
林夏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她。
有关自己和何川之间的事,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无论是张瑞楠、徐畅、杨阳,还是她哪一个朋友,无论是谁,无论有多要好,就连当初北京画室的舍友们也只是隐隐约约知道她每晚都在和一个人聊天,仅此而已,这是独属于她的秘密。
然而背负着秘密前行,其实也是一件非常非常辛苦的事,直到今天,这个她如此无助如此脆弱的时间点,宋瓷这样一问,她突然就再也忍不住了。她将这些年来,她与何川的相识,相遇,相处,他们复杂的家庭关系,他对她的好,她对他的心情,原原本本,毫无保留的都告诉了宋瓷。
夜很深了,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依稀还能听见窗外叫个不停的蝉鸣,风穿过纱窗吹进屋内,窗帘被吹得起起伏伏,空气中隐约充满着海洋咸湿的味道。
宋瓷听完之后,愣了半天,缓缓说:
“其实,我之前还以为你是被什么不靠谱的人给骗了的,但是听完你说这些,又觉得似乎不是我想的那样。没想到,你们认识了这么久,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能感觉到,他是一个好人,至少他对你没有恶意。”
林夏喃喃道:“可是,他为什么和我断绝联系?连出了这么大的意外,都一句话不说。”
“他为什么这样做我不清楚,现实点,他不想和你维持这种一定会被家人反对的关系,简单点,其实他对你不是男女之情那种喜欢,懒得再陪着你了,恶心点,他交女朋友了,想借机甩了你。但无论如何,我觉得他还是尽量不伤害你了,因为至少他是拖到你高考结束,甚至你录取通知书都下来了,才和你分手的,已经仁至义尽了,你想象不到真正的渣男能渣到什么地步。”
宋瓷顿了顿,继续说:“你知道隔壁班理科第一那个女生吧,我和她是小学同学,她从小就是全学年第一,而且落第二名几十分那种,所有人都认为她是清北的苗子,考前她被咱们学校寄予多少厚望你又不是不知道,连她天天跟她那个男朋友出双入对,老师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知道她最后为什么只考了人大吗?而且还是勉强过线,进了一个特别烂的专业。因为高考前两周她男朋友跟她分手了,原因简单到恶心,就是劈腿了,找了同班另一个样样不如她的女生,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腻歪,你说她能不受刺激吗?”
林夏从没想到这里面居然还有这么狗血的曲折,明明都是发生在她身边的事,可她似乎一直就在蒙头和学习较真了,最后什么也不知道。
也许,学校抓早恋的方式矫枉过正,太过极端,但对于他们这些心智不成熟的少年来说,太早的陷在感情里面,也不是什么好事,大概率是要耽误学业的。
就像林夏自己,如果她在考前知道何川出了事,她一定无法冷静下来,心无旁骛的继续准备高考,也正因为她知道这点,所以主动和他在考前断绝了联系。可是现在,高考已经结束了,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她不能再对他发生的事情置之不理,就像谭之舟说的,她必须要亲自向他问个明白。
因为年少无知,所以冲动无畏,因为前路漫长,所以还有重来的资本,她不怕伤心,不怕失败,不怕遭遇坎坷挫折,她只怕有一天自己会后悔。
十九岁的夏天,她必须不留遗憾!
第36章 春日青(19)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林夏按照昨晚和宋瓷商量好的计划,提出了去沈阳宋瓷姑姑家的要求,姥姥和舅舅自然是不太同意的。
舅妈劝说:“你们别着急啊,台风马上就要过去了,现在走了,什么也没玩到,多可惜啊。”
宋瓷脸不红心不跳的解释:“去沈阳是我俩之前就定好的,只是没想到这边突然台风了,本来还想多待两天的,我姑姑为了要陪我俩玩,把一个大客户都推了,所以我俩现在不得不去了。”
姥姥舍不得林夏:“小嫚才来住几天啊,我还没看够我外孙女呢!”
林夏也很舍不得姥姥,但是事有轻重缓急,她只能说:“下个假期我再来找姥姥。”
舅舅问:“你爸妈知道你们去吧?”
林夏僵了一下,点点头小声说:“知道的。”
事实上她打算先斩后奏。
好在舅舅也没多想,只说:“既然那边都安排好了,你们就去吧,什么时候走,我给你们买票?”
宋瓷回答:“济南到沈阳这段,我姑姑打电话给我们买完票了,到时候去车站取就行了,明天下午的票。”
舅舅点点头:“那我就给你们买从乳山到济南这一段的,明天早上我送你们去火车站,你们两个小姑娘路上注意安全。”
宋瓷与林夏点头如捣蒜。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于是这一天里,两个人急急忙忙的收拾行李,而林夏又用同样的说辞跟林学东报备了一遍,鉴于姥姥和舅舅已经答应,而林夏在这边待的确实不开心,林学东勉强答应了,再次嘱咐她注意安全,别给人家姑姑添麻烦。
第二天,林夏和宋瓷被舅舅送上了从乳山开往济南的火车。
到了济南站,她们理所当然是没有下一趟火车票的,只能现买,宋瓷本来想陪林夏去北京的,但林夏说不行:
“你真得去沈阳才行,我爸爸让我每天给他打个电话报平安,你要是不真的去沈阳玩,我每天跟他打电话说什么呀?”
宋瓷无奈,于是两个人只好买了从济南到沈阳中途路过北京的票,一旦确定了何川的情况,林夏就尽快从北京到沈阳和宋瓷汇合,然后两个人一起回望春,因为宋瓷那边瞒她姑姑也瞒不了太久。
晚上从济南站上车,卧铺票,第二天早上6点到北京,这一晚上林夏几乎没怎么睡着觉,一方面是担心何川,另一方面也是第一次和父母撒下这样大的慌,有些害怕,还有些兴奋。
等到了地方,下了火车,出了北京站,林夏突然产生了那么一点点安心。如果说是其他城市,她是绝对不敢单枪匹马一个人闯来的,但对于北京,她就没那样陌生了。
坐地铁又倒公交,来到谭之舟所说何川住院的康安医院,医院在朝阳区,他在去机场的路上发生了车祸,应该是当初120就近送来的,就一直住在这里了。
医院虽然偏远,但胜在安静,没有市区里大医院那么多人和车,熙熙攘攘,院里简单的三栋小楼,一目了然。林夏进了住院部,想向护士站询问何川在哪个病房,却又不敢,怕被人撵出去,也怕这样贸然上去撞见不该见到人。
她在外面楼下转了一圈又一圈,企图从窗外寻找什么蛛丝马迹,当然没有成功。纠结了很久,犹豫了很久,她拨通的何川号码。
求求你,快接电话吧!
康安医院每天早上7点查房,查房过后,何川吃完早饭,还是觉得困倦,躺回病床上,迷迷糊糊又睡了一会儿,也不知道睡没睡着,脑海里闪过一些光怪陆离的片段,似梦非梦。
突然间,放在旁边的手机响了,何川下意识伸出右手去拿,牵动了手臂上的夹板,疼出了一身冷汗,这才彻底惊醒。
护工没在房里,他勉强坐起身子,用左手拿起手机,只见上面闪烁着一个熟悉的号码,没有名字,但这串数字早已在他脑海中倒背如流了。
铃声不依不饶响了半天,他握着手机,僵硬了很久,终于还是在铃声即将结束之前按下了接听键。
“喂?”
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何川。”
“夏夏”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预感:
“怎么突然打来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听听你的声音了。”
而后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任由呼吸声填满彼此的耳朵,仿佛近在咫尺一般。
“你在哪里?”林夏轻声问。
“在学校。”
“你那边是晴天还是阴天?”
“晴天。”
“错了,”林夏慢吞吞的说,“今早收音机里天气预报香港台风过境,你那边现在应该是雨天。”
何川苦笑:“是么?”
“是啊,不过很巧,我这边也是晴天。”
“你在望春?”
“不是。”
“在省城?”
“也不是。”
“那在哪里?”
“你打开窗户,向外面看。”
何川一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从床上下地,一步步缓缓移动到了窗边,推开窗,炽热的风带着花香扑面而来。
低头看去,只见楼下不远处,有一个纤瘦单薄的身影,风尘仆仆,满头大汗,她站在花坛旁,站在夏天里,站在晨曦明媚的阳光下,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拿着手机,倔强的仰起头,看向他。
刹那间,何川只觉得自己鼻尖酸软,眼眶微湿,张了张口,差点没找到自己的声音:
“夏夏。”
他哑声说,
“好久不见。”.
林夏上了三楼,来到了何川所在的病房。
在来的一路上,她已经给自己做了足够的心理建设,想象了千百种可能,她以为自己已经能足够坚强的面对这一切了,但当她真的推开门,看见何川的一瞬间,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剃了一块头发,露出的地方贴着纱布绷带,脸上还有些没有愈合的擦伤,右手打了石膏夹板吊在脖子上,很明显是骨折了。他坐在床边,努力对她笑着,可宽大的病号服套在他的身上,显得他整个人都憔悴又嶙峋,病服下面还有什么伤,不知道。
还好还好,他还活着,还好还好,没有缺胳膊少腿。
林夏想触碰他,又不敢上前,就这么站在离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噼里啪啦掉眼泪。
何川想起身拉她,却她大声制止:
“别动!你不是做手术了!伤口好没好呀!”
“术后一周多了,已经拆线了,再观察几天就能出院了,别担心。”
“什么手术?你哪里受伤了?到底、到底怎么回事啊?”
何川也没有隐瞒,老老实实的全部告诉了她:
“头破了,缝了三针,右手骨折了,打了石膏,脾脏破裂,做了切除手术。”
“脾脏,切除?”
林夏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就这么切除人体一个器官?会不会落下伤残?会不会有后遗症?
何川看林夏的表情就知道她把事情想得严重了,连忙解释:
“切除脾脏没有那么可怕,很多人都做过这种手术,脾脏很脆弱,打架或者车祸,外力所致就会破裂。切除后对人体没有太多影响,毕竟我还年轻,吃一段时间药调理就和平常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他尽量把一切说得云淡风轻。
然而林夏还是不见轻松,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都缩成了一小团,酸酸涩涩的,很疼很闷,喘不过来气一样。
“还有哪里有伤?”
“没有了。”
“别骗我!”
“真没有了。”
“可是,谭之舟说你伤得很重,很艰难才抢救回来。”
何川愣了一下,伸手捏了捏眉心,很头疼的样子:
“他可能是故意这样说的。”
“故意?”林夏疑惑:“为什么?”
“为了让我们见面吧,”何川微微叹了口气,“也是他告诉你,我在这里住院的吧?”
“是我非要问他的,谁叫你一声不吭,音讯全无。”
确定何川没有生命危险,伤得没有那么严重后,林夏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缓缓落了下来,而此时积攒已久的委屈与愤怒慢慢涌了上来。
林夏咬了咬唇,半是控诉半是质问:
“你明明说忙,说要出国,为什么突然回了北京,为什么骗我?为什么摆出一副和我划清界限的样子?为什么要和我绝交?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没有骗你,按照原定的计划,这个暑假我确实是要出国的,但是临走之前,需要来北京这边办一些手续,顺道看一看林伯伯,没想到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故。至于我为什么要跟你断绝联系”
何川缓缓露出了一个苦笑,
“夏夏,你没有错,你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错,只是我们不应该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什么是应该,什么又是不应该?既然没有错,为什么是不应该?”
林夏不为所动,一字一顿的说:
“你怕吗?怕被他们知道我们的关系吗?我不怕!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没有任何法律关系,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妨碍别人的事,本来就是他们自己把所有人的关系搞得乱七八糟,没有任何人有权利指责我们!”
“我不是怕他们。”
他望着她的目光带着丝丝缕缕的哀伤,
“林夏,我只是怕有一天你会后悔。”
“后悔什么?”
“我并不是你的一个很好的选择,我根本不是一个多好的人。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我极尽全力,伪装出来的结果,我其实没有那么优秀,没有那么聪明,没有那么好,我只是,想努力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而已”
何川用完好的那只手握紧拳头,似乎光是说出这番话就已经耗尽了他全
部的力气,可他还是咬牙继续艰难的说道:
“你之前对我的好感,不过是因为年纪太小,涉世不深,学习压力太大,于是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憧憬。等你上了大学,进了清华,就会发现,世界上好的,优秀的男孩子,比比皆是,我根本什么也不算,只不过是年长你几岁,认识你早一点而已。到时候,你会后悔,后悔选择了我这样一个,本就不够好,不够完美,还很麻烦,很糟糕,很有可能永远也见不得人,永远也得不到你家人的祝福,一旦曝光,就会把你本来平静幸福的家庭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的人。”
“林夏,一定你会后悔的。”
话音落地,空气寂静了一瞬,只有何川脱力一般急促的喘息声,响彻在房间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夏喃喃自语般开口:
“你凭什么替我选择呢?”
“你凭什么,按照自己的理解,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替我做决定呢?”
“何川,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我们见面的时间不多,但我们相处的时间很长,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我自己的眼光和判断。我虽然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但我分得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憧憬。我为什么要找更好的人?要找完美无缺的人?真有完美无缺的人又能看得上我吗?你说我把你想象得太好,我看是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吧?”
“后悔?人生哪有没有后悔的?是神仙还是妖怪啊?将来的事谁知道?我都不知道你凭什么知道?我不知道未来有一天我会不会后悔,但我知道如果今天我不把这些话都说出来,我明天就会后悔!至于你说得什么天翻地覆,鸡犬不宁,我说了我不怕,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林夏紧紧盯着眼前的人,放弃了所有害羞与胆怯,鼓起全部的勇气与胆量,破釜沉舟般的问道:
“何川,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第37章 春日青(20)
从济南来北京的这一路上,林夏几乎彻夜未眠,她想了很多很多。他们的过往,他们的障碍,他们的关系,他们在害怕什么,他们未来究竟该何去何从。
一切的可能,一切糟糕的结果。
如果不是听林学东无意间提了这一嘴,她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他出事了,万一他有什么不测,残疾了,瘫痪了,没抢救回来她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根本不敢想象。
人生啊,多么无常,生命啊,多么脆弱。
届时他给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珍重勿念,那么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也不会原谅自己。
她要拼这一次,赌这一把,她不管日后天翻地覆,她要活在当下,活在这一瞬间。
“何川,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利剑出鞘,白刃相搏,不见血不回头。
少女的眼眸何其明亮,揉杂着青涩羞怯,与勇敢赤诚。
面对如此直白,如此炽热的质问,何川心神一震,几乎不敢直视林夏的眼睛。
“夏夏,你——”
“回答我,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我”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他寸寸后退,她步步紧逼,最后已经把他逼得整个人都贴在了墙上,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一个字也说不来。
而林夏仍然固执的站在他的病床前,封住他的退路,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近乎哀求的问:
“何川,你告诉我”
生与死的审判,就在这一瞬间。
“诶诶诶!嘛呢嘛呢干嘛呢?”
突然间,身后传来一声喊,打断了两个人之间近乎剑拔弩张的氛围。
林夏下意识回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护工衣服的中年阿姨冲了过来,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开:
“你们俩有话好好说啊,这刚做完手术身体虚弱禁不住折腾,你再凑过去病人伤口裂开了怎么办?”
“不,我不走!”
林夏挣扎着想摆脱她,可这位阿姨的手跟铁钳子一样掰也掰不动。
“放开我!”
“你这丫头怎么还来劲了!”
正在两个人像老鹰抓小鸡一样较劲的时候,那边何川似乎终于稍微缓过来了一点,他深深呼吸,强自压抑住全身的颤抖,嘶哑着声音开口:
“刘姨,我我没事儿,你先出去吧,我们两个有话说”
护工刘姨将信将疑的眼神在两个人中间巡视:
“小何,你真没事儿?”
眼见何川点了点头,刘姨也不好再多管,临走时还是不放心的嘱咐林夏的一句:
“小丫头好好说哦,让着点病人。”
刘姨出了门,还贴心的帮他们把门关好。林夏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她偷偷抬眼瞧了一下何川,见他还瘫软在床头,脸色仍然那么憔悴,心疼与愧疚不禁油然而生。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任性”
她哽咽着说,
“是我喜欢你,我很喜欢很喜欢你,你不用一定回答我的”
可何川却是轻轻摇头,打断了她的话,他伸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上,低声说:
“夏夏,你坐过来。”
林夏犹豫了一下,磨磨蹭蹭走过去,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
她心怀忐忑的抬起头,看向身边的人,只见那刚才逃避了许久的视线,千回百转,终于落到了自己身上,他的目光温柔又平静,喜悦又哀伤。
他缓缓对她说:
“夏夏,你知道之前出车祸的那一刹那,我在想什么吗?”
当时他坐在出租车的后排,眼睁睁看着对向来车失控冲了过来,顷刻间天翻地覆。剧痛袭来的时候,人体其实是没有感觉的,昏迷前的几秒,人生至今许多片段在眼前闪过,以前他听老人家讲,人在临死之前,会看见走马灯,也许那就是了。
二十岁出头的人生没那么跌宕起伏,许多经历并不值得回忆,无论是贫瘠孤独的童年,还是书山题海的高中,亦或是背井离乡的求学,在他眼前闪过的时候,都是灰色的。
可这片无穷无尽的灰暗中,却也曾闪过几帧短暂的色彩,鲜亮活波,浓郁缤纷,一幕又一幕的画面,统统只属于一个人,一个突然闯入他的生命里,天真烂漫,勇往无前的小姑娘。
他已经不记得一切是如何开始的了,可意识到了的时候,她已经存在于他的心里了,他一直刻意压抑自己的感情,努力疏远和她的距离,然而人心多么无法控制,越抑制却越动摇。
“夏夏,我说你会后悔,其实已经后悔的那个人是我。这次车祸很严重,双方司机都死了,如果那天我一念之差坐在了车上的副驾驶,也许现在我就不能在这里和你说话了,我的人生结束在那一天,所有不甘,都会成为终生遗憾。”
“我会后悔,后悔自以为是的为了你好,擅自断绝了我们的羁绊;后悔那天在火车站送别,我没有亲吻你的脸;后悔在小林场路边废弃仓房里躲雨的时候,我没有抱住你;后悔还没和你一起验证冬至是不是晴天;后悔还没带你去香港看海;后悔从来没有告诉过你,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你穿着白色连衣裙拿着我的诗集,垂眸看书的样子,像是森林里的小精灵一样可爱。”
何川凝视着林夏的双眼,缓缓抬手,用手背温柔的抚摸她的脸颊,如同触碰世上最名贵易碎的珍宝一样,他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对她说:
“夏夏,我喜欢你,一直一直喜欢你,只是我胆小,从来不敢告诉你,现在我向你道歉,你能原谅我吗?”
林夏在眼眶里打转
了许久的眼泪,此时终于流了下来,她用力的摇了摇头:
“不原谅。”
就在何川神色一黯,动作僵硬之时,她倾过身子,避开他胸腹的刀口与吊着的手臂,小心翼翼的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闷声说:
“要看,你以后的表现才行,我可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何川呆愣了几秒,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心中由衷迸发出酸涩与欣喜,他长松了一口气,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低声说:
“你慢慢考察,多久都行,一辈子也行。”
哪怕日后是万丈深渊,此时此刻,他也毅然决然的跳了。
两个人沉浸在这个迟来了许久,终于心意相通的拥抱中,彼此身体并不紧贴,心灵却是前所未有的亲密。
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的门突然被人敲响,刘姨伸头进来说:
“小情侣闹完别扭了吗?到输液时间了,要不然上午的药打不完了。”
两个人受了惊吓一样彼此弹开,四目相对,看见对方的脸上都带着一抹红晕,于是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那笑容之中透着三分甜蜜三分傻气。
林夏支支吾吾的说:“你、你快打针吧,身体重要。”.
何川从入院起就一直是一个人,没家属陪护,没好友探望,当然比较惹人注意,今天病房里突然多了一个人,还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来给他打针的护士忍不住好奇:
“这是你妹妹还是女朋友?”
何川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的回答:“女朋友。”
护士笑了:“小情侣感情真好,这回你终于有个人陪了。”
何川笑了笑:“是啊。”
会听到他出事的消息,千里迢迢第一时间赶过来确认他的安危,担忧他,心疼他,从头到尾只有这个小姑娘啊。
林夏脸红红的站在一边,没敢说话。朋友、亲戚、认识的人,那些年他们为了掩饰彼此的存在随口说了多少谎。刚刚上岗几分钟,现在她还不习惯女朋友的这个新身份。
护士走后,林夏搬了张凳子,坐在何川的病床旁边,陪他一起输液,学着以前父母对他的照顾,问他药凉不凉,输液速度快不快,胃里难不难受。
何川笑着说:“别担心,打了好多天,我已经习惯了。”
“对了,”林夏突然想起什么,不安的问道:“你妈妈一般什么时候过来?”
“她之前来过一趟,应该不会再来了,她要在林伯伯那边照看。我跟刘姨说了,让她在外面帮我们盯一下,如果她突然来了,刘姨会提醒我们。”
看见林夏神色变得有些暗淡,何川不由向她解释:
“夏夏,我既然决定和你在一起,就做好了和你一起面对所有的决心,但我们没必要现在去和他们硬碰硬。我们还都是学生,没有经济独立,就没有话语权,如果他们反对,他们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们没有任何能够抗争的手段,最后要么妥协放弃,要么闹得两败俱伤,得不偿失。再等一等,至少等我们都毕业了,工作了,离开他们去了其他城市,家长对我们的掌控力没有那么强了,那时候我们才真正有资格决定自己的人生。在那以前,我们的事情暂时还不能让他们知道。”
“夏夏,我不是想和你谈一段没有结果的恋爱,”何川郑重其事说,“我想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
“我知道的,我没有误会。”
林夏笑了笑,她当然不会怀疑何川的真心。
之前一时冲动,什么海口都能夸下,但能不和家里起冲突自然是最好的,她也想象不到,如果赵倩怡林海生强烈反对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她到底应该怎么办,她赞同何川的做法,他们的事情,不宜宣扬。
“我只是,有点心疼你。”林夏低声说,“你都做手术住院了,怎么也没人陪着你啊。”
她来时没有见到人,还以为何萍只是临时出去了,没想到她根本没来。就算母子两个关系不亲厚,也不该忽视到这种地步。林夏自己很怕医院,她想象不到如果一个人住院,一个人做手术该是多可怕多孤独一件事。
何川一愣,沉默了片刻,轻声说:
“没关系的,只是小手术而已,至少她付了医药费,请了护工,我已经没什么不满了,如果她真的一直陪着我,恐怕那才是我的困扰吧。”
林夏想安慰他,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一直对有关何萍的话题避而不谈,可能也并不想她同情他安慰他吧,于是林夏就换了一个话题:
“你去看过我爷爷了吗?他怎么样了?”
“去过了,情况不太好”
“我爸爸说,爷爷可能要进行第二次手术,现在已经确定了吗?”
何川点点头:“是的。”
“那,风险大吗?”
“现在谁也说不好。”
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生命脆弱,人世无常,你我渺小而无力,唯一能做到,只有把握当下,这一分,这一秒,就是最重要的。
于是何川开口说:
“早上查房的时候,医生说我可以下地走动了,我有很久没出门了,一会儿你陪我下楼走一走,好不好?”
林夏轻轻点头:
“好,我陪你去。”.
输完液,吃完饭,下午的时候,林夏陪何川下了楼。住院部后面有一个小小的花园,仲夏时节,花草茂盛,零星几个病人与家属在这里散步,很幽静。
何川的手术已经一周多了,拆了线,但是还没完全恢复,手臂的骨折更是需要慢慢休养,两个人只是短暂的走了几步,就来到一旁阴凉处的长椅上并肩坐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你们什么时候开学?东西都准备得怎么样了?”何川问林夏。
“25号开学,需要的东西准备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一些我妈妈说去学校现买就好。”
“这样对,不需要带太多东西,学校里肯定都有。对了,你学会骑自行车了吗?清华校园那么大,要是不会骑车,恐怕不方便。”
林夏轻哼了一声:“我不会骑自行是因为谁啊,还不是有人放了我鸽子。”
何川知道她说得是三年前小林场那回,这件事固然是怪不到他的,可他还是好脾气的道歉:
“是,是我的错。”
他这么一道歉,林夏反而不好意思了。
“别担心,我前段时间已经学会了,宋瓷教我的。”
“宋瓷是谁?”
“我同桌啊,哦,我之前光顾着学习了,都没跟你说,宋瓷是我集训回学校后的新同桌,长得好看,学习很好,人也很好,经常给我讲题。”
“这样啊。”
何川的语气很淡,神情也很淡,乍一看没什么异常,可林夏还是察觉到了细微的不对劲。
她抱着试探的心思,故意继续说:
“之前我说想学自行车,她就教我了,我掌握不好平衡,动不动就要摔倒,是她一手扶着车,一手扶着我,一直不撒手,这才终于教会了我的。包括这回,也是她帮我打掩护,我才能偷偷跑来看你的。她虽然看起来很冷漠,但对我真的特别好。而且,我总觉得她有点像你,很淡定,很稳重,很有才华,你们两个连眼镜都差不多呢!”
何川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又不愿开口,最后也只是微微皱眉,很艰难,很隐忍的问了一句:
“他——他和我很像?”
林夏再也忍不住了,噗嗤一乐:
“宋瓷是女孩子啦!你们高三时不也是男女不混坐了嘛!”
何川愣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是自己想错了,顿时变得有些局促,尴尬的将头转向另一边,可露出来的耳朵与脖颈肉眼可见的都红了。
林夏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何川,简直像猫见了毛线团一样又惊喜又好奇,伸手想把何川的脸扳回来。
“怎么了?你
生气了?吃醋了?害羞了?转过来我看看嘛!”
何川到底刚动完手术,气虚体弱,和林夏拉扯了半天,终于败下了阵来,由着她的力道,转回了头,慢吞吞的说:
“是啊,夏夏,我是吃醋了。”
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红晕,目光特别认真,特别坦诚的望着林夏,看得林夏的脸不由自主也跟着红了起来。
她小声说:
“何川,我不会喜欢别人的,我只喜欢你。”
垂眸望着眼前这害羞胆怯,却也大胆热情的小姑娘,何川心中的欣悦与喜爱再也忍耐不住,他低声对她说:
“我也是,夏夏,我只喜欢你。”
他伸手抚上了她的脸颊,缓缓低下了头。
林夏下意识的闭上了眼,于是便有一个吻,轻盈的落在她的唇畔。
那样青涩,那样单纯,那样小心翼翼,那样欢快欣喜。
他的手心生出了一层薄汗,她微阖的眼睫轻轻颤抖,彼此的呼吸急促,心跳如雷,这样的初吻一生一世也不会再有。
他们之间的感情始于三年前望春小林场那个炽热的夏天,酝酿在京港两城南北一方手机里发送的上千条信息,爆发于暴风雪里在开往东北的那趟延误的绿皮火车,最终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这座僻静的医院,这间老旧的病房里,落地生根,发芽开花。
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的障碍困难并不算少,可没人害怕,那时他们同样年轻,眼很亮,血难凉,笃定天长地久,不信无可奈何,不信人间有薄情。
第38章 橘红(1)
2011年1月7日,雨夹雪
【画室小分队(3/4)】
杨阳:大家周末都有没有空?回画室看老师啊?
任子健:好啊,但是我周日下午有事,周六可以。
林夏:我也一样。
杨阳:喂喂,你们两个怎么这么同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任子健:不是啊,周日下午院里有一个讲座,林夏和我都想去参加,好不容易抢到的票。
林夏:是×××的讲座。
杨阳:什么?×××来中国访问了?美术大师里我最喜欢他的风格了!为什么不来林大讲座啊?!真对你们这些清美的羡慕嫉妒恨啊!
孙平安:切——
杨阳:怎么老孙,不隐身装死了?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周末你到底去不去看老师?赶紧回话。
孙平安:去去去,我哪里酸了?
杨阳:谁没考上清美谁酸呗。
孙平安:谁说我没考上清美???我校考第一你不知道吗?谁当初连校考都没过的?
杨阳:孙平安!你又揭我短!
孙平安:说了多少遍,别叫我全名!
眼见这两个人又要在群里开始打嘴仗,林夏无奈摇了摇头,退出了聊天界面,打算继续听课,刚把手机放下,突然发现任子健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明天我们一起过去?】
林夏下意识看向前方任子健坐的位置,只见他也回头在看她,于是她回复:
【好,到时候宿舍楼下见。】
没有丝毫意外的,任子健高考文化课也过了分数线,进入了清华美院,和林夏做了同学,只不过他们分属不同系,林夏在工艺美术,任子健在陶瓷。第一个学年,美院所有大一学生都要一起上基础课,两个人经常在教室相遇,可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杨阳去了林大,而老孙再一次文化课折戟,与清美失之交臂,他实在不想再经受复读的痛苦,所以退而求其次,现在在戏曲学院读舞台设计。
好在四个人都还在北京,时不时出来小聚,吃饭逛街,压马路侃大山,革命友情依旧。
十一点半,老师准时下课,林夏收拾东西和舍友一起出了美院大楼。
今早刚下过一场雨夹雪,地面有些湿滑,林夏骑车的技术还不太熟练,于是没有骑车,和舍友一起往紫荆园食堂方向走去。
沿途无数蹬着自行车的学生在她身边呼啸而过,场面特别壮观,有些狭窄的路口甚至还会出现“堵车”的现象,对此林夏早已经习惯了。
如今是大一上学期的尾声,林夏来到清美读书已经快4个月了,由于她之前已经有集训的经验,所以孤身离家上大学对她来讲已经不是什么需要适应的难事了。和所有大一新生一样,按部就班的入学、迎新、素质拓展、军训、上课、加入社团、参加各种课外活动清美的一切和她想象中的一样完美,不,很多时候甚至远远超越她的想象。这里是最顶尖的高校殿堂,拥有全国一流的教学资源,汇集了天南海北最优秀的教授与学生,有着最豪华的硬件设备,最舒适的学习生活环境,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来自东北小城市的林夏就像一条小小的金鱼,离开了逼仄的鱼缸,一头钻进这片广阔的海洋中,目不暇接,肆意遨游。
短短几个月里,她的变化很大,更开朗,更外向,更好奇,也更乐于同别人交流了,连何川都说,感觉她终于摆脱高三残留在身上压抑的阴影了。
嗯,何川,现在也许该称为她的男朋友何川了。
半年前他们在医院里互相表明心意,正式在一起了,林夏在病房里另一张空的病床上住了一晚,第二天就不得不与何川告别,去沈阳与宋瓷汇合了。遭遇飞来横祸,出国交流这件事只能彻底搁浅了,而后9月份,何川出院休养,林夏开学军训,十一国庆,林夏封闭军训结束,何川已经回到了香港,两个人的异地恋爱,就这样开始了。
不过对于他们来说,这样反而是比较熟悉的方式,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他们每天都会发MSN交流,分享生活学习中的琐碎与心情,虽然不能见面,但彼此的心意是相通的,鸿雁传书,天涯若比邻,思念与感情不会因此断绝.
周六早上,林夏和任子健在紫荆公寓楼下碰面,然后一起出发去五道口坐地铁,一路上陆续和杨阳、老孙汇合,四个人一同回到了通州的画室。
如今画室里自然又迎来了一批新生,老师们人员结构也有所调整,不过大家还是感觉很亲切,很熟稔,和老师们聊聊天,讲讲各自大学生活,帮学弟学妹们改改画,时间过得轻松又愉快。
对他们来讲,也许集训这段生活才是真正有笑有泪,拼搏过热血过的“小高三”,所以对画室有着深厚的感情,而对于家乡真正念书的高中反而没有多少归属感。
不知不觉,已经很晚了,末班公交都已经没有了,反正明天是周日没有课,他们索性在附近的旅店开了房,四个人一间标间,不是打算睡觉,是打算通宵玩游戏。
那个时候他们都刚刚上大学,刚刚离开家里的束缚,又穷又爱玩,胆子又大又单纯,彼此心无芥蒂,坦坦荡荡,这样纯粹的情谊,过了这个年岁,往后都再也不会遇见了。
之前什么斗地主、三国杀都玩腻了,最近杨阳新学了一种纸牌游戏叫UNO,她随身携带来就打算和大家玩的。游戏规则简单,四种颜色的卡牌,操作起来一切皆有可能,熟人局最好玩,谁给谁下套,谁给谁挖坑,谁功亏一篑,谁逆风翻盘,都能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老孙小心眼,还为了之前杨阳挤兑他的事不高兴,连着好几把针对她,甚至有一次逼得她连抓了16张牌,把杨阳气得大吼大叫。
林夏顶着满脸输了被贴的白条,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机响了,看了一眼屏幕,她不禁心中一喜,和其他人说了一声,拿起手机出了房门。
走廊尽头是一扇窗,现在已经是半夜了,窗外灯火稀疏,一片安静。
“何川!”
她接起电话,开心地叫着她的名字,她就喜欢这样叫他,虽然连名带姓,但是其中却有着不为人知的亲密。
“夏夏,在干什么?回学校了吗?”
耳边传来那熟悉的,平静温和的嗓音。
他们约好了每周六晚上打电话,为了给她节省话费,每次都是他主动打给她的。
“没有呢,今晚不回去了。”
林夏如实告诉他原委,何川也没多说什么,只叮嘱:
“注意安全,别玩的太晚了。”
“我跟同
学都在一起呢,不会有事的。”林夏笑嘻嘻的说,“对了,你房子找的怎么样了?”
何川今年大四了,港中文和内地大学不同,并不一定提供学生四年的住宿,具体规定因书院而异,何川所在的联合书院什么都好,就是只给学生提供三年保宿,升上大四需要搬出学校独立租房。
之前何川因为受伤住院,请了长假,学校通融,准许他延迟离开,现在也到了最后期限了。
“已经找到了,我原来的室友现在租的房子有一间空屋,可以转租给我,价格不错,离学校也比较近,这几天我就会搬过去了。”
“那很好啊,这回你们又是室友了。”
何川应了一声,问道:
“你们几号开始放假?”
“这周是我们最后一周课了,下周是考试周,不过我们美院没有期末考试,哈哈,差不多下周就能走了。今年你回来吗?”
“可能过年前后会回来几天。”
“真的吗?”林夏很高兴,然而马上又很泄气,“可你就算回来,也是回北京,我肯定是要回望春的,我们还是见不到面。”
从夏到冬,他们有半年没见面了,虽然每周打电话,每天都发信息,但这些代替不了真实的,面对面的相处,她好想见他啊!
何川明白她的心情,他告诉她:
“如果我回北京的话,会找机会去见你一面的。”
林夏很惊喜,但也有点担心:“来得及吗?会不会太赶了?”
何川大概已经做好了计划,对她说:“不会,来得及。但是时间可能不会太长,只有一天左右。”
“一天也行!”林夏连连点头,“到时候我就说同学聚会,然后出来我们见面!”
何川笑了笑:“好。”
之后他们又简单聊了一会儿,何川说不耽误她和同学玩了,两个人依依不舍的告了别。
挂断电话之后,林夏还是很雀跃,再过不久之后他们就能见面了,现在她已经开始在期待过年了!
“跟谁打电话呢?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林夏一抬头,只见任子健向她走了过来,有些揶揄的问:
“男朋友查岗啊?”
“不是,就是平常打个电话。”
林夏有点不好意思,现在她有男朋友这件事已经不是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秘密了,周围的朋友同学差不多都知道了,但她还是有点害羞,没办法向其他人一样特别坦然,特别高调的提起。有时候她也会奇怪,明明大家都是从对早恋严防死守的高中时代过来的,怎么其他人适应过渡得这么快?
“听杨阳说他在香港上大学?什么时候让我们见见啊?”
“你也说他在香港了,我想见都还见不到呢。”林夏叹了口气,“你怎么也出来了?不继续玩了?”
任子健无奈:“那两个人又吵起来了。”
林夏失笑:“真是冤家!”
“饿了,我去楼下小超市买吃的,你一起吗?”
“嗯嗯,我也有点饿了。”
任子健笑了起来,一贯的阳光爽朗:“那走吧。”
第39章 橘红(2)
结束了这学期课程之后,林夏从北京回到了望春。东北的冬天比北京冷得多,今年冬天尤甚,这样的温度骤降,让林夏小小的感了一场冒,不过好在并不严重,一周左右也就康复了。
这是林夏上大学之后第一次放假回家,而且又恰好病倒了,她本来没有那样想家的,直到这时思念之情才后知后觉涌了上来。她居然就这样一个人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念书了,以后恐怕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才能再见到父母了。
她在空间里看到有同学转发了一句话,往后故乡没有春秋,只余冬夏。
林夏离家的这半年,家里基本没什么变化,唯一的不同是,赵倩怡从省城回到望春了,林夏问她,只得到了她黑着脸敷衍的回答。林学东隐晦的告诉林夏,赵倩怡和李雯闹了矛盾,培训机构的生意应该是黄了,具体的情况没细说。
林夏有些担心赵倩怡,她知道她为了这份事业付出了很大的心血,如今工作已经回不去了,生意又没能成功,她不知道赵倩怡今后该何去何从。但赵倩怡也并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这些日子她天天出门,忙进忙出,应该有她自己的下一步打算。
小年过后,马上就是除夕了,这天吃晚饭的时候,赵倩怡突然对林夏说:
“夏夏,今年我们去北戴河那边过年。”
林夏吓了一跳:
“北戴河?我们为什么去北戴河?”
“你爷爷在北戴河那边,你爸爸没跟你说吗?”
林夏疑惑的看向林学东,后者皱了皱眉,低声说:
“我没同意去呢。”
赵倩怡瞪了他一眼,径自对林夏说:
“之前你爷爷不是又做手术了嘛,他身体不太好,现在住在北戴河那边疗养,大过年的我们一起去看看你爷爷,陪他一起过年。”
手术的事情,林夏是知道的,大约是十一左右的事情,林学东还又去北京陪护了,但是似乎就林海生的身体情况,他与何萍起了矛盾,具体还是留北京回望春的问题,原来最后是选择了折中方案,他们去了北戴河。
但林学东对赵倩怡的提议不是很感冒,冷淡说:
“我去不了,过年单位要值班。”
听他这句话,赵倩怡一下子火气上来了:“你去不了?平常你去不了也就罢了,现在过年你都去不了,让你爸怎么想?平白把机会让给那对母子献殷勤!人家不是亲生的,每年都巴巴的上赶着在老头子面前表现,你这个亲生的背地里又出钱又出力,关键时刻怎么还往后缩了?你不去拉倒,我和夏夏去!”
“我不去你们去什么去?!”
林学东也生气了,他把筷子一撂,刚想开口继续说什么,就听旁边传来的一句小小声的话:
“我吃饱了!”
只见林夏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厨房,进了自己房间,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夫妻俩沉默了一瞬,互相对视了一眼,齐齐起身去了阳台。
回到房间的林夏,坐在书桌前,飞快拿出MP3把耳机塞进耳朵里,隔绝了门外隐隐约约传来的争执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赵倩怡事业受挫,最近她和林学东经常吵架,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个人的火气都越来越旺,谁也不让谁,林学东不再忍耐赵倩怡,而赵倩怡也不能再跑去省城躲避,于是积攒的矛盾愈演愈烈。
天底下任何一个小孩子都不喜欢父母吵架,哪怕不再是小孩子了也不喜欢。
刚才赵倩怡的那一番话让林夏心中不安,父母与何萍发生矛盾,自然不是她愿意见到的,这代表着她与何川之间的阻碍会越来越多,越难在一起。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她能掌控的,赵倩怡与林学东争执了一夜,最终结果还是后者妥协,他们一家将在三天后前往北戴河过年。
对此,林夏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这一趟行程顺顺利利,所有人都看在大过年的份上,千万不要撕破脸皮才好
北戴河风景优美,冬暖夏凉,是北方地区有名的疗养度假圣地,林夏听说了很久,这还是她第一次去。
这趟旅行虽然突如其来,但林夏还是有些许期
待的,因为北戴河临海,尽管是冬天的海,可林夏还是希望半年前在乳山没能实现的看海计划,能在这里实现。
来这里之前,林夏还有些担心他们一家三口的到来,林海生家中能不能住得下,可来到这里之后,林夏才发现是自己多虑了,事情出乎她的意料,林海生所住的地方是离海滩很近的一片高档小区,小区里面都是一栋栋精致崭新的联排别墅,独门独院,上下三层,住下一家三口轻而易举。
望春没有别墅,林夏也没见过别墅,她不知道这栋房子是林海生买下还是租来的,但无论什么,价格应该都不便宜。
许久不见,林海生又老了不少,背有些驼,拄着拐,整个人瘦得仿佛一副行走的骨头架子,风一吹都能倒。然而他精神状态却很不错,一反过去冷漠梳理,见到林学东一家,没说太多话,但脸上挂着很欣慰的笑。
也许人老了,历经这几年大病生死,性格真的会有所改变。
何萍也变了,她的衣着打扮都精致不少,整个人也不再是以前那样亲和中透着讨好了,她以一种女主人之姿接待了林夏一家,很自信,很从容。
而相应的,林夏想象中,赵倩怡与何萍针锋相对的糟糕场面也没有发生,大家和和气气,开开心心,父慈子孝,相敬如宾,仿佛从一开始就是相亲相爱一家人一样。
林夏想不通其中的原因,但她也不想深究,没什么比顺利圆满的渡过眼前这个春节更重要的事了。
不,也许还有一件。
明天,也就是大年三十的下午,何川就要到了。
既然林海生和何萍来了北戴河,那么何川过年也只能到这边来,前几天他已经告诉林夏了,但林夏没告诉何川自己也会过来,她想给他一个惊喜,吓他一跳!
除夕这天一大早,所有人就都忙碌了起来,为晚上最重要的那顿年夜饭做准备,家里本来有一个保姆阿姨的,但过年回了老家,于是何萍和赵倩怡在厨房做饭,林夏家中其实一直都是林学东掌勺,但他被赵倩怡撵去陪林海生,父子俩没什么可唠,只好又是看电视,下象棋,反而是林夏被赵倩怡从房间里薅过去帮忙打下手。
不过林夏确实也不会做饭,只能在一边择择菜,扒扒蒜,然后听着赵倩怡和何萍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虽然她们都客客气气,看似融洽,可林夏总是觉得那些对话里,话里有话,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暗流涌动。
她在厨房待得又别扭又烦躁,忍不住频繁看向墙上的挂表,过了两点之后,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汽车引擎声,林夏蹭的一下站了起来,丢下手里的洗了一半的葱,说了一句“我去洗手间”,然后就匆匆跑出了厨房。
小区入住率不高,过年期间更是几乎没多少人,这个汽车的声音一定是何川,林夏旁敲侧击过他坐的航班,算了算时间,差不多就是现在能到家。
林夏想让何川第一个看见她,但她不能去门外去迎接,于是她跑到了二楼自己住的那间房外的阳台,趴在栏杆上往楼下看。
果然看见门外停着一辆出租车,司机打开后备箱正在取行李箱,何川下了车等在一旁,他穿了一件黑色羽绒服,牛仔裤,在冬日雪地的背景映衬下很干净很清爽。
他低着头,没有看向这边。
林夏一颗心砰砰直跳,想开口叫他的名字却又不敢,情急之下,随手拿了窗边果盘里的一颗橘子丢了过去。
居高临下,距离不远,扔的不可能不准,橘子正中红心,砸在何川的羽绒服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何川被砸的一愣,弯腰捡起了滚落在脚边的那颗橘子,然后下意识抬头看。
然后他就看见了,二楼阳台上,他的朱丽叶探头出来挥手,对他笑得羞涩又灿烂。
于是他也笑了。
过年的喜悦似乎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了.
林夏与何川,在两家家长眼里,是不熟悉的,不认识的,甚至应该是不太记得彼此存在的,他们被介绍着会面。
何萍笑着说:“夏夏,还记不记得你何川小叔叔了?你小的时候最喜欢跟他一起玩了。”
赵倩怡也不甘示弱的说:“夏夏,这是你何川哥哥,快叫人啊!”
面对两个人的催促,林夏只能窘迫的站在原地,没有出声。
而何川倒是落落大方的对她打招呼,
“夏夏,好久不见。”
特别坦荡,特别自然,仿佛他们真的只是根本不熟悉的远房亲戚一样。
如果林夏没有看见他手里握着的那颗橘子,她都要相信了!
最后她只能灰溜溜的逃离了现场:
“我、我再去一趟洗手间!”.
何川的到来,为家里过年又添了一口人,可对比其他人家的,总体仍然是冷清的。林家一直都是这样冷清的,据林夏所知,林海生的老家好像在河北,也许有一些旧亲戚,但几乎没联络过,就算是断了,而他与妻子又只有林海生一个儿子,这在那个年代是非常罕见的,所以逢年过节,他们并没有什么亲戚需要走动。其实这才是林夏所习惯的年节,前些年有时她随妈妈去姥姥家拜年,舅舅姨姨,还有他们各家的孩子,以及姥姥的姐妹,姥爷的兄弟,热热闹闹一大家,林夏只是觉得吵。
年夜饭吃得平平淡淡,作为小辈,林夏被迫起来给大家敬酒说新年贺词,幸好没有才艺展示环节,否则当着何川的面,她真的是要尴尬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饭后,林海生倦了,回房休息,剩下三个大人在厨房继续收拾忙乎,东北人过年传统,半夜还要吃顿饺子,而林夏和何川在客厅里,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坐在一边的摇椅上,看电视。
但两个人什么也不能做,因为厨房是开放式的,一抬眼就能看到客厅,彼此说话声都听得清晰。
电视里联欢晚会到底在放什么内容,林夏完全看不进去,只是机械的盯着屏幕而已,她能感觉到侧后方何川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可当她回头去看他的时候,他却又不着痕迹的转开了头。
他的嘴角带着笑意,她知道他是故意的,太狡猾了!
第40章 橘红(3)
“夏夏,之前让你准备的硬币呢?”
赵倩怡突然扬声问了一句,两个人心中同时一惊,何川端正坐了回去,而林夏急匆匆起身回答:
“嗯嗯,就来!”
两个人装作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年夜饭的饺子是要包点花生红枣硬币做彩头的,讨个吉利,林夏把硬币送去厨房的时候,看见饺子馅已经拌好了。
“现在开始包吗?用不用我帮忙?”她问。
赵倩怡笑骂:“用你包?你包的饺子哪一次不是软塌塌漏一锅馅儿?可别丢人了!”
林学东也说:“醒面呢,一会儿包,夏夏你去玩吧。”
玩什么呀,还当她是小孩子似的,可林夏转念一想,突然又有了主意:
“那我出去放鞭炮行不行?我想去放炮。”
她看见门口有一箱鞭炮的,可买来放在那里,家里没人放。
林学东说:“再等等吧,包完饺子爸爸和你出去放。”
“不用不用,我自己出去就行。”
赵倩怡不同意:“你伤到自己怎么办?何况外面天那么黑了,你自己出去放什么放啊?”
这时候何川从后面走了过来,很平淡很随口说了一句:
“我和她去吧,你们忙。”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最合情合理的安排,何萍还嘱咐说:
“门口柜子里面有打火机,小川你们两个小心点,别被烧到了。”
于是何川抱着鞭炮箱子,林夏拿了打火机,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他们没有说话,很默契的走出了很远,一路来到小区中央的小广场上。小区物业布置得很用心,张灯结彩,特别有过年的喜庆。
何川把箱子放在地上,翻了翻里面的东西,问道:
“你想放哪个?”
这是个烟花鞭炮大礼包,里面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林夏小声说:“我不喜欢放鞭炮,我又不是为了放鞭炮出来的。”
“那你是为什么?”
“你说是为了什么呀?”
林夏不由瞪了他一眼,这个人怎么总喜欢欺负她!
何川笑了起来,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抱在了怀里:
“是我想放鞭炮,我想放烟花才出来的
,好不好?”
他怎么会看不穿她的小心思呢,可就是想逗逗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忍不住。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曾经和她一起声讨欺负她的同桌,但如果自己和她同龄同班,做了同桌,可能也会忍不住惹她生气的。
也许男生爱欺负自己喜欢的女生,就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恶劣天性。
林夏轻哼了一声,然后放松了自己,心安理得的靠在了何川的怀抱里。
空气是冷的,但他的胸膛是热的,淡淡的肥皂味道让她觉得很熟悉,很安心。
真是好久不见了呀!
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在大年三十的除夕夜里,她和他静静拥抱着,周围万家灯火,远处是若隐若现的烟火炮声,他们享受着这偷来的片刻安宁。
林夏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何川,带着点控诉:
“你看见我在这里,怎么一点也不惊喜啊?”
那么淡定,那么平静,好像一早就知道一样。
何川无奈:“因为我之前就已经知道你会和你父母一起来了。”
“难道你妈妈告诉你了吗?”林夏奇怪,“那你为什么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何川笑了笑:“你要给我惊喜,我当然要配合你了。”
林夏一想到之前自己装模作样惋惜他们错过了,旁敲侧击问他几点飞机的时候,他却一早就知道他们会在北戴河见面了,就看她一个人在演戏,顿时变得窘迫了起来,恼羞成怒,刚想发作,忽然听见何川继续说:
“况且,你应该明白,正因为你们过来了,所以按照我妈妈的要求,我也必须到场。”
林夏愣了一下,而后慢慢琢磨过来这句话里的意味了,想起之前赵倩怡在她面前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她心里不禁有些发堵,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们到底较什么劲啊!”
何川轻叹了一声,抱紧了怀里的林夏,很认真的告诉她:
“夏夏,那些都是他们之间的事情,和你,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制止不了别人如何,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对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没有半分觊觎和贪心。”
林夏没有说话,她相信何川,但她不愿意听到这些事情,因为她同样也制止不了别人如何,面对上一辈之间的矛盾与恩怨,她与他都是无力的。就像何川说的,只有等他们毕业了,工作了,经济独立了,真正离开父母了,到时候他们才有权力完全决定自己的人生。
而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只有逃避与等待。
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何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多想了,我们放炮吧,总不能再这样原封不动的拿回去。”
“嗯。”
林夏勉强打起精神,和何川把目光一起投向了那一箱子鞭炮。
她其实并不太喜欢放鞭炮,觉得又吵又呛,不过好在箱子里还有礼花。林夏挑了最粗最高的一捆,她不敢点火,让何川点,她远远的站在一旁,垫脚望着,期待又害怕。
何川点燃引线,跑回了她的身边。
随着引线烧到尽头,一颗火球被发射上天,凝滞几秒之后,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而后只见万千束光芒绽放开来,像花,像树,像满天流星,像整个宇宙在眼前爆炸。
刹那间,林夏几乎屏住了呼吸,她没想到这束烟花有这样美丽,这样盛大。
那绚丽的一瞬久久残留在她的视网膜中,直到光芒消逝,万籁俱寂,夜幕又回归到了原来的寂寥与黑暗,人间的万家灯火,爆竹噼啪,与刚才那一刻相比,似乎都变得渺小与黯淡了。
林夏喃喃道:
“结束了?”
这样绚烂,却这样短暂么?
直到这时候,她才发现站在她身后的何川,伸手替她捂住了耳朵,温热的手心隔绝了烟花绽放的巨响,也隔绝了夜晚吹过的冷风。
她抬头看向他,而他也正在低眸看向她,四目相对,他们不约而同的笑了。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她冻得通红的鼻尖,而后温柔的吻上了她的唇。她闭上了眼睛,伸手盖住了他捧在自己脸颊上的手,乖顺的承受着,回应着。
这一次的吻,比他们的初吻要更深入,更缠绵,他们对此都没有经验,小心翼翼的探索着。
一吻结束,他们都有点气喘吁吁,额头相抵,脸色泛红,有点不好意思。
“除夕快乐!”
林夏听到何川轻声对自己说,然后她感觉到自己颈间一凉,低头一看,脖子上被挂了一串珠链,是彩色的碧玺珠,深粉浅粉翠绿嫩黄,最下面还坠了一块金丝缠绕的平安扣,特别好看。
“啊,这个——”
何川缓缓说:“去年同学听说我出车祸,说我命犯太岁,拉我去庙里找师父消灾解难,一道请的,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求个心安。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上学,好好保重。”
林夏很开心,也很感动,把平安扣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把玩:
“我喜欢,这个真好看。”
何川笑了笑:“喜欢就好。”
他猜到她会喜欢这种五颜六色的漂亮款式了。
“怎么突然送我这个?”
“算是报答吧。”
“报答什么?”
何川慢条斯理的说: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这是古礼。”
林夏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他说得是自己向他扔橘子的事情,不禁噗嗤笑了起来:
“那你可是亏了。”
何川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怎么会是亏呢?
“这样看来,我们倒真是心有灵犀。”
林夏慢慢拉开羽绒服拉锁,从内侧的口袋里掏出来一条手绳。
“这个是去年的时候了,我和画室室友学着编的,编了好久呢,本来想当作你送我MP3的回礼,但是一直没机会,现在终于可以给你了。”
何川垂眸看了看,那是一条金色和红色交缠编织的绳扣,中间变换了好几种编法,花色繁复,看起来很用心。
“这种结,叫什么?”他轻声问。
林夏脸红了红,支吾了一会儿,老老实实的坦白了:
“叫同心结,是栓姻缘的”
于是何川笑了,他知道,当初她编这串手绳的时候,他们还没在一起,这一缠一绕的绳结里,藏着少女满满的思恋。
但他也没点破,只是伸出手,柔声说:
“帮我系上吧。”
林夏点点头,把他外衣的袖子挽了上去,解开手绳的系扣,认认真真的绑了上去。何川的皮肤白,人又瘦,手腕偏纤细,腕骨格外突出,红金交织的手绳系在上面,格外好看。
林夏低头满意的欣赏了一会儿,心中默默想着:姻缘这样栓住,他可跑不了了。
何川含笑看着她脸上昭然若揭的小心思,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回去吧,饺子差不多该出锅了。”
林夏点点头,把他的袖子放下,把手绳藏好,然后又把自己脖子上的平安扣塞进衣服里,确定不会被人看到,然后和何川手牵手一起往回走。
“你明天要干什么?”她问他,“我想去海边玩,你可以不可以陪我一起去?”
“当然可以,但是——”
何川没说完的话,林夏其实也清楚,今天是放炮,明天他们想要一起出来,还要再想个其他借口才行,免得父母起疑。
“
要不然,我们不告诉他们了吧,我们偷偷溜出去?啊,有了,我们明天早起去海边看日出,今晚要守岁,他们明天一定会晚起的,我们早早溜出去,谁也不会发现!”
林夏越想越觉得可行,很兴奋的说:
“你说好不好?”
“好是好,但是你确定你能起得来?”
“那当然了,不要小瞧我!明天我们不见不散!”【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