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他想封侯拜相
宣室殿那扇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林砚跟在老师蒋淮身后半步,沿着长长的宫道向外走。
午后的阳光穿过高耸的宫墙,在平整的青石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空气里都是师徒二人踩着宫砖的脚步声。
只是刚迈出殿门没几步,蒋淮的脚步就慢了下来,侧过头,目光落在林砚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见弟子被自己看的莫名其妙,老爷子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嘴角便扬起一抹促狭的笑来。
“林砚啊,宣室殿里的事儿算是暂时了了,你和绒丫头近来如何了?”
林砚一愣,脚步一顿,原本直视宫门的目光闪了闪,耳尖唰地窜起一小片可疑的红晕,面上竟浮上一丝心虚来。
近来如何?
近来一起用午膳,这个倒还好。
可除了用午膳,就只一起在诏狱里组织生产…这画风歪到姥姥家去了啊!
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该和女孩子一起做的事情……
于是林砚下意识在记忆里翻来找去,企图扒拉些能讲出来的东西。结果就是眼神放空,堂而皇之地在老师面前开始神游。
一放就放了老半天,直到两人都快走出宫门了,老人看着还在神游的弟子,心里难得有些无语。
这孩子……
说他笨吧,面对朝堂百僚那叫一个游刃有余,说他聪明吧,怎么对待自己的感情问题就这么迷糊!
想到这里,蒋淮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摇着头抬起手,然后就毫不客气地给了他脑门子一下。
林砚被打的一懵,下意识捂住额头,一向锋锐的眸子里难得露出一丝委屈,活像小时候被弹了脑门一样懵懂。
“问你话呢!”
“老师,大业未成,何以家为…”
这话蒋淮可不爱听了!
老丞相立刻不赞同地咂了下嘴,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他,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
“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副死脑筋?大业要成,家也要成!那丫头是颗明珠,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看得见?盯着的人可……”
“老师!”
可林砚却一改往日对老人的恭敬,张口就打断了蒋淮的话,声音急吼吼的,除了羞恼,竟还带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他飞快地瞥了蒋淮一眼,随即又垂下眼帘,抿了抿唇,声音压得几乎像一声叹息。
“不封侯拜相,如何配得上她?”
老丞相:“?”
好家伙,还是个恋爱脑!
蒋淮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这个关门弟子一样,眼睛微微睁大,愕然地盯着林砚看了足足有两息。
林砚也不甘示弱地由着他看,涨红的脸上烧得滚烫,一路红到了脖子根。
人却梗着红彤彤的脖子,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硬是迎上了老师审视的目光。
直到半晌后,一只麻雀扑棱棱飞过墙头,翅膀掠过宫墙外伸来的槐花枝,这才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蒋淮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忽然意识到林砚就像这只展翅欲飞的小鸟一样,终究是长成了能担风沐雨的丈夫了。
也罢…他心里有主意就好!
话说到此处,便故意抬手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说八道。
“懂了!嫌老师这位置挡着你了?明白了,老夫这就回去写告老的折子,马上给你腾地方,明日就让你拜相,如何?”
林砚本来还赌着气,结果老爷子这么一插科打诨,脸腾地一下全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然后就见他慌的手都不知道如何放了,素来沉静的眼眸里难得地闪过一丝窘迫和无奈。
“老师,学生并非此意…”
长大归长大,可还是一样不禁逗……
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窘态,蒋淮这才收了玩笑的心思,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
抬手轻轻掸了掸林砚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当老师的声音也放轻了下来,目光变得格外慈和。
“林砚,自你父亲去世后,我便当你是我的半子,盼你成家立业,更盼你鹏程万里。”
可下一秒,老丞相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眸光中的温度便被属于三朝元老的威严取而代之——
“但例是不会为你而破的,我朝非军功不得侯,你可做好了外出带兵的准备了?”
林砚其实很想做好。
这准备其实也不难做,哪个男儿没有一个提兵出塞,马踏贺兰山缺的豪情壮志?
可是一想上战场就意味着与苏绒可能的永别,任林砚这种杀伐决断的性子,心里也会忍不住生出恐慌来。
宫门外,年轻人恭敬地扶着老师上了相府的马车,目送那辆朴素的青帷车辇辘辘远去,消失在宫墙的转角。
林砚这才转身,从侍从手中接过自己那匹黑马的缰绳,却没有立刻上马。
只是牵着它沿着长长的御街,慢慢向廷尉衙门的方向踱去,青石板路上,一时只有单调的马蹄声和他自己的脚步声。
他想起苏绒那双粲如晨星的眼睛,想起她踮着脚戳他额头笑他工作狂的模样,想起她曾在公房里看着他处理事情时给他的评语。
“林大人,好生厉害!这才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气魄呢!”
侠气,侠气?
所以林砚,不过是一个可能永别的念头,就让你方寸大乱,心生怯意,在这里畏首畏尾,踌躇不前?
这般胆怯,如何还配得上她口中那“侠之大者”的话?
正自嘲间,一点冰凉倏地落在他的后颈,激得他微微一颤。
林砚下意识地抬手拂去那点湿凉,指尖触到一丝微弱的寒意,旋即若有所觉地望向雾蒙蒙的天空。
下雪了。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疏疏落落,像顽童随手洒下的盐粒,轻轻巧巧地落在朱红的宫墙上,点在青石板路的缝隙里,也沾上他绛色官袍的肩头,洇开一点深色的圆痕。
可没走几步,那雪沫子便渐渐丰盈起来,舒展成一片片轻盈的雪花,打着旋儿,悠悠荡荡地飘落。
不过片刻功夫,整条御街和巍峨的宫阙,连同他牵着的黑马鬃毛上,都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
宸京的初雪,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来了,来的偷偷摸摸,走的却磨磨唧唧。
不过几日功夫,猫馆后院的树就被一层又一层不断加厚的白压弯,沉甸甸地往下垮,雪也没有半分要停的意思。
苏绒看着纷纷扬扬的雪幕,烦躁地一把合上了支摘窗的扇子。
炉火烧得旺,暖融融的空气里飘着茶香和刚出炉点心的甜香,驱散了门缝窗隙里钻进来的寒意。
馆子里比平日热闹不少,二楼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有穿着体面的妇人小姐,也有附近巷子里的普通姑娘,不分差别地坐在一起。
捧着热茶低声交谈,间或逗弄一下脚边蹭暖的猫儿,猫儿们也懒洋洋地蜷着,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这本该是生意兴隆的景象。
可苏绒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她看着窗外那几乎连成一片白幕的雪,看着街上行人缩着脖子疾走的身影,再看看馆内这些有闲情逸致来避寒喝茶的客人,心里沉甸甸的。
“唉……”
少女叹了口气。
这场雪下得突然,又这样猛,十几天过来势头非但没减,反而变本加厉。
天寒地冻,街面上摆摊的小贩几乎绝迹,寻常百姓都缩在家里,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来猫馆的人是多,可有闲钱和闲心在这种天气里专门出来喝茶逗猫的,又能有多少呢?
譬如那边的桌子坐着两位常来的绣坊娘子,只点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两人分着喝,点心是一块也没要。
苏绒认得她们,知道她们手巧,但家境并不宽裕。这壶茶,恐怕是她们咬牙才舍得的花销,只为在这冻死人的天气里,寻一处能暖透手脚的地方。
更多的人呢?
苏绒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墙壁和漫天风雪,看到了那些蜷缩在四面漏风的陋室里的身影,看到了那些为了生计不得不在风雪中奔波的苦力、小贩、更夫……
他们或许连买一捧劣质炭火的钱都没有,更别提踏入这飘着茶香点心的猫馆了。
“掌柜的,添点热水。”
“哎,来了!”
苏绒压下心头的忧虑,换上得体的笑容,提起铜壶走过去。
热水注入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客人的脸,少女一边添水,一边听着客人们低声的议论。
“这雪怕是要成灾了。”
“可不是,听说京郊有些地方,茅草屋顶都压塌了…”
“柴炭又涨价了,这日子…”
这日子,这日子能怎么办呢?
还真是没有太好的办法,事实上面对这种天灾,现代的政府倒还是能通过人工干预尝试影响天气,至少能做个天气预报。
古代的朝廷在这方面就相当受限于人力,只能说效率感人,杯水车薪罢了!
想起来前日去诏狱,男囚们告诉她那些重刑犯已经一人发了一把锄头铁锹,然后就被拉去京郊清理官道了。
少女的心重重地落了下去,每一句话都像一片雪花落在苏绒心上,冰凉冰凉,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眼下,也只能在心里默默求老天开眼,让这没完没了的雪赶紧停一停,可千万别真闹出人命来!
第102章 天灾不讲武德
但苏绒的主角光环显然不强,做不到事事如意。
雪还在下,下得没完没了,不仅把整个宸京城捂得像厚棉被一样严严实实,还压得人心里头沉甸甸的。
连带着头顶那片灰蒙蒙的天,都像是要塌下来。
少女紧了紧身上那件不太抗风的斗篷,抱着怀里捂得严严实实的食盒,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廷尉门前冻得硬邦邦的积雪。
脚下的雪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冷风卷着雪沫子直往她领口里钻,冻得她鼻尖通红,像只被风雪揉搓过的可怜小狸奴。
她熟门熟路地进了门,绕到林砚公房所在的院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刮过光秃秃树枝的呜呜声,门关着,窗纸上映出里面暖黄的灯光,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伏在案前。
苏绒搓了搓冻僵的手,先对着掌心哈出一口白气,感觉手指头总算是活过来了一点,脸上便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
抬手刚要敲门,耳朵先贴上门板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嗯,没别人,正好。
然后就轻轻推开门,一股暖烘烘的炭火气裹着松木的清香扑面而来,驱散了身上的寒意,舒服得她轻轻喟叹一声。
“开饭啦!”
苏绒的声音带着点轻快,抱着食盒走进去,顺手把门掩上,挡住外面的风雪。
林砚正低头看着一卷竹简,闻
声抬起头。
看到是她,那双平时能冻死人的眸子软了软,但眉心还是习惯性地蹙起一座小山。
男人放下竹简,这才把目光放到苏绒怀里那个正丝丝冒着热气的食盒上。
“这么大的雪,怎么还过来?”
“雪再大也得吃饭呀!”
苏绒一边把食盒放在屋子中间的小几上,一边跟食盒盖子上的棉布系带做斗争,一边理所当然地开口。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猫主子到了点都知道敲食盆,可跟前这个工作狂却连饭都不好好吃。
“再说了,诏狱那边新一批的猫窝刚做好,顺路给你送点消息。喏,今天有热汤,还有你上次说还行的那个肉饼,我特意多烙了两个……”
林砚嘴角噙着一丝笑,听着少女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在安静的室内跳跃着,一时间觉得满足极了。
等她把盖子掀开,浓郁的肉香和面饼的焦香立刻霸道地飘散出来,瞬间席卷了整个公房,勾得人肚子咕咕叫。
苏绒满意地吸了吸鼻子,正要把汤碗端出来——
“哐当!”
公房那扇厚实的木门却在这时被猛地一推,一股裹着雪粒的寒风呼地灌进来,吹得案上的纸张哗啦作响,连炭盆里的火苗都吓得一哆嗦,矮了一截。
一个衙役几乎是滚进来的,浑身是雪,眉毛胡子上都结着白霜,棉袄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冻得脸色发青,嘴唇哆嗦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大人,急报!京郊长陵市集…塌了!塌了一大片!”
苏绒端着汤碗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汤汁在食盒中晃了晃,差一点就泼出来。
她下意识地抓紧碗沿,指尖被烫得微微发麻也顾不上,猛地扭头看向门口那个狼狈的衙役。
长陵出事了?!
少女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连日来看着窗外大雪时那种沉甸甸的忧虑,瞬间变成了冰冷的现实,哐当一下砸在心上。
但林砚的反应更快。
男人眉头一皱,先是腾地一下从案后站起来,椅子腿在青砖地上刺啦一声,两步就跨到衙役面前。
一时间气场全开,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迫人的压力,活阎王上线,那股冻死人的气势又回来了。
“说清楚,伤亡如何!”
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眼都被咬得极重,字字句句砸在寂静的房间里。
衙役被林砚的气势冻得一哆嗦,但情况紧急,他顾不得许多,语速飞快地送上信息。
“长陵市集被雪压塌了好多棚子,连带着旁边几十户人家的泥坯房也塌了近百座,通往市集那条路被堵死了,根本过不去!里面…里面埋着不少人!大人,情况太危急了!”
埋着人。
这三个字刺进苏绒的耳朵里,少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手里的汤碗忽然就拿不住了,哐当一声砸在小桌上,汤汁四溅。
长陵,长陵!
或许对寻常人来说只是一个京郊的小县,但对苏绒来说,那可是她睁开眼,在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认识的第一个地名。
是市集口卖热汤饼的王大娘,第一个把粗面饼子塞进她手里。
是修鞋的老张头看她光着脚,把自己垫屁股的破草垫子抽出来给她裹脚。
是那些虽然日子也紧巴,却你一口汤、我半块馍,硬是让她这个来历不明的傻姑娘没饿死在荒郊野岭的街坊……
那不是家乡,又是什么?
可现在却被这没完没了的大雪压塌了!
那些给她温暖的人,那些她熟悉的面孔就这样被埋在了下面?
王大娘那总是笑呵呵的脸,老张头佝偻着背修鞋的样子,隔壁卖菜李老汉的大嗓门……
一张张面孔在她混乱的脑海里闪过,转瞬就被冰冷的雪块和断裂的梁木覆盖。
说好要带长陵市的大家奔小康的!
说好了要改写那片土地上每个人的命数,让每一张脸都笑的开开心心呢!
宋明和吴娘子他们都被她成功的带进城了,怎么就不能再多给她些时间呢……
少女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天灾,这个苏绒之前从来没有预料到的角色,就这样猛然出来给了她致命一击。
单薄的身体就这样不受控制地抖起来,眼中也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揪住了林砚近在咫尺的衣袖,仿佛溺水的人本能地想要抓住点什么。
林砚当然也不会错过苏绒煞白的小脸,和她眼中强忍的泪光,以及那只抖得不成样子的手。
少女的指尖冰凉,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无助,仿佛攥住的不是衣袖,而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当然什么都知道!
他也当然格外心疼,但是…
时间紧迫,刻不容缓。
林砚的手轻轻覆在苏绒的手上,先耐心地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旋即毫不犹豫地十指相扣。
男人温热的掌心瞬间包裹住少女冰凉的指尖,不带有一分旖旎,更没有半分迟疑,语气耐心的像在哄一个迷路的孩子。
“阿绒,我得进宫面圣,阿绒…”
一声声耐心的轻唤唤回了苏绒的神智,她下意识抬头对上男人的眸子。
那目光沉定,清晰地映出她仓皇的脸,话音未落,两个人心有灵犀地同时点点头,林砚便转身走向门外的风雪。
门在身后合拢,苏绒怔怔地站了一瞬,胸口那股窒息的恐慌被强行压了下去。
她转头看向窗外——
雪还在下,天地间一片灰白,风卷着雪沫扑打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但没有时间犹豫了。
少女伸手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厚斗篷,拉起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余下紧抿的唇和一双异常清亮的眸子。
她转身推开那扇刚被合上的门,抬脚就往外走,身影很快没入风雪之中,方向却和林砚截然相反——
猫馆。
街上依旧是行人寥寥,只有风卷着半空中的雪花在空荡荡的巷弄之间打着旋儿。
雪片密集得几乎织成了一张灰白的大网,视线所及,屋檐、树梢、地面,一切都被了无生气的白色覆盖着。
苏绒一边走,目光一边在风雪弥漫的街巷间掠过,眼中辨认着方向,脚下却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在深及脚踝的积雪中跌跌撞撞地小跑起来。
非是她不信官府。
可是官府的救援需要时间集结,需要探明情况,需要打通道路…里面的人根本就等不起。
苏绒穿越前受过地震的自救教育,类似的灾难,黄金救援时间就是48小时。
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是生与死的界限!
但她苏绒能做什么呢?
首先,她能出人。
除了她自己以外,宋明还有那些被她带进城的长陵乡亲,不止对家乡熟悉,也一个个都有一把力气。
宋明哥好歹是个男力,吴娘子她们手脚麻利又细心,都是顶好的帮手,猫馆里那几个半大小子,平时也是一把好手。
其次,她也能出东西。
猫馆囤积了不少米面炭火,足够支撑一支小队几天的口粮和取暖。
还有之前为了给猫新制的不少猫条,虽然给人吃有点怪怪的,但那可是肉啊!
高蛋白高热量,拿点热水一煮就是肉汤,关键时刻能顶饿的!
厚实布料和棉花明珠坊里也有,拆了被褥就能当担架,做保暖防止失温。
这些东西现在于她而言只是赚钱的原材料,但对于灾区而言,现在就是救命的东西!
少女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顶着刺骨的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猫馆的方向撒丫子跑得更快了。
头上的兜帽被风掀开,油光水滑的乌发瞬间泼洒开来,簌簌落下的雪花便悄无声息地缀满了发间。
“林砚,你得快点带人来…但在那之前,长陵的乡亲,我苏绒能救一个是一个!”
第103章 廷尉跪了猫馆动了长陵有救了
又是熟悉的宣室殿,又是熟悉的人。
哦不,这次人多了几个,毕竟这场席卷京郊的
雪灾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小事。
殿内炭火烧得旺,驱散了门缝里钻进来的寒气,却也烘得空气有些闷。
林砚垂手站在下首,肩头落雪未化,他眉头拧得死紧,盯着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上面映着殿内摇曳的烛光和窗外灰蒙蒙的天光。
皇帝坐在上首,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沉。
不高兴那肯定是不高兴,甚至可以说是全场最不开心的一个。
那是朕的宸京!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美梦还没做完呢,一场雪灾咣的一下就把他的太平景象给砸了个稀碎!
这样一想,连日来的好心情就是荡然无存,皇帝放下手中的奏报,叹了口气。
该面对的还得面对!
“长陵县急报,昨日夜里长陵雪崩,长陵市集棚户尽毁,连带周边民舍坍塌逾百二十户。官道壅塞,人马难行。”
“据报,有百十人埋于雪下屋中,生死未卜。长陵令已尽发县仓存粮、柴炭,然杯水车薪,请求朝廷速发粮秣、人手、药材驰援,并遣军卒疏通道路,搜救生民!”
“诸位大臣都来议一下,拿出个章程来!”
很显然,长陵是必须要救的!
京畿一带自是政治核心,颜面攸关,更关乎万千生民性命,若处置不当,可不是一个人心浮动就能概括的了的。
于是内史先出列发言,但张口就是一盆冷水。
“陛下,目前京畿各仓虽有储备粮食百万余石,但不是寻常的仓粮啊!”
“里面大半是军粮和祭粮,而且仓里陈粮新粮混着,清点、转运、分发,就怕这边还没弄利索,反倒把救灾的大事给耽误了!”
林砚听得眼睫垂得更低了些,盯着金砖倒影里那点幽微的烛火,呼吸凝了一凝,旋即眉头一松。
不得不承认,内史这次说的是有根据的,至少终于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了。
他又抬眼看了看皇帝的神情,见皇帝目光落在御案奏报上,指节叩着桌面,却没有第一时间说话,就心知这是听进去了。
也正常。
肉食者鄙,对于统治者而言,军队的稳定自然高于一切,哪怕是祭祀之事,在皇帝心里也远重于雪下那几十条性命。
但他不愿意。
众臣还在议论纷纷,只把皇帝扰得头疼,可此时偏有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过熙熙攘攘的议论声响起。
“陛下,臣有话说!”
年轻的廷尉大人排众而出,肩头未化的雪屑簌簌落下,一开口便霎时让殿内所有人都住了嘴,变得鸦雀无声。
皇帝一看是林砚这头倔驴,只觉得脑袋更疼了,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语气里压着三分烦躁七分无奈。
“廷尉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陛下,人命关天,刻不容缓!臣请即刻调遣京军,携其本部军粮,火速开赴长陵!”
话音落下,林砚深吸一口气,袍袖一拂,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朝着御座方向,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地跪了下去!
能混到朝堂上的人,哪个不是人精?
林砚这么一跪,谁敢还坐着?
众臣一见这阵仗,连忙也立刻全部跟在他身后,匍匐在地。
于是一时间只听到年轻人清朗的声音,回荡在朝堂上——
“军卒训练有素,可于雪中强行开路,搜救生民,军粮随军而行,立时可解燃眉之急,此乃两全之策,万望陛下圣裁!”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第一次对眼前这个总跟自己对着干的汉子有了些不同的观感。
虽然眼里对他这个皇帝似乎没有多少敬畏,但竟意外的是个亲民官啊?
他倒要看看,这林廷尉是真君子,还是只会在朝堂上慷他人之慨!
一边这样想着,皇帝便有些挑衅地望向下面的那个跪得笔直的身影。
声音不高,但经过了宣室殿的放大,清晰地压过了殿中所有的声响。
“廷尉既有此两全之策,可敢亲率京军,押运押运粮秣,即刻奔赴长陵?”
这不是正中下怀!
而与此同时,猫馆。
消息是必然要告知宋明王嫂吴娘子他们的,但话音刚一落,王嫂就两眼一翻,直挺挺向后一倒,被身侧人七手八脚扶住才没摔在地上。
苏绒也没想到会闹出这么一遭来,连忙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就去掐王嫂的人中,嘴里一迭声地让小未央去烧点热水来。
被热帕子敷过额头,王嫂的眼皮终于抖了抖,喉咙里咕噜一声,悠悠转醒过来。
紧接着,眼泪就唰的一下淌了满脸。
“绒丫头,我家妮儿和伢子…”
苏绒赶忙拿着热帕子给她抹眼泪,又轻声安抚了好一会儿,直到王嫂沉沉睡去,这才倚在床边轻轻叹了口气。
她自然知道王嫂这样失态的原因。
跟宋明不一样,王嫂可是一个人在猫馆开胭脂铺子,她丈夫和两个孩子可都还在长陵住着。
如今长陵遭了雪灾,亲人生死未卜,怎么可能处之泰然!
苏绒暗暗叹了口气,目光沉静地扫过面前的长陵众人。
宋明停下收拾笼屉的手,吴娘子攥紧了手中的抹布,其他伙计也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一个个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她。
一个个都在等着小苏掌柜开口!
“长陵遭灾,那么多街坊等不起。”
“还好猫馆里有现成的粮食和棉布,我们都收拾出来,找辆大车,咱们自己先想办法去长陵!”
少女眉目坚决,一双眼睛迎着窗外的雪色,身上虽是荆裙素钗,但偏偏予人一种迎风抽枝的韧劲。
小咪不知何时蹭了她脚边,油光水滑的尾巴扫过她的脚踝,就像神女座下的神兽。
于是所有人都迅速行动起来,猫馆里瞬间充满了紧张却有序的忙碌声响。
“宋明哥,你带两个伙计去把存着的糯米都搬出来!”
“明珠,把咱们新收上来的厚棉布都找出来!还有库房里存着的旧棉被褥,能保暖的都抱出来,把针线笸箩也拿来!”
女人们立刻行动起来,脚步匆匆地奔向存放布料的厢房。
苏绒自己则快步走到柜台后,打开钱匣子,将里面所有的铜钱和碎银子倒进一个粗布钱袋里,紧紧系在腰间。
又转身从墙上取下那件半旧的厚棉斗篷放在手边,抄起一把大铁锹。
门缝里钻进来的寒气带着雪沫,扑在忙碌的人们脸上。麻袋很快就被拖出了门,棉布被一匹匹卷紧,旧棉被也被叠放整齐。
猫尾巴们在忙碌的人腿间灵巧地摇来摆去,小未央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从灶房出来,里面是药材和盐糖姜块。
王嫂不知何时也挣扎着坐了起来。
她走到自己小小的胭脂铺子间,翻出一个包袱皮,开始把几件厚冬衣、一小包铜钱,还有一对绣着平安符的小荷包仔细包好。
那是她之前央明珠给家里的娃儿绣的。
人手当然也不止猫馆中人。
正忙着,苏绒就见李木匠抖着一身雪花推门而入。
她刚准备说今日猫馆无暇营业,李木匠就带着一身寒气,目光扫过屋内堆积的粮食布匹和忙碌的众人,直接开口问道。
“苏小娘,听说长陵出事了?我那辆拉木料的板车,你们可用的上?”
“李大哥,太用得上了!正愁没大车呢!”
苏绒向来在接受帮助这事儿上厚脸皮,千恩万谢地把李木匠送走了,车留下了,东西就开始往板车上装。
宋明等人也纷纷跳了上去,待众人都坐好,就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李木匠这辆平日拉木料的板车虽然结实,但毕竟不是载人的大车。
宋明、小胖儿、吴娘子、明珠、小阿禾、小未央……
再加上王嫂和堆得冒尖的粮袋、布匹、被褥、药材包袱,板车被压得吱呀作响,轮子深深陷进门口刚积起的雪里,车轮直接就罢工了。
“太重了!”宋明跳下车,看着几乎要被压垮的车辕,眉头拧成了疙瘩:“这车拉不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东西,雪又厚,根本走不
动!”
众人面面相觑,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浇了一盆冷水。
雪深难行,就这样强行出发的话,只怕半路就要散架!
苏绒的目光迅速扫过众人和堆积的物资,又落在板车上,心念电转。
“宋明哥,你带着小胖儿、吴娘子和未央先去。”
“你们四个加上这些要紧的东西,车应该能拉动。到了长陵,立刻找地方支锅熬粥、分发御寒衣物,救人要紧!”
“那你呢?还有明珠和王嫂她们?”
宋明急道。
“剩下的人留下帮我。”
苏绒果断道,目光转向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的王嫂。
“王嫂这样子也经不起路上颠簸,必须留下静养。而且猫馆不能空着。”
“这里是大家伙儿在京城的一个落脚点,消息也灵通。后续若有其他长陵乡亲逃出来,或者朝廷的救援到了需要人手接应,总得有个地方能收留、能周转。”
“明珠管着布匹针线,正好继续赶制些御寒的衣物鞋袜,等路好走了再送过去。我留下照看王嫂,守着铺子,也能随时打探消息,想办法再筹措些东西。”
宋明想了想觉得有理,可就在众人准备再次推动板车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却在大门口响起。
“算我一个。”
是张不容不知何时斜倚在门框上。
张大才子依旧穿着那身青布长衫,肩上落了一层薄雪,手里还捏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折扇,被他无意识地敲着掌心。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眼睛,此刻却沉静地落在苏绒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认真。
馆内忙乱,竟无人注意到他何时到的。
“张先生?您不必……”
“我说,我去。”
张不容打断苏绒的话,这位前孝廉站直了身体,目光扫过车上堆积的物资和准备推车的宋明等人,最后又落回少女脸上。
“那次你去救明珠,是我留守猫馆。”
“开张那日你晕过去,我在国子监,也不在现场。”
他顿了顿,话里分明带着一丝懊悔,快得让人抓不住,却让熟悉他的苏绒心头微微一跳。
然后她就看着这个一向让人看不透的人向前走了两步,停在自己面前,目光直直地看进她眼底,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这次,我要在。”
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戏谑,只剩下一种执拗劲儿,惹得苏绒一时忘了言语,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张不容早知她会如此,眼底那点沉郁便飞快地散去,又浮起一丝人人都熟悉的笑。
他不再多言,利落地转身,几步走到板车旁,伸手搭在车辕上。
“宋兄弟,搭把手,推这边。”
“好嘞!张先生,您扶稳了!”
在两个成年男子的努力下,板车终于吱吱呀呀地动了起来,在厚厚的积雪中艰难地碾出两道深痕,缓缓驶离猫馆门口。
苏绒目送着他们消失在风雪中,直到再也看不见。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子刮在脸上,生疼。
她紧了紧身上那件披得马马虎虎的斗篷,转身回到馆内,轻轻掩上门,将肆虐的风雪暂时隔绝在外。
雪姑轻盈地跳上柜台,毛茸茸的大尾巴圈住了少女的手腕。
第一步走出去了。
接下来可还有千头万绪,等着她来理清呢!
第104章 他让她闲事莫管
该走的人走了,留下的人忙到脚打后脑勺。
小猫也忙死了——忙着捣乱,顺带刷存在感。
灰蓝色的棉线团咻擦过明珠的鼻尖,然后被小咪一个漂亮的凌空甩头,直接砸在苏绒刚叠齐的棉布山上。
然后得意洋洋地滚下来,被啪地一下按在猫爪底下,再被随爪一拨,最后卡在了柜台腿和墙角的缝隙里,只留下一截线头在外面得瑟地翘着小尾巴。
小咪蹲坐在终点旁边,尾巴尖儿也愉悦地打着小卷儿,很满意的看到干妈的目光终于望向了自己。
“小祖宗,那是线卷子,不是耗子!”
哪怕好脾气如明珠,此刻也是焦头烂额地扶额看着那截得意摇晃的猫尾巴,哭笑不得地对着肇事猫叹气。
“明珠你别理它,猫儿就这样,你越理它越来劲。”
苏绒却眼皮都没抬,刚把最后一根针别在线板上,嘴里教着明珠驯猫之道,指尖就传来一阵熟悉的刺痛。
得,又扎着了。
她龇牙咧嘴地把手指头含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起来,细听却是——
“这针怎么跟林砚一样,专挑人放松的时候下手。”
明珠看着苏绒含手指的窘样,无奈地摇摇头,顺手从针线笸箩里摸出个亮闪闪的铜顶针递过去。
“喏,给你这个,明明怕扎,还总逞强不用。”
苏绒接过顶针套上,揉了揉发酸的后颈,刚想说话,就听门被一下推开,一股裹着雪沫的寒气猛地灌了进来。
“苏小娘!苏小娘在吗?”
一个穿着厚实棉袄,戴着皮帽子的中年汉子探进头来,帽檐和肩头都落满了雪,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打扮的伙计,正吭哧吭哧地抬着一个沉甸甸的大麻袋。
苏绒认得他,这是东市陈夫人家布庄的王掌柜,于是连忙起身迎上去,还顺手把挡路的半匹布挪开。
“在呢在呢!王掌柜?快请进!这大雪天儿的怎么来了?”
王掌柜跺了跺脚上的雪,哈着白气走进来,指着那麻袋。
“这儿是我们夫人让我送来的,是铺子里压箱底的一批粗棉布,颜色是旧了点,但绝对挡风保暖!还有这个……”
他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不由分说地塞到苏绒手里。
“这是我自己的,一点碎银子,不多,看看哪用得上。”
苏绒只觉得手里沉甸甸的,心里也沉甸甸的发暖。
一时间只觉得这大晋朝的民风可真淳朴,这儿的人也真好,出了事都能来帮忙,一个个跟田螺姑娘一样。
她穿越就是来感受这样的爱与正义的,没有男女对立,没有源源不断的负能量,大家都在努力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王掌柜,这…太谢谢您了!布匹正是最缺的!明珠,咱俩先把布搬到里间干燥地方,别让雪气打湿了!”
明珠应了一声,赶紧过来帮忙。
王掌柜连忙手一挥,他带来的伙计
就直接手脚麻利地把麻袋搬到墙角干燥处放好。
“不用不用,让他们搬就行。你们忙你们的,我们卸下东西就走,不耽误事儿。”
这边刚安顿好,门口又有动静。
这回进来的是明珠的亲娘周大娘,挎着个大篮子,上面盖着厚厚的棉布。
“绒丫头!我翻箱倒柜找出来几床旧棉被褥,拆洗得干干净净的,还有这些旧棉袄……”
她一边说一边掀开盖布,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被褥,苏绒赶紧接过大篮子,豁,这分量可真是不轻,全是实打实的心意。
每个当过妈妈的人,都是大力士啊!
“周姐姐,你把这些都拿出来了,小明月身子弱,可别冻着她啊。”
“阿绒你放心吧,明月现在身子骨好多啦,林廷尉帮忙找了好大夫,她现在啊,天天抱着翁主的话本子看的入迷,小脸红扑扑的,哪还知道什么叫冷啊!”
但还不等周大娘开口,明珠已经笑着接话了。
少女梨涡浅现,眼睛弯成了月牙,亮晶晶的眸子里盛满了对妹妹的疼爱与对林砚的感激。
说到看话本时更是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无奈又宠溺地摇了摇头。
苏绒闻言也忍不住笑。
“那这可是太好了!雪地里,旧棉袄旧被子比新的还实在呢!”
“嗐,跟我说这些干啥。”
周大娘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先嘱咐明珠忙完了回家吃饭,然后环顾了一下几乎无处下脚的猫馆,笑着摇摇头。
“你们这儿都快成救灾衙门的分号了,行,东西送到了,我走了,炉子上还炖着汤呢!”
于是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苏绒和明珠对视一眼,看着墙角又添了一堆战利品,再看看满屋子的布料,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随即又都笑了出来。
小咪也感觉到了这满屋子的暖意,也不捣乱了,反而凑到两个姑娘脚边,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裙角,喉咙里发出绵软的呼噜声。
苏绒弯腰揉了揉小脑袋,心里隐隐的不安瞬间被这毛茸茸的熨贴抚平了不少。
这日子,真是痛并快乐着。
“行啦,接着干活儿!”
少女拍拍手给自己打气,刚弯腰想去整理周大娘带来的棉被,门口的风铃又是一阵急促的叮当乱响。
紧接着又被推开,裹挟进一股寒气。
来人正是张不易。
他外面随意披着半旧的玄色斗篷,帽檐和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束发带歪歪扭扭的,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上,眼里没了平日里的八卦之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少见的严肃。
然后苏绒就看着他熟门熟路地反手带上门,一边拍打着斗篷上的雪,一边目光迅速扫过屋内堆积如山的物资,最后落在自己身上。
“小苏娘子,明珠娘子!”
搞得这么严肃,惹得苏绒自己都心头莫名一跳,那股不安去而复返,于是连忙放下手里的棉被,迎了上去。
“不易?你怎么来了?看你这一头汗,出什么事了?”
他空着手,脸上那副恍若有大事发生的表情,让苏绒心里的不安瞬间拉满了。
张不易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呼吸,露出几分属于小张录事的干练,直奔主题——
“林大人请了旨,正在京军大营点兵,即刻开拔,星夜兼程去长陵!”
明珠手里的针线笸箩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几根针滚落出来,她惊得捂住了嘴,脸色煞白。
而苏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长陵?他…他要亲自去长陵。
少女说不好自己此时是什么心情。
先是觉得如果是林砚亲自去的话,大概长陵的百姓们就有救了。
——毕竟,那可是林砚啊,是能让这京城魑魅魍魉都退避三舍的廷尉大人!
但一边安心,一边又忍不住安心不下。
别说古代了,就哪怕是现代社会,一片灾区的混乱程度都远超普通人的想象,在军队入驻之前,作奸犯科乃至阴谋造反怕是遍地都是吧?
苏绒只见过林砚用雷霆手段执掌刑狱,他可曾沾过血?可曾带过兵?
那身獬豸袍能震慑贪官污吏,却未必挡得住乱局的明枪暗箭,说到底…也只是血肉之躯啊。
她心里一时间越想越乱,然后就听张不易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大人临行前千叮万嘱,让我务必一字不差转告您:千万好好在宸京呆着,照看好猫馆就行,闲事莫管,长陵凶险,京中情势也瞬息万变…他此去,未必能顾得周全…”
后面的话好像还有些,但苏绒站在原地,一时间却也听不清了。
她看着张不易那张只剩下凝重和担忧的脸,耳边仿佛能听到京军大营那催命的点兵声。
少女垂下眸子,只看到灰蓝色的线团不知何时又被小咪从缝隙里扒拉了出来,正被它用爪子漫无目的地拨弄着,在冰冷的地面上骨碌碌地滚动。
“所以说,小苏娘子你千万别胡思乱想瞎担心,大人他肯定能安排好一切,您就安心等着他回来…”
“那他林砚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
苏绒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哑,毫不客气的话中却偏偏透着一丝哽咽。
张不易:……?!!
王八蛋?还彻头彻尾的?
他活了二十多年,在廷尉衙门也当差好几年了,见过罪犯骂林砚,见过被查获的贪官污吏连着林砚和蒋丞相一起骂……
可真没见过林大人被自己护着的人这样指着鼻子骂的。
于是一时间大脑CPU都快干烧了,也没明白这罪名是怎么按上的。
小张录事还兀自发着懵,然后就见面前的少女也不拾掇东西了,径直上了楼,然后就穿戴整齐地又走了下来。
是斗篷也披好了,袖筒也扎紧了,蹬着鹿皮靴,系带勒得死紧,整个人裹挟着一股风就往门口外去。
张不易又看了看淡定得仿佛无事发生的明珠姑娘,第一次感觉自己好像是真的傻。
只有他不明白这是要干嘛去吗?
刚说了京中混乱啊……
可少女走过他身边,顺手就一把揪住了小张录事的前襟,力道大得差点把他拽个趔趄。
“带路。”
“啊?去哪?”
“京军大营,带我去找这个王八蛋。”
第105章 他说别来
车轱辘嘎吱嘎吱响,听着快散架了。
马车在覆雪的路面上疾驰,车厢摇晃得厉害,张不易死死攥着膝头的布料,指节发白,只感觉胃里翻江倒海。
他偷眼去看对面的苏绒。
少女裹紧了斗篷,兜帽拉得很低,像是要将整个人都藏进这方寸的庇护所里,只露出一点冻得发白的下巴尖。
背挺得直直的,紧贴着冰冷的车厢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晃动的车帘缝隙,好像要把那厚布盯穿,看到风雪尽头的大营去。
车夫是张不易临时在街边抓的壮丁,此刻也绷紧了脸,鞭子甩得又急又密,驱赶着马匹在越来越大的风雪里冲刺。
“小苏娘子…慢、慢些也…来得及……”
他气若游丝地劝,声音被颠簸得七零八落,可苏绒没应声,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无声地攥成了发白的拳头。
张不易见状喉头一哽,也只得把剩下的话全咽了回去,一时间觉得车厢里的空气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冻人。
直到马车终于冲到了京军大营的辕门外。
望见校场上的一匹匹战马,拉车的马匹喷着粗重的白气,不安地踏着蹄子。
车帘被一只冻得微红的手猛地掀开,苏绒像只灵巧的雀儿,一下子就跳下了车,落地时只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微微晃了一下便站稳了。
风雪立刻卷着雪粒子扑了她一身,但少女没去拍雪,只是抬手将兜帽又往下压了压,遮住了眉眼,只露出紧抿的唇线。
辕门内,此刻黑压压一片。
京军已经整整齐齐列好了队,如同沉默的钢铁丛林,长矛尖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闪着冷光。
战马喷着团团白气,蹄子不安地刨着其下的冻土,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就在这片校场的最前面,一匹格外高大的黑色骏马上,端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砚。
他披着厚重的玄色大氅,肩甲上已积了一层薄雪。甲胄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男人微微垂着头,似乎在听身旁副将最后的禀报,手指熟练地控着缰绳,身子在风雪中挺得笔直,像一杆插进冻土里的标枪,一动不动。
苏绒的心,在看到他的时候猛地揪了一下,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可紧接着一股更难受的滋味就顶到了嗓子眼。
她深吸一口冰冰凉凉的空气,不再管身后正扶着车辕干呕的张不易,径直迈开步子,不管不顾地就朝那个人走了过去。
雪地湿滑,靴子踩进雪里咯吱咯吱响着。
她走得并不快,风雪卷起少女的斗篷下摆,苏绒却像感觉不到寒冷,眸子里映着漫天风雪,却只牢牢锁着那个马背上的人。
马蹄声、铠甲摩擦声、低沉的传令声…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成了背景。
直到苏绒走到离校场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林砚才似有所觉地缓缓抬起了头。
视线穿透纷扬的雪幕,越过层层叠叠的士兵落在了她身上,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带起一丝拿她没办法的无奈。
然后一点没犹豫,先是对身旁的副将低声交代了什么,接着猛地一拉手中的缰绳。
那匹大黑马立刻就懂了,前蹄一扬,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紧接着便调转
马头,朝着辕门这边小跑过来。
沉重的马蹄踏在冻土上,士兵们惊奇地注视着他们的统帅突然离队,朝着辕门外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奔去,队列中泛起一丝几不可闻的骚动,又迅速被风雪压下。
林砚策马很快来到苏绒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勒住缰绳。马喘着粗气,不安地踏着蹄子,溅起点点雪沫子。
男人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头盔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表情,但那紧紧闭着的嘴唇和绷的紧紧的下巴,清清楚楚地告诉面前的苏绒——
他心里定也喧嚣着,只是和她一样不知如何说起。
苏绒在他的注视下也停住了脚。
少女微微仰起头,兜帽的阴影下,那双眼睛亮得灼灼,像雪地里燃起的两簇小火苗,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
她不怕他,过去不怕,现在也不怕。
于是——
“林砚,你混蛋!”
刚缓过气来的张不易听到这么一句,腿一软,差点一头栽进雪堆里,恨不能当场把自己埋了。
完了,这下真完了。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提前一步飘出了躯壳。
林砚却像恍如未闻一般,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眼前这个站在他马前的少女,专注得近乎贪婪,好像要把她这倔强又狼狈的样子刻进脑子里。
斗篷上全是雪,乍一看像个雪娃娃,
头发乱的像他们初遇那时候一样,几缕发丝被风吹得贴在冻红的颊边,
她自从有了猫馆以来,总是收拾得鲜妍灵动,现在怎么弄成个样子?
男人沉默了一瞬,终于薄唇动了动,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苏绒耳中,也传到了竖起耳朵的张不易耳中。
“这么冷的天,跑来做什么?”
“我也要去。”
少女的唇抿得更紧,几乎成了一条苍白的线,呼啸的北风刮过脸颊,暂时压下了喉咙里的哽咽。
可那双迎视着他的眼睛像是被雪水洗过,所有的倔强里都揉进了一丝无法隐藏的委屈,湿漉漉的,明晃晃的,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撞进男人眼底,撞得他心口发涩,几乎握不紧缰绳。
林砚握着缰绳的指节微松,心底反倒松了一口气,目光在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和那抹倔强的唇上停了停,眼底的无奈终于化开,漾起一丝温柔的涟漪。
她追来是意料之中,林砚只是怕苏绒气他怨他,可此刻那双眼里没有半分怒意和怨怼,只有化不开的担忧和决绝,一时间刺得他心口发涩。
于是只得徒劳地垂下眼睫,目光定定地望着少女冻得发红的小手,口中终是吐出那句明知无用,却不得不说的话。
“阿绒,你不该来这里的。”
“听话,回去,替我守好猫馆,守好…大家。等我回来。”
他深深看她一眼,仿佛要将少女的模样刻在心里,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个带着点哀求的眼神。
眼见着苏绒将要开口,林砚不敢再多言,更不忍听下去,于是猛地一拉缰绳,便调转马头回了校场。
张不易这才连滚爬地赶到苏绒身边,先是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微微泛红的眼圈,又紧张地瞟了眼不远处的校场。
视线落回少女冻得青白的脸上,发现她竟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
小张录事当即倒抽一口冷气——
这可比嚎啕大哭还让人心头发毛!
正想着说点儿什么安慰一下,校场内便传出士兵们整齐有序的执戟声。
然后就眼睁睁看着他家老大一挥令旗,沉闷的踏雪声随即响起,一列列士兵沉默地转身,缓缓越过覆雪的校场,融入漫天风雪之中。
这下可怎么办,小苏娘子不会和老大闹掰了吧?
对cp粉而言最恐怖的事情,真是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自己嗑的cp就这么崩了。
张不易刚准备说点什么抢救一下,却见面前的少女径直转身,紧接着就朝来时的马车走去。
小张录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跳,连忙小跑着跟上去,嘴里还磕磕巴巴地试图安慰。
“小苏娘子,您别往心里去,老大他…他是担心您,这救灾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一边说一边紧张地觑着苏绒的脸色,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看到泪痕或者崩溃。
然而当少女微微侧过脸,兜帽阴影下露出的那双眼睛却相当平静,像风雪过后初霁的天空,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
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坚定,唇角还带着一丝极淡极淡的无奈。
似乎也不像是闹掰的样子?
张不易剩下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愣怔。
苏绒的脚步没有停,甚至没有看他,只是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他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去。”
张不易被她这句话砸得懵在原地,一时间脑子里嗡嗡作响,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自己去?
救灾前线那是何等凶险混乱之地?
小苏娘子自己去?
这简直比老大不带她去还让他心惊肉跳!
就在这个当间,苏绒已经动作利落地重新爬上了车,静静地坐在方才的位置上,微微垂下眼睫,看着自己已经开始回暖的指尖。
刚才看着他调转马头,那玄色大氅融入灰白风雪的一瞬,心中那股窒息感此刻又一次卷土重来。
她终于看清了那不顾一切追来的冲动底下,最滚烫的念头到底是什么——
不是气他,不是怨他。
是怕。
怕再也见不到他。
她不能接受他独自去面对那些未知的凶险,饥荒、混乱、可能的刀兵……所有那些可能吞噬生命的事情,她不能忍受他一个人踏入其中。
她要在他身边。
无论他去哪里,面对什么。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人间炼狱,她都想站在他身边。
不是作为需要被保护,被安置在安全后方的累赘,而是作为可以与他并肩,共同承担风雨的伙伴。
这份心意如此清晰又如此沉重,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那些平日里被她刻意忽略的牵肠挂肚,那些因他而起的欢喜与嗔怒,此刻都在这份心情面前,找到了唯一的归处。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林砚让她守好猫馆,等他回来。
可苏绒心里,此刻只有一个地方要去,那就是他的身边。
第106章 猫猫救援队
马车稳稳停在猫馆门前。
苏绒睫毛上沾着的一点雪花,在已近日暮的阳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光。
她利落地推开车门,清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扑面而来,反倒激得精神一振。
“小苏娘子您悠着点……”
张不易气若游丝的声音被甩在身后,少女轻盈地跳下车,像只归巢的雨燕,带着一身清冽的寒气,身影一闪就滑进了猫馆半开的门。
门轴轻快地呀了一声,将风雪和张不易那张愁苦的脸关在外面,楼内暖融融的气息和熟悉的猫咪味道瞬间拥抱了她。
苏绒忍不住在门内微微仰头,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仿佛整个人都被这熟悉的温软包裹得明亮起
来。
明珠正弯腰整理着最后一点街坊们东拼西凑来的布料和棉絮。听到门响,她轻轻直起身,看到苏绒便是眼睛一亮,嘴角扬起温婉的笑。
“回来啦,事情……”
话到一半,明珠一眼就捕捉到苏绒脸上跳动的雄心壮志,实在是明晃晃的,藏也藏不住。
“阿绒?”
“我现在就走!”
苏绒的目光像掠过水面的燕子,在那堆物资上轻轻一点,脚步不停,径直走到明珠面前,伸手在她胳膊上一拍。
一切尽在不言中。
明珠立刻便心领神会,反手也拍了拍苏绒的手臂,回以一个明白的眼神。
几只猫也被这动静吸引。
丧彪从深色粗布堆上懒洋洋地掀开眼皮,雪姑姿态优雅地从一叠棉絮上踱步下来,
小咪喵地一声欢叫,像个炮弹一样从布料后滚出来,亲热地蹭着苏绒的裤腿,尾巴尖儿兴奋地打着旋儿,
雪球的小白脑袋却从棉被卷后探了出来,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眨巴着,像两颗剔透的玻璃珠,小脑袋一歪,来了个标准的歪头杀。
苏绒深吸一口带着炭气的空气,只感觉四肢百骸都舒展起来。
于是声音便清亮干脆地响起来,带着一股子雷厉风行的劲儿,眉眼间也染上一抹飞扬的神采。
“丧彪,雪姑,小咪,雪球,集合!开工!”
四只咪咪闻声汇聚到她面前——
丧彪沉稳地站定;
雪姑迈着猫步优雅地靠近;
小咪兴奋地竖起尾巴;
雪球则努力挺起小胸脯,站得笔直,小奶音咪呜一声,一副“我很可靠”的模样。
苏绒在路上就已经想好了,此去长陵的一大难题自然就是搜救民众。
在这事儿上,猫儿可比普通的兵士顶用多了!
荒郊野岭,沟壑纵横,人腿难及的地方,猫儿却能如履平地。
丧彪敏捷,雪姑会安抚人,小咪和她最默契,雪球虽然年纪小,可鼻子灵得很,随它爹,活脱脱猫界搜救犬!
眼见着猫儿们个个精神抖擞,苏绒眼底的从容便染上一抹春水般的笑,满意地一点头,人已转向那堆物资。
先是抄起一捆粗布掂了掂分量,又拎起一床厚棉被,一展一叠,再一捆一扎,手脚麻利地将它们搞定。
效率惊人。
细小的棉絮在光线里快乐地打着旋儿。小咪伸出爪子想扒拉滚动的棉被卷,就被苏绒脚尖灵巧地一挡。
鞋尖点在小咪毛茸茸的爪子前,带着点亲昵地警告它。
“小捣蛋,待会儿有你忙的!”
正扶着门框喘气的小张录事,被这一声喊惊得一哆嗦。
他探头进来,只见苏绒脚边那堆物资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整齐利落,四只猫自觉地钻进竹笼里,而明珠已经利落地抱起其中一只,脚步轻快地朝门口走来。
……哈?
真要去,还要带这么一大堆东西去?
这姑奶奶,是铁了心要闯长陵啊!
他张了张嘴,看着这行云流水的一幕,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只剩下一脸的叹为观止。
苏绒手下不停,很快最后一个包袱就被利落地打了个漂亮的十字结,往旁边一推。
“齐活!”
她拍拍手上的灰,转向明珠。
“明珠,猫馆就交给你了,王嫂那边多照应,药按时煎。若风声紧了,就把周大娘和明月接过来,大家挤一挤更暖和也更安全。”
“放心吧,馆里有我,你只管去!”
苏绒便顺手抄起脚边装着小咪的竹笼,目光扫向还在门口发懵的张不易,眉梢轻轻一挑。
“不易,搭把手,把这些家当先挪到门外路边候着!”
张不易像是刚醒过来,看着那堆小山似的的包袱,再看看苏绒轻飘飘的眼神,认命地哎了一声,耷拉着脑袋上前,使出吃奶的劲儿开始往外拖。
苏绒自己也拎起两个最沉的包袱,和明珠一起,三人合力,很快就把物资都转移到了猫馆门外的街边。
冬日的天光越来越暗,冷飕飕的北风还在吹,但几人一番动作下来,身上竟也冒出了一层薄汗。
苏绒直起腰拍了拍手,正想再瞧瞧猫笼子——
“哒哒、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又快又密,一下子打破了街上的安静。跟着响起的还有车轮子滚动的声音。路上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赶紧往街道两边让开。
苏绒和明珠也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支队伍正沿着长街过来。
兵士们身上的盔甲在暮色里看着银光闪闪,排场不算大,但透着一股子利落劲,人和马的步子踏得齐齐整整。
总而言之,一看就并非弱旅。
为首之人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上,马上的骑士一身锃亮的明光铠,猩红色的斗篷在身后猎猎翻飞。
身姿挺拔,头盔下的面容英气逼人,正是长公主傅沅!
傅沅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路边的苏绒,又扫了眼她脚边堆着的那些东西,最后落回少女那张生机勃勃的脸上。
长公主眼里露出一点高兴,紧接着手一抬,白马扬起前蹄,响亮地嘶鸣一声,稳稳站住了。
“吁——!”
“希律律——”
几乎在同一刹那,整个车队瞬间令行禁止,安静地停在了猫馆门前,只剩下马匹偶尔喷出的鼻息和甲叶的摩擦声。
傅沅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锁定了几步之外的苏绒,声音清楚地传了过来——
“苏小掌柜可是欲往长陵?”
“是,殿下!”
“上来与本宫同行,东西让后面的人帮你押运!”
紧接着,车队中一扇车窗唰地被一只纤白的小手掀开,傅窈探出大半个身子,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苏绒,用力挥手。
“阿绒!快来,快上来!”
侍从们动作麻利,一声不吭就上前接过了猫笼和那些捆好的包袱。
不愧是专业人士,手脚快得很,几下就把东西都搬上了队伍后面装货的大车。
苏绒对马背上英姿飒爽的长公主傅沅微一颔首,转身几步就走到傅窈的马车旁。
“阿绒!”
傅窈早已迫不及待,半个身子探在外外,冻得指尖有点发红,脸上却全是笑。
苏绒抓住她的手,借力一蹬就上了车。厚厚的棉布帘子随即落下,挡住了外面的冷风和街景。
“驾!”
命令一下,整支队伍立刻动了起来。
马蹄子重新踏在铺着薄雪的青石板路上,车轮子也跟着骨碌碌转动起来。
队伍的速度很快提了上去,沿着越来越暗的街道,朝着城门方向,稳稳当当地跑远了。
苏绒在车里只见得一阵雪尘,紧接着明珠和张不易便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清楚。
所以,如何获得一件限定版骑具?
苏小掌柜只需要三步:打包好行李,站到路边,然后等待遇见长公主。
也还好遇到了长公主!
开玩笑的话可以说,主角光环居然偶尔
还是管用的,但细想想,长公主出发前往长陵救灾,简直是太符合她的为人了!
苏绒难得软了下眼眸,为国朝有这样俊秀的女中豪杰而感到宽慰。
不过……
她呼地一转头,看向一边差点就要睡过去的傅小翁主。
傅窈为什么也会跟着去?
她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帮上忙的样子啊!
少女的目光落在傅窈半睁不睁的眼睛上,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也就这样问了。
“阿窈,你怎么也去长陵?”
“啊?我嘛?”
小翁主冷不丁被问得一怔,懵怔怔的眼睛眨巴眨巴,像是刚被从梦里拽出来,先是下意识伸了一个懒腰,然后猛地坐直了身子,一下子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认真极了。
“自然是去帮忙的呀,我读了那么多书,可以帮忙理账,发东西,还可以照料女孩子们。”
说到这里,一脸坚定的小翁主又是小脸一红,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件事——
自己这身份说出去要去做粗活,真的是不大可信啊!
但迎着苏绒探询的目光,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份羞涩压了下去,继续把自己的话说完。
“而且主要是,我见了猫馆和诏狱的事,觉得自己不能再只躲在深闺里写书。长陵遭灾百姓受苦,我也要尽一份力,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不能光在家里写写画画。”
傅窈话音未落——
笃、笃、笃。
三声敲击从车窗外面传来,紧接着就被一只戴着皮质护腕的手从外面轻轻拨开。
傅沅不知何时从领头羊的位置退了下来,正策马与她们的车窗并行,先是对着自家女儿投去一个含着笑意的眼神,随后目光便转向了苏绒。
那张明艳照人的脸上带着一丝戏谑,紧接着红唇轻启——
“林砚可知你如此奋勇,紧随其后?”
此话一出,车内气氛瞬间微妙。
傅窈立刻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像发现了新大陆,目光灼灼地在苏绒脸上逡巡。
苏绒只觉耳根微微一热,但迎着长公主那含笑带谑的眼风,她非但不躲,反而将背脊挺得更直。
眸子映着车外流动的雪光与暮色,理直气壮地回视过去,唇角甚至还勾起一抹不甘示弱的弧度。
“等会就让他知道。”
第107章 风雪刮来的都是自己人啊
雪跟不要钱一样往车上砸,打得车壁噼啪作响。
苏绒不知道当年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时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但眼下她算是实打实地体会到了一模一样的气候条件。
好在皇家车马确实硬气,饶是外头风雪交加,车队在兵马的开道下,依旧跑得又快又稳。
车轮碾过官道上的积雪,速度愣是没比晴天慢多少。
苏绒和傅窈挤在铺了厚厚毛毡的车厢里,暖炉烘着,倒是不冷。
傅窈裹着狐裘,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小脸被热气熏得红扑扑。苏绒却没什么睡意,她不时撩开一点厚重的棉布车帘,眯着眼往外瞧。
窗外是急速倒退的灰白世界。
光秃秃的树枝在狂风中乱舞,远处的田野和村落都蒙在厚厚的雪被下,只露出模糊的轮廓。
官道上行人稀少,偶尔瞥见一两个缩着脖子赶路的,身影也很快被风雪吞没。
“阿嚏!”
傅窈被灌进来的冷风刺得一个激灵,迷迷糊糊睁开眼,揉了揉鼻子。
“阿绒,你看什么呢?外面风好大。”
“看路。”
苏绒放下帘子,隔绝了寒气也隔绝了视线,少女搓了搓被冻得发僵的手指头,眉头微蹙。
她忽然想起了宋明和张不容他们。
他们出发得早,但都是靠两条腿和一辆车,还带着工具和干粮,遇上这种鬼天气,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也不知道走到哪儿了,这么大的风雪,路上怕是不好走。
还有长陵那边……
她没吭声,可那担忧却明明白白从轻蹙的眉尖一点点透出来。
灾情如火,早到一刻就能多救一个人。
傅窈被冷风一吹,倒也清醒了些,小翁主裹紧狐裘凑近了,攥着苏绒的手小声地安慰她。
“别太担心,母亲的车队快,我们肯定能很快赶到的。”
苏绒勉强地笑笑,然后就感觉到一个热乎乎的脑袋靠在了自己肩膀上。
她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膝上衣料的褶皱上,指尖一边打着架,嘴里一边低低应了一声。
“嗯,睡吧。”
窗外的风雪一时间更急了,已经不用亲自动手,少女就能看到车帘被狂风卷着飞起来,雪沫子纷纷扬扬地落在她身上。
天地间一片混沌,她只影影绰绰看得到长公主的大斗篷,像一面红色的旗帜,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挺立在风雪的最前方。
但很快,视野中还是出现了模糊的人影子,在风雪里艰难挪动,像是板车和几个几乎被雪埋住的人影,正陷在官道中央,几乎寸步难行。
苏绒心里一惊。
这个要紧时候能出现在官道上的还能是谁,自然是张不容他们!
果不其然,等车队行至近处,苏绒隔着车窗便看见长公主已勒马停在那辆板车前,正俯身与一个身形挺拔的年轻人说话。
可不正是张不容?
苏绒心头一紧,几乎想也没想,一把掀开车帘,刺骨的寒风夹着雪片猛地灌了进来。
她顾不上冷,踩着车辕就跳了下去,脚上的小靴陷进松软的积雪里。
张不容正回长公主的话,循声望去,正看到马车上一跃而下的少女。
他眼底闪过一丝意外,心里先是忍不住攥了一把汗,然后见苏绒平稳落地,那标志性的狐狸眼便冲她微微一勾,唇角也软了三分。
就这样大咧咧地跳下来,也不怕摔着…不过,林砚若是瞧见只怕是要跳脚了呢!
啧啧,好戏开场——
苏绒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张不容面前,靴子踩在深雪里咯吱作响,带起的冷风扑了张不容一脸细碎的雪沫子。
她顾不上喘匀气,只与他飞快地对视一眼,眼波一触即分,却已交换了所有的默契,便转向马背上正拢着缰绳的长公主傅沅。
“殿下,这位是张不容张先生,那位是宋明宋小哥!他们就是之前……”
“不必多言,本宫记得!”
她话未说完,傅沅已朗声笑了起来,目光在张不容和宋明身上一扫,带着几分了然与爽利。
随后便将手一招——
“一个是当初挂印而去的才子,一个是做包子好吃的小哥儿!风雪太大,莫在此处耽搁,快把你们的东西并入车队,一起上路!”
她话音未落,旁边两名侍卫已利落地翻身下马,大步踏雪而来。
一人麻利地解开板车与拉车牲口的绳索,另一人则弯下腰,肩膀抵住深陷雪坑的车轮,闷哼一声发力。
宋明见状赶紧上前搭手,三人合力便将那沉重的板车推出了雪窝。
于是又有两名兵士上前,帮着将板车上的工具和粮袋子卸下,迅速搬向车队后方的辎重车辆。
苏绒趁机赶紧挤到两人身边,目光急切地在他们冻得发红的脸上扫过。
所幸除了看起来冻得很惨,倒也没在体表上看见什么伤,两个人都还能搓手跺脚地动个不停。
“你们人没事吧?”
“小苏妹子,这雪太大了,车轱辘老打滑,要不也不至于才走了这些路……”
宋明抹了一把额头上混着雪水的汗,冻得发紫的嘴唇咧开一个有些疲惫的苦笑,然后便指了指少女身后的行列。
“小苏妹子,这车队是朝廷派来赈灾的吧?可算盼来了!”
苏绒心里猛地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她看着宋明冻得发青却充满期待的脸,又瞥了眼旁边沉默望着风雪的张不容,喉咙有些发干,轻轻叹了口气。
“宋大哥,廷尉林大人已经带着京兵先一步赶往长陵了,这会儿估计都快到了。”
“啥?林廷尉亲自带兵去了?这雪封了路,近路可险得很呐!”
宋明惊得声音都拔高了些,冻僵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可偏就在这时,一直望着长陵的张不容忽然转过头来。
他眉头依旧锁着,那双狐狸眼却在意地钉在苏绒脸上,眸光锐利,像是要看清少女真正的心思。
“那你呢?你跟着长公主的车队,是去追林砚的?”
苏绒被他问得一怔,眼底掠过一丝被戳破的恼意,随即一股说不清是气恼还是别的情绪涌上来。
于是迎着张不容在意的目光,下巴微抬,像只被逆捋了毛却更要昂首挺胸的猫儿,声音也是干脆利落。
“当然不是,我是去救灾的!”
少女梗着脖子,像是要强调自己的决心一般,紧接着又飞快地补了一句——
“我把能带的家伙什都带上了,连几只搜救猫,都装在笼子里带着呢!”
于是车队再次启程。
张不容翻身上了一匹侍卫牵来的马,马蹄踏雪,不紧不慢地行在苏绒和傅窈那辆马车的侧边。
宋明不会骑马,便跟着辎重车上的兵士挤坐在车辕旁,裹紧了借来的厚棉衣。
车轮重新碾过积雪,速度比之前慢了些,但依旧坚定地向着长陵方向移动,日头在厚重的云层后西斜,天色愈发昏沉,风雪却不见小。
直到行至一处背风的山坳,长公主刚下令稍作休整,山坳另一头便影影绰绰地也出现了一支队伍。
风雪中,数十个穿着棉袍的年轻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往前走。
一个个小萝卜头,年纪看起来真不大,有的背着药箱,有的扛着铁锹绳索,虽然个个冻得脸颊红得像熟透的山楂果,却都咬着牙没有停
下。
苏绒一眼就看见了里面最出挑也最眼熟的那个小子。
她可是许久未见了,没想到竟然长高了这么多。
不过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她早就知道求学去的孩子正是抽条的年纪,身板却还单薄,一张冻得通红的脸在风雪里格外显眼。
苏绒瞧着那一队少年努力前行的认真模样,嘴角忍不住弯了弯,然后弯腰捡起一颗冻得硬邦邦的小石子,眯起一只眼,瞄准——
然后隔着风雪,手腕灵巧地一甩,石头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少年脚边的雪堆里,溅起一小蓬雪沫。
只能说人在做坏事的时候是最不嫌麻烦的。
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脚步一顿,下意识地低头看去。等他疑惑地抬起头,循着石子飞来的方向望过来时——
赵小七眼睛瞬间瞪圆了,紧接着几乎是跳了起来,方才的稳重几乎荡然无存,一边朝着这边用力挥手,一边激动的大喊大叫。
“苏姐姐?是苏姐姐吗!”
这声音也惊动了马背上的张不容,待看清那少年模样时,眼里也露出一丝真切的惊讶来。
“小七?”
赵小七一见师父也在,哪里还按捺得住,立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苏绒这边奔了过来。
他跑到近前,通红的小脸上满是兴奋和见到亲近之人的光亮,对着苏绒就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声音却响亮得很。
“苏姐姐,真的是您!”
真是久未相见了啊!
苏绒看着眼前这个明显长高了一截,却依旧带着少年稚气的赵小同学,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意,伸手虚扶了他一把,又忍不住好奇。
“小七,你们这是打哪儿来?怎么也往这风雪地里钻?”
赵小七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雪水,胸膛挺得高高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朗声回答。
“先生们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长陵遭了这么大的灾,我们麓台书院的弟子,自然要来助一臂之力!”
然后自豪地指了指身后那些正努力跟上来的同窗们。
“同学们都愿意同我来,我们带了工具,还有药箱,能帮上忙的!”
山坳里便热闹起来,兵士们经验老道,学子们年轻力壮,加上宋明和张不容也挽起袖子加入,众人合力铲雪开路。
一时间铁锹翻飞,雪沫四溅,吆喝声压过了风雪的呼啸,硬是在厚厚的积雪中清出一条更宽更实的道路。
队伍再次启程,直到前方似乎变得拥挤起来,风雪中隐隐传来鼎沸的人声,还有星星点点的火光。
这定是林砚的队伍。
苏绒的心猛地一跳,没来由地一阵发慌,手指下意识地揪紧了车帘。
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慌乱从何而来,只觉得那人声鼎沸处仿佛有根无形的线,猛地勒紧了她的心。
林砚,他就在那儿了。
偏此时一骑快马逆着风雪疾驰而来,那斥候奔至长公主马前,勒住缰绳——
然后苏绒就听他清清楚楚地说。
“报——殿下,已追上廷尉大人的队伍了!”
第108章 救援猫猫队立大功
林砚很少这么头疼过,尤其当他的剑铿地一声断在房梁里的那一刻。
玄色大氅早已被风雪染白,沉甸甸地压着肩膀,男人站在半塌不塌的房梁上,下颌绷得紧紧的,目光沉沉地扫过脚下这片混乱的战场——
士兵们一个个鞋袜都湿透了,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腰高的废墟里挖掘,动作笨得像在雪里刨食的熊瞎子,效率低得让人心焦。
几处临时物资点旁边,人群几无秩序可言,一张张脸被冻得发青,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凝结成一团团的雾,又在下一秒消散。
几个维持秩序的兵士嗓子都喊劈了,挥舞着手臂试图分开人群,却像几片叶子掉进了湍急的河流,被冲得东倒西歪。
“都别挤!一个一个来!饼子管够!”
一个年轻兵士声嘶力竭,声音瞬间就被更大的嘈杂声淹没了。
一个妇人缩着脖子,死死护着怀里刚抢到的半块硬饼,眼神惊恐,嘴唇忍不住哆哆嗦嗦。
旁边一个半大孩子被挤得一个趔趄,脚上的破草鞋掉了一只,陷进雪里也顾不上捡,光着一只冻得通红的脚丫子,只顾着往人堆里钻,想再抢点什么。
林砚看着这一切,搭在腰上的手下意识地想提剑,然后才想起来——
剑早就在刚才砍房梁救人的时候光荣牺牲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疲惫更深了,一时间也只得任由这一股郁气堵在胸口,憋的他心口发闷。
其实按照朝廷以往“救灾”的方略,灾荒当头最要紧的反而不是救人,而是维持治安。
理由也是说得头头是道——
人一乱,抢粮抢物还算轻的,杀人放火的惨事也不是没有,所以把兵都派出去弹压混乱,把带头闹事的人抓起来严惩上几个,剩下的人害怕了,自然就会守规矩领救济粮了。
可问题就是,林砚办不到。
他见过太多饿殍,听过太多临死前的呻吟,他没法眼睁睁看着雪地里还埋着活生生喘气的人,却把兵都调去围着粥棚。
多挖一铲雪,底下不定就多活一个人呢!
可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挖人的兵不够快,管人的兵不够多。
雪还在下,人心却越来越慌,场面像一锅烧糊了的粥越搅越乱。
偏在这时是越忙越乱,后方又有一阵马蹄踏雪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名亲兵骑马奔到房梁下,勒住马,扬起一张挂着霜的脸,向林砚大声禀告——
“大人!长公主殿下的车队来了!”
接着就见面前的廷尉大人身子猛地一震,闻声转头,他目力相当惊人,哪怕隔着纷飞的雪花,也一眼瞥到了那影影绰绰的一队人马。
但听到长公主傅沅的名字,林砚心里却不知为何也跟着猛地一跳。
总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悬着,落不到实处,说不清是在想着什么,扑通扑通撞得他心慌意乱。
林砚赶紧晃晃脑袋,打断了不知道飘到哪里去的思绪,然后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快步穿过推搡的人群,朝人马来处走去。
风雪中,长公主傅沅骑在一匹白马上,肩头和斗篷上积了一层雪。
她身后跟着约几十名披甲骑兵,马蹄踏得雪泥飞溅,除了几辆辎重车,偏偏还有一辆青布篷的马车停在一起。
风卷着雪沫子只往人脖子里钻,林砚垂着脑袋,下意识避开了马车的方向,视线只盯着自己沾满雪泥的靴尖。
他走到傅沅马前几步站定,抱拳躬身,雪花落在他低垂的颈后,轻轻融化,洇开一小片水痕,顺着紧绷的颈线悄然滑落。
“臣林砚,参见殿下。”
傅沅的目光扫过混乱的粥棚和挖掘的队伍,又低头看向面前的年轻人,眼里难得带了点无奈,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颈子弯得这样低,脊背却挺得这样直。
这孩子,分明是不肯按照方略走,把所有力气都用在救人上了,这才把自己逼到了这般狼狈又固执的境地。
这一拜,是为这长陵
而拜呢!
傅沅又回头看了一眼那辆静默的马车,目光停留了一瞬,想起车里那个倔得如出一辙的绒丫头,不由得嘴角微微一牵。
难怪他俩凑一对呢,都是九头牛拉不回的倔驴性子,倒真是天造地设。
目光又落回面前的青年人身上,紧接着便听得长公主的声音淡淡地响起。
“林砚,后悔了?”
林砚没想到傅沅会问他这样的话,身体一僵,这才缓缓抬起头。
傅沅看着他,带着长辈看晚辈的目光,目光沉沉落在林砚脸上。
“后悔没先弹压乱民,再慢慢挖人?”
然后就看着面前的小子立刻摇头,声音带着股一往无前的义无反顾。
“是我能力不够,没能两全。”
语气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
傅沅闻言低低笑了一声,然后便见她端坐马背,神色沉静,目光扫过混乱的现场。
声音一提,堂堂女摄政王的威仪就这样传遍了全场——
“底下的人,本宫和绒丫头来找,你只管去做你廷尉擅长的事儿去!”
绒…丫头?
林砚一时间只感觉呼吸滞在了胸口。
“殿下!阿绒她……”
傅沅早有准备,根本不给他说完的机会,斗篷在风雪中猛地一旋,只留下最后一句话,随风雪掷入林砚耳中。
“事急从权,不必多言,速去。”
于是苏绒从车里下来取了猫笼子,刚往眼前这片废墟里走了几步,就一眼看见风雪中那道熟悉的身影——
玄色大氅覆满霜雪,脊背挺得笔直,正对着兵士厉声发令。
苏绒:“……”
少女的心跳没出息地快了两拍,随即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脸绷得那么紧,又在装凶。
然后就想起之前在校场,这人也是演技了得,一个眼神就惹得她心软软。
装给谁看呢?
哼,她可不上当了!
苏绒嘴角一撇,转瞬便藏起了所有情绪,目光只落在自己沾了雪泥的鞋尖和绕着腿的猫尾巴上。
一边攥紧了手里的遛猫绳,一边目不斜视,径直带着身后的宋明和张不容,从那个正布置任务的人身旁尺余远的地方走了过去。
距离最近时,不过三五步。
可风雪就像一下子在她的世界里停了下来,耳边只剩下少女自己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以及那人的发号施令。
苏绒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神情——
命令说到一半的错愕,认出她后的惊讶,以及随之而来的无措和愧疚。
少女故意将下巴扬高几分,那双总是盛着笑意的杏眼里,原本清凌凌地映着那人身影,却偏又做贼心虚一样飞快飘走。
然后愣是绷住了侧脸,没偏头,没抬眼,连一丝好奇的余光都没扫过去,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不仅不看,连余光都没给他一点,然后就朝着不远处一处塌了大半的屋舍废墟快步走去。
哼。
对,就这样,不理他。
她今天就要把“看不见你”这三个字明明白白打在公屏上!
“……第三队全部调往西侧,优先疏通道路——”
林砚正对着面前几个队率下令,话刚说到一半,他就看着某人梗着脖子,摆出一副气哼哼的架势,目不斜视地从他旁边快步溜走了。
得,这是攒着气呢,估计还带着点儿委屈。
不过他之前做得那般过分,活该她今日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苏绒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覆盖的瓦砾堆上,每一步都陷得很深。
寒风卷着雪粒子,抽在脸上生疼,少女左牵黄右擎苍,一手一个猫绳,牵着小咪和丧彪一对哼哈二将。
一边听着宋明努力辨认哪些是民宅,一边把卷在手心里的猫绳放得更长些,让猫儿们自由寻找。
“好孩子,帮帮忙,找出那些还等着我们的人……”
小咪虽然听不懂人话,但真的是只聪明绝顶的咪,见了几个兵士把人从废墟里抬出来的模样,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的任务。
然后就看着她扭头冲丧彪喵呜一声,尾巴尖儿灵巧地一甩。
彪哥,学着点!
两只咪咪立刻低下头,鼻尖贴着冰冷的雪地和碎瓦砾,仔细嗅闻起来。
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小巧玲珑的身体在废墟间无声穿梭,偶尔停下,用爪子试探性地扒拉几下松动的砖石。
结果它们走走停停,闻着闻着就停在了同一处。
这里是一座被积雪半掩的塌房,小咪毫不犹豫地就俯下身去,一边对着缝隙挖啊挖啊挖,嗓子里还一边喵来喵去。
旁边的丧彪也凑了过来,先把耳朵紧紧贴在地面听了片刻,随即抬起头,对着苏绒就是一声叫。
这要是说没有什么发现,那简直就是骗鬼了!
苏绒心头一紧,赶紧也蹲下身,侧耳贴近那缝隙,睫毛一垂,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紧张的阴影,连气儿都不敢喘粗了。
“嘘——”
她示意宋明和张不容噤声。
就在风雪呼啸的间隙里,一个带着哭腔的童音,断断续续地从瓦砾深处透了出来!
“这下面有孩子!”
苏绒把头一扬,附近几个巡逻的兵士闻声,连忙拖着冻僵的腿脚奔过来。
铁锹和镐头迅速对准了苏绒指示的角落,奋力刨开积雪和破碎的砖木。
“小心点挖…”
苏绒一边盯着他们挖,一边安抚着躁动的猫儿。
直到瓦砾被一点点移开,一只沾满雪泥的小手,就这样颤巍巍地从缝隙里伸了出来!
第109章 苏小娘开始发猫了
该说不说,猫咪的本事可一点不比狗子差。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这只名叫小咪的三花米努特就带着半推半就的丧彪,又在两处塌陷的雪堆里,扒拉出了三个被埋的活人。
这是一家三口,孩子约莫三四岁,小脸糊满了泥雪,男人一条胳膊不自然地蜷着,脸上划破的口子渗出的血已经冻成了暗红色。
搁谁也得心有余悸,这正睡着觉呢就埋一起了,不过虽然身上带伤,但好歹喘着气儿呢!
妇人紧紧搂着孩子,牙关都在打颤,可看向猫儿的眼神却像看着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这一下就充分证明了毛茸茸的本事,于是猫儿们瞬间成了这冰天雪地里最抢手的宝贝疙瘩。
“苏小娘子——”
一个跟着傅沅来的年轻亲兵,靴子踩得雪地咯吱响,急匆匆跑到正蹲着安抚另一个娃娃的苏绒身边,
他跑得脸上通红,呼哧带喘,胸口也起伏得厉害。
见少女看向她,先是靴跟猛地一磕,立正,用拳头砸了一下自己的左胸甲胄,然后悄咪咪地开了口。
“苏小娘子,能不能分只猫给我们队?就那只大狸花猫,看着就彪,我们那边一大片塌房…”
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冷风里,眼睛却亮亮的,一边说着,一边目光忍不住就一个劲儿往丧彪那边溜。
倒是个聪明人,知道偷摸来捡现成的外挂!
苏绒笑着瞥他一眼,眉梢一挑,眼波里晃着点了然的笑意,呵出的白气氤氲了睫毛,衬得那双眸子愈发清亮如水。
刚准备说话,又有一只少年的小手一把搭在了苏绒的胳膊上,不依不饶地摇了起来,紧跟着一拨小少年也呼啦啦围了上来。
赵小七带着他那群半大不小的学生队伍,孩子们忙活得直冒汗,小脸都红扑扑汗津津的,眼睛里却闪着光。
跑在最前面的几个孩子,身上还带着刚从废墟里钻出来的尘土味和寒气,那膝盖都蹭得脏兮兮的,沾满了雪水和泥点。
他们一围上来,苏绒立刻被裹在了一团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乎劲儿里。
好几只通红的小手同时伸过来,有的拽她袖子,有的扯她衣角,还有的干脆抱住了她蹲着的腿。
一个个挤挤挨挨地凑过来,活像一群急着啄米的小雀儿,也不管认不认识苏绒,都一迭声地跟着赵小七叫起来。
“苏姐姐~苏姐姐~”
“姐姐,给我们猫猫吧!”
“苏姐姐,求你了!”
“猫猫借我们嘛!”
七嘴八舌的童音央来央去,像一群小麻雀在耳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一双双手拽着苏绒的胳膊,一时间摇得她是头昏眼胀,耳边又不断传来姐姐姐姐的声呼唤。
小七作为麓台少年队的队长,当仁不让地拽着他苏姐姐的胳膊摇,仰着脸,红鼻头抽了抽,眼神里全是渴望。
“给我们雪姑吧,我们保证看好它!我们人小,钻那些小缝隙方便,配上猫肯定更快!”
身后的孩子们也纷纷点头,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一双双眼睛都巴巴地望着苏绒和她脚边的猫。
这你争我抢众星捧月的场面,连苏绒怀里原本瑟瑟发抖的小孩子都被这阵仗给镇住了。
小娃娃原本还哭的抽抽嗒嗒,现在却睁大了一双湿漉
漉的眼睛,是一边看看猫猫,一边看看面前的这两队泾渭分明的阵势,连哭都不哭了。
好家伙,大型毛茸茸争抢现场!
苏绒连忙哭笑不得地把小孩子交给他妈妈,然后看着眼前一张张带着殷切的脸儿,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抬手按了按突突跳的太阳穴,感觉比指挥猫儿们搜救还累。
然后再看看自己围在自己膝前喝水的几只猫——小咪、丧彪、雪姑、雪球。
几只毛团子正低头慢条斯理地舔着温水,粉嫩的舌头一卷一卷,胡须上沾了细小的水珠,像是清晨带着露珠的松针。
这要是一个个都来借,猫少僧多啊!
这感觉吧,就跟刚开始工作,完了回家过年发压岁钱一样,被一群小辈围着讨要,偏偏囊中羞涩,“钱”就那么几张。
有什么办法呢?
没办法,除非天降小猫,或者让现在这几只立刻学会分身术……
“行行行,都有份儿,别抢!”
苏绒当然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先是揉了揉被冷风吹得发僵的额角,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疲惫。
“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别吓着猫。”
先把丧彪的遛猫绳递给那个眼巴巴的亲兵,然后又把雪姑的绳子从腕间褪下,塞到赵小七手里。
“雪姑给你们。小七,看好它,也看好你的人,安全第一,听见没?”
“听见了苏姐姐,保证完成任务!”
赵小七的声音又响又亮,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小胸脯挺得高高的。
一群半大孩子便立刻簇拥着雪白的小猫,像一群刚得了新玩具的小鸭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一片废墟。
雪姑被孩子们围着,有些不适应地甩了甩尾巴,但还是乖巧地跟着走了,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杂乱的小脚印和梅花似的猫爪印。
那亲兵也攥紧了绳子,肩背一挺,紧接着复行了一个军礼,带着威风凛凛的丧彪转身就跑。
苏绒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也把雪球的遛猫绳交给了身边探头探脑的宋明。
雪球细声细气地咪了一声,伸出小爪子勾住了苏绒的袖口,一副舍不得离开的模样,但还是被少女轻轻掰开,把绳子塞进宋明同样冰凉的手里。
她早就瞅见了宋明那跃跃欲试的神情,心思全写在了脸上,明明也想跟其他人一样为家乡出一份力,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苏绒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他是想亲自去,只是不知该如何讨要这最后一只外挂。
罢了罢了。
横竖就剩雪球了,与其让宋明在这儿抓心挠肝地干看着,不如直接递到手里,遂了他这份心意。
宋明看着递过来的猫,脸一下子涨红了,嘴唇嗫嚅着想道谢,又没好意思出声,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于是,原本热热闹闹围在她身边的猫儿们就这样都被借跑了,一时间身边骤然空荡下来,只剩下小咪沉甸甸暖乎乎的一团。
苏绒索性把它抱起来,小猫咪得意地在她怀里蹭了蹭,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趾高气扬地咪了一咪,好像在宣告自己才是终极赢家喵。
小脑袋高高昂着,尾巴尖得意地卷了个小圈,但毕竟一连救出了不少人,如今已然有些累了。
于是不多时便垂下小脑袋,轻轻地搭在少女的臂弯里,合上了眼睛。
尾巴尖儿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打着苏绒的手臂,呼噜声没停,却很快打起了鼾。
那鼾声细细的,还冷不丁吹个小口哨,让人直呼好家伙,睡得还挺香!
苏绒低头看着怀里这只始作俑猫,手指梳理着它颈后细软的绒毛,又抬眼望了望雪地里迅速散开的一队队人马——
目光所及,是一片狼藉的废墟和其间穿梭忙碌的人与猫,兵士们三五人分作一队人马紧张地跑来跑去。
虽说甲胄铿锵,神情凝重,可手中却偏偏牵着一只只可爱极了的小猫咪,跟着毛茸茸的小爪子在断壁残垣间搜寻。
那些平日里肃杀的军士,此刻都笨拙地弓着八尺长的身子,视线紧紧追随着脚下灵活的小身影。
然后屏息凝神,脚步放的极轻,亦步亦趋地关注着小猫咪的反应。
然后就见俺们丧彪昂首阔步,像个小将军巡视领地一样;
雪姑被一群半大孩子簇拥着,在少年们叽叽喳喳的指引下,敏捷地钻进一处低矮的瓦砾缝隙;
雪球被宋明抱在怀里,只露出一双警惕的大眼睛,一人一猫正仔细辨认着断墙下的动静。
至于林砚呢……
苏绒忍不住四处找了找,只见林砚披着玄色大氅,立在施粥那边的一片狼藉中。
但见他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几个滋事的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便□□脆利落地捆翻在地。
少女心有余悸地抖了抖肩膀,忽然就想起了他们初遇的时候,林砚坐在车上,也是这样冷眼看着几个手下把刘四摁倒在地的。
啧,还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呢,廷尉大人!
但苏绒马上就发现她注视着的那个男人动了动,若有所觉地抬眼,正对上自己的目光。
那冷淡的眸子便一瞬柔和了下来,便似冰雪初融般,悄然化开了一泓温煦的春水,唇角亦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柔和弧度。
这个跟初见的时候不大一样……
少女心尖一跳,慌忙别开脸,假装专注地捋着小咪的背毛,指尖却欲盖弥彰地攥了攥,像要把自己心里的那点念头掐走。
出息呢,还在生气呢。
不过,他看来也不是一点没变,毕竟……
少女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嘴边却带了认命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小咪潮乎乎的鼻尖。
指尖传来一点湿凉,小咪不满地哼唧了一声,把脑袋更深地埋进她臂弯里,却被苏绒毫不客气地举起来,然后就是现学现卖地一阵狂摇。
“得,就剩咱娘俩相依为命了,醒醒,咱们也开工去!”
第110章 这个额头吻是认真的
苏绒带着小咪在废墟堆里又转悠了小半个时辰,翻了几处雪壳子,除了扒拉出些冻硬的碎瓦片,没见着人影。
雪沫子钻进脖子里凉飕飕的,小咪的尾巴尖儿也有点蔫蔫地垂着,不像刚出来时那么精神抖擞地竖着了。
苏绒却松了口气,心说古代还是有古代的好处的,房子大多是木头搭的,塌下来也压不死人,扒拉出来也容易。
心里想着,动作也不带停的,少女刚弯下腰,准备查看这边最后一处裂缝,身后就传来刺啦一声动静。
她猛地一回头,就见一个麓台书院的学生脚下一滑,踩碎了薄冰壳子,整个人失控地朝旁边一个黑黢黢的地窖里栽去!
“当心!”
脑子还没转,身体已经冲了出去。
苏绒一个箭步上前,也顾不上多想,伸手就死死攥住了那学生扬起的胳膊肘,铆足了劲往回一拽——
还好小孩子骨量轻,她又把全身的劲儿都使上了,于是人硬是被她扯回来了,踉跄着摔在雪地里,大口喘着气。
虽然吓白了脸,
但人倒是意外的安然无恙。
可苏绒自己却被这股反劲儿带得脚下打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后踉跄了好几步,咚地一声撞在了一截斜刺里支棱出来的木桩子上!
“嘶——”
她疼得倒抽一口凉气,秀气的眉头立刻拧紧了,感觉左胳膊一下子火辣辣地疼。
低头一看,厚实的棉袄袖子被豁开一道大口子,里面的棉絮都翻了出来,鲜红的血正迅速洇开,眨眼间就染红了灰扑扑的布料和雪白的棉絮。
实在是努力躲了,但也实在是点儿背没躲开。
不仅没躲开,还给自己整出个白里透红。
“苏姐姐!你胳膊流血了…”
那被救的学生也顾不上自己摔得七荤八素,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声音都发着抖,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
苏绒皱着眉,试着动了动胳膊,霎时疼得是龇牙咧嘴倒吸冷气。
然后又看看自己染血的袖子,扯了扯嘴角,语气带着点无奈和认命。
“得,挂彩了。”
她认命认得很痛快,都出来赈灾了,那不就是命中注定得受伤。
那就受吧!
但其他人可不觉得这是天灾,赵小七和几个学生围了上来,看到苏绒的胳膊如此惨烈,忍不住瞪了眼那个冒冒失失的队友。
那孩子本身就很愧疚,被这么一瞪更是愧上加愧,脑袋都快垂到胸口了,一只手却忽然拍了拍他的头顶。
小少年抬头便见苏姐姐笑嘻嘻的,虽然脸色苍白,眼睛却努力弯着,还冲他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
“吓坏了吧?自己没事吧?”
“没事没事!苏姐姐,我一点事没有!”
“那就好,”苏绒扯出个笑,故意吸了口凉气,“嘶…看来那地窖想拉你下去作伴,偏是没过我这关。”
见苏绒能说能笑,赵小七这才小心翼翼地凑近了,想碰又不敢碰,最后咬咬牙,从怀里掏出块干净布条递过来。
“姐,先用这个凑合着,我去找翁主!”
傅窈下了车就在大帐里负责物资的调度,所有人的物资都统一堆放在她那里清点登记,按需发放,一切安排得有条不紊。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药物。
赵小七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苏绒就被小孩子们簇拥着先在雪地上坐下。
一个孩子要脱下罩衫给苏姐姐垫上,被她赶紧制止——
苏绒自认自己还没有那么娇贵,不至于让小孩子脱了衣裳在雪地里挨冻。
但有些人却觉得她是需要好好呵护的,傅沅带着傅窈亲自赶了过来,见状眉头一拧,语气不容置疑。
“受伤了?立刻回帐包扎,然后歇着去!”
苏绒瞅瞅手上还牵着的小咪,孩子好像困的都已经打摆子了,于是也不勉强,刚点了头,傅窈便赶紧上前。
一边搀住苏绒没受伤的胳膊,一边不由分说地夺过小咪的绳子。
“走走走,回去再说,这儿交给我们!”
苏绒张了张嘴,看着长公主严肃的脸和傅窈担忧的眼神,只好把最后想交代的话咽了回去,被半扶半推地带离了废墟。
算了算了,有什么好交代的。
无非就是别再出刚才那种事儿,注意安全。
她顺从地跟着傅窈回了帐子,帐内炭盆烧得正旺,傅窈手脚麻利地帮苏绒褪下半边袖子,露出那道寸许长的口子,又赶紧找来热水和干净布巾。
“没事,就划了一下而已,看着吓人。”
苏绒刚想逞强,就被小翁主不由分说地瞪了一眼,只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瘪了瘪嘴,反倒显出几分可怜兮兮来。
刚干笑两声,准备说点什么缓解气氛,就被傅窈下一句话给惊住了。
“这样搞,林大人该心疼了!”
苏绒:“……”
不儿,这对话走向不对啊!
先提林砚算怎么事呢,而且傅窈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儿已经传得这么开了?
饶是厚脸皮如苏小娘,此刻也觉得耳根倏地发热,眼神飘忽了一下,心里发虚,盘算着怎么堵住这丫头的嘴。
“别动,先擦干净,这雪地里脏东西多,可不能马虎。”
傅窈却不知她所思所想,小心翼翼地用湿布巾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泥渍,简单处理了一下又匆匆赶去取药。
帐内一时间重归寂静。
疲惫和伤口火辣辣的刺痛感也跟马后炮一样,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时间也已经到了后半夜,苏绒忍不住裹紧身上的斗篷,靠着温暖的炭盆一侧。
然后眼皮越来越沉,呼吸越来越轻,睫毛遮住了平日灵动的眸光,就这样不知不觉歪着睡着了。
这一睡就睡了大半夜,苏绒一睁眼就见帐内光线昏暗,炭火已经熄了,但天光却从外面隐隐约约地透进来。
她先动了动受伤的手臂,刺痛却像隔了层东西,传来的隐隐约约,取而代之的是被妥帖包裹着的触感。
苏绒低头看去——伤口已经被包扎的结结实实了。
是谁?傅窈么?
那丫头笨手笨脚的,擦个血都弄疼了她好几回,如何能在不惊动自己的前提下包扎好伤口呢?
少女的目光下意识在帐中逡巡,寻找傅小翁主的身影,可刚一抬眸子就怔住了。
只见林砚竟拢着玄色大氅,直接倚坐在她身旁的地上,一边替她挡着帐外的寒风,一边闭着眼,头微微靠着她的大腿,像是卸下了所有防备。
哪怕是睡着了,眉头也是紧紧蹙着,眼下的疲惫清晰可见。
他竟然一直在这里?
是他帮自己包扎的?
苏绒的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她看着他守在一旁的身影,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忍不住微微动了一下被靠着的腿。
别说,还蛮喜欢这种被依靠的感觉的。
苏绒其实一直都喜欢被人依靠,虽然她自诩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大女主,但被人需要的感觉,就像给她的精神充了电,是她奇奇怪怪却不可或缺的动力来源。
当初面对淋雨而来的小咪,那点“我来养你”的冲动,不也是为着满足这点小心思么?
如今,平日里清冷自持,仿佛无所不能的林砚,就这样毫无防备地靠着她,一时间还戳中了苏绒的xp,让人心头发软。
少女的目光软了软,也终于放弃了生气,目光细细地描摹起男人的眉眼,感受着透过衣料传来的温热——
然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林砚就这样被她几乎实质化的目光给看醒了。
懵怔怔的一双剑眸猛地睁开,对上少女水漾的双眸,四目相对,林砚感觉自己迸迸乱跳的心就在这一瞬间停滞下来。
“林砚你是不是……”
“醒了,还疼吗……”
先是异口同声地开口,又很有默契地一起停住,苏绒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林砚松了松下颌线,眼波中带起一丝无奈的笑。
于是少女歪了歪头,用眼神示意他先说。
林砚看着她睡了一觉精神大好的样子,涌到嘴边的关心又停了下来,心里一想,决定索性借这个机会澄清一下昨日的事。
“我昨日不愿你来,是因为我……”
见林砚旧事重提,苏绒却抬眼瞅了瞅他现在的表情,忽然低头笑了起来,像发现了什么忍不住的秘密。
紧接着就把胳膊从他手中抽回,站起身。
林砚被她笑得心中一慌,看着那只被抽回去的手,仿佛回到了她晕倒的那天,心情霎时沉到谷底去。
只得傻乎乎地看着少女俯身到他耳边,余光扫到她纤长的眼睫毛就这样低垂着,在晨光熹微中投下两弯柔和的阴影,唇角却微微翘起一个狡黠的弧度。
苏绒想,此刻的她对自己的心意再明白不过。
和古人谈恋爱,这绝对是自己几辈子都想不到的事情,但此刻心里升起的念头却如此美满动人,让她愿意心甘情愿地认下这份心意。
“我知道是因为你害怕。”
“怕我涉险,怕我受伤,怕你护不住我……”
但她话音一落,苏绒就微微弯下身子,乌黑的长发垂到林砚眼前——
温热中还带着一点甜的唇,就这样郑重而轻盈地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林砚的所有话一时间都卡在喉间,仿佛被一道温柔的闪电击中,原本敏捷的思维和舌灿莲花的本事全丢去了姥姥家。
然后就看着眼前的少女直起身,看着他彻底傻掉的样子,眼底漾开一抹得逞的光。
只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就转身潇洒地走出帷帐。
“但你就没想过,我为什么明知山有虎,还偏要追着你来这长陵?”
男人僵在原地,怔怔望着晃动的帐帘,风雪声仿佛都远去了。
若要问之前的林砚,他定会觉得苏绒还能是为什么?
无非是为了大义,为了那些受灾的乡亲,
甚至是为了长公主的托付,她那颗总是过于柔软的恻隐之心在作祟罢了。
但现在他骗不了自己。
苏绒那双意味深长的眼睛里,分明还含着另外一个答案,一个只为他一人的原因。
她是为他而来。【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