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这波援助是否过于超前


    猫馆三楼的空气,终于不再是喵声鼎沸的饱和状态了。


    太后老人家出手,自然不同凡响,大手一挥,一口气就解救了两只瞧着格外文静,颇合她老人家眼缘的大家闺喵。


    紧接着,以傅家小翁主为首的那群深闺书迷贵女团,更是呼啦啦涌进来,眼睛亮晶晶地,点走了各自在云养了许久的心头好。


    这两拨人的到来,直接把三楼最水灵、最会看眼色的小祖宗们瓜分了个干净。


    一时间,三楼堪称猫丁凋零。


    苏绒叉着腰,站在略显空旷的猫爬架森林里,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呼——”


    好歹……能养下去了。


    像刚跑完八百米的兔子精,肩膀一垮,骨头缝都酥了,像只被rua到灵魂出窍的猫,只想就地瘫倒呼噜呼噜睡上一觉。


    可这口气还没舒坦到底呢,少女眼波一转,扫过角落,心里便又是一揪——


    至少还有十几双或懵懂、或警惕、或带着点委屈巴巴的圆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她。


    苏绒嘴角劫后余生的弧度,啪嗒一下又耷拉了回去,走过去挨个挠了挠几只凑过来的毛脑袋。


    至少从大两位数降到了小两位数嘛,多几张嘴而已,姐养得起!


    大不了以后少睡两个懒觉。


    多卖两碗奶茶!


    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一顿响,正盘算着是开发猫咪下午茶套餐还是用什么其他的方法来开源节流,楼梯口就传来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一抬头,果然是林砚。


    廷尉大人今日没穿官服,一身墨蓝的棉袍衬得他身形挺拔,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大约是连日公务繁忙所致。


    他站在楼梯口,目光沉静地扫过明显萧条了不少的三楼,最后像一片羽毛般,轻轻落在苏绒那张写满跳跃思绪的小脸上。


    空气里浮动着猫毛和阳光的味道,安静得能听见角落里小猫们细微的呼噜声。


    林砚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片刻,那双总是带着点冷的眸子,此刻像是被午后的阳光融化了边缘,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他缓步走近,脚步声在空旷的三楼显得格外清晰。


    苏绒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像只被惊了窝的小雀儿,刚才那点想瘫倒的懒散劲儿瞬间收了个干净,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局促。


    “看起来,清空了不少。”


    “嗯…托大家的福,暂时实现了阶段性脱贫,但离共同富裕还有点距离。”


    林砚极轻地挑了一下眉梢,已经对她嘴里蹦出来的新鲜词儿不再意外,眼底掠过一丝无奈又纵容的微光。


    他目光扫过角落里那几只明显还带着怯意的小猫,声音低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


    “这些小家伙没有人家,是不好养?”


    苏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轻叹了口气,但那叹息声未落,她又像是给自己打气似的,纤细的脖颈微微一扬,挺了挺本就笔直的腰板。


    “嗯…身子骨弱些,胆子也小,得慢慢来。不过没关系,我有经验!”


    她说这话时,下巴微扬,带着点小倔强和小得意,阳光吻在她微翘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


    林砚看着她这副明明累得像是随时要散架,却强打精神的模样,忍不住往前又走了一步,近得苏绒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


    她就没想过…依靠些什么人么?


    他忽然很想打破她此刻这副坚硬外壳下,藏着柔软的模样。


    于是男人垂眸,视线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耳廓上,声音放得更轻了些。


    “看


    来我向太后娘娘求的恩典,还不够用。”


    苏绒:“……”


    少女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谁在里面敲了一记小锣。


    他这话什么意思?


    是说太后娘娘之前特意来的这趟猫馆,是他特意去求来的?


    是为了……帮她?


    这个念头像颗被温酒泡涨了的梅子,沉甸甸又暖烘烘地砸进心湖,瞬间激起一圈又一圈绵密而滚烫的涟漪,直漫上四肢百骸。


    一股热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脸颊和耳朵尖儿更是像被架在文火上细细慢烤着一样,烫得惊人。


    她下意识地就想反驳,想说“才不是呢”,想说“太后娘娘那是喜欢猫”。


    可喉咙却像是被一颗蜜饯轻轻堵住了,甜丝丝又黏糊糊,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一时间感觉脑子都像生了锈的铃舌,晃不动也响不了,只僵在原地,感受着他落在自己耳廓上那沉甸甸的目光。


    林砚似乎也没期待她回答,只看着她瞬间红透的耳尖和那副手足无措的呆样。


    喉间溢出一声极轻极低的气音,像是糅杂了万千情绪的叹息,又像是揶揄的笑。


    果然……


    她不是不依靠他,她是从来没想过要依靠谁。


    这想法让他心口微微发胀,只觉得开心又灰心。


    但那短促的笑声却一下子扎破了苏绒那点羞窘的泡泡。


    少女哪想得到林大人此刻百转千回的思绪,只猛地抬起眼,杏眼里水光潋滟,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顶了上来,像只被逗急了反要亮爪子的小猫。


    她微微眯起眼,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带着点小挑衅的弧度,声音刻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促狭的意味。


    “怎么,廷尉衙门最近不忙案子啦,改行操心起民生疾苦了?”


    “还是说……”


    她故意顿了顿,下巴又扬起了几分,眼神亮得像淬了星子,直直地迎上林砚的目光,试图从他沉静的眼底找出丝毫破绽。


    “林大人这是想利用职务之便,给自己也聘一只回去?”


    这话一出,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林砚眼底那点促狭的笑意瞬间僵住,掠过一丝罕见的措手不及,又有些被反将一军的无奈。


    他早该知道的,这姑娘嘴皮子向来一点不肯吃亏,还敢反过来撩拨他。


    苏绒看着他这副难得被噎住的样子,心里那点小得意噌噌往上冒,刚才的羞窘被冲淡了大半,胆子也肥了起来。


    她甚至得寸进尺地往前凑了半步,歪着头,发丝垂落颊边,笑得像只偷腥成功,尾巴尖儿都要翘上天的小狐狸。


    紧接着,一发发小炮弹就被咻咻咻地打到了林砚的耳根子底下。


    惯常的自信笃定又被捡了回来,方才的一瞬羞赧仿佛是他的幻觉。


    “嗯?廷尉大人不说话,是默认了?看上哪只了?保证风风光光送上门,嫁妆丰厚!”


    林砚:“……”


    看上跟前这只了,能打包吗?


    他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写满了得意的明媚笑脸,只觉得一股热气也悄然爬上了自己的耳根。


    只得下意识地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假装无事发生。


    “不过,这些小家伙确实需要安置。”


    苏绒见他神色认真起来,也收敛了玩笑的心思,眨眨眼,等着他的下文。


    林砚的目光再次投向角落里那些病弱的小猫,声音平稳地继续说。


    “廷尉诏狱里有些女囚,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多是被家里牵连的,其中一部分表现尚可,我在想……”


    话说到这里,少女却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头,一双带着笑意的眸子骤然被点亮,像初春的玉兰花撞上晨光,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灵动与跃跃欲试的兴奋。


    “你在想,或许可以辟出一块地方,让这些表现良好的女子参与照顾这些需要静养的小猫?”


    她总是这样,敏捷得超乎他的预料。


    林砚有些气馁地看了苏绒一眼,像是被截住琴弦的琴师,指尖悬在弦上,一时竟忘了下一声该落在哪处。


    苏绒却浑然不觉,笑眯眯地瞥了他一眼,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弯成了月牙儿,带着点小得意,又带着点默契,语速轻快地接了下去。


    “一来,给她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或许能磨磨性子。二来,也能解决这些小家伙的安置问题。我这边只需提供必要的指导,日常照料可由她们负责。”


    少女一边说,一边伸出食指在空中细细点着,像是在数着星星点点的好处。


    末了,还歪着头看向面前的男人,嘴角噙着笑,眼神亮得像刚洗过的黑曜石。


    “廷尉大人的主意的确很妙,不过嘛——”


    少女眼波流转,尾音拖得又软又长,像只踩着梅花印的小爪,在人心尖上轻轻挠了一下。


    可那双亮晶晶的杏眼却不着痕迹地一闪,那点狡黠灵动的神采稍稍收敛,笼上一层极淡的忧思。


    少女抿了抿唇,唇瓣被抿得微微发白,鼻尖也轻轻一皱,话卡在了喉咙口。


    其实林砚这个主意确实好,既能帮到那些小猫,又能给那些女囚一个机会。


    可是……


    少女的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口中微微一叹。


    这里毕竟是皇权至上的地方,廷尉衙门是什么地方?那是关押重犯的地方!


    让诏狱的女囚去照顾小猫?


    这消息要是传出去,那些言官们,还有朝堂上那些素来以直言敢谏闻名的老臣们,怕不是要气得胡子都翘起来,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了!


    什么“有辱法度”、“妇人之仁”、“混淆视听”的帽子,肯定一顶接一顶地扣下来。


    到时候,林砚怎么办?


    他为了帮她,都去求了太后娘娘的恩典,已经很不容易了。


    现在再因为这个听着就离经叛道的主意惹上麻烦,被攻讦弹劾……


    苏绒只觉得心口堵得慌。


    但看着男人眼底那点不易察觉的期待,还有刚才被自己逗得耳根发红的窘样……


    心里又偏偏不想打击他。


    那点担忧在舌尖滚了又滚,终究还是被她悄悄地、悄悄地咽了回去。


    算了。


    少女抬起眼,努力将忧色压到眼底最深处,重新弯起嘴角,朝他绽出一个格外明亮的笑容。


    他都不怕,她怕什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第92章 猫猫教首座亲自送上的高帽


    林砚提议的这件事,果然在朝堂上吵开了,震得满堂朱紫贵人们嗡嗡作响。


    是的,猫馆愿意,女囚们愿意,诏狱的一把手愿意……但是朝臣们不干!


    谁听说过把猫放到诏狱里养着的?


    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关押重犯的天牢!


    不是给那些娇贵主子们预备的暖阁!


    少府大人第一个就坐不住了,气得他那把精心打理的美髯一抖一抖,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声如洪钟,震得金銮殿顶的琉璃瓦都仿佛抖了三抖。


    “荒谬,简直是异想天开!”


    “林廷尉,你让诏狱的女囚去伺候猫?那猫的伙食谁管?难不成还要我少府拨出专款,给这些畜生开小灶!”


    话音未落,内史大人也像找到了知音,紧跟着就跳了出来,脸上写满了痛心疾首,就好像林砚是什么祸乱朝纲的奸佞小人一样。


    “林大人,下官早就想说了,您这手伸得未免也太长了些!”


    “上次您一声令下,把我内史衙门下兢兢业业的市令唤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呵斥,如今倒好,您干脆连内史衙门的差事都一并揽了去,连猫都要管到诏狱里养着了?这……这成何体统!”


    两位大人一唱一和,一个担心猫吃穷了内库,一个痛斥廷尉越权管辖。


    那架势,仿佛林砚不是提议养几只病弱小猫,而是要打开诏狱大门放进去一群吃人的老虎,还是饿了三天的。


    一时间,朝堂上嗡嗡声四起,仿佛捅了马蜂窝。


    不少官员交头接耳,脸上表情精彩纷呈,有觉得匪


    夷所思的,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有暗自点头觉得内史大人总算说了句人话的。


    毕竟,谁还没被这位新上任就六亲不认的廷尉大人“关照”过呢?


    林砚站在队列前方,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映着殿内幽微的光影,愈发显得清卓不群。


    他微微侧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义愤填膺的少府和一脸控诉的内史,倒像是瞧见了什么小丑,眼底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讥诮。


    就这?


    别看一脸忧国忧民的样子,可这两个人屁股底下到底有多少见不得光的烂账,怕是连自己都数不清呢。


    尤其是这位少府大人,跳得这么高,无非是贼喊做贼倒打一耙,怕他顺藤摸瓜,把胞人寺那点腌臜勾当彻底抖落出来。


    内史跳脚,也不过是被戳到了痛处,恼羞成怒罢了。


    这点伎俩,也敢在朝堂上叫嚣?


    他眼底那点轻蔑更深了些,随即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那两张涨红的脸,径直投向御座之上。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的嗡嗡议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冷。


    “少府大人,猫馆自备粮草,无需少府拨付一钱,倒是少府之前的事……”


    林砚顿了顿,目光在少府那张瞬间有些发僵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锐利得像是能剐下他一层油皮来。


    “您与其忧心几只小猫的口粮,不如先想想,您胞人寺名下那些对不上数的烂账,何时能给廷尉衙门一个交代?”


    少府大人张了张嘴,那句开小灶的质问还卡在喉咙里,就被这轻飘飘一句话堵了回去,脸色顿时一阵青白,活像生吞了只绿头苍蝇。


    林砚的目光随即转向内史,眼神依旧沉静,却带着一丝锐利,声音里多了一分公事公办的疏离。


    “内史大人,诏狱女囚乃廷尉所辖。其劳作安排,自有廷尉衙门依律裁断,非内史衙门职责所系。”


    用大白话说就是——


    你管不着!


    内史大人脸上的痛心疾首瞬间僵住,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剩下的话全噎在了喉咙里,憋得脸更红了。


    林砚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最后重新落回前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殿内。


    “二位大人若对廷尉衙门行事有疑,可具本奏劾。廷尉衙门,静候有司查问。”


    好一个三连combo!


    一句堵了少府的嘴,一句划清了内史的权,一句把皮球踢了回去,还扣了个静候查问的帽子。


    年轻的皇帝坐在御座之上只觉得头疼,他才继位两年,至今还没弄明白如何能像他父皇母后一样,一声轻咳就能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这位廷尉大人行事总是这般出格,仗着母后和丞相的几分看重,便愈发显得不够驯服,让他这个年轻的天子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什么都好,就是太有主意了些,不够听话,像匹不肯被套上缰绳的烈马!


    他下意识地避开了林砚投来的目光,手指抠紧了御座扶手,只觉得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了上来。


    皇帝有心给他泼一盆冷水,但刚准备开口,就见一直闭目养神的蒋淮,此刻缓缓睁开了眼睛。


    老丞相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像一阵温和的风,拂过那些躁动不安的面孔,最终落在御座之上。


    “陛下,林廷尉此举颇见仁心,用心良苦啊。”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懵了。


    不儿,丞相老糊涂了?


    怎么就用心良苦了?


    他林砚要是真用心良苦,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廷尉衙门审他的案子,而不是整天琢磨这些不着边际的花样!


    老丞相当堂开课,声音循循善诱,给一群不开窍的学生掰开揉碎了讲道理。


    “诏狱女囚多为受父兄牵连,或身不由己卷入事端。其心未必全恶,其行未必无改。让她们照料这些病弱幼猫,看似小事,实则大有深意。”


    “一则,是给她们一个将功补过,洗涤心性的机会。面对弱小生灵,心生怜悯,照料抚育,此乃人性本善之激发,亦是教化的良机。”


    “二则,授人以鱼,何如授人以渔?林廷尉身为廷尉,掌刑狱之重,不仅兢兢业业,更思虑深远,着眼于如何从源头遏制恶行滋生,使迷途者知返,使戾气化柔,岂非大善?”


    众人听着这一顶顶高帽子被带到林砚头上,不由得一时失语。


    不过蒋丞相倒也没说错,林砚这家伙真的是个工作狂,据说他休沐日都在加班卷同行!


    问他什么法律,都能眼不眨气不喘地给你立刻讲出来,条条框框记得比自家祖宗牌位还清楚。


    是以也没人再跳出来反对,朝堂上终于安静了下来,御座上的皇帝也觉得紧绷的肩背微微一松,一时间对蒋丞相居然也生出一丝感激来。


    可算消停了,不愧是三朝元老,老成谋国!


    可他刚想清清嗓子,继续把那盆冷水泼出去,却见蒋淮话锋一转,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赞许,声音也愈发郑重。


    既得了一句三朝元老的称号——


    蒋淮的话术,那岂是寻常朝臣能比的?


    于是大家就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头对着年轻天子这么一拜,然后高帽就稳稳扣上了。


    “陛下仁德,泽被苍生,岂止于人?便是这小小生灵,亦在圣心垂怜之内。此举若成,既能彰显陛下仁厚,又能使诏狱之中多一分温情,少一分戾气,于教化人心,善莫大焉。”


    “至于些许非议,不过是囿于成见,未能体察林廷尉与苏小掌柜一片苦心,以及陛下教化万民、泽及微末的圣意罢了。”


    蒋淮这话说的可真是有水平!


    既肯定了林砚的用心,更关键的是,把这件事直接和皇帝的仁德圣意挂上了钩!


    不是,丞相大人您这是耍流氓啊!


    这顶高帽子扣下来,谁还敢说个不字啊?


    刚才还嗡嗡作响的朝堂,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少府和内史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皇帝也觉得老丞相这话实在说的舒服极了,胸口那股莫名的烦躁也被熨帖得平平整整。


    他看了看神色依旧沉静的林砚,又看了看垂手肃立的蒋淮,只觉得心里那点对林砚的芥蒂,似乎也淡了些。


    哎,身为丞相的弟子,林砚怎么就没学去老师这春风化雨的本事呢?


    真是白瞎了这张脸和这身本事!


    虽然心中腹诽,但金口玉言,尘埃落定。


    “丞相所言极是。此事便依林廷尉所奏,准了。”


    皇帝顿了顿,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群臣,最后落在林砚身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林卿,这事就交给你去办了,但十五日内必要做出成绩,否则朕就不会给廷尉留面子了!”


    十五日。


    林砚眉峰一蹙。


    这时间比他预想的紧张太多,猫馆那边病弱的小猫需要时间调养,女囚的筛选更是千头万绪……


    皇帝这看似信任的旨意里,分明藏着一根软钉子,就等着看他手忙脚乱呢。


    但林砚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抬眼迎上皇帝的目光,只沉稳地躬身领命。


    “臣领旨。”


    他直起身,余光瞥见老丞相的眼神,微垂的眼睫便轻轻一抬,目光沉静却灼灼,如同藏了星子的夜湖。


    指尖在官袍袖口不着痕迹地一捻,每一个动作都从容得像在执棋落子。


    十日又如何?


    他林砚要做的事,纵是刀山火海,也必会办得滴水不漏。


    更何况,此事关乎那些无辜生灵,也关乎他心中“法网如天,无分贵贱”的微末理想。


    纵是帝王有意刁难,也休想阻他分毫!


    第93章 妈怎么能骗咪去打工!


    当妈的心,操不完呐!


    苏绒蹲在猫馆门口,挨个给几只挤在车厢里的小猫崽子做最后的行前教育。


    那架势,活脱脱就是幼儿园开学第一天,老母亲在家门口把崽崽们送上班车,恨不得把整个家都给他们打包带上。


    “乖啊,不怕,就是去个新地方体验生活,包吃包住,就是叔叔阿姨们看起来严肃了点……”


    软软的指尖拂过一只小狸花炸毛的脊背,眼底却藏着一丝心虚,像在编织一个自己都快信了的童话。


    一边默念阿弥陀佛,一边对小猫咪们伸出罪恶的双手,试图麻痹这几只刚从猫车事件里救出来,还没享受几天清福就又要上岗再就业的童工小可怜咪。


    但小猫咪们显然不太买账。


    小狸花一时


    间抖得更厉害了,圆溜溜的眼睛写满了惶恐,另一只小三花怯生生地把脑袋往同伴身后缩,恨不得原地隐身。


    猫猫:咪生艰难,不许骗咪!


    苏绒心里那叫一个心疼,忍不住挨个捧起小猫脸,指尖小心翼翼地托着它们毛茸茸的下巴,不由分说地在冰凉的小鼻头上飞快地啾了一口。


    动作带着不由分说的亲昵,却又轻柔得像羽毛拂过,亲完自己先眯起眼笑了,仿佛偷尝了蜜糖。


    “宝贝们,总比在外面流浪强!要听话,别给林大人添乱!”


    少女嘴上说着鼓励的话,眼波却似不经意地瞟了眼跟前的马车和缇骑。


    这组合看着,可跟押送囚犯的没两样……


    林砚那个工作狂,真的能记得给这些小祖宗添水加饭吗,别最后苦了这些啥也不懂的小猫啊!


    几只小猫咪被苏绒亲得有点懵,暂时忘了害怕,茫然地舔舔被她亲过的地方,又互相蹭蹭,咪咪叫了几声。


    苏绒看着它们懵懵懂懂的样子,唇角弯起一个极柔软的弧度,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胸口的一口浊气也一同呼出去。


    然后就看着车门被一位努力cos慈祥老父亲的缇骑,轻手轻脚地关上了车厢门。


    车轮骨碌碌转动起来,载着那几只毛茸茸的小家伙,朝着诏狱的方向缓缓驶去。


    苏绒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消失在街角,胸口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空落落的,仿佛也跟着马车一起走了。


    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还残留着一点小猫凉意的唇瓣,那里似乎还带着一丝幼崽特有的奶腥气。


    少女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像是蝶翼栖息在初绽的花瓣上,敛去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猫馆门口,此刻只剩下她一个人,刚才那股子絮絮叨叨的劲儿,像是跟着马车走了一样,只剩下一点沉甸甸的牵挂。


    它们会害怕吗?


    诏狱那地方,黑黢黢的,又冷又硬……


    那些板着脸的缇骑大哥,会记得摸摸它们的小脑袋吗?


    林砚那个冷面神,会不会只顾着审犯人,忘了给它们的小碗里添一口温水?


    一个个念头像小泡泡一样冒出来又破掉,少女轻轻叹了口气,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算了。


    光在这儿瞎担心也没用。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背,像是要把那点沉甸甸的情绪也一并压下去,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作为经历了小机灵几次偷跑的当事人,苏绒的胆子似乎也变得格外大胆起来。


    心念电转间,一个念头便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嗖地一下顶了上来。


    不如等下衙的时候亲自去接猫猫吧?


    亲眼去看看那些小家伙们的工作环境,也看看那些女囚……


    她心里隐隐有种预感,那些被关在高墙之后的女人,或许和小猫一样,都是被命运随手抛在角落里的可怜虫。


    这世道,一人犯事,全家遭殃。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后院里那些连大门朝哪开都不一定清楚的妇人稚子,就得跟着掉进这不见天日的泥潭里。


    就像猫车上的那些小家伙,被塞进笼子时,哪只不是无辜又惊恐?


    诏狱女监里,怕是也塞满了被父兄牵连,被权势裹挟,被命运一脚踹进泥潭里的可怜人!


    她们不是罪恶的化身。


    她们只是…运气不太好罢了。


    所以,得去看看她们。


    去看看她们和小猫在一起的样子,看看她们需要些什么,也许还能帮上点什么忙呢!


    这个念头一起,苏绒只觉得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瞬间被一股新的力量填满了,就像找到了什么新的目标一样转身回了猫馆。


    此时此刻,诏狱女监。


    这里的空气常年凝滞,带着一股驱不散的阴冷潮气,霉味混着铁锈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厚重的石墙隔绝了大部分阳光,只有高处狭窄的铁窗,吝啬地漏下几缕惨淡的光。


    低矮的囚室一字排开,铁栏森冷。


    但平日里死寂的走廊上,此刻却罕见地浮动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劲儿。


    女孩子惯是爱说话的,如今又有这样美好的事情到来,女囚们虽然还挤在各自的囚室里,却忍不住隔着铁栅栏交头接耳。


    一双双眼睛非但不怕了,反而带上了几分平日里绝不敢有的大胆,竟都齐刷刷地投向走廊尽头的林砚。


    大约是觉得今天是个不一样的日子,林大人的脸色似乎也没那么吓人了。


    林砚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沉静冷冽的模样,对那些过分直白的打量恍若未觉,只目光淡淡扫过一张张囚室的门牌。


    张不易站在他身侧,手里捧着一份名册,声音压得极低。


    “大人,按您吩咐,第一批参与照料的女囚都筛选过了,都是些手上没沾过血的。”


    “开门。”


    沉重的铁锁咔哒一向,铁门被缓缓拉开,一股更浓重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女囚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林砚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张张年轻的脸,最终落在走廊中央一片被清理出来的空地上。


    那里铺着几张干净的草席,旁边还放着几个盛满清水的陶碗,缇骑便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小猫放在草席上。


    几只毛茸茸的小家伙挤成一团,在陌生的黑暗和颠簸后,突然出现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不负众望地一下子炸起毛来。


    小奶牛像个炸毛的小将军,弓着背,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圆溜溜的眼睛瞪得老大,一边把瑟瑟发抖的同伴都护在身后,一边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这些高大的两脚兽。


    小三花更是吓得把脑袋死死埋在同伴的肚子下面,只露出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屁股。


    另外两只也缩在奶牛身后,发出细弱惊恐的呜咽。


    空气仿佛凝固了。


    女囚们看着那几只挤成一团的毛茸茸小生命,方才那股子兴奋劲儿霎时便化作一种更为汹涌的情绪。


    方才还带着几分大胆的眼睛全都软了下来,像是被什么温暖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那是一种几乎被她们遗忘的情绪。


    怜惜。


    女子们忘记了交头接耳,目光不由自主地锁定了那几只更需要庇护的小可怜。


    林砚自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便对着狱卒微微抬了抬下巴,后者便上前轻轻打开了几扇牢门。


    门打开的瞬间,几只小猫便像


    受惊的兔子,猛地往抱了它们一路的缇骑脚后一钻,缩得更紧了。


    喵的,你们不要过来啊啊啊啊啊!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过去。


    小猫们不敢出来。


    女囚们也不敢靠近。


    双方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在死寂的空气里无声地互相注视着,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直到半晌过去,一个胆子稍大的女囚到底还是往前挪了一小步。


    她蹲下身,离那干净的草席还有老远,声音干哑得厉害,却像哄孩子一样的开了口。


    “咪咪…别怕…出来呀…”


    这声音…好像没有恶意?


    小奶牛炸开的毛稍稍塌下去一点,警惕地探出半个脑袋,小鼻子飞快地抽动。


    它看到了蹲在不远处的女人。


    那女人脸上没有凶恶,只有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和怜爱。


    它犹豫了一下,爪爪像是自己有想法似的,往前挪了一小步。


    像是一个信号,其他女囚见状也纷纷学着样子,怯生生地迈出牢门,蹲下身,七嘴八舌地轻声呼唤起来,声音里都带着久违的活气


    “咪咪,来……”


    “乖,不怕……”


    “这里有水……”


    细碎轻柔的呼唤声,像一阵温暖的风,吹散了女子们的拘束,也吹散了小猫们的恐惧。


    小三花终于也怯生生地从同伴肚子底下,抬起了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


    女囚的心,在这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手指往前伸了一点点,几乎要碰到小狸花柔软的鼻尖。


    小狸花没有躲,它只是伸出粉嫩的小舌头,飞快地,在那指尖上舔了一下。


    那微刺又温热的触感,瞬间击穿了女囚冰封已久的心防!


    女囚:!!!


    一滴泪水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从她浑浊的眼眶中滑落,砸在冰冷的草席上。


    她猛地捂住了嘴,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小猫咪不明所以地围着她转,不知道自己是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值得她这样哭泣。


    这眼泪来得猝不及防,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被这么个毛茸茸的小东西蹭着信任的感觉,真是很久没有过了!


    第94章 从诏狱开始征服世界


    诏狱的空气比苏绒想象中的更呛人。


    她刚踏进那条昏暗的长廊,就忍不住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阿嚏——!”


    少女揉着发痒的鼻子,眼角还挂着点泪花,亮晶晶地缀在睫毛尖上,心里忍不住嘀嘀咕咕,寻思这地方的陈年灰尘和霉味果然名不虚传。


    但你别说,诏狱这地方当真泾渭分明得扎眼,条件好的地方可谓极尽舒适,条件坏的地方却也真是磋磨人。


    她刚才进来的时候就眼尖地逮到几栋格格不入的精致庭院,又好奇地问了带路的狱吏。


    住的原是几个诸侯王的子孙家眷,日子可是相当愉快呢!


    原话是这样讲的——


    “那边的人呢,除了不能迈出这大门槛,里头跟外头也没啥两样。独门独院,有丫鬟婆子伺候着,想吃啥喝啥,只要不过分都能递进来。”


    “亲戚朋友递帖子也能进来探望,在自家花厅里喝茶叙旧,体面着呢。”


    狱吏咂咂嘴,脚步没停,就带着苏绒拐进了面前这一条更狭窄的通道。


    这里才是真正的诏狱。


    通道两旁是一排排低矮的囚室,铁栏锈迹斑斑,隐约能看见里面蜷缩着的人影,灰扑扑的囚服,麻木或憔悴的脸。


    “这边就是正经蹲大牢的庶民了。挤在这鸽子笼里熬日子呗。熬到能出去那天,家里房子指不定早塌了,婆娘夫君跑了,孩子也找不着了,出去也是个孤魂野鬼。”


    他语气里没什么波澜,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苏绒的心却像被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地疼起来。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猫条和羊奶罐子,目光扫过那些囚室里死气沉沉的面孔,又想起刚才瞥见的那几座精致庭院里,可能正飘出的茶香和笑语。


    方才那些灵动的好奇光采,瞬间从眼底褪得一干二净。


    一道高墙,隔开的何止是自由?


    简直是天壤之别。


    少女轻轻别过脸,长而密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哀沉的阴影,攥着罐子的指尖冰冰凉凉,仿佛能一路冷到心里去。


    那些住在庭院里的犯事贵族,一个个或许是父兄贪墨了巨款,或许是卷入了谋逆大案,或许是手上沾着人命官司……


    他们享受的荣华富贵,很可能就沾着民脂民膏,甚至带着血!


    但是结果呢?


    人家住着独门独院,仆从环绕,锦衣玉食,亲朋往来如常,体面得仿佛只是换了个地方度假!


    这哪是坐牢,这是换个地方享福吧?


    苏绒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她一句平等,就能让林砚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眼睛里,亮起那样锐利的光。


    实在眼前这一切真的太讽刺了,这监狱里都得按身份分个三六九等,主打一个氪金党和零氪党的体验差距呗?


    但凡良心没被狗啃完,看了都会想做点什么的!


    少女的眼波在怀里微不足道的慰藉上轻轻流转,却始终燃着一股不服气的火苗,眉头拧得死死的,嘴角也抿的紧紧的。


    这些原本是带给小猫的安慰品,可在这座巨大而冰冷的诏狱里,真正需要温暖的又何止是几只小猫?


    苏绒深吸一口气,方才的沉郁和愤懑在她眼底沉淀下来,最终化作一片清亮而执拗的光,灼灼地投向通道深处。


    她本来是为了猫猫而来,但她现在更想把这件事做好。不仅是为了那些小猫能安安稳稳地在这里养好身子,找到新家。


    更是为了这些被关在鸽子笼里的人,也能从这些毛茸茸的小生命身上,找回一点点被生活磨掉的柔软和希望。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过在这冰冷的铁栏后面一点点悄无声息地烂掉!


    往后的路实在不好走,不仅通道狭窄昏暗,地上有些地方还积着浅浅的水洼,映着高处铁窗透进来的惨淡光线,像破碎的镜子。


    苏绒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水坑,可偏偏前面一个拐角处,一个挽着麻花辫的少女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小桶,正摇摇晃晃地往她这边走。


    姑娘兀自低着头,身形单薄,细伶伶的腕子提着小桶,灰扑扑的囚服套在身上空荡荡的,像初春细柳。


    苏绒拧着眉,下意识想伸手扶一把。


    可还没等她伸出手,便听得一声娇呼,对面的女儿家脚下一滑,整个人吓得闭紧了眼睛,紧接着就直直往前扑去!


    不能有人在诏狱里碰瓷吧?


    狱警可还在边上看着呢!


    苏绒心里一紧,只顾得脱口喊了声小心,然后就迅疾侧身,用肩膀稳稳抵住了来人歪歪扭扭的身子。


    这姑娘很轻,但是麻花辫可是结结实实抽在了她肩头,怀里的羊奶罐子晃了晃,好险没脱手。


    “啊,对不住!我没看见路……”


    那女孩被她这么一顶,倒是没摔倒在地,只是趔趄着靠在了冰冷的石壁上。


    一边说着一边站直身体,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苏绒。


    通道里光线昏暗,但两人距离极近。


    苏绒皱着眉,揉着被撞得有些发麻的肩膀,目光落在对方抬起的脸上。


    那应是一张极年轻的脸,虽然清瘦了许多,面色也不复从前的红润,但眉眼间的轮廓依旧清晰可辨。


    尽管穿着粗布囚衣,发丝被简单的麻绳束在脑后,眼神却依然清亮,而且莫名的让她觉得很熟悉……


    “是你?!”


    苏绒的呼吸瞬间屏住,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敲了一下,眼底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几乎要脱口而出。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故人相见,却相对无言。


    苏绒抱着一个简陋的陶杯,坐在女监通道里铺着的草席上。


    心头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问起,只觉这重逢的场景荒诞得让人哑然。


    原本角落还卧着两只小猫,如今一头扎进她怀里,小脑袋在少女臂弯里蹭了蹭,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试图唤回她的注意。


    若在平时,苏绒早就心花怒放地抱着小猫亲昵了。


    可此时此刻,她只是伸手轻轻抚摸着怀里小猫柔软的皮毛,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眼前这一老一少身上。


    小侍女正是那晚在定远侯府被她替换了差事的人,而旁边那位沉默的老妇人,赫然就是那夜的巡夜婆子。


    苏绒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像一团乱麻堵在喉间,一时却不知该从何处抽起那个话头,只得微微抿着唇,细细打量她们的形容状态。


    小侍女的麻花辫整齐地垂在肩头,囚服虽显粗陋,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眼神


    里没有惶恐,反而透着股沉静。


    老妇人跪坐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墙壁上油灯的光晕微微晃动,将三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石地上,拉得细长而模糊。


    怀里的猫轻轻动了动,苏绒顺着它的背毛抚摸了两下,见小猫呼噜着睡着了,才终于开口。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二位。”


    “我们也没想到会再见到姑娘。”


    小侍女唇角牵起一个很淡的弧度,目光掠过苏绒怀中熟睡的小猫,又落回自己膝头交叠的双手上。


    “从侯府出来之后我们便被带到了这里,起初是有些惶然,但日子久了反倒觉得…这里的活计,比侯府里还要简单自在些。”


    老妇人安静地跪坐在一旁,闻言也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布满皱纹的脸上神色平和。


    “那位大人把诏狱整顿的很好,如今有力的自食其力,倒比在外面过的清静。”


    话音落下,通道里一时安静,只有高处小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和小猫在苏绒怀里轻微的呼噜声。


    那小侍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侧过头看向苏绒,眼神亮了些。


    “说起来,姑娘是来接那些小猫的吧?它们今日可有趣了。”


    “哦?怎么个有趣法?”


    小侍女先用手指了指她怀里露着小屁股的小猫咪,声音轻轻的,带着点压不住的笑意。


    “追着自己尾巴玩,转了好几个圈,最后没站稳,一屁股坐水碗里了,溅了自己一脸水珠,愣了半天呢。”


    旁边的老妇人听着,脸上那严肃的线条也柔和下来,露出一点极淡的笑模样,开口把话茬接了过来。


    “是哩。后来还是小环找了块干净布给它擦了半天。它倒乖,也不闹,就仰着脑袋让擦。”


    通道墙壁上挂着的油灯灯花轻轻爆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光线随之晃了晃,将三人低头说话的影子在石地上拉得有些模糊。


    苏绒想象着那只小狸花坐在水碗里的样子,忍不住也笑了。


    那笑意先从眼底漫出来,继而唇角弯起,像春风融了薄冰,带出一丝入了这诏狱就再也没见过的宠溺。


    这小笨蛋,离了人就成了小邋遢。


    “看来它是放开了,什么都不怕了。”


    “是嘞,擦干了就跑到那边晒太阳去了,太阳是从那边窗格子斜进来的,就一小块,它偏就能找到,蜷成个毛团子,睡得可香。”


    “另一只三花还敢跟着人的脚跟走了,走路可得小心,生怕踩折了那小胳膊小腿。”


    一说起小猫咪来,两人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苏绒仔细听着,目光随着她们的话,仿佛能看到那几只小猫在诏狱这方小小天地里肆意追逐的样子。


    心里也不由的冒出一丝好笑。


    好嘛,她在外头提心吊胆,牵肠挂肚,这帮没心没肺的小家伙倒好,自顾自地就把日子过得逍遥又自在!


    怀里的小猫动了一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苏绒将它护得更妥帖些,侧耳便听到旁的不知什么地方,还隐约传来几声其他女囚低低的说话声。


    听不真切,却也带着些许轻松的笑意,丝丝缕缕地飘散在空气里,丝毫不显得凄惶。


    她听着面前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絮絮说着小猫的趣事,倒真像是个在幼儿园听着老师细数的家长。


    不过小孩表现不错,回去是该嘉奖!


    第95章 猫猫时装周正式开幕


    林砚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囚代表,难得有些头疼。


    这位名叫小环的姑娘,虽然双手规规矩矩交叠在身前,眼神却灼灼亮得惊人,腰板也是挺得笔直。


    穿着一身囚衣立在桌案前,先是深深一福,紧接着就递上来一份——


    清单?


    “大人,这是我们姐妹们合计的,预备给小猫们做些冬日御寒的小衣,花费可以从我们劳作所得中抵扣,恳请大人准许。”


    年轻的廷尉大人垂眸,目光落在那份所谓的清单上,指尖一顿,眉梢一挑,就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列着——


    细棉布半匹


    红头绳三根


    碎花布头若干


    顶针两个


    绣花针一包


    林砚:“……”


    好家伙,这架势,是要在诏狱里开个裁缝铺子啊?


    他捏着清单的指尖微微一顿,正欲开口,却听见一边的屏风后面一阵窸窸窣窣。


    先是一声布料摩挲,像是谁忍不住动了动,紧接着便传来一声轻笑,甜丝丝地钻进他耳朵里。


    那扇绘着青松云鹤的楠木屏风底下,甚至还隐约瞧见一抹杏色裙角飞快地缩了回去,活像只受惊又忍不住好奇的雀儿。


    能这么在林砚面前得瑟,还不被他立刻揪出来的,除了苏绒自然也没有别人。


    苏绒每日清晨送猫,傍晚接猫,往来得勤了,便时常顺路捎上一两味新出的点心,搁在他的案头。


    起初林砚还挺不适应的,每次接过点心时耳朵根儿都发烫,但偏偏又舍不得推拒,只能一次又一次的收下,连指尖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后来这点心送着送着竟成了惯例,甚至发展成她拎着食盒进来,两人就在这廷尉公房里,对坐着分吃完一顿简单的午饭。


    ……怎么一心软,就容她赖在这儿了呢?


    林砚捏了捏眉心,眼底却带过一丝无可奈何的纵容,那点佯装的严厉还没露出来,便已在唇角化开半分。


    这丫头,八成早就按捺不住好奇,此刻正猫儿似的支棱着耳朵,指不定怎么咬着唇,眉眼弯弯地偷乐呢。


    他几乎能想象那双溜溜转的杏眼里,此刻盛满了怎样狡黠又兴奋的光彩。


    于是一边这般想着,一边就是忍不住唇角一扬,竟是自己先撑不住笑了场。


    但廷尉大人的操守让他强行压下那点笑意,只在心底无奈地摇了摇头。


    哪儿有热闹就往哪儿钻的主儿。


    半刻也闲不住。


    “此事本官会考虑,你先回去,待我与苏掌柜商议后再定。”


    “大人放心,苏小娘定会同意的。”


    见林砚只是将清单轻轻搁在案上,小环非但不忧,反而抿唇一笑,语气笃定地一行礼,说罢便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背影里都透着十足的把握,发梢那根用红头绳扎的小辫子都跟着雀跃地一晃一晃。


    待人走远,林砚揉了把脸,这才对着空无一人的厅堂轻叹一声。


    “还不出来?”


    他甚至不必回头,那扇屏风也拘不住里头的人,先是探出几根不安分的手指扒着屏风边缘,紧接着一个毛躁躁的脑袋便侧着探了出来。


    乌亮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将厅内情景扫了个遍,确认安全后,整个人才倏地一下侧身溜了出来。


    裙摆在空中旋啊旋,紧接着就被一只白嫩嫩的爪子按住,扬起的脸上哪儿还有半分偷听该有的心虚?


    一双眸子亮晶晶地闪烁着兴奋的光,唇角翘着,那点子狡黠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望向他,


    以及桌上那张惹出动静的清单。


    “苏掌柜在这,可以现在就和苏掌柜商议。”


    她煞有其事地坐到林砚堂下的椅子上,一边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一边抬起她那双狡黠明锐的眸子来。


    就这样托着腮,眼底流转着灵动的光,像只刚得了趣的猫儿般望过来。


    林砚被她盯得不自在,脸上那份冷肃险些没挂住,连忙轻咳一声,干脆地把单子递了过去。


    不知道的,还当这见官不跪的苏掌柜,才是来巡检的上官呢!


    “阿绒,你怎么看?”


    “我倒觉得此时大有可为。”


    苏绒眼珠子一转就转出来个好主意,林砚看着她先是点了点单子上要的东西,又掰了两轮手指头,指尖这才在清单上轻轻一敲,定了主意。


    “这些东西明珠那应该都有,要我说,不如让她们先试着做几件,既省料子又能瞧瞧手艺!”


    苏绒笑的见牙不见眼,活像掉进了钱眼子里的守财奴,连发梢都跟着轻轻颤动起来。


    但林砚可不知道,她心里可不只是拨着挣小钱钱的算盘,更转着要给那些女囚寻个活计的念头。


    事实上,自从苏绒投放了那么大一批小猫咪进入各家各户之后,京城里那些将猫咪当作新家庭成员的人家,如今连秋日添衣都要惦记着毛孩子们。


    各家的夫人小姐,早就往明珠坊跑了好几趟,明里暗里打听过好几回猫衣裳的行情了。


    如果能支起这一摊子,既可以让猫馆多了进项,诏狱里的姐姐大娘们能靠着正经手艺挣些傍身钱。


    后面出来了也不至于衣食无着,只能再把自己卖出去为奴为婢。


    总之,简直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少女越是盘算,身子便越发坐不住,在椅子上微微晃荡着脚尖,感觉比挣了多少钱


    都快活。


    于是不过七八日功夫,明珠坊分坊竟真在诏狱一角扎根了!


    就连林砚也不得不叹服这丫头生财有道,只是这位女陶朱近日忙得脚不沾地,连见他一面的工夫都抽不出来。


    整日拽着明珠的袖子一阵风似的往诏狱跑,带着各色绣样布料与女囚们琢磨针线,倒把诏狱当成了第二个家。


    起初两日尚不觉得,待到第三日午时,林砚对着衙门送来的寻常饭食,举着筷子半晌没动。


    ——忽然就念起那几块油纸包着的点心来了。


    于是像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廷尉大人拎了食盒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倒要瞧瞧,那丫头究竟在忙些什么!


    林砚拎着食盒一路进了诏狱,径直往女监那一片走去。


    这个地方在他印象中本应阴冷肃穆,然而越靠近那特意辟出的劳作区,竟渐渐有些不同起来。


    空气中飘散着新裁棉布的清气,间或夹杂着几声女子们的低语浅笑,竟将那森严的狱规也冲淡了几分。


    男人才刚走到那敞开的牢房门边,脸上便是一愣,原本灰扑扑的牢房简直像换了人间。


    砖墙还是那砖墙,却擦得能照见人影,墙角摞起的板铺上铺满了各色软料子——


    碎花的、素棉的、鲜亮的红绸边角……活脱脱一个斑斓的小市集。


    几缕午后的阳光正好从高窗的铁栏缝隙里挤进来,无数细小的棉絮飘来飘去,竟透出几分暖意与生机。


    他也一如既往地一眼就锁定了他要找的人。


    那丫头根本没个正形,大咧咧地盘腿坐在一方草席上,像个不拘小节的西域游商,膝上手边堆满了各色布头和半成品。


    如今正跟明珠一起埋首在一件小红褂子上,鼻尖上沾了一点绒絮,嘴里还咬着根红线头,神情专注得仿佛在雕琢一件玉器。


    三两小毛团正在她膝前玩闹,一只在布料堆里钻来钻去找不见头,一只偷偷地给自己磨爪子。


    还有一只,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少女垂落下来的裙带,把她的裙角扯得晃来晃去。


    苏绒却浑不在意,只腾出根手指,轻轻一戳那小淘气的脑门,低声笑嗔了句。


    “乖些,再闹真给你穿小衣服了!”


    被点了脑门的小猫非但没怕,反而腾的一下站起来抱住她的手指,紧接着就轻轻啃起来,喉咙里还滚出一串小呼噜。


    然后衣服就虽迟但到。


    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囚笑着递过一件蓝色的小坎,少女眼睛一亮,放下手中的活计,一把接了过来。


    “快来快来,给我们小橘试试合不合身!”


    声音里带着兴奋,仿佛这不是在阴冷的诏狱,而是在她自家热闹的铺子里。


    那小猫冷不防被套上了小巧的蓝色坎肩,圆溜溜的猫儿眼里满是懵懂。


    它低头瞅了瞅突然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新鲜物,又抬头看看苏绒,然后试着往前走了两步。


    小坎肩随着它的动作一颤一颤,猫儿觉得有趣,又开始蹦哒着去扑咬胸前晃动的系带。


    “倒是挺像回事儿的,跟个小人人一样。”


    苏绒被逗得低低笑出声来,眉眼弯成了两道甜软的弧线,正想给挠挠小猫下巴,一扭头,就猝不及防地对上门口怔忡出神的目光。


    像是受了一惊的小动物,少女肉眼可见地一愣,那双亮晶晶的杏眼微微睁大,整个人像被按了暂停似的定格在原地。


    怀里的小橘猫也跟着她一道僵住,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看向门口。


    只见林砚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立在门框里,玄色官袍的轮廓被身后昏暗的甬道衬得格外分明。


    他怎么来了?


    不是,这里是女监啊,他怎么说进来就进来?


    真是的…怎么走路都没有声音的!


    第96章 廷尉大人现在不好欺负了


    林砚拎着食盒,靴子踩在擦得锃亮的青砖地上,几乎没声儿。


    他站在那间改造过的牢房门口,目光越过堆满各色布料的草席,落在那个盘腿而坐的身影上。


    苏绒手里还捏着那件没完工的小红褂子,又仔细瞅了瞅这人。


    只见他逆着光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把门框堵得严严实实,偏偏又站在阴影下,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好家伙,还真是林砚这尊大佛。


    他来干什么?


    心里正嘀咕着,紧接着就一眼瞄到了男人手里提着的食盒,心头那点惊讶噗地就变成了得意的小泡泡,咕嘟嘟地往上冒。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喂!


    堂堂廷尉大人,亲自拎着饭盒来女监送饭?


    这剧本拿反了吧?


    林砚刚想问她吃没吃午饭,苏绒却比他更快一步。


    少女嘴角倏然向上一翘,像初绽的桃花一样,笑得那叫一个灿烂,声音清亮亮地在布料堆里响起来。


    “廷尉大人来送饭啦!”


    话音还没落,少女藏在布料堆里的手便飞快地往旁边小环的大腿上一拍。


    小环正低头缝着个小肚兜,被这么冷不丁一拍,又抬头撞见门口的男人,一下子就会过意来。


    脸上虽然努力绷着正经,可眼底那点促狭的笑意怎么都藏不住。


    苏绒有多鬼精,她早在侯府遭骗那一回就感受了个彻底,再加上相处了这些时日,自然是摸的透透的。


    于是小环放下针线,先是掸了掸裙子上的线头,然后就对着林砚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嘴上却故意提高了声音,震得所有埋首针线的女囚们都抬起了头。


    “大人辛苦,快请上座!”


    她说着,指尖还特意指了指苏绒旁边那块刚被她腾出来的的草席空地。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从高窗的铁栏缝里斜切进来,光柱里无数细小的棉絮尘埃无声地打着旋儿。


    空气里是新布的清气,混着一点晒过太阳的干草味道。


    林砚看着苏绒那副小狐狸偷到鸡的得意劲儿,再看看小环那请君入席的架势,一时间竟有些语塞。


    众人落在他脸上的目光,更是灼热得几乎要在他脸上烧出洞来。


    一,二,三……


    苏绒得意地闭上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两弯小扇影,唇角抿着藏不住的笑涡。


    然后就心里美滋滋地默数,等着看这位冷面廷尉耳根烧红,手足无措的好戏。


    谁知刚数到三,一睁眼——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瞬。


    林砚那张放大的俊脸就在这一刻近在咫尺,他俯身的阴影瞬间将少女笼罩。


    她能看清他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的小片阴翳,嗅到他衣襟上与这牢房截然不同的清冽气息,混着食盒里隐约透出的诱人饭香。


    苏绒:……!


    少女被吓得猛地往后一缩,脸上腾地烧起火来,心跳如擂鼓般,差点带倒旁边堆着的布匹。


    林砚却像没瞧见她的窘态,只从容地弯下腰,宽阔的肩膀几乎擦过她的鬓角。


    然后手臂越过她僵硬的肩头,轻轻巧巧地把食盒放在草席中央。


    再直起身时,男人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少女微微颤动的眼睫,最终落定在她乌发间那点红的不行的耳尖上,喉间溢出一声低笑。


    啧,小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他顺势靠在一旁斑驳的砖墙上,姿态闲适,一双明隽的眸子静静锁着不敢抬头的少女,闲闲开口。


    “带的吃的,多少进点。”


    苏绒:“……”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调戏不成,反被将了一军!


    方才还望着林砚的揶揄目光,此刻全带着了然的笑意,齐刷刷钉在了她那对红得几乎要冒烟的耳根上。


    小环看着苏绒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布料堆里的窘样,眼底促狭的笑意更浓了。


    她清了清嗓子,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在突然过分安静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哎呀呀,大人真是体恤咱们!只是不知这香喷喷的饭菜…是给谁带的呀?”


    她故意顿了顿,目光在林砚和苏绒之间溜了一圈,最后落在那个精致的食盒上,带着十足十的明知故问。


    给谁带的?


    林砚靠在斑驳的砖墙上,闻言,目光终于从苏绒低垂


    的发顶抬起。


    午后的阳光打在他半边侧脸上,勾勒出利落的下颌线,也照亮了他眼底漾开的一点顽劣的笑意。


    “自然是给眼前人。”


    话音落下,林砚并未移开目光,反而眼尾一挑,唇角勾起一抹带着少年气的弧度,仿佛撕开了平日冷峻的伪装,露出几分久违的张扬恣意。


    苏绒刚抬起头,一下就又不行了。


    这一抹顽劣的笑容撞进眼底,惹得心儿没来由地一颤,瞬间就把她脸上的热度又推高了几分。


    少女呼吸微滞,长睫抖了抖,先是沉默了一瞬,紧接着反而迎着男人含笑的目光,狠狠瞪了回去——


    那眼神清亮灼人,三分羞恼七分挑衅,像只色厉内荏的狐狸崽。


    然后林砚就看着这只小狐狸清了清嗓子,烂漫的眼波狡黠地一转,笑盈盈地扫向满屋子竖起耳朵的女人们。


    “林大人既来了,还省了我一桩跑腿的麻烦。”


    她本就要找他?


    男人的耳朵立刻就悄悄地竖了起来。


    苏绒一边说,一边就探手从身旁的针线筐里一捞,指尖一勾,便拎出个沉甸甸的素色小布包。


    紧接着哗啦一声,系带被她利落解开,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铜钱串和碎银。


    众人的眼神立刻就直了。


    老天奶!谁见过这么多亮闪闪的钱!


    苏绒也不担心有人敢在眼皮子底下惹事,立时便开始麻利地分拣起来。


    “姐妹们,这几日的工钱,趁林大人这位主官在场,咱们就当场结清,大人正好做个见证,看我苏氏猫馆是不是童叟无欺!”


    苏绒特意在“主官”两个字上加了点俏皮上扬的尾音,眼波流转间,那点未褪的红晕反倒成了颊边一抹生动的霞色。


    少女一双手勾着细细的红绳,鲜艳的红色在她指间灵巧地游动,衬得一副如画的眉眼愈加生动。


    光影跳动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恍然间竟染上了一丝神性,倘若不是上面串着的一枚枚铜钱,几乎让人以为是下凡的红线仙。


    一串串铜钱按名字被分成一堆堆,女囚们屏息盯着那跳跃的金光,眼珠几乎要粘在钱串上。


    她们看着眼前属于自己的那堆铜钱,竟一时无人敢动。


    空气一时间沉静下来,林砚垂眸扫过草席上无人敢碰的铜钱堆,又掠过女囚们攥紧衣角的手指和低垂的脖颈。


    他太清楚这种反应了。


    都是些被踩进泥里的人,就连该得的东西摆在眼前,也只敢缩着脖子等着被夺走。


    苏绒也不急催,一双清亮的眸子只轻轻掠过每个人的脸,将她们眼中那份渴望又瑟缩的矛盾看得分明。


    然后,等一只伸出来的手。


    可等来的,却是一个瘦小的妇人盯着草席上属于自己的那串铜钱,手指在粗布裙上反复搓着,嘴唇嗫嚅了几下,眼圈却先红了。


    “真是给我们的?我们…我们这样的人,也能拿工钱?”


    要知道在这诏狱里,虽然说她们都是被男人牵连进来的无罪之人,但每日做工也只能换个一日三餐,可曾敢想能拿到亮闪闪的银钱呢?


    “张婶子,这是你熬了几个夜赶工换来的,一针一线都干干净净,怎么不能拿?快收好,回头攒多点,我给你从外面给小丫买块花布。”


    明珠抬起头,温婉的脸上带着安抚的笑意,手上穿针引线没停,声音软软地劝起来。


    苏绒也复又扬起眉梢,熟悉的轻笑出现在少女脸上,指尖轻轻一弹那串铜钱,然后故意板起小脸,眼底却全是狡黠的光。


    “怎么?嫌少啊?嫌少我可就收回来了!”


    她这话一出,张婶子哎哟一声,慌忙伸手护住自己的钱串,生怕真被抢了去。


    旁边几个女囚也如梦初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张拘谨的气氛瞬间冰消瓦解。


    “那可不行,我还攒着买针线呢!”


    小环第一个笑嘻嘻地抓起自己的那份,揣进怀里,还宝贝似的拍了拍。


    有人带头,于是其他人也纷纷伸手。


    一只只带着薄茧或伤痕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属于自己的铜钱和碎银。


    草席上响起一片铜钱碰撞的细碎叮当,像是春冰初融的小溪,夹着压抑不住的笑语和几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女囚们捧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干净钱,有人悄悄背过身去抹眼角,有人则凑在一起,低声盘算着要托人捎带些什么进来。


    苏绒看着这一幕,眼底的笑意真切了几分,正想再打趣林砚两句,却见男人原本闲闲靠在墙上的身影微微一动。


    林砚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一个身着皂衣的年轻吏员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那里,面色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少女悄悄伸着脖子,目光追着他绷紧的肩线,目送林砚走到门口,心里也是没来由地一紧,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剩下的一小串铜钱。


    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是出了什么事?


    冲着廷尉衙门来的?


    第97章 诏狱里罢工了


    啪!


    清脆的戒尺敲在木栅栏上的声音,在诏狱的通道里格外响亮,惊得苏绒一个激灵。


    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刚迈出女监门槛的脚都顿了一下,冰凉的石板地透过薄薄的鞋底,带来一丝寒意。


    真出事儿了?


    诏狱可不是寻常地方,这里若是有了什么事,林砚可是要负责任的!


    理智上知道应该避而远之,但一点担忧到底还是占了上风。


    少女那双乌亮的眸子滴溜溜一转,像黑琉璃珠滚过玉盘,就循着声音和那带着点不耐烦的冷调子就望了过去。


    通道尽头,靠近男监入口那块稍微宽敞点的空地上,林砚正立在那里。


    几支插在壁上的火把跳跃着昏黄的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更添几分肃杀。


    他背对着苏绒这边,身形挺拔得像棵雪松,那身深色的官服在昏暗光线下几乎要融进墙影里。


    左手握着戒尺,垂在身侧,右手负在背后,指节微微曲着,面前站了一小片穿着灰扑扑囚衣的男囚。


    一个个倒是没耷拉着脑袋,反而都微微抬着头,眼神里带着点期盼和紧张,显出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一张张带着污垢和胡茬的脸,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清晰。


    这么多人,该不会是打群架了吧?


    但这阵仗,可跟苏绒预想的事故现场可不太一样,她轻轻挪动脚步,就这样猫了过去,直到林砚的声音影影绰绰地传入耳朵。


    “聚在一起闹罢工做什


    么?规矩都忘了?”


    该说不愧是大家长,林砚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但那股子寒意顺着石壁就爬过来了,冻的人背后一寒。


    苏绒还是第一次见到林砚训话,脸虽然是张非常权威的脸,但从气势上来看,上一个让人这么不寒而栗的还是高中那个地中海的教导主任呢!


    然后最前排的一个囚犯就往前行了一小步,双手紧张地搓着,声音不大,带着点恳求的意味,急切地说着什么。


    距离不算近,通道里又有回音,苏绒竖起耳朵,身体朝那边倾了倾,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也只捕捉到几个模糊的字眼。


    “大人容禀,我们想…”


    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被通道深处不知何处滴落的水声“嗒”地一下盖了过去。


    苏绒:“?”


    这剧本不对啊!


    本来说过来听听就走,结果越听越迷糊。


    这唱的又是哪一出?集体喊冤?


    她心里嘀咕着,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踮起脚尖,恨不得把耳朵贴到那团空气里去。


    只见林砚听完那老囚犯的话便是眉头一蹙,然后微微俯身,问了一句什么。


    那老囚犯连忙点头,又急切地补充了几句,还抬手比划了一下。


    瞬间的错愕在他向来沉静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却被苏绒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一时间只觉得更迷惑了。


    林砚那表情…怎么瞧着像是懵了?


    得,完全猜不透这群大老爷们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


    本想悄没声儿地溜走,可眼前这出哑剧实在有些勾人,她忍不住又往前蹭了半步,想看得更清楚些。


    看热闹,中国人的天性嘛!


    可惜某人不让他看,刚挪了两步,林砚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视线直接就往这边扫来。


    仿佛笃定她猫在那儿偷看,笃定她嘴角肯定憋着坏笑,更笃定她那点探头探脑的小心思,但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于是虽然头也没回,只微微侧了侧脸,下颌线绷得死紧,声音也不大不小,刚好够她听见。


    “看够了?”


    苏绒脚步猛地一僵,被抓包的尴尬让她耳根腾地热了起来,心口也莫名跳快了两拍,像揣了只乱蹦的小兔子。


    下意识咂巴了一下嘴,然后众目睽睽之下,就见少女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特别无辜,特别正经。


    “啊?大人您说什么?风大,没听清!”


    说完便脚下抹油,头也不回地朝着诏狱那扇透进天光的大门快步溜去。


    裙裾翻飞,身后的声音又响起来,落进耳朵里只剩一个模糊的尾巴。


    “…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


    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了,苏绒迈出一大步,直接跨出诏狱高高的门槛。


    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投下一道沉重的阴影,然后午后的阳光就接替了职位,兜头泼洒下来。


    暖洋洋的,一时间像跌进了一池温泉水里。


    少女站在诏狱门口的青石台阶上,长长舒了口气,胸腔里那股憋闷感一扫而空,感觉就像从一口深井里爬了出来,重新回到了人间烟火之中。


    一下子舒服得她眯了眯眼,像只终于晒到太阳的猫,甚至能感觉到阳光穿透眼皮,在眼前映出一片温暖的红光。


    外头路上的喧嚣人声、小贩的叫卖、车马的轱辘声一股脑儿涌进耳朵,鲜活又热闹。


    苏绒回头望了一眼那扇黑沉沉的大门,门楣上狰狞的狴犴兽首在阳光下也显得不那么可怖了。


    想到里面林砚还在处理那群男囚不知所谓的请愿,忍不住又翘起了嘴角。


    啧,当廷尉也挺不容易的嘛,不管是啥稀奇古怪的诉求都得接着。


    翌日午时,廷尉衙门后堂。


    公房里飘着饭菜香,苏绒捧着碗,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像只贪食的松鼠,正努力对付一块炖得软烂的鱼肉。


    鱼肉雪白,浸在琥珀色的汤汁里,香气扑鼻。


    林砚坐在她对面,姿态端方,慢条斯理地用着饭,修长的手指执着乌木镶银的筷子,只是时不时看看对面吃得毫无形象可言的姑娘,然后就笑。


    笑意很浅,只在眼底漾开一点柔和的波光,嘴角的弧度也柔和得不可思议。


    一顿饭吃的温馨恬静,直到吃得差不多了,林砚放下筷子,拿起一旁的布巾擦了擦手,这才开口。


    “阿绒。”


    “唔?”


    见苏绒从碗里抬起头,嘴角还沾着一点酱汁,眼神清澈又无辜,林砚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斟酌着措辞。


    “女监的猫养得不错。”


    嗯?突然夸猫?


    苏绒乌溜溜的眸子带着询问看向他,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狐疑地眨了眨眼。


    这开场白也太硬了,没头没脑的一句,倒显得话里有话。


    “所以男监那边或许也可以放上一两只。”


    少女差点把舌头吞下去,连忙端起旁边的茶水灌了一口才顺下去。


    心里的小人儿立刻叉腰跳了起来!


    这是什么神展开!


    刚才还觉得他靠谱呢!


    她放下筷子,身子凑近桌案,一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扫过林砚的脸。


    目光在他眉眼间逡巡,仿佛要从他每一寸表情里挖出点端倪,看看这人是不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体了。


    看着林砚被她看得不自在,白玉般的耳廓渐渐染上一层薄红,脸越来越红,连带着脖颈都透出一点粉色。


    这才慢悠悠地拖着调子,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眼睛弯成了小月牙,尾音拖的九曲十八弯。


    “哦——?昨天他们闹的就是这件事?”


    她是明白林砚的心思的。


    只普及了女监根本不算什么,要一碗水端平,才能堵住悠悠众口,也才能显出他这位新廷尉的能耐。


    更何况那位年轻的皇帝还给他下了十五日的通牒,自然是要做出一番成绩证明自己。


    时间紧迫,压力如山,可谁让他是林砚呢!那个永远追求完美,不肯落人口实的林砚。


    苏绒心中略一沉吟,有心要助他一力,便扬起脸来,故意板起小脸,拖长了调子,努力做出严肃的表情,可惜眼底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哎呀——不行不行!太麻烦了!


    “当真不行?就一只也不行?”


    林砚看着她眼底藏不住的促狭,心知她多半在逗自己。


    可那句斩钉截铁的话还是让他心头微微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些。


    苏绒故意把脸一板,小脸一绷,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掰着手指头,声音清脆地开始狮子大开口。


    “当然啦,男监那是什么地方?小猫那么丁点大,万一被欺负了怎么办?万一被踩着了怎么办?”


    “除非——”


    少女拖长了调子,竖起一根手指,目光灼灼地盯着林砚。


    “你亲自盯着。”


    “它们要是少了一根胡子,我就把猫都抱走,一只也不给你留!”


    她故意顿住,眼波流转,带着点狡黠的威胁,说完就下巴微扬,一副“看你怎么办”的娇俏模样。


    林砚看着她煞有介事地威胁自己,那些关于小猫安危的担忧虽然夸张,却并没有为难他的意思。


    真是可爱极了。


    心尖儿像是被小猫的尾巴梢扫过,一下子又软又痒。


    这样想着,然后便是心头一软,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


    那笑意从眼底漾开,像春风吹皱一池春水,连带着紧绷的下颌线都柔和了。


    “好。”


    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笑意,目光却认真地看着她,像在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


    “我向你保证,它们一根胡子都不会少。”


    第98章 男监卷王上线


    林砚说到做到。


    批条子的速度相当快,但男监的囚犯们动作更快。


    诏狱中采用的主要是劳动改造的方法,廷尉判定拘禁的刑罚,少府供给犯人伙食,犯人们通过给少府劳动换取饭食。


    女囚们负责纺织,男囚们一般是在诏狱工房里为少府


    制作的武器提供最原始的坯子。


    当然重刑犯的待遇不一样——


    他们一般都是被带出去修皇陵水利的。


    是以说诏狱中的人危险,倒也没那么夸张,若是真危险的人来了此处,那必定是层层枷锁加身,关押在不见天日的水牢里,根本不会出现在人前。


    但是今日不同往日。


    午休的梆子一响,那些本该一溜烟跑回牢房扯闲篇的汉子们,脚底却像生了根一样,一个个默契地停留在了工坊门槛里。


    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搜罗来一堆边角木料,正围在一起猫猫祟祟的,不知在密谋什么不得了的事。


    “大人允了?”


    “允了!”


    “打听清楚没有,苏掌柜会不会跟着来?”


    “这…还没打听到。”


    “……那也干!”


    虽然消息模糊不清,但经过短暂的沉默后,汉子们眼神交汇,还是一拍大腿准备干起来。


    早一日动手就早一日做出来,早一日做出来就早一日给小苏掌柜看到!


    女监那边能靠绣活得苏掌柜青眼,他们做些猫玩具,不也是盼着这份眼热的好处!


    于是说干就干,一个个拿起身边的锛凿斧锯,选了顺眼的木料,紧接着就是一阵木屑飞溅,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一个个仿佛早就打好了腹稿,就赶着做出来,和女监的绣花针赛起跑来。


    当然,也没忘了互相伤害。


    “老李,你这墨斗线不直吧?”


    “放屁!老子当年修过飞檐斗拱,这点眼力没有?你懂个锤子!”


    被质疑的老囚犯吹胡子瞪眼,捏着凿子的手却稳得很,只溅起几点细碎的木屑,正巧落进旁边一个正埋头用砂纸打磨小圆球的年轻囚犯后脖颈里。


    年轻人被扎得一缩脖子,倒抽一口凉气,刚准备手忙脚乱地伸手去够,一只手已经抢先一步,利落地拂掉了他后颈的木屑。


    正是张不易。


    别看小张录事面对苏绒一副傻白甜的模样,当着男囚们自然不会如此行事,威严多多少少还是要有一些的。


    他踱步过来,板着脸背着手,虽然好奇心一时又占领了高地,但面上依旧高冷地扫过众人手中的部件,这才轻飘飘地抛出一句——


    “一个个在这上赶着加班,是赶着给哪位贵人献宝啊?”


    众男囚哪敢怠慢,连忙躬身作揖,一个个七嘴八舌地把主意跟张不易一说,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里都带着点讨好。


    “张录事,苏掌柜今日到底来是不来?”


    苏小娘子来不来?


    那肯定得来,现在就搁大人公房里用午膳呢,要不他何苦到处闲逛,都溜达到诏狱来了。


    张不易心里门儿清,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拿眼风扫着众人,故意问道——


    “来你们待如何,不来又如何?”


    “若是苏掌柜今日来,我们自当把做出来的小玩意儿给她老人家过目,倘若今日不来,那自是准备做个更大的家伙什!”


    众人一听有戏,连忙堆起笑脸七嘴八舌地表忠心献殷勤,生怕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张不易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描绘,心里忍不住一乐,然后就盘算开了。


    这帮糙汉子,为了在苏小娘子面前露脸,倒是豁得出去。


    一边这样想着,就见小张录事故意顿了顿,看着众人眼巴巴望过来的样子,才慢悠悠接道,吊足了胃口。


    “午膳时辰快过了,该回牢的回牢,该上工的上工。至于苏掌柜…大人公房里的茶,这会儿怕是刚沏上第二道。”


    苏绒还在林大人那儿,而且一时半会儿没走!


    这话说得含蓄,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囚犯们都是人精,哪能听不懂这弦外之音?


    于是一个个眼睛唰地亮了,互相交换着“成了!”的眼神,对着张不易又是一通千恩万谢的作揖。


    张不易不再多言,点点头便转身,径直穿过诏狱的通道,目标明确地朝着林砚的公房而去。


    脚步轻快,心里那点八卦小火苗烧得正旺。


    这帮家伙倒是有心,也够拼。


    苏小娘子肯定喜欢,这热闹得让她瞧瞧。


    更重要的是,有了这样一个借口,他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前排吃瓜了!


    要知道,廷尉衙门上上下下可都指着他传递第一手消息呢!


    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杯盏轻碰的细微声响,张不易连忙整了整衣襟,清了清嗓子,这才推门而入。


    只见公房内,林砚正坐在书案后神情专注,苏绒则坐在一旁的客椅上,手里捧着一盏清茶,小口啜饮着。


    少女眉眼舒展,像只午后晒饱了太阳的猫儿,长睫低垂,目光落在氤氲的茶烟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张不易进来,林砚头也没抬,只口中招呼了一声,苏绒倒是放下茶盏,闻声抬眸,一双杏眼如同投入星子的清潭,笑盈盈地望向他。


    这小张录事,眼睛亮得跟什么一样,脸上那点藏不住的兴奋劲儿,活像揣了个刚出炉的烫手山芋。


    啧,看他这模样,准是又瞧见什么新鲜事了,巴巴地跑来分享。


    “小张录事,有事?”


    “小苏娘子,您猜怎么着?男监那帮家伙,午休都不歇着,不知打哪儿弄来一堆木头边角料,正赶制猫玩具呢!”


    果不出少女所料,张不易一下子像打开了话匣子,绘声绘色地把囚犯们那股子卷生卷死的劲儿描述得活灵活现。


    猫玩具?


    赶制猫玩具做什么?


    苏绒一时没转过弯来,先是眨了眨眼,澄澈的瞳仁里浮起一丝真切的困惑,像被风吹皱的春水。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就问出了口。


    然后听说是上赶着给自己献宝,少女先是一怔,随即一声轻笑,像是被这番盛情戳中了笑穴。


    虽然用茶盏掩住了上扬的唇角,可那弯弯的眉眼和茶盏里荡出的涟漪,早已泄露了少女的心思。


    “这帮大老爷们儿,倒是有趣得紧!”


    她也没想到,诏狱女监一场热火朝天的时装秀活动,居然还能卷得男监跟着搞起木工活来了。


    如此盛情,自然不能辜负!


    苏绒当即站起身来绕到廷尉大人身边,毫不客气地拽了拽林砚的衣襟。


    “等会儿陪我去转一圈?”


    “好。”


    这其实是林砚和苏绒的约法三章,他保证猫咪不掉一根毫毛,她也要答应他不自己跑到男监里去。


    但他们两个是习以为常了。


    张不易又不知道这些小插曲,站在一边已经快嗑疯了。


    老天奶啊,小苏娘子居然和大人撒娇了,这动作也太熟练了!


    而且大人居然立马就应下来了!


    这糖可真是来得猝不及防,这下他可知道如何跟值房里的弟兄们交代了。


    小张录事一边脑补,一边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疯狂扫视两位当事人毫无自觉的互动。


    一时间嘴角疯狂上扬,然后就被林砚冷不丁瞪了一眼,霎时偃旗息鼓,躬身跟在两位大佬后面。


    苏绒却不知这些,只顾着高高兴兴地迈出门槛,率先走在最前面,仿佛比林砚还要熟悉廷尉衙门怎么走一样。


    林砚浑不在意地跟在她后面,一边细细地跟张不易问清楚具体情况,眼底也不禁带上一丝好笑。


    本来只是想着为她减负,倒也算歪打正着的意外之喜了。


    任谁也想不到,如今十五日的期限方才过去十日,廷尉倒是反过来沾上了阿绒的光,收获了这么一群自发归心的劳动力。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批刑徒也就算是被廷尉衙门收编了,日后他下的规矩,自然也只有遵从的份。


    想到这里,林砚眉头一展,竟难得胸中块垒尽消,露出些豪气干云——


    这诏狱上下,从今往后,才算真正成了他林砚令行禁止的所在!


    几人走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男监门口,苏绒看着面前这扇漆黑的门,下意识咽了口口水,心里难得的有些紧张。


    原因也很简单。


    她素来与人相处,无论是市井小贩还是傅窈那样的贵女,甚或是长公主和太后,都凭着本心平等相待,界限感自在随心。


    可门后这群汉子,却是要向她“献宝”的!


    这般明晃晃的讨好与仰望,让她一时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苏绒可从来都不想做什么贵人,那种高高在上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从来都不是她骨子里认同的自我形象。


    她更习惯的,永远是市井巷陌里带着烟火气的自由自在!


    见少女难得有些局促不安,林砚不动声色地一步上前,先是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黑门,然后不着痕迹地将她笼在身后,率先入了门。


    一只手在宽袖的遮掩下顺势牵起她的手,紧接着就感到手心被狠狠挠了一下,却也服服帖帖地呆在了他手中。


    林砚难得嘴角一翘,遗憾地扫了身后探头探脑的张不易一眼,旋即一叹。


    可惜啊。


    某些人不在就好了。


    第99章 小奶牛带飞产业链


    劳动人民的创造力,苏绒可真是见识到了。


    她这一路走下来跟逛宠博会一样,是常规的猫玩具也见识过了,不常规的也


    见识过了。


    进门就差点踩到一个滚到脚边的木雕老鼠,做得活灵活现的,尾巴尖儿还带着弹簧,一碰就吧嗒吧嗒的蹦跶。


    要是小咪看见,一个抵抗不住就得扑上去。


    就这,还只是个开胃小菜。


    接下来的场面简直称得上别开生面大开眼界,几乎和真的宠博会也没什么区别了。


    左边,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围着个半人高的木架子,上面缠着麻绳挂着铃铛,还搭着几块小木板。


    苏绒瞧着那粗犷的榫卯结构,心说好家伙,这硬核工业风,搁现代高低是个网红爆款。


    放在这年头,哪怕就是跟三楼那个巨型猫爬架比其实也不差什么了。


    木刨花的清香混着麻绳的草腥气,丝丝缕缕钻进鼻子,还挺上头。


    右边,一个老匠人献宝一样捧出个巴掌大的小木匣子,一按机关就啪地弹出一个毛茸茸的布小鸡来,还自带回收功能。


    “苏掌柜您瞧,这小雀儿保准能让猫儿玩得停不下爪!”


    “老李头,你可算了吧!那针线粗的都露怯了,还没我做的猫板子好,瞧这麻绳缠得多密实!”


    老匠人眼睛一瞪,不由分说地就和对方争辩起来,眼瞅着是争得面红脖子粗,唾沫星子一阵互喷,嗓门一个比一个高。


    惹不起惹不起!溜了溜了!


    这种手艺人的较真劲儿,她可劝不住!


    苏绒一看这架势赶紧脚底抹油,趁着两人火力全开,无暇他顾的当口,悄没声儿地就溜到了旁边另一个工作台。


    角落里堆了不少有棱有角的木球,空气里浮着细微的木屑,惹的人鼻子痒痒的。


    这边,一个年轻囚犯正全神贯注地打磨着一个带凹槽的圆球,里面嵌着几颗打磨得溜光水滑的小木珠。


    打磨完,拿起来轻轻一晃,圆球里就哗啦作响。


    这动静倒是新鲜,苏绒松了口气,总算有个清净地儿能喘口气了。


    “这是你做的嘛?”


    见苏绒走过来试探着问他,年轻人挠挠头,憨憨一笑。


    “这东西是在俺们乡下叫响蛋,猫崽子最爱追着满屋滚,贼解闷儿!”


    苏绒细细看着那个哗啦哗啦的小球,想起自己上辈子也买过一个类似的猫玩具,还是国外进口的,得花了她小三位数呢。


    果然,还得是我们中华人民啊。


    这波呀,属于穿越时空的降维打击。上辈子有义乌,这辈子有诏狱小作坊,分分钟给你搞出平替来!


    张不易在旁边也是看得直咂嘴。


    好家伙,这帮囚犯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手底下居然有这么多花活?


    可真是让他开了眼。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就忍不住凑近林砚,小声嘀咕起来。


    “大人,这帮人给少府打东西的本事,看来可全用来琢磨猫玩意儿了。”


    林砚没第一时间开口,目光先是扫过这群眼巴巴瞅着苏绒,等着她发话的汉子们,嘴角勾了勾,这才轻声吩咐张不易。


    “你去女监抱只猫来,挑个活泼些的。”


    这话说完,脚下便自然地往少女身边挪了小半步,正好隔开一个想把那大木架子再往前推推的壮汉。


    张不易微微一躬身,紧接着就悄悄退着走了出去,旋即转去女监,熟门熟路地就抱了一只精力旺盛的小猫咪过来。


    小家伙在他怀里还不甚安分,明明是自己爪子勾住了人家袖子上的线头,完了还倒打一耙张牙舞爪,跟要吃了他一样。


    这性格不适合在这当小猫咪,倒应该投胎成老虎。


    苏绒没注意到身边人的布置,少女看着眼前这五花八门的作品,心里头又是好笑,又有点感动。


    她弯腰捡起脚边那只还在抖尾巴的木头老鼠,指腹蹭过光滑的木面,刚想说句费心了,就听见一声熟悉的——


    “喵呜~”


    啊,小奶牛啊……


    等等,它怎么来了??


    苏绒震惊地扭过头,正撞上林砚含着鼓励的一双眸子,那眼底盛着温和的光芒,示意她看下去。


    少女心中一定,紧接着视线就被跳到桌案上的小家伙牢牢吸引住了。


    猫儿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来都来了,直接反客为主,先是跳到桌子上,一双黄澄澄的眼睛半眯着,尾巴尖儿悠闲地一抽一甩。


    啪嗒——


    旁边一个藤编小球就这样被扫了下去,骨碌碌滚过地面,正好撞上老李头那个机关。


    啪的一下,布做的小鸡仔就弹了出来!


    小猫耳朵一竖,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身子一伏,小屁股一扭,炮弹似的就把自己发射了出去。


    四只戴了白手套的小爪子在地板上踩出一串轻快的哒哒声,直奔那弹得老远的小鸡仔而去。


    工坊里一下子静了,所有人都屏着气,看着那只黑白相间的小猫追着那只乱蹦的小鸡满场撒欢,劈劈啪啪的脚步和铃铛响成一片。


    苏绒瞧着这情景,再看看周围那群看得目不转睛的汉子们,到底是没忍住,抿着嘴笑出了声。


    真猫实测,品质看得见~


    这哪是诏狱工房啊?


    这简直是猫猫的快乐天堂啊!


    但你别说,猫玩具这条产业链还真是挺有钱途的,本身就成本低廉,她这一圈看下来,男囚们的手艺也称得上工艺精湛,更发现了不少小巧思。


    苏绒向来不吝于给真正有本事的人改善生活的机会,工钱也好,待遇也罢,凭本事挣的,一分都不会少。


    卷,都给我使劲卷!


    卷出猫界新高度,卷出财富自由路!


    她正琢磨着如何开口,有人却比她更急。


    那捧着响蛋的年轻人,还有刚才争得面红耳赤的老李头和做猫爬架的汉子们,趁机悄悄交换了几个眼神。


    最后还是李老头出的面。


    “苏掌柜,俺们听说,女监那边给您做猫小衣,是能挣着钱的,不知俺们…”


    他这话一出口,旁边立刻有好几道目光霎时便聚焦在苏绒脸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期待。


    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


    她们能,那俺们这手艺行不行?


    少女唇角弯起的弧度更深了些,她这才心头了然,一肚子疑惑都被解答了个干净。


    原来如此!


    看来女监那边的成功案例早就传过来了,这帮汉子们是憋着劲儿也想分一杯羹呢。


    众目睽睽之下,少女便顺势点头,目光扫过一张张紧张又期待的脸,拿起脚边那只带着弹簧尾巴的木老鼠举过头顶——


    “这样,你们就负责琢磨新花样,做出像这样精巧的模型来。我在外头,找靠得住的作坊照着模子批量做,往外卖!”


    “卖出去的每一件,只要用了你们想出来的点子,照着你们做的模子,都算你们的样子钱,每一缗抽一算,如何?”


    一缗是一千钱,一算是一百二十钱,这就是差不多一成二的销售额了。


    苏绒穿越到现在,对大晋朝的度量衡也差不多是滚瓜烂熟,这样一说,男囚们有一个算一个,眼睛全都亮了。


    有人激动地搓手,有人咧着嘴傻乐,还有人下意识挺直了腰板,觉得心中对待妻子孩儿的愧疚终于下去了点。


    简直太可以了!


    少府本身就管着一日两餐,这一成二的钱全都可以存起来,攒着将来出狱用,或是寄给家里,添置些体面衣物。


    一时间,所有人看着地上嬉戏玩耍的小奶牛,都感觉心窝里暖烘烘的,看到了实实在在的盼头。


    这小猫咪,简直是行走的招财猫!


    不仅是让人一眼心软的好生灵,更是给他们带来好日子的活水源头呀。


    苏绒笑眯眯地择了响蛋和木头老鼠拿在手里,张不易帮她提着李老头的木头盒。


    至于那三层的猫爬架——


    林砚单手一提,猫爬架就被他轻轻松松拎离了地面,看着沉甸甸的,在他手里却纹丝不动。


    这男友力…啊不,臂力,真是绝了!


    少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沉甸甸的猫爬架在他手里轻巧得像根稻草。


    再瞥一眼旁边抱着木盒,细胳膊细腿儿显得格外单薄的张


    不易,心里忍不住便是一笑。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张录事!


    “猫儿已经选好了,明日就来上工。”


    苏绒轻巧地一眨眼,毫不客气地就挑起眉梢,嘴角得意地一翘。


    星子般的眸子甩给林砚一个轻飘飘的小眼神,紧接着一把捞起地上还在决死厮杀的小奶牛,转身往外走。


    那姿态十足娇矜,脚步轻快,裙裾微扬,像只灵巧的雀儿率先穿过了工坊吱呀作响的木门。


    衬着跟在后面的两个人反而像是拎着新奇玩意儿,亦步亦趋的小跟班。


    挣钱这事儿是有瘾的,更何况眼前就摆着这么多实实在在的新机会,苏绒心里早就活泛起来,自然要抓住试试水。


    猫小衣、猫玩具、猫爬架、猫抓板…猫猫币,啊不猫猫产业链,大有可为。


    搞不好还能弄个猫界IPO呢!


    更何况——


    她偷眼看向身边的林砚,趁对方似有所觉地转头之前,又悄悄收回了眼神,耳根莫名有点热。


    若论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却是自作多情了,念头纷纷扰扰,却只敢想些无关风月的生意经。


    还是得加把劲,把生意做得更大更响。


    等攒够了底气,站得够高了,自然就能和某人平起平坐,不用像如今这般强占上风,不然就总被他衬得像个小跟班。


    第100章 有人007上瘾了


    然而苏绒万万没想到,她这做大做强的第一步,不是在外面的猫馆里给产业链打响名头,倒是先在诏狱男监引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内卷风暴。


    自打少女做出那日的承诺来,男囚们个个眼前都像被吊了根胡萝卜一样,看地上滚过的木屑都像在看闪闪发光的铜钱。


    于是两日后,当苏绒带着最后几只性格温顺些的小猫踏入工坊时,差点被眼前的景象闪瞎了眼。


    好家伙!


    昨日还略显杂乱的工坊,一夜之间仿佛被什么神秘力量彻底整顿过。


    工具分门别类,码放得堪比菜鸟驿站里的快递,木料边角料堆叠整齐,棱角分明,连空气里的木屑都似乎少了些——


    但其实更夸张的是人。


    那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一个个眼冒绿光,腰杆挺得笔直,工作台上摆着的不是半成品,而是设计图!


    粗糙的麻纸上用炭条画着歪歪扭扭的结构图,旁边还标注着尺寸和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


    “…你看这尾巴,俺寻思加个能转的小球…”


    老李头正拿着个新做的布老鼠,跟旁边做猫爬架的壮汉嘀嘀咕咕。


    壮汉闻言扭头瞅了眼,也一脸认真地点头,然后指着自己图纸上一个复杂的多层平台比划起来。


    “俺这上头也打算缠上不同粗细的麻绳。”


    角落里,那个做响蛋的年轻人面前摆着无数个大小不一,开槽各异的木球,正挨个摇晃听声,旁边还放着一小堆圆润光滑的木珠。


    最了不起的是,他们居然自发排起了队!


    张不易被逼着常驻在了工坊,面前摆着个小桌,拿着簿册,一脸木然地看着面前这群汉子秩序井然地排成一条长龙,等着登记自己的设计创意。


    队伍安静得落针可闻,直到众人发现了苏绒,霎时便传来一阵骚动。


    尤其是张不易看到她,简直跟看到救星一样,一时间声音都飘了。


    “小苏娘子,他们寅时就起来画图了,拦都拦不住!”


    他指了指旁边一个汉子,这人抱着一个藤球,正望眼欲穿地望着苏绒怀里的猫.


    “这位天没亮就在这儿蹲着了!”


    被点名的汉子脸上居然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憨厚地搓着手。


    “苏掌柜,俺就想着早办早了早领钱呀。”


    苏绒:“……”


    她看着眼前堪比现代互联网大厂的007福报现场,再看看那群眼神无比清澈的囚犯大哥们,一时竟不知该欣慰还是该扶额。


    得,这诏狱工坊,以后发重音的该是工坊而不是诏狱了。


    少女怀里的小猫咪也被这过于上进的气氛感染,咪呜一声,然后好奇地探出头。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聚焦在这只无辜的小猫咪身上,充满了慈爱和看摇钱树的光芒。


    小猫咪:……?


    瞳孔地震.jpg


    缓缓把脑袋缩回去.jpg


    看来,甜蜜的烦恼才刚刚开始。


    而某些只言片语,也正悄悄顺着探监家属们的嘴,飘出了高墙。


    然后就打着旋儿就落进了西市喧嚣的菜场,东城飘着炊烟的早点摊子,还有南门桥头等着扛活的力巴堆里。


    “听说了没?诏狱里头如今大变样了!”


    一个挎着菜篮子的妇人,嗓门亮堂,对着旁边挑拣水芹的老姐妹凑近了些,紧接着就眉飞色舞起来。


    “俺家那口子托人捎信出来,说是在里头做猫玩意儿,还给钱!”


    老姐妹手里的水芹差点掉地上,眼睛瞪得溜圆,忍不住揉了揉耳朵,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倒抽了一口凉气,张着嘴半晌才挤出声音。


    “啥?给钱?那鬼地方还能挣着钱?别是哄你的吧?”


    “哄我作甚!”


    妇人嗓门又拔高了些,带着点压不住的得意,一只手往猫馆的方向指了指,又对着廷尉衙门的方向拜了拜。


    “苏氏猫馆的猫娘娘亲口许的,俺家那口子信里说了,他琢磨了个会转圈的木鸟儿,猫儿可爱玩了!等做好了往外卖,就能分钱!”


    她说着,脸上笑开了花,仿佛钱已经揣进了兜里,就等着她花出去,给家里娃娃添些读书用的笔墨纸砚呢。


    哎呀呀,多好的事情。


    再不用愁小子开春的束脩了,还能扯上几尺新布,给妮儿做身像样的衣裳。


    街坊们怕是要羡慕死!


    这妇人越想越觉得美,本来嫁了这么一个馕货,她只觉得人生极大悲惨,如今日子总算有些盼头了。


    一时间颧骨高高扬起,眼尾的纹路都舒展开来,那常年也不见得露出一丝笑的嘴角也松了下来。


    她就知道,她这么多苦不是白吃的!


    旁边一个蹲着啃油饼的老汉,胡子拉碴,听到两个妇人叽叽喳喳的对话,也忍不住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透出点好奇来。


    “苏氏猫馆?就是满大街卖猫衣裳和猫零嘴儿那个?她家东西是好,俺家那馋嘴狸花就认她家的猫条子。”


    这话引得众人一番点头。


    猫馆的东西是公认的好,用料扎实耐用,有质保还可以维护。


    而且还时不时搞个以旧换新的活动,只要花上原本的一半价钱,就能将旧货换成顶顶新的新品。


    但老翁旋即话锋一转,咂咂嘴,又有点担忧地皱紧了眉头,油亮的胡须也跟着抖了抖。


    “可别都在里头瞎花了,那地方挣点钱可不易。”


    立刻就有个年轻媳妇接话,一边麻利地给怀里娃娃擦口水,一边抬起头,嘴角噙着笑。


    “张老爹,您老多虑啦!诏狱里头有钱也花不出去呀!少府管


    饭管住的,又不许人喝酒赌钱,还能买啥?这钱指定是攒着,等出来好过日子!”


    年轻媳妇说着,促狭地朝那正美滋滋盘算的妇人努努嘴,眼角眉梢都带着打趣的笑意,就连怀里的娃娃也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


    “瞧李婶子乐的,指不定过些日子就能收到她当家的孝敬了!”


    李婶子被说得更是心花怒放,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愁苦相。


    她也不恼,反而像是被搔到了痒处,一边哎哟哟地笑着,一边连连点头。粗糙的手掌还拍了拍腰间空空的钱袋,仿佛已经听到了铜钱叮当作响的声音。


    “是哩!苏掌柜是得了太后老人家的话的,她家仁义,满京城养猫的谁不知道?俺就等着,看俺家那榆木疙瘩能挣几个大钱回来!”


    她一边说,一边把挑好的水芹利索地装进篮子,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毕竟,如今猫猫入了京城千家万户,谁家窗台上炕头边,还没蜷着一只打着呼噜的猫主子呢?


    猫儿用的东西好,人自然也跟着沾光!


    朝廷里自然也得了风声。


    是以哪怕十五日还没到,皇帝也急吼吼地把林砚并着一干相关人等叫来了宣室殿。


    年轻的皇帝歪在御榻上,指尖敲着光滑的漆案,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一份奏牍上。


    紧接着又瞥了一眼下面的林砚,眉头就习惯性地纠结起来。


    蒋丞相年岁大了,自然被赐了座,老头子红光满面,眯缝着眼,手指头懒洋洋地敲着椅子扶手,一副看大戏的悠闲样子。


    哎呀,可惜绒丫头不能上殿。


    不然,瞧着她那小狐狸似的机灵劲儿,再听听少府那老古板吹胡子瞪眼,这出戏才叫一个精彩!


    老人睨了眼自家云淡风轻的关门弟子,又想起上次去猫馆听张不容吹的几句半真半假的耳边风——


    明珠在室,求聘者岂止一人?


    林砚这小子,可得抓点紧啊!


    老师的目光直往身上瞟,林砚如何能感觉不到。但师者为尊,廷尉大人也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紧接着就上前一揖,朗声说道。


    “陛下,十五日虽未到,但诏狱中已然焕然一新,刑徒一概……”


    “陛下!于公中营造器具,此举真是前所未闻,隐患极大!”


    少府老头一声大嗓门,惊得满殿侍郎齐刷刷一凛,歪在御榻上的皇帝手一抖,手里的茶盏差点扣在腿上。


    林砚早在看到少府的时候就做好了这一出的心理准备,便就此顺势住了口,目光泠泠然望向那激动的胡子乱颤的老臣。


    打嘴仗,他还没怕过谁。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就听老头子痛心疾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陛下,这事儿它就不对!”


    “陛下您想啊,拿铜钱勾着一帮刑徒,这帮人眼里就剩钱了,谁还记得自己是来蹲大牢悔过的?朝廷的脸往哪搁!”


    “其二,他们做的东西哗哗往外卖,这不是抢官营匠作司的饭碗吗?乱了套了!


    “是以老臣以为,必须立刻叫停!”


    说完,他腰弯得低低的,态度硬得像块石头。皇帝的眼皮子下一瞬就撩了起来,目光在林砚身上定了定。


    “林卿,少府说的听着也在理,事儿出在你的地盘,你怎么说?”


    “回陛下,少府大人忧心忡忡,臣听见了。”


    林砚往前挪了半步,礼数周全,声音却像冰碴子掉玉盘一样清冷又干脆,眼皮都没朝少府那边抬一下,直接零帧起手。


    “不过,臣管着诏狱,亲眼所见,跟少府大人想的可差得有点远。”


    “林小子,你…”


    少府眼睛一瞪,立时便要反击,但火还没着起来,蒋丞相轻飘飘的一个眼神慢悠悠扫过去。


    老神在在,带着点长辈看小辈胡闹的无奈,却重若千钧地压在了少府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上。


    “将作监殿前喧哗,打断廷尉奏事,已是失仪,更何况同朝为官,工作的时候要称职务啊……”


    “林小子这种浑话,成何体统?”


    老头儿面上一滞又滞,林砚连忙抓住这难得的清静空档,字字句句如金石般叩响在这大殿上。


    “陛下,自设立以来,诏狱中因口角争执而起的斗殴事件锐减九成有余。昔日动辄拳脚相向之人如今能心平气和的低声交流,已经从逞凶斗狠转向了技术研讨。”


    “更多吏员能从维持秩序中摆脱出来,臣有信心将这宸京和周边三辅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一听这个话,那皇帝可就一点也不困了。


    这是政绩啊!谁说皇帝就不需要政绩了?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这可是写在史书里,标榜圣君治世的标杆!


    他登基以来,跟朝鲜干仗是武功,若再加上这京畿之地海晏河清的文治……


    史官可最吃这一套了!


    更妙的是,这政绩来得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不用他掏空国库去赈灾,不用他顶着骂名去加赋,更不用他亲自下场跟那些老狐狸在朝堂上扯皮。


    不过是默许了一个小丫头在诏狱里折腾,竟能换来吏员解放,囚犯归化,治安飙升,甚至还能促进经济发展?


    这买卖可太划算了吧!


    皇帝第一次感觉到了超越自己老爹的可能,一时间觉得心都安了,连带着身子都松泛了几分,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地砖,而是软绵绵的云朵。


    旁边的少府一见皇帝这一副浮想联翩的模样,用脚想都知道这位陛下现在站哪边了。


    他不甘心地想再努力一下,偏在此时,老丞相慢悠悠的声音传来,发动了致命一击。


    “陛下,老臣正好还有一事顺便禀报了吧。丞相府前日审核了少府上报的账簿,问题很大啊……”


    少府:“……”


    黑,太黑了!


    这师徒俩一唱一和,这是连口汤也不给他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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