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两人之间只剩下逼仄的空隙,连空气都稀薄起来,玉姜只觉得难以呼吸。
再一难再二。
久而久之的确很伤人心。
她亦是思虑许久,才翻出了这本不知是否有效的古籍,打算先在云述身上试一试。若是有用,便不必重复当年死别时剥骨般的痛楚。
眼下被识破,除了用拙劣的谎言去遮盖本意,玉姜甚至想不出另一种法子能将此事揭过。
“玉姜,你的心呢,铁石做的吗?”
他的唇色几乎是一霎时变得苍白。
玉姜微微仰起下巴,看向在她上方的云述,冷静道:“我以为你当年就知道了。我不想与你吵,你……”
“我舍得与你吵吗?不是你先挑起争执的吗?难怪你这几日一直在藏书房之中挑灯夜读,原来钻研的尽是如何让我离开的法子?”云述握紧她的手腕,垂眸,“这就是你耗时这么久想出的法子?抹去我的记忆?的确不错……比你当初的假死要温和很多。”
玉姜的眼眶在这一刻就红了。
她道:“我最后说一句,松开我。”
“不松。”
玉姜不再与他商量,直接干脆地出手。
云述没料到她会偷袭,另一只箍着她腰的手不得不抬起格挡。
玉姜便趁机起了身。
侧身之时,云述却不打算轻易放她走,伸手按住了她的肩。
肩上一沉,玉姜才发觉,自己当真从未与他交过手,不知他的力气是这般大,也是如此不好对付。
玉姜抓握住他的手背,扭开,抬手之瞬打了个空,被他反手绕进了怀里。
“要打架吗?我奉陪。”他说。
玉姜:“……”
榻上流转的灵力竟生生将床帷撕成了碎片,纷乱而落。
玉姜没打算手软。
碎片飘落,遮挡视线,她趁云述只专注于望向她的眼睛,另一只手绕至身后打算施力。
这一招依旧被云述接住。
不愧是元初选出来的人。
的确不是那些没用的酒囊饭袋。
云述的掌心攥住她的腕,气息平稳:“这简单几招若就败下阵来,仙君之位不如拱手让人好了。”
玉姜:“……你口气真不小,今日我就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什么争执置气此刻都不重要了。
玉姜只想赢。
横空撕开一道裂隙,两人都被了卷进幻境之中。
玉姜祭出了无落剑。
她道:“在这里打。你若输了,就回你的浮月山去。”
云述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雪白里衣,轻笑一声,道:“我连衣物都没穿戴好,也没有剑,你赢了也胜之不武。我不打。”
玉姜把无落剑扔向他,道:“剑是给你准备的,我用不着。”
“那就变成我胜之不武了。不打。”
玉姜:“……你何时学得这般无赖?”
云述眸色微沉,开口:“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何我一定要选。”
幻境之中忽然沉寂下来。
周围浮动的光晕是随着玉姜的情绪,逐渐变得暗淡。
她死死地攥紧了手,没能应声。
云述走近她,垂眸:“你一直在替我做决定,你从来不问我的想法。”
光晕又暗了些。
玉姜比任何时刻都平静,道:“我清楚你的想法,也知道你会选什么。”
从始至终,玉姜都清楚云述的选择。
不然也不至于她一直强撑着冷静去做这些残忍的决定。
“正是因为你知道,你才更明白往我何处刺最痛。你骗我十年,我可以不计较,因为这些年你也很为难。但这一次呢?”
他再往前,玉姜却后退。
似乎是想好如何答复,她才道:“何尝不是另一次为难呢?云述,我试过了,结果不好。所以我想……及时止损。”
“哪里不好?”
留在问水城的这段时日,比在噬魔渊中更像是一场梦。
曾经的一切独属于他们二人,无更多人知晓。
而今时今日,他却能与玉姜同进同出,起行坐卧都相伴。问水城中任何人见了他,都知道他是玉姜选定的心上人。
此刻,她却说不好。
云述深吸了一口气,道:“如果你说的是各仙门给你带来的困扰,我可以出面。我说过许多次了,我可以放弃在浮月山的一切。只要你一句话。”
“不是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姜姜,你要我走,总要给我一个理由。”
云述不想再猜测了,今日若是不能问出真正的原由,玉姜的心结和犹豫永远都不会这解开。
他抬手,那一册关于泯灭记忆的古籍穿透幻境,赫然出现在他的掌心。
轻轻握紧,再舒展开,一团明亮的火焰燃烧,火舌轻易卷起了这册古籍。
看玉姜惊愕,他道:“如果你当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那你想错了。”
情急之下,玉姜释出幽火阻拦,却不曾想,云述丝毫没有避开她掌心紫红色幽火,两团颜色不同的火焰碰撞的刹那,云述手中那用以焚烧的火便顷刻微弱了下来,寂寂消散。
玉姜担心他不敌,匆促收拢。
下一刻,她的手便被云述握紧了。
“你!”玉姜气到失声。
头一次见有人敢不运转灵力,赤手空拳迎面直对幽火。
玉姜怒道:“你不怕死吗?”
云述倾身抱住了她:“你从来不会伤我。”
之前在月牙镇那日,玉姜本想对宁觞派的人动真格,但也是云述,只是碰了她的手,她便能立刻冷静下来。云述知道,这是玉姜担心幽火会误伤他。
今日亦然。
云述抱得更紧。
不多时,幻境碎裂了。
依旧在房中——
玉姜任他这样抱着。
幻境依心而化,此时碎裂只能证明云述的话让她心软。对幻境之中的对手略有动容,一切便会回归原地。
他只要玉姜的一瞬心软。
过了好一会儿,云述才松开一些,转身去木架上取回昨夜备好的衣物,于屏风之后穿戴。
他声音很轻:“陪我去个地方。”
大概是刚争吵过一通,玉姜语气不算好,起身就要出去:“不去。”
衣带还没系稳妥,云述便忙伸出一只手来拦住了她,无奈道:“当我求你,只一次。过后若你还执意让我走,我不会留下。”
玉姜抬眼:“当真?”
果然还是一心赶他走……
云述叹息过后笑了一声,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玉姜的指腹,道:“决不食言。”
*
直到被此人骗到浮月山脚下,玉姜才清醒过来,此人究竟要做什么。
抵达之时凑巧下了雨,山路泥泞。
玉姜停下不肯往前。
她是过于信任云述才不问去处便与他一同前来,结果蒙着她眼睛御剑之后,抵达的竟是浮月山。
山下渡口的亭子已经破损,勉强能避雨。
她便在亭下,仰头望着山巅的层云。
久未听到云述的解释,她忍无可忍,祭出无落剑打算折返。
云述轻轻牵住她的手,安抚道:“先避雨。”
玉姜蹙眉:“你到底是何意?我说过许多次了,我不会再回浮月山。”
云述撩袍坐下,修长的手指搭在木制围栏上,同样望着暗青色的天,似乎思索。
视线落回玉姜的眉眼之间,他道:“因为沈晏川?”
“不是。”
“那便是浮月山令你伤了心。”云述的拇指轻柔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但这一次有我在。只要你随我回去一次,你便会明白我的用意。”
玉姜没好气地回:“难保你不是想把我带去关起来。”
云述觉得好笑:“我怎会这样对你?”
玉姜冷笑:“你没做过吗?”
云述:“……那次不算。”
“凭什么不算?”
只要想起被这人下了药带去竹屋成了亲,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云述道:“我的错,但我保证,我真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
玉姜只是说句玩笑话。
云述待她如何,已然不必再解释。
但近乡情怯,越接近浮月山,焦躁的情绪便越发浓重。玉姜除了呛他两句,似乎找不到其他纾解的法子。
沉默间,雨势弱了下来,直至停息。
云述向她伸了手,道:“近来多事之秋,浮月山为避免麻烦,设了禁制,上山途中无法御剑。雨后路不好走,我背你。”
玉姜起身,淡淡道:“我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
云述执意拦住她,道:“是我想背你,我喜欢。”
玉姜:“……”
有时她真不理解狐狸的脑子整日都在想什么。
“山路百里。”玉姜强调。
云述挑眉:“那可太好了,这样就可以与你慢慢走了。”
玉姜:“……”
当真病得不轻。
背着玉姜走在山路之上,没用灵力助益,云述的步伐依旧轻盈。
他微微偏头,笑着说:“抱紧一些,你快掉下去了。”
玉姜:“已经抱得很紧了,再紧就要勒死你了。”
两人忘了还在置气,忍不住笑出了声。
玉姜轻轻掐了他一下,道:“专心走路。”
“姜姜。”
“嗯?”
“你少时也是这样走上山的吗?”
玉姜陷入回忆之中,想了一会儿,答:“当初师父说要收我为徒,却没带我一起上山,只告诉我,我要独自爬上仙山,才能拜求仙法。我一个人,脚都磨破了,流了好多血。师父后来说,他怜我年幼,偷偷放水,让沈晏川前来接我,谁知沈晏川竟就站在浮月台下等着,一步也没多走。现在想想,还挺气人的。”
云述也跟着笑:“你傻吗?现在才觉得气人?”
玉姜坦诚道:“那时我只觉得他好看。”
云述:“……”
察觉到身前人的不悦,玉姜闭了嘴。
过了一会儿,云述才说:“小小年纪不思仙法长生,只想着谁好看。若我是师父,就不收你为徒了。”
玉姜抱紧了他,道:“那没办法,我已然是你师姐了。不像你,身为仙君,妄想师姐,大逆不道。”
云述扬了唇角:“你想听听我如何妄想的吗?”
玉姜干脆道:“不想。”
第92章
雨后风凉,吹动两人的长发。
发丝纠缠间,分不清彼此。
云述道:“姜姜。”
玉姜等着他说下去,却迟迟没听到下一句。
走出好远,她才反应过来,他只是习惯性地唤一声。平时他也是如此,仿佛只有一次次唤这个名字,在确切听到回应时才能安心。
时间久了,即使没听到回应,只要能感受她就在身边,他依旧能放下心来。
玉姜不追问,而是搂好她的脖颈,伏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云述的步子放慢些许。
在问水城时,拂今每日送来的晚饭都带着一碗安神汤。
云述打听过,说是玉姜不能安寝,夜夜梦魇,便托出翁给她备了这些灵药。若是那一夜没能饮下,无一例外会睡不好。
再安神的汤药也不能久用。
自云述来了问水城,玉姜时常忘记此事,故而连着半月有余没碰过安神汤。
即使忘了用药,她依旧睡得很好。
云述就在她枕侧,感受着她平稳的呼吸,似乎拂今的话只是故意吓唬人的。
云述不禁想起,在歌舞坊遇见她时,她难得什么也没说没做,只是抱着他睡了一觉。
两人在一起时,玉姜一向睡得很安稳。
脖颈一松,他微微侧首,发觉她已然睡熟,双手垂了下来。
云述轻声笑,将她背得更稳了些。
这一觉睡了许久,她睁开眼时,她正枕着云述的手臂。
他另一只手还护着她的额头。
而云述似乎也撑不住困意,贴着亭子的石柱小憩着。
玉姜这才恍然想起,这几日云述的身子本就不好,格外嗜睡,竟还背着自己走了这么远。
她动作极轻地挪开了他的手坐起身,就在咫尺之距悄悄看他的眉眼。湿润沁凉的山风拂动他鬓前的一缕发丝,玉姜轻轻拨开。
这一动,她的手腕被捉住。
他掌心的温度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她。
云述仍闭着眼睛,声音掺杂着难以听出的倦意,问:“怎么偷看我?”
又一次被他抓个正着,玉姜是真怀疑此人是否睡觉时还有一双眼睛空闲着,好时刻盯着她。
玉姜抽回手,倚在凉亭美人靠上,淡淡道:“方才有只飞虫,替你赶走了。”
云述笑眼微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吗,那真是感激。”
“不用谢。”
“姜姜。”
玉姜的心微微一动,有些怕他会在此刻问出什么。她尚未想好如何作答。
结果,他只是望了望远处的天色,道:“快到了。本是想歇一歇,不知怎的竟睡过去了。”
玉姜松了一口气,道:“没事设什么禁制,就没听说哪个仙山不许御剑的。”
云述笑应:“好,回去就解了它。”
玉姜拢紧外衣,仰头看了看前路。
所剩之路的确不远了。
她坐回来,道:“好像除了头一回上山,我从未这么细细地看过浮月山的景致。”
云述道:“前两天我才听出瓮说,你喝醉了酒抱着他的树枝哭,说自己当年走上山如何辛苦。出翁心疼坏了。”
“就是很辛苦啊。”玉姜丝毫不觉得承认辛苦有什么丢面子的,“我当时还迷路了,山中又有野兽,我断断续续一两个月才摸到山门的。这个仙师就该我当。”
云述撑着侧颊,专注地望着她,听她讲过去之事。
他被她的话逗笑,应道:“是是是,玉仙师。我休息好了,继续走吧?”
玉姜率先站起来,道:“来,我背你。”
云述:“……还是免了吧。”
玉姜反问:“为何?这样公平。”
云述笑说:“再往前不远就到了,你是想让所有弟子都看到,他们的仙君是被华云宗姜回给背回来的?你有十张嘴都解释不清吧?”
玉姜:“……”
的确有几分道理。
若是如此,大概会掀起不少的麻烦。
*
“你还知道回来!”
失去萧羽书音讯的这几日,杨宗主简直如坐针毡。
云述是何等冷厉之人,若是发觉了萧羽书的跟踪,指不定会如何惩戒。但凡萧羽书供出他,那整个宁觞派就彻底完了。
今日见到萧羽书,杨宗主一直悬着的这颗心才落回去。
萧羽书跪在他跟前,一句多余的解释也没有,吝惜言辞一般道:“跟丢了。”
杨宗主气不打一处来,高高抬起一旁木架上惩戒弟子用的戒尺。
萧羽书也不躲,闭上眼睛准备挨打。
犹豫半晌,他恨恨地扔了戒尺,斥责道:“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培养你这么多年,将你教导得出类拔萃,在修真界扬名,结果你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留你有何用!”
安静听完这番话,萧羽书先是惊愕地抬头,良久,他开始扯自己的腰牌。
“你做什么?”
萧羽书将腰牌解下,放在膝前的地上,道:“师父不是要逐弟子出宗门吗?弟子便先将宁觞腰牌归还师父。”
杨宗主:“……”
他简直要被萧羽书给气昏过去。
这口气险些噎死他,杨宗主缓了许久才抚着心口,骂道:“带着你的腰牌,后山罚跪!无我吩咐,不得饮食!”
萧羽书一句反驳或解释也没有,老老实实地拾捡起腰牌,出门去了。
杨宗主在后面骂:“孽徒!气死为师,气死为师……”
萧羽书在杨树下跪好,杨花飘落,他打了两个喷嚏,又因宁觞难得遇上好天气,日光暖融融一晒,他便开始犯困。
正低头悄悄睡觉时,他被人拍了一巴掌。
头也没回,萧羽书叹息:“你也不怕被我师父发现。”
罗时微拍完他便一跃到了树枝之上,坐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我总得知道,你当日的话有几分真。”
萧羽书无奈地抬头,道:“我的命都在你手里攥着了,这也不信?”
轻易杀了萧羽书恐会惊动整个修真界,到那时这桩罪名又得落到玉姜头上,罗时微简直是疯了才会那样做。
若轻易动不得,便只能时刻紧盯了。
罗时微不喜欢纷乱的杨花,用衣袖覆面挡了挡,道:“不信。”
萧羽书:“随你。”
罗时微觉得无聊,主动搭话:“你师父若让你跪上十天半个月,是否便一直不能吃饭?”
萧羽书蹙眉:“你偷听?”
罗时微挑眉:“宁觞实在是小门小户,那结界形同虚设,满门弟子也都学业不精。你与你师父说话时,我就在房顶上,竟无一人发现。我也很遗憾,本来都做好打一架的准备了。”
萧羽书:“……”
干咳一声,他试图解释来挽回面子:“我们宁觞向来松泛闲在,弟子想睡就睡,想出门便出门,从不像你们华云宗那般要求死板。”
罗时微嘴上没留情:“怪不得不行呢。就这还做着捧你当仙君的美梦?我都没敢想过呢。”
萧羽书是这忍无可忍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罗时微挑衅一笑:“你猜?”
萧羽书不想理她,再次闭上眼睛安静罚跪,冷冷道:“不猜,无聊。”
“萧羽书,你别忘了答应我的话。我放你回来,可不是让你一直在这里罚跪的。”
萧羽书道:“半月后,望清山茶会,我会前去……沈晏川也会去。”
罗时微一愣,问:“你怎知?”
这回换萧羽书扬唇笑:“你猜?”
他有心与罗时微说笑几句,奈何罗时微从不是能受得了旁人卖关子的人。
她从树枝上一跃而下,扬手就要施力。
萧羽书一惊,抬手挡脸:“是我师父给他下的帖子,方才见他遣人送来了回帖,应了此会。”
杨宗主果然没放弃对付云述,竟还找上了沈晏川。
罗时微愤恨道:“我去杀了这个姓杨的!”
萧羽书吓得起了身,赶忙拦住罗时微:“好歹是我师父呢,罗时微,你手下留情!你若杀了他,望清山我可不带你去了!再者说了,关于沈晏川的私隐,还是你告知我,我才窥得一些,我师父又不知情。若是知晓,他是绝不会与沈晏川扯上关系的。我们现在不正是需要引蛇出洞吗?轻易动手,你可见不到沈晏川了!”
忍着怒火,罗时微放下了手。
萧羽书的心这才沉下。
他叹道:“你别想一出是一出,万事与我有商有量的来,定有解决之法。还有,若想让我带你混进望清山的茶会,你得听我的,不能再随意出入宁觞了。”
罗时微睨他一眼:“你敢安排我?”
萧羽书:“……有商有量,有商有量嘛。罗少主聪明睿智,定然能明白这个道理。”
罗时微:“……”
*
叶棠听人来传,说是仙君折返浮月山时,大喜过望,赶忙与朱雀一同迎出了山门。
结果,却见仙君身侧跟着那日在宁觞比试时见过的姜回。
叶棠没敢说话,朱雀也愣住。
毕竟姜回当时与沈晏川打了一场,闹得极不愉快,朱雀心中还生着她的气。
敢如此欺辱大师兄的人,实在没将浮月山放在眼里。
谁又能知,朱雀厌恶之人竟与仙君一同来了。
朱雀一百个不情愿,连给云述行礼也忘了。
还是叶棠先反应过来,只是怔愣片刻之后便高高兴兴地唤道:“仙君终于回来了!这段时日仙君去何处了,若一师兄担心得都食不下咽呢。”
云述淡声道:“随便出去散散心,担心我做什么?叶棠,给她备一间房。”
叶棠看了看玉姜,为难地问:“姜回姑娘,是要住在浮月山吗?”
玉姜对叶棠很是眼熟,记得这是常跟在许映清身边的那个小师妹,说话便温和了许多:“是,劳烦。”
朱雀忍不住了:“姜回姑娘比试夺得魁首,声名大噪,浮月山庙小,住不下吧?”
不等云述出言呵责她的无礼,玉姜已经忍不住笑意,主动上前,问:“朱雀仙师,你对我有意见啊?”
朱雀愣住:“你认得我?”
玉姜称赞道:“修真界谁人不知朱雀仙师的名号呢?你独创的寒莲剑法,可堪与华云宗罗宗主的剑法相较呢。”
玉姜敢拿来比,朱雀自己都不敢听。
头一次被人夸了比骂了还难受。
她顿时结巴了:“你,你少捧我。不过,我的剑法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么厉害呢?”玉姜觉得多年不见,朱雀的性子还是一如既往可爱,“若如此,那日比试你怎么不上场与我一较高下?”
朱雀答:“你也配?这种比试,我一向是不参加的。”
叶棠:“……”
叶棠轻轻扯了朱雀的衣袖,示意她莫再夸口了,然后笑着出来调和,道:“既是仙君吩咐,姜回姑娘,你随我前来吧。”
玉姜回头看了云述一眼,云述悄悄用心音传了声——“姜姜,叶棠行事妥帖,你只管与她一同,在浮月山中逛一逛解闷。我先去见师父,待会儿来寻你。”
玉姜:“……”
她是真不知云述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千辛万苦将她带回了浮月山,一抵达便自己先走了,留她闲逛解闷?
她对浮月山的确有感情,可此时站在浮月台下,当初被封印的疼痛还是格外清晰。
让她再踏上这条路,不算容易。
话说到这份上,不应也得应。
玉姜只能跟随叶棠一同入内了。
时隔多年,山中景象如昨。
一花一树一草一木都未曾改变。
世事变迁,只此处静若昔日。
她本以为自己已将在浮月山中的一切都忘干净了。此刻熟悉的小径通往她曾经的住处,那些记忆便强势地涌上了心头,顷刻裹挟了她。
毕竟是她长大的地方。
仙山灵脉,亦曾滋养了她。
“姜回姑娘?这里——”
叶棠打断了她的思绪,指向与她曾经住处截然不同的方向,解释道:“有外客来浮月山,皆是住在菡萏阁的。”
玉姜回神,笑道:“啊,好……不过,那条路怎么行不通了?”
叶棠摇摇头:“自我入山起,那里便是被封印的。据说是我们昔日的师姐所居之处。除了仙君常去洒扫,寻常无人往那里去。”
“昔日的师姐?”
意识到失言,叶棠忙笑着含糊过去,道:“旧事了,不提也罢。”
“是玉姜吧。”玉姜随口道。
叶棠背脊一僵,告诫道:“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我建议你不要主动在仙君面前提及。”
玉姜故作不知,问:“为何?”
叶棠压低了声音,道:“你没听过传言?有人说她死了,也有人说她就在问水城,已然成了面目可怖的魔头。孰真孰假,谁又能知?提及此人,只会令仙君徒增伤心罢了。姜回姑娘,我是看在你们罗少主的面子上才多说几句劝告的,你可切记。”
“我们少主?”
叶棠道:“前些年,你们少主每回来浮月山,都险些将我们这儿给掀了。不过我知,你们少主不是坏人,她只是想替那人讨个公道罢了。姜回姑娘,朱雀师姐只是为你们少主大闹浮月山之事生气,并非针对你的,她性子很好的,待我们也好。上回我生病,朱雀师姐衣不解带照顾我半月呢……”
叶棠一提起她的这几个师姐,敬慕之意便遮掩不住,短短几步路,她从朱雀一直夸到许映清,生怕玉姜会误会了任何一人。
说了这么多,叶棠终于想起正经事,问:“姜回姑娘,仙君此番为何带你前来?”
玉姜道:“我也不知。”
叶棠震惊地张了张嘴,一想到云述本就行踪不定,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便一副了然模样,道:“想来是让你教我们剑法呢!到了,这几日,你就暂住此处吧!到了用饭时辰,我会来唤你。”
浮月山唯独菡萏阁是新建的。
此处远离仙君住处,却与门中弟子的所居之处毗邻。
自楼阁之上望下,能将浮月山一览无余。
凉风习习,外门弟子正在习剑。
剑光流动,如粼粼水波。
这样的场景,这些年玉姜只在梦中看到过。
叶棠走后,玉姜一人久久未动。
她害怕回来,但真正回来之后,才恍然明白自己从未忘却。
要说恨,她的确是将对沈晏川的恨意迁怒到了此地。
*
听到云述回来,元初结束了闭关,开门相见。
云述恭恭敬敬一拜:“师父。”
元初受阵法虚耗,越发憔悴,整个人都消瘦下来。
他抬手示意免礼。
云述随他一同入内。
元初没有拐弯抹角,问:“她回来了?”
云述答:“是。”
元初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仿佛陷入了深沉又悠远的回忆,许久都没有应声。
终于,他轻笑,声音之中带着久病的疲惫:“这么些年了,她怨恨我,怨恨浮月山,明明活着却不肯回来。难得,你竟能做到……”
云述道:“师父,她从未恨您。”
“纵使无恨,也是有怨的。怨我未能阻止那一场封印,怨我不能救她出来,怨我一味纵容沈晏川,造成今日局面。”
“云述,她在问水城……苦不苦?”
云述道:“苦与不苦,我没有资格替她去说。只是我知,在我见她之前,她许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听完这句话,元初的眼底蒙上一丝雾气。
从小养大的孩子,如何能不疼惜?
酿成今日之错,他亦痛苦。
元初胸闷疼痛,咳了许久才缓过来,苦笑道:“她刚来浮月山的时候,才这么高……”
他的掌心在腰际比划了一个高度。
元初道:“年幼,分明稚气未褪,却无论遇见何事都不哭。之前抚养她的人待她不好,常不给她饭吃,还将她赶了出来。我在雪地里捡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数手心里的铜板,盘算着能买几个胡饼。”
云述的心仿佛被人抓皱了。
“我走近前去,谎称饿了许久,向她讨要铜板。她虽然不舍,还是分了我一枚,嘴上骂我小气,说我将身上衣冠当掉便能吃得起饭了。”
听到最后一句,云述轻声一笑。
很可爱。
元初接下来却说:“后来我才知,她为了有东西吃,已然将自己的衣物都当掉了。小小年纪,冻得嘴唇都青了,还愿意分半块热胡饼给我。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要带她回来。”
“刚来浮月山时,她能吃能睡,高兴得像出了笼的鸟雀。我赠她无落剑,她亦未曾辜负。后来还是因为我,她受尽苦楚,背尽骂名,是我这个做师父的未能尽责……”
“师父。这些话,您该与她说。”
云述劝诫。
元初摆了摆手,道:“我的寿数将尽,待我与大阵同归于尽,一切便结束了,何苦给她再添烦扰?”
“师父。”云述又唤一声。
“这些心里话,告诉她吧。您又怎知她没有惦记着您呢?当初若非收到您病重的假消息,她不会义无反顾地回来,落进圈套里。在她心中,您的看法远比世人流言更重要。或许您说了,她便能睡得安稳了。”
*
到了晚膳时分,玉姜一直在菡萏阁中等着云述,但此人不知做什么去了,竟到了这会儿还不见人影。
将她处心积虑带来,他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想到这儿玉姜就忍不住生气。
叶棠敲了敲门,问:“姜回姑娘,云述仙君吩咐了,让你随我们一同去静思堂用饭。”
“去静思堂?”
“对啊!你还没尝过我们静思堂的饭菜吧?味道很好的!你来得巧,今晚有酥鸭!”
玉姜:“……”
看来云述是真不打算来了。
玉姜问:“你们仙君人呢?”
叶棠道:“仙君离开多日,山中许多事务皆等着他裁决,此刻正在纷雪阁与众位师叔们议事呢。你有事找他?”
“没,有。”
他敢不来!
那就别来了……
玉姜收拾好穿戴,推开门,对叶棠说:“劳烦引路。”
虽说她熟悉浮月山的每一条路,可在此地还是需要装上一装。
静思堂中挤满了弟子。
叶棠领着她左钻右避才勉强找了个空隙坐下。
玉姜忍不住说:“之前弟子少,静思堂坐得下,如今弟子几千人,还挤在这里用饭?也不扩建一些……”
“之前?”叶棠狐疑地问。
玉姜忙解释:“呃,我也是来过的,之前跟我们少主一起。”
叶棠咬了一口酥鸭,惊奇地应和:“是吗?我竟不记得了呢。可你不是刚拜入华云宗的新弟子吗?”
玉姜:“……”
云述说得对,她向来不适合说谎。
玉姜编了个拙劣到漏洞百出的借口:“之前在华云宗当的洒扫弟子,近来才拜入内门,权当是新弟子了。”
还好叶棠没再追问下去。
她给玉姜夹了酥鸭的鸭腿,热情地说:“我挺喜欢你的,暂住浮月山这几日,你跟着我就好了!我带你逛一逛我们浮月山。后山灵力充沛,你去那里修炼,对你也有助益的。”
终于提及后山了。
玉姜问:“那就多谢你了。对了,听闻你们后山有一片梅林?可否带我去看看?”
叶棠随口道:“梅林不知出了何事,仙君已经将其封印了,如今它是禁地,我们都不能去的。”
“这样啊。”
“不过,你若是真想去,可以问一问仙君。你是他带回来的,想必这些小事他是会通融的。”
玉姜:“……”
她倒是想问。
还没等她开口呢,云述就将她丢给了叶棠,自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你们仙君多忙,我哪里配见一面。”
玉姜忍不住嘲讽。
叶棠道:“哎,姜回姑娘……”
玉姜道:“叫我姜回便好,不必那样生疏,我也喜欢你。”
玉姜拍了拍叶棠的肩。
她是真没想到,叶棠的性子这样好相与。也难怪云述放心让叶棠留下陪着她。
“嗯,姜回。”叶棠高兴,忍不住多嘱咐几句,“你之前与我们大师兄比试时起了冲突,或许山中弟子有些对你不满,若是他们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我先替他们道歉,你切勿放在心上。毕竟大师兄照顾我们那么多年,如今虽走了,我们也是记挂的。”
照顾……
照顾便是在梅林之中设下此等阴邪的阵法来夺取同门修为吗?
若是这样的照顾,实在令人窒息。
玉姜知晓,这些话即使明白地说出来,此刻也不会有人相信。
她勉强点头,笑道:“知道了。”
此时,朱雀端着饭菜走了过来,重重地往木桌上一放,坐在了玉姜的对面。
果不其然,朱雀就是为了给沈晏川抱不平的。
她说话不客气:“姜回,我有话问你。”
“说。”
“我们大师兄脾气那样好,你当日为何与他过不去?甚至还想取他性命?”
玉姜:“你们昔日那位师姐脾气不好吗?为何你们与她过不去?”
“那是因为……”
“堕魔?杀人?你亲眼见了吗?因为大师兄的一面之词,你们便放弃了师姐。如此看来,你们的同门之谊,亦是如此脆弱不堪。”
朱雀哑口无言。
玉姜吃不下了,因为心中压抑难平的情绪,也顾不上什么礼节,起身便走。
朱雀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
终于,她放下碗筷跑了出去,拦住了玉姜的去路。
朱雀道:“若玉姜活着,且你认识她,劳烦转告——当日所谓问水城堕魔与剑阵封印时,我皆不在场,没资格评判是非。但当年叫嚣着要处死她的人,无一例外被逐出了山去。浮月山是曾对不起她,可她若能站我面前说一句她没做过那些……”
“我信她,如今浮月山千余弟子也会信她。”
第93章
从静思堂回菡萏阁的路上,玉姜的步子放慢了许多,顺着小径踱步。
纵已入春,入夜的山风依旧格外凉。
有弟子经过,嘴上讨论着才看过的剑法典籍,因不认得玉姜而与她匆匆擦身而过。
玉姜停下来,回首。
仿佛一切都没变。
似乎还是她昔日在静思堂用过晚膳之后,独行往后山的时候。
自从出了噬魔渊后,先后见过许映清,若一,再到朱雀。
他们都仿佛格外思念玉姜。
仿佛当年的一切都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只想能够重新来过。
可玉姜忘不了。
她被所有人抛弃的滋味,忘不了。
不是轻易三言两语几句承诺,几句后悔,就能抵消她曾受到过的伤害。
痛苦就是痛苦,真实存在过的痛苦不会因时日渐长而淡忘,只会在辗转反侧的夜里逐渐浓烈,一点一点啃噬她的心。
越想这些,她便越生云述的气。
她想不明白云述为何执意将她带回来,又一整日消失得无影无踪。
故而当云述出现在面前时,玉姜也只是停顿了片刻便继续恍若无人地往前走。
一直走到菡萏阁前,云述也只是默默跟着,一句话没说。
听不到答话,怨怒便更盛。
玉姜进门之后转身便关门,却在只剩一条缝隙时被人抵住。
她终于抬眼,问:“仙君尾随一路,一言不发,此时又是何意?”
“你将我带回浮月山,丢在荒无人烟的菡萏阁,连用饭都是叶棠来唤我。你人呢?我知道你是何意思,但你想过我的感受吗?纵然他们再后悔,当年被逼到绝境、被剑阵穿心的也是我!在我最想解释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听。既如此,无人替我承受痛苦,便没有资格让我原谅……”
这是埋在玉姜心中多年,堵得她难受,迟迟无法消解的话。
她对浮月山众人的恨意正源于此。
因为太在乎,未能得到同样的信任与在意,才最放不下,久而久之成了心头的巨石,时时刻刻压得人无法呼吸。
云述的呼吸起伏着,寂静夜里心跳的每一声都让他觉得酸痛异常,仿佛沉进了深水之中,迟迟触不到边际。
有许多可以解释的话,挑挑拣拣偏生哪一句都不太合适,最后只笨拙地说了一句:“我不是这个意思,姜姜。”
“你别叫我姜姜,云述,如果连你也要求我放下过去发生的一切,在接受你的同时也要接受你的宗门,那恕我做不到,我们不如一刀两断,谁都轻松,谁都自在。”
云述安静地看着她,久到以为他没什么想要说的话了,忽然却往前走了一步,迈进门,转身将房门关好。
他可以接受她一切的质问与不满。
唯独无法忍受轻飘飘的一句“一刀两断”,仿佛他们之前的一切联系都脆如薄纸,遇水即裂。
他抚上玉姜的侧脸,将她抵在门边,笑意消失,用从未对玉姜展现过的沉冷眼神,问:“一刀两断从你口中说出怎就那么轻易?”
抚摸的手指用力,看玉姜眼睛湿润的那一刻,他的眼尾便染了薄红。
一滴咸湿从他的眼中掉落,不偏不倚砸在玉姜的脸颊。
即使不看,也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冷意,仿佛那才是他与生俱来的东西。所谓柔顺只是他的另一副面孔。
正如坊间所传的云述仙君,向来与亲和沾不上半点关系。
威严、清冷,不容违逆,才是原原本本的云述。
玉姜想要躲避他的目光,被他抚着下巴纠正回来,用极轻的声音问:“你真的爱我吗?”
玉姜与他对视,忽然轻笑:“在今日之前我是不忍心的,此刻却想通了。重逢后,我们又试了一次,但如今我还是之前的想法,我们不合适。我不想爱你了,云述,我很累,我们也该结束了。”
本就是他痴缠,玉姜无法拒绝才心软再次接受了他。
她的确有后悔的资格。
只是,为什么?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你不愿意接受我的身份,那我说了愿意放弃这里的一切,你还是不答应。我做错什么了?玉姜,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他从来不忍心质问玉姜。
直到今日,明明已经经历这么多,她还是喜欢遇事自己去扛,将他瞒得严严实实。
云述就是不明白,她究竟要多久能明白,她不再是独身的一个人了。
也有另一个人,愿意分担。
他的视线下移,在落到她唇上的刹那克制地敛回,道:“我将你带回来,背着你共同走过一次崎岖难行的山路,没有带你去见师父,没有告知许映清和若一。我没想过给你任何压力,你却不明白我的心意。整个浮月山所有人都知晓我爱慕玉姜,十年间,无一人站出来反对。我究竟要做什么才可以让你知晓,浮月山不在你的对立面,我……不在你的对立面。”
云述很想问,她过去每回说爱之时,是否都给自己留了足够后退的余地。
随时都能抽身离去。
“有些话,问出来像是我在自取其辱,我已经不想问了。”
云述捏了捏她的后脖颈。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玉姜想从他的怀中挣脱出去,却还是被他俯身吻住了。
十指紧扣,云述将她抵在门上,俯身加深这又密又灼热的吻。
磕到了牙齿,不知是谁更痛,血丝在唇角含混,甜腥的气味让两人都有些晕眩。
玉姜想抵开他,但这人疯起来根本不给人留任何空隙,只能再一次被他攥紧了手腕抵在墙上。
他的手掐上她的脖颈,却未用力。
只是痛惜地抚了抚,旋即抬高她的脸,深深凝视着她的双眼。
“总想扔掉我。”云述的眸色褪去一往的纯粹清亮,涵满了侵略意味,似乎今日只要松开手,玉姜便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就那么不堪吗?”
他将她拦着要抱起,扛在肩上,两步走至内室。
菡萏阁的住处是他提早便着影蝶飞回,特意告知过叶棠的。从熏香到衣被,都是玉姜会喜欢的那种。
事无巨细,他一样样安排。
他想让她看到浮月山的诚意,看到他的诚意。
只算错了一步,这些诚意会更加激怒她。
仇恨难以消解。
玉姜迈不过去这个坎,便打算再一次与他分开。
他将她压在柔软干燥的床褥之上,呼吸重了几分:“什么叫又试了一次,发现不合适?亲我抱我睡我那么多次,合卺酒饮了,也以夫妻相称,你现在说不合适?”
玉姜感受到他在颤抖,脸色苍白。
脖颈一痛,竟是被他咬了一口。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玉姜与他之间隔了一层不真切的水雾。
本以为这段时日以夫妻相处,水雾已经褪去。时至今日方后知后觉,玉姜就是一捧无论如何都无法抓住的流水。
“云述。”
清泪自玉姜眼尾滑下。
“数年前,我于魔域阻拦流光玉现世,以我之身,承接幽火,断我仙骨,绝我灵脉,自此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魔修,成为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受人指责,背负骂名。”
“但我可以坦然地告诉所有人,我从未有过片刻的后悔。问水城中幸存之人皆是被放弃的——仙师口中的魔物。可他们,只是如我一般遭受了无妄之灾的寻常人。天地之大,仍无处可去。我若不护着,世上就再无他们的容身之所了。我不能拿他们冒险,一点也不行。诚然,我是……我是有些舍不得,可是……”
“云述,我有我要做之事……”
“你有你该去之处。”
你留在浮月山,我最放心。
这句话在玉姜的喉间打了个转,又咽回去。
还是别再给他可以抓住的希望了。
这次分开,各自寻得最好的去处,他能重新恢复被问水城削弱的灵力,玉姜也能专心去做自己的事。
如此最好。
云述静静地听着,心下清楚玉姜这次是动真格的,未掺任何冲动情绪。
他撑在她肩侧的那只手臂微微抖着,在发软的那一刻,他伏在玉姜的颈侧,染了悲泣之声:“你将一切都算得很好,唯独没有把我算进去……”
玉姜见过云述的眼泪,却从未听他这样难过地与她说话。
心软了大半。
迟疑着,她还是抬手,轻轻抚了他的发,道:“谁说的?我也盼着你好。”
云述本就有内伤,如今又受反噬,整个人都消瘦下来。若非灵元极度受损,以他的修为,根本不会成日嗜睡。
“荒村还是我自己去吧,你留在浮月山照看师父就好。我也会想法子解开师父与梅林大阵的联系。有你陪在他身边,代替我这个不孝徒儿,也算是全了我的心愿。我便不去看他,徒增他伤心了。”
没听到云述的答话,玉姜只感受到抱得她更紧的一双有力手臂。
眼眶一酸,玉姜亦不忍再说下去。
良久,云述道:“我不想和你分开。”
“云述……”
“但若你已下定决心不要我了……”云述慢慢起身,凌乱的发丝混合了清泪,黏在他的眼尾,“我也会让你如愿。”
说完这些,云述的情绪竟意外地平静了下来,仿佛方才因痛苦而失声的那人根本不是他。他镇定自若地整理了衣襟,抚顺了长发,慢慢地起身离开,走至门前时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再度看向玉姜:“若你一人,荒村还是尽量别去了。无人同行,难保不会掉进沈晏川的圈套。明日你若要走,让叶棠送你下山,不必经受长路跋涉之苦。”
说完,他收回了目光,跨出了门。
“云述?”
玉姜总觉得哪里不对。
云述停下来,没回头:“事情总会解决的,任何事。我相信你,也都依你。”
人刚走,菡萏阁便陷入了死寂。
玉姜躺回枕上,四周仍残留着云述身上清淡的檀香。
似是未能从云述带给她的情绪之中脱离出来,忽然之间悲从中来,想痛哭一场,可张了张嘴,还是忍了回去,将自己埋进了锦被之中。
她记得,上一次这样想哭,还是幼时,脏兮兮的小狐狸走丢那日。
如今还是那只狐狸。
不同的是,这次是她要他走。
*
玉姜是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吵醒的。
听清楚是谁,她挥手施法,门便开了。
她拢紧外衣慢慢地出来,看向叶棠,问:“怎么了?时辰尚早,总不能是赶我下山的吧?”
“你是玉姜?”
叶棠并不拐弯抹角。
玉姜一怔,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识破了。
这小姑娘性情耿直,很是有趣,玉姜便有心多说几句:“怎么这么问?”
叶棠是一路跑来的,说话声并不平稳:“你是不是玉姜?”
睡了一夜口渴,玉姜斟了杯水,饮了一口,道:“是。”
叶棠往前的步子慢了些许。
能看得出,玉姜恶名在外,她是有些怕的。
玉姜问:“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叶棠道:“你来之前我就这么猜了,除了你,不会有人能让仙君如此上心。”
“上心?”
“喜甜不喜辣,熏香要安神香,了敬师叔亲自配的香料最好。被褥须得极尽柔软,不然你睡不好。房中不能太空旷,书卷只放一些供你消遣松缓的。茶料要他亲手备下的那些。静思堂中的酥鸭也是得了仙君之命做的,因为你喜欢吃,根本不是什么凑巧。你只是暂住,仙君吩咐琐碎事宜的影蝶飞回来六只。只我一人知晓,不能告知门中其他人,自那日起,我便心有猜测。只是不确定,也不能问。”
叶棠道:“昨日,师父再次病重,仙君一整日都在为他疗伤,最后灵力受损,昏睡一日。刚醒便往菡萏阁来了……”
玉姜饮水的动作迟滞了片刻。
“现在,仙君人不见了,我只能来问你。”
玉姜蹙眉:“不见了?”
叶棠道:“你还在这里,他不可能下山,但寝居之处收拾得很干净。找不到他人,我也是没办法了。”
昨夜云述离去时,的确有些异样。
当时玉姜并未多想。
毕竟他再伤心,也不会放着整个浮月山不管不顾,那不是云述的性子。
玉姜道:“或许是情绪不好,四处走走呢。天才刚亮,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不是……”叶棠着急地说,“仙君不见了,师父的病却大好了!这……这很难不令人多想。”
“什么!你是说……”
叶棠解释道:“真是奇怪,师父虽然未醒,但他的病痊愈的很是彻底,连灵力也恢复了。此时仙君不见了,我才格外担心的。”
沈晏川说过。
梅林后的大阵连师父与他的性命。
两人只会玉石俱焚,根本无法解开。
只要沈晏川还活着,还试图用大阵汲取浮月山的灵力,元初的病便好不了,直到油尽灯枯。
此时元初的病忽然痊愈,连灵力也恢复……
要么是沈晏川良心发现,要么……
云述!
玉姜慌了神,杯盏脱手,落地摔了个粉碎。
见玉姜不由分说地跑了出去,叶棠没有多问,一个轻跃跟了上去。
玉姜到梅林时,被结界给拦了下来。
叶棠在呼啸的风中喊:“这里是禁地,仙君设下了结界,我们是进不去的。”
什么结界。
云述能设,她便能解。
玉姜捏诀,试图破坏结界。
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无一例外被结界吞噬了。
云述真是长进了,随手设下的结界都如此不好应付。
犹豫片刻,她的手抚在心口,偏头看向叶棠,道:“待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近前来。守在这里,别惊动其他人。”
叶棠不明白玉姜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
接着,叶棠便瞪大了眼睛。
是幽火!
这是叶棠第一次亲眼见到幽火。
烈焰燃烧的那一刻,玉姜浑身都被迅疾的红色烟雾所缠绕,看起来甚是可怖。
知晓她是玉姜,与亲眼看到她运转流光玉是两码事。
恐惧让叶棠下意识想跑。
冷静下来之后,叶棠想起是自己去菡萏阁找她求救的,无论如何自己此时也不能离开。
站定后,叶棠又喊:“需要我做什么吗!”
玉姜道:“老实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好。”
在幽火的灼烧之下,结界脆如薄纸,顷刻便碎裂了。
迅速找到大阵的阵眼,玉姜施法去探,果不其然,感受到的全非元初的灵息,而是……云述的。
将元初与大阵的牵连悉数转移,如今承受着大阵反噬,与沈晏川性命相连之人,是云述。
这傻子竟选了这样的方式!
在阵眼探知到云述灵息的那一刻,玉姜情急,不慎幽火倒涌,烫了她自己。
“你没事吧!”叶棠担心不已。
极度的不安令玉姜在这一刻失声,她头一次清晰地感知到害怕。
害怕云述出事。
早知他会轻易放弃自己,玉姜昨夜绝不会任凭他就那么走了。
她甚至是后悔。
云述的心性她最熟悉,心魔从未消弭,本就容易偏执。那些话……不该说的。
梅林之中涌动着的气息很奇怪。
明明玉姜从未见过,却莫名被它吸引。
流光玉骤然发烫,痛得玉姜微微弯了腰。
世上有何物能牵动流光玉?
玉姜在想通的那一刹后脊生了一层寒意。
灼魄珠。
整个梅林的阵法,是为了炼就一颗全新的灼魄珠!
以魔物做引,受浮月山灵气数年滋养,凝聚一颗能颠覆整个修真界的灼魄珠。
沈晏川明明已经可以做到了,这段时日迟迟没有动静的原因,大概是他仅存的良心,使他难以对师父下死手。
只能耗着……
等元初坚持不动,自行魂飞魄散的那日。
如今献祭之人换成了云述。
沈晏川岂会再等?
“疯了,都疯了。”
玉姜的手颤抖着,重新修补好梅林的结界,避免其误伤浮月山无辜弟子。
她欲离开,叶棠几步跟了上来,焦急道:“到底怎么了?我可以帮你。”
玉姜的确需要帮手,但不该是叶棠。
她道:“你找到许映清,告诉她,是我说的,让她好好守着浮月山,守着这片梅林,若有任何异样,传影蝶给我。此事压下去,不得惊动任何人,如有违背,我这个做师姐的,必不会轻饶了她。”
叶棠跟了两步:“你去哪儿?”
“七衍山,见沈晏川。”
*
沈晏川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剑上的血迹,在听到身后传来动静时,挑唇一笑:“我是真没想到,你会为了师父做到这个份上,献祭全部修为出现在这里。真不愧是他精挑细选的……仙君。不说这些了……这里,你眼熟吗?”
他转身,摊开双臂,指向整个噬魔渊。
被困阵法中心的云述睁开眼睛,冷笑一声,道:“噬魔渊早已被毁,你再如何努力,也无法真正重现。”
这话沈晏川不喜欢听。
他将剑尖抵在云述的肩上,慢慢地刺下去,不错过他的任何表情。
许久,他笑道:“你这副样子真是令人厌恶至极。明明痛,就喊出来,装模作样给谁看?”
扔了剑,沈晏川叹道:“当年,你前往华云宗赴约,一个随行弟子都没带。那可真是除掉你的绝无仅有的好机会。我精心在览翠江畔设下匿形阵,等着你投入天罗地网。却不曾想,你的命那样好,竟会误入噬魔渊。若非如此,你早就死了。”
“是你做的。”云述虽憔悴,却依旧不卑不亢。
沈晏川挑眉:“是我做的。匿形阵损人记忆,即使你命大到能死里逃生,也会忘记在阵中发生之事,自然,也会忘了我。这些年,我真是忍你够久了。云述啊云述,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和沈于麟一样恶心,不愧是亲父子。”
听完这句话,云述嗤笑:“姓沈的人是你吧?若比谁更像沈于麟,我甘拜下风。”
这句话激怒了沈晏川,他直接扼上了云述的咽喉,双目赤红:“他毁了我的七衍宗,你毁了我的仙君梦。你甚至抢走了我的阿姜。我明明都想好了,等我炼制出灼魄珠,就能将阿姜接出噬魔渊,永远护着她了。偏偏出现了你,打破了我的一切设想。你和沈于麟毁了我的一生,他死了,你凭什么活着?”
濒临窒息时,云述依旧笑,用尽全力开口说话:“姜姜不会任你摆布的。”
“姜姜?”沈晏川的情绪激动起来,“你凭什么这么叫她?她是我的,你知道吗?我都想好了,我明明一切都安排好了,是你!都是因为你!你该死!你该死!”
第94章
千年寒冰凝成的锁链将云述的手腕都磨成青白色,然而他却分毫未动,将所有痛斥置若罔闻,只轻轻抬眼,寒光一凛:“你觉得,我会毫无防备地来送死吗?”
“你什么意思?”沈晏川拧眉,“已经落到我手里了,你还想耍什么花招?”
这次换成云述笑,笑声起初还带着沙哑,最后却将沈晏川方才失去理智一般的癫狂悉数奉还:“你可知,何为鱼死网破?”
这四个字轻飘飘地从他口中说出,一字一顿,直接激怒了沈晏川。
而看他愤怒不已,亦让云述觉得畅快。
“云述!”沈晏川再次扼住他的咽喉。
云述的唇角溢出血丝,道:“我以毕生灵力献祭阵眼,并且设下逆转之术……我死,你死。”
逆转之术以献祭人血肉精魄为引,魂飞魄散的那一刻,原本施下阵法之人便会遭受反噬,极尽痛苦而死。
云述声音很轻,落在沈晏川心头却如雷鸣:“凭什么只有你能拿捏别人的命?如今,你的命,在我手里。”
“逆转之术……”沈晏川仿佛被冰封住,久久未动,最后恼羞成怒,“逆转之术倘若成功,你魂飞魄散之后,将万劫不复……你……你为了杀我,连自己都能毁灭?”
直到此刻,沈晏川才真正认识了云述。
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或许,在云述初到浮月山外门做洒扫弟子之时,一切便能窥得端倪。
彼时的云述那样平静,无论遭受怎样的欺辱,他永远都不卑不亢,连眉都不曾皱一下,仿佛这些事根本不配碰到他的衣角。
辛苦忙碌一整日,仅剩的饭食之中被人刻意掺了腐坏之物,若不吃,次日的入内门考核便只能饿着上场。
一堆人戚戚地笑着,坐等他的笑话。
谁知,云述面不改色地吃下了。
一个对自己都不顾惜的疯子,出人意料地打败了所有参试者,夺得了唯一提前拜入内门的名额。
至于其余人都是何后果,沈晏川记不起了,只记得云述这张令人厌恶的脸。
今日,为了能让沈晏川死,他何尝不是重现了当年面不改色吃下腐坏之物的场景?
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什么都不会在乎。
包括他自己。
“云述,你以为我怕你吗!”
沈晏川拾起剑,再次刺向他,声音颤抖不已:“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到我吗?我要将你封印在我重建的噬魔渊里,日日夜夜,受尽折磨。我杀不了你,却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此时,跑来一只狼,撕咬住了沈晏川的衣摆。
他平静下来,回头,正看到岑澜。
岑澜拎着折扇挡住半张脸,嫌恶道:“这么多血,实在呛人,少造杀孽罢。”
血水顺着剑刃滴落,濡湿了沈晏川的衣袖。
他抽出一方帕子,擦干净锋利的剑,这才回岑澜的话:“是不好闻,你少来此处就是了。”
岑澜摇了摇头:“这可不行,若是仙君在魔域之中死伤,你是想让整个修真界与我过不去吗?”
沈晏川深吸了一口气,笑得阴恻恻的:“放心吧,这个噬魔渊虽不如当初那般厉害,但封印阵法亦是我精心琢磨而出的,除了流光玉或灼魄珠,根本解不开。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
岑澜围着重伤之后几乎失去意识的云述走了两圈,叹道:“你怕不是忘了,流光玉在玉姜那儿。她若找上门来,我怕是得提着你的人头去给她赔罪了。”
提到玉姜,沈晏川连动作都迟缓了。
低头沉思片刻,他道:“来了更好。”
岑澜强调:“云述随你处置,我不过问,但是,无论如何,你不能伤了玉姜。这是我的底线,你若不遵守,你的下场,会比溯光更惨。”
沈晏川蹙眉:“你……”
早就察觉到岑澜对玉姜特别,此刻沈晏川才恍然大悟。
想到这些,他忍无可忍,道:“阿姜是我的师妹,用不着你强调这些。岑澜,你我是合作,我不是你的下属,我做什么你管不着。还有,少打阿姜的主意。”
此时的沈晏川仍有些用处,岑澜无意与他争执这些,挥了挥手,道:“罢了,随你。但我如今有一事不解,方才我隐约听到了逆转之术,明白你此刻动不得云述。既如此,你在梅林中的大阵便会耽搁下去,那你何时才能为我奉上灼魄珠?”
若得不到灼魄珠,岑澜根本不会留沈晏川的性命。而得到灼魄珠,必得以献祭修为之人身死才可以。
沈晏川自然知悉这一点。
他沉默了许久,道:“我钻研的阵法,自然不会被它所困住,在想出破除逆转之术的法子之前,我还有一事要做,你且再等一等。”
“何事?”
“让这人,身败名裂。”
*
赴约望清山茶会时,为了不被人发觉身份,罗时微只能扮作萧羽书的随从。
幸而宁觞前来赴会的只有萧羽书一人,而罗时微不常参加仙家茶会,换了扮相,能一眼认出她的人几乎没有,也便安下心来。
萧羽书不太放心,悄悄递给她一个面具:“戴上,毕竟沈晏川一会儿会到。”
罗时微不接,冷声道:“我能怕他?来就是活捉他的。”
萧羽书:“……罗大小姐,活捉之前,您不能打草惊蛇啊。将人吓走了,我们便功亏一篑了。”
这话有几分道理。
罗时微不情不愿地接过了面具。
“如此劣质。”罗时微并不愿意戴。
萧羽书无奈一笑:“情急之下,有这就不错了。下次给您打一副金的。”
“起开,别站在我前面挡着。”
罗时微一把将他推开。
萧羽书:“你可别忘了身份,你现在是我的随从。”
罗时微戴好面具,专心系着绑带,淡声道:“趁我现在没空动手,你最好闭嘴。”
萧羽书活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比罗时微的性子还恶劣的。怎会有如此不好说话、没有耐心、很难伺候,还总是嫌东嫌西之人……
“少在心里骂我。”
“这你都能听见?”
罗时微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诈出来了,你果真在心里骂我。”
萧羽书:“……”
他下次再不会信罗时微的鬼话了。
沈晏川来迟了,可茶会上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仿佛提前已经知晓了什么。他走进庭中,冲几大仙门的宗主俯身行了拜礼。
这些年浮月山在修真界势头正盛,望清宗便一直韬光养晦,从未出过任何风头,如一潭静水,不温不火,不起波澜。
此番忽而下帖,遍邀仙门赴会,其余人心里嘀咕,不愿费周折前去,又担心是有何要紧事要宣布,也只能给几分薄面。
看到沈晏川的那一刻,其余人心里才有了底。
没邀请浮月山,却将浮月山逐出师门的弟子请了来,望清宗是何意已经昭然若揭。
望清宗的宗主年纪轻,才及笄不久便承接了母亲的宗主之位,成了整个修真界最年轻的宗主。
她看到沈晏川来,笑盈盈地起了身,行了个对礼。
满座哗然。
且不说以她的身份不必向沈晏川行礼,再者就是,来往不少德高望重之人,她也冷漠以待,只对沈晏川客气,难免令人心生不满。
行过礼,她问:“沈仙师不是说,有礼物相赠吗?怎么空手而来,不见随行之人?”
沈晏川抿唇笑:“礼物无须亲手奉送,待会儿,苏宗主便能亲眼目睹了。”
罗时微压低了声音,问萧羽书:“是什么?你可知?”
萧羽书摇头。
只能等着沈晏川揭晓。
片刻后,沈晏川席地而坐,打坐运功,明黄色的灵息在他指尖缠绕,忽而腾空,在望清山的上空呈现出一片迷蒙的幻境。
罗时微抬头的那一刻便怔住了。
幻境之中,正是受伤昏迷不醒的云述。
他的身后……
是已经彻底妖化了的巨大狐尾,混合着漆黑的妖雾,在云述的周身缭绕着。
第95章
没有预料之中的纷乱。
四周反而是死一般的寂静。
无一人言语,甚至已经震惊到忘记了呼吸,只仰头看着缥缈幻境之中的场景。
是一个孩童先开了口,扯了扯父亲的衣摆,问:“爹爹,那是仙君吗?”
稚子之声惊醒众人。
此人赶忙将女儿抱起,往后一连退了许多步,压低声音警告:“不许乱说话!”
孩童还是想问:“上次见面,爹爹还说让我以后多多向仙君学习剑法,那就是仙君啊。”
“不许乱说话!”
他除了重复这一句,试图压下女儿的声音之外,已经没了丝毫办法。
是与不是,众人已经有了判断。
只是,修真界众望所归的仙君竟然是一只狐妖,而这些年无一人察觉,着实是荒谬至极!
望清宗苏宗主也愣住。
沈晏川昨日来信,说是在茶会上将进献一份她绝对会喜欢的礼物,事关望清宗以后的威望。苏宗主乐意看热闹,却没想到这个热闹如此大。
苏宗主挑唇一笑,睨了沈晏川一眼,道:“沈仙师,这个玩笑可不好笑。”
苏宗主先开了口,其他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之后纷纷回过神来,附和道:“就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云述仙君怎会……怎会……”
“怎会是妖,对吗?”
沈晏川接了话,笑意淡下去,面上浮起冷意。
他指向幻境之中的云述,朗声道:“他,便是昔日魔尊座下狐女云霜序之子。云霜序大名,想必各位都有所耳闻。当年狐女生子,被魔尊逐出魔域,我七衍宗一心除害,将云霜序诛杀,却不曾想,疏漏了一个遗留在外的孽障,竟还让他混进了浮月山,坐到如今这个位子上。”
“为了泄私愤,他将我逐出浮月山,这些年在外流离,有家难回。被一个妖蒙骗了这么多年,各位难道就甘心吗?今日,我不惜赌上身家性命,也要将此人的真面目揭开!”
尽管震惊于云述的狐妖身份,罗时微还是很快冷静了下来。
她握上萧羽书的手腕:“此事阿姜必不知道。须得传影蝶给她!”
萧羽书愣了愣:“影蝶?我出门不带影蝶。”
罗时微:“……我也没带。”
出了这样大的事,罗时微不知该如何是好,偏生在关键时刻两人都没带上能传信的影蝶。
迅速地思考过后,罗时微伸手打算摘面具。萧羽书吓了一跳,赶忙按住她:“你别冲动!事情尚不明了,你现在出去只会害得了你!”
罗时微道:“那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吧?阿姜要难过的。”
“罗时微!”萧羽书压低声音呵斥,“你做事能不能冷静一点,这会儿是玉姜难不难过的事吗?你现在站出来,这些仙门能将你们华云宗吃了!”
罗时微紧蹙着眉,道:“我华云宗屹立修真界,就没怕过谁。如今仙君出事我不伸手搭救,此后便更不能服众。是不是狐妖有什么要紧?有些人倒不是妖,所做之事却比妖更甚,伤天害理背信弃义一样不落,我岂能容他在此颠倒黑白?”
萧羽书没想到罗时微如此在意,可他仍旧不能放任罗时微站出去,他再次压上罗时微的肩膀迫使她坐下来,道:“我已明白你。只是,沈晏川早已想好了万全之策,眼前的仙君只是一个幻象,我们根本不知他将仙君困在了何处。头脑一热冲出去,只会打草惊蛇。不如冷静下来,我们仔细想解决之法。”
有几分道理。
罗时微不再争执。
抬头再看向幻象之中的云述,一身白衣染血,身上到处都是伤。到了现出妖化的巨大狐尾这一地步,只能说明他的灵元根本撑不住他的人形了。
如此重伤,实所罕见,还能留着一口气已经算云述命大了。
罗时微侧目:“萧羽书。”
萧羽书与之对视,听到她接下来说:“我能信得过你吗?”
萧羽书笑道:“我的命都在你手里了,你一个不高兴,我都活不了,这样你都不信?”
罗时微道:“那便好,你留在这里,观察沈晏川的动向。没有影蝶,我得亲自去找阿姜。”
*
七衍山上已经荒芜许久了。
玉姜在少时只听闻过七衍宗的辉煌,知晓当初的宋宛白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让其成为修真界第一宗门的。
传闻之中的繁盛与如今的萧条对比过于明显,令人不免唏嘘。
玉姜并不确定沈晏川会在这里,但除了此处,她想不出沈晏川还会躲到哪里去。
山岭之间多瘴气,玉姜掩着口鼻,用剑劈开横生的草丛乱枝,缓慢地顺着山路往前走。忽然,一个孩童从她身侧飞速地跑了过去。
这里怎会有孩子?
她伸手想拦下孩子,却扑了个空。
那孩子回头的刹那,玉姜浑身发冷。
无论隔多久她都会记得,少年时沈晏川的长相。
眼前这个孩子,正长着和沈晏川一模一样的脸。
怎会如此!
她立刻张望四周,才发觉日光不对劲。
此时刚过正午,可天边只剩残阳。原本长满杂草的小径在顷刻之间变得干净整洁,似是有人才洒扫过。
是幻境。
若是幻境,面前这个孩子,应当就是沈晏川本人。
“晏川!”山路的尽头出现一个身着绿衣的女子。
这个孩子听得呼唤,面露喜色,顾不上其他便匆匆跑过去,连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娘!你终于回来了!”
母子二人在山路之上相拥。
玉姜看着眼前的场景,只觉得困惑。
七衍山上应当是有沈晏川亲手设下的阵法,误入其中便会被困在这个幻境之中。
但他为何在此处设下这样一个幻境?
宋宛白亲他的额头,爱惜地搓了搓他的脸,道:“晏川怎么又瘦了?”
沈晏川再次紧紧地抱上宋宛白的脖颈,一刻也不舍得松开,犹豫半晌才肯开口:“娘,你这次回来待多久?”
宋宛白抱着沈晏川往回走,柔声道:“即刻就要走了。本不该回来的,但娘想你了,途径家门便折回来看看你。”
“不要。”他将脸埋进宋宛白的颈窝。
察觉到儿子的不舍情绪,她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后脑,哄道:“只一个月,等娘这阵子忙完,便哪儿也不去,每日在家陪着你,好不好?”
终于走回了宗门,门口站着的那人,向沈晏川伸了手:“晏川,你娘很累,来,爹爹抱你。”
听到爹爹的那一刻,玉姜才意识到,此人是沈于麟。
然而沈晏川见了沈于麟就害怕,不敢递手,犹豫许久,他悄悄对宋宛白说:“娘,我不用抱,我可以自己走。”
宋宛白将他放下来,牵上他的手,道:“晏川真是长大了。”
沈于麟想对宋宛白说些什么,但宋宛白一心看着儿子,根本没有闲暇理他。
他尴尬了一会儿,道:“夫人,这些日子晏川懈怠了,习剑之时竟屡屡睡着。”
宋宛白抬头,不悦:“晏川还小,该是多睡。我忙于斩除邪祟,让你守着七衍宗,不是让你整日苛责儿子。”
沈于麟笑道:“我哪里苛责过他?你问问晏川,我疼他还来不及!是不是啊,晏川。”
他伸手想去牵沈晏川,然而却被避开了。
他脸色暗下来,十分不好看。
此时,沈晏川才充满恐惧地将手递了过去。
握上儿子的手,他的脸色温和许多,一如既往带着笑对宋宛白说:“晏川这孩子是真的想你了,都不想要我这个爹爹了。”
宋宛白再次亲沈晏川的额头,交待道:“娘还有要紧事忙,你在家中一定要听你爹爹的话。”
“娘,我不想你走。”沈晏川的双眼挂上了泪。
宋宛白也舍不得,自从做了这个宗主,修真界初定,她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在家中停留,更没空多陪一陪孩子。
她认真地说:“晏川,娘有重要的事要做,晏川最懂事了对不对?有爹爹陪着你也是一样的。下个月是晏川的生辰,娘说什么也会赶回来的!听话。”
宋宛白只是回来见了他一面,便又匆匆离去了。
沈于麟在山门前站立良久,直到确定宋宛白已经消失在路的尽头之后,脸上的笑才消失了。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沈晏川,道:“哭什么?若让你娘误会我,我饶不了你。”
没有宋宛白在身侧,沈晏川根本不敢与沈于麟多说一句话。
沈晏川躲避沈于麟的目光,却还是被抓上了手腕,力道之大令他忍不住哭出声。
沈于麟一路连拖带抱,将沈晏川拖回了禁闭室之中锁了起来。
上好锁,他警告道:“今日的晚饭你不必吃了,好生检讨自己方才哪里做错了?”
沈晏川哭喊着拍门,央求道:“爹,我错了,我下次见到娘绝不会哭了!我不想待在这里,求求你,放我出去吧!我真的知错了!”
奈何沈于麟已经走远,任他如何哀求,也得不到丝毫回应。
幻境之中的门阻挡不了玉姜。
她轻易便能越过。
入了夜的禁闭之室内漆黑一片,连丝光亮也没有。
沈晏川缩在角落里,紧握着半枚摔碎了玉佩,将尖利的一角朝向外面,时刻提防。
玉姜忽然想起,昔日沈晏川的确极为怕黑,无论何时睡觉都必须点上几根明亮的蜡烛。
她记得,有次两人在千书阁之中温书,沈晏川因过于疲倦睡着了。夜里风大,吹开了窗子,也吹熄了烛火,沈晏川几乎是一下便惊醒了,伸手险些伤了来关窗子的玉姜。
彼时玉姜只觉得奇怪,直到今日亲眼见到他的遭遇才明白缘由。
角落之中的他小声地哭着,生怕声音会引来沈于麟。
尽管如此小心翼翼,门还是被打开了。
沈晏川瑟缩着,跪地求饶:“爹,我真的知道错了!”
此时的沈于麟却像是失去了理智一般,伸手,幽火自他掌心传出,毫无阻隔地输送给了正跪地哀求他的儿子。
玉姜吃了一惊。
知道沈于麟将沈晏川炼制成镇痛的解药,与亲眼得见是两回事。
修习幽火之人最容易真气走岔,一旦修习途中出现任何差池,都有可能因焚心而死。若说解决之法,也有,不过过于阴毒,鲜少有人用。
那便是将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炼成魔物。
显然,以沈于麟的能力,他根本做不到这些。
故而他只能饮鸩止渴,每次觉得疼痛,都会将幽火转移给沈晏川,试图缓解。
久而久之,沈晏川的修习根骨遭到无法恢复的损毁。
幽火焚心之痛,连玉姜都难以忍受,更何况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这次的转移持续了一整夜。
幽火止息的那一刻,沈晏川连一句痛都说不出声了。
他倒在地上,像是被抽干了灵息一般。
直到天将破晓,他才挣扎着爬起来,推开门,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做他的七衍宗少主。
个中辛苦,他根本无法对人言明。
即使是见到了宋宛白,他也只能贪恋的抱一抱,在母亲的怀中哭上一哭。
只要沈于麟还活着,一切根本没有解决之法。
年少时的沈晏川,满心只盼着这个恶人去死。却也根本没有想到,这个恶人死去的那日,整个宗门也随之覆灭了。
最恨的人死得最早,满腔的怨怒无法消解。仿佛只有恨一恨云述,沈晏川才能勉强将所遭受的痛苦发泄出几分。
幻境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与母亲相遇的短暂幸福,以及母亲离去之后漫长的痛苦,搁在一起,仿佛只是为了警醒。
时刻警醒自己,不要忘了复仇。
不要忘了夺回自己应有的东西。
四周仍是杂乱的林木草丛。
玉姜置身其中,仿佛做了一个很久的梦。
这些事若在很久之前让玉姜知道,她大概会有几分心软动容。
如今却不会了。
沈晏川所做之事,比之当年的沈于麟,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只顾自己的恨,有样学样,将沈于麟的狠毒手段学了个十成。这又何尝不是将痛苦转移给了无辜之人?
幻境一破,山上灵气尽失。
不必再往前走了。
玉姜已经确定,沈晏川与云述并不在此地。
下山的路上,玉姜没想到会碰上岑澜。
他身上鲜艳的红衣格外醒目,身后跟着他的肥肥嗅出了玉姜的味道,热切地应了上来。
分明是一匹狼,却格外亲近玉姜。
玉姜虽与岑澜决裂,对于肥肥却并不冷漠。她低头摸了摸肥肥的脑袋,淡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似是对肥肥说话,也像是在质问岑澜。
岑澜道:“想你了。”
玉姜:“……你说话真是越来越令人恶心了。”
岑澜笑出了声,叹道:“你说话还真是一如既往,不给人留情面。你我合作十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必拒我于千里之外呢?”
“你的十年苦劳,抵不过你一次背叛。我玉姜比较记仇,没对你拔剑,已经是留情面了。”
玉姜拍拍了肥肥的背,肥肥便高兴地回到岑澜身边了。
岑澜正色道:“玉姜,你是知道的,魔尊死后,魔域岌岌可危。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只要我有一丝不对,仙门便可群起而攻之。我没有流光玉便无法自保。你既然选择了云述,我便只能另寻他法。”
玉姜终于直起了身子,与岑澜对视,道:“你不用跟我解释,我也不在乎你的解释。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罢了。不过,眼下看来,你今日来七衍山,是跟踪我来的。”
“好聪明。”岑澜道,“我很喜欢你的聪明。”
玉姜不理会他的话,道:“说吧,云述在哪?”
岑澜苦笑:“你只在乎云述吗?”
“不然呢?”
“好,很好。”岑澜走近几步,道,“我有个交易,不知你意下如何。你我在魔域成亲,昭告天下,我就让沈晏川放了云述。”
玉姜:“……”
“我不仅会放了云述,还会将整个魔域拱手奉上,甚至送你一颗……灼魄珠。”
的确是很有诱惑力的条件。
流光玉若能与灼魄珠融合,自此以后玉姜便是绝无仅有的修真界顶峰,任何人都不可能超越她。
岑澜道:“别忙着拒绝我,你可以有充足的时间考虑。如果你想好了,来魔域找我。”
岑澜欲走,却被玉姜忽然抽出的无落剑挡了去路。
她道:“你敢威胁我?我杀了你,照样可以救出云述。你了解我,我根本不可能妥协你这种荒谬的条件。”
岑澜丝毫不惧,淡淡道:“那就要看云述对你而言有多重要了。玉姜,我走之前见了他一面,灵元尽碎,只剩一口气吊着,身上不知被剑捅出了几个血窟窿,血流不止。你晚一日到,他便会多受一日折磨。你也不必恨我,我说了不算,毕竟沈晏川是真的恨他入骨。”
玉姜握剑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她行走天下这么多年,自认并无软肋。
直到遇上了云述。
她是真的放不下这只狐狸。
无落剑放了下来。
烟雾乍起,岑澜与肥肥消失得无影无踪。
*
玉姜再次孤身进入魔域。
荒凉浩渺的沙漠,深紫色到近乎可怖的天际,一切都与外界毫不相同。
这次寸草不生,倒是有几分像噬魔渊。
原处飞来几个魔修,熟稔地向她行了个礼,道:“我们大人有请。”
玉姜认得这几人,是岑澜常用的随从,之前也去过几次问水城,与玉姜有过几面之缘。
既然来了,玉姜就没打算藏着掖着,她时刻紧握无落剑,眼神之中尽是提防。
大殿已经装饰成了刺目的红。
一旁的两个女侍正面无表情地举着两件正红色的喜服。
听得大殿门前传来的动静,岑澜慢慢起身,望向玉姜,解释道:“这是我按照人间的习俗来的,你看看,喜欢吗?”
“不喜欢。”玉姜直截了当地说。
岑澜也不恼,笑道:“无妨,你喜欢什么,我们就按什么来办。随时都能改,按魔域,按人间,按修真界的规矩,都行。”
玉姜道:“我已经成过亲了。”
岑澜的眼神一沉。
玉姜继续说:“你们抓了我的新婚夫婿,还要逼我成亲,岑澜,你是真的不要脸面了。”
岑澜握紧了衣袖,死死地抓着,良久,倏然松开,面上依旧是和煦的笑,道:“没关系,我不在乎这些。你只要与他断干净便好。”
“我在乎。”玉姜瞥他一眼,“说实在的,我真不喜欢你,不过,若要我与你成亲也并非不行,我得先见云述。”
岑澜道:“见了也没用,沈晏川精心设下的新的噬魔渊大阵,进入其中便无法动用灵力。我知道,你是为了救他而刻意与我虚与委蛇,但我也告诉你,你救不走他。唯一的法子,就是你与我成亲,之后的事,都好商量。”
玉姜坚持道:“我现在,要见云述。”
争不过她,不如随她之意。
岑澜一挥手,两人已经出现在了另一个地方。
一片冰封之中,云述被封印其中。
他垂着头,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玉姜设想过无数场景,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云述已经被折磨成了这幅样子。
只要他一动,大阵之中的雷电便会精准无误地击中他的心口。
玉姜一动不动地望着高处的云述,心痛如刀绞。
那夜不该说绝情话的。
她明明知道云述最在意她的态度,怎能轻易说分开,怎能那样任他离去?
直到这一刻,她最后悔。
眼泪夺眶而出,她试图施展灵力,却发现一切的确如岑澜所说那般,毫无施救的可能。
微弱的灵力碰上封印,一道雷电便直直劈向了云述。
分明那样痛,他却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昏睡。
据说灵元尽碎之人会变得麻木。
大概是如此。
她不敢妄动了。
玉姜回头,目光狠厉:“放了他。”
岑澜道:“我答应过你,和我成亲,我会放了他,并且让他安稳地回到浮月山。”
一道仪式罢了,玉姜并不在乎。
大不了等云述得救后,她就一剑毁了整个魔域为他报仇泄愤。
她道:“你先出去,我有话与他说。”
岑澜没拒绝,抬手挥了一下,解了些许对云述的禁制,直接离去了。
人刚走,云述便坠落下来,不偏不倚落进了玉姜的怀里。
玉姜无法将他带离此处,只能将他更紧地抱在怀里,额头贴着他的脸,轻声唤:“云述,是我,你醒一醒。”
没有反应。
云述的手冰凉刺骨。
若非仍有微弱的呼吸,玉姜险些以为他已经……
她探他的脉息,果不其然,灵脉已经寸断。
这样重的伤势根本不可能醒过来。
拿自己的性命去换沈晏川的性命,哪里就值得了……
玉姜环抱着他,低头小声地啜泣:“你就是个傻子,我那天说的话都是骗你的,我只是想让你好好的,结果你……”
“我哪里舍得不要你,我最喜欢你了。”
“你不是想听我说爱你吗?你只要现在睁开眼睛,多少句我都愿意说。”
“云述……”
第96章
“你不是喜欢听吗?你睁开眼睛,我每日都说与你听。云述,你看一看我。”
仿佛怀中抱着的是一块寒冰。
怎么也暖不热。
笑时会如皎月的那双眼睛此时紧闭着,无论她唤多少句也没有任何反应。灵力献祭又动用逆转之术,妖力又被封印,他此时毫无护体之法,每一道惩戒他妄动的雷电落下,都会让他本就破碎的灵元再碎上一分。
玉姜的脸颊贴着他的脸颊,又亲吻了一遍他的唇,想再唤一声,却痛得无法发出声音,泪水自眼底涌出,滴落在他的眉眼。
“是我不好,我以后不会对你说那样的话了,我们不分开了,无论去哪儿我们都在一起。”
在这个阵法之中,玉姜无法动用太多的灵力,每次试图输送灵力为他疗伤,她都会被反噬。
拼尽力气渡去的微弱灵力,在触碰到云述的那一刻便会消散。
毫无用处。
时值此刻,她真正体会到怀中人渐冷是何滋味。
当年云述亲眼目睹她消散,大概只会比现在痛上十倍百倍。
明知渡灵力无用,她依旧这么做。
哪怕只能让他冰凉的身体温暖回来一点,也够了。
从前玉姜就想过,只要云述在她身边一日,就必有她护着,不能出任何事。
没想到一次争吵,竟由着他的性子乱来,出了这样的事。今日无论如何,她也要护他周全。
直到另一道光劈过来,阻挡了她继续这么做。
岑澜在远处站着,面冷如冰:“你明知是徒劳。如此耗下去,你会灵力散尽。”
在最无望之际听到岑澜的声音,恨意袭上心头,玉姜停止了输送灵力,手落在云述的颊侧,轻轻抚了抚。
她抬眼望向他的那一瞬,岑澜便感受到了杀意。
毫不掩饰的杀意。
玉姜吻了云述的额头,将他平稳地放下,起身,伸手的一瞬幽火乍生。
“灵力不能用,流光玉能用便够了。”玉姜眼底冷下来,“杀你,也算是用上了牛刀。”
尾音刚落的那一刻,玉姜已经随幽火一同飞来,迅疾得让人瞧不真切。
岑澜欲躲,没曾想连退路也被封死。
冰封之地四处灼烧着紫红色火焰,冰雪随之融化。岑澜施法调动化了的冰水,凝成水汽,抵上了迅猛的幽火。
他被逼不得不往后退,眼底的笑意却苦:“灵力被封的状况下运转流光玉,不亚于饮鸩止渴。你难道想与我同归于尽吗?”
玉姜冷笑:“与你同死,也算为天下除害,有何不可?再者说了,要你死,未必会搭上我的命。”
瞬时生出的长甲鲜红尖利,只要她用力,便能分毫不差地刺入他的咽喉,取之性命。
这是她在绝境之际另一柄护身之剑。
岑澜看得出来,她是认真的。
“他不会死!”
岑澜惊魂未定,喘息着抬手阻拦。
“他不会死。他用了逆转之术,沈晏川不会让他死的。你最了解这两个人,沈晏川不过是想折磨他泄愤罢了。至于云述,他就是笃定了沈晏川拿逆转之术没法子,向死而生,来逼迫沈晏川亲自解开梅林大阵对彼此的牵制,解救元初。”
是了……
的确是云述会做出的事。
沈晏川念及多年恩情,无法狠下心对元初下手,只能等着元初寿元耗尽的那日。他尽可以耐心蛰伏,像一条藏在暗处的毒蛇。
可云述落在他手中,又施下逆转之术,控制了他的性命,他便等不了那么久了。
他会亲自解开两人之间的牵制联系,再杀了云述。
如此,云述的目的便达成了。
玉姜可以毫无顾忌地对沈晏川下手,再也不必担心会伤及师父性命。
这之间的思索周全细密。
唯独……
他没为自己打算。
玉姜心中倏然一痛,想起那夜云述在他颈间落泪时说的话:“你将一切都算得很好,唯独没有把我算进去。”
如今,他自己这么做了。
玉姜才知道他当时有多难过。
“沈晏川解开他们二人牵制的那日,云述立时便会被杀。你与其等着那日来临,不如听我的,我可以帮你。”
玉姜没说好与不好,只问:“岑澜,有时我真的看不透你,你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是为了权力,杀了云述,利用好沈晏川,他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若是如他所言,是为玉姜,当初又为何背叛?
玉姜始终想不通。
这番话问出之后,岑澜愣住了。
为了什么……
接近玉姜之后除掉云述,夺取流光玉,重振凋落颓败的魔域,是他毕生之梦。
为达此目的,他可以付出十年、二十年……
一切都很顺利。
那十年里,玉姜的确信任他。问水城由他随意出入,城中之人他可以任意调动。只要他可以耐心继续伪装下去,取得流光玉也不在话下。
唯独……
他被一人绊住了脚。
他下不去手。
“玉姜。”
玉姜没应声。
岑澜低头自嘲一笑:“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都打算放弃了,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了。”
他在玉姜身边埋下的探听消息的细作,被他慢慢地,一个一个地召回了魔域。
他以为,他再也用不上这些人了。
“可你还是放不下他。”岑澜微微偏头,视线越过玉姜,落在昏迷不醒的云述身上,一派冷意,“为何他什么都能有,母亲的偏爱,你的偏爱……我不明白……你们所有人权衡利弊之后,扔下的都是我。”
曾经他好不容易有一个家了,他那样珍惜自己与云霜序短暂的母子情分,那样珍惜自己得之不易的家,最后依旧落得孤身一人。
起初他想找到云述,并非有杀念,只是为了看一看云述在无人庇护的境况下,究竟能狼狈到何种境地。
然而十年里,他听着玉姜午憩梦呓时唤的云述名字,嫉妒便再也遮掩不住。
“你问为什么?”岑澜笑了许久,直到眼眶湿润,“我也好想问自己为什么!明明心狠一点,云述的命,灼魄珠,我都能拥有。为何要自取其辱一般带你来见他,听你对我说这些话,等你对我下杀手……”
这些不明真假之言,若在十年前尚能使她动容,而今日被逼到此等境地,她只是更紧地扼住他的喉,指甲刺破他的肌肤,冷淡道:“权衡利弊?世上最会权衡利弊之人大概是你。岑澜,除了男女之情,过去十年里,你想要什么没有得到?我对你足够信任,可你选择在我复仇最关键时刻救走沈晏川。我对你仁至义尽,却只得到了变本加厉。你今日之言,只是为了赌一把,赌我会心软答应你那荒谬的条件,但我告诉你,云述一日没能好好地离开这里,我便不会善罢甘休。任何人我都不会放过,包括你。”
想拦路打劫,也不看看劫的是谁。
玉姜用力,幽火注入他的灵脉,剧烈的疼痛让他额角露出青筋,侧颊的黑色瘢痕若隐若现。
岑澜近乎窒息。
最后一刻,玉姜松开手,冷冷垂眸望向瘫软在地的岑澜,道:“首先,你的条件我不答应,其次,你知道幽火灼心有多痛,想活下去,得听我的。这不是商量……”
“是命令。”
*
离开魔域的那一刻,在阵法之中运转流光玉的反噬才汹涌地席卷了她。
强撑着的精神终于坚持不住了。
沈晏川似乎一早就在提防着她,连这个虚假的噬魔渊也是特意设来控制她的。
此行即使带不走云述,至少知晓他不会有性命之忧。
打坐运功疗伤之际,她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反噬之重,她根本不能判断来者何人,以为是魔域之人追来。
她握紧了指节,时刻警惕,正准备挥手施法之际,听到了熟悉至极的一声“阿姜”。
“时微?”
玉姜起身,眩晕了片刻,被罗时微稳稳扶住。
罗时微顾不上其他,赶忙问:“阿姜,你这是怎么了?”
不顾玉姜的推拒,她便探了玉姜的脉息,震惊道:“你怎么受伤了?”
“小伤,无妨。”玉姜无心解释,只问,“你不在家中待着,怎么到这里来了?”
罗时微道:“我用水明镜一路追踪你的灵息才找到这里的。”
她本想直接告诉玉姜发生了何事,眼下见她这般虚弱,心中担忧,又将话给咽了回去,道:“你坐好,我帮你疗伤。”
玉姜按住她的手,道:“不必,真的是小伤。到底怎么了,竟让你动用水明镜来寻我?”
“仙君出事了。”
玉姜道:“我知道。”
罗时微急了:“你不知道!望清山茶会,各仙门云集,沈晏川也去了,将云述仙君妖化的幻象公之于众。现在,云述不仅声名扫地,还被人商议着如何带回仙门惩戒。就算你救出他,只怕他也无法再修真界立足了。”
“什么?”
玉姜握紧了拳。
果真,沈晏川绝不满足于仅仅将云述关押起来。他要做的便是让云述在修真界身败名裂,然后为他重振七衍宗铺路。
今日若让他做成了,得了仙门的支持与信任,往后的一切便再无回旋余地了。
玉姜道:“等一下,你说幻象是什么?”
“云述妖化,很大的狐尾!他身上还捆着锁链,浑身是伤。”
方才在魔域之中,云述分明没有妖化。
怎会出现两个云述?
尽管心乱如麻,她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思索方才见云述的过程中究竟有何处不对。
是灵元!
玉姜才见过的,噬魔渊之中困着,受雷电之刑,半点灵力也无法渡进去的,是云述的灵元。
而望清山上的,并非幻象……
是云述的肉身。
失去了灵元的压制,才会出现妖化。
沈晏川此举,正是想借仙门之手诛灭云述的肉身,既不影响两人之间的牵制,又能让云述再无复醒之可能。
剥离灵元,何等痛苦。
云述究竟经历了什么,玉姜不敢去想。
“他剥离了云述的灵元……”
玉姜颤抖着,当即就要走。
罗时微按住玉姜的肩,道:“阿姜,你先冷静一点,你还受着伤,望清山上的众人若是联合起来……”
可她管不了这么多了。
“那是灵元啊时微,痛比拆骨,难怪我怎样也叫不醒他。如若我去得迟了,焉知那个疯子会对云述做什么!”
玉姜死死地攥着手,道:“我知道,云述是想拖着沈晏川同归于尽,可我不能看着云述去死。至于在修真界是否有立足之地,我不在乎,他也不会在乎。有我在,怎会没他的去处?狐妖又怎样?今日这个狐妖,我救定了。”
*
望清山上众人交头接耳,皆在议论云述。
幻象之中,云述的妖化越发严重,整个人几乎都在慢慢地消颓,逐渐化成原形。
沈晏川与苏宗主并肩而立。
苏宗主笑了一声,道:“沈仙师,这样瞒天过海、祸害世人的妖孽,依你看,应当如何惩处?”
沈晏川态度谦和:“毕竟曾为同门师兄弟,他有今日,我分外痛惜,正是苦于无法下手,才不得不将他带至此处,由诸位给出一个公正的处决,也免得有人说我徇私。”
“谁会说你徇私?”苏宗主再度看向云述,深知这样的阵法,世间能使出之人绝无仅有,便恭维道,“沈仙师来拿主意,乃是众望所归。”
“那就……”沈晏川故作思索之态,“合诸位之力,引天雷之刑处决,如此能彻底湮灭狐妖肉身,不留遗祸。诸位觉得,可好?”
“不好!”
人群中传来反对之声。
沈晏川眸色沉冷,望向走出来的萧羽书,蹙眉:“阁下是?”
萧羽书:“宁觞派,萧羽书。”
听完自报家门,沈晏川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他并未将一个小小的宁觞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一个弟子。
只是,他依旧温和:“那萧仙师的想法是?”
萧羽书道:“今日只是茶会,修真界各大宗主并未到齐,元初仙祖未到,我师父也没到。处决仙君这样大的事,应当细细商议过后,再选妥帖之法才行吧?如此草率,万一有失公允,沈仙师难免落下恶名。”
沈晏川挑唇一笑:“果真是个天真的少年,萧仙师,我不在意恶名。我只知道,我费尽周折将狐妖的肉身困在此处,不能再出任何差池。是否公允,在座诸位自有判断?你们觉得呢?”
底下人又是一阵窃窃私语,也似犹豫不决。
终于,有人喊出来:“决不能放虎归山,今日,此妖必须得死!”
“就是!”
“今日便处决!”
“必须得死!”
“必须死!”
在众人附和之下,沈晏川格外满意,向苏宗主行了一礼:“那便开始吧?苏宗主先?”
苏宗主站了出来,运气,打算做第一个施法引下天雷之刑的人。
正此时,整片天空都阴沉了下来。
血雾弥漫之间,所有人都看不清楚发生了何事,纷纷后退。
赤金色的光芒劈开漫天血雾。
一道红衣身影乍然出现在山巅。
有人认出了玉姜,出声指认,结果面前横空出现一团幽火,燃了他的长发。他又惊又惧,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处死云述?”
“我看你们谁敢。”
第97章
在不止的烈风之中,红衣分外醒目。
望清山上众人乱成一团。
毕竟是仙门中有头有脸之人,纵使慌乱亦不会过分畏惧,片刻之后,这些人整齐列阵,做好了与魔头殊死一搏的准备。
严阵以待,乍一看倒是壮观。
玉姜多年不与仙门中人往来,大多数新任的宗主已经不认得了,可仍有些人算得上曾经与她有过交集的旧友,甚至并肩除过妖邪。
时移世易,她并不奢求这些薄之又薄的交集能有何用处。
云述为了他们尽心尽力多年,还不是一朝陨落便被人架在此处喧嚷着要处死?
若说之前玉姜对他们的失望并不彻底,依旧存着些期盼,直到今日,她才彻底明白墙头草永远都是墙头草,利欲熏心还妄想修仙以得长生,实在是笑话。
“玉姜!”有人率先开口,声音在风中逸散,令人听不清晰,“你果真活着!”
玉姜拢了衣袖,自山巅飞下。
落在望清山众人面前时,他们的恐惧还是推着他们自乱了阵脚,往一侧退开了。
她轻声开口:“让你失望了,活得很好。”
苏宗主年少时便与玉姜有过些交情。
微薄的交情并不会让她退让。
苏宗主往前走了两步,站到玉姜的面前,一副趾高气昂的派头,道:“玉姜,你还是出现了,但此处是望清山,容不得你如此造次!”
玉姜抿唇笑,眸光之中是轻慢,不疾不徐地说:“造次?何为造次?你们将云述抓至此处,就没想过造次?”
她抬手,一簇幽火缓慢燃烧,不待苏宗主有所反应,已经将苏宗主整个缠绕在了其中。
“你比较喜欢寻常的幽火,还是想见识一下流光玉?今日我心情好,都依你。”
流光玉!
下落不明多年的流光玉!
所有人都愣住了。
流光玉性烈,需以人之血肉将养,如若落在谁身上,不出一日便会因灵血耗尽而亡,根本不可能活下来,更别说将流光玉运转自如。
“你……”
苏宗主连话都没说完,便被幽火抬起,双足离了地。
她挣脱不得,痛苦得面色红涨。
此时有人看不下去,出言斥责:“玉姜!你修习如此阴邪之术,今日竟还敢大闹望清山!”
玉姜微微歪头,从人群之中找出说话之人,打量了一会儿,笑说:“虚仁仙师?我认得你。曾经我路过你的宗门,还帮你收拾过一头失控了的灵兽……”
“一点小恩小惠还妄想挟恩图报?我根本不会对你这种魔头心软!”
玉姜轻笑:“不啊,我只是想说,一个连灵兽都收拾不了的人,真是丢尽仙门的脸。若今日在场的都是你这种人,我连幽火都用不上,就都得死。”
“思境仙师,我记得,六年前,一只妖化了的金翅巨蛇,盘踞在你山下多日,整个宗门都无可奈何。传信给各仙门皆如石沉大海,只有云述一人来了。只有他,替你除去威胁。为此,他还落下了伤。今日,我若替他挟恩图报,要你不对他下杀手,你答应吗?”
“尹宗主,五年前,你门下弟子作乱,求到浮月山下,要仙君出面平息。云述当时在人间游历,收了信仍千里迢迢赶回来,为你解忧。这一份,够不够你放弃引天雷之刑?”
“他坐仙君之位二十余载,其中十年我亲眼目睹。”
“他为诸位所做之事,桩桩件件,你们忘了,我却记着。我想,他大概无愧你们任何人。”
关于云述做过的这些事,玉姜竟不知自己记得如此清晰。今日说出口,她才恍然,她过去从未有一日做到忘了他。
在噬魔渊中与云述相遇的月余,短如流光,却也在往后的每个长夜挑起长明萤火。
这些年,她一直在问水城中闭门不出,尽可能避免与仙门发生冲突。
这些人恨她,尚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因为流光玉,因为堕魔,因为不知真假的祸事。
那……他们恨云述,只因为一个出身吗?
可笑至极。
“过往恩情悉数不顾,亦不曾公正地看待他之所为。不告知元初仙祖,不通知浮月山众人,就这么因沈晏川一面之词,匆促决定引天雷处死仙君之身。诸位,究竟是为了修真界,还是因为权欲和墙倒众人推,你们自己心中清楚。”
有人反问:“你与他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过往,玉姜最怕别人知晓她与云述之间的关系,仿佛此事一旦为众人所知,便会有不可承担的后果。
但这到了旁人追问的境地,所有的顾虑竟荡然无存了。
“我们成亲了。”
算是吧。
那杯替换成茶水的合卺酒。
便算是吧。
是匆促了些。
若是云述能听到这些话,不知是否又会哭。
玉姜想到此处,微微抬眼,望向伤痕累累,不见昔日整洁从容的云述,心中如被针刺般酸痛。
不行。
不算。
他这样冲动,此举让她的心一直悬着,直到此刻也没能安稳落下来。她还没教训他,怎能这么快就如他的意?
至少他要先醒过来……
一言出,望清山上众人皆愣住。
他们早知仙君与玉姜之间有旧情,却从未想过他们竟是……
默默听着这些话的沈晏川,直到此刻才有了些反应,面色阴郁。
玉姜这些年做事极为平稳,从不剑走偏锋,像是这种独身出现在仙门面前的事,她从来都不做。
如今为了一个云述,她竟……
他想说什么,却听得身侧另一人出言指责:“既如此!一个与魔头牵扯不清的仙君,更该处死!”
玉姜听了这句话,微微蹙眉,松了手,那个被幽火所困的苏宗主终于被扔回了地上,连声咳着,唇边溢出血丝。
垂眸看着苏宗主,她半蹲下来,道:“我折磨你也不是为了交换云述,我不需要那样做。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
玉姜挑眉笑了:“你们不会以为,我是来与你们讲道理的吧?”
红衣越发艳红,他们深知这是流光玉的颜色。
玉姜情绪波动越大,其色便越深。
她摊开手,捏诀。
瞬时,幻象破裂,被困其中的云述便坠落下来,玉姜稳稳接住。
她道:“我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们,云述是我的人,往后谁若想伤他,只能来问水城找我。”
说罢,玉姜打算离开。
此时,沈晏川站了出来。
昔日两人相伴长大,终究还是到了今日这一地步,见面如不识。
玉姜说了这么多话,却像是从未看到他一般,没有只字片语是对他说的。
沈晏川自嘲一笑,走近玉姜:“想兵不血刃地救走云述,你把望清山上这些人当什么了?”
玉姜回头,睨了他一眼,将昏睡的云述揽得更紧,道:“一群废物罢了。想拦我,尽管来。”
“当然可以让你走。”沈晏川摊开手,又指了指云述,“只救走一个没有灵元的肉身,不出半月,他就彻底死了,甚至用不上天雷之刑。”
这些玉姜当然知道。
沈晏川就是想有双重的把握,才敢这么做。
玉姜眸中波涌沉下来,道:“不可否认,某些时候你是成功的。数年前,你成功将我推到了另一条路上。但是沈晏川,你不会一直成功。比如这一次,你会将云述的灵元,完完整整地,送到问水城来。”
过去的这段时日,玉姜拿沈晏川毫无办法。
他几乎成了一个毫无软肋的人。
这个世间,再没有他能在乎的人和事。他甚至不吝惜自己的性命,如若不然,他不会只身前去宁觞参加剑法比试。
这种疯子最是棘手。
沈晏川蹙眉:“哦?说说看。”
玉姜轻声道:“你猜,我今日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即使玉姜不说,沈晏川也知道是岑澜泄密。
不过不重要,他与岑澜不过是互相利用。
没听到他的回答,玉姜直到他猜到了,继续说:“要知道,我认识岑澜十一年,他从不是滥杀之人,更不屑于用人命去威胁谁。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对你忠心耿耿的溯光,根本就没有死。”
溯光……
沈晏川僵住了。
他忽然情绪激烈起来,双目赤红:“你怎么知道溯光的?他……他真的没有死?”
当时,岑澜只告诉他溯光被杀了,当时他过于痛苦,甚至没有去探查真相。
如今想想,的确有还活着的可能。
玉姜道:“三日内,我要见到云述的灵元。不然,我会让溯光和你给云述陪葬。说到做到。”
又是一道红雾,玉姜连同她怀中的云述一同消失了。
*
出翁忙进忙出了一个晚上,各种灵方妙药用尽,皆是想尽可能在缺失灵元的情况下,让云述活得更久一些。
出翁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好用,故而大部分还是玉姜在忙。
灵药效用不大,最好用法子还是渡灵力。
玉姜几乎整夜没有离开过。
林扶风看得心痛,想要阻拦,又深知玉姜如果停下来就可能前功尽弃,只能埋怨道:“这狐狸都欠你两条命了。”
没听到玉姜的答话,林扶风更生气:“他舍弃自己救元初,就没想过你会付出多少去救他吗?”
一旁的罗时微踢了林扶风一脚,道:“你嘴怎么这么碎呢?别说了,没点眼力见。”
林扶风被踢得有些疼,依旧抱怨:“我心疼阿姜啊。你都不知道,从我知晓云述出事之后,我就担心阿姜会难过。现下还得渡灵力相救,最伤身了。”
“怎会没有用……”
玉姜探他的脉息,依旧微弱,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她本就受了伤,一夜未眠地渡灵力之后,此时已经虚弱,却发现云述还是浑身冰冷。
第98章
“阿姜……”
罗时微及时扶住了她。
失去了灵力助益的云述根本无法保持坐姿,顺着便倒进了玉姜的怀里。
仿佛一个没有生机的木偶。
冰冷生硬。
罗时微的手搭在她的肩上,试图为她疗伤,玉姜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她道:“再等等。”
“等沈晏川来?”罗时微一直困惑不解,“你为何笃定沈晏川一定会将云述的灵元送回来?他那样心狠的人,旁人的性命于他而言如同草芥。一个溯光而已,他岂会在乎?”
“他会。”
早在多年前,其实玉姜就发现过溯光的存在。
每隔半月,沈晏川总会消失半日。
起初,玉姜并不在意这半日他去了何处。直到那次,她不过是下山,眼睛一瞥,无意中看到了有个跪在沈晏川脚边的黑衣人。
似乎在回禀什么。
听完黑衣人的禀告,沈晏川将他扶了起来。
此事玉姜并未追问过。
仙师也会有许多事鞭长莫及,须得劳烦旁人去做。或许这黑衣人来自人间,许多事做起来更顺手,沈晏川便托了他去。
不过后来,黑衣人来得越发频繁。
玉姜在用饭时无意提了一嘴,没料到,沈晏川的动作微僵了僵,随口道:“算是远房亲戚了。”
“远房亲戚?你不是说,你记不得自己来自哪里,也记不得亲人是谁了吗?”
沈晏川为她添了粥,又夹了菜,温声道:“那次我下山,是他找到我的。既是世间仅有的亲人了,多走动一些,也算全了我的心愿。”
这个亲人姓甚名谁,彼时的玉姜未曾再问。
如今想来,谎言说多了,大概就能练就他这般处变不惊,即使面对询问也能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他既不愿说,玉姜也不多问。
毕竟谁都有不愿被人知晓的曾经。一直装作未化灵老树的出翁,玉姜也始终瞒着所有人。
若是没有进入七衍山上那个幻境,或许玉姜便真的找不到他的软肋了。
一个自小被沈于麟折磨的孩子,将全部希望都寄托于能救他于水火之中的母亲,寄托于他的少主身份。
他等着自己能独当一面的那日。
等着继位宗主,在宗门之中站稳脚跟,在修真界之中扬名。
到了那日,他便再不必受折磨之苦,不必被沈于麟所操控。
他没等到那日。
沈于麟的确是死了,但随之消失的,还有他全部的希望。
一夕之间,他堕入了更深的深渊。
重振七衍宗,便成了他最深的执念。陪他一同去做这件事的,只剩溯光了。
或许可以说,天地之间,仅剩溯光一人与他拥有同一个目的,渴盼见到七衍宗当年盛况,渴望回到没有过沈于麟的那段日子。
他快要做到了,溯光却死了。
沈晏川绝不可能接受。
门被敲响了。
拂今道:“大人,有人邀您黄昏于圆月台相见。”
圆月台尚未建成,又远在问水城外的梅林这种,寻常人不会定在那里。
玉姜与罗时微对视了一眼,方道:“我知道了,你告诉他,我会准时到。”
玉姜扶着云述躺下,又给他盖了薄被,起身。
罗时微跟上去,问:“沈晏川?”
“只可能是他。”
“圆月台是什么地方?他怎会选在那里?”
圆月台……
本是云述建来,当作他们二人的家的。
没想到,当时想得再好,如今也是废弃在那里无人看顾了。
玉姜深吸了一口气,道:“不知道,且看他会如何做吧。不过,他既然敢前来,便不会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招。毕竟,如果云述真的因为肉身与灵元分离太久而死,我只会让沈晏川死得更痛苦。”
黄昏时的圆月台极为漂亮。
云述选址的本事不错。
此处正在江畔,微风吹拂时碧波荡漾。岸边的梅花树到了冬日便会开花,那时香风浮动,又是另一番滋味。
金蓝相接的天际,映在水面上,静谧安详。
若是久居此处,必然舒适。
只可惜,楼阁停工,多了寂寥。
“阿姜。”
玉姜没回头。
沈晏川慢慢地走上前来,与她并肩看向江水。
感知到他的靠近,玉姜微不可查地往一旁偏了身子。
沈晏川僵了僵,又笑:“这么多梅树,你不觉得很像浮月山吗?”
一早听闻云述在此处建了一座圆月台,沈晏川便忍不住的嫉妒。
凭什么,他希冀的一切都落空了,而云述能得到。
这里,该被摧毁才是。
玉姜很是淡漠:“灵元呢?”
沈晏川的笑容消下去一些,道:“我们连一同叙旧的时间都不能有了吗?”
玉姜觉得荒唐:“你真有意思,我们还是能叙旧的关系吗?”
沈晏川苦笑,道:“说是师父将你带大,实则他在山中的时日屈指可数。阿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我带大的。我们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对我而言,弥足珍贵。我不喜欢许映清,不喜欢随之拜入门下的朱雀、若一,不喜欢后来的百千弟子……我不喜欢他们任何人。我最想回到的,是只有你我的浮月山。”
“浮月山吗?”玉姜看着他,“我以为,你会更想回到七衍宗。”
沈晏川回到七衍山时便察觉幻境被人闯入了。
除了玉姜,不会有旁人。
他索性直言:“你看到了我的过去?那你就应该明白,七衍宗对我而言是牢笼,是炼狱。我在那里,苦苦哀求,得到的是生父的伤害,母亲离去。若说无忧无虑,只有你我的……”
“沈晏川。”玉姜语声极冷,“你忘了你如何害我了?”
“我是有苦衷的。”
“苦衷是可以告知的。”
“苦衷是无法言明的。我若说出,你我只会更早地站到对立面。我承受的东西太多了,若不能拿回一些,我活着便毫无意义。沈于麟死了,他也害惨了七衍宗和我。我必须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沈晏川的名字,为此,我愿意付出一切。包括……我唯一轻松快乐的那段时日。”
说完这番话,沈晏川长舒了一口气,道:“阿姜,你是不是从未喜欢过我?那些只不过是你的谎言?不然,你怎会那么快就爱上旁人?”
玉姜不愿在圆月台中与沈晏川分说这些事。
如今云述未醒,在他们两人的家中与痛恨之人谈论昔日情分,怎么看都很荒谬。
但玉姜只是停顿了片刻,便开了口:“我是不是真的喜欢过你,很重要吗?”
“重要。”
“是,有过。我十七岁时只喜欢过那一个人,师父知道,同门知道,所有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玉姜一向坦诚,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我可以告诉你,现在,一点都没有。”
一番话,说者轻易,听者心痛如绞。
沈晏川追问:“是因为云述?那你喜欢他,可是因为他与我容貌相像?”
玉姜望向他,倏而笑了,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在我眼中,你们二人半点都不像。我喜欢梅林,有人在其中建楼阁,有人在其中设阵法……沈晏川,孰真孰假,孰是孰非,真心与否,我看得到。”
话说到这个份上,自然没有再纠缠下去的必要。
良久的沉寂。
残阳渐褪,沈晏川才说:“其实,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平静地说过话了。阿姜,我知道你不信,但我真的从未想过……想过让你死。当初的剑阵,我……”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玉姜笑了笑,“但是不重要。你的原因不重要,你的苦衷也不重要。你我走到这一步,是你咎由自取,我能平静地与你交谈,只因为……”
“因为云述。”沈晏川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了,旋即捏诀,一点萤火般的光亮起,他的指尖赫然出现一枚剔透晶莹的玉珠,“他的灵元,我已封存其中,你只消将其归体,他命大的话,或能醒来。但是,我要见溯光。”
他从一开始也没将主意打到云述身上。
毕竟比起一个不好对付的仙君,还不如是逐渐虚弱的元初。
沈晏川根本没想到云述疯起来会献祭自己的修为,这才给了他困住云述的机会。
眼下,这个机会也要消散了。
玉姜同样取出一枚玉珠,只不过这一枚是淡紫色的。
她道:“溯光的肉身已死,岑澜只留下了他的灵元。我费尽千辛取来,以作交换,正好公平,你也没什么好说的。”
沈晏川蹙眉,捧过那枚玉珠。
玉姜临走时回头说了一句:“剥离灵元何等残忍,你和岑澜当真是一样的人。”
回到林宅,罗时微先迎了上来。
见玉姜回来,罗时微极为困惑,问:“你就这么放沈晏川走了?”
玉姜道:“你当他不是有备而来吗?梅林之外藏的尽是他带来的魔修,他以为藏得很好,其实魔气浓得呛人。真要打起来,我担心误了要事。更何况,他和云述之间的牵制还没解开,暂时我动不得他。”
玉姜扶起云述,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存有云述灵元的玉珠,置于他的心口,以灵力渡入。
罗时微问:“我有一事不明。”
玉姜嗯了一声。
罗时微道:“云述和沈晏川之间的牵制,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听你说,我其实没明白其中关联。”
玉姜道:“简而言之,云述献祭了自己的修为,代替师父承受了那些牵制。若沈晏川身死,云述也会死。但反过来就没用了。所以……”
罗时微恍然大悟:“所以云述亲自下了逆转之术,如今变成他们二人相互牵制?无论谁死,另一个也会死?”
“是。他们本就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这个牵制只会更加牢固。如今想动沈晏川,比之前更麻烦。云述就是想通过自尽来解决沈晏川,他确实是……是心存死志了。”
玉姜不想再解释这些了,每次想起此事,她都会生云述的气。
明明可以慢慢想解决之策去救师父,他却一定要选这样的法子。倒是未曾伤敌,自损八百了。
灵元与他的身体融合,慢慢地,他的手开始有了温度。
玉姜终于松了一口气。
罗时微点点头,道:“阿姜,你该休息了。”
休息?
玉姜险些忘了,自己已经多日未曾合眼了。
罗时微等玉姜重新安放好云述,才上前将她推出门去,道:“你修为再高也禁不住这样耗。现在云述的灵元也归体了,有我和林扶风看着,他不会出事,你该去睡一会儿。”
玉姜回头又看了一眼云述,见他逐渐开始有了呼吸,一直以来紧绷着的那根线才松了下来。
*
云述真正醒来时,已经是一月以后。
听到拂今来传话,正在打坐疗伤的玉姜当即便中断起身了。
回到云述的住处,玉姜一把将门推开,隔着微微拂动的帘帐,望向了正倚在榻边,默然不语,身形消瘦的云述。
他闻声抬眼,两相对视。
一连折磨了她数日,可算是醒了。
玉姜心中有恨,可见了他这般憔悴到毫无血色的模样,怨怼之言又咽了回去。
她沉默地拨开帘帐,站到云述的面前,两人一阵相对无言。
对上云述含雾的双眸,她总是会想起这段时日他逐渐冰冷和失去生机的模样。
她一直忧心,到此刻见他醒了方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后怕。
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还疼吗?”
她挑挑拣拣,只问了这句。
怎会不疼,可云述摇了摇头。
端着一碗清粥的灵泽开了口:“大人来得刚好!仙君不吃饭啊,您劝一劝……”
灵泽苦口婆心劝了许久,说他刚醒,数日未进水米,这具身体已然虚透,若不即使进补,只怕日后恢复了也会留下病根。
各种心绪交织,见他未曾言语,反而垂眸回避了她的目光,玉姜倏然冷笑:“不吃就饿着,自己不珍惜自己,还指望谁巴巴地凑上来哄他不成?”
说罢,玉姜拂袖便走。
“姜姜……”
玉姜将要跨出门槛的那一瞬听到这虚弱至极的一声,当即恨自己这种时候还会心软。
她转身,瞥他一眼,大有准备听一听他能解释出个什么花样来。
等来等去,等到一句无足轻重的“对不起”。
“你对我,只有这个想说吗?”
玉姜平静地问。
云述嘴唇张合,眼睫不住地颤抖,半晌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我知道,这一回是我思虑不周,给你添麻烦了。”
思虑不周?
思虑不周都险些给自己的命搭进去,那思虑周全应当是什么样的?
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间消失吗?
明明平日里那么多甜言蜜语。
真到了玉姜想听的时候,只听到这样的道歉,这样毫无意义,甚至让她愈发生气的道歉。
他舍去自己救了师父,玉姜若怨恨生气,倒显得没良心。
可是……
可是于她而言,他也很重要。
帘帐重重地落下来,玉姜离开了。
一旁站着的灵泽端着粥,颇有些无所适从,良久,才劝道:“仙君,大人在望清山上,当着众仙门的面将矛头引向自己,这才将你夺回来。她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一月前,你的灵元归体却依旧不醒之时,拂今却见她一人坐于桃花树下落泪。这个时候,她应当正在疗伤,知你醒了,还是赶来了……她肯定不愿再与你生气的。”
“她受伤了?”云述猛然抬眼。
灵泽道:“不轻呢。沈晏川用以锁你灵元的阵法具有反噬之力,大人本就是带伤回来的。这段时日又不眠不休地渡灵力为你续命……”
毕竟事关性命,玉姜生气在所难免。
灵泽深知云述此刻也不知如何破冰,思索片刻后出了主意:“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如此生分地道歉,只怕更伤情分。”
*
罗时微晃了晃手中的酒坛,酒香逸散。
她凑近玉姜,道:“你不能喝,但可以闻。”
玉姜不想说话,在桃花树下坐定,闭目养神。
罗时微叹一声,道:“别闷着了,有什么心事你就与我说。话到了我罗时微这里,绝不会传出去半个字。”
许久没听到回应,就在罗时微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玉姜睁开了眼睛,轻声道:“我心里很乱。方才看到他醒来,我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
“是什么?”
“害怕。”
那种后怕漫卷而来,让她整个人都冷下来,颇有些无所适从。
她想抱一抱云述,又想给他一巴掌。两种情绪夹在一起,她自己实在无法消解。
罗时微眨了眨眼睛,觉得这事不好办。
她可是头一回听玉姜说害怕。
丢开酒坛,她也盘膝而坐,面对着玉姜,认真道:“所以你就又生着闷气出来了?你忘了前几日怎么说的了?你说等他醒了,绝不会再有隔阂,无论他想听什么,你都会说与他听。”
“不说了,阿姜,有人来了。”
罗时微神秘兮兮地说了这句话,起身抱着酒坛快步离开了。
玉姜往四周看了一圈,没发现有人。
忽然,草丛动了动。
雪白的毛色在碧绿青草之中藏得很好,甚至以为自己动了两下也不会被发现。
玉姜:“……”
草叶又一阵动,一颗狐狸脑袋谨慎地探了出来,对上玉姜视线的顷刻僵硬一瞬,又匆匆收了回去。
玉姜一副难言的模样,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朗声道:“过来。”
草丛中静了片刻,终于,狐狸从里面慢慢地走了出来,动作迟缓又小心,在贴近玉姜时轻轻用耳朵蹭了蹭她的手心,伏了下来。
玉姜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狐狸脑袋,虽不算痛,狐狸还是垂下了眼,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玉姜道:“偷偷摸摸的,像在做贼。”
狐狸没吱声,安分地在它身边伏着。
玉姜轻抚狐狸,道:“瘦了这么多。我也就一会儿没看住,你就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模样。现在高兴了?”
依旧没有回应。
罢了,他每回变成狐狸,都是不会说话的。
玉姜不计较,伸了伸手,狐狸就整个扑进了她的怀里,然后将自己的整颗脑袋放在她的肩头。
玉姜又摸了摸,心头微微泛酸。
罢了,活着就好。
他抬眼想看她,却不曾想,玉姜眼泪正巧落到他的眼睛上。
越想越生气,玉姜捧着狐狸的脸狠狠地揉了一把,掬着狐耳,道:“下次再敢这样,我就……”
本想威胁,思来想去,又不知这天不怕地不怕,连性命都不顾惜的狐狸精究竟还会忌惮什么。
她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下去。
狐狸呜了一声,眼底湿润,轻轻用脸颊蹭着玉姜的手心。
第99章
“总之,我非常生气。”
狐狸垂眼,耳朵也耷下了。
大概以为她不能原谅自己,狐狸轻手轻脚地从她怀中出来,慢慢地往回走。
身影落寞。
玉姜一把将他拎了回来,重新箍在怀里,问:“让你走了吗?”
漂亮的狐狸眼露出些许亮色。
玉姜道:“变回来。”
狐狸:“……”
玉姜重复:“变回来!”
亏得他想出这样的法子,以这样可怜可爱的狐身来哄她。玉姜面对拥有蓬松雪白毛色的狐狸,压根生不了气。
云述试了试,光晕由淡转亮,最后又寂寂熄灭。
竟然变不回去了!
玉姜蹙眉,掌心拢起灵力,覆于他的头顶。
探过方知,云述的灵元破碎得太过于严重,根本支撑不了来回变换模样。
伤势恢复之前,他大概是回不去了……
玉姜低头望着可怜巴巴的,消瘦许多的白狐狸:“……”
真是完了。
玉姜动作僵硬了片刻,终于想通,俯身将他抱了起来,道:“真是欠你的,一样样都得还。别乱动,回去给你疗伤。”
狐狸柔顺地任由她抱着了。
一路上,有不少人都悄悄看他们。
所有人都很震惊,传闻竟是真的,威名遍天下的浮月山仙君,当真是狐狸,还是一只看起来纯良无害的白狐。
玉姜偏了偏头,道:“你素来不喜欢被人议论,此时变成狐狸跑出来,就该料到会被人盯着瞧。”
云述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贴着她。
在他看来,只要玉姜能消气,被人议论也算不得什么。
在浮月山菡萏阁中的那次争执,他实在是被伤了心,以为她是真的思虑周全之后决定放弃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比起从未和好,和好之后再分开,他更难以接受。
他以为,玉姜不要他了。
灵泽却说,玉姜是如何只身去魔域,又是如何将他从望清山仙门手中夺回来。
玉姜最忌讳的便是在众人面前表露身份。毕竟她要护着问水城中的这些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惹了那些仙家,对问水城到底不是一件好事。
而此番她却如此直接,根本不在意是否得罪了那些仙门。
云述动容,又觉亏欠。
回到房中,玉姜关好门,便将狐狸放回了软榻上,之后盘膝而坐,打算为他渡灵力疗伤。
谁知这狐狸不老实,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她的衣袖,从她怀中挣脱了。
玉姜震惊:“……你做什么?”
狐狸摇头,往后退。
玉姜还是不懂,蹙眉:“我给你疗伤呢,你跑什么?”
还是摇头。
狐狸轻轻挪了挪,又咬了她的袖口,向上扯了扯。
玉姜明白了:“给你疗伤的这点灵力我还是有的,别把我想得那么废物。”
他不肯答应。
之前是昏睡着,不知情由,如今听灵泽说玉姜有伤在身边,他坚决不肯再让玉姜动用灵力了。
“云述!过来!”玉姜忍不住吵他。
云述铁了心不往前来。
僵持了好一会儿。
玉姜道:“你如果就是这副样子,不打算变回来了,就滚去后院自己睡,别想占着我的房间。”
云述:“……”
玉姜道:“别惹我生气,我最后说一遍,过来。”
看玉姜是真的要生气,云述犹豫良久,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过了片刻,玉姜根本不顾他的意愿,抬手一挥,云述便动弹不得了。
将他扯回来,玉姜凝着他的眼睛,道:“云述,你就是个混账。”
“你还记得曾经起过什么誓吗?”
云述愣住。
似乎是有这么一件事。
曾在噬魔渊时,两人分开之前,玉姜曾逼迫他起誓,要他答应日后无论遇到何种状况,始终将护好自己的性命。
他很想说话,却在看到玉姜那一双愤恨之余带着痛惜的眼睛时,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是答应过。
他也照做了十年。
如今,这个尘封已久的誓言被再度提及,裹着这些年的遗憾和刺痛,顿时席卷了两人的心绪。
整个疗伤的过程当中,玉姜都没再言语。
半个时辰过去,玉姜起身准备离去,衣袖却被狐狸爪给按住了。
大概是短暂的疗愈有了作用。
轻轻地,光晕微亮。
云述就在她面前恢复了人身。
“姜姜。”
这人每次唤她名字时都温柔而郑重,纵然玉姜心中有多不痛快,听到时都会软了态度。
云述从背后抱住了她。
深吸了一口气,他道:“这些日子,你在我耳边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玉姜:“……”
“我的确是妖,如若不是师父施术救我,教我清心之法,心魔早就将我吞噬了。数年来,你是第一个将我从心魔之中拉回来的人。如果连你都不要我了,我真不知还能去何处了。那一夜,你说了那样的话,我以为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再也不与我扯上关系了。那倒不如,我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玉姜被他抱得紧,一颗心仿佛也被他攥在了手心里,时松时紧,酸涩万分。
她偏头,问:“你是这么想的?”
云述道:“我当时便是这么想的。我自入仙门以来,循规蹈矩,报答师父与宗门,从未敢懈怠。可是,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若有一日真相大白,我在众人眼中便是玷污仙门的妖魔,不配沾染仙法。我担心被发现,又担心一直没被发现,多年来,如履薄冰……只有你喜欢我,无论我是什么。姜姜,唯有你爱我,我才能活下去。”
玉姜轻声问:“我爱不爱你,你不知道?”
云述抵着她的肩颈,收紧双臂,仿佛要将她与自己融为一体。
他道:“我知道,却总是不敢确信。你一次又一次地推开我,我真的……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姜姜……”
云述的声音带着颤:“一直以来,我从不敢相信,会有人真的爱我。”
玉姜是想埋怨他行事草率的,不知为何,今日却想哄一哄他。
大概是再不说一些好听的,他是真的要哭了。
拨弄云述的碎发,玉姜牵起唇角笑了笑:“那我爱你。”
第100章
路过后园时,林扶风看到前面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悄悄近前去,在这人耳边问:“干嘛呢?”
罗时微被吓得一颤,往后跳了几步,震惊道:“你干嘛?”
林扶风抬了抬下巴,示意道:“你躲阿姜的门外干嘛?”
听到他这般问,罗时微忙做噤声的手势,推着林扶风往外走,小声道:“小声点,我只是瞧一瞧,瞧一瞧。”
林扶风不解:“有什么好瞧的?”
“我这不是怕他们二人打起来吗?”
罗时微抱臂倚在墙边。
林扶风笑出声:“打起来了吗?”
“不知怎么,就抱上了。”
“……”
林扶风没忍住笑了许久,笑得肚子痛,指着罗时微道:“你就是瞎操心,阿姜就算想揍他,也会等他伤好。”
被笑得面子挂不住,罗时微踢了林扶风一脚,骂道:“小孩子,你还教上我了?”
听到小孩子三个字,林扶风登时不笑了。
他跟上罗时微的步子,一同往园外走:“你说谁小孩子呢?本公子当年潇洒人生之时,你尚不知在哪儿呢。”
罗时微停下来,认真道:“哪怕是小半岁,也得叫姐姐。叫了姐姐,你在我眼里就是小孩子。”
林扶风:“罗时微!”
“叫时微姐姐才对吧?”逗林扶风实在有意思,罗时微没忍住笑,顺便随手挥了剑,道,“小屁孩,别挡路。”
林扶风心甘情愿唤玉姜阿姐,面对性情恶劣的罗时微却实在叫不出口,直到罗时微走出好远了,他才反应过来,喊道:“罗时微!你说谁是小屁孩呢!欺人太甚,我记住你了!”
罗时微只是挥了挥手,连头也没回。
走出院子,罗时微迎面便撞上了萧羽书。
他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
罗时微问:“你还没走啊?”
萧羽书:“去哪儿?”
罗时微道:“回你的宁觞啊,这里没什么用得上你的地方了。望清山上,只你一人为仙君说话,你的心呢,我已明了,自然不会再针对你,所以你可以走了。”
萧羽书:“……”
这用完人就扔的事,大概也只有罗时微能做出来了。
萧羽书默然良久,道:“望清山上只是举手之劳,也没帮上忙。答应你打探消息的,还未能履诺。”
“这些用不着你了。”罗时微道,“我让你帮忙,也只是想确定你是否与你师父一般,不分是非黑白。如今我清楚了,便没有继续掬着你的理由了。如果你是担心灵元之中我的那缕残息,放心,今晚吧,我会为你取出来,不会再影响你了。”
倒是终于有些善良宽和了。
萧羽书却没有高兴,冷着脸问:“罗时微,在你眼里,朋友就是有用则用,无用则扔吗?”
“朋友?”罗时微愣了片刻。
萧羽书道:“我以为我们算是朋友了。”
罗时微抿唇笑了笑,道:“我罗时微没有朋友,也不需要。”
“玉姜不算吗?”
“她是我最敬重的对手,我早晚要和她一较高下!”
“那你的扶风弟弟呢?也不是朋友吗?”
罗时微:“?”
她实在没听懂这番话是何意。
莫名其妙的一句“扶风弟弟”。
罗时微愣愣地,问:“你到底什么意思,说个话夹枪带棒的,我放你走还错了不成?不想走也随你便,不过,留在问水城,对你的前程也不好,你自己考虑清楚。”
说完,罗时微根本不听他的回答,直接就要走。
萧羽书退了两步拦住她,认真道:“我把你当朋友,才留在这儿的。如果你不是这么想的,我也没有留下的必要。”
“我再说一遍,我不需要朋友,更不需要宁觞派的朋友。”
萧羽书问:“怎么,瞧不上小门小户的?有辱你华云宗吗?”
罗时微蹙眉:“我没这个意思,你屡次在剑法比试上夺得魁首,我岂有瞧不上的份?我只是不喜欢你师父的做派,华云宗也不打算跟宁觞走得太近。所以,做朋友就不必了。”
萧羽书被气得有些发抖:“我师父是我师父,我是我。你能将云述仙君与浮月山分开看,怎就不能以同样的眼光来看待我呢?”
好一番无理取闹。
罗时微不仅不解,更觉得好笑:“云述已与浮月山割绝关系,你呢?你可是你们宁觞的宝贝,你师父指着你光耀门楣呢。我若将你留在问水城,那姓杨的怕不是会带着人打上华云宗!我让你赶紧走,是对你好。若是被你师父发现你在此久留,你是真得挨家法了。”
“抛开这些呢?我在你眼里算什么?从始至终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吗?”
“……”
罗时微语滞。
没听到答复,萧羽书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点点头,道:“既如此,那我便不好再打扰罗少主了。叨扰这么久,真是抱歉。”
罗时微:“……”
她从头到尾没明白萧羽书究竟在生气什么。
当不当朋友有什么重要的?
在修真界,人人见了罗时微都躲着走,几乎就没有敢上赶着套近乎的,更是无人因这种小事就生气。
萧羽书握紧了剑,转身离去。
罗时微依旧怔怔的,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啧啧啧。”
“?”
罗时微回头看向那个在拱门后听了半晌热闹的林扶风。
林扶风抿唇摇头:“真是无情。”
罗时微困惑至极:“谁?我?我说的不是实话吗?我好心让他回家也有错吗?”
林扶风瞥她一眼,道:“人家吃醋了,还不追啊?”
“吃什么?”
“醋。”
“什么?”
“吃醋。”
“……”
好陌生的一个词。
罗时微咀嚼了半晌,决定不独自消化,而是给了林扶风一拳:“林扶风,你别乱说话,他说的是朋友,吃什么醋啊?”
林扶风第一次见如此坚硬的石头,叹息:“怪不得人家伤心呢,你是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啊?人家就没想只和你当朋友,结果你连个朋友的位子都不给。你俩吵架归吵架,别把火引到我身上,下次我见了他,估计得避着走了,时微姐姐——”
罗时微:“?”
*
伤势未好,云述连下榻都艰难。
灵元受损过重,他勉强撑着人身,至多扶着桌几走上几步。
他遣出去打探消息的影蝶,竟都无功而返。
不用问也知道,是玉姜做的。
外界估计远没有问水城中的平静,那些唾骂,即使没听到,也能猜到。
望着手背上停着的影蝶,他出神良久。
清脆的瓷杯声响,他方抬眼,含笑看向玉姜,道:“姜姜。”
玉姜将温好的药推给他,道:“这是出翁的新方子,有助你恢复的,试一试。”
他唇色苍白,气色也极差。
没碰药,缓慢地收了影蝶,云述道:“我只是想联系一下若一,问问浮月山的状况。出了我这样的事,我担心牵连他们。”
玉姜道:“他们好着呢。你与其整日想着放影蝶出去,不如赶紧把伤治好,少让我担心。”
云述捧起药碗,慢慢地喝了一口,因为太苦而紧皱着眉头。又放下药碗,他道:“我总不能一直活在你的保护之下,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玉姜轻笑:“至少眼前,你得好好地活在我保护之下。你不是一直盼着能与我归隐吗?如今这样不好吗?何必管旁人如何想?”
云述道:“我一直都知道,会有这样一日,要承受什么,我亦了然。但我从未想过,让你替我挡下那些污言秽语。”
“污言秽语?”玉姜从食盒之中取出蜜饯,递给他解口中苦涩,“污言秽语我听多了,不差多你一个。既然不重要,便无需听到耳中徒增烦心。你想听,往后有的是机会,我拦也拦不了多久,只是眼下,你将伤养好,别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比什么都重要。”
“我不想你这样辛苦。”
云述凝着她的双眼。
玉姜的动作迟缓了些许,凑近轻轻吻了他的脸,轻声道:“别再自轻,就算不给我添麻烦了。”
听了这句,云述才明白玉姜为何如此谨慎地封锁一切消息,不让任何一句话传进他的耳中。
他抬手抚了抚玉姜的后颈,低头吻她,问:“你怕我听了那些话,会受不了?”
玉姜的心一片酸软。
她道:“云述,你为浮月山做了多少,为修真界做了多少,他们算不清,我却都知道。想要理解你的人,无需解释也会理解你。想要毁你伤你之人,你解释得越多,他们越变本加厉。你这二十余年的仙君,做得很是疲累,时时刻刻要想着那些琐事,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眼下不做了,留在我身边做一只清闲的狐狸,你不喜欢吗?”
“喜欢。”他笑了一会儿。
这是他的梦寐以求之事,岂会不喜欢?
可是,不该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不想缩在玉姜身后躲避一切。
云述道:“姜姜,旁人之谤言,非我之所为,既无愧天地人间,我自不会因此失意。故而,我不会脆弱到因为一些言语而痛苦。我更想站到你身边去。”【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