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他今日回来,大概也是为了能问出这句话。
在亲眼看到玉姜与云述在一起之前,他始终抱有希望,想着自己会有打动她的那日。
一定要计较最初吗?
假意就不会滋生真心吗?
十年来他放弃了夺取流光玉,一心为护问水城,难道还不够吗?
这些话,他都想问,却在看到玉姜那双冷淡的双眸之时,自嘲地松了手。
方才烹的茶已然快凉了。
他死死地攥着,终于,放过自己,仰面咽下了满杯苦涩,道:“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既然你根本不在乎我的心意,那就不要再质问我为何背叛你了。或许,我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他艰难起身,努力平息心绪。
刚顺着石阶走下亭子,他听见身后的玉姜说:“你不是想要流光玉吗?它就在这儿,给你机会,你来拿。”
岑澜震惊,回首。
她的手掌覆在心口片刻,缓缓展开,掌心之上跃然一颗赤金色火焰,腾跃而起的火焰正中,正是流光玉。
自魔尊身殒,岑澜再没亲眼见过流光玉。
“你竟、你竟可以将其取出了?”
玉姜平淡道:“早就可以做到了。我以自身灵力与血肉将养,它已经完全臣服于我,听我指令了。你若想要,只有今日这一次机会。”
他嘴唇张合,一时竟失语。
怒火烧起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他之所求,很久之前就不是流光玉了。
他牵动唇角,初时没能笑出,却能听出几分悲戚。
良久,岑澜道:“剥离流光玉,你会死吗?”
“会。”
“如今,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漫长的沉寂。
天似乎又落雨了。
细密的雨丝打湿了他的衣衫。
最终,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在这一刹,玉姜长袖一挥,一道幽火霎时横在了岑澜的前面,堵住了他的去路。
玉姜淡声道:“我许你走了吗?”
“你一定要逼死我吗?”
“连流光玉都打动不了你了,是有了可以替代之物吧?让我猜猜看,是灼魄珠吗?”
什么都瞒不过玉姜。
从一开始,岑澜就该明白,他一头扎在问水城之中,可能到最后什么也得不到。
他道:“我若说是你,你也不会信吧?那就当是灼魄珠吧。”
玉姜道:“灼魄珠不是早就不知下落了吗?还是说,你又炼就了一颗完整的灼魄珠?”
岑澜忽然走回来,双手撑在石案边缘,俯身,直视着坐在那里一副泰然的玉姜,道:“玉姜,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就是你这副永远置之度外地来质问我的样子。明明你说一句软话,我什么都会给你,什么都会告诉你。”
“然而我现在,只恨你。”
说完这句话,前路之上的幽火熄灭。
岑澜苦笑一声,离去。
岑澜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之后,出翁才拄着拐慢慢走了出来,坐在了玉姜身边。
“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玉姜沉默着,收回了流光玉,垂眸看向案上仍在烹煮的茶汤,道:“他是岑澜,不是蠢货。问水城外此刻尽是他的人,玉石俱损对我和他都没好处。即使他不愿意告诉我,我也猜出了几分。杀了他只能解一时之愤,若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通过沈晏川是不行了……还得从岑澜下手。”
*
剑法比试结束之后,各仙之人纷纷离去。
热闹了多日的宁觞顷刻静寂了下来。
门中弟子仍旧在讨论当日最后一场打赢了许映清的姜回。
只有萧羽书没说话,一个人盘坐在角落中闭目养神。
“大师兄,那个姜回当真如此厉害?”其中一个弟子忍不住发问。
萧羽书不语。
旋即便有人拉走了此人,悄声道:“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大师兄输给了姜回,心中正难过呢。”
萧羽书睁开眼,冷淡道:“我并未难过,我只是在想,那一招流风回雪她究竟是怎么使出来的。”
同门围了上来,道:“我们就是不明白,以罗时微那样张扬的性子,门下有此奇才,能忍住这么多年不炫耀?”
另一人道:“不是说了吗?姜回是华云宗新弟子。”
“那样老练的剑术,你信她是新弟子,那你当真是蠢得有点厉害。”
“……你怎么骂人呢?”
“谁让你蠢,但凡睁眼瞧一瞧,都知道她必然修为极高,甚至有可能高过于华云宗的白芷。”
萧羽书忽然开口:“不止。”
这么多年的剑法比试,华云宗派出的一直都是白芷。
除了几次白芷能与他打个平手之外,其余都是输给他。故而这些年杨宗主才格外器重他这个徒弟。
但前几日,他不止与姜回打了一场,甚至也有机会与罗时微进行了比试。
也正是这两场比试,给了他一些奇怪的感觉。
按理来说,姜回的修为可能是要高过于罗时微的。
仙门之中曾经打败过罗时微的……
是玉姜。
这些话萧羽书不敢乱说,即使心中有再多怀疑也只能压下来。
如今玉姜的确活着,但若这个姜回便是玉姜,罗时微为何要与一个声名狼藉的女魔头走得如此之近,甚至将她带到剑法比试中来?
是罗时微胆大包天这么做,还是华云宗本就与魔头有勾结?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小事。
正此时,门外的杨宗主冲萧羽书招了招手。
萧羽书小跑过去,问:“师父,怎么了?”
杨宗主道:“有件事要交予你去办。除了你,这件事交给谁我都信不过。”
萧羽书抱拳:“徒儿定不辜负师父所望,不知究竟是何等要事?”
杨宗主叹息一声,道:“你也知道,我们宁觞派在仙门之中并不出众,甚至你萧羽书的名字都比宁觞二字要响亮。若非有你在,今岁的剑法比试压根不会交由我们宁觞来举办。师父努力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在修真界挣一个脸面出来。”
这些话萧羽书听杨宗主说过无数次。
为了能让宁觞有扬名的机会,杨宗主已经耗尽心血。
萧羽书明白师父的辛苦,便道:“徒儿亦然。有何事,师父直说便是。直到徒儿能做到的,定会为宁觞办到。”
杨宗主拍了拍萧羽书的肩,道:“月牙镇那日你不在,没能与魔头玉姜亲眼见上一面,更是没见到那不堪的场面。云述竟当着我们的面,牵上了玉姜的手。他仍是仙君,我们奈何不了,只是,我们却不能任由仙君害了这天下。我忍而不发,便是想找个机会,让众人都看到云述的真面目,让众人知晓,如此没有德行之人,不配做仙门之主。”
“师父,你竟……”
“怎么?你也觉得我的想法荒唐?是啊,我们何等渺小,不仅多次围攻问水城失利,见了云述还得卑躬屈膝,谨言慎行。可明明我们才是一心为了仙门的人,我们才应该取代浮月山。我就不相信我抓不到这二人的破绽。我想遣你去往浮月山,时刻盯着云述的一举一动。只要他往问水城去,你就来告诉我。想要取信众仙门,这是唯一的机会。”
萧羽书震惊过后是无奈:“师父,我跟着仙君,若是被发现,是要连累整个宁觞的。我们若是真想扬名,待徒儿领着师妹师弟们勤加练习,直取问水城便好,何苦从仙君身上下手呢?”
“傻子!”杨宗主恨铁不成钢地盯了他片刻,道,“取问水城简单,还是拖垮云述简单?既然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们选简单的就好了。”
萧羽书不解:“可我们不是为了天下安宁吗?”
杨宗主道:“我们是为了宁觞重振扬名。”
“师父!”
萧羽书是真没想到能听到杨宗主说出这样的话。
修道习剑,应当是为了天下苍生。到了杨宗主这里,怎就只是为了门派重振?
萧羽书道:“重振扬名,不也是为了能在高处更好地护着众人吗?为何要放着魔修不管,自相残杀?”
杨宗主道:“你是练剑练傻了。云述作为仙君,一心护着那个魔修,可曾想过天下人,可曾想过我们?只有取代他,我们才能有机会实现心中抱负!才能有机会号令仙门,清除魔修与妖邪!云述都不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凭何要相信这样的仙君?元初退隐不理世事,云述又是如此,如今的浮月山早已不堪重任。这是我们宁觞的机会,你可明白为师的深意?”
道理是没错。
萧羽书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若师父给的任务是跟踪云述,清除问水城余孽,他都不会如此据理力争。偏生师父说的是,让他将云述从仙君之位上拉下来。
且不说能否做到,单单这意图便是那么简单。
“徒儿只是不理解……”
“师父不会害你,你只要按照师父说的去做,不仅宁觞获得了在修真界露脸的机会,你萧羽书,或有机会做下一任仙君。那时,才是我们宁觞真正的辉煌。”
萧羽书道:“我一心习剑,没想过其他。”
杨宗主道:“你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是另一回事。这件事是为师交给你的任务,你若还认我这个师父,就必须照办。”
“我……”萧羽书语塞,踌躇良久,妥协:“徒儿遵命。”
*
千书阁中灯火多日未熄。
夜深,叶棠偷偷扒着窗格往里看,也只能看到云述翻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卷轴,时不时提笔写着什么。
这些日子,叶棠担心云述的病情,常常来送饭食和灵药。
灵药他倒是都按时服下了。
那些饭,却每次都没有动过。
暗自叹息一声,叶棠又缩回了窗下,盘膝而坐。
在宁觞时还好好的,怎么一回来就又变回老样子了?
师父病倒了,仙君的身子也日渐孱弱,外面关于浮月的流言甚嚣尘上,叶棠是打心底担忧。
今岁本该举办收徒大会,再招新弟子入门,这都过了年关了,也无人提及操办,此事大概是要搁置了。
若是大会没能办起来,外面那些话指不定会有多难听。
“仙君,该用饭了!”思虑许久,叶棠还是拎着食盒入内了,笑着说,“今日是映清师姐下厨呢,映清师姐做椒香小鱼最好吃了!若一师兄一个人就揽下许多,我还是特意抢了,才给仙君夺下来一份呢。”
云述仍在抄录,颔首:“多谢你,放着吧。”
叶棠哪肯直接走,她劝道:“仙君,你尝一尝,热的最好吃,若是放冷便少了许多滋味。左边是映清师姐做的,右边是我仿着做的,仙君试试,看我有何处不足,来日我好改进呢。”
这一招还是若一教的。
若只是劝云述用饭,云述多半会敷衍两句,依旧置之不理。
云述道:“我有些忙,你让若一尝吧。”
“再忙也要吃饭啊!仙君,你都好几日不进水米了!只靠灵药撑着,身子会垮的。”
若是不依她,只怕叶棠根本不打算走。
云述轻轻叹息,拾箸尝了些许。
他无心分辨滋味。
刚咽下一丝,他问:“我们从宁觞回来多久了?”
叶棠道:“许是快两个月了?”
“快两个月?”
云述倏然起身。
若非玉姜告知,只怕他根本不知道,梅林之后的大阵连着师父的性命,一旦杀了沈晏川或者轻易摧毁阵法,师父都会遭遇不测。
故而他一回来便专注于研习阵法,思忖解阵之策。
他本以为顶多才过去十几日。
没想到竟已经一个多月了。
他虽不满玉姜在宁觞时的不告而别,却还是心心念念着抽出空来去问水城见她。
都答应好了……
是他误了。
放下碗筷,云述道:“味道很好,无需改进。我今日有事,要下山一趟。山中事务,你多帮携许映清和若一,有要紧事直接传影蝶唤我。”
“仙、仙君?”
“仙君!你去哪儿啊?”
叶棠说话的功夫,云述已经捏诀,将所有卷轴归位,身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叶棠端着饭菜走出千书阁时,若一叹了一声:“仙君又没用饭?”
叶棠道:“用了。”
若一看着碟中几乎完整的椒香小鱼,尴尬一笑:“这……”
叶棠把托盘塞进若一手里,道:“这几日不用再送饭了。”
“仙君忙完了?”
“仙君下山了。”
“……”
叶棠道:“我本还想问一问收徒大会的事呢。”
若一撇了撇嘴,道:“仙君说过他不收徒。至于师父,他都病了,今岁还办什么收徒大会啊。仙君终日忙碌,也是为了这事儿。罢了,仙君难得休息,不用管他去哪儿。你也早点回房歇息吧。”
叶棠咕哝道:“道理都明白,但是我也想当一当师姐嘛……”
听完这话,若一没忍住嘲笑出声。
叶棠不好意思了:“你笑什么笑!我都当这么多年小师妹了,还没人喊过我师姐呢。朱雀师姐负责外门弟子的教习,平素一堆人围着她唤师姐,你知道我多羡慕吗?”
若一感慨道:“你这样想,你虽然在门中最小,但你早早就进内门了啊,说明你天分高。至于当师姐这件事嘛……个头还没后山灵兽高,吃的却比灵兽多,我是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师姐。”
叶棠:“……我要杀了你!”
*
又是问水城的春日。
天刚破晓,日光流泻于柳枝之上。
街巷之间一派祥和安宁。
途径歌舞坊时,琴音婉转。
在琴音之中,云述似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他抬眸,看到了倚靠在窗边闭眼倾听琴声的玉姜。不知身侧的男子说了句什么,她扬唇笑了笑,与那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
至于说的什么,云述听不清。
站在原地想了许久,云述终于回想起与玉姜说话那人究竟是谁了。
正是他初来问水城寻玉姜时,那个侍奉在玉姜身侧的少年。
此刻他轻摇团扇,故意对着玉姜献媚讨好。
玉姜睁眼,垂眸,看见了正站在街巷之中的云述。
她似乎饮了酒,有些分辨不清是谁,所以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便挪开了。
她的态度让云述心头莫名烧起一团火焰。
他放下了手中重要的事来见她,她竟……
她竟与这些美貌少年寻欢作乐?
岂有此理……
不止玉姜一人看见了云述,那个少年发觉之后,小声道:“大人,他怎么又来了?”
玉姜懒懒一笑:“不用管他。”
少年还是担心:“我怕跟那日一样,他会……他会杀了我的。”
玉姜道:“有我在,他不敢。”
“好吧。”
玉姜故意没再看过去,撑着侧脸,对面前少年说:“你将我邀请至此,就是为了表忠心?你的请求我是明白了,但我不能轻易答应你。你是岑澜带来的人,如今我已与他决裂,若不将你们放回魔域,他大概是要找我麻烦的。”
少年跪下,犹豫了许久,道:“大人,岑澜不会收容我们了,若是回去,恐怕只剩死路一条了。我们虽出身于魔域,但这些年早已将问水城当作自己的家。大人若是不信,我这就废了自身全部修为!”
不等他有所举动,玉姜准确无误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制止了他的举动,笑道:“别啊。没了修为,你们在修真界如何自保?总不能一直依靠于我。”
“我情愿一直依靠大人,求大人怜惜!”
云述顺着木梯而上,正看到眼前场景——柔弱漂亮、甚至与他的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少年,跪伏在她足边,而半醉的玉姜正握着他的手腕。
少年见状,慌忙躲至玉姜身后。
玉姜顺手挡下,轻撩眼皮看向云述,叹道:“这位又是谁啊,你们歌舞坊中竟藏着这样的绝色不许我见?”
少年微愣。
方才玉姜还在与她好好说话,见到此人竟开始装醉了?
玉姜松开握着他的手,冲云述招了招手:“你们都退下吧,我要他服侍我。”
云述:“……”
这个少年每次见到云述都怕得要死,生怕此人一怒之下会直接取了他的性命。
不过今日,云述似乎的怒气似乎是冲着玉姜来的。
少年趁着机会,赶紧招呼着其他弹琴奏曲的男子,一一退下了。
玉姜慢慢地站起身,走向云述,勾住了他的腰封,问:“问你话呢,你叫什么名字?”
云述道:“你喝醉了。”
玉姜摊开手,笑说:“你不喜欢我喝醉吗?”
云述很想动怒,但又甚至跟一身酒气的人生气没有意义,便道:“我送你回去。”
玉姜摇头:“我不回去。”
云述揽住她的后腰,问:“你觉得我是谁?”
玉姜思考良久,道:“我有些认不清人了,你的鼻梁……”
她轻轻抚上,声音又轻又缓:“像是灵泽,但眉眼,很像拂今呢。”
灵泽、拂今……
这两个人名,云述一个也没听过。正是因为没听过,心里那团火才烧得更旺。
云述握住她作乱的手,压下,捏上她的下巴,微微抬高,问:“你再说一遍,我是谁?”
玉姜眨了眨眼睛,一副无辜之态:“这么凶啊,那你不可能是拂今了。拂今在我面前很是温顺。让我看一看……”
她轻轻踮起脚尖,仔仔细细地将云述的容颜看了一遍,道:“真漂亮,你是我见过的,最像……最像那只小狐狸的人了。就你吧。”
“就我什么?”
“就你今夜侍奉了。”
“……”
云述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了。
而玉姜似乎一无所知。
云述握上了她的手腕,将她带到了一旁的房间之中,反手闩了门。
用灵力取了干净的水,云述沾湿了帕子,仔仔细细地为她擦着掌心,道:“一身酒气。”
玉姜不许他擦,双臂越过他的肩搂上脖颈,问:“你不喜欢饮酒吗?”
云述面色极冷:“我不喜欢你饮酒,而且……是在这种地方。”
玉姜挑了眉,笑意懒散:“这是什么话,我不来此怎会见到你?不要总板着脸,笑一笑大概会更好看。”
云述深吸一口气,尽可能迫使自己你冷静耐心。
他还是忍不住吃醋:“这种话你都对谁说过了?”
玉姜挑起他的下巴,凑近欲吻,被他避开。
她笑了,道:“怎么还不高兴了?”
云述气极反笑:“你难道觉得我应该高兴吗?玉姜,你是不是忘了,你还答应过一个人,说你喜欢他。”
“哪个?”
“……”
哪个?她竟然问哪个!
云述咬牙切齿地答:“浮月山那个。”
“浮月山哪个?”玉姜想了一会儿,似作恍然大悟,“你是说……云述?”
云述叹息:“你想起来了?”
玉姜点头,又说:“不过,我跟他没什么关系的,一段露水情缘罢了,平时连面都见不着。你若是不高兴了,那我以后不理他,可好?”
说罢,玉姜趁他不备吻上了他的唇。
云述慌促推开:“你亲我之前,到底知道我是谁吗?”
玉姜不回答,抱住他,道:“闹了这么久,我累了,陪我睡一会儿吧?天黑之前我要回去,记得叫醒我。”
话音才落,玉姜已经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
纵使怒气满溢,云述此时也毫无发泄的法子。
云述无可奈何地垂眸看着玉姜,终究换了个能让她舒服一些的姿势抱稳了。
从浮月山到问水城,距离不算近。
他日夜兼程赶来,哪里想过会碰到这样的场景?
她若是赌气他来迟故意如此便也罢了,好好赔礼道歉,解释清楚就好。
万一是真的……
云述连设想都不敢。
将近黄昏时玉姜也没睡醒。
她是真的疲倦至极了。
因为岑澜的事,她已许久没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一边要提防沈晏川,一边还要将岑澜留在此地的魔修处置得当。仿佛所有事都聚在了一起。
忙碌起来的时候,她也会想念云述。想着过几日他便会出现,于她而言也能是一点宽慰。
但他始终没有出现。
从正午睡到到天色阴沉,玉姜没有做梦。
玉姜翻了个身,便被云述更紧地搂进了怀里。
春日里,这个怀抱很是温暖,甚至让玉姜有些热,额间也沁出了汗。
她悄悄睁开眼,才发现云述也睡着了。
睡着的云述看着也不高兴,眉头紧蹙着。
玉姜想笑,又有些恨他忘了之前的约定,一个多月也没个音讯。
云述的觉浅,察觉到怀中人呼吸变快,他便已经醒了,一低头,对上了玉姜的视线。
玉姜懒懒地将手臂搭在了他的腰腹之上,叹道:“怎么是你啊?”
“?”
云述不解:“你以为是谁?”
第82章
玉姜想笑,嘴角刚刚扬起稍许便压了回去,干脆直接地闭上眼睛装睡,翻身滚回了床榻角落。
云述却不许她将此事含糊过去,轻轻一捞将她整个人从角落捞了回来,质问:“你回答我。”
既然铁了心不回话,那任云述如何摇晃她,玉姜也坚决不开口。
过了一会儿,终于静下来。
玉姜偷偷睁眼,发觉云述一个人倚靠在榻边,独自生气,只给她留下一个后背。
这狐狸气性大,若是不能哄得及时,只怕一会儿就哄不好了。
玉姜拢紧睡散了的外衫,右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
云述毫不留情地拂开了她的手。
玉姜:“……”
“云述?”
他依旧不应。
玉姜叹息,道:“我只是偶尔来此坐一坐,听听琴曲。”
“偶尔也不许!”
云述转过身来,玉姜才发现他通透如玉的双眼氤氲着一层水雾,因为生气而失了寻常的神采,却另有一番俊逸容色。
这不禁让玉姜回想之前每次与他接吻时,他也是这样双目含情。
他都气得快颤抖了,玉姜却开始懊悔,着实不该在这种时候生了色/心。
云述道:“昨夜你还说,你与浮月山云述什么关系都没有,要为了我,与他断绝联系……这种话你也能说出口!”
原来最计较的竟是这个。
玉姜凑近前去,抬手抱住了他的脖颈,轻声问:“你在吃你自己的醋吗?”
没听到答话,玉姜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唇上。
不知用了什么熏香,玉姜身上的味道虽清淡却又极是勾人,无形之间便将云述的思绪全部夺去了。
云述察觉到之后便往一侧偏了头避开。而玉姜捧着他的脸纠正回来,继续看着。
终于,云述忍无可忍,想要落实这个吻时,玉姜却松手了,微微后仰,让他的吻落了个空。
本就生气,又被如此戏弄,云述简直不想再与她说话。
尽力平息怒气,无果,云述作势要下榻去。
玉姜扯住了他的衣袖,道:“别生气啊。”
相依而眠一夜,云述的发丝早就乱了。
此时瞧着,半点不见君子风仪。
玉姜道:“那你说,云述和你,我选哪个你会高兴?”
云述:“……”
根本不是这个道理。
此人怎么如此巧舌如簧,轻而易举便将事实颠倒成这样了?纵使是云述有心辩解,也不知如何开口。
玉姜将他扯回来,按住,道:“云述仙君千里迢迢地来了,就这么负气离开,我也于心不忍。”
“那你还……”
玉姜压根不等他把话说完,蜻蜓点水般亲在了他的唇角。
对于玉姜出自主动的“偷袭”,云述毫无还手之力。
玉姜道:“不想与我回家看看吗?”
“回……”
“回家?”
这两个字对于云述而言极为陌生。
身如飘萍的这些年,也就在浮月山可以落脚,而后人间游历十年,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疲倦至极时想过回家,却不知是该回浮月山,还是那处早已没了他与娘亲居处痕迹的小竹屋。
云述怔怔地,与她对视,鼻尖相抵,一呼一吸之间皆是她的味道。
他又问:“你是说,回家吗?”
玉姜问:“你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云述认真地摇头,平息泛起的酸楚。
想起之前若一对她说过的话,玉姜心中微痛,捧着他的脸,将他眼底的湿润一一拭去,笑说:“堂堂仙君,这一会儿功夫,哭两回了。”
云述低头,抱住她,说:“没有。”
玉姜笑道:“敢哭还不敢承认了。云述,为何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如此当真?”
“因为……”云述贴着她的耳,热气落下,引得玉姜浑身发麻,“我害怕。”
“怕什么?”
云述握紧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温声道:“怕你的玩笑话之中,藏了那么一句真话,而我没有听出来,便会失去你了。我怕你嫌我纠缠你,也怕你心中有了旁人。故而无论真假,我一概当真的听。”
这狐狸认真诉说之时,玉姜丝毫抗拒不了。
一时动容,玉姜为了掩饰哽咽,抬手胡乱揉他的头发,故意扬高声音,玩笑道:“放心,暂时还没有遇到特别喜欢的……旁人。”
“暂时?”
“这是真话啊。”
“……”
还不如不说。
云述听了依旧不痛快。
玉姜轻轻掐了他的手臂,怪道:“如此不好哄,那我问你,你是要独自在此处生气,还是决定跟我回去?”
“那还是要回去看看的。”
“那还是要回去看看的?”玉姜故意学他说话。
云述耳根连同后颈都一片红,低头咬她的手指用以发泄对她态度的不满。
不痛不痒,却很有趣。
玉姜也握住了他的手。
离开歌舞坊之前,云述觉得玉姜得用些晚饭,只是推开门的那一瞬,他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那个唤作拂今的少年正跪等在门外,尽管有些犯困,却还是端端正正地端着托盘,其上是给玉姜备下的酒菜和点心。
云述只掠过一眼便看得出,这些都是精心准备的,每一样都是玉姜平素喜欢的。
见开门的是云述,拂今心生害怕,轻轻往后挪了一些,举高托盘,道:“这是……这是给、给大人与……与仙师的饭菜。”
“不必了。”
云述语气冷淡。
他的视线落在拂今的面容上,忽而想起昨夜玉姜提过的,说他的眉眼很像拂今。
云述此刻仔细去看,发觉的确如此。
只是少年年岁不大,多了些生涩,少了些疏朗。
不悦的情绪浓重起来,让云述无法泰然自若地与之交谈,连想问的话都不知如何体面地问出口。
毕竟曾经短暂的心意相通,与横亘在他与玉姜之间的时日相比,总是显得那样无足轻重。
对于她身旁出现的任何人,云述都不能平静以待,甚至没有资格过问太多。
多则生厌。
他不愿被玉姜讨厌。
精心准备的饭菜被拒绝,拂今没敢多说什么。他受岑澜之命来到问水城照拂玉姜饮食起居,这么多年过去,不说对玉姜十分了解,也能揣摩一些玉姜的心思。
能让玉姜如此纵容的人,找遍问水城,拂今也没见过一个。
之前他以为玉姜对林扶风已是纵容至极,可跟眼前这位相比,还是略有不同。
至于何处不同,拂今也说不清楚。
低头了沉默片刻,拂今依旧没感觉到云述离开或关门,他方又看了一眼,问:“是大人与仙师还有什么吩咐吗?”
犹豫良久,云述终于下定了决心,问:“你常在她身侧侍奉吗?”
拂今答:“是。”
少年诚挚,不答谎话。
云述:“……以后不用了。”
拂今一惊,问:“可是我做错什么触怒了大人?我只想能在大人身侧有容身之处,旁的什么也不敢奢望。”
正此时,玉姜收拾好了穿戴,走出门来,看向这二人,随口问:“你们在说什么呢?”
云述:“……”
拂今:“大人还允许我随您回去吗?”
玉姜扶正发簪:“你留在问水城这么多年,若赶你走了,只怕你也无处可去。近来事多,我大概顾不上你,你有何事,直接告诉林扶风就好。”
拂今大喜:“谢大人与林小公子的收容!”
高兴之余,他还不忘问候云述:“只是,不知这位仙师如何称呼?”
他明白玉姜从不会将人逼到绝路,这是她思忖之后的决定。
尽管不悦,若玉姜执意要留下此人,云述也无话可说。
他语气不咸不淡:“我姓玉。”
拂今忙问好:“原来是玉仙师!拂今便不打扰大人和玉仙师了,这就告退。”
见玉姜没心思用饭,拂今带着备好的饭菜退下了。
人刚走,玉姜看出云述冷峻的脸色,不知为何,想起当初她在月牙镇与他重逢,他也是这样冷冰冰的样子。
本就是一个清冷如玉的人,于外人眼中甚至会有几分不近人情。
就是这样的云述,方才却在她怀里落了两次泪,这会儿又为着一个她可能会喜欢的少年斤斤计较。
想到这些,玉姜笑了一声。
云述问:“你笑什么?”
玉姜道:“有的人都姓玉了,我竟才知道。”
云述别扭着,不肯看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红了耳,语气生硬:“我想如何说便如何说。”
“我若不许呢?”
“你我是夫妻,与我计较这些做什么?”
玉姜:“什么夫妻?”
听出她的困惑,云述反问:“我们不是共饮过合卺酒吗?”
合卺酒……
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只是,当时玉姜浑身无力,被他抱回了竹屋里,一醒来便是喜服红烛,满头珠翠。
云述取来了合心镜,执意要与她拿性命起誓。她也是被逼无奈,才答应饮下了合卺酒。
事出匆忙,当初甚至是以茶代酒。
而后两人不欢而散,玉姜便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了。若云述不提,玉姜几乎想不起来。
她怔怔地,反应过来之后觉得好笑:“你还敢提此事?”
云述握上了她的手,道:“反正木已成舟,抵赖不得。”
第83章
一同回林宅的路上,玉姜的话极少。
入了夜,炊烟已熄,道路上只剩寥寥无几的行人,或在收摊,或在谈话。偶有远处几声狗吠,不多时也停歇了。
交叠的衣袖之下,云述的手指很轻地勾住了玉姜的小指。
暧昧不明的触碰,惹得两人都浮想联翩,心绪高涨。
不知为何,玉姜忽然很想吻他。
及时这里是街巷。
她停下来不走。
云述一怔,随即也停下步子,问:“怎么了?”
玉姜做了个让他靠近一些的手势。
不明白她的意思,云述依然照做了。
玉姜正打算偷亲一下,忽然从巷子深处跑出来一个小孩。
小孩跑得太快,压根没瞧见有人,直直地撞向了两人中间。若非云述眼疾手快,只怕这孩子就要摔得鼻青脸肿了。
被打断了偷亲的计划,玉姜的底气霎时被抽干了。
她盯着小孩,认出是谁,捏着他的耳朵警告:“又是你啊,我说过你几次了,眼睛不好就不要深夜往外跑,若是撞伤了人,或者撞坏了自己该怎么办?”
小孩听出玉姜的声音,恐惧立刻消弭了。
他拍落膝上灰尘,规规矩矩地向玉姜行了个礼,话音稚嫩:“原来是大人啊。”
云述却紧张起来。
面前这个并不是寻常小孩,更不是魔修,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物。换言之,一个被炼成魔物的人,是很难存活下来的。即使活了下来,也将是永远都不可控的危险。
林扶风能控制自己,全仗着他原本就修为不浅。
而面前这个孩子,根本没有仙骨,更不可能有灵力。这样的人成为魔物之后,按理来说只可能被魔息操控,成为一个傀儡。
云述下意识握住了玉姜的手,想将她挡在身后。
玉姜悄然回握了云述的手,安抚似的揉了揉。
小孩虽然看不见,但是嗅觉极为敏锐。他仰面,贴近云述的衣袖闻了闻,道:“啊,这是大人新得的美人吧?”
云述:“?”
玉姜:“你不要乱说。”
小孩捂着嘴笑:“没事没事,我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不会告诉别人的。”
云述却来了兴致,半蹲下来,望着他。
感受到忽然靠近的威压,小孩谨慎地退了半步。
云述问:“你们大人常带美人回问水城吗?”
小孩点点头。
玉姜:“……”
云述:“都是什么样的美人?”
小孩摇头:“我眼睛不行,看不见的呀。但那些美人哥哥的味道都很好闻,我爹娘能看见,告诉我,那些美人哥哥,个个都是绝色,在人间罕见。”
“美人哥哥,人间罕见……”
云述一字一顿,盯着玉姜的眼睛,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几分良心来。
小孩道:“是呀是呀。”
不等他们继续说下去,玉姜俯身,稍一施力,把小孩整个抱起来,道:“别在这胡说八道了,你是不是该回家了?”
小孩摇头,
玉姜问:“怎么了?”
小孩说:“爹娘又吵架了。”
玉姜蹙眉:“为何吵架?”
小孩回答:“我也不知道,我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什么魔息魔物的,然后阿娘就哭了。我是想哄一哄的,只是,阿娘把我关在门外,不许我再听下去。所以我就跑出来了。”
玉姜的动作僵硬了些许,替他理顺头发,道:“那你更不能深更半夜跑这么远了。如果迷了路,阿娘是不是要更伤心?我抱你回家好不好?”
小孩思索了好一会儿,让玉姜把他放下来,认真道:“我自己回去。”
玉姜笑着掬了掬他的脸,道:“那好,等到了家,放一只影蝶给我。”
“嗯。”
孩子跑远了,玉姜才回神。
云述终于开口:“他不是寻常的孩子。”
玉姜轻笑:“如今的问水城,没有几户寻常的人家。”
云述问:“这是何意?”
玉姜自顾自往前走:“你是真不知晓?问水城曾被称为鬼城,正是因为,当年的问水城百姓,包括身为城主之子的林扶风,都被抓去了魔域,炼成了喂养流光玉的养料。”
此事云述还是知道一些的,又问:“可这孩子这样小,年龄似乎对不上。”
玉姜道:“他的爹娘曾是青梅竹马,心意互许,早就约定了要成婚的,结果次日他的爹爹就被抓去了……后来他们依旧成了婚,生下了一个与他爹爹一样染了魔息的孩子。他们不像林扶风,有足够的修为控制自身。他们只是普通人,偶尔被魔息操控时,会很痛苦……”
玉姜的确想过帮他们洗去魔息,只是自身修为有限,救得一人却救不了所有人。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却让云述十分震惊。
他道:“所以,问水城中住的一直都是他们?你守在这里,也是为了他们?”
玉姜停下,回头,笑了笑:“不然呢。”
“为何不告诉我?”
“仙君,你应该知道过去这些年,仙门是如何为难问水城的。你不插手此事,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我告诉你,能得到什么吗?”
这样生分见外的话从玉姜口中说出,却让云述如坠深渊。
从始至终,玉姜都将他们之间的界限划分得格外清晰,仿佛生怕越界分毫会难以收场。
这种泾渭分明不像是面对一个可能会相伴终生的人,反而是时刻想着离开的陌生之人。
他道:“我不知是他们,我一直以为是魔尊死后,无法继续在魔域生存的魔修占据了问水城。”
玉姜抬眼:“没有区别的。在仙门眼中,他们就是异类。一旦被人发现或者抓去,下场是一样的。若一定要说区别……他们从未害过人。所以,这些事何必要告诉你呢?只会互相牵累徒增烦恼罢了。”
“姜姜。”
云述忽而严肃起来。
玉姜认真听他说。
云述道:“你不该总把我视作浮月山仙君。你应该像当初一样,只把我看作云述本身。这些话你不会告诉仙君,若是云述呢……”
有时云述都恨她不开窍。
恨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当作外人,然后充满理智与冷静得将他推开。
这种疏离最伤人。
玉姜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仙君和云述的区别……
仙君与云述是同一人,又似乎有着一些细微不易察觉的不同。
她的确很喜欢云述,却总无意识地提防他的仙君身份。
她会忽然有偷亲云述的想法,却在每一次想起他是仙君时,忍不住后退回两人不相识的境地。
若只是云述呢?
若只是云述,这些琐碎之事她皆会告知。
甚至会在疲倦之时,只是抱一抱他,将下巴垫在他的肩上,直接怪他:“你怎么才来?”
而非无数次的欲言又止。
玉姜默然,道:“我只是觉得,这些事不必麻烦你。”
“我喜欢被你麻烦。”
他回答得极快,没有经过任何思索。
他道:“这样会让我觉得,你是需要我的。你这样推开我,防备我,只会让我难过。”
玉姜忽然有一种想要抱住他的冲动,只是手臂刚抬起分毫,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又收了回去。
若在之前,或许她还能直截了当地表露这些情绪,今时今日却不合时宜。
她身后是整个问水城。
她需要独自挑起许多东西,而这些东西不允许她有丝毫的松懈,更不允许她有轻信之人。
那人还是仙君。
玉姜道:“我不可能拿他们的性命来赌,抱歉。”
云述浑身冷下来。
紧接着,玉姜道:“但你有句话说错了,我若防备你,你根本不会走在这条街上,根本没有机会,遇到方才那个孩子。”
“云述,不是只有你一人念着那段过往。”
*
萧羽书背倚着树枝,眼皮沉下,望向不远处相对而望的两人。
尽管看不清楚那女子的相貌,但凭借身形也能判断,她就是当日与自己过招的姜回。
他费尽心思孤身潜进问水城,本想依照师父之言,将仙君与女魔头牵连不清的事揭发。
人人都说玉姜堕魔,十恶不赦。
他未曾亲眼见过,也便听信了这些话,将问水城视作奸恶之地,甚至从来不屑踏足。
只是当他确认那是姜回之后,心中竟生出一丝犹豫。
修习幽火之人分外依赖幽火。
起初有仙门弟子想走捷径,转而沾染幽火,无一例外,根本控制不了此等可怖之物,不仅自身仙法被染污,自己更是葬身于此。
然而那日,她使出的剑法却那样干净流利。
她可以完全掌控幽火。
一个能控制自身的人,根本不可能纵容幽火闯下当年问水城的祸事。
即使她当真如此做了,受过流光玉折磨之苦的人,也万不可能亲近于她,更遑论与她一直待在问水城。
太奇怪了。
正想着,玉姜与云述已经顺着长街走出去很远了。
他起身想要追上去。
忽然,有人从他身后出现,紧紧地勒住了他的脖颈。
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他根本无法还手,任由那人将他整个拖下了树枝,两人一同掉在了地上。
罗时微动作极为迅速,二话不说将他压在地上,扼住他的咽喉,压低了声音质问:“你怎么在这儿?”
萧羽书努力想要说话,奈何被压得太死,毫无还手之力。
罗时微冷笑:“问水城的结界专防你们,以你之力根本无法破开。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怎么进来的?不老实的话,我今日就会杀了你。”
萧羽书憋得面色通红,咳了起来。
取出捆仙锁,罗时微直接扣在了他的手腕之上,将他固定在地上无法动弹,这才松了手允他说话。
“你!”
萧羽书气极。
罗时微道:“怎么进来的!”
喘匀了这口气,萧羽书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也便放弃了挣扎,道:“取了一件仙君的东西,其上有玉姜的灵息。”
罗时微:“……”
这人能将偷东西说得这般坦荡?
她冷冷地睨他一眼,问:“脸皮还真是不一般的厚。且不说仙君的东西你都敢偷,就不怕孤身进了问水城,有命来,没命回去吗?”
萧羽书叹息:“折在你手里,没命回去也认了。”
“呦,说得像我在为难你,难道不是擅闯此地吗?偷偷摸摸跟在他们二人身后,居心何在?”
做这种事本就丢人,眼下还被抓了个现行,萧羽书是当真没有脸面说下去,干脆眼一闭心一横:“杀了我吧。”
罗时微哪能让他这般如愿,她抓着他的肩迫使他抬头,戏谑道:“杨宗主还真是养了一条好狗,在外被抓住了还不肯供出主人。”
听到这般难听之言,萧羽书才猛然睁眼,道:“你说话能否别这般恶劣?”
罗时微笑道:“哪有你的行径恶劣?”
萧羽书道:“那你呢?堂堂罗少主,能在这里任意进出,是不是也要给仙门一个交待?”
罗时微噙着笑,眼神却冷:“仙门不配我的交待,我也不屑如此做。倒是你们,整日一口一个鬼城,一口一个魔头,可有依据?”
萧羽书道:“众人都说……”
罗时微直接给了他一巴掌。
萧羽书被扇懵了,愣了许久。
她道:“你也说了,这是众人说的,可曾有人亲眼得见?既然没有,罪名凭什么就要给玉姜?”
“我……”
又是一巴掌。
罗时微道:“让你说话了吗?”
萧羽书:“……”
罗时微低头绑着腕带,道:“人人都说当年的事是阿姜做的,却无一人亲眼看见,那我问你,凭什么要将她逼到绝境去?”
萧羽书这次没敢应声。
结果侧脸还是被打了一巴掌。
罗时微语气生硬:“让你说话!”
萧羽书:“……好,我的错,是我小人之心了行吗?今日仙君出现在问水城一事我绝不会说出去,您罗大小姐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命可好?”
罗时微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态度傲慢,垂眸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能动的萧羽书,道:“原来你师父是为了让你跟踪仙君啊?真是令人笑掉大牙,一边喊着正义凛然的大道理,一边想着戕害自己人。你们宁觞派当真是一绝。”
任她嘲讽,萧羽书一句话也没敢再说。
罗时微道:“我告诉你,今日之事没完,我要带你去见阿姜。”
*
距离林宅还有两个巷口那么远,两人并肩走着,饶是云述没多看她,也察觉了她情绪的不对。
毕竟玉姜不言语时,周身都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气。
停下来,他想要牵玉姜的手,却被玉姜避开。
云述道:“是我来晚了。”
玉姜装作听不懂,敷衍应道:“什么?”
相识这么久,云述很少见玉姜这样直接表现的不高兴。他又这般了解她,自然清楚根源在哪儿。
云述道:“我是想忙完了早些来见你的,只是浮月山事多,我一时……一时误了。让你等我将近两月,是我的错。”
玉姜否认:“我可没等你。再者说了,当初我离开宁觞也未与你辞别。扯平了。”
“不能这么算。”云述扶住她的双肩,低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们之间也不是这么计较的,用不着扯平。”
云述娴熟地为她拢好被风吹乱的头发,撇至肩侧,双眸映出含混了月色的笑意:“我甚至希望你能欠我一些什么,这样,你就会一直想着如何弥补我。”
“我亏欠你的已经很多了。”
玉姜本不愿说这些,也极少这样不加掩饰地袒露柔软和愧疚。
只是今日,她就这么听着云述的宽慰,一颗心如同被人攥紧后浸入深水,发酸发涨,几乎令她无法承受。
被亏欠的是他,被不辞而别的也是他,反过来让她不要计较的也是他。
云述的温柔总是这样不合时宜。
分明此刻最该吵一架。
吵一架,两人都气得脸色发红发青,若是不爱就一拍两散,若心意仍存就给一个不柔和的亲吻。
他偏不。
他说用不着扯平。
云述语气很轻,轻得仿佛只是称赞今夜皎洁的月色:“那带我回家就好了。”
玉姜倏然抬头,逢上他专注已久的目光。
一瞬翻上心头的潮水于她眼底涌出。
她忽然很生气,却说不明白究竟在气什么,只能感受到强烈的心跳跃动。
这股激烈的情绪落下,只剩下无法诉诸于口的委屈。良久,她逐渐平静,道:“我当时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没说这个“当时”是指何时。
或许是两月前的不辞而别。
或许……
是十年前。
“我现在也没有办法。”
这些年,她一心护着问水城,搭就一片能遮天蔽日的安宁,受问水城百姓的爱戴,被她称作大人。尽管不明真相的仙门依旧将脏水泼给她,她亦甘之如饴。
唯独忘了自己想要什么。
无数次在浮月山下停顿的脚步,或能窥见分毫,但很快便被疾厉的风吹去,连她也淡忘了。
当初刚出噬魔渊,玉姜消沉了一段时日。
反反复复地梦到云述,对那时的她而言不算什么好事。大概也只有在梦醒发现枕侧空荡无人的那一刻,眼底溢出的清泪才能勉强称得上她最真实的想法。
一段浮萍般的相逢,随后被流水轻易割开,更称不上什么珍贵难寻。可她就是发觉自己陷进去了。
她收拾了行囊独自往浮月山去,想看一看那只被她设计留在了原地的小狐狸。
在茶摊之中,她头一次听到了旁人口中的,真正的云述仙君。
那些人口中的仙君,与玉姜认识的云述可谓截然不同。
不是那个动辄生气失落,又总能将自己哄好的云述,而是足够强大,以一己之力从寂寂无名的外门弟子,在比试之中脱颖而出,成为元初最喜欢最信任的弟子,最后顺利承继了仙君之位。
他疏冷不近人,处事果决公正,得众人尊崇。
浮月山下的寻常百姓提及云述无不赞叹,个个诉说着在山下生活,受仙君与浮月山庇佑的安闲平静。
那时的玉姜听着,低头握紧了茶碗。
这些都太陌生了。
陌生到仿佛她从未了解过云述。
分明已做过彼此最亲近之人,却还是隔着千山万水,从未靠近过。
百姓对云述的信任,恰似他们当初对待玉姜。
时过境迁,有人来去,谁也不再谈及玉姜,而云述却成为了另一个玉姜。
那一刻,她庆幸自己放他离开了。
夜已深,不知谁家掌了灯。
微弱的光影混合着月色,洒在玉姜的发间,又流泻至地面,给二人披了一身清寒。
纵已初春,依旧寒凉,云述解了披风,裹在了玉姜的肩上。
他握上了玉姜的手。
玉姜慢慢抬头,与她对视。
云述不笑时,其实能窥见几分独属于仙君的严肃。
或者说,他本就不是柔和温润的长相,相反,而是那种在人群之中一眼便能被人发现的醒目的惊艳。一个男子长成这样其实出乎玉姜的意料。
他本就不爱言语,这副容颜又给他添了三分冷。
在她以姜回身份与他相处时就发现了这件事。
被绑回华云宗的一路上,她试着说许多话,想从他身上找回曾经云述的感觉,但是一切徒然。
说笑之中,她便已经难过了。
“我都知道。”云述捂着她的手,将掌心温暖的温度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她,“我知道我的姜姜吃了很多苦,也受了很多委屈。我有多难过,做决定的人便承受了双重。只是……”
“一定要等到万事俱备,天下太平,你我才能走这一步吗?一定要瞻前顾后吗?殊不知十年如流水……你我的一生也是。”
“往后的事谁说得准呢?这些年不是什么也没发生吗?这样说来,我们是否错过了许久?”
“之前都是你做决定,你决定我们是否在一起,你决定我们是否分开。今日,我想该轮到我做一次决定了。”
“姜姜,我要留在你身边。”
第84章
重逢之后,玉姜听云述诉说了无数次思念,其中有那么多的情话。
独今日这番令她触动。
一定要等到尘埃落定才能在一起吗?
那一日何时会到来?
因为顾虑错过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谁也没过得痛快。
“云述。”
云述却轻轻遮了她的唇,不许她继续说。
一眨眼,眼睫之上落下莹亮的一滴月色。
他道:“我不想听别的,我想听你说,你很想我。”
很想他,的确很想。
最痛的时候,听到云述这两个字,她都会难过。
故而这些年,无论是林扶风还是出翁都绝口不提这些,生怕哪一句说错会触碰她的伤心事。
初次救下这只狐狸时,玉姜是真没想到会有后来这诸多事,会这般牵肠挂肚地放不下。
浓云拂过,遮盖了晴夜的月。
骤然变暗的那一刻,玉姜转身,扑进他的怀里。
这出乎云述的预料,一时没站稳后退了好几步,后背抵上墙面。
后背是冰凉的墙,怀中却是香暖。
云述在听完玉姜的下一句话时有些晕眩。
她说:“我好爱你。”
*
玉姜很少夜不归宿,每次到了这个时辰必定会回来,所以出翁常常在庭院之中晾晒草药,顺便等玉姜回来,逼迫她饮下一盏调理身体的药茶。
药茶苦,玉姜不大愿意,次次推三阻四,甚至有几次悄悄越过前院,直接回房歇下。
出翁本以为她今日又溜了,独自叹气,起身收拾了东西打算回房。
没想到,他才刚起身,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了细微的声音。
“进贼了?”出翁狐疑地问。
一旁躺着小憩的林扶风当即跳了起来,道:“我去看看。”
待他蹑手蹑脚地走近前去,拨开花丛,往拱门外看去,正好看到了并肩牵着手的两人。
“那谁啊?长得真像云……云述?”
林扶风揉了揉眼睛,确认两人的确是十指相握。
而那人的确也是云述。
这场景太多年没见过,林扶风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玉姜出门之前明明说是去歌舞坊的。
无论她从歌舞坊中带回来谁,林扶风都不会觉得奇怪。但偏生是云述。
云述怎会跑歌舞坊去了?
林扶风折回来,抱臂严肃地坐在出翁身边。
出翁笑道:“怎么了?”
林扶风道:“完了,阿姜真的重蹈覆辙了。”
出翁问:“到底是谁?”
“阿姜和云述。”
“……”
林扶风一副难言模样:“我早就说了,这狐狸绝不会轻易放弃的。而阿姜又是这等的经不起诱惑,看吧,果真还是掉进温柔陷阱里去了。”
这倒是在出翁的猜测之中。
他捋着胡子,没说话。
“可他是浮月山的人啊,若是真的在一起了,阿姜会有麻烦的吧?虽说这些年阿姜的确没忘了他,我看着也心痛,只是……哎?出翁,你去哪儿啊?”
出翁走到玉姜住处时,见里面并未点烛。
昏暗之中,玉姜刚将门闩上。
云述抬了她的下巴便吻了下来。
他的呼吸温热,双唇却凉。
刚碰上时他的气息便乱了。
失而复得竟比之前偷偷摸摸还要令人紧张。
云述的手不知放在何处合适,斟酌了好几次,之后轻轻扶着她的后腰。
失去了游刃有余的云述又变回了当初生涩的小狐狸。
玉姜逗弄似的含了一下他的唇,紧接着便飞快地分开了。
云述刚沉浸,结果怀里这只猫就要溜,他哪能甘心,掌心护住她的后脑,便直接将她压在了门扉上。
他学着她的动作,同样啄吻了一下便松开。
两人心里都烧起了一捧火,火苗随着一下一下地亲吻而摇晃着,让玉姜仿佛置身于一叶小舟。
波纹粼粼,她的心也起伏不平。
被他这样断断续续地亲了好一会儿,这“猫”终于发了脾气,踩了他的脚,小声道:“你是鸟吗,只会零零散散地啄我?”
云述眼睛很亮,挑了眉,语气懒散:“你是猫吗?不高兴就要踩人?”
“你是真长能耐了,云述。”
“彼此彼此,玉姜。”
玉姜皱眉:“你怎么不叫我姜姜了?”
听着她提这些看似无理取闹的要求,云述空了多年的心腔却被逐渐而缓慢地填满。
鲜活的,独一无二的玉姜。
早先在月牙镇,便告诉过她——这世上哪怕有一人再像她,哪怕一模一样,只要不是她就不行。
他俯身给了一个她喜欢的亲吻,亲密动情。
正当玉姜沉浸其中时,分开,问:“姜姜,你知道当初,我为何讨厌姜回吗?”
半途中断的吻让玉姜茫然。
云述道:“因为姜回太像你了。世上怎会有与你那样相像的人?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落在我眼里,都是那样刺眼。”
玉姜的视线只盯着他的唇:“像我不好吗?像我的话,在你眼中难道不应该是明艳夺目,怎会是刺眼?”
“因为我不喜欢。”云述密密地与她吻着,“我不喜欢有人那样像你。再像也不会是你,这样的人出现,只会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提醒我你已经不在了。太痛苦了,我忍受不了。”
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两人此时过于亲近,云述的悲伤竟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她,让她也难过起来。
云述捏着她的下巴,问:“当初,你到底是怎么离开的?那个魂飞魄散的尸身又是怎么一回事?”
玉姜心虚,避开他灼灼的目光,道:“是一根注入了灵力的枯枝,幻化成了我的模样。”
“难怪当时没有流光玉,原来是假的。”
“就是怕你发现是假的,才让它很快地消散了。”
玉姜在炫耀自己的聪慧。
云述却道:“好狠的心。”
他情绪低落许多。
玉姜哄道:“我错了。”
云述眼眶微湿:“那我原谅你。”
“这么好哄啊。”
云述别过脸去,别扭道:“怕你觉得我不好哄,转头去哄别人。”
玉姜笑了许久,揉着他的脸,亲他,道:“今夜不哄别人,只哄你。”
云述低头,轻轻去勾她的衣带。
正此时,身后的门被重重敲响了。
好似是用一根拐杖。
两人都吓了一跳。
一不小心,云述将她的衣带扯成了一个死结。
出翁道:“出来,有话与你说。”
玉姜平息了心跳,站得离这门远了点,装模作样地说:“出翁,我都睡了,有何事明日说吧?”
出翁冷冷道:“没说你。”
他又用拐杖敲了门,道:“云述出来。”
云述:“……”
本以为云述今夜留宿的事天知地知,到底是怎么传进出翁耳中的?
不过,今夜并非计较此事的时候。
玉姜开了门,露出自己的脑袋,讪笑道:“出翁,哪有什么云述?你是做了梦吗?”
出翁很严肃,铁了心见不着云述绝不会说话。
玉姜轻叹,将门打开了。
云述从里面走出,认认真真地朝出翁行了一礼,然后便转身,把玉姜推回了房中,道:“你好好待着,不许出来。”
玉姜:“?”
然后门就关上了。
确认玉姜没再出来,云述撩袍跪下。
出翁没当即去扶他,道:“怎受得起仙君一拜?”
云述道:“是云述在拜。出翁,您于云述有救命之恩。昔日在我灵力尽失之时也从未嫌恶过。此恩此心无以为报。”
出翁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师父收容我,我搭救你,因缘果报,你就算要感激,也应当去感激元初。曾经,你说你爱慕阿姜,我便没有反对过你们二人之事。但如今,总归是不一样的。”
“何处不一样?”云述问。
“曾经你隐瞒了仙君的身份,若你一早告知,你们二人打一开始便不可能在一起。真要剑走偏锋,我也不会同意。我看着阿姜长大,她吃了多少苦,收了多少罪,我都能一一历数。与你在一起,她的路只会更艰难。凭着一颗真心,很难度过往后的日子。所以,当她决定放弃你的时候,我虽惋惜,却也支持。你可明我意?”
云述道:“云述明白。这世上,您是毫无杂念对她好的人,也是于她而言最重要之人。故而,你的所思所想,皆是希望她能真的快意……可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至于您说,凭着一颗真心无法解决来日之事,此事我已想好,无论姜姜要做什么,我都会不遗余力地帮她,陪着她。”
“问水城,我陪她一起守。这里的人所遭受的不白之冤,我为他们昭雪。纵有沟壑万千,终有平定一日。求出翁,我只想陪她一起。”
这话说得真挚,饶是出翁想借机为难他一回,也很难挑出什么毛病。
夜里风凉。
玉姜悄悄将门推开一条缝,从缝隙里看向这二人。在对上出翁视线之时笑了笑。
出翁总是拿玉姜没法子。
他收了抵着门的拐杖,玉姜便趁机走了出来,扯了扯云述的衣袖,道:“别跪着了,起来。”
云述却很固执:“求出翁成全。”
沉默了许久,出翁才轻轻笑:“我何时为难过你们呢?只是,云述,浮月山的事一日处理不干净,你就一日不能将你们二人的关系公之于众。你可答应?”
云述应道:“是。”
出翁望着玉姜,良久,叹道:“老了,看不清楚了。你们的事,自己看着办吧,我这把老骨头就不掺和了。”
说罢,出翁便拄着拐颤颤巍巍地走远了。
云述再拜:“谢出翁成全!”
回了房中,云述跟在玉姜的身后,接住她解下的外衫搁在臂弯。
“姜姜。”
玉姜没应声。
云述又唤一声,依旧没应。
云述干脆握上了她的手,将她拉回自己怀里,问:“不高兴了?”
玉姜冷哼:“好自作主张,我何时答应要与你在一起了!”
这样薄情之人果真少见。
云述笑说:“你这反悔的本事在哪学的?是否要我帮你回忆,你是如何……说爱我的。”
玉姜没否认,道:“我是爱你,但我说了只爱你吗?”
云述:“……”
云述懒得与她辩个分明,也不想与她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而是直接俯身将她扛了起来,迈步走向拔步床,把她放了上去,抵住。
他半笑不笑:“今夜只能爱我。”
*
拂今抱着七弦琴回来时,院中的灯已经熄了。
他独自在庭院之中伤神。
想当初,这架七弦琴还是玉姜亲赠,说他抚琴之时淡定从容,格外耀眼。
随口的一句称赞,他本也不往心中去。
毕竟他是受了岑澜之命安插在问水城的细作,每日只需要服侍好玉姜,再借机从她这里套出一些话来。
他本不长这张脸。
还是岑澜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张画像,其上是一个白衣君子,仪度非凡。
岑澜嘱咐,让他必须时刻模仿此人,不能有一日懈怠。
他原来不懂岑澜的意思,直到画中人云述的出现,他才明白过来,自己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拙劣的赝品。
玉姜对云述越是亲近纵容,拂今的心中便越不痛快。
他努力了这么久,不仅没得到玉姜的青睐,更是被魔域抛弃,有家也不能回。
这样以尴尬的身份留在问水城,只怕也没多少人瞧得起他。
刚睡醒的灵泽推开门,一眼便看到了独坐伤神的拂今,道:“你回来了?怎么样,大人同意你我留下了吗?”
拂今扭头看他,问:“就算是允许了,你就甘心吗?”
灵泽觉得他十分好笑,问:“你今日这是怎么了?你不是爱慕大人吗?留下既能讨生活,还能全你心愿,哪里不好?”
拂今道:“我看到了一人,他……”
灵泽有所猜测:“那个画中人?”
拂今颔首。
果真是因此而自寻烦恼,灵泽全然不在乎这些,道:“我是不太懂你。对我来说,大人能不计前嫌,留我继续在问水城,我就已经感恩戴德了。何苦计较大人的心在谁那呢?我们是什么身份,魔域最卑贱的人,要不是生了这张脸,只怕连留下的机会都不会有。”
拂今道:“我都知道,但就是不甘心,明明我与他那样相像,为何大人始终不肯多看我一眼呢?”
“那不是好办?”灵泽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我见过那人一面,不像是寻常仙师。他身上的气息很怪,我说不明白,但总感觉不对……总之,依我看,岑澜对此人也是深恶痛绝,你若是能设计将他带到魔域去……”
“不行!”拂今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他道:“岑澜是何等心狠手辣之人,他连我们都能抛下不管,为他做事是没有好结果的。背叛了大人,那才是辜负了大人的恩情。”
灵泽挑眉,起身,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子,道:“傻子,反正法子我是给你了,想不想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拂今赌气收了琴,不再理会灵泽,独自回房了。
*
昨日还是晴日,清晨却因为倒春寒下了雪。
半夜云述起身一回,添了炭。
一早玉姜便是被炭给热醒的。
她额间出了汗,睡得不踏实,肩上薄纱似的衣物便更松散了,轻轻一动便滑落,露出一大片透着红印的白皙。
“别贴着我了,好热。”玉姜眼睛也没睁开,伏在软枕之上埋怨。
云述也极困,听了这一身,强撑着倦意拢好衣裳去将窗缝开得更大些。
挑开床帷,他躺回来。
困意散去大半,他垂眸看着睡得正酣的玉姜,指腹轻轻划过昨夜被他揉红了侧颊,轻声笑。
低头,他亲在她的肩。
玉姜推了他一下,声音哑着:“不要。”
被误解了的云述脸色微僵,旋即无奈道:“我抱你去沐浴。”
“也不要。”
云述笑问:“那你要什么?”
玉姜低声:“要睡。”
昨夜折腾得太晚,直到天降破晓,玉姜才昏昏沉沉地睡着。
尽管如此,还被云述箍紧了腰肢往怀里揽。
一整夜,只要他们贴近就会出事,之后的玉姜甚至不敢挨着他睡,自己裹了被子往角落里去。
云述拨弄她的头发,劝道:“天都亮了,你确定不起?”
玉姜咬了他的手指。
云述笑声清朗:“好像一只猫,不高兴就要挠人。”
几句话让玉姜的困意去了大半。
她睁眼看他,发觉衣衫不整的云述比素常正襟危坐时要动人心魄得多。
昨夜也不能全怪云述,毕竟她的定力也罕见地不见了。
“亲我。”云述轻声道。
玉姜皱了眉,仰起脖颈去凑近,没料到云述竟然躲开了。
玉姜不满:“你才像一只脾气不好的猫,有仇必报。”
云述理所应当地说:“我是狐狸。”
玉姜翻身压下他,吻他之前说:“看出来了。狐狸精,你就是来折磨我的。”
云述躺在枕上,墨色长发铺散开,道:“冤枉啊。”
外衣再度被剥开。
云述护着她的发顶尽可能不会撞到拔步床的边缘。
情动时,听到外面有人唤:“大人,该洗漱用早膳了。”
是拂今的声音。
对于他的声音,云述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一听到就来气。
云述慢慢地将衣物为她拢好,悄声问:“他每日清早都这样服侍你洗漱用饭?”
玉姜很想说不是,但吃醋的云述又格外有趣,干脆默认了此事。
果不其然。
云述的笑淡了下去。
玉姜想起身出去,谁知刚动,就被云述拉了回来。
他质问:“你平时做其他事也是半途而废吗?”
这话说得太幽怨,仿佛玉姜是辜负了他冷情人。
玉姜捂住他的嘴,笑道:“这怎么一样?”
不顾云述的阻拦,玉姜已经飞快地收拾好了穿戴,在推开门之前还特意将床帷拉紧,谨防有人会看到他的存在。
仿佛云述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人。
门开了,拂今端着洗漱用具入内,无意识地看向了那张被床帷遮挡得严实的拔步床,又极快地收回了视线,老老实实地跪下服侍她洗漱。
玉姜洗干净了手,问:“你今日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过,不必日日清晨候在此处吗?”
拂今递上帕子,道:“若非大人收容,拂今真不是何处才是容身之所呢。就让拂今服侍您洗漱用饭,也好让拂今尽一尽心意。”
玉姜没说好与不好,接下他送来的饭菜,道:“好了,你先出去吧。”
拂今道:“是。”
再拨开床帷时,云述已经变回了狐身,缩在床角,也不看玉姜,只瞧着模样便知生了一肚子的气。
玉姜揉了揉他的狐耳,狐狸直接抖了抖耳朵避开。
她道:“醋精,人都走了。”
狐狸还是不打算变回去。
玉姜故意说:“如此你竟然也不满意。那这样吧,我将别人藏在床榻之中,然后日日让你叩门来服侍我们洗漱用膳,这样你可满意?”
云述:“?”
狐狸直接扑了过来。
幸而玉姜眼疾手快,迅速地抓住了狐狸的两个爪子。
一时被气笑,玉姜道:“怎么还想挠人呢?你这狐狸当真是不温顺。你若是还不变回来,我就给你贴符,让你一直都是这个模样。”
云述:“……”
此事她是真做得出来。
思来想去,被贴符了也太不划算,云述这才不情不愿地幻化回了人形,脸色依旧冷若冰霜。
玉姜道:“吃沈晏川的醋,吃岑澜的醋,眼下连拂今的醋你都吃。云述仙君,你现在浑身都是酸味!”
云述道:“我才没有。”
玉姜叹道:“是是是,仙君最贤德大度了,纵使我身边有再多漂亮的男子,你也是不会酸的。”
云述:“……早晚被你气死。”
玉姜亲吻他的眼睛,道:“那我怎样能哄一哄你?”
云述思索了好一会儿,提出了要求:“我住在此处的这段日子,你的家事能交给我打理吗?”
玉姜不太明白。
毕竟她整日在外不着家,也没什么家事要打理。除此之外,她也不太懂云述为何提出这样的要求。
玉姜道:“行啊,仙君若是不嫌累,那便由你代劳?除了照顾出翁,我也没什么家事要处理,凡事你看着办就行。”
“嗯。”
到了次日,玉姜才知道云述的目的是什么。
他到拂今的住处时,拂今正在抚琴。
一抬眼看到云述,拂今吃了一惊,忙起身,问:“不知仙师来此有何要紧之事?”
云述四下里看了看,问:“你们一直都住在此处吗?”
拂今道:“是啊,之前岑澜在的时候,让我们住在这里,方便照拂大人起居。”
云述颔首,道:“你们大人说了,此处要改建一座楼台用于藏书,你们暂且先搬去青竹院。”
“青竹院?”拂今吃了一惊,“那里距大人的住处也太远了。”
第85章
宅邸之中空余的住处不算少,毗邻玉姜所居之处的也有,偏偏是让他挪去青竹院那样冷情之地。
“当真是大人的吩咐吗?”
拂今不甘心,多嘴再问一句。
云述道:“自然。”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有再不依不饶的必要了。
能得玉姜的收容,拂今已是万分感激,自是没有挑剔的理由。青竹院是没有如今住处方便,也好在清静,不会有闲人搅扰。
万般不情愿,拂今也不想违了玉姜的心意,便道:“若是大人要改修楼阁,拂今自然是遵命的。”
来此之前,云述还以为要多费些口舌方能劝说,没想到拂今竟是如此好相与之人,也难怪玉姜每回提及拂今,都会提及温柔和顺四字。
拂今收了琴,转身回去收拾衣物细软,打算暂时搬去青竹院。
这些动静吵醒了正在午睡的灵泽。
一只枕头砸上门扉。
很快,木门被打开,只披了外衫的灵泽出现在门口。
本想发怒,但当灵泽看清楚云述的长相时忽而沉默了下来。
他就这样在门边与云述对视了片刻。
拂今小声道:“你莫要吵闹,他可是……”
灵泽抱臂倚在门边,挑了眉:“我认得。”
拂今惊讶地问:“你认得他是谁?”
灵泽唇边的笑敛起,凝成了敌对之意:“这不是画中人吗,也是……仙君。”
“仙……你胡说什么!”拂今被这句话惊得连呼吸都放轻了,压根不敢追问,只想让灵泽闭嘴。
灵泽神色如常,道:“我们日日模仿的画中人,鞜樰證裡拂今,你就当真没有好奇过他是谁?云述仙君的名字如雷贯耳,出去打听打听,谁不知呢。”
震惊过后,拂今努力平着气息,细细回想了过去的一切。
他们最初被岑澜送到问水城来,就不是单纯为了讨好玉姜。
到这里之前,他们接受的唯一命令便是倾尽一切接近玉姜,成为她身边值得信任之人,为魔域探听消息。
毕竟玉姜身上有着流光玉,一个不留神,魔域便能被夷为平地。
岑澜靠近她,却不想拿整个魔域做赌注。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桩私隐。
源源不断地向问水城进献美人,此事落到仙门的耳中,又会是一场不小的风波——新现世的魔宗不仅占据问水城,还喜爱搜集美人为宠,人人叫苦不堪。
因此,便引得众仙门将问水城视作除魔域之外最要紧的眼中钉。
在当时的岑澜看来,只要能让仙门与问水城公开为敌,问水城就没有了退路,只能永远与魔域相依相傍。
为了能将事情做得顺利些,便需要玉姜答应留下他们。
更像云述,是岑澜对他们的要求。
日日对着那些画,灵泽自然是早对画中人恨之入骨。
这种滋味太过于痛苦,分明从未见过此人,可此人的言行举止,灵泽都十分了解,以至于此时相对而立,他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些。
推开拂今,灵泽走下石阶,一步一步走近云述,看着他,忽然说:“你没有觉得,我们长得很像吗?”
云述不动声色地退开些许,蹙眉:“不觉得。”
灵泽嗤笑:“何必自欺欺人呢?大人的身份,我们早已明了。浮月山曾经的师姐玉姜。你知道,坊间关于她最多的传闻是什么吗?”
云述漠然:“我不喜听传闻。”
果真是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纵使灵泽厌恶至极,仍旧耐着性子说下去了:“是关于她和沈晏川。我知道,沈晏川不是什么好人,他做的事也让大人深恶痛绝。尽管如此,这根本不能否定他们之间有过的情意。相知相识,相伴数年。仙君,你知道数年意味着什么吗?数年意味着,任凭二人再如何决裂,他们的剑灵还是不会互相伤害。无落剑,认他,不认你。所以大人当初才心痛之下断了此剑,意图了结他们的过去。”
“仙君,我见过一面沈晏川。你们长得真是像,仿佛亲生兄弟一般。”
云述紧绷起来,目光也变得凌厉。
只是灵泽丝毫不畏惧,他断定云述不会在问水城挑起争端,说话也便越发肆无忌惮:“岑澜让我们模仿画中人,画中人像你,也像沈晏川,时间久了,我们也分不清了。你觉得,大人能分得清吗?她分得清喜欢的是面前这个萍水相逢的人,还是曾经那个相伴数年的师兄吗?”
“仙君,我说话难听,你别介意。只是,有沈晏川在前,有我们在后,可知大人根本不介意身边留着的是谁。仙君是修真界的主心骨,何必自轻自贱呢?”
说完这些,灵泽根本不多看云述一眼,转身回了房中,懒洋洋地将门给关上了。
这些话听得拂今心惊肉跳。
感受到云述身上散发的威压,拂今连大气都不敢喘,向云述行了个礼,便也开了门入内了。
砰一声合上门,拂今才敢发作:“你疯啦?你若是不想搬,好生与我说,我去与大人商议便好,平白无故说这些疯话做什么?”
灵泽穿戴好,面色僵冷,语气却轻松:“我没说不想搬。青竹院还清静呢,我喜欢。”
起身开了锦盒,灵泽取出一只香囊,捏在指尖把玩。
拂今一把夺下香囊,道:“我问你话呢!既然不想搬,那你为何如此不饶人?你知道的,大人喜欢他,你就不怕……还是说,你还惦记着将他引到魔域去,好向岑澜邀功吗?”
“说什么呢!”灵泽劈手夺回香囊,“我那日是说笑逗你的。岑澜弃我们如敝履,我讨好他做什么?”
“那你是何意?”
灵泽坐下,道:“你还记得这只香囊的来处吗?”
拂今道:“狐女赠你的。”
灵泽笑了笑,道:“狐女过世好多年了,你还记得她的长相吗?”
拂今摇头。他年纪小,在魔域之中待的时日也短,或许远远看过云霜序几眼,如今也早就忘干净了。
灵泽道:“我记得。方才那人长得的确是像沈晏川,但他更像云霜序。我之前就说,他身上的气息不对劲。今日却确定了。”
“什么?”
“旁人感受不到,是因为他遮掩得严密。我能感受到,是因为云霜序曾经渡妖力救过我的命。她的儿子……瞒不过我。”
一天之内听到这么多能将天捅个窟窿的秘密,拂今捂着心口,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
他从未想过,玉姜带回来的这人并非什么玉仙师,也非纯粹的修仙之人。
是狐妖。
云霜序当年与魔尊决裂,离开魔域,与一仙师成了亲,而后殒命。
他竟不知,云霜序当年还有一个儿子,那个儿子便是云述。
此事若让传出去,只怕……
拂今紧张起来:“灵泽,你是想救他?”
灵泽一愣,缓慢地将香囊攥紧在掌心,道:“我只知道,他若继续留在问水城,必会出事。这里魔修众多,能探知他气息的也不在少数,更不知有谁是岑澜特意嘱咐留下的。若他枉死于此,我怕是要愧疚终生了。”
拂今不解:“即使能探知他气息又能如何?以他的灵力,鲜少有人能是他的对手。岑澜与沈晏川都知晓他是狐狸,不还是没有四处宣扬?”
灵泽一脸嫌弃地瞥了一眼拂今,道:“那是因为岑澜与沈晏川单打独斗无法胜过他,这些年,他的行踪又隐秘。可在问水城或魔域就不一样了。他压抑妖力这么多年,若在腹背受敌的境况下被反噬呢……”
“那可能会死的。”
“用你说?”
拂今闭嘴了。
没忍一会儿,拂今还是开了口,小声道:“他死不死的我倒是无所谓,但我知道,他若出事,大人会难过的……”
“大人大人,你满脑子就剩大人了。”灵泽是真一刻也无法跟拂今待在一处,嚷道,“赶紧收拾东西搬青竹院吧……对了,给你个任务,每日想尽办法恶心他,赶紧赶他离开这儿。”
“啊?我吗?”拂今不敢置信。
灵泽叹息一声,道:“赶他走了,大人身边就只有你最贴心了,你不愿意吗?”
一句话把拂今说开心了,他起身,点头,道:“交给我。”
*
因为倒春寒,莲池边上结了薄冰。
云述独自在边上打坐。
玉姜蹑手蹑脚地走至他身后,见他没有反应,伸手一把抱住了他。
云述猛然回神,心跳剧烈起来,喘了口气:“故意吓我?”
玉姜伏在他肩头,随手捏着他的耳垂,问:“身为仙君,身后有人来了都察觉不到?这样专注,在想什么?”
云述拉着她的手,熟稔而无意识地摩挲他的手背,道:“在想师父的病。”
“想出解决的法子了吗?”
云述摇头,答:“几个月了,我将古阵典籍皆观阅了一遍,只有一个解法。那就是沈晏川与师父两人之间,必得有一人神魂俱灭,另一人才能得救。我们不知沈晏川在何处,师父的身子却撑不了多久了。”
千书阁之中已寻不出答案了,他自然是得另想法子。
玉姜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还记得你我重逢之后去的头一个地方吗?”
云述问:“那个荒村?”
玉姜点头,道:“荒村是个幌子,至于在瞒什么,我们尚不知晓。当时我疏忽了,竟掉以轻心。更何况,我们那般巧合地遇见了沈晏川。我总觉得这一切没那么简单。我现在没有答案,过几日探知消息的人回来了,你陪我去一趟。”
“我陪你?”云述挑了眉。
玉姜笑问:“怎么,你不愿意?”
云述垂眼,道:“怎么不让拂今陪你去啊。”
玉姜:“……”
若说之前是暗暗地吃醋,今日这酸味都快将她染透了。
玉姜玩笑似的捏他的脸,道:“云述,你何时学会了无理取闹?”
云述道:“那你先回答我,你喜欢我什么?不能说我的容貌。”
第86章
大概是不想她再稀里糊涂地将此事揭过,云述捧住她的手,眸光沉下,只一瞬,周身便添了三分冷和严肃。
玉姜被他真挚期待着的目光撞了个正着,编好了准备逗他的话在喉间翻滚了一遭,完完整整地咽了回去。
“可你真的很漂亮。”神使鬼差地,玉姜又强调了一遍,视线从他含情的狐狸眼,顺着鼻梁落至唇线,“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这么想了。”
本以为只是救了一只重伤的狐狸,哪承想再回去,寒石之上躺着的却是一个白衣染血之人。
唇色苍白,双目紧闭,也丝毫遮掩不了他的相貌。
那一眼,玉姜的确不可控地晃了神。
两人之间只剩游丝之距。
玉姜轻轻仰面凑近,没料到云述竟微微侧首。
他还垂眸盯着她,一如方才的正经:“先回答我。”
糊弄不过去了……
玉姜真就没见过这样一根筋的人。
玉姜试探地问:“这很重要吗?我喜欢你不就行了,一定要答出一个前因后果?”
云述牵唇轻笑,语气夹杂着微苦:“你要是说不出,我又能如何?总归什么都是你说了算,连句哄人的话都没有。”
“……哪就那么多气要生?”玉姜干笑,“你自己算算,我都哄你多少回了?”
云述没说话。
玉姜妥协了:“你待我温柔。”
虽说之前也是和顺的,只是眼下他脾气上来执意要一个答案的模样,着实是跟和顺沾不上边。
云述抬眼:“你不是也常这样说拂今?”
玉姜道:“你怎么总提他?拂今胆子小,你别吓着他了。”
云述拨开她的手起身,低头理好衣衫,转身就要走。
玉姜叫住他:“你去哪儿啊?”
云述淡声道:“为了不吓到他们,我回浮月山好了。”
本以为他要做何事,一听答话,还是弥漫着酸气。
玉姜倒是不急着拦他,笑道:“回去就别回来了,我正好将拂今从青竹院接回来。这几日是冷落他了,的确是我不对。”
云述:“……”
顿了顿,他再度转身看过来,无可奈何地开口:“姜姜。”
“回来。”
玉姜朗声。
云述叹息,终究还是坐回了玉姜的肩侧。
“亲也不许亲,话也听不进去,云述,我就没见过你这样难缠的人。这几日你都闷闷不乐的,想来不只是因为师父的病。你有什么不痛快的,一并说了。也好过你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生闷气。”
再放任下去不管,这狐狸指不定哪一日就将自己生生气死了。
良久,云述启齿:“姜姜……”
思忖了许久的话,真到了要问出之时,他竟难以说出,只觉得自己卑劣。
他最该信的是玉姜才对。
那些关于她与沈晏川的过往究竟几分真情,几分假意,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了,他自然不在乎。
唯独相貌一事,他难以释怀。
此事不仅灵泽提过,之前在月牙镇,沈晏川也曾这样直白地对他说过。
若当初玉姜真的是因此才喜欢他的……
他想问,却不能。
关于过去浮月山的一切皆是玉姜的伤心事,他不愿让她回想。
罢了,不提。
又是片刻的沉默,云述换了话说:“我们狐狸一族,一生认定了谁就是谁,绝不会再有旁人。我如是,我自然希望你亦然。若你做不到,我也无可奈何,即使再不情愿,也只能收拾东西回浮月山了……”
说完仍觉不解气,他借此质问:“若是你发现,我身边留了无数与你相像之人,你是何感受?”
一旁静静听着他发泄不满的玉姜没忍住笑出了声。
被她取笑,云述面子撑不住,正要再走,却被玉姜扯住了衣袖。
她的眼神那样透亮,云述多看了一眼便有些走不动了。
玉姜抬手轻轻揽住了他的脖颈,不怎么用力便将他压在了草地之上。
薄冰初化,后背的衣料一片冰凉,发尾也未浸湿。他想起身,玉姜抚过他的脸颊,引得他一阵战栗。
说到底是在庭院之中,或会有人来往。
“云述。”
“嗯?”
“之前倒不见你在意。”
云述闭眼,道:“之前不想说罢了。”
“嗯,那是很有脾气。”玉姜笑够了,俯首贴近,附耳道,“我现在回答你。”
“自你以修补无落剑为幌子,不惜削弱自身,悄然将灵力混进我的汤药之中,为我疗伤时。或是那日,你明知我会误会你,还要独自进入后山寻找突破噬魔渊结界的法子。亦或是,你做饭真的很好吃。太久了,许多事我都记不清了,你若要问我为何喜欢你,我也记不清了。但我真的想过……”
云述闻声睁眼,后脊莫名紧绷起来,他甚至能听到心脏跳动的每一声。
重逢后,她鲜少提到曾经。
那段无关世事,独有的依恋和爱慕,他以为早就被遮掩在微尘之下了。
骤然被提起,整个心都浮在了水上。
波浪拍打侵袭,又酸又疼。
万物失色,他听到玉姜说:“想过,大不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
或是云隙的日光刺眼,云述没睁眼仍觉双目酸痛。
他忽然抬起空余的一只右手,手背搭在眉眼之上,悄然遮了。
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
玉姜继续说:“谁说我没去看过你。只是浮月山的结界比之过往有所加固,大概是专门防我的。我试了两回,化解结界的动静太大,为了不引起麻烦,只能放弃。听说你一直病着,我放心不下,便在山下寻了一隅之地暂住,日升月落,没见你出来……”
木偶的线在此时断裂。
云述的呼吸加重,搭在眼睛之上的手更紧地攥着,指节用力,不见血色。
指缝之中浸透清泽。
那时,他以为斯人已去。
殊不知,玉姜就在他身边不远处,如同“神魂俱碎”那日飘散又收拢的残息。
在他手心之上,宛然一瓣落花。
玉姜轻轻抚他的手,云述这才放松下来,挪开了遮挡视线的手腕,露出泛红的双眼。
两人情绪皆有些浓重。
无处流露,只得接吻。
他微微将身子撑起,仰面含吻她的唇。
浓烈到了极致之后顷刻消散,只剩下令人无法承受的轻盈。
珍之重之,莫过于此。
玉姜喜欢他身上萦绕的冷香,并不浓郁,细细嗅来甚至是夹杂了苦涩。
此时两人的气息交织,气味更是凌乱纠缠,颇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仿佛仍置身于空荡无人的渊中后山,在泠泠的清泉之侧。
玉姜有话要说,将碎发拨至耳后,想要分开坐起,却被云述按压了后颈,再度跌落他的怀中,继续这个缠绵不绝的亲吻。
“云……”
剩下的话被吞了回去。
又是许久,她终于从缠人的温柔之中挣开,低声警告:“此处是庭院!会有人来。仙君,你的清誉不要了吗?”
此时的云述泪痕已干,又是寻常模样。
玉姜有些惋惜。
今日没能及时看见他的眼泪。
“清誉?”云述终于坐起,捞过她的腰肢,将她禁锢着不许随意离开,“浮月山云述的清誉早就被师姐给毁了。道心已损,清修无用。飞升仅剩之途,大概只有双修了。”
玉姜:“……”
无从反驳。
玉姜道:“倒也不必如此消沉。你努努力,清修之路兴许还是有救的。师姐是过来人,见你如此痛苦,于心不忍。”
云述冷笑:“没看出于心不忍。道心被人拨乱的那日,在池水之中,有个醉鬼扑了人就亲,亲完还说……”
“好了好了,我错了。”玉姜根本没有勇气听他翻此等难以启齿的陈年旧账,“我弥补你,你每月可以在问水城住……十五日!”
“哦,好大方。”
“二十日也行,我这不是想着,你事务繁忙,不好耽搁你太久么……”
云述挑了她的下巴,轻吻,沉声道:“不耽搁,我打算在这里长住。至少得等新的楼阁改建完成。”
原来他莫名提出修建楼阁是这个意图。
竟是一早就不打算走了。
本是将选了拂今与灵泽住过的地方重新兴修土木,但云述盯着看了两天,又说此处不合适,愣是在距离林宅几十里的梅林之中重新选了一块地。
这些都是小事,玉姜没过问。
玉姜笑道:“改建楼阁还不是花我的钱,前日你请来的匠人我看过了,都是问水城中最好的,只怕花费不少。”
“我这仙君的确做得名不符实,极是落魄,但也不至于连这点银钱还要耗费你的。”
玉姜感叹一声:“哇,那我真是赚了。不过,你独身来的,哪里来的银钱?”
“我有玄灵石啊。”
玉姜怔愣了一会儿,问:“世上不就只有两颗玄灵石?用之可使修为大增?多少人遍寻而不得,你竟将它轻易给出去了?”
“嗯。”他尾音轻扬。
玉姜却急了:“亏死了,你是傻吗?”
云述从袖间取出一只素色荷包,拆开,将另一颗玄灵石倒至掌心,道:“巧了,两颗都在我这儿。什么修为不修为,没什么重要的。另一颗色泽不错,我打算给你做成簪子。”
玄灵石做的簪子,未免过于奢侈。
玉姜一副难言的模样看着他,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放弃了:“罢了,我不说你。但我是真想问一问,这里不够你住吗?为何执着于兴修楼阁?”
“我答应过你的啊。”
“什么?”
云述摩挲着手中那颗晶莹圆润的玄灵石,说起了一件极为久远的事。
“你曾经与我说过,你在人间降生之时,是圆月之夜。你的母亲为你的住处题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满月台。”
玉姜茫然了片刻。
她不记得自己对云述说过这些了。
这些琐碎之事,他竟记得这样清楚。
“满月已成往昔不可追忆之事。如果想起那些会让你痛苦,那就干脆忘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会有人,给你建一座圆月台。”
“如果你愿意,这可以勉强算作我们的家。当然,如果你不喜欢,天涯海角,哪里我都与你同去。”
第87章
随口的一句话,玉姜当时不过是无心提起。
没承想,他却记到了如今。
她不记得满月台的模样了。
纵然怀念,也只能从出翁的言谈之中窥得些许。
借着迷境香,她曾进过困住出翁多年的幻境,见到了曾经属于她的家。
金陵玉氏家道中落之前,曾是备受帝恩的官宦人家。据说曾祖父在及第之后便迎娶了公主之女,一时贵不可言。
后来家业传到了父亲手中,举家迁至金陵,在依山傍水之处建了一座宅院,仆从无数。
玉姜是有过一个兄长的,承祖父荫蔽,辞家而去,远在州县谋了一官半职,常年不得回家。
他只在玉姜的满月宴上赶回来一次。
那日家中宾客满座,极为热闹。
有人问给孩子取了什么乳名,父亲醉酒,说话语无伦次,最后伏在摇篮之前,笑着戳了戳孩子的脸颊,道:“只此一女,贵如珍宝,我还没想好……”
老来得女,一家人的珍惜之情不必言说。
门外马蹄声停止,玉姜的兄长将缰绳递给仆从,快步穿过九曲回廊,至父母跟前,顿步叩首。
再然后,他便先去抱了才满月的妹妹。
玉姜远远地站在树下,看着满园觥筹交错,茫然之外竟有些感伤。
浮月山岁月流转,她的所有记忆都是师父和同门,对于这些来自凡间亲缘的温暖,陌生得仿佛从未属于过自己。
这些陌生的面孔,本该是她最亲近之人。
这一切,都是出翁记下的。
这棵老树,在这里不知扎根了多少年,终于有了家人,自是高兴。
后来她有了乳名,满月,独属于她的满月台因此筑起。
这样的烟火气与后来山中的清冷截然不同。
若是未曾发生后来的变故,她会安逸地过完属于自己的一生,或庸碌,却圆满。
年关的花灯最漂亮。
诸般色彩,能在火焰腾起的瞬间映亮半边天空。
她最喜欢这些,母亲记得。
那日一如寻常,母亲给她梳洗穿戴,用绸带扎了一个两个小辫子。走在路上,有妇人会轻轻抚她的辫子,赞一句:“真好看,回去便给我家女儿梳一样的。”
母亲最喜欢旁人称赞她,每到此时,会笑得眉眼眯起来。
路上一个半仙在打瞌睡。
母亲经过时,还以为是个穷苦的乞丐,在他身侧留了些许铜板。
铜板落在碗中清脆作响,这个半仙睁开了眼睛,定睛看了这对母女,笑吟吟:“孩子多大了?”
母亲答:“两岁了。”
“真好。”半仙摸了摸她的发顶,道,“她有仙缘。”
“仙缘?什么仙缘?”母亲听到这两个字,眼睛都亮了起来。
她见过那些斩妖除邪的白衣仙师,光鲜亮丽,仅凭手中之剑便能独闯世间无数之处。凡间人最是敬重他们。
若是谁家孩子有修仙根骨,被仙门收去做了弟子,这家人会张灯结彩数日来庆贺。
半仙道:“不浅的仙缘。”
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吩咐随行仆从多给赏钱。
过于高兴,便会听漏一些话。
那人叹息片刻,道:“或会曲折一些。”
玉姜在幻境之中慢慢地走着,跟着母亲和曾经的自己,细细地想着这“曲折”二字,竟自嘲般笑了。
半仙说得没错,她的确有天分。
十七岁便名扬修真界。
紧接着是她的二十岁,被困噬魔渊。
噬魔渊中年月难分,她在里面待了多久,连她自己也记不得了。
前些年,她回过一次金陵,想要顺着出翁的幻境去找到当初的住处。
青山流水仍在,唯独宅邸成了一片废墟。
曾经富丽堂皇的满月台,早已变成了一抔土。
她问那些匠人,问:“你们可还记得曾经在这里住过的玉氏一家?”
匠人困惑了许久,道:“四十年前,这里便改建校场了,什么玉氏一家?”
玉姜凭着记忆说:“兴景年间,这里住的就是玉氏啊。”
匠人不可置信地望着她,道:“兴景年间?距今时少说有七十年了,你别是疯子吧?”
玉姜愣在原地。
也到了那时,她才明白了修仙问道这些年,她失去了什么。
不仅是旧址难寻,更是物是人非。
满月台……
已经没有人记得满月台了。
甚至,曾经声名赫赫的金陵玉氏也没人记得了。
至于家,更是可笑。
她哪里还有什么家。
声名狼藉的百年,人间朝代更迭,她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
她劝自己不要陷入往昔,不要回头,闭着眼睛往前走。
走到了今日,连她自己都不记得来时路有多艰辛了。
此时,云述说:“如果你愿意,这可以勉强算作我们的家。当然,如果你不喜欢,天涯海角,哪里我都与你同去。”
她踮起脚尖,抱住了云述,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心口。
云述被她的举动惊到,甚至没敢直接回拥,而是轻声问:“怎么了?”
玉姜摇头。
修炼百年,从未有任何一人,能让她全然放下戒备,就这么相拥无言。
云述道:“你若是不喜欢,就与我说,反正还没动工,一切都能照着你喜欢的样子去改。”
玉姜还是没说话。
感知到润湿他锁骨的眼泪,想要说的话忽然就说不出了。
玉姜……
哭了?
云述几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心下越发慌乱。
“云述。”
“嗯。”
“你恨我吗?”
这回换云述没答话了。
恨,怎会不恨。
最恨她时,云述整宿整宿睡不着。
心口被她用金簪刺伤一处,痛起来连着四肢百骸,格外难熬。
梦中抱她满怀,夫妻圆满,梦醒只剩空荡的枕侧,还有被清泪濡湿的发丝。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云述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放弃。
他们曾经那样好。
玉姜那样爱他。
他一直记得玉姜看他的眼睛,从眼神之中流露出的情意,绝对不可能掺假。
即使她不承认,曾经的一切也不会被磨灭。
既然是爱过的,为何会戛然而止?
翻来覆去他也没能想通。所有的情绪交织,变成了恨。
他恨她,恨不得曾经在出噬魔渊的第一日就死去,也好过亲眼见她回来,说着一些刺伤人心的话。
“你觉得呢?”云述问。
玉姜轻轻抓了他肩头的布料,道:“那你为何还要执着于我?云述仙君这样好,或许会遇到一心待你的人,总好过一直等着我。万一我始终不肯回心转意呢?”
云述笑了一下,环住她的腰,抵着她的发,道:“因为你爱我。”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两人相视一笑,都不再提这伤心事。
玉姜转而说:“楼台建好了,你要跟我一起住吗?”
云述听着她卖弄关子的话,问:“以何种关系一起住呢?”
玉姜瞥了他一眼,嗔怪:“得寸进尺。”
云述道:“如果那杯合卺酒还算数的话,我勉强就陪你一起。”
“勉强?很为难你么?”
云述见缝插针:“那你的意思就是,算数?”
玉姜不想回答这个,想要从他的怀中挣扎出来,没想到却被他越抱越紧。
两人就这么抱在一起。
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咳。
“光天化日!”
玉姜:“……”
云述:“……”
林扶风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的,就站在花枝边上看着他们两人搂搂抱抱,啧啧感叹:“你们真是……想抱回房中抱,也不看看这是哪儿?你们两人站在我的房间之外甜蜜,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
林扶风陪出翁下了一宿的棋,清晨才刚睡着。好不容易被饿醒了,结果一推开门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还不如被饿死。
云述只顾着和云述说话,压根没看此处是哪儿。
她压低声音问:“云述,你没事在他房间外打坐干什么?”
云述:“……这里也是丹药房。我刚疗过伤,就在莲池边坐一会儿,没想到你会过来。”
玉姜:“……”
这的确是他们不占理。
不过也好,幸亏不是刚才推开门。
若是方才相吻的场景被林扶风撞见,玉姜才当真是没脸见人了。
林扶风叉腰而立:“罢了罢了,小爷我就当没看见。我呢,现在饿了,不知道能否有幸吃一顿我姐夫做的饭啊……”
云述:“……”
看到云述的脸色,林扶风还是有些害怕。
自从他知道云述是仙君,已是许久不敢如此造次了。今日只不过是壮了壮胆,才敢问出这种话。
若是云述不愿意……自然也是可以的。
忽而,云述笑道:“我敢做,你敢吃吗?”
林扶风:“……罢了,也没有很饿。”
*
萧羽书被罗时微关在地牢里已经六日整。
整日除了清汤寡水的稀饭,是一点旁的东西都不给。
为表不满,萧羽书将锁住他的铁链晃悠的哗啦响,就是为了吵得所有人不得安宁。
终于,第七日,罗时微忍无可忍,只身回来,嚷道:“你能安分些吗!”
萧羽书冷笑:“我快被饿死了,安分不了!”
罗时微道:“有饭吃就不错了,挑三拣四。萧公子,你们宁觞的饭不错,你却不珍惜,偏要跑到问水城来送死,这难道不是怪你吗?”
吵了不知多少回,萧羽书已经不愿再和她纠缠,只冷声道:“我要见玉姜。”
罗时微踢了踢锁链,嘲讽:“玉姜也是你能见的?之前能让你有幸与她打一场,已是给你面子了。你跟踪仙君到问水城来,存了一肚子坏水,还想着她会救你吗?死了这条心!”
萧羽书气极反笑:“当时不是你说带我来见玉姜吗?我来了,她人呢?”
罗时微漫不经心的说:“我反悔了呀。”
萧羽书:“出尔反尔。”
罗时微轻笑:“那又如何?我可从没说过我是个好人。”
萧羽书别过脸不肯看她,问:“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是我做错了事,我认。但你将我囚在此处是何原因?你要么杀了我一了百了,要么带我去见玉姜,我将一切都解释清楚。不然,我师父哪天找上门来,你就不怕问水城遭殃?”
罗时微轻轻俯身,讥笑:“你当宁觞派是个什么,还问水城遭殃……我一人就能打得过你们全宗门,更何况,我背后是整个华云宗,他们皆听我号令。有我在,你们根本动不了玉姜丝毫。不信,就试试看啊。”
第88章
萧羽书静静听着她的威胁,忽然想起,当初玉姜化名姜回来宁觞派时,罗时微便时刻在她身侧,但凡有任何人试图靠近玉姜,罗时微都如惊弓之鸟一般,下意识就挡在了玉姜身前,生怕玉姜受了半点伤害。
到了此时,罗时微宁肯偷偷囚禁萧羽书,也绝不肯给萧羽书见到玉姜的机会。
他问:“你跟玉姜怎么认识的?”
罗时微愣了愣,道:“与你何干?”
萧羽书道:“我就是问一问。毕竟,如你这般脾气不好的人,玉姜竟能容忍下来,着实是千古难见的稀罕事。”
罗时微挪了一把椅子,坐在他身前不远,垂眸冷漠地看他,道:“你激怒我也没有用,我不会说的。”
既然行不通,萧羽书就换了个问法:“你总说玉姜是无辜的,空口无凭,我们大家都不了解她。你总得告诉我一些什么,好让我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吧?玉姜一身污名,若一直不解释,便只会愈发严重。不然,修仙之人除魔卫道,是本分,你囚禁我,便是背叛仙门。”
直到听到“除魔卫道”四个字,罗时微的面色才骤然一凛。
这些年,太多人这样污蔑玉姜了。
她起初还想解释,可到了后来,只觉得无力。
“解释有什么用?世人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比起一个横空出世的卓越剑修,他们更愿意看到剑修陨落堕魔。”罗时微声音轻下来。
萧羽书道:“我就不这么想。”
罗时微抬眼。
萧羽书笑了,道:“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那日比试过后,我是真心钦佩她的。我苦练流风回雪多年,奈何一直不上不下,突破不了瓶颈。她多年未曾用剑,却还能将我击败。更过分的是,她一个浮月山出身的人,竟然用你们华云宗的剑法与我对打。仔细想想,呵……实在是侮辱人呢。”
“这样一人,剑法已经修至顶峰,整个修真界无人能敌。她没有理由放弃一切,转去修习幽火邪术。一个人再拎不清,也不会心甘情愿承受幽火噬心的痛苦。所以,你说她无辜,我或许是相信的。”
“此番跟踪仙君一事并非我所愿,我也是无可奈何。若你不信,杀了我就是,我萧羽书绝不多说一句。所以,我是真的想知道真相。罗少主,就算是死,也让我当个明白鬼吧?”
罗时微出神良久。
她是想折磨萧羽书,直到她肯供出幕后指使之人。却不曾想,萧羽书的骨头这么硬,囚禁多日,仍旧什么都不肯说。
她本想着,若是还审不出个结果,便直接杀了他。
此时,他却要求知晓当年之事。
初见玉姜的场景,对于罗时微来说不算愉快。
浮月山那是甚是强盛,大师兄沈晏川更是名声在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罗时微便是存着与沈晏川比试的心思,才答应了母亲,带着弟子亲自来一趟浮月山的。
初到浮月山,沈晏川没见到,却碰上了玉姜。
玉姜抱剑而立,并不张扬,甚至对罗时微多有礼让。因此,罗时微从没觉得面前这个这不声不响的女子会成为她问鼎剑道第一的阻碍。
次日的比试,沈晏川称病,没有登场。派出的是门中其余几个剑道佼佼者。
这些人对罗时微根本构不成威胁。
没多久,他们便都败下阵来,输得落花流水。
她洋洋得意,说话也没轻重:“都道浮月山多么厉害,今日一见,原来不过如此。我倒是想看看,十年之后,你们浮月还能否保住修真界第一仙门的位子。”
玉姜便是在此时登场的。
她穿着一件寻常袍衫,衣袖高高地挽起,瞧着甚至朴素。
罗时微讥笑道:“我不欺负外门弟子。”
高台之下传来阵阵笑声,有人高喊:“我看你是要被欺负了!”
“罗少主,这是我们大师姐。”
罗时微将玉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震惊道:“大师姐,就你?”
玉姜挑眉:“不像吗?”
一点都不像。
在华云宗,内外门弟子的服饰差别极大,师兄师姐更是锦绣绫罗不断,哪里见过衣着这般寒酸的大师姐?
玉姜看出她的困惑,轻声笑:“怎么?比剑看的不是剑法,是衣着吗?若是罗少主注重这个,那我回去换一件也行。”
“你!”罗时微只觉得玉姜是在阴阳怪气。
罗时微道:“我听说,你有一柄叫无落的剑,怎的不拿出来用?”
玉姜擦了擦手中这柄随意取外门弟子的剑,轻叹:“罗少主,剑法比试比的是本事,与用什么剑无关吧?”
本就不高兴的罗时微听完这话更是怒从中来。
玉姜看起来谦逊,实则也是恃才傲物,一副谁都不放在眼中的模样。
罗时微当即拔了剑,要与她一较高下。
一场比试结束,罗时微败了。
不仅是轻微的偏差,而是彻彻底底的败了。
华云宗与罗观月的骄傲,就这么被玉姜几招给打消了气焰。
玉姜道:“承让!”
因为这件事罗时微生了许久的闷气,几天了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甚至不肯用饭饮水,只一次又一次地重现着当时的场景,意图找到自己败下阵来的真正缘由。
大概是怕她出事,浮月山派来了沈晏川,亲自来招待她,还送来了亲手做的饭菜。
彼时沈晏川还是个少年,芝兰玉树,模样在整个修真界都算得上好看。
他给罗时微盛了粥,赔罪:“都是师妹阿姜的错,一时怠慢了少主,惹得少主不快。只是少主有何不满,还望说出来,我们一同解决,总好过伤了两个仙门的和气。”
罗时微挑了眉,咳了一声,道:“她也没错,毕竟是正经比试,输赢都很正常。但我只是不高兴,她怎能如此羞辱我!用那样一柄普通的剑,一击即碎,竟还是赢了!她定然是使诈了!”
沈晏川轻轻笑:“明日让阿姜亲自来给你赔罪,少主还是用些饭吧,拖坏了身子,我不知如何向罗宗主交待了。”
罗时微的视线落在沈晏川的容颜之上。
听着他这样温和地与自己说话,一时动了心。
她不再计较此等琐事,与玉姜的不快也随之抛诸脑后了。
而后的几日,她常跟在沈晏川身侧。
浮月山弟子不少人都敢怒不敢言。
毕竟这样傲慢的人,连谁都不看在眼里,只缠着大师兄,是何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朱雀最先不满:“师姐这几日都在千书阁中闭门不出。”
另一个弟子说:“毕竟师姐也不想看到师兄身边总围着旁人吧?这个罗时微,怎的连点眼力见都没有?她到底什么时候回华云宗啊!”
朱雀道:“师姐肯定是不高兴了。若按之前的安排,比试结束,罗时微就会带着弟子们折返华云宗了。如今看来……未必。”
浮月山一时传起风风雨雨。
皆是关于沈晏川与罗时微。
玉姜在千书阁之中研读剑法典籍,偶尔也能听见路过的弟子小声议论几句。
她干脆撕了团棉花堵了耳。
玉姜倒不是生气罗时微。
毕竟罗时微并不知情,她有喜欢的人,便光明正大地跟在身侧,愿意说出来给众人听,并非坏事。
玉姜是生气沈晏川。
流言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沈晏川不可能不知道。但他还是任由罗时微缠着他,丝毫没有回绝过,甚至,颇有些自得。
也是,华云宗开山立派百年,在修真界的声望并不低于浮月山。
罗时微更是少主,来日必然承继母亲的一切,成为华云宗的宗主。
这样的人喜欢他,对他来说是好事。
整整半月,沈晏川与罗时微同吃同行,闲暇之时便一同练习剑法。
那些本该与玉姜一同做的事,沈晏川都与罗时微一同做了一遍。
那株梅树之下,换了旁人。
玉姜整整几日没出门,之后便想开了。
毕竟沈晏川从来没说过喜欢她,或许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既然是自作多情,便没理由一直占据沈晏川的时间和关心。
直到某日,罗时微出现在玉姜身前,挡住了玉姜下山的路。
玉姜蹙眉:“罗少主有何事?”
罗时微问:“你做什么去?”
玉姜觉得好笑:“下山,你管我干什么去?”
罗时微终于表明来意:“我跟你一起去。”
玉姜轻笑:“我是有正经事要做的,没空与你闹。你要是想练剑,找沈晏川去。他近来还是比较闲。”
“不行。”
“怎么不行?”
“他剑法太差了!耽误我时间。”
玉姜:“……”
罗时微不愧是罗时微。
无论再如何被美色迷惑,也不忘了自己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玉姜抱臂而立,道:“那没办法,谁让你选了他,不选我的?当日比试结束,我在后院等了你好久,想与你讲一讲你剑法上的瑕疵。没想到,你不仅不来,往后的几日还只缠着沈晏川。过时不候!”
罗时微:“我,我……”
她真没话说。
本以为沈晏川身为浮月山大师兄,定然会知晓一些剑法诀窍,对于她日后打败玉姜有所助益。
只是,她是真不知沈晏川的内力那样微弱。
根本担不起旁人的赞誉。
罗时微问:“你是不是吃醋了?”
玉姜:“?你脑袋大概摔坏了,你爱跟谁打跟谁打,我吃醋干什么?”
罗时微道:“没说你吃他的醋,我问的是,你是不是吃我的醋了?我可听说了,你喜欢他。”
玉姜:“……”
“果真如此。这我得解释解释了,诚然,他是挺好看的。如果剑法再强一点,我倒是不介意招他来华云宗做夫婿。”罗时微说起这些来滔滔不绝,根本不在乎玉姜想不想听,“但我如果把他带回华云宗,我娘会把我打死的。我娘说了,须得是剑道一术上能与我持平之人,才配与我在一起。沈晏川……还是给你吧。”
第89章
玉姜真是无话可说。
罗时微不辞辛苦来拦玉姜的路,竟然就是为了解释自己根本不喜欢沈晏川,甚至是有些嫌弃。
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玉姜握着剑鞘,正色道:“那我也解释解释吧。我不在乎。如果说一定要有什么情绪,或许是失望。”
失望沈晏川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
无论平素对她有多好,真遇到了更合适之人,他也会迅速换一副面孔。
即使他对罗时微没有特别的感情,单单是这半月来,他一次也没来见过她,甚至有意将她晾在身后,便足够玉姜失望。
这种失望夹杂着自嘲,让玉姜无法消解。
她很快便明白,沈晏川所谓的喜欢,是那样脆弱而不可支撑。
即使不是罗时微,也会有旁人。
这只能证明玉姜在他心中不够重要,至少比不上他所想要追求的东西。
这种滋味不好受,她想通之后,便决定放弃之前与沈晏川一同下山的约定,独自去解决山下的妖邪动乱。
玉姜不喜欢被别人牵动情绪的感觉,更不喜欢这样被沈晏川玩弄于鼓掌的感觉。
既如此,不如随他去。
她绝不会多说一句去挽回。
罗时微看出玉姜情绪不好,语声柔和下来:“你真喜欢他啊?”
玉姜没应声。
罗时微又换回了轻慢的态度:“本来是想与你道歉的,自从听说你与沈晏川有情,我就有些后悔前几日的做法。我无意夺人所爱。可眼下看来……你眼光好像不怎么样。”
玉姜哼笑一声,将剑抱入怀里,顺着蜿蜒的山路往下走,边走边说:“不要妄议他人。好与坏,反正与我无关。”
罗时微有心哄一哄她,道:“你若真喜欢他,也没什么错,毕竟长得好看啊。下次你们一同来华云宗,我再问一问他。”
“用不着。”
玉姜走得快,罗时微小跑了两步才跟上来,问:“你到底去哪儿啊?”
“山下诛妖。”
“我与你一起去。”
玉姜停下来,诧异地看她:“你怎么改缠着我了?我跟你讲,我没沈晏川那么好说话,我不会跟你打的。”
罗时微:“……”
可恶。
她的目的竟就这么被玉姜看穿了。
罗时微不甘心:“再打一场!就一场!这次我绝不会输给你!”
玉姜直接拒绝:“累,不打。”
“玉姜!”罗时微真生了气,“那我还去找你师兄了?”
玉姜头也不回:“随便。”
罗时微:“……”
怎会有人如此难啃。
若非罗时微将她视作多年难遇的对手,她绝不会如此谨小慎微地求着玉姜再与她打一场,一较高下。
这些回忆,对当时的罗时微来说,简直能将她气死。可如今回想起来,竟是格外地值得珍惜。
至少那时,她们还是纯粹的彼此,没有经历后来各种曲折。
萧羽书听着罗时微的讲述,无奈地说:“我知道你很看重你和玉姜的过去,但我问的问水城和幽火之事。你讲这些做什么……”
被人粗暴打断了回忆的罗时微颇有些恼羞成怒,一把扯住铁链,迫使萧羽书往前挪了些。
萧羽书叹道:“疼……”
罗时微冷哼:“知道疼就闭嘴。我知道你想听什么,我这不是还没有讲到吗?”
萧羽书:“……那你讲啊。”
没等罗时微再开口,萧羽书低声笑了一会儿,道:“你还喜欢过沈晏川啊?我挺讨厌此人的,剑法不行还趾高气昂的,但你喜欢他哈哈哈哈……”
罗时微:“……”
他可真是想死了。
罗时微挽起衣袖就准备直接上手揍他,吓得萧羽书往后退了好几步,认错:“错了错了,罗大小姐,您继续说吧。”
罗时微收手,白了他一眼,道:“后来,阿姜去了问水城。当时的问水城城主,想来你也知道。正是林扶风的娘亲。彼时林扶风被魔域抓去,炼成了喂养流光玉的魔物,城主便央求途径于此的阿姜去解救她的儿子。”
玉姜本就容易心软,即使知晓魔域情况复杂,也还是心甘情愿地去了。
只要能救人,无论有多难,对她来说都无所谓。
可是她没想到的是,流光玉根本就不是当时的她所能控制的东西。
她的确是救下了林扶风,却无意之间触动了封印流光玉的结界。
结界破损,流光玉彻底出世。
若是不能当即控制,等流光玉离开魔域,流落至人间,必将重现巨大灾祸。
玉姜在那一刻想的并非是逃跑,而是想方设法稳住流光玉。
以她的灵力去做这件事分外艰难。
不知是何处做错,流光玉竟然开始倒吸她的修为。被它倒吸修为和灵息,便是成为流光玉养料的第一步。
如果玉姜没能控制住它,只怕不出两个时辰,她就会彻底仙骨尽毁,灵元破裂。
成为流光玉新的养料。
当时的林扶风被解救下来之后毫无意识,根本无法帮上玉姜的忙。
大概是玉姜的灵息纯净,流光玉竟然不满足于吸收,开始逐步融入她的身体。
融入的过程,不亚于万蚁噬心。
其中折磨,无法言明。
如果不是为了履诺,将林扶风完好无损地带出魔域,她根本无法承受那样巨大的疼痛。
第90章
她本有机会逃脱的。
只消立刻收手,反噬与融入便会断绝。
片刻的犹豫之后,她还是强忍疼痛继续施法。
流光玉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仙家法器了。
自它被魔族夺取,以人血滋养,俨然成了极为阴邪之物。受到阻止的那一刻,它只会钻心一般疯狂汲取面前人的灵力。
直到她彻底沦为一个魔物。
倒地的林扶风睁眼之时,只看到面前那个令人震惊的场景。
为了控制流光玉不流落至人间,给凡世带来无妄之灾,她亲自割断了自己的修习灵脉,避□□光玉攻心之后彻底废掉她昔日的修为。
此举等同于断绝了她此后的修习之路。
割断的那一刻,幽火瞬时萦绕周身。可怖的紫红色火焰映亮了半边天。
流光玉彻底寄存在了她的身体之中。
“姐姐!”
林扶风几乎失声。
他万没有想到,玉姜竟会用这等玉石俱损的法子,将流光玉封印在自己身体当中。
“你疯了!若你不能控制它,待它吸干你的灵力,你便会死的!”
林扶风倾尽一切想阻拦,最后还是被幽火给拦了回来。
本不该如此。
或许说,玉姜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他哪里就值得有人这般豁出性命相救?
剧烈的疼痛,使得玉姜根本不能言语,以至于最后一切平息时,她已经昏迷不醒。
最后……
是林扶风将她背回去的。
一生养尊处优,从未受过半点磋磨的林小公子,从不知晓在灵力尽失之时,他竟也能走出荒芜而浩渺无边的魔域。
大概只是因为那一刻的触动。
他可以死在这里,来救他的玉姜不行。
当罗时微第一回 听玉姜云淡风轻地说起这些时,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斥责玉姜的不顾后果,而是心痛。
亲自割断灵脉,何其痛苦。
或许在那一刻玉姜来不及想那么多,但她也会难过吧。
亲自斩断修习的前路,沦为幽火缠身的魔修,对于当时被誉为天下第一剑修的年少玉姜而言,是何等的残忍。
她问过玉姜,是否后悔。
玉姜只问她:“若是你阻止了一场可能会发生的生灵涂炭,你会后悔吗?”
萧羽书听完这些沉默了许久。
来之前,他设想过各种缘由,却独独没想过这一种。
救下了所有人,却被这些人弃如敝履,被封噬魔渊,受尽天下骂名。好不容易挣扎着破除了封印,留在问水城中十年未出,仍旧被人屡屡声讨,逼至绝境。
她却说不后悔。
“当年问水城死伤无数,不少人作证说是幽火作怪,而当时的玉姜便身处问水城,甚至当着同门的面堕魔。这些,你又作何解释?”
萧羽书看得出罗时微讲述这些往事时心中难过,本不想在伤口撒盐,提及这些事。只是今日若不能一口气问清楚,他即使是死,也良心难安。
不等萧羽书反应过来,罗时微已然抽了剑,向前劈去,受剑气影响,萧羽书被重击着倒下,又因为受铁链限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唇角溢出血迹。
“就知道跟你们这些没良心之人讲不通。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信她。罢了,你信与不信本也不重要,反正你落在我手里,就别想安然无恙地逃脱。”
后背一阵剧痛,意识也被誻膤團對摔散了。
缓了半晌,萧羽书撑着身子缓慢地坐起,用手背拭去唇边血渍,无奈地扬唇一笑:“我……我只是问一问啊。我若没有犹豫,几日前就偷袭了,还能被你抓到这来吗?罗少主,好好说这话呢,你先别动手。我就这一条命,很容易被打死的。你扇我的那几耳光,我的脸到现在都没消肿,我还能如何反抗?我当真是想知晓真相的。”
罗时微:“……”
收了剑,她往前走几步,垂眸看向他,道:“萧羽书,你别以为我不了解你们这些人的所思所想。我就在仙门之中,最知晓仙门中人的自私和冷情。昔日我是没有办法,时至今日,我绝无可能让玉姜有任何危险。若是仙门不服,尽管来打,我华云宗还没怕过谁。”
“好好你最厉害。”
“你敢阴阳怪气?”罗时微挥手。
萧羽书当即挡脸:“……我真没有。”
“罗少主,我真没有。我说过了,咱俩好好说话,先别动手。万一我还有用呢,你若将我杀了,岂不可惜?”
罗时微蹙眉:“你一个小门小派出身的修士,幸有一丝仙缘造化让你在比试之中拿了几次第一,但我还看不入眼。你能有什么用?”
萧羽书低头咳了一会儿,运气,勉强让受的内伤疼痛减轻一些,才道:“想来,问水城当初发生了何事,你也不知道吧?你们华云宗是很厉害,但因为你与玉姜之间的纠葛,修真界早已将浮月山,华云宗划在了玉姜那边,多加防备。你以为,仙君和你在修真界说话,还会有人真的信服吗?我不一样,只要我不说出今日之事,我以在比试之中拿下的这几次第一,足够为你探听出真正的真相。”
话说到这份上,罗时微才觉得有趣。
她半蹲下来平视着萧羽书,轻轻勾了勾他的下巴,笑得意味不明:“你为了活命可真是没有下限啊。你这难道不算背主吗?”
对于她忽然的轻佻举动,萧羽书干笑着避开了些,道:“我之所以迟迟没有对玉姜和仙君下手,正是因为,我只看重真相。一切没有真相大白之前,我不会稀里糊涂地做任何事。罗少主,这一点,你尽管信我就好。”
“我怎么信你?”
话音刚落,萧羽书握上了罗时微的手腕。
罗时微一惊,骂了一句“放肆”之后便意图挣开,谁知却见萧羽书施法,调出她一丝灵息。
震惊之中,萧羽书已然将这缕灵息注入了自己的灵脉之中。
“你!”
萧羽书忍着疼痛,感受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灵息在灵脉之中涌动,最后强势地裹挟了他的灵元。
筋疲力尽之际,他平稳了喘息,笑道:“往后,只要你一念,我的灵元便会顷刻之间碎成齑粉。罗时微,我的命往后就在你手里攥着了。”
“如此,你愿意相信我了吗?”
*
时辰渐晚,琉璃瓦上淡去霞色。
廊下有人在洒扫,湿漉漉的。
灵泽经过时被清水湿了衣摆,发了好一通脾气,硬是将洒扫的小孩给气哭了。还是拂今闻声赶来才勉强将二人劝说分开。
将灵泽拽至偏屋,拂今忍不住教训他:“知你近来火气大,但也不可随意冲人发脾气。若要让大人知道了,又要斥责了。不管如何,问水城难得有这样不受魔域干扰的安宁,你也莫要杞人忧天了。”
“杞人忧天?”灵泽指着外面,“越是平静便越是不对,你并非不了解岑澜。他若卷土重来,不会伤害大人,但一定会杀了云述。云霜序就这一个亲生的儿子,她都不在了,我还要若无其事地旁观吗?”
关于这些事,拂今自知没资格置喙。
他坐下,叹息:“大人与他或许有分寸。”
灵泽反问:“你看他们二人整日黏在一处,如胶似漆的模样,哪个像是有分寸的?我若是再不管,云述就会死在这里了!”
屋外忽然传来冷静的一声:“听闻你近来对我意见很大。”
两人转身,发觉正是玉姜。
拂今是头一个跪下的,灵泽则望着忽然出现的玉姜愣住了好一会儿,直到拂今扯他的衣袖,灵泽才恍然回神,随着一同跪下,道:“大人……”
玉姜慢慢走近,到灵泽跟前时停了下来。
平素都是拂今常在玉姜身侧,灵泽不是称病就是有事在忙,无论岑澜如何迫使,他都不肯近前来。
灵泽有自己的脾气,未必不是好事。
毕竟无人情愿做一只失去所思所想能力、任人摆布的鸟雀。
玉姜能理解,却也知晓,这样的人最不受控。
府上传了这么多关于灵泽的流言,玉姜便明白,她须得亲自来一趟了。
灵泽低着头,思忖许久,终于质问出声:“大人,我就是想不通,以灵泽之见,您并非沉溺于情爱,不顾是非之人。今时为何偏在云述身上犯糊涂?他是仙修,也是狐狸,只有浮月山的结界才能护住他。问水城,只会葬送他的性命。”
“他非弱鸟,无须庇护。”
灵泽道:“那大人就眼睁睁看着他身陷危险吗?岑澜会做什么,人人都能猜得到。他一旦得知云述的下落,焉知不会下手!”
灵泽话音刚落,拂今却说出了不同的想法:“大人,灵泽说的只是其一。我是担心大人的。如今修真界一片风声鹤唳,矛头都指向问水城与您。留着浮月山的仙君……对您来说是个大麻烦吧?”
这二人,一个想护下恩人云霜序的儿子,另一个一心只想不给玉姜带来麻烦。
不同考量,却都指向同一个结果。
“大人!”
“吵够了吗。”
玉姜语声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与冷淡,让人不敢再在她面前失态。
本还打算质问,听了这一声,灵泽冷静了下来,道:“灵泽知错。”
玉姜走向正堂之中的椅子,撩袍落座,伸手为自己斟了一盏清茶,饮去一半,才问:“错在何处?”
灵泽垂首:“不该试图插手您的决定。”
“不对。”
玉姜捧着青色的杯盏,掌心摩挲着温烫的杯壁,轻掀眼帘,道:“你错在心中有怨却不肯直言。十年了,灵泽,你扪心自问,我可亏待过你?”
灵泽愣在原地,一时忘了答话。
玉姜道:“自你们初入问水城的那日,我便知晓,你们是受了岑澜之意,特意来监视我的。我看当时的魔域有利可图,也看在岑澜的面子上,一切皆给你们最好的,平日里也没有斥责过。你们刻意模仿云述接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也从未真的计较。如今岑澜不在,我看你们有投诚之心,亦未曾短了你们的衣食住行,没有吩咐人时刻盯紧防备。我早已将你们视作问水城之人,你却将我当作失去理智的洪水猛兽,灵泽,你可对得起我的信任?”
岑澜送来的这些人,如今走的走,散的散,愿意留下的,玉姜都为其留有一席之地。
其中是否仍有内鬼不好说,但玉姜明白,至少灵泽与拂今不是。
在灵泽哑口无言之时,玉姜终于说:“你若是来问过我,就能知道,这是云述最后留在问水城的日子。不消你总记挂着,我也会送他走。”
跪着的两人都怔住。
玉姜竟一早就想好了此事。
从一开始,玉姜就没答应什么天长地久。
在连性命都朝不保夕的修真界,那些风月诺言都显得比纸还薄。
云述自从出现在这里,再度受魔气侵扰,灵力日渐减弱,昏睡之时也越来越长,还总是无意之中显现狐形,玉姜便知道,当初云霜序喂给儿子用以遮掩狐身的玄紫草快要失效了。
浮月山有伴天地而生的灵脉,云述只有回去,才能得以保全。
原来,从一开始,元初迫使一只妖留在山中修习仙法,便不是强人所难。
而是保护。
对于当时的云述而言,别无他选。
玉姜从灵泽与拂今的住处回来时,洗漱沐浴过后,云述还没睡醒。
从午后的小憩,到此刻的星辰漫天,他始终昏睡。
玉姜在窗边点了烛。
火光摇曳,倾洒在他的眉眼之间。
他在睡梦中微微皱眉,又睁开惺忪的睡眼,发觉已然天黑,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坐起身,他望向玉姜只着了寝衣的背影,柔声问:“竟然这么晚了?你也不叫醒我。”
玉姜护着烛火,淡笑:“又没什么事要做,清闲无趣,你多睡也无妨。”
“过来。”云述笑着说。
玉姜在他的床沿坐下,被他熟稔地抱在了怀里。
她道:“你最近总是很累。”
他亲了亲玉姜的耳,道:“温柔乡总是磨人心志的。”
玉姜轻轻掐了他一把:“不正经。”
云述笑了好一会儿,才低头,想吻她。
玉姜推开,问:“你午饭就没吃,我去给你拿一些……”
云述却直接吻上了玉姜的唇,将她整个人压向自己的怀中,抱上了榻。
长发散在枕间,薄衣被褪下肩颈。
玉姜怪他:“你不饿吗?”
云述细细地啄吻她的眼睛,道:“你都在我怀里了,我哪有心思想别的?”
玉姜问:“说话这么甜啊?云述仙君,我倒是有些不认识你了。”
“不哄着你,再不要我了怎么办?”
玉姜怔愣之后,失神片刻。
她忽然捧住他的脸颊,回吻。
忽如其来的热情让云述惊异,但这丝怀疑很快被浓情遮去,找不到踪影了。
情至深处,她问:“你何时走?”
云述磨碎她的压抑着的呼吸,掐她的下巴,让她抬头与自己接吻:“我妻在此处,我哪也不去。”
“谁是你妻……”玉姜否认。
云述被气笑,吻得也更重:“昨夜才唤过夫君,忘得真快。”
一夜浮沉。
月色自窗隙而入,混着昏黄的蜡烛火焰,穿透摇晃的床帷,流泻至玉姜含着湿润的眼尾。
她抓紧了云述肩头的衣料,道:“若……若是我赶你回浮月山呢?”
云述停滞了片刻,终于抬眼望她,问的却是:“你怎么哭了?”
玉姜没意识到自己的泪,慌忙伸手去擦拭,含糊其辞道:“你咬我了,狐狸精,你就不能轻一点。”
云述失笑,她拥入怀中,给她极尽的温柔,道:“对不起。”
“别再说对不起了。”
玉姜总是听他说对不起,仿佛一切都是他的错。
可是,两人双修,又岂会感知不到对方逐渐微弱的灵息?
若是他继续留在这里,即使不等岑澜出手,他也或有死期。
玉姜今夜太奇怪了,云述意识到了,却犹豫着没能问出口。
思忖着这些事,直到天将明,他也还未入睡。
直到感知到身侧之人的动静,他才闭了眼睛装睡。
玉姜穿了衣,倚在榻边梳好了长发,垂眸看着云述,忽然伸手触摸他的眉宇。
只要将和好之后的记忆抹除,或许他还会愿意回浮月山去。
情之所钟的冲动,谁也没预料过如此难解。
她抬手,掌心汇聚灵力。
却在此时,云述睁开了眼睛,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压回了榻上,视线相接。
他终于知道这几日玉姜为何如此奇怪了。
昨日他收拾屋子,还发现她在查阅关于抹除记忆的古籍。此等古术,是真是假尚未可知,无缘无故的,她怎会看这种东西?
此刻才明白。
他面色冷下来,问:“这是何意?”
玉姜千算万算,没算到近来嗜睡的他竟会撑着一夜未眠。
她偏过头去:“我后悔了。”
云述压着愠怒,耐心问:“后悔什么?”
玉姜道:“你听懂了,我不想解释。”
云述气极反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道:“后悔?玉姜,你说谎的理由当真是一如既往的拙劣。你昨夜刚睡了我,转头说后悔了,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