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玉姜低头若有所思地捏了捏他的手指。


    两人都沉默许久。


    玉姜将问水城外的消息封死,说到底是不愿他听了那些难听之言而痛苦,影响了恢复。


    她总是将他视作一只毫无自保能力的小狐狸,偶尔忘了,他能在修真界做这么多年的仙君,便不是一个脆弱易碎的人。


    云述低头,轻轻磕了下玉姜的额头,笑道:“怎么不说话?”


    “你想听我说什么?”


    “我想听你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也想你站在我的身边,一起面对可能会发生的一切’,姜姜,你会这么说吗?”


    玉姜低头错开了视线,转过身去,摩挲着手臂,声音冷下来,道:“你知道我很害怕吗?”


    “害怕?怕什么?”


    “怕你就那么死了。”玉姜看他醒来,既有如释重负,心上又总是压着一块巨石,无论如何也不痛快,“怕我再也见不着你了。云述,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我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待在我身边,其他任何事都用不着你去想,你到底明不明白?”


    云述抬手,拇指抚过她的眼尾,揩去一丝清泽,眉眼柔和下来,道:“这话若是在我无家可归,被你当成寻常狐狸抱回浮月山时听到,我大概真会幸福到傻掉。”


    那年风雪太重,仇恨和冷意一同啃噬着他,为了取暖,不得已缩在尚有余温的灰烬之中,身上弄得脏兮兮的,尾巴也被烧伤了。


    他以为他会就那么死了。


    对于那时的他而言,记忆中慈爱的父亲变得狠厉,手段毒辣,不给他留一点生路。


    母亲也因保护他而死去。


    太绝望了,绝望到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即使自己死在这个风雪夜,也没什么不好的。


    唯一的一口吃食,是从天而降的玉姜递来的热胡饼。


    他那时浑身都是烧焦的灰渍,因饥寒交迫而瘦骨嶙峋。


    逃命的那段时日,母亲封了他的妖力,他受人欺凌时也只能忍着,身上自然落下许多丑陋的伤。


    他那样丑,也有人抱他回家。


    那时,他的确幸福到快要晕眩了。


    玉姜道:“现在也来得及。”


    “现在不行。”云述俯身抱住她,道,“现在我不仅是那只无家可归的狐狸了。我现在……有家,有想相伴一生的人,想和她彼此照拂,想让她睡得好一些,想成为她的另一双眼睛。”


    “爱是两个人的事,那么风浪,也该是两人一起挡,姜姜,你说对不对?”


    此人太会煽情,三言两语让玉姜有些忍不住情绪。欲言又止半晌,她说:“我想让你好好活着。”


    云述道:“那是你对我的爱。想陪着你,是我的。”


    “歪理。”


    云述笑了笑:“歪理的话,你哭什么?”


    “我没有。”玉姜矢口否认。


    “没有吗?我看看……”


    玉姜挡住脸,踩了他一脚:“不许看。”


    云述故作很痛:“好凶。”


    笑闹了一会儿,他不顾玉姜别扭的情绪,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


    入了夏,圆月台竣工。


    玉姜当即便让云述远离了魔息颇重的林宅,直接住了进去。而她却因为事务缠身,迟迟没有同住。


    一时间,云述连见玉姜一面都难。


    一连三四日,云述连玉姜的消息都没有,只能独自一人在此处等着。


    纵然再期盼,那人身影也没出现。


    雨水多了起来,淅淅沥沥几日未停。


    云述在莲花池边的凉亭坐着,目光停留在一盘下了一半的棋局,神思却早已游离天外。


    直到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他才回神,抬眼看去,那人正在亭边收着纸伞。


    水汽沾身,她的发丝都湿了。


    云述没动,默不作声地落定了一颗棋子。


    “下错了。”玉姜放好伞,指着另一个位置。“该是在这。”


    云述依旧不言语,全然当作没看见她,更不听她的注意,继续一意孤行地下棋。


    这是生气了啊……


    玉姜了然。


    玉姜到他坐着的石凳背后,微微俯身抱住他的肩,贴着他温热的脸颊,问:“不想看见我啊?”


    “你手很凉。”


    云述往一旁避开,不许她抱。


    玉姜才不管,执意继续抱着,道:“对啊,好远的路,雨这么大,我走着来的,手当然凉了。你握一下?”


    云述停了下棋,终于看了她,嘴上依旧不饶人:“雨这么大,待在房中岂不清闲?何苦来这儿呢。”


    “当然是,想你了。”


    云述如今已经不吃这一套了,语气冷淡地回道:“这些甜言蜜语你还是留着给别人说吧,说与我听,岂不浪费。”


    “说给你听怎能叫浪费?”


    云述依旧不许碰,拂开了她的手。


    玉姜:“……”


    这回是她不对,将人扔到此处就忘了几日……


    既是有错,她也从不吝啬弥补,笑着挽上他的手,轻轻晃了晃:“你病好了吗?”


    云述的心被她晃软了大半,脸上却冰着,道:“不劳您费心,已好了许多。”


    “本想今夜留下来住的……”


    云述:“……”


    玉姜没听到答复,故意作势要走:“既然你也不怎么想我,问水城中事多,我可先回……”


    云述握紧了她的手,没松开,也没看她,别扭地说:“别走。”


    玉姜:“听着很勉强。”


    “我都说别走了。”云述扬了声,“你将我扔在这,不管不顾,来了又这样敷衍我!你还有理了吗?”


    玉姜笑问:“那你想我如何弥补你?”


    云述犹豫了许久,终于说:“不让我回去与你同住的话,你至少在此住三日。”


    “这不行,我真有事要忙。”


    玉姜颇为为难。


    云述:“……也没什么道歉的诚意,罢了,你想如何便如何,此刻走也无妨。”


    “怎么又不高兴了?”玉姜贴着他的脸颊,指腹摩挲着他的耳垂,看他受不住痒而微微偏头,玉姜才轻声说,“两日可以。”


    云述恨自己总是能被她轻易哄好。


    他本来想着此次的生气要久一点,好借此拿捏玉姜,让她好好认识到自己是如何敷衍于他的。


    可是,只此一句话,他便不生气了。


    “小气。”


    听到这怨怼之言,玉姜似笑非笑:“我小气?总好过有的人小肚鸡肠,连这一日半日的也斤斤计较算得清楚。”


    然而此人却并不认为斤斤计较有错。


    计较尚且如此,不计较只怕真会被玉姜忘到九霄以外去,再也想不起圆月台还住着一个人。


    雨下得更大了。


    亭子中被水汽盈满。


    云述起身,不怎么用力便将她抱到了石桌之上坐下,自己则低头望她的眼睛,道:“你,得到了就不珍惜是不是?”


    玉姜想笑。


    云述提前预判:“你不许笑。”


    玉姜忍回去:“没笑。”


    她哄道:“我给你带了吃的。”


    云述依旧嘲讽:“这会儿想起我了?你将我扔在这儿,头两日还记得让人送些饭食与灵药,这两日是浑然不知有我这个人了,真是不敢想,没我打扰你的这段日子,你过得有多快意。”


    “忙啊,偌大一个问水城,林扶风是半点也不管,大小琐事只我一人处理,还要防着仙门与魔域。腹背受敌,你都不关心我累不累。”


    玉姜决定把罪名泼回去。


    云述:“……”


    此招有效。


    玉姜趁势继续这番说辞:“算了,我不计较你不关心我,你也莫要计较我没来看你了。我们可以扯平。”


    云述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灵泽来的时候,他还特意问过,玉姜整日都在做什么。


    忙是真的在忙,却也不至于连个出门的闲暇都没有。


    灵泽还说,她在筹备怎样给罗时微过生辰,林宅上下都很热闹。


    只圆月台冷冷清清。


    忘了就是忘了,尽找些说辞哄人。


    云述抚了抚她的脸,终究软了态度,问:“那你累不累?”


    玉姜借机抱了他的脖颈,笑说:“好累啊,不知今晚能否吃到仙君下厨做的面。”


    云述蹭了蹭她的鼻梁,温声笑了。


    两人接吻时很安静。


    雨珠如断线般顺着飞檐滑出,落进池水之中,声音却一点也吵人,反而让两人的都和缓了下来。


    云述与她分开些许,忽然开口道:“让我回去与你同住吧?这里没有你,好冷清。”


    玉姜摇头:“不成,住此处有助于你疗伤。”


    听到疗伤二字,云述心中猜测落了实。


    他问:“我还没问过,之前你为何忽然变卦。”


    玉姜不自在,想将那次争吵给揭过,捧着他的脸想继续方才的亲吻,却被云述偏头躲开一些。


    他正色道:“之前想不通,只以为是你不够喜欢我,所以才屡屡把我推开。可我自从住进圆月台之后,发觉此地没有问水城的魔息,我身体恢复得竟然快了一些。”


    玉姜沉默许久。


    她一直不想说这件事。


    他此时问了,看来想再回避也不大可能了。


    玉姜不轻不重地摸了他的脸,神色不悦:“你就是个傻的。问水城你无法久留,之前你暂住的那段日子,整日嗜睡,便是灵元受损的征兆。长此以往,你的仙法皆会被废。”


    原来如此。


    云述颔首,旋即又问:“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你就要抹掉你我之间的回忆?”


    “……小事?”


    玉姜是真的不大明白,在云述心里,大事小事究竟是如何衡量划分的。


    她问:“安安稳稳地做你的仙君,难道不好?我思忖许多,总觉得不能害你,不然万一你哪一日忽然想通,定是要恨我的。对于那时的你我而言,能重归旧好一段日子已经得之不易,我并不期盼能长久度过一生。所以,那个决定也是我想了许久的。”


    云述默然,叹息一声,他道:“想了许久就想出来这么一个法子?那你日后还是别想了。”


    玉姜无奈:“我,哎,算了。”


    满腹想解释的话,真到了嘴边,发现也就那么一回事。如今都过去了,也没必要再抓着不放,争执不休了。


    云述揉了揉她的脸,道:“我那时嗜睡,的确有问水城的原因。但我根本就没担心过,也没想过因为这么一件事就和你分开。仙法废了就废了,有什么大不了?现在,我已经失去了仙法,成为一个普通人了,怎么还不让我回去住?”


    玉姜语滞:“……”


    拐弯抹角说了这么多,目的还只是要求回去住?


    玉姜严厉拒绝:“圆月台有助于你疗伤,你给我死了回去住的心思,老老实实在这待着!”


    云述眸光微沉,视线流连在她的唇上,片刻后,他咬了上来。


    掐着玉姜的腰,将她抱高了一些,紧接着便压实了这个吻。


    “云……”


    剩下的字被吞了回去。


    云述吻到她脖颈时,在她颈窝安静地闭了一会儿眼睛,忽然说:“你身上怎么有荷香。”


    玉姜被吻得思绪一片混乱,细细地喘着,平息呼吸,道:“不是我身上的香气,是荷花……”


    池中开得正盛的荷花。


    云述已经想不通有什么区别了。


    满心都是玉姜。


    一呼一吸,都是这个名字。


    他的指腹滑至玉姜腰间衣带时,玉姜的背脊一僵,赶忙伸手拦:“青天白日……”


    这次云述直接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顺着游沓樰獨家諍裡廊走回房中去,声色平淡:“等不到晚上了。”


    自从云述受伤之后,玉姜从来不在夜里与他同榻而眠,也许久没有亲近过了。今日她倒不是存着这个心思来的,本意也只想来看看他,只是不知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被压回馨香柔软的床褥之上,玉姜抬手抵住他的肩,责怪:“别闹,你的病还没好。”


    “好了。”云述言简意赅。


    玉姜被他气笑,轻轻捏住他的下巴,道:“云述,你怎么一到此时就不讲理。起来,先吃饭。”


    “不要,想吻你。”


    “……”


    玉姜被他忽然压过来的吻迫使不得不后仰了脖颈,在即将撑不住时,被他的大手拦住了腰,整个人又贴回他的怀里。紧扣了她的十指,云述将她的手压向了软枕。


    云述咬她的耳朵,轻声告知:“这些日子,我只有抱着你的衣物,才能度过漫漫……长夜。”


    长夜二字极轻。


    玉姜的脖颈却霎时泛红。


    什么衣物?


    她偏头,看向床榻。


    果然,枕边有一件她的寝衣,虽是干净的,却凌乱地放在那里……


    “……”


    何时偷拿来的?


    第102章


    他生了一张冷淡自持的脸,端得稳重从容,却做的是这般下流之事。


    贴身穿的寝衣,被他揉皱了放在枕边,不消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玉姜的侧颊热得厉害。


    他冰凉的指腹游移至她心口,极轻地一挑,便松开了她的衣襟。随即,这件薄衣便滑下了肩去,在即将彻底散开时,玉姜伸手拢住。


    被拒绝的云述似乎不是很高兴,眉宇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眸色也更沉。


    他哑着声问:“怎么了?”


    任凭氛围如何缱绻,玉姜皆一副毫不动容的模样,轻轻扬了扬下巴,将那件寝衣拿起,问:“先交待这个。”


    眼底拢着的不悦褪去,泛起些许笑意,耳尖红了些,低声道:“不是故意的,拿错了。本以为是我的。”


    “哦,那可真是不小心。”


    “……”


    云述纵使长十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耳尖的红愈发浓重,他埋首于她颈窝,声音听起来很闷:“前几日,我夜里睡不好,枕边也是冷的,心里烦躁,才起身收拾细软打算趁夜回去找你。没想到,便发现了这一件。”


    “那怎么就到你枕边去了。”


    “……”


    玉姜不想听他一本正经地胡诌了,掐着他的下巴,仔细地瞧着他半点也不似寻常清凌,反而潮湿着拢了情/欲的双眸,道:“那你当真是做错了。”


    她的指尖勾着他一缕长发,一圈一圈地缠上,再轻扯,云述便整个人倾向了她,认真地听着她接下来的话。


    “你应该来找我的。你应该在最想我的时候,不顾一切地来找我。”


    早已忍耐到了极限的云述被这一点明火烧断了思绪,笑说:“受教了。”


    说罢,他几乎是咬上了她的唇。


    他吻得很重很急,仿佛是干渴了许久的人终于碰上了清泉,沉溺其中,不知节制。


    石墙冰凉。


    他的胸膛又滚烫。


    在这两者中间,玉姜觉得难耐。


    而后的这两日,是玉姜此生难忘的两日。


    她在睡了醒,醒了睡中度过。


    有时终于记起人是要吃饭的,才准备起身,她便被人喂了一口清粥,再次被握了脚踝压回帷帐之中。


    她并非重欲之人,即使这么久没亲近过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云述却不同。


    他简直是要把这几个月缺失的都一口气补回来,精力充沛到压根不像是大病初愈之人。


    狐妖。


    玉姜此时才明白什么是狐妖。


    美色误人,狐妖惑人。


    偏偏这两者云述都占了。


    沐浴过后,玉姜被困意裹挟,当察觉到某个狐狸精在细细地啃咬她的后颈时,她倏然清醒,道:“改日……不,明日。你让我睡吧……”


    云述被冤枉了,他道:“你睡啊。”


    “你亲我,我还怎么睡?”


    “我亲你,你便睡不着?”


    “……”


    玉姜推开他,将自己整个裹进了被子里,不肯给云述留一丝机会。


    云述轻笑:“别热坏了,姜姜?”


    一声声的姜姜,温柔而又蛊惑地往人耳朵里钻。只听了两句,玉姜便向美色认输了。


    犹豫过后,她将云述反压在身下,制住手腕,道:“不许说话了,不然,我就……”


    云述吻了她的唇。


    玉姜:“……”


    真是完了。


    她低头,将吻压了回去。


    *


    在圆月台住下的这两日,是玉姜这些年难得清闲的日子,什么都不必想。才回林宅,便有一大堆事围了上来。而躲懒的林扶风心虚地觑了她一眼,才坐下连凳子都没暖热便赶忙起来,献殷勤似的给玉姜扇风。


    玉姜将几本文卷丢回案上,不咸不淡地说:“说起来,你娘是昔日问水城城主,你是她唯一的孩子,是林氏的公子。现在倒好,你是什么事都不做啊,问水城干脆改姓玉好了。”


    林扶风弯腰给她斟了杯她惯常喝的酽茶,道:“改改改,你喜欢咱就改。”


    “滚。”玉姜忍无可忍。


    趁玉姜抬腿没踹到自己,林扶风咧着嘴笑,道:“我认真的,如今谈起问水城,谁还记得林氏啊?个个都夸你呢,你当之无愧。”


    “只怕是骂我的更多,你倒是会躲。”玉姜冷笑一声,“我住在这儿十几年了,真正见你做正经事的次数,不超过三次。”


    林扶风不乐意了:“你这话说得太伤人了吧?”


    他嗫嚅道:“至少有五回。”


    五回还有脸说,玉姜拿起册子就要丢他,他赶忙抬手躲,求饶:“错了错了,我以后定当勤勉。只是,阿姜,你也知道,我身体特殊,是修不了仙法的,注定这辈子废掉了,我不喝酒玩乐,还能做什么啊?”


    每每谈及让他做些正经事,他都是这番说辞。


    起初玉姜还会心软怜惜,不忍继续斥责,如今这一招用得太多,玉姜早已识破他的小心思。


    “林扶风,不能修仙法,就只有死路一条吗?”


    “我……”


    “若如此,当初我为何要救你性命?你又为何救下已经被炼成魔物的问水城百姓?”玉姜语气平和,却在无形之中溢出不容置疑的威压,“你娘思你成疾,郁郁而终,临终前,她的心愿是你能平安。除此以外,她也盼你成器,盼你能顾全整个问水城。你事事依靠着我,若有一日我不在了呢?你怎么办?”


    “什么不在?”


    最后一句让他不安了起来,追问:“你什么意思啊?为什么会不在?”


    玉姜:“我只是说万一。”


    玉姜从未做过此等假设,这不符合她的性情。


    林扶风收了嬉皮笑脸,兀自不高兴了一会儿,认真道:“别乱说这种万一,我们一家人是要永远在一起的。你去哪儿,出翁和我就在哪儿。你要我做正经事,我做就是了,以后不要胡言乱语了。”


    似乎无论过去多少年,林扶风都是这般性情,简单直率。苦口婆心的劝导他不听,然而哪一句话戳了他的心,他便会收了浑身的刺,变成一个温软的孩子。


    临出门,林扶风又折了回来,换了一副面孔:“你这话我还要告诉那只小心眼的狐狸。”


    玉姜:“……”


    这边林扶风出了门,一只影蝶便落在了玉姜的肩。


    影蝶传来云述的声音:“什么话?不过,我好像听到有人骂我小心眼。”


    玉姜:“?”


    她捏住这只影蝶仔仔细细地瞧了一圈,只觉得新奇。这影蝶怎么跟寻常的不一样,竟然还能偷听与对话?


    云述似乎猜中了她的心思,影蝶继续传来一句:“我用妖力撑着的,马上就不行了。我只问一句,今夜来圆月台住吗?”


    玉姜笑道:“云述,我才刚离开一会儿,我喝过的茶大概还没凉透。”


    云述摸了摸案上那杯残余的茶,果然是温热的,于是冷着脸答了一句:“哦。”


    影蝶的光暗淡了下去,从她的指尖飞走了。


    这是又不高兴了?


    罗时微敲了敲门,倚在门边抱着双臂,笑说:“林扶风说的一点错没有,他果真是小心眼。对了,有人在城外,求见于你。”


    玉姜眼皮也没抬:“轰出去。”


    罗时微笑问:“你连是谁都不知道,就让我直接轰出去吗?”


    “谁都不见,赶走。”


    玉姜坐下,不动如山。


    罗时微叹息一声,道:“其实我已经将此事压了好几日了,不想惹你心烦。但你那小师妹实在是个倔脾气,淋着雨也在城外没动,今早我偷偷去看过一眼,她面色憔悴,怕不是淋雨着了风寒,我怕你怪我,便过来跟你说一声。你要见就见,不见就继续让她等着好了。”


    听到“小师妹”三个字,玉姜动作一滞,旋即取了一册名录翻看,道:“我为何要怪你?是她自己要站的,那就让她站着。”


    罗时微撇了撇嘴,一副不信的模样:“你就是嘴硬心软,碰上许映清,你就没狠下心过。”


    玉姜牵动唇角轻轻一笑,提笔写着什么,道:“说到底,她没做错什么,无须我追根究底不饶人。终究是想法不同,此事也不能强求,往后不再见面便是最好的结果。”


    罗时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是了,许映清你可以不见,元初仙祖你也不见吗?”


    墨汁滴落,洇湿薄纸。


    玉姜猛然抬头,问:“什么意思?”


    罗时微抬了抬下巴,道:“就你听到的这个意思。”


    关于元初的记忆,已经足够久远了。


    远到玉姜一时想不起,最后一次和师父见面究竟是在何时,又说了些什么。


    隐约忆起,似乎是在某个匆促的雪天。


    浮月山的初雪总是很早。


    她晨起提剑打算下山,途径师父的住处时不经意放轻了步子,却依旧被逮了个正着。


    “又穿这样薄。”


    她讪笑着往后退两步,道:“还好还好,山下就不冷了!”


    元初慢慢走下石阶,将臂弯之间放着的一件外衫递给她,道:“再穿一件,入了冬,山下也不会暖到哪里去。”


    她素来不畏冷,更不想累赘似的穿一层又一层的衣衫。扭不过元初,她假意伸手去接,然后在元初递过来那一刻,她朝元初狡黠一笑,抬腿就跑。


    “师父,我先走了,回来一定穿!”


    她跑得很快,像是一阵轻盈的风。


    拂过浮月山。


    数十年,未曾再见。


    若说怨恨山中同门,她的确恨。


    然而她从未恨过元初。


    离开噬魔渊之后,她的确有过几次冲动,想再见一面师父。每每途径浮月山,犹豫几回,她还是停下了步子。


    她不知该以何种身份回去了。


    玉仙师,已经死在那个剑阵了。


    如今,元初却来见她了。


    会对她说什么?


    会像那些人一样指责吗?


    玉姜不知道。


    背仙途,弃剑术。


    她如今得以安身立命的本事,已经与元初昔日的悉心教导毫不相干了。


    她连名字都换了。


    这一声师父,只怕也叫得勉强。


    诸般心绪交织,玉姜不知自己为何出现在了城门前,远远地望向了那两人。


    玉姜的视线越过许映清,落在了须发皆白的年迈之人身上。


    这一刻,玉姜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师父骗人。他明明说过,修仙以得长生,可为何他还是变老了?


    元初自打病愈之后,身子每况愈下,仅剩这一双眼睛还算好用。


    可即使再好用,他还是不敢认,前面不远处那个一袭紫衣的女子,是否为他养大的那个孩子。


    变化太多了。


    他熟知的阿姜,灵动而活泼,甚至称得上天真烂漫,是他见过心思最纯粹的仙门修士,她从不会如此沉默。


    两人对望了许久,还是元初先打破了沉寂,开口:“阿姜。”


    玉姜没往前走,反而后退了一步。


    她站在问水城的牌匾之下,听着呼啸的风声,朗声道:“你们来做什么?”


    许映清:“师姐……”


    风袭了满怀,玉姜觉得有些冷。


    入了夏怎么还这样冷?


    玉姜沉下声音:“如果是为了云述,还是请回,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人带走他。”


    元初走向她,抬手想要触碰,玉姜下意识地侧了身子,避开了他这一举动。


    滞在空中的手堪堪落下。


    元初望着她的眼睛,没提云述,说的头一句是:“你长大了。”


    “不过,不是我曾经想象中你长大会有的样子。”


    大概是城门前太过于空阔,风也吹得比往常烈,让她的眼睛很酸痛。


    她抿紧了唇,想好的说辞皆在听到师父这句话时被瓦解。


    她大概明白自己为何不回浮月山了。


    正是因为再也回不去曾经,才不必重回故地,如此刻舟求剑,于她而言,只会伤人伤己。


    “我病了很久,以至于在听闻你还活着之后,依旧不能前来看你,令你与云述一同承受众人指摘,孤立无援。”


    “是师父的错。”


    “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


    玉姜抬手轻轻遮了眼睛挡风,默然片刻。


    她想说什么,只是思来想去,任何话在此时说出口都不合时宜,挑挑拣拣,她重复了众人指摘的其中一句,道:“我是魔修。”


    “你是玉姜。”


    玉姜怔住。


    她听到元初说:“是玉姜,就够了。”


    第103章


    玉姜这个名字,是师父取的。


    她在来到浮月山之前,并不记得自己的大名叫什么,也记不清来处。


    金陵玉氏的衰败,仿佛只是一个朝代凋零的一叶,落在史书上,轻到连只字片语也没留下。


    更没人知道她。


    不知道她是如何踉跄着踏上这条路。


    拨开重重云雾,她想起跟着乳母在人间的那几年。乳母对她的怜爱从未更改,只是两个不太幸运的人,遇上了食人血肉的豺狼虎豹。


    乳母的丈夫过世,因为要照顾前主家留下的孤女,日子更加拮据。


    很快,乳母便改嫁了。


    是村里一个老瞎子牵的线,老瞎子看不到人的长相。或许长相容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场姻缘。


    玉姜那时已经懂事。


    寒冬腊月里,她老老实实地坐在乳母的身边,看她为新的丈夫缝制冬衣。


    棉线勒进皲裂的手背皮肤,染了一丝血进去,而她却混不知疼,还笑着摸摸玉姜的脑袋,说:“等我缝完他的,给你也做一件新衣裳。”


    冬天是要有冬衣的。


    玉姜那时还没有新的冬衣,身上穿的是乳母改制而成的,不是很合身。


    她回以一笑,低头轻轻亲了被棉线勒出的伤口,问:“疼不疼?”


    乳母说:“不疼。”


    事实却是,乳母嫁错了人。


    那人是个赌鬼,整日混迹赌坊。


    床底下的瓦罐中藏了乳母这些年攒下的碎银。


    一夜过去,被抢空了。


    哭声和吵闹声持续了一夜,玉姜翻来覆去,睡不着,坐起来望着天上残星,一直到天明。


    玉姜讨厌那个男人,一看到他往家里来,她便会躲起来。


    躲起来,也会被发现。


    这一次,落下的不是一巴掌,而是发顶轻轻的抚摸。他抚了抚玉姜的头发,笑得露出残缺的牙齿,哄道:“你不是病了吗?你嬢嬢还在忙,让我带你去瞧大夫。”


    就这样,已经风寒高烧到头晕眼花的玉姜,被此人带走,丢弃。


    天寒地冻,她找不到回去的路。


    若是没有元初,她定会死在那个冬夜。


    仙山是一场她曾经不敢设想的梦,梦的开端,是一双温暖的手,真正爱护地抚在她的发顶。


    “师父。”


    元初本以为此生不会再听到来自玉姜的这一声“师父”了,于是在听见的那一刹那,他整个人都僵滞了,点点头,泪顺着鼻尖滚落。


    起初玉姜堕魔的消息传来时,他还在人间,未能立刻折返,而后回去时,便听闻沈晏川已经擅作主张,将她封印于噬魔渊之中了。


    噬魔渊是上古大阵,开启或许并不难,但向来有进无出,破开结界唯有流光玉可以做到。即便是修为高深如他,亦是无能为力。


    正是因为此事,他开始怀疑沈晏川的用心,两人逐渐生疏。


    时隔多年,他才听许映清讲起了当初事情的原委。


    玉姜竟是因为事关他的信而匆匆赶回来的。


    若当真是背弃师门转修幽火,岂会还在乎他是否安好?


    元初道:“是我对不住你,当年没能照顾好你,如今也害了云述。若非我看错了人,轻信了沈晏川,事情不会到今日地步。我这个做师父的,当真有愧。如今来,只是想看看你。”


    “出翁他身子骨还硬朗吗?”


    她道:“还好,就是有时看不清东西了,走路常磕碰……”


    话说到这儿,玉姜停顿了片刻,忽然问:“如果师父不嫌恶问水城魔气重,要进城去看看他吗?”


    元初本打算在问水城城门前说几句就离开的,没料到玉姜会开口挽留。


    他忽而轻声笑了:“到我这个年纪,便能想通,什么妖,什么魔,都不重要。我若在乎这个,当初为何留下云述呢?难道你们是妖魔,就不是我的孩子了吗?”


    似有触动,玉姜抿唇不言。


    元初轻轻拍了她的肩。


    看着这两人一同进入问水城,许映清没敢跟上去。


    风很大,她慢慢抱紧了双臂,竭力让自己在风中站得更稳一些。过了一会儿,她苦笑,握紧了剑,转身打算离开。


    “你去哪儿?”


    出声询问的是罗时微。


    许映清转身,看了一眼罗时微,勉强一笑:“师父大病初愈,我放心不下,便送他来了。现在没我什么事了,自然是回去。”


    罗时微一抬手,态度极为散漫地丢过来一个东西。


    接稳了一看,许映清发现是一颗果子。


    “你……”


    “今日我生辰,陪我说说话。”


    罗时微留下这一句,便径直往前走。


    许映清愣了许久。


    若在往常,罗时微每回见她都没有好态度,恨不得她这个人消失了才是最好,今日却能说出让她陪着说话?


    没听到脚步声,罗时微又变回了不耐烦的样子,问:“怎么回事?害怕我吃了你啊?”


    “啊,没有。”


    许映清没敢停下,两步跟了上去。


    问水城与许映清相想象的截然不同。


    在之前,她一直以为魔气重的地方都是朽败而毫无生机的,正如荒漠似的魔域一般。


    问水城却不相同。


    一片翠荫,繁花遍野。


    许映清放缓了步子,问:“怎么这么多花?”


    “你以为呢?”罗时微饶有兴致地问,“这里该是死气沉沉才对?”


    许映清没说是与不是,道:“那曾是一场浩劫。”


    罗时微道:“在被炼成魔物之前,他们便住在问水城了,说到底,他们才是问水城的主人。就因为这些人被伤害了,就要被修真界逼迫到绝境吗?我只想问,从始至终,这些人做错了什么,要连偏安一隅的可能性都被剥夺?你们的偏见与指责,难道不比流光玉给他们带来的伤害更大吗?”


    “至于玉姜,她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她说到便会做到,从未在这些事上优柔寡断。也正是因此,问水城百姓才愿意信服她,称她一句大人。你说了,当年那是场浩劫,但连问水城的百姓都相信她了,而你们,你们这些曾是玉姜最亲近的人,还是心存芥蒂,担心她是穷凶极恶之徒。她的确不软弱,但也不代表你们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她。”


    “许映清,我知道,你现在觉得很委屈。你想不通为何事情会到今日这步田地,为何你只是做了应该做的,却依旧不被原谅。”


    许映清否认:“我没有。我只是更羡慕你,你有底气,背后有整个华云宗为你撑腰,你可以肆无忌惮地做选择,我什么都没有。当日我身在那个处境,所有人都要浮月山给出一个交待,师兄逼迫,另有千余同门等着我做选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已经我是能想出的最好的法子了。我没想到罪魁祸首是沈晏川,更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这不是我的本意!”


    罗时微的笑淡下去,正色道:“真的没想到吗?其实你一直都清楚,幽火是洗不掉的,这个说辞根本行不通。”


    许映清一颤。


    罗时微继续说:“所有人都逼迫你做选择,你难道就想不到原因?难道想不到你若将玉姜骗回浮月山,她会遭到怎样的对待?你真的想不到吗?还是说,你想到了,但你不敢拿前途去赌,你不敢做他们口中那个,与魔修同流合污的人?”


    许映清太了解玉姜了。


    她了解玉姜的软肋,了解玉姜对她的感情与信任。这份了解不光她自己清楚,整个浮月山的人都清楚。


    以至于玉姜心甘情愿地回来,踏进了沈晏川布好的剑阵之中。


    “你不要说了……”


    许映清已经近乎崩溃,掩面而泣。


    罗时微忽然柔和下来,轻叹:“其实,我找你过来,不是为了指责你。当年只不过是一念之错,并非不能理解。可你与阿姜渐行渐远的根源,不是那封信。”


    “那是……”


    罗时微道:“因为你不听她的解释。”


    许映清浑身发冷。


    解释?


    玉姜的解释……


    玉姜是解释过,在她下山,被她拦下的时候。那个时候许映清只相信眼睛看到的“事实”,根本不给玉姜任何解释的机会。


    “她很在乎你。”罗时微补充了一句,“所以你的不信任,才是真正让她绝望的另一重噬魔渊。”


    说罢,罗时微便要离去。


    许映清却追了上去,问:“我就没有弥补的机会了吗?”


    罗时微沉默了许久,而后说:“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我说了不算。”


    *


    生辰是在问水城过的,罗观月一连遣了数只影蝶唤罗时微回华云宗,骂她是没良心的,待在玉姜身边久了,竟然连家和母亲都忘了。


    生辰的次日,罗时微便匆匆赶回了华云宗。


    御剑极快,日落时分,她便已经抵达了。


    听到罗观月似在堂中与谁说话,罗时微觉得正好,她可以避过母亲直接回房,人不知鬼不觉地取了水明镜就走。


    正当她蹑手蹑脚地打算离开时,竟听见了堂中传来一声:“滚进来。”


    罗时微:“……”


    怕不是多生了一双眼睛。


    她笑着进堂中了。


    低着头抱拳行了一礼,她不情不愿地认错:“娘我错了,下次不乱跑了。”


    没听到回应,她一抬头,发觉正在与罗观月交谈之人并非门中弟子,而是萧羽书。


    她瞪大了眼睛,问:“怎么是你?”


    罗观月问:“你们认识?”


    罗时微正不知如何作答。


    总不能说,如今萧羽书的灵元之中还存着她的一抹灵息吧?


    反观萧羽书便比罗时微多几分沉着,不仅话得体,连脸上挂着的笑都是恰到好处的合适:“回罗宗主的话,先前剑法比试在我宁觞派举办,便是那时,我与少主有过一面之缘。”


    第104章


    一面之缘……


    亏他能说得出口。


    不过人家既然不愿坦言告知,罗时微也不屑于计较此等小事。


    她撩袍落座,慢慢地饮了一盏茶,之后方看向罗观月,附和道:“确是如此。”


    罗观月一向了解女儿,若是不大相熟之人出现在华云宗,以她的脾性只怕是根本不会搭理,更不会如此讶异地问出口。


    两人之间似有过节。


    罗观月看了一眼白芷,白芷心虚地低下了头,避开宗主的目光,全心全意地搓着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那便是真有过节了。


    罗观月笑了笑,道:“萧仙师远道而来,今夜不如暂且住下,我略备薄宴,还望萧仙师莫要嫌弃。至于你说的其他事……改日再谈。”


    罗时微不明白,小声咕哝:“竟还给他开宴,未免太……”


    没等他说完,白芷悄悄踢了她座椅一脚,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罗时微噤声,抬眼时看到罗观月的眼神,只好皮笑肉不笑地应声:“是啊是啊,用过饭再说。”


    萧羽书似乎对是否开宴并不感兴趣,也不怎么在乎罗观月是否应允他此行的请求。


    罗时微的那一句“确实如此”让他的心沉入深水,四周一片寂静。


    他竭力保持冷静,却还是被耳畔熟悉的声音所捕捉心绪。


    他望向对座的罗时微,此时才注意到,她在家中时穿着比在外更随意,一袭碧色长裙,给她添了些许柔和。


    柔和……


    这两个字跟罗时微的性子根本沾不上边,冒出这个念头的那一瞬,萧羽书低头自嘲般笑。


    他简直是疯魔了才会这么想。


    此女扇他巴掌的时候,干脆利落,没半点犹豫迟疑,更没将他的师门放在眼中。


    气焰嚣张,盛气凌人。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喜欢这样的人。


    出正堂时,罗时微与萧羽书并肩走,一时静默,罗时微受不住此等尴尬氛围,主动搭了句话:“你为何来华云宗?”


    萧羽书低头迈过门槛,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兴致不高,也不想回话。


    罗时微问:“你年岁比我小得多,脾气倒是比我大。我还没生你气呢,你倒跟我装上不熟了?你觉不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


    听到年纪,萧羽书恹恹的脸上多了些神色,冷冷地拂开了罗时微的手,道:“不错,我的年纪是和你的扶风弟弟一样,但性子就没有他和顺了。再者说了,罗少主,咱们本来就不熟。”


    罗时微被堵了个哑口无言:“……”


    萧羽书径直离开之后,罗时微忍不住骂出了声,对白芷说:“你听见没!你听见没!我难得给人好脸色,他竟如此不识趣!这人也真奇怪,前几日还因为什么朋友不朋友的不高兴,今日又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


    白芷笑了笑:“有没有可能,他现在依旧不高兴。”


    罗时微:“……他不高兴什么?”


    白芷道:“你听不出来吗?他吃林扶风的醋呢。”


    罗时微无话可说。


    她只是之前跟林扶风开了句玩笑。


    毕竟弟弟逗起来很有趣。


    不承想,还得罪萧羽书了?


    思索半晌,罗时微依旧想不通其中原因,便问白芷:“吃醋?我之前可没少揍他,他喜欢我……他喜欢我什么啊?”


    “难道是他看上了华云宗?我娘说过,像是沈于麟那种一心冲着宗门来的男人,是一定要敬而远之的,不然,华云宗也会赴七衍宗的后尘。”


    “应该不是。”


    “你了解他?”


    白芷冷笑:“无人比我更了解他了。往常每年剑法比试,我都能替华云宗拿个第一回 来。后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宁觞这样的小门派,竟然屡屡让我败下阵来!我华云宗的颜面,就这样被此人踩在脚底下,少主,你就该狠狠教训他,而不是跟他纠缠不清!省得此人不知天高地厚,竟还敢亲自登门。”


    “……”


    罗时微着实忘了这茬了。


    白芷与萧羽书的确积怨已久。


    这些年的剑法比试,按理来说都应当是她这个少主亲自前去的。然而那时她立过誓,在这种场合只与玉姜比试,这才遣整个华云宗的大师姐白芷前去。


    白芷一向是温和的,在外从不与人结仇。


    除了每回的比试回来,白芷都要闷闷不乐上许久,一问缘由,都是因为横空出世的那个宁觞派大弟子。


    “输了就是输了,我也不是输不起之人。可是,少主,你是不知道,他出招的方式有多羞辱人,他不睁眼睛啊!我从未见过如此傲慢之人。”


    说完,她又补充一句:“除了少主你。”


    罗时微:“……说他就说他,你怎么还连带着说我?我怎么了?我打架时是睁眼睛的。”


    白芷:“……”


    这两人在气人时简直如出一辙。


    白芷停下步子,气愤地指向萧羽书所在的方向,道:“这小子跟人比试时,傲气得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的还以为宁觞多了不起呢。而方才,他看似冷淡,实则眼神就没离开过你。”


    这些话,林扶风说过,如今白芷也说了,就算罗时微再不想往这方面想也不可能了。


    反正想不明白,罗时微也不喜欢自寻苦恼,她道:“所以,他今日来咱们这儿做什么?”


    “借水明镜。”


    罗时微惊诧:“水明镜也是他配拿走的!我去找他!”


    没等罗时微走,白芷两步赶了上来拉住他,劝:“宗主不是还没答应吗?刚说备宴,你此刻就去找他,宗主要怪你的。”


    也是这个道理。


    罗时微平静下来,与白芷一同往园外走,随手搭上白芷的肩,宽慰道:“你也不必太生气,他再趾高气昂,上次比试还不是输给了玉姜?输得那叫一个落花流水,可见本事还是一般。白芷,你在我心里就是华云宗最厉害的,多练,早晚杀回去!”


    白芷一阵感动:“少主……”


    罗时微叹口气:“且不管他的目的如何,我是肯定会替你教训他的,别生气了,一会儿莫要输了气势。”


    “嗯!”


    *


    “出翁这几日病了,服了灵药化回树形疗伤,三五天的是不会醒了。”


    林扶风跟在元初的身后,小声地说着。


    元初颔首:“无妨,让他好生休养,我在此等上几日就好。”


    元初住进林宅已经两日了,大多数都是林扶风在身侧照拂,玉姜只有一日三餐时会出现,其余时刻都不知在做什么。至于云述,他只听闻住在另一处养病,来此之后一面也没见过。


    忽地,元初停下步子:“我来此不是为了带走云述。”


    林扶风背脊一僵,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元初道:“你将此话回给阿姜,我并非……”


    “师父不必为此多心。”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玉姜走了过来,道:“云述没来拜见师父,是我没告诉他。他病愈之后总是忧思城外之事,见了您,只怕更放心不下来。”


    元初站在原地,望向玉姜。


    自他们师徒二人重逢之后,玉姜待他的确一如既往地恭敬,然而只有他清楚,还是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仿佛只剩恭敬,少于亲近与些许信任。


    她将云述掩在身后,生怕任何与浮月山有关的人会对他不利。


    如此是在保护云述……


    又像是在保护当年的自己。


    元初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一对上玉姜警惕的眼神,他又将话收了回去,缓慢地呼出了一口气,点头一笑,就此揭过了这次谁都不愿意说下去的对话。


    玉姜落他半步,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


    良久,元初开口:“说起云述,阿姜,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玉姜摇摇头,道:“他的事我都知道。”


    元初停下来,半侧身子看了她一眼,道:“总有些你不知道的。”


    “什么……”


    元初又开始往前走,小径之中杂草横生,露水沾湿了两人的衣摆。


    他道:“当年,他从噬魔渊中回来,灵元破损,失魂落魄,自那以后颓唐数月,一心求死。”


    玉姜没想到是这一段。


    她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掐了一把,又酸又痛,整个人都被定住,动弹不得。


    元初继续说:“按理来说,我该罚他。一则,他不尽仙君之责,误了要事。二则,为情所困,自暴自弃,将自己伤成那副样子,实在不成体统。起初,我罚他伤愈之后去跪千书阁,想让他知晓自己的过错。没想到,整整五十一天,他始终不进水米。后来,他自请下山游历,我虽痛惜,却还是随他去了。”


    “狐狸一族重情,云述尤甚。”


    “最初知晓他对你情根深种之时,我甚是惊诧,心中很乱。我不解他心悦之人为何偏偏是你,与此同时,我又庆幸……幸好是你。”


    幸好是玉姜。


    幸好是这个他亏欠了许多,多到已经无法弥补的最疼爱的徒弟。


    玉姜逢亲人背弃,又受尽世人指摘,所经受的委屈远超他的设想。


    元初想,他即便是魂归九幽,也无颜与她再见。


    然而,幸好还有一人,真心待她,为她的苦而苦,因她的痛而痛。


    如此世间,便不只有冰冷。


    “他不在浮月山的那些年,我常常在想,我当年为何开宗立派。难道就是为了看你们痛苦熬煎吗?”元初摇摇头,苦笑道,“我明明……是想给你们一个家的。”


    第105章


    在师姐宋宛白身死之后,元初始终不能原谅自己。若非他一时的嫉妒之心,又怎会在师姐命悬一线时不在身侧?


    如若他在,想来会有另一个结果。


    一夜白头的痛苦,他参透诸多。


    若能在冷清的浮月山清修,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待他日,飞升成仙也好,寂寂终老也罢,只要养育好了宋宛白的孩子,他总归也算是赎了罪。


    他没想到会碰见另一群孩子。


    起初他对流离失所的玉姜动了恻隐之心,却不想随意将她带回仙山。因为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担得起照顾另一个孩子的责任。


    意料之外的是,浮月山仙山百里,那个孩子仅凭着单薄的一面之缘,就一步一步地走上来了。


    她跪在自己膝前拜求仙法时,元初动容了。


    或许有另一种赎罪的法子。


    他在那时决定收徒。


    细细算起来,沈晏川只是跟随在他身边,他从未教授仙法,只想着让他远离修真界的诸多烦扰。


    玉姜才是他收下的第一个弟子。


    对于他的第一个徒弟,他格外上心,也十分疼爱。所幸玉姜资质甚好,从未辜负他的期许。


    玉姜性格很好,伶俐随和,下山游历时遇见的每个人都喜欢她。


    第一次被人称作玉仙师时,玉姜高兴得一夜未眠,连敲师父的房门,将他从睡梦中叫醒,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夜感慨。


    元初也高兴。


    在他以为自己此生将孤单凄苦之时,能有玉姜唤自己一声“师父”,他很高兴。


    他本以为,在宋宛白离世之后,世间对他而言最重要之人便是宋宛白留下的孩子了。


    但当玉姜出事之后,他对沈晏川再也没了之前的亲近,甚至在夜深之时反复猜疑。


    猜疑玉姜究竟因何落得这样的境地。


    这份猜疑冷落,同样刺伤了沈晏川。


    兜兜转转,一切的源头还在他的身上。是他的偏心与不够公道,毫无用处的慈悲与无能,害了每一个他真心爱护的孩子。


    元初不能原谅自己。


    “师父。”


    玉姜忽然出声。


    元初从回忆之中艰难跋涉而出。


    玉姜认真道:“如若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选。”


    “什么?”


    “在收到关于师父安危的书信时,我还是会回去。这不是师父的错,是因为师父对我太好,所以我心甘情愿赴往险境,哪怕猜到那可能是个陷阱。云述倾毕生修为换回师父的性命,同样是想聊以偿还师父当年收容之恩。如果师父因此愧疚,倒不是我们的本意了。”


    元初的眼睛酸痛,一时视线模糊。


    他转过身去,微微低头,一滴泪落下。


    玉姜继续说:“师父将云述教得很好,我见他第一面,就觉得他很有浮月山弟子的风范。他不饮酒,不犯戒,纯粹到近乎古板,但我还是喜欢他。如今他被千夫所指,我更不能弃他不顾。后来发生的这一切都与师父无关,师父不必因此自责。”


    元初静静地听她说着剖白之言,心口一直压着的那块巨石终于松动。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


    刚一进入幽深漆黑的山洞之中,肥肥便警惕了起来,一步也不肯往前去,直到岑澜抚了抚它的脑袋,它才放松下来,贴着岑澜的衣袍站定。


    岑澜抬手在鼻尖挥了两下,嫌恶似的蹙眉:“血气太重,你自己都闻不到吗?”


    山洞正中心盘膝而坐之人没动。


    他背对着岑澜,极其冷漠地发问:“你还敢来见我。”


    岑澜轻蔑一笑,道:“沈晏川,这是你对我说话的态度吗?别忘了,没有我救你性命、为你掩护,你什么都不是。”


    沈晏川睁眼,指节轻动,整个山洞骤然亮起,他所设的易魂阵发出惨绿的光芒,映在半空中的数具尸身之上。


    岑澜走过去,路过尸体而神色不变,仿佛这些只不过是寻常草木。


    折扇抵在沈晏川的咽喉,岑澜忽然发笑:“我知道,你怨我让玉姜取走云述的灵元,不过……换个角度想,你我这次难道不算同心合力吗?你真以为,望清山上那几个老迂腐仙家便能定云述生死吗?天雷之刑,你就算引得下,也终会有人为他阻拦,根本成功不了。不让这些人亲眼看到玉姜救走他,如何能让整个修真界心悦诚服地换个仙君呢?”


    沈晏川抿唇不语。


    岑澜继续道:“纵使你当初真的引得天雷处死了云述,在修真界众人心中也会留下一缕猜疑,这对你而言可不算好事。”


    沈晏川忽然明白:“你是故意让玉姜去救云述的?”


    岑澜挑了眉:“像你这种愚蠢的人,只看眼下的一步,从不长远打算,难怪输得一败涂地,沦落到这个山洞之中筹谋算计。”


    过去这段时间所发生之事在沈晏川的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


    起初他以为岑澜被情字迷了心智,这才不顾大局助玉姜取走了云述的灵元。


    此刻想来,岑澜从不做赔本之事。


    放云述一马,既能卖给玉姜一个人情,又可以从长远计,彻底毁了云述在修真界的一切可能。


    若说狠,最狠之人当是岑澜。


    沈晏川收手,从阵眼之中起身,走下石阶,正视着岑澜,道:“阿姜此人,将是非看得极重。她认定了,就不会回头。你就算用了这些手段,也不会在她那里留下什么情分。她若是念旧情易回头之人,我和她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肥肥感知到主人身上渐浓的杀气,当即便扑向沈晏川。


    岑澜施法将肥肥拖了回来。


    他沉默片刻,轻笑:“你是你,我是我。你们之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没兴趣,你也少装模作样地意图提点我。在魔域,没你说话的份。”


    声落,岑澜眸底的笑意悉数敛去,转身便走。在即将踏出这阴冷的山洞之时,他倏然停下了步子,折返回来,仰头观望着这个大阵。


    “原来,这就是易魂阵。”


    沈晏川的心猛然绷紧,死死地攥着指节。


    岑澜叹道:“你对溯光倒是挺好,愿意设下此等阴毒阵法求他复生。”


    易魂阵,以命易命。


    不过看沈晏川的模样,也不像是舍得下自己性命的人。易魂阵中所用之人,大概就是此刻山洞中悬挂的尸体。


    寻常人不比仙师,一条命不足以运转易魂阵。


    所以,沈晏川为了溯光,在此开了杀戒。


    对于沈晏川杀了谁,岑澜并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只要这些血没有脏了他的手,他永远都能置若罔闻。


    岑澜走近他,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问出了一句让沈晏川彻骨发冷的话:“易魂阵,你不会真的打算只用来救溯光吧?”


    “你……什么意思?”


    当年问水城的三千余户人家,无一例外被凝成了一颗灼魄珠。


    沈晏川为了此事苦心经营。


    时至今日,灼魄珠已然大成。


    此时他却愿意费去大半修为用以运转易魂阵,救回溯光,这是岑澜所未料到的。


    岑澜俯身,道:“我觉得,易魂阵或许另有奇效。现下,你有两个选择。要么,用这个易魂阵救溯光,要么用它扳倒云述,你……会怎么选?”


    几乎是顷刻间,沈晏川便意会了岑澜的意思。


    为设此阵,他已然虚弱。


    这就意味着,世间只会有这一个易魂阵了。


    救溯光,还是扳倒云述。


    岑澜看出他的动摇,轻蔑地笑了笑,道:“罢了,我知道你和溯光主仆恩义深重,我怎好做这个坏人呢?今日之言,就当我没说……”


    “等等!”


    “嗯?”


    “等等……”沈晏川颤抖着,心中快速地思索着,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抬眼问道:“若是……若是听你的,你有几成把握?”


    岑澜耸了耸肩:“我没把握。把握在你心中,不是吗?要看你到底有多恨云述,是否愿意用这个宝贵的机会搏一搏。”


    *


    出了山洞,林子之中一片寂静。


    岑澜从容挥手,一个人便重重地摔在了泥地之上。此人拼力想要爬起,却因为腿脚无力又摔了回去,容色狼狈。


    “你都听到了。”


    溯光不语。


    岑澜半蹲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溯光,道:“这么久了,你像个一个顽固不化的石头,无论我如何威逼利诱,你都是那番说辞。你忠于宋宛白,忠于你们七衍宗的少主,殊不知,在你的主子眼里,你的命还不如云述的命值钱。我留你性命至今,就是为了今日,让你亲耳听一听。”


    溯光已经被废修为,彻底成为了一个废人,自然没有与岑澜相抗的能力。


    他苦笑一声,道:“我这条贱命都是宗主给的,宗主临终前要我照看好少主,就算是少主让我死,我也心甘情愿。反倒是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绝无可能背叛七衍宗。”


    “七衍宗都没了!”


    岑澜眼底闪过一丝志得意满的高兴。


    他起身,垂眸望着匍匐在泥地里的溯光,道:“你的忠心已经毫无意义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曾经在沈于麟身上施过法,他根本杀不了云霜序。至于你们宗门的其他人,修为更是远远不敌魔域修炼多年的狐女。我就想知道,云霜序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云霜序?


    这个名字对溯光而言已经足够陌生。


    好多年了。


    这么多年,他再未听到有人提起这三个字。人死如灯灭,自然也无人会计较她的死因。


    溯光竭力爬起,迟疑地看向岑澜:“云霜序……沈于麟先于宗主之前娶的那个妻子?那人都死了几十年了。你为何会这么问?”


    第106章


    云霜序其名,魔域无人不知。


    在岑澜出现之前,魔尊麾下最得力之人当属狐女。清内乱,荡九幽,生生为魔尊登临宝座劈出一条坦途。


    比之运筹帷幄手段了得,那一副魔域无人能及的容颜只不过是不必多言的点缀。


    爱慕者众,畏之者却更多。


    时过境迁,这个名字落到旁人口中,竟只剩下了这一句“沈于麟之前娶的妻子”。


    这句不经意的话对岑澜来说,格外刺耳。


    刺耳到他几乎控制不住掌心的魔息,想要直接将溯光生生掐死。


    不过,他忍下来了。


    眼底最后一丝耐心也消逝了,他的折扇抵上溯光的咽喉,道:“你回答我,我可以告知你,当年七衍宗覆灭是因何而起。”


    一整日下来,溯光已经知道了太多事,与他预想的截然不同,一度将要击溃他。


    此刻听岑澜提及七衍宗覆灭,溯光紧张起来,问:“什么意思?当年不是魔尊的残息……”


    “残息哪有那么大的威力。魔尊活着的时候都没有随意攻上七衍宗,死了岂会有这滔天神力?自然是有缘由的。你想知道,只能先回答我的问题。”岑澜手中微微用力,“云霜序,她是怎么死的。”


    溯光的内心在挣扎。


    他的确知道云霜序死去的真相。


    这个真相,是不能示人的。


    他曾在心中立誓,此生将带着这个秘密去死,绝不会说出半句。


    只是如今,他更想知道七衍宗为何覆灭。


    迟疑不定之时,他听见岑澜说:“你当然可以不说,但今日不说,来日我可就不想听了……”


    “我可以告诉你。”溯光应声。


    溯光慢慢起身,不顾满身泥水,看向岑澜:“不过,不是由我来说。你若信得过我,跟我去一趟七衍山,那里,设有一个带着过去痕迹的幻境。”


    “谁的幻境?”


    “沈晏川。”


    *


    云述从梦中惊醒时,枕侧冰凉。


    时隔多年,他已经逐渐不再梦到娘亲,试着从仇恨之中走出来。可今夜,他还是梦到了曾经与娘亲在竹屋中生活的场景。


    初次听到云霜序离世,他是想留下她的灵元碎片相救的。可是云霜序死得蹊跷,灵元尽毁,无处寻觅。


    后来云述在千书阁中读到过,这种死法源于悬冰刃。


    悬冰刃入体,魂飞魄散,不复轮回。


    这是最痛苦的一种死法。


    根本不可能救得回来。


    彼时尚为孩童的云述更是无能为力。


    云述始终不明白,沈于麟究竟为何如此恨云霜序,杀了她不算,还要在她死之前用悬冰刃折磨。


    他坐在榻前,双目怔滞。


    没了仙法灵力在体,心魔滋生得更加肆无忌惮,几乎是在顷刻,就将他缠裹在了其中。


    门是在这时被推开的。


    汤羹的香气随之氤氲而入。


    玉姜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撬开了云述思绪的缝隙。光线温暖,她就站在光影里,说:“给你带了好吃的!”


    云述的双目在那一刻变得清明。


    他恍惚之间意识到,方才他心智不稳,似乎是又被心魔钻了空隙。


    如果不是玉姜的声音出现及时,今夜怕是不能平稳度过了。


    玉姜挑开床帐,看他有气无力地坐在那里,问:“我只是来晚了一会儿,你不会已经快饿死了吧?”


    听出来她在开玩笑,云述想顺着她笑一下,可沉重的心事压得他喘不过气,实在笑不出来。


    他倾身,抱紧了玉姜。


    云述身体在逐渐好转,这让玉姜十分安心。只不过,玉姜仍能从他的双目之中看出憔悴来,那种极致的脆弱。一场梦都能让他心惊,需要一个温暖的拥抱,才可以令他平静下来。


    玉姜抬起右手抚他又长又顺滑的长发,轻轻拨弄,问:“怎么了?我这几日可是每天都来看你的,今日是为给你准备汤羹,总不好怪我来晚吧?”


    “没有,总是想起从前之事。”


    “多久的从前?”


    “幼时,和娘亲。”


    云述在玉姜面前提起云霜序的次数并不多。


    云霜序的死因,与沈姓父子摘不开关系。他痛苦的同时,也会勾起玉姜的痛苦回忆。无论是他们谁的旧事,都不适合反复回想。


    玉姜却不这么想。


    她喜欢云述在她面前袒露脆弱。


    “你长得是不是很像你娘亲?”


    玉姜问。


    云述思索了一会儿,答:“没人比较过,但她长得很漂亮。”


    “嗯,那就肯定很像了。”


    云述终于牵唇一笑,指腹抚摸她的耳垂,道:“我不是想说这个。姜姜,你知道悬冰刃吗?”


    “悬冰刃?”


    玉姜的确听过。


    她困惑了一会儿,问:“七衍宗的那个法器?提它做什么,不是早就下落不明了吗?”


    此物失踪得太早,有时连玉姜都不确定它是否真的存在过。


    “当年,我娘大概便死于悬冰刃。我连救她的机会都没有……”


    “云述……”


    云述攥紧她的双手,不受控地轻微发颤,声音也缓慢下来:“我试过了,试过找到丢失的悬冰刃,我想知道当初究竟了什么了什么,可是……一无所获……”


    悬冰刃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个上古法器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这个世间消失了。只有一个解释——有人为了掩盖当年的真相,拿走了此物。


    而这个人,绝不是沈于麟。


    玉姜低头摸了摸他的脸,道:“你与我多说一些,或许我能帮到你。不过是一个悬冰刃,我帮你找。”


    “不用。”云述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贴着她温热的掌心,云述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可想去我之前的家中看看?”


    玉姜愣了一下,问:“还在吗?”


    云述道:“在的,我用灵力护着,一直以来都没人能靠近。说起来,距问水城还挺近的。”


    玉姜偏头看向窗外的月色,忽然起身披上外衣,道:“走啊。”


    这次换云述讶异:“这会儿?深夜呢。”


    玉姜低头系好衣带,道:“深夜怎么了?你睡很久了,难道还困吗?”


    云述心底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他在深夜的梦魇里坠落之时,有人不仅牵住了他,还与他一同顺着唯一一条通往晨曦的道路慢慢同行。


    怔滞良久,云述道:“好。”


    *


    溯光站在山林深处。


    挥手捏诀,沈晏川所设的幻境霎时开启。


    对于面前这道通往幻境的光晕,岑澜很是警惕,并未踏进去。


    直到肥肥凑近嗅了嗅,乖顺地在他脚边伏下,岑澜才抓了溯光的后衣领,一同进了幻境之中。


    奇怪的是,幻境并非七衍山。


    而是一座陌生的山林。


    一座竹屋赫然其中。


    溪水潺潺,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在溪边打水,尽管辛苦,还不忘空出一只手来牵着年幼的孩子。


    岑澜到死也不会忘了她的样子。


    因为眼前这个母子安宁度日的场景,他曾在梦里设想过无数次。


    如果没有云述,云霜序一定不会离开魔域。那样的话,她与他才是真正永不分离的一家人。


    这个场景刺痛了岑澜的心,他甚至一眼也不想看下去。


    溪水漫过石头。


    湿了云述的鞋子和衣摆。


    年幼的他停下来,低头摸了摸湿透了的鞋子。一旁的云霜序并未责怪,而是含着笑意将孩子抱了起来,道:“阿述小短腿,娘抱着你过去。”


    “阿述才不是小短腿。”


    他鼓着腮帮故作生气。


    云霜序笑了好久,笑得怀中的孩子觉得不好意思,伸手捂了她的嘴不许笑。


    林中格外安静,只回荡着母子二人的笑声。


    岑澜默默地听着,什么也没说,安静地跟在这二人的身后,一同走到了竹屋之中。


    门将要合上时,云霜序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慢下了动作,走下石阶往一旁的林子中去。拨开丛生的草木,云霜序看到了另一个孩子。


    一个几近昏迷的孩子。


    岑澜在看到这个孩子相貌的那一刻不由得心惊。


    纵然还是一副稚嫩容貌,岑澜依旧能从面容之上看出来,这是……


    沈晏川!


    是年幼的沈晏川。


    云霜序心生怜悯,将这个被血水湿透了衣衫的孩子抱回了竹屋之中。


    “阿述,将止血的草药拿来。”


    云述听了娘亲的吩咐,踩着低矮的板凳,踮着脚尖打开了高处的木盒,从中取出了药,递到娘亲的手中。


    很快便止了血。


    沈晏川依旧昏迷不醒。


    云霜序用水沾湿帕子,认真地为榻上这个与云述年龄相仿的孩子擦拭。


    她说:“他长得与阿述很像啊。”


    云述也跟着凑进来看,摇摇头:“一点也不像,但他很像爹爹。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云霜序心中一惊,又很快冷静下来,将云述抱进怀里,温声道:“仙门中事务繁忙,你爹爹忙完了就会回来啦!”


    云述道:“骗人。什么事情几年都忙不完?他答应阿述的话,一样也没有兑现。爹爹是不是不喜欢阿述了?”


    听到孩子说这样的话,云霜序难免心痛。


    可事实又不能如实告知,诸般痛苦,也只能咬碎了独自咽下。


    “谁说的?我们阿述这么乖,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不许多想,娘会一直一直陪着阿述的……”


    话没说完,榻上的沈晏川咳了一声,唇边随即溢出血丝。


    云霜序忙放下云述,拿起帕子为他擦拭。


    在人间她从不动用妖力,以免引来仙门之人的注意。可面对重伤的陌生孩子,她犹豫了。


    第107章


    “娘!不要……”


    云述按住了云霜序的手腕。


    不知从何时起,云霜序每次动用妖力都会受伤,今日如若救了这个孩子,云霜序必会遭受反噬,承受无尽痛苦。


    云霜序抚了抚云述的后脑勺,笑说:“不会有事的。他肺腑俱碎,如果不施以援手,怕是活不到天亮了。阿述乖。”


    云述松开了阻拦的手。


    合上了门窗,云霜序确保周遭不会有旁人出现之后,这才放心地现出了狐身。


    巨大的狐尾霎时占满了整个竹屋。


    妖的气息围绕着沈晏川,缓慢地渡入他的身体之中,愈合伤痕。


    “幽火……”疗伤结束之后,云霜序震惊地低头看着沈晏川,掌心轻柔地抚着他凌乱的额发,“这么小的孩子,体内怎会有幽火?”


    云述伏在云霜序的膝上,侧着脑袋看向沈晏川,道:“或许是魔域的。”


    云霜序摇头:“他身上并无魔息,反而是仙门中人。幽火与他的灵息并不相容,才将他折磨成了这副模样。”


    “可有办法?”


    “我能帮他平息化解。”


    云述听完云霜序的话愣了一下。纵然他年纪小,也明白平息幽火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赶忙摇头:“将幽火引至自己身体之中吗?您以前教过我的,这样太危险了。”


    明白儿子的担忧,云霜序眼底的笑意更浓,声音也更轻:“没事啊,这种事情我常做。”


    她摩挲着云述的手腕,温和哄道:“世上就没有我消解不掉的东西,更何况这一点点幽火?”


    引幽火的过程极为缓慢。


    红紫色的火焰自心口溢出,由着妖力的指引流入云霜序的指尖,再顺着经脉蔓延至五脏六腑。


    她妖力高深,却也难抵灼烧之痛。


    云霜序雪白的狐尾被幽火掠过,留下一片乌黑色的痕迹,再也不见先前的漂亮。


    她几乎是在强撑,运转全身妖力在为消解痛感。


    幽火转移,沉睡的沈晏川面色便好了许多,唇上的灰白褪去,漫上红润。


    一个小孩子,无论如何也沾不得幽火,这绝非是他自己修习得来的。


    云霜序苦思良久也不得答案,究竟是谁这么狠心,拿这样小的稚子转移幽火。


    夜深。


    云霜序一人在门前打坐。


    身后的烛台倒了。


    幸而烛台刚刚燃尽,只有几滴蜡油落在了床榻边缘。


    她回头看去,正对上苏醒之后警惕地观察四周的沈晏川。


    “你醒了?”


    听到云霜序声音的沈晏川下意识颤抖,抱着衣物往后又退了几步,一连退到墙根去。


    云霜序觉得很可爱,招了招手,道:“我如果是吃人的妖怪,就不会留着你醒过来了。过来,我看看你的伤好了没有。”


    他的背脊抵着墙根,死死地咬着下唇,并未因这三言两语而轻信面前这个陌生女人。


    “你不过来,我就过去咯?”


    云霜序故意做出一个双手抓人的动作,吓得沈晏川一瞬间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来临。


    发顶上轻柔的抚摸,让他想起了常年在山下除妖邪,已经许久未见过面的母亲。


    沈晏川缓慢地睁眼,对上云霜序的视线。


    云霜序俯身,道:“我给你治了伤,是我家阿述给你换的干净衣物。这间房空了很久,收拾了刚好给你住。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一切都随你。”


    “你的旧衣我已经洗了,明日给你缝一缝破损之处,然后就可以还给你了。看你的衣着不像穷苦人家的孩子,为何会受这样重的伤,一个人躲在这里?是有人要伤害你吗?”


    一连说了这么多,云霜序估计他也不会回答,叹了口气,不期待他会开口了。


    刚转身,她便听见了微弱的答话。


    “求……求求你,如果有人找我,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他我在这里,求求你了……”


    “他?”云霜序蹙眉。


    沈晏川一句也不肯多说,只重复:“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不要告诉他,求求你……”


    云霜序沉默着,半蹲下来,将他抱进怀中安抚似的摸了摸后脑勺,柔声宽慰:“在我这里就安全啦,不会有人找到你的。除非你自己想离开,不然没人能从我这里带走你。”


    沈晏川此时才敢哭出声。


    他想回家。


    却不敢回家。


    家中没有像云霜序这样温柔的母亲,只有冷冰冰的卧房和书卷。偶尔父亲回来,等待他的是无穷无尽的幽火折磨。


    他知道,父亲修习了邪术。


    解决幽火反噬之痛的唯一方式便是转移,而骨血相溶的亲生之子是最好的选择。


    他已经疯了。


    那里对于沈晏川而言早已不是一个家,而是魔窟,比魔域还要阴暗的魔窟。


    遇到云霜序,他以为自己得救了。


    不过,他不喜欢云霜序的儿子。


    那个叫阿述的,与他同龄的人。


    他趴在窗边,看着云霜序在做一个木质长剑。


    云述就乖巧地坐在身边,给云霜序递着一样样的刀具。


    他忽然很羡慕。


    如果宋宛白也像云霜序这样,能放下诸多事务,时时刻刻陪着孩子就好了。


    这样有母亲的保护,沈于麟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他了。


    如果一起做木质长剑的是他和宋宛白就好了。


    他好想娘亲。


    人间腊月的最后一天。


    云述睡得很早。


    沈晏川睡不着。


    他依旧偷偷地将窗子推开一条缝。


    这一次,他看见了那个让他午夜也会从梦中惊醒的人。


    沈于麟!


    是沈于麟!


    他竟然在与云霜序说话。


    他又惊又怕,依旧忍不住凑着耳朵仔细听说话的内容。


    “霜序,晏川是不是在你这儿?他的灵息就消失在这片林子,除了你,不会有人能藏得了他。”


    云霜序似乎与沈于麟不睦,反唇相讥:“你追着一个孩子不放是什么意思?沈于麟,多年不见,你似乎一丝良心也不剩了。”


    “我当然是带他回家!”


    “回家?他是……”


    沈于麟泄了气,低着头叹息:“他是我与宋宛白的儿子。”


    云霜序倏然抬眼。


    她隐忍了许久,今日终于听到这个答案,气极反笑:“沈于麟!他的年纪与阿述几乎一般大!是!你早就抛弃我们母子了,我也任由你婚娶,从未干涉打扰!但你忽然冒出来这么大的一个儿子,对我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接受你移情别许!但当初,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时候,你已经有了另一个儿子了是吗?”云霜序气得脸色发红,怕惊醒屋中的两个孩子,依旧强撑着压下声量,“宋宛白知道吗?你敢告诉她吗?”


    沈于麟没有言语。


    云霜序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不敢!你怕她不要你,你怕她不给你机会入主七衍宗!你为了你的前程,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霜序,你身子不好,别动怒……”


    云霜序拂开他的手,冷笑:“我身子不好也是拜你所赐!当年我有孕时妖力亏损一半,你说是因为狐妖与人的灵息并不相容。后来我才明白,是你!是你故意所为!你怕我回魔域,你怕掌控不了我……”


    “你害了我,我念在你是阿述的父亲,并未追究。如今你得偿所愿,就不能离我们远一点吗!”


    沈于麟站在寒风中,似乎无论如何也理解不动云霜序这样激动的情绪。


    他的唇角扯了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出来,一如既往地说着好听话来哄。


    “霜序,七衍宗是宋宛白所创,可她所倚仗的悬冰刃,乃是我师父毕生修为所凝成之物,我必须拿回它!”


    “我与宋宛白早已貌合神离,她从来都没正眼瞧过我,更遑论做外界所传的恩爱夫妻。如果不是她有了孩子,只怕早就将我赶出七衍宗了!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拿回悬冰刃,这样,世间就没有能威胁你性命的东西了,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为了阿述,为了我们一家三口就能永远待在一起……”


    说得冠冕堂皇。


    只有云霜序听出了这番话暗含的威胁。


    她走近一步,几乎咬牙切齿,压低了声音道:“你在威胁我吗?区区悬冰刃,你觉得我会害怕?”


    沈于麟挪开目光,道:“我没这么说。”


    “滚。你今日带不走那个孩子,也不可能见到阿述。”


    “你……”


    “滚!”


    幻境的一切慢慢变得灰暗。


    只有窗边一直静静偷听的沈晏川有着色彩,是幽火的颜色。


    岑澜这才惊而意识到,这是沈晏川所设的幻境。


    一次云霜序与沈于麟之间的争吵罢了,为何值得他费尽心思设下一个幻境来记住?


    岑澜身侧的溯光叹息一声,手轻轻一挥,幻境中的场景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漫天的火光之中。


    失去了妖力的云霜序抱着孩子逃命。


    林子四周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一着不慎便会落入陷阱之中万劫不复。


    彼时的云述已经被云霜序点了昏睡诀,乖巧地伏在母亲的肩上熟睡。


    云霜序停下来,将云述紧紧地抱在怀里,声音悲戚:“阿述,娘不能陪着你了。他们能追踪到娘的气息,继续与你待在一起,会害了你。”


    她从袖中取出了玄紫草,慢慢喂给了他。


    玄紫草半年后便能生效,只要云述能平安度过这半年,以后便不会有人发现他狐狸的身份。


    狐妖的身份不被发现,他在修真界便一定是安全的。


    “阿述……”


    云霜序最后抱了抱孩子,眼泪夺眶而出,滴落在云述的眉眼之上。


    “阿述乖,只管按我说过的,往南跑,往浮月山的方向去,不要停下,不要回来……”


    云霜序起身,看了一眼云述,转身便跑向了冲天的火光。


    只要引开沈于麟派来的人,云述便能彻底安全了。


    忽然,她撞到了一人。


    低头看去,是之前跑丢了,再也没回来的沈晏川。


    许久未见,沈晏川明显个头高了些。


    她停下来抚了抚沈晏川肩上皱巴巴的衣料,关切地问:“你怎么在这儿啊?是在躲你的父亲吗?不要往这个方向来,他……”


    沈晏川握紧了袖间从宋宛白那里偷来的东西,不等云霜序将话说完,便刺进了她的心口。


    是那个能灭魂魄,使人永坠九幽的,悬冰刃。


    第108章


    在悬冰刃刺入身体的刹那,云霜序是惊诧多过于疼痛的。


    此时的沈晏川不过是半大的孩子,所以她才毫不设防地走近。如若不然,任何人都无法手持悬冰刃靠近她。


    不设防换来了什么……


    她缓缓低头,看着已经被血水浸湿的衣衫,又望向沈晏川的眼睛,问:“为什么?”


    沈晏川似乎也吓坏了,他抿着唇,眼睛闭紧,复又将悬冰刃刺深了一寸。


    他发着抖,开口:“都是你们的错。”


    说完这一句,他重重地将悬冰刃拔了出来。


    云霜序的心口开始弥漫出丝丝缕缕的狐妖灵息。


    她知道,当灵息散尽之后,她就彻底死于此地了。


    沈晏川往后退了许多步,强撑镇定,道:“明明都是他的儿子,为何我要受尽折磨?他的权位都是七衍宗给的,他的心却向着你们。”


    云霜序低着头,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声音凄厉:“你说的心向我们……就是不给任何生路的追杀吗?”


    之前救下他的性命,朝夕相处那么久,云霜序和云述始终不知这个孩子的名字。


    或许是沈晏川胆怯。


    亦或是,他从来都没打算如实相告。


    若非那日沈于麟找上门来,她甚至永远不知他是沈于麟之子。


    她以为,纵然沈于麟丧心病狂,他那饱受折磨的儿子总归是无辜的。


    至少是和阿述一样,承受了无妄之灾。


    却没想到,沈晏川的心性竟与他的父亲如出一辙。


    悬冰刃使伤口无法愈合。


    灵息逸散得更快!


    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站起,道:“曾经,我见过宋宛白。七衍宗第一任宗主,受万人敬仰。”


    “我很羡慕,也很后悔。如果……如果我没有离开魔域,或许……或许我能和她一样。沈于麟会移情别恋喜欢上这样的人,我不觉得意外,所以,我从未打扰过你们……”


    “我羡慕她,也可怜她。”


    听完这番话,沈晏川双目通红,紧紧地握着悬冰刃,道:“我别无他法,我也要救我自己。今日我杀了你,他就能放过我了。”


    云霜序冷冷笑出了声:“我竟不知,宋宛白生下的是个是非不分的蠢货。”


    “我说了!我别无他法!”沈晏川近乎沙哑地嘶吼着,“我很痛!他用尽各种法子折磨我,但你的儿子就不用!我起初是羡慕,如今只有无尽的恨!凭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去死,你和你的儿子,一起去死!”


    悬冰刃再次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刺向了云霜序。


    力竭重伤的云霜序奄奄一息。


    悬冰刃,诛妖利器。


    世上没有任何一只妖能从它的伤害中活下来。


    云霜序忽然想到不远处尚未苏醒,毫无自保能力的云述。


    她已经被沈于麟所伤而失去妖力,此时强行动用灵息只会加剧她的痛苦。


    但云述还在……


    她已经走不了了,云述不能再出事。


    尖利的指甲自指尖迅速长出,她重重地掐上沈晏川的脖颈。


    悬冰刃更深地刺向她的心口。


    她快没有力气了……


    如果杀了沈晏川,她就没办法把云述转移离开这个危险之地。


    现下摆在她面前两个选择。


    片刻迟疑之后,她松开了手。


    沈晏川倒在地上,大口地呼吸着,又惊又惧地看着完全妖化了的云霜序,自己则拼命地往后退。


    他只知道悬冰刃能除妖,却不知云霜序为何在被刺了这么多次之后还能妖化。


    一道刺目强光袭来,沈晏川眼睛剧痛。


    等他再睁开眼时,云霜序已经将自己全部灵息送了出去,不知逸向了何方。


    而她自己,随之消散。


    幻境是在这一刻破碎的。


    岑澜面无表情地看完这些。


    他身后的溯光说:“这是关于云霜序的所有幻境,我已经全部给你看了。现在,我能知道当年七衍宗被灭的全部真相了吗?”


    岑澜久久未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眼,望着幻境过后一片荒芜的七衍山。


    他转身,睨着溯光,扯动唇角给了一个完全不像是笑容的笑,道:“当然。”


    “肥肥。”岑澜声音极轻。


    那匹惯常乖顺的狼在此刻疯了一般扑向了溯光。


    溯光根本无力反抗,几乎是在肥肥扑上来的那一刻倒地,挣扎着嘶吼:“岑澜!你做什么!”


    岑澜半蹲下来,用折扇抵上他的咽喉,道:“我让你死个明白。”


    他笑得阴冷,让溯光看得背脊出了一层冷汗。


    岑澜幽幽说:“云霜序当年离开魔域,魔尊竟然不肯轻易放行,多年来,一直意图杀了她。我怎能让他得逞?所以,魔尊之死,是我做的。他那样信任我,每次闭关修炼都由我在侧护法。而我只需要稍稍动一些手脚,就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至于什么他的一缕残魂突破魔域结界,夜袭七衍宗,更是荒谬。彼时魔尊活着时都已经虚透,哪里还有这样的本事。”


    “也是我。”


    岑澜笑容渐盛。


    他站起来,俯视着溯光:“是我,调动了流光玉之力,除掉了七衍宗。那时,流光玉不太听我的使唤,我就抓了很多仙门中人炼作魔物,用以滋养,其中我最满意的,就是问水城昔日的少公子林扶风了……哦,话说远了,还是说回七衍宗。”


    “七衍宗覆灭,我报了云霜序的血仇,所以,我对仙门也就没那么恨了,这才给你们留了多年清静日子。不然,你们真以为,我岑澜是纸糊的不成?”


    溯光已经伤痕累累,连说句话都分外困难:“宋……宋宛白又有什么错……七衍宗的弟子又有什么错……凭什么……如此毒辣,你与沈于麟何异!”


    这些话根本入不了岑澜的心,他勾了勾唇角,垂眼,道:“别说我了,你们呢?你在沈晏川身边,为虎作伥多年,又比我干净到哪里去?”


    “溯光,我很感谢你今日告诉我这些,那么我就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


    玉姜的眼睛上蒙了一条丝滑柔软的绸缎。


    她被云述牵着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在山道上。雨后气息干净,凉风拂面,心里竟跃起一丝期待。


    她笑问:“我待会儿倒要看看,你曾经住的什么金顶玉楼,还得蒙着我的眼睛来一趟。”


    云述轻轻握着她的手,在她即将踩到一块碎石时,俯身揽上她的腰肢,将她抱起些许越了过去,温声:“没有镶金缀玉,你怕是要失望。”


    玉姜道:“我能感知到石头,不用你抱。”


    云述道:“可是我想抱。”


    玉姜:“……”


    罢了。


    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在一起时间久了,她早已习惯,也不在意。


    绸缎被轻轻揭开。


    眼前是一座很寻常的小竹屋。


    寻常到,若是玉姜在不知情由的情况下路过都不会多看一眼。


    而此时,她的目光却没挪开,想要说的话卡在喉间,一句也没能说出来。


    在来到这里之前,她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无论昔日的云述有多落魄都没关系,如今在她身边,总归不会再让他难过。


    可眼下,难过的是她。


    她来过这里。


    还曾在这里与他……


    成了亲。


    那日的回忆并不愉快。


    两人都在气头上,没有一个人冷静从容,她又是个绝不肯听之任之的性子,最后两败俱伤。


    她刺了云述一簪,自己也负气离开,自那以后许久不曾再相见。


    那赌气似的成亲,自然不算数。


    那权当作合卺酒的茶水,咽下之后也早已被她抛诸脑后。


    如今,她又回到这里。


    玉姜在门前驻足,鼓足勇气一般推开了门。


    满室映红。


    他竟将成亲时所准备的喜绸都留着。当日陈设犹在,没有分毫变化。


    玉姜一时屏了呼吸。


    “怎么是这儿……”


    云述跟在她身后走进来,挽住她的手,捏了捏她的指尖,说:“看来你没忘了与我成过亲的事。”


    这样的玩笑并不好笑。


    玉姜转过身,神色也严肃了起来,微抬下巴望进他的双眸,问:“怎么是这儿?你留着这些喜绸又是做什么?”


    云述眼尾却溢着笑。


    他说:“当时只想将你从岑澜的身边抢回来,又不知该带你去何处。浮月山你肯定是不情愿的,昔日你在金陵的旧址只怕也再难寻觅。思来想去,这是我那个时候,唯一能带你来的地方了。”


    除却浮月山,在这世间,唯有这一处小小竹屋能让他感觉安全。


    把心上人叼回温暖安逸的狐狸窝,是他那时能想到占有她的唯一法子。


    只不过,此举太过冲动,惹了玉姜不高兴,他事后更是后悔,即使和好了也没敢多提一句。


    “至于喜绸……我喜欢。”


    他喜欢。


    哪怕多看一眼,他都觉得心腔满溢着喜悦。这个曾个伤心之地也再度有了温暖的意味。


    “这是你家?”


    “是我的家。”云述俯身整理东西,然后牵过她的手,让她踏实坐下,“这是我和娘亲离开魔域之后所居之处,也是我在人间唯一的家。我护下这里,一则是为了怀念,二则是为了提醒,提醒我不要忘了过去发生的事。娘亲用性命护我离开,而我又昏迷,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许多时候都无所适从……唯一的执念,便是找到悬冰刃。”


    他轻柔摩挲玉姜的手指,道:“她走后,我曾逃离此处,而后时常回来,总是伤怀……唯一觉得不那么难捱的一次,便是与你同住的一夜。”


    “当时怎么不说?”


    云述捧着她的脸颊,道:“当时没机会说。我只怕你走了,再也不理我。”


    玉姜不让他碰,并不用力地拍了他一巴掌,道:“如果你当时说了,或许……”


    “或许你就不会走了吗?”


    云述眸光亮了些。


    玉姜不语。


    无论如何,她当时一定会走。可如果他说了实话,或许她就不会刺他一簪,不会说那样决绝的话,不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狐狸本来就偏执。


    本就猜测到他会如何难过,只当狠心离开也便罢了。却不知,其中又埋了这样诛心的一件事。


    谁又能知他是如何折磨自己的?


    察觉到她陷入不悦的情绪之中,云述不再问,赶忙握住她的双手,解释道:“就是怕你怪我瞒着你,所以才许久没敢提。你不喜欢,我就不说了。你若是还怨我将你骗来,那……那日的成亲也可以不作数。都听你的。”


    “本来就不作数。”玉姜故意说气话。


    “好,都行。”云述应和她,“反正这种人间的规矩,我们狐狸本来就不太清楚。”


    玉姜被气笑:“那你们狐狸都怎么做?”


    云述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说:“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你我早就算是真道侣了,这种名分上的事,我又不在意。”


    玉姜点点头,由衷赞叹道:“真懂事,就喜欢你这种不介意的。来日我就找旁人做名分上的道侣。最好像你这般俊俏。”


    云述:“?”


    “你放心,真到了那日,我最喜欢的人也是你,这点小事还是能承诺给你的。”


    云述:“……”


    第109章


    玉姜说完就打算走,刚在竹屋之中走了几步就被云述捉着手腕扯了回来,结结实实地撞进他的怀里。


    他轻捏她的下巴,说:“我想了想,这样不行,名分我也要。”


    玉姜道:“你这人变卦真快,刚还说了不在意的。”


    “我是不在意这些虚名,但如若你仗着我不在意,把外面那些花花草草惹回来,我就不能如此大度了。该我的,一样都不能缺,你都得给我。”


    狐狸精难缠,她一贯是知晓的。


    玉姜拨开他落在她下巴上的手,笑意从眼尾溢出,问:“什么是该你的?”


    云述啄吻她的唇角,把她亲得有些后仰,手却抚在她的腰后,让她不得不回到他怀中来,说:“成亲礼,该我的,不能缺!”


    “缺了会怎样?”


    云述作势往外走:“我现在就去取合心镜!一步到位,我也不会纠缠你旁的什么了。”


    合心镜!


    若云述以合心镜立誓,两心相许便为道侣。日后立誓之人违誓,则会被反噬而死。


    哪怕变心的是玉姜,云述作为立誓之人,也是唯有一死。


    这样怪异到几乎不讲道理的东西,玉姜是碰也不愿碰的。


    她拦下,道:“你怎么总是心心念念着什么合心镜,你听听那是正经东西吗?好好的就行了,偏要生啊死的,算是怎么回事?万一我哪天不喜欢你了,你就不活了吗?”


    云述蹙眉:“你还真打算变心?”


    玉姜:“我……”


    云述负气,道:“你若真敢喜欢旁人,哪怕没有合心镜,我也是要撞死的。”


    玉姜:“……”


    如果无落剑在手边,玉姜是一定要戳他几剑让他清醒一点的。


    她欲言又止了片刻,终于,坐在之前就布置好的喜榻上,拍了拍身侧位置,道:“坐过来。”


    云述还生着气,不肯。


    玉姜耐着性子重复一遍:“坐过来,别让我生气。”


    云述望向她,叹息一声,走近前去,撩袍坐下。


    谁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玉姜已经利落地解了发带,轻巧绕着他的手腕缠了两圈,收束,最后绑在了竹榻边缘。


    “你……”


    玉姜按着他,低头说:“你是否忘了什么?”


    “什么?”


    “曾经在噬魔渊之中,我让你起的誓。无论如何,都要看重自己的性命。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你答应过我的。”


    云述其实十分害怕她的这番说辞。


    上次她这样义正词严地说这些,之后便将他敲昏,消失了整整十年。


    那十年无数之中,无数次梦回,他都在反思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是否只是因为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云述另一只没被捆缚的手攥上了她的手腕,紧紧地,像是在抓什么会随风流逝的珍宝:“不许走……”


    玉姜捆着他,只是为了教训他,让他以后切勿再说这些与生死相关的话。


    着实没想到他艰难开口说的会是这样一句。


    不轻不重,刚好让玉姜心尖泛酸。


    当年她刺出的剑,在这一刻折返回来,扎在了她的身上。


    “我都照做了,我没有食言……你别走。”


    她错愕了一会儿,目光柔和下来,垂眸,对上云述的眼睛,道:“我不走。”


    “那你捆我做什么?”


    察觉到小狐狸因为此举不安,玉姜才知道当年不辞而别之事,其实在云述这里从来没有过去。


    玉姜想笑,不知为何,笑意中掺杂了一行泪痕,道:“我和你玩儿呢。”


    “我不喜欢。”


    玉姜点点头,解开,道:“那我松开。”


    云述旋即将她整个人抱紧了。


    他的脸埋在她温热的颈窝之中,许久。久到玉姜若非能察觉到他因恐惧而引发的颤抖,几乎要以为他睡着了。


    “我,我其实,很害怕睡觉……”


    “嗯?”玉姜没明白他的意思。


    云述道:“一次,醒来之后,没有了娘亲。一次……没有你。别走,姜姜,我……别不要我……”


    忽然袭来的恐惧和后怕,让他语无伦次,连完整的话都不能好好说。


    玉姜还没见过他的这副样子。


    一时手足无措,玉姜回拥,道:“云述,我没有要走。”


    此时说这个,他大概听不进去。


    玉姜只能换更直白的方式。


    “当初亦或现在,我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个选择,都将你的安危完完整整地算了进去。我要你活着,无论在任何境地都好好地活着。你有多痛苦,我一直都知道,因为我比你更煎熬。云述,你总问我对你真心几何……可我是否爱你,你当真不知吗?”


    玉姜挑他的下巴,一副欺负良家公子的姿态:“仙君,你不知吗?”


    云述用掌心拢过他的手指,低头:“我知道,但我已经不是仙君了。”


    玉姜问:“在你眼里,浮月山仙君,只是一个身份吗?你是为了这个身份,才入修仙途的吗?”


    “不是。”


    “那不就成了。仙君济世救人,肩挑护佑苍生之责,这才是我娘敬慕的白衣仙人应当做的。你既做了这件事,便无愧仙君之名,你就是你,不用想别的。”


    云述沉默了一会儿,就在玉姜以为他已经想通了之后,他却问出了一个让玉姜目瞪口呆的话。


    他问:“那白衣仙人做女婿的话,你娘应该是同意的吧?”


    玉姜:“……”


    “是不是?”


    玉姜对云述忽然冒上来的奇怪想法无话可说:“……我家是金陵玉氏,可有钱了,你一穷二白的,怕是不般配。还是不要告诉我家里人了吧。不然,就我兄长的脾气,都得气得活过来,揍你一顿。”


    云述叹息,又问:“你兄长不是做官的吗?读书人,应该不会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揍人吧?到时候见了你的娘和父兄,我就好好与他们说,说我喜欢你们的满月,想要一直与她在一起,是真心的,真到可以剖开这颗心给所有人看。”


    “他们定然舍不得女儿,那我们就一直住在满月台也好。白日,可以一起喂你的两只鹦鹉,晚上,一起看你娘亲为你折的彩灯。我还不算无用,或许可以做生意。料理好生意,赚些银钱,你家中人应该不会太嫌弃我。”


    玉姜怔然:“你怎么知道?”


    云述停下来,抬眼。


    玉姜问:“你怎么知道我兄长是做官的,又怎么知道满月台里有两只鹦鹉和彩灯?”


    刚问完,玉姜就反应过来了。


    定然是出翁。


    知道这些事的,除了她,便只有出翁了。


    出翁格外喜欢云述,只要云述问,一定会事无巨细全部告诉他的。


    玉姜唯一没想到的是,云述会对这些久远的琐碎感兴趣,还能记在心上。


    毕竟这些事,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仔细想来,她为何没主动在云述面前提起之前的事,大概是因为沈晏川。


    昔日作为最仰慕师兄的师妹,她曾将沈晏川视为最重要之人,也在某个昏黄的傍晚,借着即将沉落的残阳,漫不经心地提起金陵旧事。


    从满月台,说到寒冬腊月她无处可去时的无助。


    沈晏川似乎在听,又似乎全部心思都在书卷之中,只潦草应了一声,然后抬头冲她笑了笑,说:“是不是该用晚饭了?你想不想吃烧鸡?”


    烧鸡……她的确喜欢烧鸡。


    但那刻,她根本不想吃。


    话音戛然而止,她在树下茫然了一会儿,将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劝慰自己往昔不必追忆,撑着笑说:“好啊。”


    一次出自信任的谈话,被一只并不好吃的烧鸡打断了。


    自那以后,她便明白,无论行至何处,都不必再提起曾经过去的事了。或酸或痛,于她而言或许珍贵,对旁人来说却是拖累。


    无人对这些事感兴趣。


    “打听我这些事做什么?”玉姜问。


    云述笑说:“想听,觉得小时候的你很可爱。如果我在就好了,把你叼回狐狸窝,不用在寒风之中受冷。”


    玉姜眼眶有些酸,道:“你比我好到哪里去了?在你身边,不也得受冷?”


    “但是可以挤在一起取暖啊。这样,我的尾巴也不会被灰烬烧成黑色的了。”


    玉姜:“……我们是在比谁更惨吗?”


    云述与她一同笑出了声。


    竹榻狭窄,挤着两人并不宽敞,瞧着应当是给小孩子睡的。这间房也应该是云述小时候自己所住的房间。


    当日两人在此处打架,还险些将这小榻给弄塌了,如今边缘处还有一道裂痕。


    玉姜想要将发带系回去,还没动就被云述握上了手腕。


    流转的眸光中,玉姜读懂了他的意思。


    她眼尾泛红,轻声附耳:“这可是你小时候的床榻,不合适。”


    云述才不管这些,仰面吻她,从她的唇齿之间尝出一丝清甜,似乎是不久之前云述为她准备的那盏蜜茶的味道。


    他喜欢这样的玉姜。


    从衣物、发饰,再到饮食,每一样都是他精心准备的,每一样都与他有关。


    只有如此,他方能宽心。


    玉姜将他推得仰躺在小枕上。


    她说:“不许妄动。”


    狐狸精擅长摄人心魄,这传言她之前觉得荒谬,今日倒觉得或有几分真。


    云述顺从地躺着,什么也没做,玉姜却想吻他。


    挣扎了片刻,她问:“云述,你小时候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独属于你的这张竹榻,会多一个人睡?”


    云述的墨发散在肩侧,颇为凌乱。


    他眼底噙着笑,说:“啊,这样吗?那我大概会想,这人睡在我枕侧,会给我讲什么样的故事。”


    “我可不会讲故事。”


    “那……做你会的事?”云述闭上眼睛,唇角是压不下的笑意。


    玉姜耳尖飞红。


    她轻轻掐了他的手背,俯身与他接吻。


    第110章


    竹屋年久失修,炊具大多不好用。


    用火折子点一把干柴,云述折腾了许久也没能看到火星子,只好作罢,一人站在灶台前盯着刚下进锅中的米。


    饭菜是做不成了。


    眼看天就要亮,玉姜总归是不能饿着肚子回去的。


    思来想去,云述恍然记起,山下似乎还有个不大热闹的镇子。


    因为地处偏僻,除了偶尔路过的行商,镇子上几乎没有什么外来人。见了仙师,这些人也都是绕着走,生怕招惹上什么祸事,于是云述这些年也没往那里去过。


    推开竹屋的门,他轻手轻脚地走至榻前,用手指轻轻抚摸睡得正香的玉姜的眉眼。


    “痒。”玉姜咕哝了一声,遮挡眼睛继续睡。


    云述给她掖好被子,道:“你昨夜没睡好,此时天还早,多睡一会儿,我去山下买些东西回来。”


    “买什么?”


    听说他要走,玉姜强撑着睁开双眼。


    云述道:“买些炊具和米粮。还有蜜糖,回来继续给你做蜜茶,好不好?”


    “别去了。”玉姜揽上他的脖颈,将他压回怀中抱紧,“我又不饿,不吃东西也行。”


    “姜姜,你近来好像……”


    “嗯?”


    “有些粘人。”云述吻她的鬓角,补充道,“我很喜欢。”


    “……”


    玉姜愣了愣,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之后,一把推开了云述,翻过身背对着他:“我?不可能,胡说……不是要买东西吗?快去!”


    听到笑声之后,玉姜捂紧了耳朵,道:“快滚快滚。”


    云述笑够了,低头亲她的额头,道:“等我回来。”


    下山之前,他特意换了件不惹眼的布衣。


    即便如此,他依旧担心去镇子上会惹来什么麻烦。


    刚到镇子上,他就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这里比多年前要繁华,来往的行商也更多了。叫卖声此起彼伏,他走在着其间,根本不会惹人注意。


    除却零碎的用具,他还买了一捧小花。


    是一个小女孩在桥边卖的。


    花开得很好,花瓣上还带着未曾消失的露珠。


    玉姜会喜欢这些。


    在茶肆之中饮茶时,他听到了身侧之人的议论。声音并不大,也没有指名道姓,凭借隐约之间的三言两语,他就是能听得出,这些人说的是他。


    “不知道他死了没有。”


    “死是不可能死的,那魔头将他护得那般好,谁能找到他的踪迹?狐妖欺骗修真界多年,骗取我们的信任,真是可恨。”


    “恶心。魔修妖邪,两人是一样的恶心。就合该受极刑而死!”


    终于,有一个少年声音微弱地辩解:“也不能这样说吧?当年,他也是救过我性命的。虽说是狐妖,说到底却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废了他的修为和仙君之位便罢了,极刑就不必了吧?”


    “你懂什么!不装得像一些,怎么瞒天过海?他潜入仙门多年,焉知不是早与那魔头沆瀣一气了?此番若非沈仙师揭发,我们不知还要被瞒多久!”


    “狐妖,怎么配在这个位子上。”


    “仙君之位就该是沈仙师的。等这二人受刑而死,我们便应改立沈仙师为仙君了。到了那时,修真界天朗气清,再不会有这些腌臜事。”


    那少年被噎得哑口无言,纵使有心为云述说几句,也抵不过事实确实如此,只能作罢,一个人在角落里喝闷酒。


    云述沉默地听着。


    原来,外界说得这样难听。


    这些日子以来,这些话没有一句传进过他的耳朵。想也知道,是玉姜替他拦了下来,担心他听了难过。


    可玉姜的心也是肉长的,听多了就不会伤心吗?


    这些年,她都是这么过来的吧?


    所以才能面对这些依旧若无其事。


    起身离开时,他路过那个少年,道:“借过。”


    少年赶忙让开了些位置。


    抬头时见是云述,嘴唇半张,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云述道:“多谢。”


    出了茶肆,想起昨夜玉姜的咳嗽,他便打算折回去再买些润喉的药材,回去给她煮汤喝。


    才转身,他便迎面被人撞了一下,怀中的油纸包悉数掉落在地。


    顾不上拾捡,他先扶住了摔倒在地的老人,道:“老人家,你没事吧?”


    “救命!救命……”


    云述的神色严肃起来,问:“怎么了?”


    “是妖邪祟物!它……它杀了好多人……”


    云述直起身子,环视四周。


    他道:“不可能,我并未感受到异样。”


    “你是仙师,你是仙师对不对?我此番正打算就近去望清山向苏宗主求救,若你是仙师,你帮帮我们,好不好!求你了!”


    云述垂眸看他,叹息一声,抬手在双目之上划过。


    镇子上热闹依旧,气息祥和。


    并无祟物,更未发生杀戮。


    他婉言拒绝:“此地并无祟物,你且放心。或是你看错了,也或许,是歹人作乱,你不应该向仙门求救,而应该找官府。你若腿脚不便,我可以代你前去衙门求告。”


    云述并不打算在山下耽搁太久,以他如今的身份,更不适合过多掺和这些事,更不要说修真界一向不许仙师插手人间纷争。


    这老者听到云述的拒绝,依旧死缠烂打了一会儿,见他无动于衷,丝毫不打算随他前往之时,终于止了求救,脸色阴沉下来。


    “云述仙君,果真是生了一颗铁石心肠。”


    云述心下一惊,转身欲走。


    霎时间,四周的天色昏暗下来,一道大阵自头顶压下,他抬手运作妖力生生扛住。


    毕竟修为已废,凭借天生的妖力并不能支撑过久。


    这道大阵力量特殊,不是出自沈晏川之手。


    而是……


    数位德高望重的仙师长老……


    云述因吃力而额角泛起青筋,艰难抬首,望向四周。


    终于,这些人出现了。


    正是修真界各宗门的宗主。


    隐在市井之中,云述竟丝毫未能察觉!


    云述嘲讽一笑,道:“诸位为了堵我,可真是煞费苦心!”


    昔日这些人见了他有多恭敬,今日出手便有多果决狠厉,似乎生怕云述会从他们联手所结的大阵之下逃离。


    为首之人正是望清宗的苏宗主。


    她最先开口:“当日在我望清宗之中,让那魔头将你劫去,已是众仙门的耻辱。今日,便是你受死之时了。”


    “我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我是妖?”


    阵法威压过重,他的五脏六腑都快要被挤碎了,说这句话时喉间腥甜,血丝漫上唇齿。


    苏宗主道:“是妖,便罪大恶极。混迹浮月山之中,瞒天过海,与魔头勾结,暗度陈仓,更是罪无可恕。这一桩桩一件件,可有冤了你?”


    云述力竭,被强行压下,单膝着地。发带被厉风割断,长发散落。


    此时,他竟然想笑。


    抬眼,看向这些义正词严要他去死的人,笑道:“我终于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苏宗主问。


    “我终于明白,为何她始终不辩解。只怕……只怕你们,从未给她开口的机会。就算有,说到口干舌燥,你们也不会听进只字片语。”


    “我,为仙君,数十载,自认……没有苛待弟子,未曾愧对仙门,我之所行,对得起天地,无愧人心。然,尔等……因我出身,定我该死,那我无话可说。”


    “今我被尔等埋伏赴死,死之前,也要替她争辩一句。当年问水城之案,乃沈晏川所为。”


    “玉姜,一身清明,从不是你们口中嗜血成性的魔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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