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玉姜熟悉云述的性子,绝无可能主动招惹岑澜。


    二人在她房中闹成这样,着实是太不将她放在眼中。


    “阿姜,我没有。”岑澜再次解释。


    于公于私,他都不会在此时冲动置云述于死地,方才明明刻意收了力,顶多用了一成魔息,怎会……


    玉姜只取出包扎所用之物,丢在云述怀中,转身看着岑澜,态度冷下来:“我没工夫与你计较这些,先出去。”


    “那你……”


    他不想留玉姜与云述单独待在一处,刚开口打算问她,却还是止了声。


    再说下去,只怕会惹她烦厌。


    岑澜压抑着怒火,道:“我出去等你。”


    门被关上。


    玉姜回头,看到云述正在艰难地将止血的布缠在手腕之上。大约是没止住血,棉布轻易便被湿透了。


    玉姜重新取了一块棉布,扯过了他那只手,仔细地为他缠着。


    动作细致耐心,嘴上仍旧责怪:“还是仙君呢,丢不丢人,受了伤连棉布都缠不好,合该让你疼着。”


    云述弯了弯唇,道:“你为我包扎,不疼。”


    下一刻,玉姜在绑缚之时稍稍施了力,大有赌气给他点教训的意思。谁知云述只是微微蹙眉,眉眼依旧笑着:“这样也不疼。”


    狐狸说起甜言蜜语来总是能迷惑人。


    玉姜努力让自己不被他的话带着走,问:“岑澜根本不会在问水城对你下死手。别以为我不知道,刚才那一下,是你的把戏。”


    “……”云述眨了下眼,极轻地叹一声:“你信他,不信我。”


    玉姜将棉布打好结,对上他无辜而可怜的眼神,道:“正是因为太信你,才知道何事是你能做得出来的。你对自己都能下得去这样的狠手?我若没及时赶到呢?”


    既被看破,嘴硬也无用。


    云述索性说了实话:“我就是在赌。”


    “赌什么?”


    云述的掌心触碰到她的侧颊,轻碰了碰,笑说:“赌你舍不得我死。”


    忽而的触碰让玉姜僵住。


    片刻后,她后仰了些,避开了他的手,冷声道:“你真是无聊。”


    兀自收拾着用过的灵药,玉姜越想越气,又折回来,质问:“你怎能拿自己的性命玩笑?你忘了之前如何答应我的了?”


    终于等到玉姜主动谈及曾经了。


    这么久,她都绝口不提昔日任何事,只反复说着自己心意不复。


    云述站了起来,将她抵在案边,道:“你过去总告诉我,要我好好活着,也逼着我起了誓。这么多年,我的确照做了。”


    玉姜想推开他,却被他捉住了手,按在自己心口处,道:“可是,你当真不是在惩罚我吗?”


    “姜姜,没有你在,我怎么好?我早已将你视作我妻,你离去之后,我多活着的每一日,都如同行尸走肉。”


    “若今日你没有出手救我,我就算是死了,又有什么可惜的?”


    “反正,你已经不在乎我了。”


    玉姜声音颤着:“你真是疯了。”


    云述握紧她的手,掌心摩挲着她的侧颊、耳垂,痴迷一般不知厌倦,眼神缓慢地游走在她的眉眼,唇边,道:“我若没见过你,从不知世上还有一个玉姜,或许能无知无觉地活着,一生不知情意滋味。可你明明主动招惹了我,又为何要弃我而去?你为何要对我这么狠心?”


    玉姜闭上眼睛不肯看他,死死地咬着唇,终于下定决心坦白:“我不能自私地决定你的路,让你义无反顾地跟我走。”


    “我愿意。”


    “可我不愿意。我不想跟仙门扯上什么关系,我不想我们之间是见不得光的。一辈子躲躲藏藏的有什么意思?况且,我若毁了你的一切,终有一天,你会后悔,会怨我。我宁愿我们再也不见,也不想我们走到那一步。”


    竟然是这个缘由。


    云述心中一痛。


    “姜姜。”云述的神情认真起来,“如果你不想让我走向你。那你可不可以……走向我?”


    玉姜的心空了一瞬。


    “可不可以为了我,洗掉你身上背负的污名?可不可以……重新做回那个天下第一的玉姜?”


    “我们不是只有那一条路能选,我们明明能携手,一起离开过去的泥沼。”


    “我爱了你十年。”


    “这一次,你可不可以……选我?”


    他没等她的答话,或许也是畏惧她会给出那个他不想听的答案。


    他垂眸,一滴泪滑落。


    轻抚上她的侧脸,微微抬起她的下巴,云述极缓慢地贴近,直到确定玉姜没有抗拒之后,他才安心地将这个吻继续下去了。


    这个吻太苦了。


    苦得玉姜心里空落落的。


    玉姜尝到了咸湿的味道,不知是他们两个谁落下的泪,含混在这无尽温柔的吻里,酸涩得厉害。


    玉姜没说选或不选。


    她只由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沉浸在云述带来的温柔潮水里。


    一次又一次地后退,终究抵不过每次云述吻过来时,她的无法拒绝。


    被留下的那人痛苦。


    做出选择的人又何尝不是如钝刀磨心。


    云述闭眼,又啄吻一次:“姜姜,我知道,你受了好多苦。”


    “刚才我太冲动了,说的那些话没有考虑你的想法。如果你不想选我,当然可以,那只是我一人的心愿罢了。如果你当真过得好,我保证绝不会缠着你。”


    玉姜背过身去,掩面,努力平缓着气息。


    他总是这般。


    将选择给她,却又让她难以真的做出那个决定。


    亲了抱了,他又说自己愿意离开了。


    真是个混账。


    玉姜抹干了眼尾泪水,鼻尖还透着红。她转身,低头整理衣衫,轻声说:“回来还没见过出翁吧?他年纪大了,记性也差,却还是常念叨你。去看看他吧。”


    云述不知她这番话究竟代表何意,也不敢猜测。


    以退为进这一招对玉姜不好用,云述自然清楚她的脾气。他若真的要走,只怕玉姜根本不会挽留。故而方才,他说那些话时颇有些小心翼翼。


    但是……


    她竟出乎意料地松了口,给他机会留在这里,要带他再去见一见出翁。


    云述欣喜:“好。”


    这些年,出翁的眼睛不大好了。


    面前出现一团白衣身影时,他还以为是岑澜改了脾性,不再穿他那件花哨的织金红袍。


    毕竟是魔域中人,出翁不怎么待见岑澜,总认为他心怀不轨,接近玉姜定是别有目的。


    他随手捞过竹枝,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来人脚下的地面,没好气地说:“站远点。”


    “……”


    云述不明所以,听吩咐站远了。


    出翁别过脸,继续挑拣竹架上的药材,摆好晾晒:“说过多少次了,没事少往我这里晃悠,你们魔域的气息,只怕要染坏我这些灵药。阿姜没逐你出城,不代表谁都乐得看见你。”


    云述失笑,道:“多年不见,出翁这是将我认成谁了?”


    出翁愣住。


    他的背驼了,鬓发皆白,一双眼睛看起东西来格外费力,唯独这耳朵仍旧好用。


    只一句,他便听出了是云述。


    “你……”出翁凑近前,认认真真地将云述看了一遍,还伸手摸他的头发,一直摸到脖子,确认就是这个人,才道,“小狐狸?”


    云述眼睛有些酸。


    这老树精分明都活千年了,怎么只隔这区区十年,竟变化了这么多?


    任由他摸着自己的脸,云述还微微俯身了些,道:“是我啊,摸出了吗?”


    “摸出来了,摸出来了。”


    出翁笑出了声,声音比之前要混浊,道:“这两年眼睛不好用了,将你认成岑澜了。”


    云述一如过去那般接过他整理的药材,一一晾晒在石头上,笑问:“你不喜欢他?”


    出翁道:“一个从魔域来的人,谁知道藏着什么心思。”


    云述挑拣着干药材的枝叶:“我也是妖啊,与魔修没什么分别。出翁为何从来没嫌恶过?”


    “那怎么一样!”


    出翁说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轻声说,“至少,你对她是真心的。”


    第62章


    出翁是看着玉姜长大的。


    他看着玉姜从一个蹒跚学步的稚子,慢慢学会爬上他的枝头,再到孤身离家而去。


    他的毕生所愿,也不过是她能得偿所愿,所遇之人皆待她真心。


    出翁曾看错过一回。


    年少时的沈晏川模样俊逸,天资卓越。毕竟,作为一个从未接触过仙法的乞儿,能拜在元初门下做大弟子,便已经很了不得了。


    那时的沈晏川待玉姜很好。


    每每奉师命下了山去,再回来之时,总会给玉姜带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只为了她能高兴。


    盛夏时分,他们一同坐在出翁的枝叶下,看着残阳拖着长长的尾,再被山峦吞噬。此时,沈晏川便会带着玉姜回去。


    纵使出翁活了多年,也看不出这份相伴的情分里是否掺了旁的东西。


    玉姜那时是真的喜欢他的。


    沈晏川不知晓,出翁却看得出来。


    在沈晏川被蛇妖所伤,夜半蛇毒复发之时,山中的弟子皆束手无策。


    所有人都说他命不久矣。


    只有玉姜,独自去了雪山之上取得解毒灵草,回来之后日夜守在他的身侧,直到他散热病愈。


    那段时日,玉姜几乎不曾合眼休息。


    而沈晏川醒来之后,并未对玉姜表达半句感激之言。


    他只是痛苦,痛苦那棵灵草太过寒凉,在解毒之余,也损了他的灵元。他本就不精的剑术,自此更是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他说他不要做一个平庸之辈。


    他怪玉姜毁了自己。


    但若没有那棵灵草,没有玉姜的悉心照拂,他根本活不下来。


    被指责的玉姜在出翁的树下哭了很久。


    出翁看不下去,悄悄违背了与元初的约定,伸出枝条,轻轻地抱了抱玉姜。


    或许出翁是从这一件事上看出,沈晏川并非是良人。


    他只在乎自己。


    只是玉姜一心向着他,出翁不愿泼冷水。


    沈晏川所谓的喜欢那般浅薄,浅薄到只停在口头之上,真遇到了事,他只会即刻将玉姜推出去。


    这些年,出翁也后悔。


    后悔自己没早些劝诫玉姜防备他,没让玉姜时刻小心。


    后来玉姜与云述在一处,他却依旧没多说什么。


    他知道,玉姜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孩子了。


    玉姜自己有分寸。


    所以在玉姜提出,要假死离开时,出翁亦未反对。


    情浓则在一起,当断则断。


    这才是他熟知的玉姜。


    然而。


    十年了。


    出翁即使再年迈,也听闻了云述离开浮月山,四处找寻救回玉姜的法子之事。


    他本以为那是一段极浅的缘分。


    却不知,有人牢牢地抓着,时刻不曾松手,换了今日的重聚。


    云述能出现在问水城,便可窥见真心。


    “真心不真心的,好像也不重要了。”云述低头,倏然一笑,“她不喜欢我了。”


    出翁闻声抬头,尽管看不清,却还是感受到了他的落寞和颓然。


    本想说什么,出翁张了张嘴,又将话咽了回去。


    就这般犹豫迟疑着,终于,出翁道:“真心不是为了拿出来证明的。若真的两心相许,是彼此能感受到的。”


    “是吗。”云述自嘲般笑。


    他似乎也能感知到玉姜的在意,但是太缥缈了,总是不上不下的,让他无法笃定,怎么也握不住。


    “她,和岑澜……”


    出翁知道云述想问什么,但有些话不该他来说。


    摆了摆手,出翁道:“这些话你不该来问我,我从不掺和你们的事,我只知道,阿姜做什么决定,都是有原因的。她不会……”


    她不会践踏一颗真心。


    若真如此,她只会更难过。


    出翁没说出口,又叹一声:“帮我晒药材吧。问水城这些人,我总是嫌他们笨手笨脚的,做事都慢吞吞的,总不如你称心。”


    云述终于笑了,应声:“好。”


    玉姜在不远处的凉亭之中,倚在美人靠上,出神地看着远处的两个人影,连身边来了人也没察觉。


    岑澜用折扇敲了敲石案。


    玉姜这才回神。


    “看什么呢,这么专注。”岑澜长腿一迈,直接坐了下来,低头给自己斟了杯酒。


    酒香寡淡,格外没滋味。


    收回了视线,玉姜道:“没什么。”


    大概是还记着不久前云述冤枉自己的事,岑澜满腹怨气,克制着没在玉姜面前表现出来,只是语气略显刻薄:“他一回来,你就变得不像你了。”


    玉姜问:“我变成什么样了?”


    “格外讨厌。”


    玉姜淡笑一声,低头剥着一颗葡萄:“你还想说,我变得优柔寡断,毫无底线。”


    “你还知道?”岑澜气极而冷笑,“你难不成还放不下他?玉姜,我看疯了的人是你!他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敢将他引到这儿来,便是将问水城堂而皇之地放在众仙门的眼前,成为众矢之的!”


    玉姜将葡萄吃下去,声音懒散:“跟你有什么关系?”


    “?”


    岑澜彻底动了怒,道:“跟我有什么关系?玉姜,你怎能!好……的确跟我没关系,我最初留在你这儿,也确实是为了流光玉。但是这些年,我也没少帮你吧?若非是我,你私藏在问水城的那些魔物,早就被分食干净了。”


    “被谁分食干净?”


    玉姜的目光沉郁下来。


    岑澜:“……我说错话了。我的意思是,魔域之中的魔修,哪个不希望吸干这些魔物来增强功力?这些年,一直都是我在制止他们。”


    玉姜抿了抿唇,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反问:“所以,对于问水城而言,最危险的还是你们魔域?”


    “阿姜,但我没想过伤害你。”


    这样的争执毫无意义。


    玉姜略感疲惫,道:“我知道。咱们之间的合作一直很顺利,你的确为问水城的重建尽了心。但我也帮了你,若非是我,就凭你那没了魔尊之后仿若一盘散沙的魔域,也早就被仙门围攻了吧?可是合作就是合作,我希望你谨记。我的私事,与你没有关系。”


    没想到这么多年的交情,到了现在,玉姜还是如此公私分明。


    似乎除了利益,他们二人再无其他的关联。


    凉亭之中是针落可闻的沉寂。


    两人都默然不语。


    终于,岑澜先开口,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道:“只是,你这样心软,会害了问水城,也会害了魔域的。他不是旁人,是修真界的仙君。仙魔争端千年不休,你凭何觉得能在一朝一夕之内改变?仙师们一心除魔,魔域也沾了不少仙门的血,从始至终,不可能共存。”


    远处传来出翁与云述的说话声。


    不知怎的,出翁笑出了声。


    笑声就这么传进玉姜的耳中,恍然之间,仿佛是还在噬魔渊之中,她躺在藤条之上晒着难得一见的日光,云述与出翁则在闲谈。


    彼时玉姜尚不觉珍贵。


    而今才知难得。


    她道:“出翁很喜欢他,我只是想让出翁高兴一些。”


    岑澜又问:“难道不是你喜欢他吗?”


    “岑澜。”


    玉姜唤了他的名字,制止他继续说下去,道:“只是愧疚。”


    明明愧疚,她还是要在云述面前强硬起来,说一些明知会让他伤心的话。


    字字句句,何尝不是在戳她的心。


    岑澜问:“你的愧疚,只会让他更得寸进尺,更不会离开你。他多么聪明一个人,抓住一点希望就不松手。你觉得,真到了仙门与问水城对立之时,他会怎么选?”


    他会怎么选?


    玉姜起身,垂眸看向坐着的岑澜,道:“他不会有选择的机会。之前不可能,往后便更不可能了。换言之,我不会把关乎自己、甚至是整个问水城命运的选择交给任何人。我既是问水城如今的主人,便会为他们负责到底,用不着你提点我,我从来都清楚我在做什么。


    “寄希望于任何人的心都是全无用处的,我永远不会坐等一个人走向我。”


    “哪怕那个人是如何爱我。”


    *


    问水城的百花节到了。


    过去云述只是有所耳闻,从未有机会来看过。今日一见,方知何为满城飞花盛景,世间罕见。


    出翁在前面走,云述静静地跟着,心思却全不在百花之上。


    玉姜已经好几日没出现了。


    问过一个小魔修,只模棱两可地说自家大人有要事处理,暂时抽不出空来相见,其余是一个字也没透露。


    明明已在问水城,云述却还是见不到她。


    这些时日,玉姜从未下令逐他出去,也没再传来只字片语,仿佛是忘了他这个人的存在。


    这个猜测让云述不安。


    比之玉姜的疏远,遗忘让他无法接受。


    正此时,不远处熙攘的人群之中,出现一抹明艳的红。


    玉姜本就生得白皙,此时身着一袭红色衣裙,裙摆被风吹动,更像一团炙热明媚的火焰,漂亮得让他心惊。


    这样的颜色格外衬她。


    云述如是想。


    他很想上前去,只是路上却有很多人,无论他怎么努力越过人潮,却还是差那么一点距离。


    在终于要靠近时,另外一个红衣之人出现,抖开一件披风,亲昵地拢在了玉姜的肩上,低头认真地为她系好衣带,嘱咐道:“都说了外面风凉,你不听我的,还得我追出来为你穿上。”


    两人的衣衫颜色一模一样。


    飞花之中,仿佛这才是一对璧人。


    只是那一刹那,云述停下了步子,如坠冰窟。


    方才还觉得动人的颜色,此时分外刺目,让他觉得浑身都疼。


    他被钉在了原地,一步也挪不动。


    周围是笑声,他却浸入了深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世间皆是灰白,只剩面前对旁人弯唇而笑的玉姜。


    一阵风吹来,她的长发散开,红色的发带随风飘远。


    玉姜想要去追,却被云述扯住了手腕。


    熟悉的触感让玉姜愣住,低头看了被握住的手,又抬眼,望进了他幽深的眼神。


    “你……”


    云述不顾任何人的眼光。


    熟稔地拢起玉姜散落的长发,又从自己发间取下那支绯色玉簪,为她束了发。


    飞落的花瓣之下,暧昧流转。


    划破氛围的,是岑澜。


    他轻轻揽上了玉姜的肩,礼貌似的地云述一笑:“多谢你了,云述仙君。”


    “不过,仙君,你怎么还在问水城?我和阿姜都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这样亲密得过分的举动,让云述微微蹙眉。


    按照玉姜的性子,合该避开才对。


    但是没有。


    玉姜任由他揽着。


    妒火中烧的云述已经无法冷静思考,连答话也忘了。


    上次被云述摆了一道,难得有这样奚落他的机会,岑澜不打算放弃。


    他笑说:“既然没走,那便多留几日吧?我和阿姜在筹备成亲礼。阿姜一定要按人间的礼节来,但那当真是繁琐,我们都不太懂。若仙君肯赏光指点一二,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成,亲?”


    云述如此问,玉姜只是挪开了目光。


    岑澜热情地答:“是啊。我们其实早就定下了,这些年一直忙碌,没顾得上而已。我知仙君为人周到,但真的不必拘礼,那时只要您肯来喝杯薄酒,便是我们的荣幸了。”


    云述根本不在意他的话,看着玉姜又问了一遍:“成亲?”


    玉姜从未对他许过这样的承诺。


    玉姜依旧不肯答话。


    仿佛他的追问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云述紧绷着的弦终于断裂。


    他苦笑一声,问:“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要和他成亲了。”


    玉姜松开了一直紧咬着唇的齿关,道:“是。”


    听到这个字,云述一刻也未停留,转身离开了。


    刚赶过来的出翁见状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追问玉姜。


    听完原委,出翁特意拉着玉姜站在远离岑澜之地,低声道:“你想赶他走,有的是法子,一定要这样吗?他见不着你,病了好几日了,若非我执意拉他出来走一走,只怕他要将自己闷死了。你此时说这些……他会想不开吧……”


    出翁为他们操碎了心。


    竟然病了……


    玉姜竟半点也不知。


    良久,她道:“堂堂仙君,怎会因为这些小事便想不开地寻死觅活。出翁,你将他想得太脆弱了。”


    “但你认识他的时候,他可不是什么仙君。在你面前,他不就是一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狐狸吗?”


    *


    出翁的话一直埋在玉姜心底,让她坐卧难安。


    云述病了,又受了这样的刺激,她着实有些放心不下。


    实心想去看一看,又担心前功尽弃。毕竟好不容易能让云述狠下心来彻底离开。


    正纠结时,门外月光之下,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云述脸色颇有些憔悴。


    他仍笑着叩了叩门,道:“我有些话想与你说。我……可以进去吗?”


    玉姜想拒绝,但看他是真病了,又不愿他一直在门口吹风,便破例似的下定决心,道:“进来坐。”


    “嗯。”他的尾音听着很是无力。


    烛火早已熄灭。


    玉姜想再点上,却被他轻轻按住了手背。


    玉姜想抽出手来,却被他按得越来越紧。


    她生气道:“你若如此,就不必再说下去了……”


    “我会离开。”他打断了她的话,话音坦然地表露着柔软,“但我想再牵一牵你的手。”


    玉姜忘了挣开。


    云述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慢慢地吻了吻,轻轻笑:“我等了你那样久,我不再奢求什么了。你能不能……”


    “什么?”


    “再亲我一次。只一次。”


    “云述。”玉姜是真拿他毫无办法。


    软话硬话都说了,他却还是这样。


    终于,她问:“我这样做了,你就会彻底离开这里吗?”


    “会。”


    玉姜微微仰起下巴,倾身过去,吻在他的唇角。


    本是蜻蜓点水的触碰,但云述又按上了她的脖颈,将这个吻加深了。


    云述的心一片酸软:“我等了你好久。”


    在这吻结束之后,玉姜轻轻勾了他的脖颈,在他的唇角,再次,极轻地啄吻了一下。


    她说:“我不值得你这样等……”


    因她主动的啄吻,云述的心漏跳了一回,不知她这般举动究竟意味着什么,云述心中终究难安。他怔怔地低头,抵着她的额头,温声道:“可是我想你。”


    “我好想你啊姜姜。”


    “每一日,每一夜,读书修炼、饮水用饭……只有想着你,我才能坚持下去。你是我留在世间唯一的念想了。”


    “姜姜,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你比我还要痛苦难熬。你我重逢之后,我对你还百般怀疑各种疏冷,你心里不会比我好受。你背负着恶名,背负着问水城要求的公道,你没有精力分给我,我亦能理解。可是姜姜……我都找到你了,能不能……别赶我走。”


    本以为是寻常的诉说情意。


    忽然,玉姜感觉到些许晕眩。


    手脚失力之后,她才明白,这个吻没有那么简单。大概在亲吻时,云述喂给了她什么灵药。而她沉浸在情绪里,竟然毫无察觉。


    “你!”


    “对不起,姜姜。”


    云述起身,将她打横抱起。


    他温和地笑着:“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怎么舍得?我只是不愿意你抛弃我。我们一起走吧,你答应过我,不会再和我分开的。现在,到了你该履诺的时候了。”


    意识模糊之前,玉姜只感觉到云述抱着自己出了房门,再然后便无知觉了。


    再睡醒时,是在一间小竹屋里。


    简单的竹榻之上,是大红色的喜绸。


    玉姜费力地睁开了眼睛,想要坐起身,忽然发现自己身上所穿也是人间婚嫁的喜服。


    红烛燃烧,一派喜气。


    推门而入的,是同样穿了一身喜服的云述。


    玉姜从未见过云述穿红色。没了缭绕周身的清冷气息,也不像岑澜那样轻浮。这样的衣衫甚至衬得他病中的面色都好了许多。


    这只狐狸果真怎样穿都很好看。


    可无论他穿得再好看,玉姜也依旧是满腔怒意。他怎能利用她的心软,在亲吻时动这样的心思?


    云述手中端着两个杯盏,俯身放在榻前,这才坐过来,伸手抚摸着玉姜的耳垂。


    他温声道:“饮酒伤身,我们以茶代酒,就当作是合卺酒了,好不好?”


    第63章


    茶汤是他刚刚备下的,不算太烫,也氤氲着朦胧的热气。


    云述拨弄她遮挡了眼睛的发丝,将茶盏喂过来。


    玉姜别过了脸。


    云述的动作一滞。


    她的抗拒是意料之中的。


    自云述自做决定将她带至此处时,云述便没期许她能给自己什么好脸色。


    心中钝痛,他却撑着笑,轻轻将茶水放至一边,道:“待会儿再喝也是可以的。”


    “云述。”


    云述没等她说下去,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什么都没有我们成亲重要。”


    玉姜从未料到,云述竟真的敢在问水城堂而皇之地将她带走。


    他垂眼,一寸一寸地将玉姜看了个仔细,唇边漾起笑意,道:“真美。白日里见你站在落花之下,一袭红衣,那般丰姿冶丽,我便在想,若我们未曾分离,这样的喜服,你或许也会穿给我看。不过,现在没有遗憾了……”


    药效未曾过去,玉姜没有力气,只是看着他,冷淡到了极点:“你就是仗着我没有防备你,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云述不在乎她的冷漠,也不在乎她的责备,温声解释:“那你可知,你为何对我没有防备?”


    烛火摇动,他的神情格外平静,似乎做出这等出格事的人压根不是他。


    他道:“那药就涂在我的唇上,你若拒绝了我,我拿你毫无办法。”


    “但你亲我了……”


    云述再度笑起来:“只要你对我余情未了,哪怕是一丝丝余情,我都不会松手。”


    说完这些,他重新端起那盏茶,对玉姜说:“好了,快凉了。我们一起喝下,算是交杯合卺。往后,便是夫妻了。”


    夫妻……


    玉姜冷笑:“夫妻是要两心相悦的。你这样逼迫我,即使礼成,我也只会恨你。”


    云述道:“恨我也好过忘了我。”


    “你疯了。”


    云述听着她的指责,不如之前般情绪激动,反而越发冷静。


    自他做出这个疯狂的决定开始,玉姜可能会对他说出的话,他都已经设想过一遍了。


    这一句疯了,已经足够柔和。


    他道:“也许吧。”


    也许吧。


    十年在修真界是弹指一瞬,于他而言,确实数千个无法安眠的夜。


    梦里,他抱她满怀。


    梦醒却只能继续形单影只。


    也许从那时起他便已经疯了。


    “不肯喝吗?”


    云述从袖中取出一物,叹息:“也好,或许你不大喜欢人间的嫁娶规矩,那我们换一种。你睡着时我回了一趟浮月山,取来了合心镜。”


    合心镜……


    玉姜猛然抬头。


    云述抚摸着合心镜,道:“眼下它瞧起来只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将你我二人的血融入其中,它若亮了,便证明你我两心相许,以此为誓结为道侣,两不相弃。”


    云述触碰她的手,温柔笑说:“只要一滴血,我们便再不会分开了。我的血已经刺入其中了,是为起誓之人,若我违誓,我便会被反噬而死……当然,这对你没有影响,姜姜,你不用害怕。”


    玉姜此时仍旧浑身发软,无法推拒,但她不能任由云述擅用这合心镜。


    这东西算不得法器,是当年元初从魔域之中取来的,那时她便觉得此物颇为怪异,一直搁置于藏宝阁之中再未碰过。


    没想到云述真的失心疯,竟将这东西都拿来了。


    “我同意了!”玉姜道。


    云述怔怔的。


    玉姜道:“我同意你说的,交杯合卺。把这块破石头拿远一点,我不喜欢。”


    云述迟疑着放下了合心镜,道:“都依你,你喜欢哪种法子都可以,只要我们成亲结为夫妻,怎样都行。”


    他笑着将茶盏递过来,同时渡给她一些灵力。


    恢复了些许力气的玉姜接过,两人相对一饮而尽。


    云述眼眶微湿,如浸了水的玉,清澈明亮,如初见那般。


    他道:“礼成。”


    还回茶盏,玉姜不愿理他,闭上眼睛,一眼也不愿意多看云述。


    云述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知她还在气头上,却还是忍不住软下声音来哄:“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大喜之日,我好开心。你……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玉姜声音冰凉:“被人逼迫着成亲,你觉得我应该高兴吗?云述,你明明知道我最不喜欢被人算计。你利用我的信任,是真不怕我厌恶你吗?”


    云述的笑淡了。


    他轻轻拆了玉姜发上的玉簪,看她如瀑青丝垂落在肩侧,旋即扶着她躺下。


    而云述只是贴近她,伸出手将她抱在怀里,两人一同依偎在他精心布置了许久的喜帐之中。


    他道:“我怕。”


    云述低垂着眼眸,目光一点点地划过她的眉眼,仿佛怎样看都看不腻,宁可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再无人能分走她的心意。


    “但我有更怕的事。”


    他俯身,吻她的眉眼、鼻梁、耳垂、唇边……凡是能表述爱意与依恋之举,他都毫无保留地做了一遍,“我怕失去你。”


    云述变回狐狸,绒绒的一团挤在她怀里,半张脸都抵着她的颈窝。


    他忽然的变化出乎玉姜意料之外。


    玉姜微微低头,只能看到一大团雪白,瞧着甚是可怜。


    他挤得紧,嗓音便闷:“我只想做完这场梦。”


    “你我初次之时,我什么都不懂,将你弄得很痛。但你抱着我,说你喜欢我,让我不要紧张。那夜你说了很多很多次喜欢我。每一句我都记得……我都当真了。”


    “我好高兴。”


    “除了我娘亲,这世上没人在乎过我。你是第一个,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玉姜问:“第一个难道不是师父吗?”


    “不是。”


    狐狸抬起下巴,与她的侧脸贴近:“你还记得你在雪夜里带回浮月山的那只病弱的狐狸吗?”


    “……”


    玉姜茫然了很久。


    雪夜之中带回浮月山的病弱狐狸……


    那是儿时的事了,久远到玉姜记不清具体发生了何事,一切只剩一个模糊的虚影,勉强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她的确从人间带回来过一只狐狸,养在浮月山上。不过,没过多久,那只狐狸就莫名其妙消失了。沈晏川说,野狐不通人性,自然也不知感恩,一去不回也是常事。


    她当时并不相信沈晏川的话。


    毕竟自己养在身侧的狐狸,她当然熟悉心性,怎么可能就这么忽然消失不见?


    但时日渐长,根本没有那只狐狸的任何痕迹,当真是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纵然再不相信也只能相信了。


    狐狸走失了太久,她即使当时伤心,过后也慢慢淡忘了。


    直到此时云述忽然提及。


    玉姜的声音哑了,撑着身子努力坐起来,掬着狐狸的脸仔细看了一遍。


    “是你?”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是他……


    根本就不像。


    那只狐狸又病又丑,浑身脏兮兮的,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带着一身的伤,连尾巴都火烧秃了半截,可谓是没有一点完好的皮肉。


    云述道:“是你,为我洗干净了身上的灰尘,耐心敷了治伤的药,给我被打伤的腿正了筋骨,让我跟在你身后,一步步地重新下地走路……”


    怎么可能是他。


    玉姜忽然有点想哭。


    即使后来经历再多,儿时的遗憾也还是深埋心底,只要露出一个苗头,就能勾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曾那样用心地养过一只狐狸,倾注了她全部的心血。将那只狐狸抱回来,取暖,治病,让他陪伴身侧。狐狸被她养得多好,她便用了几成的心。


    狐狸丢了。


    她责怪他,也责怪自己。


    如今终于快淡忘了,却被云述这样提起,告诉她,其实那只狐狸一早就回来了,留在了她的身侧。


    在噬魔渊见到云述时,玉姜满心都是,她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白狐。


    仿佛天生就不该沾染尘埃。


    这样漂亮的他,当时是如何变成那副狼狈模样的?狼狈到玉姜无法相信两者是同一只狐狸。


    “沈于麟打的吗?”她问。


    云述摇摇头,道:“不是,但也算是。他害死了我的母亲,将我逼至穷途末路。我饿极了,偷偷闯进了一家酒肆……”


    “好了。”


    玉姜终于抱了他。


    云述雀跃起来,狐狸眼明显亮了些。


    果真,玉姜对小动物总是会多几分心软。之前他每回变回狐身,她都会宽容许多。


    十年过去了,她还是没变。


    玉姜问:“我将你养得那样好,你为何当时要跑呢?”


    云述问:“不是你不要我了吗?”


    “我何时不要你了?”


    “就是,当时在你身侧的那人,我想不起模样了,他说你嫌我丑陋,不愿再留我了,让我离开,自生自灭。雪那样大,浮月山浩渺无边,我置身其中,总是想起你。你不要我了,我便不知该往何处去……”


    这种事绝非玉姜能做出来的。


    她愣愣地回想了很久,才终于想通是谁所为。


    “是沈晏川……”


    “是他将你带走了?”


    云述变回了人身。


    还是身穿鲜红喜服的模样。


    他倾身将玉姜抱紧,贴近耳边,柔声道:“不重要了。姜姜,两次了,不要再弃我而去了……”


    第64章


    他在试探。


    只是,久未听到回应。


    云述的期待被捧高,又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坠落回来,终于,归于一片不起波澜的死水。


    她对他大概只有怜悯。


    怜悯他少时孤苦无处可去。


    至于爱……


    云述看不清晰了。


    他缓缓松开抱着她的双手,坐起身来,垂眸俯视着枕在红锦喜枕上的玉姜,看她的长发铺散,比平素里多了些不为外人道的艳。


    若这样的玉姜被他人看到……


    他不敢设想,他需要尽多少分力,才能勉强克制将那人杀了的冲动。


    求不得。


    何苦再为难她说出口?


    云述从袖袋之中取出一串银铃,抚着她的踝骨,贴进那串原本便在此处的青玉串珠,系了上去。


    只消她轻轻一动,铃铛便会清脆作响。


    若是摇晃,更会彻夜不息。


    玉姜想到此处,耳根发烫,不想再让他触碰自己,谁知刚屈膝,脚踝便被他握在了掌心里,重新按了回去。


    “你……”玉姜急喘一声,猜不透云述究竟想做什么,越发紧张,“你太过分了。”


    “我知道,你想等药效过后,夜里悄悄离开。”云述的指腹摩挲她眼下的肌肤,话音亲昵,“但你我已是夫妻了,我怎会让你走呢?我不再强求你的心意,我只要你与我待在一起。这也算过分吗?”


    “若这算是过分。”


    云述笑声中夹杂着苦:“那你对我做的事,岂不是更过分?”


    “不爱我就不爱我吧。留下就好。”


    云述的指尖勾动她柔顺的长发,慢慢地梳理着,又卷起,放至唇边,落下一吻。


    他解了喜服腰封,动作缓慢地脱去了外衫,然后抬手放下了床帐,挡住最后一丝月光。


    只剩床榻之中似有若无的淡香。


    他在昏暗之中重新躺回玉姜的身边,侧过身将她抱得很紧,连呼吸都分不清彼此。


    多年来他从未如此安心过。


    心上人与他同床共枕,而他知晓,即使天亮之后,玉姜也还在。


    只要她在,哪怕药效过后玉姜会杀了他,也可以。他宁愿拿自己的性命,去换一夜相拥而眠。


    *


    接到元初病重的消息,许映清赶回浮月山时,正看见叶棠独自一人坐在石阶上擦眼泪。


    “棠棠。”


    许映清本来还很焦急,见状只能强撑镇定,半蹲下来,递给她一方拭泪的帕子,问:“师父到底怎么了?”


    看到许映清,叶棠才有了主心骨,摇了摇头:“师姐你终于回来了!我也不知道,师叔说师父似乎是在修炼时损伤了灵元,极有可能会……会……”


    “会什么?”许映清问。


    叶棠大哭出声:“极有可能命不久矣。”


    “但到底是为什么啊?修真界之中,没有任何人的修为能高过师父,他退下仙君之位只是为了专心修炼,怎么可能轻易被损伤灵元?且师叔看过了,是天长日久积累所致。”


    许映清愣住:“你是说,师父一直都在慢慢地损伤自己的灵元?”


    连修真界的孩子都知道如何护下灵元,知晓这是修炼的根基。


    元初怎可能毫无察觉?


    除非,他一直都知道。


    既知道,他为何这么做?


    “师父现在如何了?”


    叶棠哭得泣不成声:“一直睡着,我们试过了许多法子,都不能使他醒过来。师叔说,师父的灵息越来越微弱……师姐,我害怕。”


    抱住叶棠,许映清拍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道:“我回来了,山中还有几位师叔在,总会想到办法的。我这就用影蝶传信给仙君,让他即刻赶回来。有我们在,你不必过于担忧。师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可能真的因为修炼失当而出事的。”


    叶棠擦干净眼泪,小声说:“师父于我们有恩,他如今昏睡不醒,做弟子的怎可能不忧心?”


    不知怎的,这番话竟让许映清想起了玉姜。


    当初玉姜离山之后,沈晏川让她想法子把玉姜骗回来。


    师姐是那样谨慎的一个人,一旦下定决心不再回来,是决不可能再踏进此地一步的。骗她回来,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但许映清做到了。


    她在书信之中,便以师父出事为借口。


    她太知道玉姜最在乎什么,也便能精准地一刀戳在玉姜最柔软之处。


    不是她的谎言高明,是玉姜明知可能是圈套,还是不敢冒一丝风险,千里迢迢赶回来见元初。


    如今,许映清才真正明白当时玉姜的感受。


    明白师姐对她有多么失望。


    “映清师姐?你怎么了?”


    许映清回神,摇头:“没什么。对了,棠棠,山中近来可有发生何事?”


    “发生什么事……”叶棠思索了许久,喃喃道,“一切都很平静啊,并未发生什么。若说有,便是记载着幽火的那卷书册找回来了。”


    “找回来了?”


    “对呀,还是大师兄找到的。”


    “?”


    许映清的心一紧:“你是说,沈晏川回来过?”


    山中弟子见了沈晏川都很恭敬,除了元初,从未有人直呼过他的名姓。


    这一声“沈晏川”,倒是让叶棠没反应过来说的是谁。


    好一会儿,她才懵懵地点头:“对啊,他回来看望师父,途径后山时,顺道将被灵宠衔走的那册书卷找回来了……”


    经历时尚不觉有什么。


    这么复述一遍,饶是叶棠惯来相信沈晏川,也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太巧了。


    千余弟子将浮月山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回来的东西,沈晏川只是回来了一趟便轻易地找到了。


    他多年不曾回来,只这一次来看望师父,师父进紧接着就昏睡不醒了。


    “映清师姐,难道……”叶棠有些害怕。


    许映清做了噤声的手势,道:“别乱说话,一切等仙君回来再做定夺。”


    *


    织金的喜帐很是厚实,将光线无一例外地遮挡了个干净,让玉姜看不出究竟是何时辰。


    她一夜未眠。


    药力仍在,她使不出太多灵力。


    但若是再等到天亮,云述保不齐会将那药再混进茶水之中哄她喝下。若真如此,她便彻底走不掉了。


    必须是今夜。


    云述抱她很紧,两人的长发纠缠着,分不清彼此。


    她轻轻起身,将帘帐挑开了一条缝。


    榻前放着的是一支云述为她取下的金簪。


    金簪锐利,用得好了便能充作法器,破除这竹屋外的结界。


    她小心翼翼地试着越过云述,一点点地将手探出去,颇为费力地摸到了金簪的尾端。


    指尖一勾,簪子落进她的掌心。


    但她忘了那串云述系在她脚踝处的银铃。


    正此时,铃铛声响,分外清脆。


    云述带着困意睁开眼睛,望向正伏在他身子上方的玉姜。


    这样的动作很是怪异。


    玉姜尴尬了一会儿,心下想的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被云述发现自己的意图。


    不然这个疯子指不定又要做出什么事。


    心一横,玉姜俯身吻了下去。


    云述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唇上便覆上了一片温热。


    “你……”


    云述哑了声。


    玉姜分开些许,熟稔地编着谎话:“不是成亲吗?你那么早就睡,是不是忘了何事?”


    自然忘不了。


    可云述将她抢来此处,本就让她不高兴,他根本不敢再提出过分的请求。他只求玉姜能留在这里,旁的什么都不敢奢望。


    传闻之中都说狐狸一族重欲,云述却并不如此。在没遇到玉姜之前,他甚至对这些事毫无兴趣。


    清修之时日子单调孤寂,他却甘之如饴,修炼破境更如家常便饭,短短几年便做到了旁人几十年都做不到的事。


    直到玉姜出现。


    一切平静都被划破了。


    于他而言,能让玉姜欢愉,便是这种事唯一的意义。


    除却今夜。


    她一身人间婚嫁时常穿的喜服,金簪珠饰,无言之中便勾动他全部的情绪。今夜的她不仅仅是玉姜,更只是他一人的玉姜。


    他头一次感受到被欲望填满心绪的滋味。


    他望着玉姜的眼睛,漆黑的眼眸未曾透露分毫心事。


    抿了抿唇,他的手缓慢地触碰上她的腰肢,轻声问:“你知道我刚才做梦了吗?”


    云述坐起身,将她整个人抱至自己的身上,双手从扶着腰慢慢上滑,再捧着她脸,鼻尖相抵:“你要听吗?那是一个难以启齿的……”


    “美梦。”


    “新婚之夜该做什么,我当然记得。但我以为你不愿意。”


    玉姜却冷哼一声,视线落在他的唇上,道:“是吗?我怎不知你这般听我的话?”


    云述直接吻了她。


    玉姜被亲得轻微后仰,所有的声音都被吞了回去。


    玉姜此时才开始后悔。


    为了不被发现自己藏了金簪而主动招惹他,仿佛不是什么良策。


    云述亲得很凶,直接将她带起来,按在了墙上,两人都濒临溺水。


    这完全出乎玉姜的预料。


    甚至一切开始失控。


    空余之中,他说着一些玉姜从未听过的话:“你是在怪我?我若没听你的,就不会次次轻易放过你,不会纵着你说一句又一句伤人的话。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若当真只在乎你的身体,就不会在你哭一声痛时就停下来。有时候,我恨不得你我一直都在榻上,然后等着天崩地裂,一同去死,我心甘情愿。”


    这些话显然无法触动本就“铁石心肠”的玉姜。


    因为还没等云述结束这个漫长到几乎可以称得上折磨的吻,他的脖颈处便被冰凉而尖利的东西抵住了。


    他低头,发现是那支金簪。


    玉姜的呼吸不匀,喘声犹在耳侧,手中却握紧了簪子,尖端几乎刺破云述的脆弱的脖颈,声音更冷:“解药,我要离开这。”


    第65章


    他早就料想过天亮之后的场景,玉姜是如何离开,却未想到,一切比预想的要来得早,而她也更狠心。


    包括刚才她主动的吻,大概也是她离开计划中的一折。


    玉姜从始至终都不是一朵任人采撷的柔弱花枝,反而是带着有毒之刺的藤蔓。她的果决、冷静,伤他至深,却也让他无法自拔。


    毒刺扎进肌理,毒性透过心脉骨髓,让他痛不能抑又极度痴迷。这近乎疯狂的痴迷与求而不得,令他只能自我折磨。


    半晌的怔愣,云述笑出了声。


    他一把握住玉姜的手,迫使她将金簪下移,落至肩下的心口之处,道:“朝这里刺。”


    “又想试探我吗?云述,这种把戏该结束了。”


    云述重复了这个词:“把戏?你是这样想我的?”


    玉姜想收回手,但云述的力气不小,只将簪子刺破了他的衣衫,一丝湿润漫出布料,透过红色喜服,颜色难辨。


    两相争执之下,血水只是更多地淌了下来。


    他却在这时笑。


    用他那一双,无论玉姜看了多少次,都觉得甚是漂亮的眼睛。


    玉姜索性道:“不然呢?你口口声声说着爱我,那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你将我困在此处,与当初的沈晏川有何分别?此处不正是第二个噬魔渊吗?”


    这一番话让云述僵住,良久,他终于缓缓松开了握着她的手。


    簪子带着血迹掉落在床褥上。


    沈晏川对玉姜的情意是偏执自私的,云述自始至终都知晓且厌恶至极。


    没想到,终有一日,他竟也会变成这样。


    “对不起。我只是……”


    解释的话在喉间滚过一遭,再度咽了回去。


    说什么都是无力的。


    云述颓然地笑着,道:“你走吧。”


    玉姜拢好衣衫,下了榻连鞋子也未穿,只是赤着双足,冰凉的地面踩着并不舒服。


    正打算推门而去,她又折了回来,望着他的伤口,道:“我并非有意伤你。”


    云述不语,也没看她,裹紧衣衫躺了下去,背对着她,像极了平素生气时化成狐身蜷缩的模样。


    落寞又孤单。


    玉姜没忍心直接走,道:“我看看伤得如何……”


    “不用你管。”


    他终于应了一声。


    玉姜犹豫许久,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只怕不久之后会有一场大雨。


    说到底被簪子戳刺,于仙师而言是再小不过的伤,稍稍施以灵力便能痊愈,算不上什么要紧的事。


    终于,她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


    竹门开合。


    脚步声远去,直至再也听不见。


    浓云翻滚,倾盆大雨转瞬落下。


    在雷鸣声中,云述只是变回了狐狸模样,将自己缩成一团,独自留在了这里。


    “这里不是噬魔渊。”


    他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里是我的家。”


    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被娘亲取名为云述,拥有了此生唯一无忧无虑的一段光景。


    被迫流离失所时,他也没忘了这处小小的院落。


    曾经他便想过,等一起离开了噬魔渊,他便要带着玉姜回来看一看。带着他最喜欢的人,重回一次最快意之地,将院中老树之下埋着酒取出来,只给她一人。


    只是如今,这院落再次困住了他。


    *


    回到问水城时,玉姜一身红衣已经被雨淋得湿透。


    特意从华云宗来看她,等了她许久的罗时微吃了一惊,赶忙上前,问:“天,你这是做什么去了?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玉姜没空解释,趁着回来的时辰晚,众人都已安眠,尚且无人发觉她这般,玉姜径直回了房中,在屏风之后换着衣裳。


    罗时微是个急性子,恨不得跟着她去屏风之后,却被玉姜一巴掌给推了出来,道:“跟着我作甚,我换衣呢!”


    罗时微道:“那你倒是说啊!”


    “我说什么?”


    “说你去做什么了!我特意赶来与你同过问水城的百花节,结果花没看着,你人也不知去向,让我在此处干等了你两日。”


    去做什么了……


    连玉姜都不知自己做了什么。


    难不成要说,她去与云述成了个亲?


    换好衣衫,她一边整理着衣袖一边走出来,道:“其实……也没做什么。”


    罗时微才不与她多说,直接将那件她换下的喜服取了出来,认认真真地看了,说:“若是我没认错,这大概是大婚时该穿的。”


    “……”


    玉姜干笑道:“那你倒是很聪明。”


    罗时微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激动起来,问:“你,你,你和谁大婚去了?不是岑澜,这两天他也在忙着找你。难道是那个很好看的少年?你说过他性子很和顺,或者是那个……那个问水城之前的小将军?他虽不善言辞,瞧着木讷一点,可好在为人沉稳,是个信得过的。”


    玉姜始终没言语。


    她甚至理解不了罗时微究竟是何时,将问水城这些模样好看的男子认了个完全的。


    待罗时微细细地点了一遍,也没听到玉姜的回应时,她的声音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总不会是……”


    玉姜:“……”


    罗时微不肯相信:“不可能吧。”


    “……”


    “……”


    屋中静寂到针落可闻。


    罗时微忽然扬声:“真的假的?”


    说不清理不明的事,玉姜自己都头痛不已,全无兴致与罗时微多说。


    她道:“不想提这些了。其实也没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对了,你到底来问水城何事?”


    “无事就不能来找你吗?”罗时微撇了撇嘴,“我是特意来陪你过百花节的。”


    只可惜,玉姜一个字都不信。


    她太了解罗时微了。


    往年的百花节,玉姜连送多封书信相邀,罗时微都不为所动,借口说路途遥远,实则是嫌它无趣。


    玉姜烹着暖身的热茶,唇角扬了扬:“我还不了解你,能劳动你大驾,必不是小事。”


    就知道骗不过玉姜。


    “其实吧……”罗时微凑近,讪笑着,“又到了仙法比试的日子。回回都是浮月山弟子赢,好没意思,我根本不想带着人前去。可昨日听到几个散修嘲笑我们华云宗,我真的气不过!今年,华云宗必须拿个魁首回来。”


    玉姜拿着金匙搅了搅,随口问:“那你亲自上场不就好了。”


    “我可是发过誓的,仙法比试之上,我只与你打。”


    罗时微眸光坚定。


    玉姜顿住。


    抬眼,她看向罗时微,又垂眸淡笑:“只怕不行了,哪日幽火比试,我们倒是可以打一架。”


    “玉姜!”罗时微生气,“你难不成是认输了?”


    玉姜无奈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罗时微直截了当地说:“化名姜回,充作我华云宗弟子,去夺魁首。”


    玉姜嗤笑出声:“我疯了不成,平白无故去凑你们这些热闹。没意思,不去!”


    “好姐姐,我对你好不好?你就当为我华云宗挽回一些颜面呢?”


    “打不过。”玉姜喝着茶,态度散漫,“我都多少年没拿过剑了,你真当众仙门弟子都是酒囊饭袋?”


    罗时微忽然认真起来,道:“在我眼中,除你之外,旁人就是会被打得落荒而逃的酒囊饭袋。”


    玉姜抿唇不语。


    终于,她忍不住笑出声,连端茶的手都跟着一同颤:“头一回……哈哈头一回见人这么骂自己呢。”


    罗时微:“……?”


    她抽出自己的剑,半是嬉笑半是威胁地抵在玉姜脖颈之间,道:“去不去!”


    “去,去!”玉姜笑声终于止了,将热茶喝完,站起身,“毕竟你都求我了。”


    玉姜抚摸着搁在木架之上的无落剑,道:“我也很感兴趣,如今的他们,都是什么样的。”


    *


    云述并未给自己疗伤。


    从竹屋至浮月山,百里路途,他任由肩上的伤口作痛,仿佛只有这种疼痛能让他清醒。


    最后,他扶着岩壁闭上了双眼。


    缓着呼吸,一只影蝶落在他指背。


    是许映清遣来寻他,告知元初状况的。


    云述静静地听完传音,将影蝶收拢。


    他只不过数日未归,山中竟出了这样大的事。事关师父,他不能坐视不理。


    抬手,将影蝶放归,他才祭出长剑,御剑而归。


    一直守在山门前的许映清看见云述,忙迎了上来,结果看到云述苍白的面色之后欲言又止,关切地问:“仙君可还好吗?”


    云述一步也未停,与许映清一同往浮月台走去,问:“师父怎样?”


    “师父还没醒,不过师叔说已无性命之忧,倒是仙君,是受伤了吗?”


    云述最重自身仪度,平时连道衣褶都不会有,而今日,一身素衣还沾染了灰尘,让她不得不忧虑。


    云述只说无碍,便径直往元初的住处去了。


    许映清本想跟进去,却被云述拦在了房门之外。


    正困惑着,云述才解释:“守着,莫要让任何人打扰。”


    “仙君?”许映清总觉得此时的云述很不对劲,追问一半还是将话收了回去,恭敬道,“是。”


    关上房门,云述走至元初昏睡的榻前,探了他的灵脉。


    果真灵元受损严重。


    这些年,元初为了闭关修炼,几乎没有离开过浮月山,更不会给外面什么妖邪可乘之机。


    在这浮月山之中,究竟是如何受下这么严重的伤?


    难道真如许映清说的,只是修炼时一时真气走岔所致?这样可笑的错,换在旁人身上尚有几分可信,在元初身上却是绝不可能。


    “师父,你到底在袒护什么。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


    云述叹息一声,将元初扶了起来。


    他抬手,运转灵力,缓慢地将其渡给元初。


    此举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便会两人俱损。


    纵使浮月山中有人愿意舍命相救,也不敢拿元初的性命玩笑。


    有把握这么做的,大概也只有云述了。


    将自己的修为用作疗伤,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去来疏通堵塞的灵脉,此举无异于拿仅有的精力去填补无底的深渊。


    更何况,元初伤重,绝非轻易可挽救。


    香灰断成两截时,云述的额间沁出冷汗,背后的薄衣湿透,面容也趋近毫无血色。


    终于,元初咳了一声,血丝顺着唇角溢出。


    云述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顺着倒在了一侧。


    门外听得动静的许映清忙推门而入,惊慌地唤了一声仙君,便匆匆去请师叔了。


    云述的这一次昏睡,便是整整半月。


    肩头的伤本来不算什么,但因为耽搁太久,未曾及时疗愈,此时已经溃烂,就算是用了灵药,也不免落下疤痕。


    再醒来时是一个日暮。


    残阳如碎金铺洒,悉数落在窗前站着的元初身上。


    听到身后的动静,元初转身,坐回云述的身边。


    “师父?”


    元初长长地叹一声,道:“躺下歇着。”


    云述依言没再起身行礼,靠在了床边,唇色异常苍白。


    元初问:“你也不是初入仙门的人了,怎不知渡灵力救人是下下之策?动辄耗费修为,你自己呢?不顾了吗?”


    无力地回以一笑,云述道:“灵力有什么珍贵的,只不过是护身罢了,够用就行。剩下的那些,救人也好,随意挥霍也罢,不打紧。”


    这话听起来着实耳熟。


    过了好一会儿,元初笑道:“倒像是阿姜会说出来的话。”


    提到了玉姜,两人之间的轻松氛围顷刻荡然无存,只剩下良久的相对无言。


    还是云述先打破了沉默,道:“师父,其实,我一点都不想离开噬魔渊。”


    元初一愣。


    谁能想到这是他如今最器重的弟子所能说出的?


    “她还活着,你已经见到了,对吗?”元初问。


    云述极轻一笑,道:“见到了,但以后……不会再见了。”


    这些年,云述为玉姜的“魂飞魄散”而自苦,元初都看在眼中,今日能听到这一声不会再见,着实是出乎他的意料。


    “我不为难她了。”


    第66章


    良久的沉寂之后,山巅上最后一丝亮色也收拢消逝了。周围暗下来,元初挥手,油灯的火苗跃起,充盈了整个房间。


    宁觞派去围剿问水城的魔头,却在意外中得知她是先前那位堕魔的浮月山弟子玉姜,此事已经像一声惊雷乍响,传遍了整个修真界。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在指责浮月山,都在指责元初——明明说着已经将其处死,为何会让她金蝉脱壳一般出现在问水城,改名换姓为祸一方?


    元初不知如何作答。


    他甚至是最后一个知道玉姜还活着的人。


    意外地,他并未有愤怒与被欺骗的情绪,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最喜欢、并且亲手带大的小徒弟,并未身死魂消,反而更好地活着,有了自保的能力。


    只这一件事就足够他庆幸。


    什么魔修。


    当初他若没有离山游历,或许根本不会发生后来的诸事。


    也是从那时起,他恍然意识到了沈晏川的沉重的私心,意识到他无数次偏私留下的首徒,为了一己私欲究竟都做了什么。


    “当年,我一度非常自责。”元初忽然开口,“我自责在出事时,没能及时赶回来,就这么任由他把阿姜困于噬魔渊。非流光玉不得解的阵法……纵使我修炼多年也束手无策。后来,我宽慰自己——不管怎样,噬魔渊至少安全,或许晏川是真的想保护阿姜。”


    “是我错了。”


    “是我错了。他心里只有恨,一个只有恨的人,怎么可能会真心为旁人着想呢。他把阿姜困在其中,就是为了让阿姜体会到痛苦,那种无论自己修为多高也无法逃脱,生生耗尽心力的痛苦。”


    当他想通这件事的那一刹那,他想到的并非是对沈晏川的失望,而是玉姜。


    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纵使没有证据,元初也想通了。


    他只想到玉姜。


    分明是他看错了人,但承担代价的却是玉姜,是他带上山的那个孩子。


    作为当时的浮月山仙君,作为玉姜的师父,他着实有愧。


    这些话是从元初口中说出来的,却让云述心中酸软一片。


    云述刚想说话,胸口却闷痛异常,俯身缓了许久。


    仅此一次,虽救了元初,他的修为却损了大半。受损过重才沉睡数日不醒,醒后又听了这么多伤神的话,自是难以忍受。


    元初上前来,喂他饮下后山养伤用的灵泉水,叹道:“你何苦这样救我。”


    云述道:“师父收容之恩,云述不敢忘。但有一言,云述不得不说。师父,你到底瞒着我什么?您绝不会轻易受这样重的伤。”


    有些话云述若是不问,元初是一定会烂在肚子里,此生都不会往外说的。


    元初望向窗外逐渐暗淡的天色,良久,方道:“因为宋宛白。”


    谈及宋宛白,众仙门只有惋叹。


    只叹一声天妒英才,让那样出色的仙师死于魔域的夜袭。


    无人知晓她曾是元初的师姐。


    他就在宋宛白的身侧,见证她是如何劈波斩浪,为了建立七衍宗而排除万难。


    宋宛白成为宗主的那日,众人来贺,她却独独向他送了最好的一盏酒,告诉他:“有师姐在,往后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他们一同走过最寂寥的长路,却在这条路的尽头处分道扬镳。


    那一日,她那样高兴地对元初说:“我有心上人了。”


    一向敬重的师姐遇到了自己最喜欢的人,元初本该说些什么,但心腔仿佛被什么堵住,久久未能言语。


    这样黏而重的情绪,如杂草横生,持续蔓延着,将他的心脏裹挟其中,逐渐收紧、收紧……直至捏成粉碎,让他无法面对宋宛白与旁人成亲。


    他是在宋宛白成亲的当天离开七衍宗的。


    究竟是何时心有杂念的,连元初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坦然地面对这一份早已变质的同门之情。


    但他却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宋宛白。


    多年后,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忘却那份情意,却在宋宛白死讯传来的当日,理智悉数碎裂。


    七衍宗魔障重重。


    他一人闯了进去。


    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都不想放弃。


    等待他的,却只有一抔残土。


    其上掉落着一只手镯。


    那是他曾经送给宋宛白的贺礼,她答应过他,必不将其离身。


    他捡起那只手镯,愈发憎恨自己。


    若是他没有一时冲动离开这里,或许她不会这样寂寥地留在这里。有他在,至少会多一人陪着她,为她多谋得一丝生路。


    什么都没有了。


    甚至在坊间,人人传的都是宋宛白与沈于麟是何等情深,一同赴死,情比金坚。


    没有只字片语是关于他的。


    枯坐七衍山的数月,魔息将他裹挟,侵蚀他的身体。他感受着宋宛白曾遭受的痛苦,直到自己鬓发皆白。


    离去之日,山下路过一个孩子,不由分说地跪在了他的身前,说要拜他为师。


    那孩子谎称自己是无家可归的乞儿。


    之所以能直接看破是谎言,是因为在那孩子抬头的一瞬,元初看到了他几乎与宋宛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长相。


    推算年岁,不会有错。


    早先在这个孩子出世时,宋宛白曾写信邀他回来看一看。


    元初拒绝了。


    他并不认为自己会喜欢宋宛白与沈于麟的孩子,他也不想回去看他们是如何地幸福恩爱。饶是已经清修多年,他也仍然认为自己卑劣。


    除了那一刻。


    看到沈晏川的那一刻。


    单单是沈晏川与宋宛白相似的长相,已经足以让他原谅一切。


    只要管教好这个孩子,她泉下有知,也算是能安心了。


    “所以,沈晏川做了什么?”


    安静听了许久,云述终于发问。


    听他说了这样久的宋宛白和沈晏川,元初受伤的缘由已经明了。


    陷入回忆的元初,满心是他与宋宛白的过去,以及年幼的沈晏川是如何懂事。


    这一句终于让他清醒过来。


    良久,他道:“其实,是为师对不起你。他在比试时曾对你下过死手,而我都未狠下心来斥责,以至于他因为我的纵容而越发失了分寸,酿成大错。故而,如今的一切,都是我应承受的代价。”


    “云述。”


    元初倏而严肃。


    “你承继仙君之位,望莫步我后尘,须时刻谨记,万事,以浮月山安危为先,做得到吗?”


    “师父?”云述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说这些。


    元初重复:“做得到吗?”


    尽管不明白他的意思,云述也还是勉强撑着病体起了身,拱手向元初行了一礼:“云述谨遵师命。”


    *


    “站住!”


    听得身后的呵斥,正迈着步子准备溜走的白芷停了下来。


    她护好了怀中的一坛酒,横下心转身,心虚地回罗观月的话:“宗主?宗主您怎会来这里啊……”


    “时微呢?”


    “啊……少主她,她,她睡觉呢……”


    “睡觉?”罗观月眼神凌厉,途径白芷时狠狠瞥了她一眼,“我让你跟着她,是时刻督促她,不是让你也学得不着边际的!”


    说话间,罗观月已经大步走至了罗时微的房门前,一脚将门给踹开了。


    果真,其间空空如也。


    提心吊胆了多日的白芷忙后退几步,生怕罗观月的怒火烧至了她身上,解释道:“少主是为了此次的剑法比试,特意,特意出门去找人切磋了。”


    “剑法比试?”


    罗观月并不相信,道:“年年剑法比试,她都不肯上场,只让你去代表华云宗。怎么,今年转了性子了?白芷,你若不说实话,往后不止她不必再回来了,你也不必再回来了。”


    “……宗主。”


    白芷当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咬紧了下唇,一个字也不肯说。


    罗观月被白芷气笑,道:“呦,你倒是很护着她嘛,连我这个亲娘都不能知道她去哪儿了。行,你现在就收拾东西,顺带着也将她的东西收拾了,你们两个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白芷急忙道:“宗主,少主绝无忤逆之心,她,她的确是有缘由的呀!”


    “什么缘由?玉姜吗?”


    “……”


    白芷哑了声,震惊地看向罗观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支吾道:“您怎么……”


    罗观月叹气,声音虽依旧严厉,眼神却柔和下来:“十年了,她成日地往问水城跑,你当我这个做娘的一无所知吗?就算我当真一无所知,前段时日宁觞派在月牙镇见着了玉姜的事,也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你们还想瞒我到几时?”


    “没想瞒您的,少主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罗观月道:“在你们眼中,我就是这般蛮不讲理,处处逆着她的心意,只想给她找不痛快的人吗?一直以来,我都知道这件事,我纵着她去了,因为我是她的娘,最知道她在意什么。这并不意味着,她要一直防备着我。”


    “宗主……”


    “她不就是害怕有朝一日我发现了玉姜还活着,会对玉姜不利吗?在她眼中,我罗观月就是这样的人吗?”


    从罗观月拥有一个女儿开始,她便下定决心要让她无忧无虑地活着。


    所以,她休弃了意图占据宗主之位的丈夫,专心养育罗时微。


    她要让罗时微知道,生做罗观月的女儿,是不会受半分委屈的。


    女儿争强好胜,罗观月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好胜的欲望能推着一个人往前走,让她永不止步,直到有一天被磨砺成一个真正可堪大任的人,承继宗主之位。


    但是在华云宗,人人都畏惧罗时微,在此次的打斗比试之中都心存退让。


    这样的“常胜”让罗时微骄矜,也更傲慢。


    罗观月也忧虑过,毕竟一个人在没有对手的情况之下,是无法真正拥有“常胜”之心的。


    所以,对于浮月山弟子玉姜的出现,罗观月是高兴的。


    罗时微的一生太顺遂了,顺遂到从不知挫败是什么滋味。


    直到她第一次输在玉姜的剑下,被玉姜的无落剑抵住脖颈。


    那一瞬或许充斥着罗时微的事耻辱,是不甘,是愤恨。但那阵最难以忍受的滋味缓慢渡过之后,升腾而上的,是一种隐秘的兴奋与雀跃。


    仿佛是食肉的猛兽第一次闻到鲜血的味道。


    那是一种全新的感受。


    罗时微不甘服输,也敬重对手。


    除了她,罗观月对玉姜也是欣赏。


    十七岁以一手无落剑为自己拼出仙门弟子第一人的名号,着实称得上是少年奇才,天生就有一副卓越的仙骨。


    这样本该翱翔在天际的鹰,却被人生生折断翅膀,关进笼中,消失在世人眼中。


    除却自由,被摧折的更是那颗骄傲的心。


    这份痛楚,单单是罗观月设身处地去想象时都觉得难以忍受。


    故而,罗时微对于救回玉姜的执念,罗观月一直都是能理解的。


    只是女儿好像一直不肯对她说实话……


    越想越气,罗观月道:“白芷,你现在就去找到你们少主,告诉她,她若心里还有我这个娘,就回来见我。她私自与玉姜联系之事,我可以当作不知道。若是她执意留在外面,就永远不必再回来。”


    宗主嘴硬心软,如今能说出这番话,便意味着无论玉姜是什么身份,她都接受了罗时微与她走得近。


    这是罗观月的退让。


    白芷大喜过望:“谢宗主!我这就去寻少主,少主若是听到您今日这番话,必然高兴!”


    “快将她给我找回来,比试在即,她竟也还有心思四处游玩。今年华云宗若是再输得颜面尽失,我唯你们是问!”


    “是!”


    *


    本该是入夏时分的剑法比试,因为一些琐碎事宜未曾处理妥当,一直往后推,日子最后定到了冬至。


    由夏入冬,整整半年,云述一直在浮月山上养病,一步也未曾离开。


    这伤病养了半年,他的修为也只是恢复了三四成。


    在推开房门时,外面银装素裹,已是皑皑一层铺满了白,群山连绵,一眼看不到尽头。


    他迎风咳了两声,裹紧了肩上鹤氅。


    许映清早早地候在了房门之外,手上捧着一卷名册。


    云述先开口:“有何事?”


    许映清道:“这是今岁各仙门参加剑法比试的名录,特来送给仙君过目。”


    云述的脸色苍白到毫无血色,目光极轻地落在名录上,随口道:“今岁的剑法比试好像不归浮月山管,我看这名录做什么?”


    许映清还是坚持将名录递上了前去,道:“您还是……看一看为好。今岁华云宗,好像来了些新弟子。”


    “新弟子?”


    云述抵唇又咳一声,这才接过了名录,翻了一页,指腹划过最边上的一排名姓,最后,在“姜回”二字之上顿住。


    短暂地僵了片刻,他从容将名册合上,道:“今岁好像是宁……”


    “在宁觞派比试。”


    “是了,宁觞派的杨宗主是此次剑法比试的主持之人。你将名录直接送给他便好。”


    说罢,云述转身往房中走。


    一条腿刚跨过门槛,便听到身后的许映清问:“我可记得,这个宁觞派数次为难问水城,之前更是在月牙镇直接与师……与她闹了不愉快。此次若是遇上,没被发现还好,若是被发现了,怕是要出事。虽说可以易容,但终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您就不担心……”


    云述在原地停了片刻,还是入内去了,声音极淡:“与我无关。”


    *


    云述还是照旧每夜会梦到玉姜。


    但不同于之前数年她在梦中的温柔,近来的玉姜待他都极为疏冷。更有无数次,金簪都穿透了他的心口。


    疼痛自身体浮至心底,让他分不清是真是幻。


    唯独今夜。


    梦中的玉姜格外不同。


    梦中的洞房花烛之夜,烛火摇曳,红绸垂落。


    微风浮动,显现出其后两个交缠的身影。


    他有些想要落泪,又强忍了回去,只一次次地咬她的耳朵,轻声问:“你喜欢我吗?”


    玉姜浑身失力,后仰着脖颈,偏过头去咬紧了唇,道:“别废话。”


    云述却恍若未闻,施力,重复问:“你喜欢我吗?”


    这狐狸在榻上一惯缠人,得不到准话就一直这般不上不下地折磨人。


    她整个人都要被磨碎了。


    潮水往心口涌,热烫的,让她呼吸都变得急促而凌乱。深夜里谁也记不住白日的那点不愉快,只满心都是感受彼此的存在。


    她的双臂缠上了他的脖颈,不容推拒地将他揽近一些,再咬上他的肩。


    外面的雨势渐盛,枝叶被狂风吹得作响。室内却是一片旖旎。窗下的烛几乎燃尽。


    玉姜几乎被这场雨给淋透了。


    只能抱着他喘息,哑声说:“云述,你这样太欺负人。”


    云述摩挲着她的侧脸,看她泛红的眼尾,哄道:“冤枉。难道不是你欺负我?你总是欺负我。姜姜,最恨你的时候,我想和你一起死。那样就没有人和事可以分开我们了,永生永世都可以在一起,做鬼都要纠缠。”


    玉姜侧过脸,任由他吻,道了句:“疯子。”


    云述却难得心情好,啄吻她的唇,笑说:“我是疯子又如何,你难道不喜欢我?”


    若是不答,指不定这狐狸还要缠人多久。


    玉姜最后狠狠地咬上了他的手臂,发泄一般:“喜欢。”


    得到回应的云述自是没打算再放过她,直到她再没了一丝力气,这场云雨方歇。


    惊醒时,已经是次日天亮了。


    梦中香暖,梦外却只有冷透了的单枕。


    他的长发微微潮湿着,让他恍惚现下究竟是何时辰。


    简单披衣下榻,推开窗子,发现这场大雪仍然未停。


    也不知问水城是否也有这样的雪。


    而她是否也想起了他……


    闭上眼缓了一会儿,他终于穿戴整齐出去。


    唤来许映清,他道:“此番去宁觞派比试,我与你们同行。”


    “同行?”许映清讶异,“仙君不是要留在浮月山养伤吗?”


    云述连咳了几声,声音微哑:“路途遥远,放心不下你们,与你们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第67章


    宁觞派中人来人往,从未这么热闹过。


    杨宗主高兴得合不拢嘴,一整日都忙着亲自在山门前迎来送往。


    修真界盛会,来赴会皆是仙门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等闲之人是见不着的,此时却都齐聚宁觞派,颇给他一种蓬荜生辉之感。


    杨宗主更加庆幸自己这些年执着于清理问水城,多次带人前去,这才给自己挣出了一些颜面和地位来。


    天快黑下来时华云宗才带着人前来。


    玉姜重新施过易容诀之后,就走在罗时微的身旁,充作寻常华云宗弟子。


    见了罗时微,杨宗主的眼睛都笑弯了,忙拍了拍身侧的侍从,低声吩咐:“华云宗来的可是仅次于浮月山的贵客,小心招待,备下最好的茶水!”


    交待完琐事,他上前,背脊都弯下来了:“罗少主怎还亲自前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罗时微向来不会说这些场面虚话,更不屑于给面前这个多次找玉姜麻烦的杨宗主什么面子。


    她甚至未曾给他一个正眼,大步流星地入内。


    所幸白芷还记得些许分寸,敷衍似的应了杨宗主的话:“贵地距离华云宗太远,我们少主舟车劳顿,已然疲倦,劳烦杨宗主备下歇息房间。”


    “自然,自然。”


    终于将华云宗一干人等迎了进去,杨宗主自己才悄然松了口气,但身旁的侍从却不理解:“她不过是个少主,连她母亲都得给您几分薄面,怎的她这般盛气凌人?”


    杨宗主道:“罗观月为了能将宗主之位留给女儿,可是将自己的夫君都休弃了。只因那人意图谋取宗主之位。为绝后患,罗观月甚至废了那人的灵脉,让他再无觊觎宗主之位的可能。你说罗时微算什么?惹了她,罗观月大概会将咱们宁觞派都给掀了。再者说了,这位祖宗,可是连浮月山都纵着,从未得罪过的。”


    正说着,山下跑来几个弟子,气喘吁吁,连话都说不清,断断续续地说:“贵、贵……”


    “贵什么?慢慢说。”


    “宗主,贵客!”


    杨宗主不以为意:“人都到齐了,连浮月山的人都已经安置妥当了,还能有什么贵客?”


    “仙君!是云述仙君!”


    “谁?”


    杨宗主觉得自己耳朵大概出了什么问题。


    数年来,无论是谁人相邀,浮月山仙君都不曾出现在任何一个仙门盛会。


    故而这一回,杨宗主甚至没敢送上帖子。


    “云述仙君,此时已经快到了。”


    杨宗主的腿一软,眼前甚至有些晕眩。


    稳了稳心神,他忙不迭地随他们一同下山亲自前去相迎了。


    与此同时的玉姜才在宴席落座。


    望向满室不同衣饰的仙师,玉姜低头斟酒,仰面饮了下去。


    罗时微在她身旁坐下来,按住了她的酒盏,问:“饮这样多做什么?”


    玉姜顿了顿,道:“果酿而已。”


    “按照你的酒量,果酿大概也是要醉的。”罗时微不动声色地接过了她手中握着的杯盏,放在一旁,反而将另一碗汤推至她跟前,“多久没见过这些人了?”


    玉姜撑着鬓角,懒怠地抬眼,视线扫向周遭,道:“东躲西藏好多年了,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倒是不适应。”


    见着这些昔日的友人或着是同伴,玉姜并未有几分伤神,更多是回想了自己。


    如今被整个修真界厌弃,她虽说不甚在意,却也有意避开。


    时日渐久,她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再出现了。


    罗时微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你说过,你从未想过一直瞒着自己的身份。但你的心结,却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你如今习惯用幽火,也不该真的弃了无落剑。总有一日水落石出,真正的玉姜,就该回来了。”


    “真正的玉姜……”玉姜的确是醉了,“我都快忘了真正的玉姜是什么样子了。”


    “不过,时微,谢谢你。”


    忽如其来的煽情,罗时微听了便别扭起来,手忙脚乱地碰洒了杯碟。


    两人一同笑了起来。


    此时,珠帘轻响。


    走在杨宗主身前的,是一道玉姜无比熟悉的身影。长身玉立,峨冠博带,袍袖被风吹得翻飞,瞧着比之前都要清减。


    大概是病了。


    虽说相隔甚远,玉姜还是能看出他的病容。


    他咳嗽之时左肩震颤,他会无意识地轻轻抚按住。


    玉姜记得,那夜她便是用金簪刺进了此处。


    只是金簪戳了肩,稍稍用灵力覆下便能疗愈,怎会拖延半年之久,留下这样重的伤?


    玉姜百思不得其解。


    玉姜用了易容诀,但她的易容诀早就对云述失效了,他能清楚的地看出玉姜原本的容颜。


    云述看了过来,两人目光短暂相接,他又轻轻挪开了,仿佛根本没看到她一般。


    如此冷淡的云述也让玉姜不适应。


    但失落只是片刻,玉姜再度饮下了茶汤,宽慰自己,或许是奏效了。


    这半年多没见过面,云述也没有再来纠缠过她,或许他已经彻底对她失望了。


    这不是她期待的吗?


    这是她所期待的。


    茶汤清苦,苦涩满溢唇舌。


    一场宴,她甚至不敢再看云述一眼。


    “诸位,明日比试正式开始。”杨宗主率先开了口,“今夜暂且简单地彼此熟悉一下。若有哪位仙师愿意先行比试一场,那自然……”


    “我来。”


    玉姜抬了手。


    罗时微吃了一惊:“这种提前的比试最不好了,容易被人看破招式,明日的比试大概就会输了。阿姜,你确定……”


    玉姜笑了笑,扶着桌案站了起来,顺手拿了罗时微的佩剑,轻声道:“若能被人一眼看破剑法招式,那也不配做这修真界第一了。”


    狂妄,却极是玉姜会说的话。


    罗时微闻言放下心来,道:“别忘了你顶着华云宗的名头,莫要给我丢了人。”


    掂了掂剑的重量,玉姜觉得不算趁手。不过是谁的剑都不妨碍。


    她飞跃至高台之上。


    因易容诀奏效,杨宗主等人没认出她来,道:“啊,这是华云宗的仙师!当真是勇气可嘉!诸位可有谁愿意与之比试?”


    底下人窃窃私语,均是摇头。


    没人愿意凑这提前比试的热闹。


    他们都认为这位华云宗仙师大概是吃醉了酒,坏了脑子,才能糊里糊涂地就冲上去。


    没想到,出现了更糊涂的人。


    “我来。”


    从回廊之后走来之人,提着手中长剑,缓慢地从石阶之上走下来,抬眸一瞬,对上玉姜的视线,旋即笑了,拱手依礼一拜,道明名姓:“浮月山沈晏川。”


    玉姜的嗓子一紧。


    自上回月牙镇一别,玉姜没再碰见过他。因为云述之事萦绕心头,也没功夫想起他,此时再见,对上这个眼神,她才意会——他已然知晓她的身份了。


    他缓步走上高台,霎时间,长风过耳,周遭只剩下这二人。


    玉姜抿紧了唇,默然。


    “在下曾在月牙镇与姜回姑娘有过一面之缘,怎么,姑娘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在下了?”


    风吹散长发。


    素色发带绕在肩侧。


    高台甚远,底下围观之人都听不到他们二人的对谈,只是能瞧见两人迟迟没有开打,仿佛在说什么。


    因他出现而不平的思绪终于淡下来,玉姜开口:“不是什么一面之缘,是一耳光的缘分,沈仙师还记得吗?”


    听完,沈晏川低头轻笑,道:“自然记得,整个修真界,无人敢这么对我。你那一举动,着实带着私怨。”


    私怨……


    玉姜道:“我与沈仙师素昧平生,能有何私怨,今日一同到了这比试高台之上,便应拿出真本事来,生死——凭天。”


    沈晏川扬了眉,话音中带着轻松:“年年都有的比试而已,今年还办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宁觞派,打着玩罢了,怎么就说到生死了?”


    拔剑出鞘,剑光晃眼。


    她道:“这么多废话。”


    沈晏川并不急于拔剑,即使底下围观众人已经等到不耐,他依旧态度平稳,端得一副好姿容。


    玉姜困惑于他莫名的放松,出言激他:“怎么,沈仙师手中的剑是有千斤重吗?”


    “阿姜,你还是很风趣。”


    玉姜一颤。


    沈晏川抚摸着剑柄,自顾自地说:“你果真最熟悉我,知晓什么话最刺我的心。”


    作为大师兄,沈晏川在外从来都是坚不可摧的模样,以一己之力护着同门。


    若说唯一的脆弱,便是无法顺利习剑。


    昔日的玉姜会小心翼翼地维护他的自尊,会陪着他,耐心地开解他的情绪。


    不似今日,出言便是如此不留情面。


    时隔多年,他们再次的坦诚对话竟这般讽刺。


    沈晏川忽然难过起来。


    “我的确再也提不起剑了,诚如你所猜测,我自出生起,便注定是我父亲修习幽火后镇痛的解药。我的灵脉之中涌动的,是幽火。你知道它灼烧时有多痛,你更应该知道,我再也做不了剑修了。”


    尽管早有猜测,玉姜也没想过有朝一日,最在乎声名的沈晏川会将这些话亲口告诉她。


    说到这一步,的确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玉姜问:“你何故说这些话?”


    沈晏川道:“你我是同门,更是一同长大的情分。我们本该是彼此在这世间最亲近之人。”


    这些话若在之前说,玉姜或许能有几分触动。


    时至今日再听到,玉姜只听出几分虚伪而拙劣的意味来,她只恨自己过去被蒙蔽了双眼,看不出他的凉薄。


    “沈仙师,我究竟是何时给了你错觉,让你觉得我仍会相信你的花言巧语?”玉姜深吸了一口气,“你既知幽火焚心是何滋味,又可知万箭穿身比它痛上千倍万倍!”


    她对浮月山的万千眷恋,都被那个剑阵摧毁了。


    在噬魔渊的每一日,她想起浮月山时都只剩愤恨,无边的愤恨。


    最该相信她的人本该是沈晏川,最该在她最无助时陪伴身侧的人也该是沈晏川。然而,都是一场空,连这份情谊原来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或许,沈晏川一直都是相信她的。


    毕竟他最知她无辜。


    这原本就是一场嫁祸。


    彻头彻尾的骗局。


    下一刻,剑光直刺沈晏川咽喉。


    沈晏川随身佩剑护主心切,几乎是在刹那间铮鸣出鞘,贴着玉姜的剑锋划过,挡在沈晏川之前,锐利的铁器相撞,声音格外刺耳。


    沈晏川被她的杀意逼得后退多步,震惊抬首:“阿姜,你真的要杀我?”


    剑刃映出玉姜的半张脸。


    她声音清冷:“比试就是比试,你凭何觉得我会手下留情?”


    “阿姜,你平心而论,你在噬魔渊中可曾受过半分委屈?渊中山林受仙门封印,妖物皆被困其中不得出。那些封印,对你全然无效!于你而言,噬魔渊中闲逸安宁,了无纷争!当年仙门皆要求处死你,浮月山弟子亦威逼于我,你觉得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唯有将你困在噬魔渊之中,外人进不去,你也无法出来,才能保全你的性命!这是我耗尽心血为你争取来的活命的机会!”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话。


    玉姜握紧了剑柄,声音微哑:“我的人生,本该闲逸安宁,了无纷争。这些,原本就不需要你的施舍!你伤我困我,难道还希望我跪下感恩戴德?沈晏川,受死!”


    第68章


    上一回与玉姜执剑相对,还是彼此的年少。


    两人一同在梅树之下习剑。


    无落剑不怎么听她的话,玉姜总是唤着手腕痛,嚷着要再休息片刻。


    只要沈晏川答应,她便如一只轻盈的鸟雀般飞走,饮着瓷盏之中的酸梅汤解暑热。


    无论他如何唤她,玉姜都躲着乘凉,绝不肯靠近一步,口口声声说就算是要修习飞升也不能累死,总得活着才能学好剑。


    元初疼爱她,多纵着她。


    沈晏川亦是如此。


    自己的师妹,即使一事无成,做个清闲的修士也好。


    他情愿保护她一辈子。


    若是遇到了要紧之事,自然有他这个大师兄在,不必让她担着风雨。


    他下定决心要保护一生的人,在十七岁时一剑成名,成了仙门弟子之中的佼佼者。一时间,所有人都在称赞元初教导有方,说浮月山后继有人,出了这样天资非凡的弟子。


    玉姜的名字被口口相传,连人间百姓都有所耳闻。


    无人知晓沈晏川。


    那种复杂的滋味无法言说,连沈晏川都不知如何向旁人提及。辗转反侧时,他发现自己再想起玉姜时,不再只有怜爱和疼惜,反而充斥着羡慕和不甘。


    彼时意气风发的玉姜未能及时察觉沈晏川的情绪。


    丝丝缕缕的疼痛感,绵密不绝地落在沈晏川的心上,终有一日他无法再由衷地赞叹玉姜的成就与光辉。


    羡慕被腐蚀成了恨意。


    此时汹涌的剑意恰如当年玉姜周身散发的光芒,令沈晏川觉得刺目。


    尽管剑术生疏,他还是下意识地抽剑出鞘,于喉间分寸之前格挡,眸色暗下去,道:“你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动杀念?”


    玉姜扯动唇角,半笑不笑,反而是一种沈晏川从未见过的冷漠之态:“我会在乎这些吗?”


    “你当然不在乎。”沈晏川不再忍下去,“你谁都不在乎。我身中蛇毒,你却用那般寒凉之药损我灵元。都是凡夫俗子,何妨把话说开呢?我是爱你,但我更恨你。你也不必假惺惺地指责我,你敢说,你那时就没有私心吗?”


    “没有。”


    “你……”


    玉姜道:“没有私心。”


    私心与否,玉姜本不愿诉之于口。


    对一个人好,她从来都不是为了能得到什么报答与回馈,仅仅是那时想要对那人好而已。


    那寒凉解药成了沈晏川的心结,他却从不知,玉姜为了找到能救他性命的药,究竟费了多少功夫,在不擅御剑时独登雪山又吃了多少苦头。


    他都不知道。


    也不在意。


    玉姜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诉说与自己无关的事:“雪山难行,我一人找了许久,又担心那株解毒灵草在山下化掉,便用自己的灵息相护。它反噬了你的灵元,又何尝没有让我身受损伤?但直到如今我都没有后悔过,因为我救的不是沈晏川,是我的师兄。只可惜后来我的师兄死了,留下了这样一具面目可憎的躯壳。既如此,我们不必再纠结过往对错了,没有任何意义。”


    走到今日这一步,玉姜已经不知如何一一解释了。


    她与师兄之间从不计较这些。


    与沈晏川便更没有必要了。


    平缓的语调,没有沈晏川预想之中的歇斯底里,亦没有愤怒的指责,忽然让他开始不知所措。


    这样的不知所措,让他无法冷静下来。


    因为他明白,不止是爱与恨,只有玉姜当真什么都不再顾念了,她才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番话。


    沈晏川大概是更恨自己的。


    他爱得不彻底,恨得也不尽兴,只让他和玉姜之间的关系变得扭曲,终于,覆水难收。


    高台之下的众人开始困惑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朱雀仰着头,喃喃道:“怎么回事啊?大师兄怎么跟她说了这许久的话?还打不打了?”


    叶棠皱着眉,观了半晌也没观出个名堂,叹道:“或许两人认识?不对啊,我怎么没听说过华云宗有个叫姜回的?”


    “新收的弟子也说不定。”


    “新收的弟子与大师兄也认识吗?”


    “这……”


    朱雀环顾四周,问:“对了棠棠,仙君怎么不在?”


    叶棠道:“仙君不是仍在病中嘛,此时在堂后用药呢,等晚些时候才能过来,大概要等这场比试结束了。”


    “哦。”朱雀掰开一小块糕点,顺手递过去喂给叶棠。


    叶棠低头咬住,傻笑道:“谢谢朱雀师姐。”


    朱雀问:“棠棠,你见仙君的次数多,他到底为何而病啊?若是因为渡灵力救师父,也早该好了。”


    叶棠压低声音,道:“我是听若一师兄说的,据说仙君肩上有一块簪伤,伤得挺深的。本来敷一敷灵药就好,但他执意不肯医治。紧接着就渡灵力救了师父,耗费心神,这才伤了身体,落下病根。”


    “簪伤?什么簪伤?”


    “咳。”身后传来了许映清的轻咳提醒。


    两人赶忙住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仙君已经用了药出来了,正在不远处与宁觞派杨宗主说话。


    许映清同样抑低了声音,道:“私底下议论这些,不怕仙君听见了罚你们?”


    叶棠忙递了一块糕点给许映清,笑得很甜:“嘿嘿,我们偷偷说的,仙君怎么会听到?师姐最好了,肯定不会让这话传到仙君耳中。”


    许映清道:“以后这些话不许再提。”


    “好。”


    杨宗主说得滔滔不绝,将此次举办剑法比试的艰难一一列举,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邀功的机会。


    云述却心不在焉。


    他的视线落在人群之中,却始终没能看到那道身影。


    名册之上明明有她的名字……


    “虽说不容易,但能为修真界尽一份心,我们宁觞派是绝不会敷衍了事的……仙君?”


    感受到了云述的心思不在谈话之上,杨宗主也不再兀自说下去。


    云述回神,勉强一笑:“做得不错。”


    因他多次为难问水城,而不久前在月牙镇,云述又公然坦白自己与玉姜的关系,此时的杨宗主很是尴尬,不知该如何与云述继续说下去,索性话锋一转,指向今夜的比试,叹道:“也不知这个华云宗弟子是何许人也,之前竟从未听过她的名字,此时与沈仙师比试,迟迟分不出胜负呢。”


    云述的心漏跳一拍,这才闻声看向高台,问:“你是说,高台之上的那人是……”


    杨宗主不明所以:“是叫什么回的,我记不清了,无名小卒不自量力罢了,这场比试,要我看胜负已分。沈仙师再不济也曾是浮月山的人……”


    云述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他一直在席间寻找玉姜的身影,从未将注意力放在正在比试的两人身上,这会儿才明白,竟是玉姜和沈晏川。


    沈晏川定是已经知晓了玉姜的身份。


    既知晓,又出现在这里,主动与她比试,其用意昭然若揭。


    云述内心慌乱,想要飞跃上去,却又想起,在剑法比试之时,为防剑意误伤观看之人,在高台周围会设下结界,此时的云述无法靠近。


    “让他们停下来。”云述冷声吩咐。


    杨宗主不明白:“只怕不行。”


    “结界不是你亲手所设吗?为何不行?”


    杨宗主羞愧难当:“我不大擅长设此等结界,故而很是生疏,出了一些小问题。只有在结界之内的人能解开,外人强闯不得。他们若是不想结束这场比试,是出不来的。不过我看样子,这个华云宗弟子大概是赢不了的,很快就……”


    “这就是你办的好事!”云述一时怒不可遏,“剑法比试最在意安危,若是出了任何事,外人救不得,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出事吗!”


    几乎无人见过云述动怒,杨宗主受了惊吓,忙躬身噤声。


    “这……沈仙师会有分寸的吧……”


    云述却问:“沈仙师?我问你,你送到浮月山上的名册,并没有沈晏川的名字,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


    在月牙镇之时,杨宗主便知晓云述与沈晏川不和,故而在名册之上故意抹去了沈晏川的名字。


    本以为云述也不会斤斤计较地仔细去看,这才放心大胆地做了。


    他颤声道:“沈仙师已不算浮月山的人了,作为散修,也是有资格前来参会的,来都来了,总不好拒之门外……”


    这些话云述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只担心玉姜。


    沈晏川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必想好了万全之策。


    云述只是想不通,他为何要来见玉姜。


    此时的沈晏川已然因为打斗而力竭。


    他不精剑术,本就不是为了比试而来的。


    多年不见,本以为玉姜的剑法会生疏,没想到她竟比之前都要精进,修为远远在沈晏川之上。


    在最后一招没能抵挡住,将要刺破他的心口时,沈晏川忽而笑出了声:“杀了我,师父也会死。”


    玉姜的动作一滞,停在了他心口分毫处。


    沈晏川一副意料之中的态度,粗喘着,声音沙哑道:“果然,整个浮月山,你只在乎师父一人。”


    玉姜没心情与他继续说,追问:“你到底何意?”


    沈晏川笑得眉眼都是弯的,眼神却是玉姜从未见过的深沉与薄情。


    他摊开手,让他看自己掌心的结印,道:“我在浮月山设下了大阵,能够吸取整座仙山的灵气,亦能耗干所有弟子的修为,为我所用。”


    玉姜震惊抬眼。


    她只知道沈晏川自私,却不知他已经趋近丧心病狂。


    沈晏川道:“本来快要成功了,谁知老头发现了这件事。他献上自身全部修为堵住了阵眼,让他的灵力代替浮月山,成为了大阵新的养料。他是救了所有人的性命,却没想到搭上了自己的。”


    “其实我本意没想这般欺师灭祖,我可没想过害他,但我也没办法。现在,我和他的命连在一起,我若死,他便活不了了。”


    “阿姜,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吧。你我注定缘分未尽。”


    沈晏川笑得刺眼。


    第69章


    大概唯有曾经最亲近之人,才竟准确无误地击中要害之处。


    两次了。


    两次都是拿师父做借口。


    纵然这些年玉姜没回过浮月山,也并未与山中之人有过任何瓜葛,但沈晏川就是知道,知道只要提及元初,玉姜就不会放任长剑刺穿他的喉咙。


    垂眸看着停在距离肌肤一寸之处的剑刃,沈晏川尽力平息着呼吸和狂跳的心,从短暂的畏惧之中跋涉出来,唇边漾起不明意味的笑意,伸手轻捏住薄薄的剑,将其拨去一边,道:“我们不必再比下去了,这一局,我赢了。”


    玉姜望着沈晏川的眼睛,觉得无比陌生。


    她甚至不知沈晏川究竟是何时变成这副模样的,亦或许,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若如此,他怎就能伪装得那般好,让朝夕相处了数年的她全然无法察觉。


    “沈晏川。”


    玉姜忍着怒意,几乎将下唇咬破,鲜血溢出,充斥着口腔,她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俩,质问:“浮月山中同门那样敬重你,数年来唤你为师兄,你怎能用如此阴毒之法来害他们?还有师父,师父何曾对不起你?我不知你有何苦衷,但无论有何苦衷,都不该这般对待爱你的人。”


    听罢,沈晏川垂眸笑,笑意温润亲和,依旧是多年前玉姜最信赖的模样,只不过说出口之言却是让她心惊的凉薄。


    他道:“爱?这个字在我听来都十分可笑。曾经我也以为我的父母鹣鲽情深,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一向慈爱的父亲,其实另有一个儿子,一个与妖女所生的儿子。若非受妖女蛊惑,他又怎会沾染上幽火,将我炼作镇痛的解药?我倒不知,爱是什么。”


    罗时微曾告诉她,之前有次跟着沈晏川,误听到了他的身世。


    这些年,玉姜也一直知道此事。


    只是,她却并未当回事,毕竟那都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沈晏川所作所为也应当与此无关。


    事实却并非这样。


    沈晏川从未有一日真的忘却自己的身世与来处。


    良久,她终于反应过来,也捋顺了发生的一切,喃喃道:“你是宋宛白与沈于麟的儿子,你做下这些,是为了……”


    “重振七衍宗。”


    沈晏川毫不遮掩。


    他幽幽道:“我为鱼肉的日子,被人压下永远不得翻身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我是沈晏川,是七衍宗的少主,是本该一统修真界的人。这一切都该是我的,原本就应该是我的!”


    重振七衍宗……


    一个已经覆灭的宗门,以沈晏川一人之力是绝无可能再现辉荣的。所以他选择了另一条路——效仿昔日魔尊,修习邪术。


    所以当年问水城的那些事……


    是他做的!


    思及此处,新仇旧恨皆高涨起来,裹挟着她的理智。


    真正该被人唾弃的,从来都不应该是她!


    而沈晏川似乎并未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兀自说着:“若是七衍宗还在,修真界绝不是如今这副景象。世人不会知晓什么浮月山,他们只会拜求七衍宗的庇佑。他们也不会眼盲心瞎地尊一只狐妖为仙君,而是会跪倒在我的脚下。天下第一,从来都不该是你们。”


    听到“狐妖”二字,忽然之间,玉姜的整颗心都紧绷了起来,不上不下地悬着。


    在她眼中,现下的沈晏川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已经被恨意和不甘笼罩。一个疯子会对云述做什么,玉姜不敢设想。


    沈晏川眼神暗下来。


    他分明说了这么久自己的难处,自己的不甘,玉姜却一句也没听到心里去,甚至能轻易看出她毫不在乎的态度。


    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师兄的阿姜已然不在了。现如今,她只在听到与云述有关的话时,才会泛起一丝波澜。


    沈晏川顺着高台望下去,透过薄而透明的结界,正好与云述对上视线。


    他听不到云述的声音,却仿佛感受到了云述眼神之中的狠意,以及对他的警告。


    他冷不丁地笑出了声,似是对玉姜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若有一日,他和我的身世大白于天下,一切便大不相同了。”


    下一刻,他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袭了前胸,玉姜的手扼住他的喉,将他死死地压在拉高台的边缘。


    狂风骤起。


    只消用力,玉姜便能让他从此处坠落下去。


    不至于殃及性命,却也能让他身受重伤。


    沈晏川被死死扼住,根本挣扎不开,脖颈处漫起青筋,整张脸都就将近赤红色。


    高下之下哗然。


    谁也不知为何这两人弃了剑,竟成了现下的模样。


    玉姜附耳道:“你再说一遍。”


    窒息之中,他仍旧笑着,道:“你觉得修真界众人在得知他是狐妖之后,会继续捧着他,敬着他,还是会将他踩进泥泞?你越是在意他,我越是要将他撕碎,让你看清楚,究竟谁才配站在这里。”


    “玉姜,你放他回高位,就没想过高处风雪重,早晚会……呃……”


    沈晏川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艰难地吸取气息,却在看到玉姜对他满怀杀意之后选择了放弃。


    “杀了……我。”


    “让我看看……在……你心里,究竟是师父重要,还是……底下那只……道貌岸然的狐狸重要!”


    再用力一分,一切便能结束了。


    沈晏川死,她便不必时时刻刻地记挂着仇恨,不必担心他会伤害谁。


    但不该在此时。


    若真如他所言,他的命已经与师父系在一起,在找到解决法子之前,玉姜无法真的冷心冷肺地放弃师父的性命,只顾自己的愤恨。


    何况在浮月山的大阵未能除去,骤然杀了沈晏川,尚不知会有何后果。


    此处又是宁觞派。


    她的身份是华云宗弟子。


    若在这里出了事,只怕会陷整个华云宗于不义。


    还有云述……


    玉姜倏然笑出声,按着沈晏川的脖颈,道:“难怪你敢主动来见我,原来是想好了万全之策,确定自己能全须全尾地走出这里。”


    沈晏川闭着眼睛笑,笑着笑着,眼泪却从眼角溢了出来。


    他从未想过会有今日,他须得紧紧地扒着旁人,才能从玉姜的手下谋取生机。


    他道:“是啊,我明知你会对我动手,却还是来了。为何……我亦不知为何……”


    走到今日这一步,沈晏川不是没有反思过,只是反思到最后,他也不认为自己有错。


    直至此刻,他从未如此妒恨过云述。


    凭什么他什么都能有……


    “阿姜,你杀了我,什么都得不到。只会……玉石俱焚。”


    高台之下的杨宗主终于开始慌了。


    即使再听不见二人的谈话,他也能看得出,若是任由玉姜不松手,这次是真要出人命了。


    沈晏川若死在这儿,他可就闯下大祸了,莫说脸面,只怕宁觞派还能不能在仙门立足都不一定。


    “解开结界的法子……”


    “容我想想!”


    这道结界倒也没高深到谁也解不开的程度,他先前只是嫌麻烦,觉得云述太过小题大做,不愿意破这个例。


    此时,他手忙脚乱地捏诀,几次都未能成功。


    还是许映清挥掌为他助了力,紫色的火焰才腾空而起,结界缓缓褪去。


    “你,你,你放肆!”


    杨宗主身体肥胖,走上高台很是费力,一边粗喘着气,一边指着玉姜。


    正在他伸手想将玉姜扒拉开时,许映清的剑挡住了他的手,不留情面地把他拨开。


    正欲发作的他一抬头看清拦他之人是许映清,话便卡在喉咙之间再也说不出了。


    如今的浮月山仙君虽是云述,可云述却甚少留在山中,大多事宜都是许映清在处理,在修真界的地位亦高过于他这个小门派的宗主。


    他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当面开罪。


    许映清没顾得上与杨宗主说话,只对着玉姜道:“姜回姑娘!比试时偶有口角纷争皆属常事。无论如何,莫要在此地伤了和气,传出去,对华云宗也不好。”


    玉姜不是听不懂许映清言下之意。


    这是告诫她,此地人多眼杂,若执意做出何事,只怕不能轻易善后解决。


    若她作罢,这便只是一桩寻常的纷争。


    片刻之后,玉姜松了手。


    同一瞬,沈晏川几乎是瘫软在了地上,双手抚着胸口,大口的呼吸着。以涌而入的浮月山弟子皆围了上来,关切着沈晏川的状况。


    纵如此狼狈,他却依旧抿唇笑了,一边望着玉姜的双眼,一边以一副大师兄的态度对同门说:“我无妨,不过是我与姜回姑娘说了几句玩笑话罢了。小姑娘心气高,觉得被冒犯了,与我玩闹而已。”


    朱雀两步走上前来,对许映清说:“映清师姐,她竟敢这般欺辱大师兄,是否太不将我们浮月山放在眼中了?平日里礼让三分就罢了,真当自己是天下第一仙门,敢这么胡作非为了吗?是可忍孰不可忍!必得让华云宗给我们一个交待不可!”


    “朱雀!”许映清蹙眉呵斥,示意让她不要再说下去,意味早早平息事端。


    “师姐!此事决不能就这么算了!”


    正争执着,身后的长阶上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众弟子皆给他让出一条路。


    高台之上风重,吹得云述更显得面无血色。


    单薄的衣裳被他扯着轻轻拢了拢在,视线不经意地与玉姜对上,转瞬之后便挪开了,看向众人,宣布:“沈晏川早已不是浮月山弟子。”


    “多年前,他便因犯下的过错被逐出了浮月山,名册之上,他已被划去。诸位不信,尽可往千书阁观阅。”


    “故而,今日之事,浮月山不必出面说什么。既沈仙师都说是玩笑了,那便是玩笑吧。”


    朱雀:“这……”


    云述看向朱雀,问:“你有异议?”


    朱雀低下头,道:“没有。”


    说完,她便退去了一边。


    刚才只顾着为沈晏川说话,她险些忘了这件事。


    虽说浮月山谁也不知当年大师兄被仙君逐出浮月的具体缘由,可这些年过去,谁都知晓两人之间结了梁子,更是不敢再在云述面前提及沈晏川半个字。


    方才真是糊涂了,她才会那般莽撞地冲上前去。


    云述淡淡地道了一句:“散了吧。”


    仙君都发话了,谁也不想再凑这个热闹了,这场夜宴也不了了之。


    下长阶时,云述侧身对身旁的杨宗主说:“去给沈仙师备上一间休息的住处,若是他不见了,本君唯你是问。”


    杨宗主听得心惊,连连应声,转身跑回去照拂沈晏川去了。


    *


    直到夜深,许映清才折返。


    浮月山其他弟子已经安寝,唯有云述一人在庭院之中。


    落雪纷纷,他独自在树下斟酌一盘棋局。


    墨玉的棋子被他捏着指尖,久久未能落定,似乎是碰上了什么难解的棋局。


    不知过了多久,棋子才终于落下,发出清脆的一声。


    他没抬眼,问:“妥当了?”


    不远处的许映清站了出来,拱手一拜:“都安排妥当了,此时是时微陪在她身侧……我问过原因了,她不肯说。”


    云述轻轻笑了,却未发出声音。


    再落一子,他道:“不愿说也罢,于她而言,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话听着发苦,许映清追问:“那会儿,仙君为何不与她说话?”


    他们整整半年没见过了。


    旁人不知,许映清却是知晓的,这半年,仙君的憔悴消瘦也多半与玉姜有关。


    一向不参加剑法比试的他,此次肯答应出现,也是因为在参会名录上看到了“姜回”二字。


    如此思念,见了面却没表露一分一毫。


    总归不对劲。


    云述抓了两粒棋子在掌心,将通体生凉得墨玉抚出温度来,才轻淡地应了一句:“都两不相干了,何苦招人烦厌。”


    许映清的心一揪,一时没忍心,告知:“可是方才,她主动与我说话了。”


    “什么?”


    “她问我,你是不是病了,她远远看着,觉得你面带病容,清瘦许多。”


    第70章


    掌心的棋子在这一刹掉落,打乱了云述精心布了许久的棋局。


    再去看时,他已经不知棋局原貌了。


    从始至终,玉姜的一句话,一个微小的举动,都能在他的心里掀起浪潮,掠夺他维持许久的平静。


    云述怔怔地,问:“当真?”


    许映清点头,道:“这有什么好骗您的。这些年,师姐与我的隔阂从未消弭,无数次见面却如不相识。她主动毫无遮掩地来与我说话,我很欣喜。”


    许映清从不知玉姜与云述是如何相识,后来又发生了何事,也便没有资格插手两人之间的事。


    只是,她能看得出,玉姜待云述亦不同于旁人。


    能让玉姜放下对她的芥蒂来主动说话,也可窥见几分云述对她的重要。


    两心相知,便不该一直蹉跎着,让谁都不痛快。


    见云述仍旧犹豫,许映清干脆直接地说:“今日沈晏川下手可没留情,她手腕上受了一道剑伤。”


    果不其然,云述骤然抬眼,问:“受伤了?”


    许映清道:“不算严重,也上过药了,但是……”


    没等她说完,云述已经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庭院。


    许映清暗自笑了一声,释然地松了一口气。


    宁觞派给华云宗安排的住处算不上太好。


    来赴会的华云宗弟子不太多,夜宴时又闹出了那回事,杨宗主有意给玉姜找不痛快,特意嘱咐着将这处久未住人的院子留给华云宗众人。


    玉姜翻来覆去睡不好,又不想吵醒罗时微,只自己一人披衣出了房门。


    旧木门吱呀一声响,罗时微翻了个身。


    玉姜屏住呼吸,悄悄放轻了步子,等罗时微睡安稳了,她才放下心来出门。


    问水城温暖,从不会下这样大的雪。


    天际灰蒙蒙的,鹅羽一样的雪花坠落,落了玉姜一身。


    她仰面看雪,伸手去捧。


    沈晏川的话一直在她心口绕着,让她一次次地回想。


    是她救了那只小狐狸,在寂寥的噬魔渊之中拥有了一段浓情蜜意的日子,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将他捧回了清冷的高位之上。


    原以为,这样是对他好。


    而沈晏川却说,高位之上风雪重。


    她从未想过这一层。


    说到底,云述不仅仅是一个剑修,他是狐女之子,仙师们眼中的妖。


    在仙君之位上会遇到什么,也是未可知的。


    没有她护着,总是不安心。


    “难道,我真的做错了……”


    她任由雪落在她的眉眼。


    “又在想什么?这样冷,也不多穿一件再出来。”


    久违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力的哑,听着明显乏力。


    玉姜惊而回首,望进了云述的双眼。


    不久前重遇,云述竟处理完那件事之后直接就走了,连目光都没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一切明明都是她所求,云述也照做了,可心头就是卷起一层苦涩。


    此刻对望,玉姜发现,云述真的变化很多,整个人不止是冷,而是瘦,这样的消瘦能看出来是日复一日的积累所致。


    往日她最喜欢的他的那双眼睛,亦失去了神采。


    玉姜的心酸得厉害,有那么一瞬很想抱一抱他,告诉他,这些年,她也不好受。


    但云述退开了。


    他转身,拨开了梅枝,枝上的清雪落下,他便挑拣了漂亮的一枝,折断。


    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其中,红梅枝在他的掌心化作一柄剑。


    将这剑递给她,云述道:“我是没有机会履诺,为你修补无落剑了。这柄剑便算作赔礼。见你比试时的剑是随意拿旁人的,心下想着为你准备一柄好的。这个不算好用,但应付明日的比试还是绰绰有余。”


    或许,他也是存着私心的。


    只要玉姜用这柄剑,便会有他的灵力护体,也便会免了因剑术生疏而受伤了。


    玉姜接了,抚摸着,问:“有名字吗?”


    云述笑说:“应付明日比试而已,它甚至没有剑灵,不必取名。”


    “那可不行。”玉姜道,“剑道其一,便是郑重以待手中的每一把剑。”


    “那你想取什么?”云述问。


    玉姜道:“一时也想不出,先搁置吧,改日有空了再说。”


    两人并肩走在雪中。


    云述忽然问:“伤怎样了?”


    玉姜愣住:“什么伤?”


    云述问:“你今夜不是受了伤?”


    玉姜:“我并未受伤。”


    “……”


    云述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情切才会失了分寸。


    一路疾驰而来,送上能相护的剑,再故作漫不经心地问起,他本以为自己这一连串的举动天衣无缝,不会让玉姜瞧出任何不妥。


    结果还是出了岔子。


    良久,他垂眸轻笑,道:“啊,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以为你受伤了,想来看看你。”


    狐狸总能知道什么能让玉姜心软。


    玉姜沉默着,将他的剑握得紧。


    停下步子,她仰面与云述对视,道:“现在看过了,仙君可以回去了。”


    玉姜的眼睛就是一潭让云述无法不沉溺的水,只看着,便总是忍不住再靠近一些,祈求一个答复。


    本做好决定再不打扰她的,半年来他都克制得很好。


    真当见着面时,云述才发觉自己天真。


    心里按下去了,眼睛又会流露出来。


    他问:“许映清说,你问我是否病了,也是她编的谎话吗?”


    玉姜挪开了眼睛。


    没想到云述却俯身,将她抵在了梅树之下,重复:“是吗?”


    玉姜的心跳得剧烈。


    “你不回答,便是真的了。”


    玉姜小声道:“她怎么连这个都与你说……”


    云述想要笑,却先落了泪,更亲密地贴近,捧着她的侧颊:“因为连她都看得出,我是因何而病的。”


    “云述……”


    玉姜想要挣开,却被云述攥紧了手。


    这狐狸当真是,只要抓着一点机会都不会松手,一定要刨根问底。


    他道:“你问她,不如问我。”


    玉姜默然了一会儿,道:“就算是寻常的故友,我也是会关心的。”


    云述却当作没听见,指腹极轻地按压在她的的唇角,摩挲了好一会儿,终于,低头去吻。


    察觉到他的动作的玉姜后仰避开,却被云述追着吻了过来。


    再也避不开了。


    玉姜的唇上冰凉,却被云述的体温烫到,这股热意一直漫到心里,四肢百骸都熨帖着,缓慢地放松。


    感受到她的动情,云述道:“故友?故友不会接吻。”


    “明明是你……”


    话没说完,又被一个紧实的吻给堵住了话音。


    一触即分,云述道:“你能推开我的,但你没有。姜姜……你也是想我的,是不是?”


    想他么……


    玉姜从来都没空思索这个问题。


    要处理的事太多了,问水城也需要她的看顾,她没空将精力都放在情爱之事上。


    甚至此次到宁觞派来,她也没想过会见到云述。


    她与云述这一根线,分明轻易便能扯断。


    却仿佛总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抓着,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藕断丝连,直至成了如今的模样。


    玉姜几乎要溺死在这样的氛围里。


    云述的每一句都敲在她的心头。


    十多年的冷静克制,一朝烧起烈火,是如论如何也扑不灭的。


    “狐狸精。”玉姜喘息着,“我总拿你没办法。”


    说罢,她勾上了云述的脖颈,将他按低一些,仰面回吻。


    两人都清醒之下,又彼此心甘情愿的吻,已经久违到仿佛是前生的事了。


    不知是谁的眼泪含混进唇齿里。


    咸湿、清苦。


    这处小院不大隐秘,随时都要担心华云宗的弟子会醒来。


    云述俯身,将她整个抱了起来,步伐平稳,施法一个穿影,两人便已在云述的房中了。


    昏暗之中,跌跌撞撞的,两人挤到了墙角,玉姜想要扶住桌案,却不慎拂落了一面铜镜。


    云述干脆拂袖将案上的东西都推落了,旋即把玉姜抱高,让她坐在其上,以便俯身与他缠吻。


    檀香幽微,万籁俱寂。


    两人只能听到彼此的喘息。


    衣带是如何被勾开的,谁也说不清。


    只知道等玉姜意识回笼时,她已经在摇曳的床帐之间,被亲吻着脖颈与耳垂,感受着云述极轻的气息,又被抱着坐下。


    云述的长发在枕上散开了。


    他仰躺着,将她的手抓过来放至唇边,极轻地咬,和舔。


    烈火焚烧至肌肤。


    他们本就有过的不多。


    玉姜并不熟悉如今这般。


    外人眼中清贵、不染纤尘的浮月山仙君,此时衣衫半解,在朦胧的夜色之中多了几分只有玉姜能见的风流意味。


    而她最见不得他这副模样。


    痒意传至心底,让她怎样也无法纾解。


    刚有些坚持不下去,整个人失力,紧接着便被云述箍着腰抱稳了。


    “姜姜……”他继续咬她的手指,“好喜欢你。”


    分明是玉姜之前说过的话,不知怎的,今日听在玉姜的耳中,却让她莫名觉得羞窘,连眼睛也不愿挣开,屏着一口气,道:“……别说了。”


    “我不想如此。”玉姜终于说出了。


    云述却问:“为什么?”


    为什么?


    他竟还有脸问为什么!


    曾经在噬魔渊之中天不怕地不怕,主动勾着他与自己欢/好的玉姜,从未想过自己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这样太清晰了,她甚至能看清云述的每一个情绪变化。


    越是感受到她的不好意思,云述似乎越是升起隐秘的雀跃,也便更不想轻易答应她。


    久到天将破晓,这场暴雨才终于停了。


    是冬日,玉姜却睡得很热。


    她想翻身,却因为被云述紧紧地抱着而只得作罢。


    不知是何时辰,云述终于松手了。


    玉姜踏实入眠。


    下一刻,身下却一凉。


    “你!”


    玉姜睁眼。


    云述笑着,眼神之中尽是温柔,啄吻了她的唇,道:“灵药而已。”


    “云述,我要杀了你。”


    玉姜浑身都乏,说这样威胁的话也没什么震慑力,反而让云述俯身,碰了碰她的唇。


    她从未见过如此得寸进尺之人!


    云述挑眉,揉捏着她的耳垂,道:“那怎么办呢?”


    轻微上扬的尾音,带着些许情好之后的黏糊意味,听得玉姜耳根生热。


    玉姜狡辩:“我只是亲了你一口,你都做了些什么!”


    听完她没良心的话,云述也不恼,而是温和地反驳回来:“冤枉,是你对我都做了什么。昨夜,你可是……”


    “住口。”


    云述意会地闭了嘴。


    玉姜不顾什么灵药不灵药的,推开他便去穿衣。


    一边穿,她还一边忿忿不平。云述果真是长进太多,竟与在噬魔渊之中那个动不动就脸红的小狐狸截然不同!


    云述想要搭手帮忙,被她无情地打了手背,直接避开。


    这是真生气了。


    云述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拿起她的外衣,主动上前为她穿上,又很是贤惠地用木梳为她梳好长发,道:“别气了,我错了。”


    “错?你哪里有错,错的不是我吗?就不该对你心软。”


    玉姜抽回衣料,不许他碰。


    与人打架都比不上昨夜累。


    玉姜根本没精力与他算账。


    穿戴好,玉姜道:“比试顶多就三天,过后我就要走了。等你回了浮月山,记得……”


    没等她说完,云述便打断了她的话,问:“你要走?”


    玉姜困惑:“不然呢?”


    云述问:“你不与我待在一起?”


    玉姜笑道:“我为何要与你待在一起?各自皆有事要忙,自然是各回各处去。”


    这番话全然出乎云述的意料。


    清早见到玉姜在怀中,他从未如此满足,甚至设想了许多以后,也想过无数种法子,怎么能与她名正言顺地永远不分离。


    谁知道……


    她竟要走?


    玉姜将昨夜掉落在地上却没碎裂的铜镜捡了起来,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发饰没有任何不妥,便打算出门去。


    虽说昨夜因沈晏川而出了些岔子,可今日的比试她还是要参加的。总不好误了时辰。


    还没走出两步,云述便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给扯了回来。


    云述更困惑,一时焦急,却又不知从哪一句开始质问。


    半晌,他问:“那昨夜,我们……”


    “你情我愿的事,又不是头一回了。仙君,你总不会要我负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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