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离开问水城之前,出翁曾百般告诫于她,切记要谨慎行事,不可因一时之气而出风头,惹麻烦上身。一路上,她也的确照做。
但此事实难袖手旁观。
这些旧事一直都是云述的心结,昔日里在噬魔渊中显现的心魔险些闹出大事。
若是不将云述安抚下来,任由他为娘亲出气,一切便瞒不住了。
到了那时,仙君是狐妖之子的身份为人所知,整个修真界都要不得安宁。
终于,其中一人捂着腰,艰难地爬起来,讨饶:“仙师,仙师饶命。这些话不是我们随意说的,而是……而是有人许了好处,让我们来说的。”
“什么意思?”
玉姜停步。
这人道:“是有一个穿斗笠的人,告诉我们,到了客栈之后,想法子将这些话说出来。而后,他便会将其所有的法器相赠。至于是何法器,我们这都没见着呢,便被你半路给截到这儿来了……我们谁也不认识什么狐妖啊。”
另一人也赶紧过来,附和道:“这些话的确不堪入耳,我们都知错了!下回绝不贪这样的好处,绝不会出言不逊了。仙师,饶我们一命吧。”
玉姜将无落剑收回鞘中,神情严肃:“那人长什么样?”
“不知,他裹得严实。”
瞧这些人的模样,也不像是在说谎。
毕竟狐女之事久远,在修真界早已鲜为人知,很难如此巧合地在云述跟前,被人当作谈资来议论。
看来云述的身份大概已被人知晓了。
而且这人试图激怒云述,极有可能是想让云述自己暴露。若非玉姜在侧,他的目的大概已经达成。
“那你们做完这些事,如何找他讨要好处?”
“他说了,事成之后,自会来寻我们。毕竟只是说几句话的事,就算他不履约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们随口便应了。”
玉姜试图再次拔剑。
这人吓得当即腿软瘫跪在地上,求饶:“我们真没说谎,仙师饶命。”
“滚。”
玉姜冷冷地吐出一字。
“是,是!”
他们狼狈地爬起来,跑了。
跟这些人计较也计较不出什么来,倒不如回云述跟前去,劝云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什么荒村妖邪,分明是有人设的局,专门等着云述的。
玉姜折回客栈时,发觉云述仍在桌案边上,饭菜未被收走,他也始终没动筷子,就这么静静地等着她。
“不是说了你先回房休息吗?怎的还在这儿?”玉姜问。
云述并未饮太多酒,醉意也不算浓,只是声音带着哑:“你去哪儿了?”
玉姜讶异:“你在等我吗?”
“嗯。”
边用帕子擦着手,她一边坐下来,笑说:“真在等我啊?仙君,你如此,我还挺害怕的。你不是最厌恶我吗?我以为,你巴不得我不跟着你。”
“你会跟着我多久?”云述问。
玉姜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便答:“知道仙君烦我,过几日就走,给您清净,可好啊?”
云述捏紧了酒盏,指腹发白。
此时,玉姜道:“这儿很危险,咱们得赶紧走了。”
云述道:“危险才更是我的职责所在。”
玉姜反问:“若这危险只针对你一人呢?”
放下酒盏,云述起身打算回房,道:“无所谓。”
忽然,客栈的门被人推开了。
一人背着长剑走了进来。
动静不算小,一时客栈之中的所有人都看了过去,确认只是一个寻常仙师之后便挪开目光各做各的事了。
玉姜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沈晏川。
自浮月台下遥遥一见,已经时隔多年。
此人的相貌,玉姜已记不清。
关于沈晏川与她的过去,更是久得仿佛是前生之事。其中悲欢,似乎与今时的她毫不相干。
他变化极大,少了昔日干净清冽的气息,身上缭绕着一层她也辨不分明的疏离冷气,让人见了便不想靠近。
眉眼没了少时的温柔,只剩下了让人捉摸不透的沉静。这沉静之下拢着多少波涌,更是无从知晓。
沈晏川短暂地与她对视之后便随意找地方坐下了。
他没认出她。
也是,易容诀使然,几乎没人能认出她便是玉姜。
给自己倒了一碗清茶,沈晏川喝了一口,眼皮也没抬:“好巧,仙君也在啊?”
云述闻声停了下来。
袖间,他握紧了指节。
沈晏川睨了一眼玉姜,淡笑出声:“身侧这位瞧着可不像是浮月山弟子。哦,我明白了,已有新人在侧。当初做出那副情深之态,想来也不过如此。”
这话当真是刻薄至极。
玉姜正欲开口,一个温热的手轻轻搭上了她的手腕。
云述给她递了一个眼神,然后便站在了她的身前,垂眸看向专心饮茶的沈晏川,道:“我不找你,你还送上门来。”
沈晏川饮着茶,这才看了过来,道:“你借仙君身份公报私仇,将我逐出浮月,十年,让我有家难回。这笔账我还没有与你算,难不成,你还想杀我?”
他端着茶盏,走向云述,附耳道:“你对我,还是嫉恨为多吧?毕竟,我陪着阿姜长大,是她最重要的人。”
云述眸色微沉,拂开了他的手,瓷杯落地,碎成齑粉。
嫉恨,曾经的确有过。
云述曾无比嫉恨沈晏川在玉姜心中的位置,嫉恨玉姜曾捧着一颗真心待他。
如今却不会了。
只有恨。
恨他将玉姜年少时的那颗心掷之于地,如这瓷杯一般摔得粉碎。恨他不珍惜那样的玉仙师,反而将她囚困于暗无天日的噬魔渊。
云述道:“这里是月牙镇,人多口杂,我不动手,你自己滚。不然,我不知我会做出什么。”
沈晏川却嗤笑:“我倒是想看看,堂堂浮月山仙君,是如何给你的心上人……哦不,旧人,报仇的。”
难忍怒气,云述道:“你侮辱我可以,但不该侮辱她。”
“有吗?”沈晏川的笑意很是轻蔑,将声音放得极低,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我怎会侮辱她?我只是想撕开你这张伪善的面皮,让所有人都瞧一瞧,浮月山仙君是个什么东西。就算真如你所言,阿姜被你迷了心窍与你许了什么荒唐的诺言,也只不过是……看在你与我有几分相像的容貌上。你觉得呢?”
沈晏川试图去拍云述的肩,却直接被云述攥了手腕,道:“你再说一遍。”
“再说几遍也是如此,我不信你没这样想过。”
“阿姜难道真的一次也没将你认成过我吗?”
“你仔细想一想。”
云述自然记得玉姜醉酒时将他认错过。
也始终记得,初见之时,她也是唤了一声“沈晏川”。
但他从没想过,会是这样。
这么多年,唯一支撑着他的,就是玉姜爱他。
若是连这点爱也掺杂了其他呢?
若是当年的一切,只有他一人当真呢?
不可能。
他死死地攥着,所用之力几乎要将沈晏川的手捏成粉碎。
而沈晏川不畏惧疼痛,只是坦然看回来,丝毫不怕激怒他。
沈晏川声音小,玉姜一句也听不清。
终于,她忍无可忍,走过来一把扯回了云述的手,旋即给了沈晏川一耳光,道:“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如此对仙君不敬,你是想死了吗?”
“你!竟敢……”
玉姜笑道:“想打就打了,你要去哪儿说理吗?”
“这里好热闹啊。”
戏谑的声音自门前传来。
望过去,一人穿着鲜红的衣袍,拎着折扇,态度闲散地倚靠在门边。
只看一眼,玉姜就恨不得自己当场晕死过去。
岑澜怎会也来了?
这是生怕这家小小的客栈闹不出什么乱子吗?
“这不是沈仙师吗?”岑澜主动去打招呼,“变化真大,我险些认不出呢。怎么不说话,忘了我是谁吗?”
沈晏川去过魔域,与岑澜也打过交道。
不过,当时两人未能谈拢,也便不欢而散,十年间从未有过联系。今时在此地见到,更是心惊。
岑澜也不拆穿他,道:“无妨,贵人多忘事,我这样寻常之人,沈仙师记不住也是常理……”
说罢,他将视线落在玉姜身上,语气化为几分略带酸意的委屈,质问:“但你呢,姜回,你走之前怎么答应我的?说好了早些忙完外面的事便回来陪我的,谁知这一去就是这么久,还得我亲自来寻你。”
“?”
玉姜全然不知岑澜在做什么。
但下一刻,岑澜就走了过来,隔着她袖口的薄薄的衣料,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从云述身边拉至自己的身边。
折扇一挡,他低声道:“我可是来帮你的。”
“……”
怕不是在帮倒忙。
玉姜踩他的脚,压低声音:“你是诚心来给我添乱的吧?”
“这是什么话?我好心帮你,你切莫不领情。你不想让沈晏川继续找麻烦,还得我现身,他心虚了,就会立刻离开。毕竟在他眼里,自身清名最重要。而且,那位云述仙君,也是个麻烦呢。”
“……”
果不其然,云述的面色十分不好看。
从岑澜堂而皇之地将玉姜拉走开始,他心中便郁结着一口气,无从发作。而且,玉姜竟未反抗,而是如此熟稔地与之私语。
终于,他问:“你是谁?”
岑澜放下了遮挡的折扇,摇了摇,又伸手放肆地搭上了玉姜的肩,道:“这位仙友看着面善啊,是我们姜回的新朋友吗?有空啊,可以来家里坐一坐,我下厨。”
云述望着他搭在玉姜肩上的手,五脏六腑似乎都被一股暗处滋生的火焰灼烧殆尽了。沉默了许久,他声调浸着冷寒,问:“你是她的什么人?”
岑澜思索了一会儿,答:“这会儿还不算是她的什么人。”
“毕竟,尚未成亲。”
第52章
成亲……
这两个字并不难理解,而云述却仿佛听不太懂。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望着玉姜。
而玉姜并不知晓他的心思,仍只顾着想讲岑澜拉至一旁去说话。
岑澜问:“仙友怎的也不说话?”
云述依旧看着玉姜,头一次觉得,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十年光阴,而是千山万水。曾经玉姜对他保留,不曾告知的山水。
那一层隔阂,终究是在多年后,再次如利刃扎进了他的心口。
“是这样吗?”
听到他如过去般平静的声音,玉姜只好顺着岑澜的话说:“回仙君的话,确是如此。让仙君见笑了,我这就教训他,不会再让他这般话多了。”
说着,玉姜便扯着岑澜出了客栈。
云述站在原地没动。
许久。
不久前,他刚得知了玉姜的身份。
只是一直没能下定决心去戳穿。
他想依从玉姜的心意。
不管当初有什么样的理由,什么样的原因,他都可以全然不计较,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要玉姜肯再次,毫不犹豫地靠近他。
只要她肯回心转意。
日前在华云宗,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的一切太过真实,连玉姜给他的拥抱都是能触及的温热。
唯独不合他心意的便是,梦中的玉姜劝他不要再等,说她就算是做了鬼,也会有其他心爱的男鬼。
让他不要再抓着这一段旧尘缘。
如此看来,那夜根本不是什么梦。
是她真的来找他了。
她来要他放弃。
忽然出现的这个人,轻而易举地便能让他觉得刺痛,让他明白一切都是自己痴心妄想。
自分别那日起,或许玉姜就没想过再回到他身边。更莫提什么回心转意。
是玉姜放弃了。
是她不要了。
这个念头滑过,轻得如同掠开一道浮萍。
与此同时,另一个近乎偏执而疯狂的念头缓慢地升起,慢慢地,占据了云述的所思所想。
如今玉姜的身旁已有了旁人。
没关系。
有谁在都没关系。
只要玉姜对他还有那么一丝心软。
他就能将她……
抢回来。
*
“我说了,我是来帮你忙的,你怎么还生气了?方才那场面,我若不出现,他们二人必起争执,不管是谁赢了,都不算好结果。毕竟,你也猜得到,沈晏川是故意来激怒云述的。他早已知晓云述的狐狸身份。此事若是大白于天下,修真界人人敬仰的仙君竟是狐妖之子,啧……想想都热闹。”
岑澜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坐也没个坐相,倚靠在楼阁边上的座椅往下望,还有一条腿漫不经心地晃着,不知瞧见了什么,兴奋地拿扇子一指,道:“哎!你看,那个有趣……”
玉姜一巴掌拍在他的扇子上,岑澜没拿稳,险些掉了,慌促着去接,又无奈一笑:“我今日就走,哦不,一会儿就走,绝不烦你,好不好?”
玉姜踢了他一脚,让他往一边挪,给她空出位置坐下。
她问:“谁要跟你成亲了?”
岑澜恍然,笑出声:“你在气这个啊?我随口胡说的,你不当真不就好了?不过,你若是想当真,我也勉为其难……”
初与岑澜相识时,玉姜便能一眼看破他的心思。
他就是冲着流光玉来的。
只要能让他找到机会,岑澜绝对敢杀了她,取走流光玉。
昔日魔尊的得力干将,本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人。即使装得再混不吝,也不能遮掩他的危险。
彼此防备试探的十年过去了,玉姜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去掌控一切,包括岑澜这个危险的人。既不畏惧,便不必防备,甚至可以更好地利用。
有魔域做挡箭牌,问水城便更能安然无恙。
自认为已经将此人的脾性摸清楚了,今日玉姜却有些看不明白了。
他实在没有必要说出那番话。
岑澜也不解释,只道:“你就当我看不惯狐女之子,想给他找着不痛快吧。”
玉姜冷笑:“我用了易容诀,他不认得我。你刚才那些话,很难让他不痛快。”
岑澜挑了眉,反问:“是吗?”
只与云述对视的那一眼,岑澜便从云述的目光里感受到了敌意和杀机。
只怕不仅是因为他身上的魔息……
幸好,玉姜尚未察觉。
岑澜收了折扇,干脆地越过这些话不提,转而问:“你别忘了你此行的目的,是为了除掉沈晏川。他现在可就在月牙镇,你打算就这么放过了?”
“当然不。”玉姜道,“但此番已经打草惊蛇,他又敏锐非常。他隐于人间多年,设下阵法藏匿气息,连水明镜都很难捕捉到他准确的位置,可知其狡猾。摊牌不是良策,还需想办法。而且……”
“什么?”
“我得知道,他故意将云述引到这儿来,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岑澜的笑寡淡了一些,注视着玉姜,缓声道:“你倒是真的喜欢那只狐狸。”
玉姜怔了怔。
她没想过这些。
过了一会儿,她试图辩解:“毕竟有过情分一场,我总不能看着他出事而不管吧?当年我假死脱身,本就亏欠于他,如今能力之内帮一把,也是顺手的事。”
“只是顺手吗?”
岑澜是真恨玉姜,恨她开了情窍,却不是为他,眼睁睁看他围着她转了那么些年,而她竟毫无察觉,仍旧念着过去那段稀薄如露水的情分。
起初他是为了流光玉,后来却不仅是为了流光玉。只是,玉姜不提,他便也不说罢了。
岑澜只想僭越一次:“那你答应我,事成之后就回问水城,我等着你。我可不希望你到时候领回来些不三不四的人,给你以及我的魔域带来什么麻烦。别忘了,他如今是浮月山的人。”
“……”
玉姜嫌弃:“你真的很啰嗦。走了,别跟来烦我。”
绕出小道,正好撞见离开客栈的沈晏川。
她不方便跟上去,只悄然吹了骨哨。
哨响,天色倏然黑了些许,两团浓黑的雾气幻化而出,以鸟雀之态降落在地,顷刻,又变成了两个寻常人的模样。
“跟上去。”
“是。”
*
玉姜折返时,已经是日暮。月牙镇天黑的早,最有一缕日光被云层覆盖,整个天际都变成了青灰色。不多时,绵密的雨水如断了线般坠落。
赶回客栈时,已没多少人了。
问过店家,说是那个白衣仙师独自饮了很多酒,此时已经回房休息了。
玉姜点头,喝过一盏茶后也打算回房。
途径云述的住处,发现门虚掩着,并未关紧。
以他的谨慎,绝不会忘了这种小事。
大概是酒醉糊涂了。
轻轻叩门,她唤:“仙君?”
没人应。
玉姜又接连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左右放心不下,她干脆轻轻将门推开了一个缝隙。
木窗被支开了。
潮湿的风吹入,没有半点闷热,灌入衣襟的风让玉姜觉得有些冷。
屋内没点烛,光线微弱。
玉姜又唤了一声:“仙君?你睡了吗?”
倏然,一只手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腕,熟悉的气息倏忽贴近,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其中,一时竟让她的觉得晕眩。
云述熟稔地将她抵在了木门之后。
老旧的木门年久失修,吱呀一声响后,房中静了下来,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云……”
他的吻落了下来。
仿佛又逢甘霖。
他捧着她的侧颊,将她的下巴微微抬高,然后俯首更深地吻了下来。唇齿压得实,本就稀薄的空气便更少了。一吻下来,两人都有些呼吸困难。
喘息之余,玉姜想说什么,云述又追吻了过来。
云述不想听她说话,不想听她讲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更不愿听什么借口。
左不过是她身侧有了新人。
不是说了没成亲吗?
只要没成亲,他总还是有机会。
那人有什么好?
打他进门起,云述便感受到了他身上缭绕的魔息。来自魔域,且修为深不可测,不是什么简单之人,更难为良配。
若是选那样一人做道侣……
不如再选他一次。
“你……”玉姜咬他,终于在他吃痛时得到呼吸的机会,大口大口地喘着,告诫,“你喝醉了,也认错了,我不是……”
这次云述咬了回来。
他死死地握着玉姜的后颈,几乎用了全部力气将她带进自己的怀里。而玉姜不肯就这么任他摆布,同样挣扎着还手。
一场亲吻,几乎成了打架。
纠缠至床榻之上,玉姜终于压制住了他,将他按在软枕之上,掐住他的脖颈,怒道:“你发什么疯?”
在近乎溺水的感觉之中,云述却笑出了声。
过去很长的一段时日里,云述闭门不出,连浮月山上季节的更替也全然无知。
渊中贫瘠,连朵花都须得用灵力呵护方能生存。
离开了那里,漫山遍野皆是繁花,却是一朵也入不了他的心了。
再不会有人,因榻前的一束小花,到他身后给他一个温热的拥抱。
他的笑意渐浓,伴随着眼尾泛起的薄红。
颇有些自暴自弃,云述微哑的声音之中掺杂着对自己的嘲讽,任由她扼住自己。这些年他虽活着,却也没片刻畅快。
他只疯了一般地渴求着来自玉姜的鲜活。
唯一能撼动他枯木般心绪的鲜活。
为此,怎样都可以。
良久,他闭眼,缓慢地抚上玉姜的手背,下滑,攥住她的手腕,让她更用力地扼住自己,道:“你杀了我吧。”
第53章
在床榻上滚过一遭,他束得规整的长发已然散开,凌乱着,缠着玉姜的手腕。帷帐在争执之中飘落下来,被风吹得鼓起,薄雾一般遮挡了他的半张脸,不多时又被吹开。
他望着她,久久不语,等着她下这个决定。
若是不答应给他一个痛快,让他结束这漫长焦灼的痛苦,他便不会松手,一次也不会。
只要她没狠下心,只要她还心存一丝纵容……
他今日、亦或以后,都要得寸进尺。
赌一颗真心,他甘之如饴。
看他鬓角青筋显露,玉姜不由得松了一丝力。
只这卸下的不易察觉的力,云述眼底闪过些许笑,撑着身坐起,握住她的后颈重新将她压回他的怀里,继续了刚才那个中断的吻。
“云述!”
玉姜被他这偷袭一般的举动给弄得毫无招架之力。若是真打架,云述赢不了她。
但玉姜有心揍他,又怕不小心用多了力,将这只喝醉的狐狸给伤个好歹。
云述指尖轻挑,她的衣带便松了。
此人何时如此熟稔?
想到初次时,他险些将她的衣带扯成死结,耳根也烫得不像话。全然不像如今这般游刃有余。
玉姜尽力保持清醒,奈何房中太暗,唯一的光亮落在云述眼尾,给他添了几分动人心魄的漂亮。
眼睫拢着湖水一样幽静的眸子,不动声色不起涟漪便足以让人漾起诸般心绪。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明明饮酒的是云述,玉姜却也跟着不清醒了。
玉姜扯回他的手,轻轻捏着他的指骨,犹豫了许久,还是试着触碰云述的侧脸,从耳后游移至唇角,最后覆在他的唇上,认真地描摹轮廓。
云述的心都被她揪紧了。
不可抑制的情意倏然炸开,像一颗酸涩的果实,乍一尝无甚滋味,气味却足以占据人心。
他微微闭眼,吻她的指腹。
两人眉心相抵,只剩游丝之距,唇齿便能轻而易举地触碰,玉姜却将他推开。
他一边压抑着不悦,一边将眼神放得柔和,掩盖住所有发疯一般的占有欲,以视线一寸一寸地描摹。
玉姜被他亲了耳垂,刺激得后背绷直,却仍克制:“你喝醉了,明早清醒之后必会后悔。”
“考虑一下我吧。”
云述轻轻咬她。
“什么……”
云述没答,而是更亲密地抱住了她。他们之间曾那样熟悉,那样契合。
无人比云述更清楚她的情动。
想起白日里的情景以及听到的那些话,云述本就不痛快,而此时却因她的反应而欣喜。
她对他仍有感觉。
哪怕只有一点……
云述不再松手。
理智几乎分崩四裂,玉姜险些被他蛊惑。
她再次扼住他脆弱的脖颈,如同命令,也是警示:“我不要,放开。”
云述任由她掐着自己,唇边的笑意却更盛。他所承受的这些,与玉姜此时眼底的欲/望相比,压根不重要。他道:“姜姜,时至此刻,你再反悔,已经没有用了。”
她终究向自己的欲/望妥协。
云述轻声问:“我想亲你,怎么办?”
此时不是在亲吗……
忽然,她意识到,此亲非彼亲。
她的耳根一下子烫起来,把自己的意识都烧着了。云述怎能将这种话如此直接地说出来?
“不行!”
云述也不执着,只是微微与她分开,垂眼看向陷进软枕之中那张他朝思暮想的容颜,从容解开了腕带。
玉姜暗觉不好,下一刻,手腕却被他用腕带绑了,越至头顶按住。腕带的另一端,绑缚的是他的手腕。
他声音很轻:“今夜不许你碰到我。”
取出一张帕子,覆盖在她眼上,笑说:“更不许你看着我。”
“你……”
话音刚出口,她就被他的吻给覆盖了,这一丝气息旋即又咽了回去。
她浑身都烫,神智被烧得糊涂,脑子里只有他俯首之下的柔情蜜意。她头一次觉得温柔是毫无用处的毒,只让心里的渴求越来越深,越来越浓。
“我要抱着你。”扔掉帕子,她命令着。
他却抬头,远远地看着她的眼睛,拇指刮去她眼尾根本擦不去的红痕,道:“不可以誻膤團對,姜姜。”
云述这些年其他方面是否有长进她不知,却着实更有耐心了。
曾经的生疏青涩,如今通通不见。
他屏着一口气,似是轻拢慢捻,一点一点将她的思绪推高,犹如用掌心握紧了她的心脏。却在只差一口气便能舒缓时,倏然松开。
眼前的白光褪去,帐顶逐渐清晰,玉姜却因他的举动而茫然。
平息了喘息,她忽然愠怒:“……云述!”
云述解了她手腕上的布条,使她更紧地贴向自己,在情/欲断裂,怎么也接不上的时候,给了她一个极具柔情的怀抱。
他道:“慢慢来。”
玉姜忍无可忍,推开他的手,不许他再触碰自己,玉姜起身想去穿衣:“滚……”
云述动作一滞,手指抚着她的下巴,俯首与她对视,眸光暗下来,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
这个吻很凶,与方才折磨得人不上不下的柔和截然不同。
才穿一半的衣衫又落了回去。
人间入夏便是多雨。
夜雨清凉,吹透罗帷。
云述的衣衫从始至终未解,即使玉姜忍无可忍想去扯开,也还是被制止了。
他耳语:“我只要你欢悦。”
不见得有欢悦,灼热倒是满溢。
温柔的啄吻根本就减轻不了渴意。
分离多年,过去的柔情蜜意早已在玉姜的记忆里寡淡了。一朝相拥,如野火焚烧,即使是被侍奉,也不见得好受到哪里去。
她允许的、不许的,他是一样没落下。
端得君子温润之态,却专行这让人面红耳赤之事。直到最后,玉姜放弃了推拒,只将她的半张脸都藏进了薄衾之中。
她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和心跳,全然感知不到窗外淅淅沥沥的夜雨。
她觉得自己已经被此人迷惑了。
分明十年前就断了关系,今夜怎会又不明不白地纠缠在一处的?
何况,她今时还是姜回。
纵容着他到此时,玉姜才开始懊悔。天亮后该如何圆场?
理智……
遇上云述这样的狐狸精,玉姜觉得自己很难保持这所谓的理智。
想到这儿,她翻身在云述的下巴上轻轻咬了一口,借以发泄怒气。
刚睡着的云述觉得有些痒,将她往怀里抱,唇边的笑意漾起。
天将破晓,玉姜坐起身来。
垂眸看着未醒的云述,犹豫了一会儿,终究从袖中取出了迷梦散。
就剩一点了,不见得会有效。
但总比没有好。
喂他服下,昨夜一切,便能只当一场梦。
浮萍短暂相聚,再散开,她还是姜回,不必与过去扯上半分关系。
“云述。”她贴着他的耳,轻声唤。
云述嗯了一声。
她捧着茶盏,劝道:“喝些水。”
云述将掺了迷梦散的茶水喝下了。
处理好一切,玉姜才小心翼翼地穿衣整理,关上门离开了。
人刚走,云述便睁开了眼睛。
他扶着榻沿坐起,取出袖间的绢帕,将刚才喝下的一小口茶水,就着帕子吐了出来。
夜雨更凉了。
他垂眸,看着被整理得整洁完好的床榻,又望向被合上的木门。
半晌的怔愣后,他终于苦笑了一声。
她竟还拿这样的法子对付他!
于她而言,与他情好一夜便是如此不堪吗?不惜喂给他这样的东西,也要让他忘记一切吗?
昨夜她的主动让他欣喜,此时她离开的决绝又让他如坠冰窟。
本就是抓不住的流水。
他却只想据为己有。
枕侧还有她留下的馨香,浅淡的,是他思念已久却不得的。
轻轻抓了软枕的一角,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眼角落下的清泪。
*
夜间没睡好,玉姜回了房中便补眠。
这一觉睡到正午才醒。
连日赶路,好不容易到了客栈,沐浴之后准备吃些东西,谁知饭菜没尝到多少,便遇上了一连串的事,之后又被某人趁醉好一番折腾。睡了这么久,此时的玉姜已经饿到了极致。
今日客栈之中无人,她寻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找到掌柜和厨娘。
正此时,云述顺着木梯走了下来。
玉姜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
云述没在意她冷淡的态度,也像是意料之中,只走下来,从厨后端出了两碗刚煮好的面,将其中一碗推至她的跟前。
想起昨夜之事,玉姜很想转头就走,但又被四溢的面香勾得坐了回来。
无论如何不能跟面过不去。
再不用饭,她是真要饿坏了。
“姜回姑娘,怎么睡到这个时辰?”
云述给她递了木筷。
玉姜后背僵了僵,很想发作,又忍了回去。听到“姜回”这个称呼,玉姜没多想,只以为是迷梦散奏效,昨夜的一切已经被忘干净了。
她实在没忍住讥讽:“仙君倒是休息得很好。”
云述坦然答:“的确。”
“……”
玉姜只想给他一剑。
不再理他,玉姜低头吃面。
只咬了一口,她便尝出了不同寻常,怔怔地将面碗推开一些,放下筷子,问:“这面不会是你做的吧?”
云述反问:“你怎知是我做的?”
玉姜答不出话,云述的眼尾却挑起了一丝笑。
还算有良心,仍能尝出他的厨艺。
云述将另一碗也推给她,声音很轻:“清早掌柜说,厨娘家中有事,今日客栈歇业……只能我下厨了。”
第54章
春暮夏初天气转热,玉姜便常不思饮食,偏生月牙镇上的人们口味都偏重,客栈备下的那几道菜虽是她素常喜欢的,在此时也不合胃口。即使没有那些事打扰,她只怕也是吃不下多少的。
手畔的这碗面没有花里胡哨的做法,汤底浓而不腻,不仅好看,味道也是她记忆里熟悉的鲜。
熨帖,温热,如同他这个人。
狐狸总知道她于夏热时喜欢什么。
在床笫之间,他也是如此。昨夜记忆漫上心头,想起他是如何让她忘了推拒,也哑了声音……
思及此,玉姜耳尖泛起淡红。
她低头喝汤,轻轻笑着转移了话锋:“怎敢劳烦仙君下厨,我都怕你想毒死我。”
云述拢袖斟茶:“若我真想毒你,不必费此周折。”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云述问:“昨日那人,当真是你的……”
剩下的话,云述无法说出口。
他始终无法接受玉姜的移情别许,无法接受他们之间已成为过去。
玉姜顿了顿,道:“是,怎么了?”
一个简单的“是”字,终于还是在割断了云述紧抓着的最后一根弦。弦断时的刺痛自是无法言说。
他悄悄捏紧了杯子,语气一如既往平静:“你们怎么认识的?”
玉姜敷衍道:“华云宗认识的。”
云述冷笑一声,道:“据我所知,华云宗与魔域之人应该没什么牵扯。昨日那人浑身魔息,你以为我当真感知不到?”
玉姜并不否认。
从岑澜出现,她就料想到云述会有此一问,拖到此时才提及,已经是他足够有耐心了。
她没说是与不是,只问:“那又如何?我不觉得魔修就一定是罪大恶极的。不知旁人所遭受的痛苦与情由,又何以妄下断论?如今魔域平息,修真界安宁,两不干涉最好。仙君这对人莫名的敌意,还是少些为妙。”
“我没有这个意思。”云述神情比之方才更严肃,“就事论事,我只是说他这个人,你要提防。”
玉姜道:“不劳仙君挂心,这是我的事。”
她这话足够疏离,不动声色地将云述与她中间划开一道界限。
分明还坐在一起吃茶用饭,云述却总觉得,她已经离开他很久了,久到她早已不习惯将他视作信任之人。
连句有耐心的解释都不愿说。
“是,的确是你的事,我不该插手,更不该多言。但你……当真要与他,成亲?”
分开这么久,饶是在修真界随便打听,便能得知他的近况,而她仍是一次也没出现过。
如此狠得下心,自然是不爱他的。
若是不爱,寻其他人相伴也是常理。
可他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失而复得之后,又眼睁睁放她离开,再次失去。
玉姜没应他的这句,认真地低头吃面。
面吃到一半,玉姜终于开口:“我昨日见到客栈中有冰的梅浆……”
心中还存着气的云述眼皮也没抬,淡淡道:“你都着了风寒,还敢想着这些?”
玉姜猛然顿住,反问:“你怎知?”
云述倒是想说昨夜听到了她夜间的咳,又不敢将自己还记得这些的事说出口,生怕玉姜听完之后又会决然离开。
犹豫了一会儿,他说:“见你气色不好。”
“仙君不该当仙君,应当做郎中。”玉姜漫不经心地吃着面,接着话,“你之前那样讨厌我,恨不得我离你越远越好,不要扰了你的清静。今时这又是做面,又是观人气色的,我实在是受宠若惊。”
云述听完她这略带嘲讽意味的话,坦诚应道:“没听出几分受宠若惊的语气,倒像是在怪我之前的严苛。”
“不严苛吗?你可是用你那破手帕,生生将我绑回华云宗了。”
“但你也没老实待在宗门之内,还不是跑出来了?”
两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
他们之前很少争执,每次不愉快时,云述总是会轻易服软,大概是见不得她难过伤心。以至于她从不知,云述的这张嘴气起人来,丝毫不差。
本就因昨夜而积了一肚子气得玉姜,这会儿更是不肯轻易落了下风,直接问:“还是之前那话,仙君过去针对我,今时又这般照顾,还关心我与谁成亲,莫不是喜欢我啊?”
以玉姜对云述的了解,只要将话扯到这些事上,他定会息声。
没想到,云述非但没罢休,反而将那盏热茶放在了她的面前,眸中染了些许笑意,道:“我若说是呢?”
“?”
这下换玉姜说不出话了。
短短片刻,她将自己这几日的言行仔仔细细地捋过一遍,确认自己并未有何处暴露身份的。即使昨夜出格,但天亮之前,她也将迷梦散喂下了。
总不至于被他认出来。
若是没被认出来,这话又是何意?
她纠结了好一会儿,终于问:“我听……我听浮月山的仙师们说,仙君是有心上人的。既然如此,就,就别开我的玩笑了。”
云述若有所思地点头,倏而轻笑:“原来你知道啊。”
玉姜尴尬了一会儿,着实不知该如何应对。
低头整理了袍袖,云述道:“但你应当也听说了,她在我怀中魂飞魄散了。她是解脱了,对我却是何等的残忍。十年,我想尽了所有的法子,今时才恍然明白,我与她之间隔着的不是天堑,也非立场。而是她的心,从未真正地留在我这里。”
一番话说出口,玉姜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她握紧了手中的筷子,直到指节被压出红印,方松开,低头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云述似是早已猜到她会做此反应,也不在意,继续说:“所以,我何必执着呢?我放下她了,我倒是挺喜欢你的。毕竟,你还有几分像她。”
才生出的一丝心软就这么消散了。
她震惊地望向他,问:“你说什么?”
“要我重复一遍吗?”云述故意如此问。
玉姜心中郁结,终于忍不住爆发:“你放下她,我能理解。你移心,也是人之常情。但你说,你喜欢我,是因为我像她?你真的敢重复一遍吗?”
她直接站起了身,大有云述敢再讲这话,她就与他打一架的架势。
昨夜缱绻温柔地唤着姜姜,耳鬓厮磨,拉她一同坠落红尘,翻云覆雨。清早一醒就能说出这种狼心狗肺之言?
云述看着她,心想,原来她也知这种滋味难捱。又可知他昨日听到沈晏川那番话有多难过。
他私心想让玉姜与他一同痛苦,这样也好知晓她心意仍存。
但终究……
终究不愿她伤心。
云述道:“玩笑话。”
“她若不在了,天上人间,我必救她回来。她若仍在,便不能如此残忍,留我一人。我只要她。在这世间,就算有一人再像她,哪怕相像到别无二致,只要不是她,就不行。”
第55章
七衍山——
山中的瘴气愈发浓重。
弥漫的浓雾让途径的鸟雀辨不清方向,终于坠落,在沾满了泥渍之后,恰好滚到了沈晏川的足边。
他俯身,将这只已经死了鸟捧在掌心,端详了一会儿。
身后传来极轻地脚步声,他头也没回,问:“还在闹吗?”
身后之人一袭黑衣,在他跟前跪下,道:“回公子的话,其中几人闹得厉害,扰得这我们也不知该如何了。”
沈晏川回头,将掌中的鸟递给他,道:“溯光,你跟着我多久了?”
望着死鸟,溯光猜不透沈晏川的心思,于是心惊胆战起来,答:“回公子的话,自七衍宗覆灭,溯光受宗主所托,一直跟着公子,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了。”
“是啊,久到记不清了。”沈晏川低头轻笑,语声却冷漠起来,“你也知道,已经这么多年了。这样的小事你都摆不平,真的让我很失望。”
溯光的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从当初沈晏川装作无家可归的乞儿,骗得当时浮月山上的仙君元初,做了门中首徒之时,溯光便知晓,小公子并不像自己想得那般无助懦弱,甚至比他的父母还要有决断。
元初又岂是愚蠢之人?但每次元初想要查访他的来处,皆有溯光在暗处为他摆平。
以至于他在修真界之中,没留下任何痕迹,干净得仿佛从不知仙法为何物。
“溯光只是不想看公子一错再错了。纵使目的达成,您真的能快意吗?宗主若还在,她定不想您变成今日模样……”
“什么模样?”
沈晏川骤然回头。
他走向溯光,缓慢地触摸那只鸟,看着它的血迹流淌而出,慢慢地问:“就像这只鸟,它倒是想活着,可它连翻越这座山的能耐都没有,只能迷失方向,死在这片浓雾之中。”
“我真的挺恨他们的,尤其是元初。我唤了他那么多年师父,他最后却没有挽留我,甚至没有为我多说一句话。当初,为了阿姜,他怀疑我、冷落我。如今,为了一只藏在仙师之中的狐,他任由我离山。”
“左不过是因为我不精通剑术,做不了他的得意门生。这样也好,浮月山上的那片梅林,就当是我送给他们的临别赠礼。等梅林下的阵法,一点一点,吸干所有浮月山弟子的灵息,我的大阵,就离完成不远了。”
“到了那时,我们再不会像多年前那次一样功亏一篑了!溯光,我们要成功了,你不高兴吗?”
“公子。”溯光声音颤抖着。
沈晏川将他扶了起来,道:“闹事的,杀了就好。”
溯光脸色已经惨白。
当年,宋宛白在最后时刻央求他带着小公子走,不管去哪里,只要不是修真界就好。
远离这些是非,就能保住平安。
但年少失去了一切的小公子总是不甘心,一心要继续修习。
溯光一时心软,便纵容他去了浮月山。
原以为只要踏实下来拜师学艺,沈晏川就能凭一己之力在修真界站稳脚跟。
事与愿违,当十六岁的沈晏川满脸泪痕,满腔怨怒地出现,告诉他,自己再也拿不起剑时,溯光感同身受了那种痛苦。
沈晏川那时的话犹在耳:“我恨沈于麟,他为什么要沾染幽火,为何要为了排解一时的痛苦,将我炼做解药。我是他的儿子!他为何要如此对我!”
幼时的沈晏川,灵脉之中被迫承受了太多沈于麟转移给他的幽火之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直到在比试之上输给玉姜后,才明白一切早已没了挽回的余地。
彼时溯光不知如何宽慰开解他,只告知,修真界并非只有剑修一条路可走。
避开剑术,改学阵法,便是另一番天地。
只要能助小公子重拾修习之心,忘却沈于麟带给他的苦楚,忘却七衍宗灭门之痛,或许才能真正实现宋宛白的心愿,让他能自由地活着。
后来,溯光才知晓自己做错了。
从一开始,他就应该带着年幼的沈晏川永远离开修真界,永远离开这些纷扰,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覆水难收。
此时沈晏川才沿着山道继续往前走,而溯光就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
许久,溯光问:“公子此番回来,瞧着心情不大好,是事情不顺,还是遇到了什么人?”
沈晏川顿了顿,回想起了那个给了他一耳光的姜回。
太熟悉了。
虽说不知是何处熟悉,但他总是觉得,自己应当是在何处见过她的。
若非有旧怨,想来也不会有人如此果决地对他动手。
本来他还有所怀疑,直到岑澜的出现。
岑澜是何许人也,如今魔域的主人。虽不比昔日魔尊那般尊贵,但在魔域之中亦是说一不二之人。
这样的人,连沈晏川提出的交易都看不上,怎会甘心陪着一个瞧起来资质一般的女仙修?
此女必有问题。
“遇上了岑澜。”
溯光惊诧道:“岑澜?他去月牙镇做什么?可曾为难你?”
沈晏川若有所思道:“十年前他拒绝了我的提议,我们便是两条路上的人了,按理来说,他绝不会再给我留半分颜面。但他没有那么做……他在云述面前,丝毫没有提及我与他之间的事。”
溯光问:“他是在替公子遮掩?”
“不好说。”沈晏川冷笑一声,“他为人圆滑狡诈,做任何事都留有余地。是敌是友,我仍看不清。但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他这次给我留的那一分余地,说明他并不想看到我功亏一篑。只要有足够的利益,还是可以打动的。只是,我尚不知他想要什么。”
溯光走至与他并肩,笑道:“他想要什么还是挺明显的,从始至终,他追逐的都是流光玉。得流光玉者便是下一个魔尊,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能将他从魔域请出来?”
沈晏川倏然怔住。
是啊。
岑澜只会因为流光玉而离开魔域。
如今他出来之后,不思寻找,反而与一个女子待在一处。此事实在不同寻常。
“难道她……”
他再次回想那个因云述而给了他一耳光的女子,极为缓慢地反应过来,他一直觉得的相似,究竟是什么。
沈晏川道:“当年我在噬魔渊设下的关押阿姜的阵法,非流光玉不可解。但最后还是碎了,我方知,我一直苦苦寻觅的流光玉,竟一直都在阿姜的身上。后来,阿姜身死,流光玉不知所踪,我便也放下了这个念头。如今却不一样了……”
“什么?”
“我要再去会一会她。”
*
“你是说,你见他进了七衍山之后便没再出来过?”
玉姜捻着玉佩的穗子,动作缓慢。
面前人跪地,头也没抬,声音压低:“受大人之命,我一直跟着沈晏川。七衍山上瘴气和魔息过重,我们很难靠近,便只在山下守着。他的确没再离开过七衍山。”
七衍宗被灭门之后,山就已经荒废了。
既是一座连妖邪都不敢进犯的荒山,沈晏川又是何以在山上待了那么久?
怪不得这些年一直找不到他的行踪,原来将自己藏得这般隐秘。
毕竟谁也想不到,沈仙师离开浮月山之后,不去游历人间,也未曾斩除妖邪,而是孤身躲进了那里。
“知道了。”
玉姜拨弄着玉佩,点了头。
眼前之人应声化作浓雾散去。
在月牙镇整整半月有余,不仅荒村之事毫无进展,而云述似乎全然忘了要找灼魄珠之事,竟真的安下心来,大有在此久住之意。
玉姜却不能耽搁了。
只要云述安危无恙,她着实没必要继续在此浪费时间。陪着他这么久,倒也算得上她因为愧疚而对他仁至义尽。
她必须得走了。
云述烹了香茶,叩响了玉姜的房门。
正在收拾细软的玉姜心中一紧,来不及将东西收进灵袋之中,起身去开门。
见是他送了茶来,玉姜终于放下心,笑说:“唤人送上来就是了,怎好劳烦仙君来一趟。”
同在客栈之中落脚这么久,玉姜对他十分疏离,客气话实在没少说。
足够有礼节,却少了亲近。
云述并不求她立即便能对他转变态度,道:“随手而为。”
目光越过她的肩,他看到了她正在收拾的衣物。
他问:“平白无故整理东西做什么?”
玉姜哑声,不动声色将门缝关小了一些,只露出半张脸来与他说话。
“仙君,您看,荒村便只是荒村,连个妖邪的影子都没有。月牙镇之中,也没听人提过有什么异事。这说明,是有人故意放出线索引你来的。之所以这些天没了动静,是因为……他因为害怕,已经离开这儿了。”
云述意会,问:“你是指,沈晏川?”
玉姜道:“仙君是个聪明人。沈晏川在荒村制出混乱,便是为了引你上钩,而因为一些不能言说的理由,他放弃了这样做。所以,我们也没必要在此浪费时间了。只要确定月牙镇寻常百姓无碍,我们可以离开了。”
云述问:“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事情已经有了答案,玉姜原以为云述不会情愿再跟她一同,便只自己准备了行装,打算先回问水城,再去一趟七衍山探个究竟。
竟不想,云述没打算与她分道而行。
她道:“仙君也该回浮月山了。”
云述的眸色忽而黯淡,因为背光,他的眼底拢起一片郁色,似乎还有些什么情绪,玉姜看不太清。
过了很久,他问:“你的意思是……”
玉姜尽力让自己笑出来:“萍水相逢,终有一别。我去何处,就与仙君没有关系了。还望仙君日后也多保重。茶就不喝了,我先收拾东西。”
原来,她的心当真是铁石做的。
那么多肺腑之言,这些日子的悉心照拂,她全然不在乎。
云述自嘲似的轻笑,唇线抿得平直,捧着的茶盏微晃,清茶溢出杯沿。
说着,玉姜便要关门。
木门将被关上之际,云述却伸出手,重重地撑住门扉。
他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尾音却带着颤,道:“你再说一遍。”
第56章
他从未如此不冷静过。
即使是那夜,他也只是趁着醉意,才敢做出或许会让她厌烦之事。
自重逢之后,玉姜小心翼翼地瞒着自己的身份,他虽痛苦,亦替她遮掩,没有戳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
只有此时。
她竟又要走。
玉姜低头,看着因为他抵门而落地碎掉的茶盏,温烫的水湿了她的裙角,热气逸散而出。再抬眼,对上云述的眼眸,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另一丝意味,心空了一瞬,这才缓慢地反应过来——原来,他一早就认出她了。
难怪近来他哪里也不去,只寸步不离地粘着自己。什么灼魄珠,更是提也不提。
不是放下了。
是找到了……
玉姜忽然觉出几分渴意。
这盏茶她应该喝下的,然后道谢之后从容关上门,私下里收拾好衣物细软悄然离开,如同从没来过那般。
如此,便不会有此刻的煎熬。
若是强硬一些,云述不能奈她如何。
只是……
她避开了他的视线,一颗心却又软又酸。
诸般绝情之言尽在喉间,她一句也说不出,只是同样抵着门,没让他入内。
僵持片刻,他颓然地笑道:“给我一个解释。”
玉姜撑着最后一丝没说破的窗户纸,继续嘴硬:“仙君,我回华云宗,需要给你什么解释?”
云述握上了她的手腕。
玉姜试图挣开,拉扯之下却被他握得更紧。
“那你还回来吗?”
“……”
玉姜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们……我们……”
她努力编着还能听的谎言,试图将之前的谎给弥补上。
不止云述无法冷静,此时的她也很难保持平缓从容的态度。
只要是云述,她总会动容。
正此时,客栈的楼下却忽然吵闹了起来,听声音似乎来了几十人。
客栈的掌柜见来者皆是各门派的仙师,又来势汹汹,一时不敢上前说话。
为首之人朗声道:“问水城现今的女主人,是在这儿吧?”
见没有回应,他冷哼一声,道:“阁下不必再躲,我们宁觞一派,若无确切证据,不会贸然登门。还请出来相见!”
玉姜蹙眉。
她有些想不起这个什么宁觞派了。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仙门,小门小户,本就上不得什么台面。却因为想在修真界争出一个脸面,屡次挑衅问水城。
这样的人,玉姜从不放在眼里。十年间,他们来过多少次,便被问水城固若金汤的城防击退过多少次。
如今竟还不死心,敢找到这里来?
眉宇之间划过一丝戾气,她意欲出去直面,却被云述紧握着的手拦住了。
云述悄然摇头,她却道:“不关你的事,你最好不要拦我。”
语声之中的冷硬,是云述从未见过的。
凡是她下定了决心之事,无论是谁都难以更改。今时这些人不惜扰乱人间百姓,也一定要在此处找她的麻烦,不外乎是为了让她声名俱损,他们好坐收渔利。
云述道:“他们定是做好了万全准备,你此番出去,不一定会遇到什么。”
玉姜另一只手轻轻挪开了云述的手,平淡道:“不足为惧。”
云述问:“你想用什么解决?幽火吗?你可知后果?”
本已走出几步远,她却回头,看向云述的眼睛,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魔修自然有魔修的法子,与你们,本就不同。”
云述追她的步子像是被这番话给钉在了原地,再也无法挪动一步。
“你终于说出你的真心话了!”
玉姜同样停下了脚步,在木梯的拐角处停留了片刻。只是这个顷刻,她想了许多,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又是良久,她道:“仙君知道就好。”
说罢,玉姜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
“好生热闹啊。”玉姜低头绑着腕带,慢慢走下来,态度轻慢。
宁觞派的宗主见了玉姜之后微微怔住。
他设想过许多次,问水城中的那个女魔头究竟是什么长相,但所想皆是丑恶无比。他始终没想到,竟是如此年轻清秀的女子。
如此长相,与传闻之中实在是不相符。
然而,他们也不在意是否相符。
只要摆平了问水城,便能算作给浮月山的投名状,他们宁觞派便再不必受尽旁人的嘲讽。只为这一件,也值得尽力。
在玉姜快要走下来时,宁觞派宗主身后之人皆拔剑出鞘,以剑尖对准了玉姜。
锐鸣声中,玉姜抬眼,笑道:“你们可真是穷追不舍。十年了,你不累,我都累了。围攻问水城,次次无功而返,竟还有胆量来见我。林宗主,你只守着小小的……什么派来着?总之,屈才。”
见他脸色铁青,身后的弟子扬声:“我们宗主不姓林。”
玉姜没兴趣听他们自报家门和名姓,笑道:“姓什么都一样,无名小卒而已。”
“无名小卒?”此人道,“尔等宵小鼠辈,占据问水城作恶,杀人无数,掳掠貌美男子为宠,恶名早已远扬,却连面都不敢露,名姓都不敢告知,究竟谁才是那个无名小卒!”
玉姜思忖了稍许,终于抬手,解了自己身上的易容诀。
原本的容貌展现出,底下人皆是一惊。
宁觞派多数人是才拜入仙门的新弟子,没几个熟知玉姜的。
然而仍有几人瞧出了端倪。
格外眼熟。
不知是否年纪大了,宁觞宗主觉得自己眼睛不大好使了,竟觉得面前此女,像极了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
“玉……!”
他连另一个字都没敢说出口。
玉姜见他认出来自己,也不再遮掩,道:“我其实已取了新名字,本意是想给自己一个从头来过的机会。但我此时却觉得,没有必要了。”
话说到此处,她的声音如同浸了寒冰:“多年前,你们请求浮月山处死我。多年后,你们又来打扰我。”
“究竟是谁穷追不舍,究竟是谁宵小鼠辈,你们这些只为了颜面,丝毫不在意百姓安危的仙师,难道不知?”
“既如此,我玉姜,也不必给你们再留余地。”
听到玉姜二字,有熟知之人震惊,直接唤出了声:“魔头!是魔头!当年就是她害死了问水城千余户人的性命!魔头竟然还活着!”
“什么?是她?”
客栈之中的人不知谁是玉姜,但皆听闻过问水城的惨事。
见状,他们如避瘟神般四散开来,生怕与玉姜牵扯上什么关系,也生怕这个传闻之中的女魔头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
果然。
他们果然还是害怕自己。
玉姜苦笑一声。
这么多年了,她甚至试过改名换姓重新生活,只待在问水城之中。
可这些人,连这点余地都不给她留。
恍惚之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在众人面前堕魔的当日,成为众矢之的,受尽指摘。
辩解?
她何曾没有辩解过?
没有人听。
她抬手,运转灵脉,在抬起掌心之前,灼热的并非翻涌而出的幽火。
而是云述的手。
众人面前,他只是轻轻地牵住了她。
他甚至被她的幽火烫了一下,但是两人手心触及的那一瞬,传闻之中具有毁天灭地之力,能摧毁一切的幽火,仿佛只是一个不慎燃起的火苗,在他温柔的举动之中,安稳地收拢了回去。
他知道,是玉姜下意识担心会伤了他。
“仙君?!”
在场所有仙师皆认出了云述。
然而这些呼唤,云述置若罔闻。
玉姜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怎么……”
云述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道:“不必为了他们而毁掉自己。诸般传言,我一句都不信,我只相信你。姜姜,就当是为了我,不要冲动。”
幽火一旦用出,的确能解今日之困,但他们口中的那些恶名便彻底落实了。修真界对问水城的讨伐也会无休无止。
玉姜的确不在意声名,也不怕他们的纠缠。
但云述在意。
他不想再让玉姜承受当初孤立无援的痛楚。
指责声顿起:“仙君!她可是玉姜!当年的血案是她亲手所为,您怎能与这样的人……”
有人窃窃私语:“难道那些不是谣言?仙君果真与魔头不干不净?”
“我本也不信,但是你看,他们连手都握在一起了。这也……这也太有失体统!”
云述只是牵着玉姜,迈步上前,冷淡的目光扫过那个说他“有失体统”之人,问:“你们是质疑本君?”
这些人仓皇低头,道:“不敢。”
云述道:“不敢就好。”
“你们说她害了人,拿出实证来。在那之前,敢再大放厥词,冲动行事,私自违背仙规禁令在人间闹事,浮月山不会放过。散了吧。”
仍有人鼓足勇气反驳:“沈仙师当初可是答应过我们,必会处死玉姜,为修真界铲除祸害。怎么?浮月山这是要变卦了?”
云述扬了唇边,问:“你说的哪个沈仙师?”
“沈晏川沈仙师。”
云述道:“他早已被逐出浮月,不算哪门子浮月仙师了。你们称我一句仙君,便当明白,如今的浮月山,是受我云述之令的。我想从此处带走谁,难道要得到你的准允?”
第57章
浮月山为仙门之首,仙君又已发话,纵使有再多怨言,也不敢再开口。
昔日只是听说仙君与玉姜之间的关系并不清楚,说到底也只能是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即使不真,也会在茶余饭后谈论几句。
今日得见,才真正觉得心惊。
广袖垂下,遮挡了二人紧握着的手。
云述偏头看了她一眼,未曾言语,只在袖间更紧地握住,旋即便与她一同穿过面前的人潮,离开了这里。
出了月牙镇,是一片稻田。
石桥之上,玉姜悄然挣开了他的手。
掌心一空,云述停下了步子。
四下里无人,情绪却更浓重。
玉姜没回头,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云述道:“不知道。”
“不知道?”
“无所谓要去之地,我只是想告诉他们,我相信你。”
玉姜垂眼,倏而轻笑,回头,道:“相信?这么多年了,我早已不执着旁人的相信。你今日若不打断我,他们,不能活着离开。你今日之举,到底是为了解救我,还是解救他们,你心知肚明。”
“云述仙君,我本就是他们口中的那种人。你想必也听过问水城的恶名,对,都是我,我都认。你的信任,本就是我不需要的东西。这都是我的真心话!我说给你听又如何?”
若是吵上一架,将满腹的恶言恶语皆倾倒出来,他们的关系彻底破碎,玉姜或许还能得以喘息,能舒坦一些。
但偏生没有。
云述轻轻走近前来,抬手抚上了她的双颊,微微低头,在她唇上碰了碰:“但我爱你。”
“……”
一向冷静的云述仙君此时声音难得地颤抖了一些:“我爱你,忍不住将这颗心偏向你,过去是这样,今日也是。我见不得他们那样指责你,见不得你被苛责,亦见不得你为了他们这些人、冲动斩断自己的退路。”
那样的场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承受着所有人的指责,他做不到冷眼旁观。
凉风吹落花瓣,正巧缀在了她的发间。
他轻手拂去,玉姜却别开了脸。
一番话听得玉姜眼眶发酸,甚至遏制不住地想要溢出泪液。
她推开了云述的手,轻声道:“你让我冷静冷静。”
说罢,她往回走。
云述想要跟上去,玉姜的一句“别跟着我”,让他不得不停步。
多年前的那一句“冷静”,她默不作声地做了一个残忍的决定,以假死脱身,将他一人留下了。
今时的“冷静”,再也无法让云述冷静。
看着玉姜的背影将要在稻田的尽头消失,云述终于还是跟了上去,从后直接牵上了她的手。
玉姜顿了顿,终究没有挣开,任由两人掌心相贴。
回了客栈,所有人都散了。
玉姜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门口。
云述松了手,因为相握而留下的余温,难得地让他觉出几分踏实。
玉姜在关上房门前说:“我睡一会儿,别打扰我。”
云述应声。
不知为何,玉姜的平静让他有些心中慌乱,各种情绪翻涌交杂,使得他寸步不离,只是守在房门之外。
既是失而复得,便不能再失去一次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叩了房门。
“姜姜?”
无人回应。
“姜姜,你饿吗?我给你做吃的好不好?”
仍旧无人答话。
云述心中的不安升腾而起,直接以灵力推开了门。
房中空空如也。
推开的窗子在风中轻晃着。
*
一阵浓雾掠过,玉姜的身影倏而出现。
问水城看守的几个小魔修正在打盹,听得动静吓了一跳,纷纷警惕起来。见是玉姜,他们方放下心来,唤了一声大人。
玉姜应了一声,径直离开了。
其中一个魔修小声问:“大人怎么了?”
“或是在人间碰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玉姜将自己关起来,睡了极长的一觉。
连她也不知满身的疲累究竟来自何处,或许是因为所谓的恶名,或许是她肩上挑的东西。
当她初次发现林扶风在问水城林宅之中藏了许多像他一样,被炼成了流光玉养料的魔物。他们或曾是仙师、或曾是寻常人。
人世须臾,日升月落几回便到了尽头,即使是蜉蝣亦有蜉蝣的乐趣,更何况是本应快意活着的人。
魔尊造了罪业,消散了。
独留他们活着,被仙魔两道逼迫,连求生都不能。
林扶风一向对玉姜无所保留,独独此事从未提过。
或许是害怕。
他自己也担心,玉姜会认为他们麻烦,会不肯照拂收容。
那些人见了玉姜,嗅到了来自她身上的流光玉的气息,几乎恐惧到了极点。
这种恐惧,玉姜再熟悉不过了。
这些人皆是曾经问水城的子民,他们有幸从昔日魔尊的手中活下来,却不知何去何从。他们唯一信得过的,便只有林扶风,只有他们曾经尊之敬之的城主之子。
世间人都会抛弃他们。
林扶风不会。
那时林扶风站在他们身前,小心翼翼地向玉姜解释:“我留下他们,不是要给你添麻烦。阿姜,我和他们受了同样的苦,我无法置之不理。你给了我重新来过的机会,我也救下了他们,期盼所有人皆能重新来过。他们不会伤人,更不会伤你!你相信我!”
玉姜久久未曾答话。
的确,为了救下林扶风,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从此不被仙门认可,成为另一副模样。
她曾在深夜思索过,值得吗?
但此时,她看向被林扶风护下的这些人,这些疑虑困惑便随之解开了。
她没回答林扶风的话,只轻轻走近前去,半蹲下来,抚摸了一个小孩的额头。
那小孩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偏过头望了一眼林扶风,然后才递出了自己的手。
掌心摊开,是一颗糖。
玉姜接下来,道:“真可爱。”
再起身,玉姜用手背不轻不重地拍了林扶风的脑袋,道:“死小子,这么大的事,你还准备瞒我多久?”
林扶风声音低下来:“我不知如何与你开口。”
“我能护着你,就能同样护着他们。”
玉姜看向这些人,道:“流光玉在我这里,它永远不会伤害你们了。”
“阿姜……”林扶风眼眶湿润,连发出声音都困难,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最后还是别过脸,“我好像还不清了。”
“你为何要觉得亏欠?从始至终,包括接受流光玉,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玉姜,放弃了之前的一切,毅然决然……站到这里来。我不后悔。如果你娘还在,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她不会放弃你们,我也不会。”
她用了整整十年,将问水城从水深后热之中救出,给了他们安然无忧的日子。
她好像谁也没有亏欠。
倒是亏欠了自己。
以及那个人。
初时她曾没忍住悄然去探过浮月山。
那里的结界,她早已无法越过了,便只能在外踱步。日升日落,无人从山上下来。
吃茶时听人说,仙君抱恙,元气大伤。
轻飘飘的一句话,竟让她呼吸微促,茶水洒了大半,衣袖被沾湿也浑然不觉。
这个伤心之地她本不愿回来。
却还是被一人绊住了脚步。
她仰面看向被层云拢卷的浮月山巅,踌躇犹豫,最后还是走了。
长痛不如短痛,一切都会忘掉的。
只要忘掉就好了。
但在客栈之中云述忽然靠近她,俯身与她亲吻时,猛然跃起的心跳,仿佛是死灰复燃一般,点燃了什么东西。
她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这一觉睡得太久,梦太长也难免伤心。
黄昏之时,凉风从破损了的窗纸之中涌入,让她觉得有些冷。
睡醒之后,玉姜觉得鬓角很痛,轻轻揉着,起身穿戴了衣物。
推开门,在外候着的是一个容貌漂亮的白衣少年。
他衣着干净,见了玉姜,乖顺地跪在了她的面前,奉上洗漱的温水和柔软帕子。
玉姜蹙眉,垂下眼,问:“等多久了?”
“回大人的话,不久,两个时辰。”
问水城从没这样跪着侍奉的规矩,起初这些小魔修见了她总是战战兢兢,腿一软就要跪,玉姜见多了心烦,便都免了。
唯独后来岑澜从魔域带来的这些人,从始至终都恭恭敬敬,在玉姜面前分外柔顺。
尤其是长相,个个姿容昳丽,世间少有。以至于外面的那些人传闻格外难听,说她掳掠貌美之人为宠。
话难听,玉姜也不想再解释。
她出言赶过几次,这些人却没一个愿意走的。
玉姜也便由着他们去了。
她接过了浸泡过水的软帕,擦拭着手,声音清冷:“往后不必等了,我不习惯。”
“大人莫不是,嫌弃我?”
“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不习惯。”
少年却笑得眉眼微微透着亮色,声音干净如剔透如玉:“那我常来,您总会习惯的。做这些琐碎之事,我等皆是心甘情愿的。”
将软帕放回清水之中,玉姜一边往前走,一边道:“随你吧。”
少年仍跟着她,问:“您去哪儿?”
玉姜道:“心烦,找些酒。”
少年朗声道:“正巧岑澜大人从魔域带来了新酒,滋味上佳,我这就去取。大人可先回前殿等候,那里备好了歌舞。”
“歌舞?”玉姜停下来。
少年笑得温柔,道:“本是为百花节而备下的,但我们都想先给大人看,故而,一直在等着。”
百花节……
玉姜险些忘了,很快便是问水城的百花节了。
自问水城出事,林扶风的娘亲过世之后,城中已经无人记挂它了。也就是今年,林扶风有了兴致,早早便在备相关事宜了。
玉姜笑道:“你们喜欢就好,我就不用提前看了。”
他却坚持说:“大人此番回来兴致不高,我是特意安排下的……这也是一片心意。”
拗不过,玉姜也不再推拒,径直前去了。
与此同时的城门之前却是另一番风波。
无数仙门试图越过却都无功而返的、坚固无比的问水城结界,竟被一人轻轻穿过。
此等场景,连看守的小魔修都看傻了眼,站在原地,互相推搡着,谁也不敢上前盘问,只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当真是姿如清风,容似明玉,世间竟有这样的人……”
“或许是岑澜大人带来献给大人的美人。”
“不对,他是仙修。”
“仙修怎么了?仙修不能侍奉大人吗?”
“……”
“仙修就该来侍奉大人。”
“他是怎么进来的?难不成是自己人?毕竟结界只认咱们大人的灵息……”
“这灵息……”过于熟悉了。
“唔,有点故事。”
议论归议论,肩负着守城众人,他们还是得依例硬着头皮拦下问话。
“文书。”小魔修道。
云述蹙眉,问:“什么?”
小魔修道:“你不是来侍奉我们大人的吗?总要有岑澜大人写的文书,不然,我们不能让你随意入内。”
“你们大人?哪位?”
“姜回。”
云述抿紧了唇。
侍奉?
难道当真如外界传闻之中那般,常有美人入问水城侍奉?
十年前,他守着他与玉姜之间的爱,自认为只要玉姜爱自己,这一切便是值得的。
后来发现玉姜没死,他只有高兴。
毕竟,姜姜必是有什么苦衷,这才选择不告而别。
只要他好好待她,两人定能回到曾经。
但最后,她还是走了。
她昔日骗了他,如今竟连谎话都不愿对他说了。
她或许,根本不爱他。
云述悄然握紧了指节,祭出长剑,在他们之间劈开了一条路,道:“她在哪儿?”
“你!你到底是何人?”
“她在哪儿?”云述又问了一遍。
小魔修虽本事不如人,却也坚决不肯出卖玉姜,朗声道:“阁下不是岑澜大人派来的?到底是谁?”
云述停顿了许久,左手缓慢地覆上心口,从自己的灵元之中摘出了一丝残息,置于掌心,似苦笑却又凉薄:“我来物归原主。”
*
魔域的酒不是她素来喜欢的清淡口味,反而带着她没试过的烈意。
一盏饮下,她的头就开始发晕。
丝竹之声入耳,却让她更困。
披着薄而软的雪色外衣的少年,轻轻屈膝跪在她身边,剥了一颗莹润的葡萄,递来。
他说话轻,仿若拂过掌心的白色尾羽:“大人总是拒我们于千里之外,今日倒是肯赏光。”
玉姜摆手,没接他的葡萄,尽力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这过于烈的酒,醉意裹挟,又坐了回来。
他忙搀了一把,道:“小心些。”
这一声有些熟悉,玉姜垂眼看向跪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白衣少年,恍惚之间,觉得他有几分像云述。
再多看几眼,她竟有些分不清了。
少年奉了一盏解酒茶给她。
玉姜推开了,只是望着他,声音很低:“你怎么在这儿?”
他不明白,问:“大人?我一直在这儿。”
“云……”
“嗯?什么?”他凑近,想要听清楚。
玉姜醉意渐浓,只觉得面前此人的眼睛真好看。
她昔日也见过这样漂亮的眼睛。
白皙的眼尾肌肤洇出的那令人动容的红,在寻常时又似乎被雨后冷雾笼罩的湖水。她曾吻过,用齿尖咬过,看着那样清冷的人因她而失控。
这样的云述不免让她怀念。
她轻轻抚上了面前少年的发丝,手指缠着,轻声道:“我初次见你就觉得,你很漂亮。”
少年颇有些不知所措。
他清楚,玉姜是认错人了。
但她的触碰是那样难得,他又不忍放弃。
他笑着,更近一些,顺从地应声:“大人还想要饮酒吗?”
他并未听到玉姜的答话。
而下一刻,似有一股强大的灵力袭入他们两人之间,生生将这个少年甩了出去,摔在了放着酒盏的凉玉案上,旋即又倒在地上。
殿中乱了片刻,整齐地看向殿门前站着的那抹孤冷的身影。
满室馨香,当真是美人如云。
云述抬眼,只看向玉姜。
玉姜怔了良久,方起身,将那少年扶起,声音颤着质问:“你怎么来这里了?你难道疯了不成?”
昔日眼眸之中带着纯粹的小狐狸,此时面色冷如浸冰。
“疯?”
云述只是苦笑,指向他们,道:“我是快疯了。”
“我只问你,你灰飞烟灭之前说爱我,全是骗我的?一句都当不得真?”
“……”
玉姜彻底不知怎么办了。
他追到这里来,竟是来算旧账的!
她道:“你,你先冷静一点……”
“我冷静不了。”
“姜姜,你说过爱我的。那他们呢?他们是谁?这十年,都是他们陪着你吗?你想过我吗?”
明明饮酒的是她,云述却没了素日的冷静。
他忍无可忍,只上前抓了玉姜的手腕,牵着她出了这座大殿。
园中才下了雨,沁凉的风让玉姜发颤,但云述的掌心又是烫的。
玉姜努力保持清醒:“你听我说……”
云述停下来,将她抵在墙边,道:“我听你说。”
临到解释,玉姜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她从未见过这般的云述。
一向清冷高傲的浮月山仙君,竟在众人面前失态。
半晌,云述用力地捶在了她身后的墙面,皮肤被砖瓦的裂纹割裂,血水顺着指缝淌进手心,又濡湿衣袖。
他艰难地呼吸着,泪水落在她的颈窝,声音都在颤抖:“玉姜,我真的……真的恨死你了。”
“你的心真是硬,可以冷眼旁观我的痛苦,无动于衷。但……但我更恨我自己。因为我……”
“痛苦之余,更多是庆幸。”
庆幸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还活着。
还能这么鲜活地出现在他身边。
“如果你当真不爱我了,或者,你从未爱过我……哪怕是可怜呢,有没有过某一瞬,你是可怜我的……”
第58章
诸般心事,真到了在玉姜面前剖白之际,他竟什么都说不出,只想反复确认,曾经的那份情意,到底掺了几分真心。
尽管吃醉了酒,玉姜的思绪还是被他牵动。
他的眼泪,几乎烫穿了她的心。
她缓缓地抬起手,轻轻触碰他的眼角,指尖的抚摸让眼泪晕散,顺着她的指节淌在了她的掌心。
云述从没这样流过泪。
都是她的错,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该开始。
“仙君,那段露水缘分,你还没忘了吗?”
分明是心疼的,但清醒的那一刻,她说出口的依旧是刺痛人心的话:“可是我忘了。”
“我们之所以开始,是因为流光玉。我想试一试,男女之情对于流光玉究竟有几分作用。诚然,或许有过些许冲动,但十年过去了,我已然记不清了。我之所以离开,就是因为对你没兴趣了、腻了。我连句分开的敷衍之言都不想说,只想怎么能干脆地离开你。这个理由,你满意吗?”
“你不必觉得我有什么苦衷,你方才都看到了,我在问水城逍遥自在,没有苦衷。你是好看,但这里也不缺姿色漂亮的男子,个个柔顺,甚合我心。一切,只是因为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是我对不起你,我也可以弥补你一些什么。但我还是希望,往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云述静静地听完她的这番话。
他的指腹极轻的抚过她的眼尾,感知到其上的湿润,方低头,抵着她的额,道:“你总知道如何刺我的心。”
“你当那是露水缘分,我却不这么想。你难道如今要告诉我,都是我误会了吗?”
“就是你误会了。”
玉姜不肯看他,酒意更深,她已经记不清前面自己说过什么了,只是单因负气而一句又一句地反驳着,丝毫没有头绪。
云述自然看出她醉了。
他最清楚玉姜的酒量,他们二人的最初,亦是因她喝醉了酒之后的一个亲吻。
她醉后总会认错人。
云述不由得想起方才,她在高殿正座之上,微微倾身,与那个少年对视着,指尖轻轻勾缠着少年的发丝。
此场景,云述一眼都看不了。
只是那一眼,他就无法克制自己愤怒的情绪,甚至有过某一个片刻,他想掐死有可能吸引玉姜的一切。
他恨她,又爱她。
思来想去,也只是太在乎,想玉姜为何不肯将心独给他一人,为何不能与他重修旧好。
云述将她的发拢至耳后,问:“你真的不曾喜欢过我吗?”
“不曾。”
“那你不许再亲我?”
“为什么?”
“……”
“……”
喝醉了酒的玉姜,就这么被面前这只狐狸设的陷阱而绕进去了。
云述抿着唇,轻问:“那你想亲我吗?”
她依旧是下意识反驳:“我,不……”
云述捏着她的下巴,抚了抚,渐渐低下头,道:“但是我想。”
这是一个又深又缠绵的吻,全然不同于之前的温柔触碰,甚至在唇齿相碰的那一刻,玉姜的脑袋轻轻嗡了一声,所有的意识都断裂到接不上了。
她怔怔的,出神良久,直到唇边一痛,她才想起不能任由云述这么放肆下去,才想起去推开他。
然后云述岂会轻易放弃?
他的掌心拢在她的后颈,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仿佛将她当作一只脾气不大好的猫。在她的推拒之中,他更重地吻下来,丝毫不在乎玉姜怎样咬他,也不在乎唇齿之间溢出的淡淡血味。
至少真实。他是实实在在地将自己的心奉上了。
不再如客栈那夜,他还得装醉才能博取她丝毫的怜悯。
园中不是久留之地,他们一同回了房中。
玉姜心绪混乱,被纠缠至此,再也分不清今夕何夕。
“小……”她溢出一个音。
云述停下来,揽着她的腰抱起来,让她坐在矮榻上,而他则俯身,啄吻了一下,问:“什么?”
“小狐狸。”
好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这三个字被她在意乱情迷之时说出来,平添了几分独有意味,让他的心一软,再不继续方才那样凶的亲吻。
只厮磨啄吻,问她:“你爱我吗?”
“……不。”
都醉得迷糊了,仍死死咬着这样的绝情的话。
云述只觉得,她的唇很软,身体也分外诚实,唯独这一颗心,着实称得上硬如磐石。
他越发不肯轻易放过她,在她伸手解自己衣带时,他按住她的手,耐着性子问:“那你喜欢谁?那个魔域之人?还是殿中的美貌少年?”
“小……”
“话都说不清楚了,还记得解我的衣衫。”
他沉静的眸子掠过一丝阴郁,复杂的感受让他无法容忍玉姜当真放弃了他。
明明说过会做道侣,怎么她转头就要和旁人成亲?
凭什么?
凭那个魔域之人?
他也配?
她此时越是不再抗拒,云述积攒的愠怒便越来越重。
既知悉自己的酒量,她还敢喝这样烈的酒,任由那个对她别有心思的少年侍奉在侧?
若是他没赶到呢?
“别。”她低呼。
但耳边还是落下一个吻痕。
轻微的疼与麻过后,玉姜偏过头,将半张脸埋进枕中,急促地呼吸着,偶尔抓了他的手背,他会稍微顾及一些,再轻柔下来。
屈膝俯身。
云述继续含|咬她的耳垂,一只手捞起她的手臂,指节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相扣着按在床褥之上。另一只手则揉搓着她抚摸过少年发丝的指腹,似乎想要竭力磨掉什么。
他们之间的上一回,除掉客栈之中那次,只是十年前临别那夜了。
彼时他沉浸于爱|欲,全然不知即将面临何事。如今想想,真是被她害得很苦,然而罪魁祸首身侧却有了新人。
那旧人心呢,可曾怜惜?
“叫我的名字。”
“云——”
“云什么?”
玉姜没再应声,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唇。
心疼她会咬伤自己,云述叹息一声,抚摸着她的唇角,让她放松下来。
看她眼尾泪痕,云述问:“弄疼你了?”
倒是不痛的。
只是太难过了。
玉姜一边说不清难过的原因,一边又不愿在他面前丢了颜面,只能默然地流了眼泪,凌乱地呼吸。
“那你哭什么?”云述被她的情绪勾动,不由得也酸涩起来,“你也会难过吗?”
不属于她的,却又熟悉无比的灵息,温柔又强势地涌进她的灵脉,与她的气息融合。
一下又一下,包裹着她的心脏。
捏紧了,只能在极致的情绪里沉浸下去。
心上的隔阂,远不如灵息的契合。
玉姜想说绝情的话,又一次次被他吸引,被他捧着,捧到九霄之上去,又似枕着春日的雨水。雨水波涌着,压着,侵袭着,让她全然分不清欢愉和痛苦的界限。
爱|欲于人,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1]。玉姜此时才琢磨清这到底是何滋味。
既知祸患,便该及时止损。
十年都过来了,今日一碰上,方知她连自己没骗得过。
“嗯——”
玉姜呼吸破碎,咬上他的肩。
尽管疼痛,云述悉数承受。
他在咬痕的疼痛之中,拨弄她汗湿的发,一遍又一遍吻她白皙的侧颊,感受着含混着酒意的气。
如同深陷不可自拔的清潭,他的意识都随之迷乱。
玉姜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意识再回拢时,已是夜深。
潮湿的水汽让一切变得厚重。
情意在这样的氛围之下轻易便能粘稠起来,怎么也摘不干净。
他还没睡。
似乎是铁了心要用牙尖咬遍一切才能心安。
连踝骨都在隐隐作痛。
“呃……”
她想将他推开些。
而他更紧地依了过来,将她抱紧在怀里,指尖极轻地捻着她的唇,道:“好想你,姜姜。”
玉姜酒已醒了大半,清醒之后便开始懊悔。
她怎么何时都没有自制力!
美色当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玉姜呼吸促着,轻颤着揽上她的脖颈,将脸埋进他怀里,话音都快散了,“你竟不……不困吗?”
云述没顾得上她答她的话。
玉姜也忘了追问下去。
到底怎么滚在一起的,玉姜醒后头痛万分一际,昨夜记忆也慢慢涌现。
玉姜从没觉得她自制力这么弱,如此色令智昏,还没怎么被勾就缠在了一起,越过了本该守好的界限。
天色大亮。
云述一夜未眠,只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抚摸她的侧颊。
玉姜被他亲得痒,避开一些,试图解释:“仙君,昨夜之事……是个误会。”
云述衣襟还松散,侧躺着垂眸看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玉姜道:“你也知道,我喝醉酒之后就是这样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声音懒散。
玉姜坚持:“什么都不记得了!”
云述却欺身而上,指尖又轻又缓地滑过她的眉眼,落在唇角。这样的触摸让玉姜打心底里觉得痒,像是抓不住的水。
他说:“可我记得,怎么办?”
“每一处我都记得,每一声呼吸我也记得。从这里……”他的手指顺着她的脖颈滑下,慢慢地,“到这里,都忘不掉。”
“我……”
“昨夜……”云述模样摆出无辜之态,轻描淡写地说,“你还说不够。”
闭嘴!
羞窘的心让玉姜恨不得找个地方藏起来,声音也哑了,压根没能把斥责的话说出来,只能闭着眼睛不看他。
谁知下一刻,她的眼皮上落下轻又温热的一吻。
倏然睁眼,她正望向他噙着笑意的眼。
云述不是脸皮最薄吗?
何时变成这样了?
这根本就不是她认识的云述。
所幸,有人叩了门。
玉姜心中感激,大概是出翁,或者林扶风。不管是谁,只要出言唤她,她便能找借口离开这里了。
没想到,是岑澜。
他问:“阿姜?你还没起身吗?”
第59章
不知为何,玉姜独独在听到岑澜声音之后多了几分心慌意乱。
她想起身,却被云述从背后拦腰抱住。他的下巴抵在她肩颈,亲密地蹭了蹭。
玉姜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责问:“昨日我是喝醉了酒,你难不成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我做了这等荒唐事?松手。”
“荒唐吗?”
他怔了一下,抬眼,在看到她冰冷的眼神之后方明白,昨夜动情之人大概只有他。
云述抿唇笑,笑意里分不清是讥讽还是自嘲。垂眼松手,他道:“是荒唐。不过,你情我愿的事,我不会要你负责的。”
“?”
玉姜震惊地回头看他,只见他拢紧了松散的里衣,下了榻去,捡起扔在羊绒软垫之上的凌乱的外衣,一件一件重新穿回来,束好系带,语气顺从之中还夹杂着凉:“需要我出去解释吗?”
“解释什么?”玉姜被他这番举动给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略有茫然。
云述慢慢地理着衣襟,声音很低:“若不解释,旁人会误会的吧?毕竟,你不喜欢我。”
“……”
昨个在殿中动手险些伤了那个少年,还当着众人的面质问她的时候,他怎么没想到会有人误会?
玉姜:“……”
她抚着颈间被咬得发酸的肌肤,带着一肚子怒意接过他递过来的衣物,穿上,道:“用不着!”
“真的用不着?”
“云述仙君!”
玉姜再也忍不了他,直接唤了他的名号,“昨夜也没什么大不了,床笫之欢为人之常情,即使没有你,也会是旁人。故而解释就不必了,但我希望,过了今日,咱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不要互相打扰。我容忍你这回闯进问水城,不代表我会容忍你下一回。”
云述起初没答话,良久,才望向她,问:“你生气了?”
玉姜反问:“我不该生气吗?我好好在赏歌舞,你一出现,什么都被打乱了。一夜过去,不知流言多少!仙君是真不在乎自己的清誉啊?”
他的确不在乎。
他恨不得全天下之人都知晓他与玉姜有关系。可是玉姜却对他避之不及。
“阿姜?”
门外的岑澜又唤了一声。
岑澜只能听见屋内又窸窸窣窣的声音,却迟迟没听到玉姜的答话。
猜测漫上心头,他的掌心轻轻覆上木门,只消用力便能推开。
片刻后,他犹豫了。
收回手,他又笑说:“我知你惦记着元宵,又不喜欢问水城做的口味,便特意给你买了带来,已经用灵力温着了。你若醒了,就快些出来尝尝,是否与你儿时喜欢的滋味相同。”
玉姜不记得自己何时说过元宵。
她应道:“知道了。”
整理好衣饰,玉姜才回头看着倚靠在榻前,瞧着安静却带了几分郁色的云述,冷淡道:“仙君收拾好了还是快些走吧。”
云述低头捏着自己的衣角,没看她,轻笑道:“这就逐人?问水城的待客之道似乎有些敷衍。”
“……”
玉姜懒得再与他争执。
此人疯起来,能将她浑身都咬一个遍。
如今的衣衫之下,她也没几处完好肌肤了,稍微碰着,都能回想到昨夜他牙尖抵着的滋味。
疯时无度,醋起来自然也不会收敛。
玉姜干脆退一步,道:“那就在这里待着,别随便出去见人。”
刚走出两步,她听见云述淡淡说了一句:“你将我也当作他们吗?不过,我没他们那样的好脾性,不会太甘心被藏着的。”
玉姜冷笑,折返回去,贴近,与他视线相接:“不甘心就走啊,我可不会阻拦你。”
云述看回来,得了理便不饶人:“不甘心就要走?不甘心之人只会想留下来,将有些人的心剖开看一看,到底是什么颜色的。不过,我也不是很怪你,毕竟不是头一回了。抛却昨晚,客栈那次也可以揭过不提,单单说噬魔渊临别前夜,你不也是睡了我,一句交待也不给吗?习惯了。”
一句习惯了,当真刻薄。
玉姜被他气笑了,道:“云述,我怎不知,你如今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
云述听到她直呼自己名姓,莫名愉悦,然而说话还是针锋相对,似乎执意要从她一堆谎言里撬出一句真心来。
他道:“你都面不改色地做了,我为何不能面不改色地说?”
玉姜问:“你难道认为自己很吃亏?”
云述道:“天一亮就被如此疏离,很难昧着良心说自己没有吃亏。然而有的人心硬如磐石,任我如何纠缠,也不会给什么交待的。故而,你还是快些出去吧,再晚些,我会忍不住先出去,当着你的面……把他杀了。”
玉姜怔了怔,被他忽然流露出的狠意所震惊。
她恍惚之间想起,当年在噬魔渊之中,因为那个迷障妖物,云述也曾显露过心魔。
杀意升腾的心魔。
他本身就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仙君,他是妖,是来自魔域的狐女所生之子。
“你威胁我?”
云述避开她的视线,尽可能将锋芒敛弱,牵动唇角,道:“威胁算不上,我只是将我的想法告知你了。从我见他第一面起,他的手搭在你的肩上,我就很想杀了他。
“除非……”
他又抬眼:“除非你告诉我,你爱他。”
玉姜:“……”
云述淡声道:“只要你肯说,我又岂会……”
发生这么多事,倒也不差这一两句了,她果决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的确喜欢他,你满意了?”
玉姜继续说:“你的出现让我觉得无比困扰,请你不要再来问水城,也不要再来打扰我了。你是从何处觉得,我喜欢跟你们这些仙师扯上关系的?”
云述的尾音戛然而止,千言万语都被咽了回去,沉默良久。
几乎称得上死寂。
他以为自己听到这些话会死心,会真正放弃她。但此刻,只有更浓烈的不甘,以及妒忌。内心里的声音越来越响,充斥着他的心脏、头脑,浑身上下——凭什么。
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包括玉姜接下来说的任何。他只想亲吻她,哪怕是撕咬,哪怕被恨与爱灼烧道体无完肤。只要抱着她,天塌地陷也与他无关。他只想将这个暖不热的冷心冷肺的人,据为己有。
纵使如此,他却还是挑了一丝清浅的笑,语声平静,望着她:“很好。”
他没说这句“很好”指的是什么。
似是而非。
玉姜没追究其本意,推开门便走了。
隔着一道门,云述还能听到他们二人的闲谈,听到了那人的名姓——岑澜。
是多年前魔尊死后便与之一同销声匿迹的岑澜。
两人不知在外说了多久的话,玉姜才因问水城的一些亟待处理的琐事而匆匆离开。
门外静寂良久。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才终于传来推门的吱呀声。来人与房内的云述四目相对。
岑澜的笑意不达眼底,悄然握紧了手,道:“果然是你。”
云述坐在桌案之前,拢袖斟茶。
玉姜素来对茶不大讲究,备在房中的茶滋味也不算好。不过云述却仍觉得比浮月山中的要好上不知多少。
至少,他从未如此从容。
岑澜道:“今早我回来,听人说昨日有个仙师闯了问水城,闹了半晌,还将玉姜带走了。除了你,也不会有旁人有这么大的胆子了。”
饮着茶,云述根本没看向岑澜,态度冷而轻慢:“你果然是认识我的。”
岑澜冷笑:“浮月仙君嘛,年纪轻轻便接下了元初的担子,谁没听过呢。仙君,你前途一片大好,却偏要往问水城来,你不要命,阿姜还得要呢。你真想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吗?”
杯盏搁回案上,云述道:“这些事,与你无关。”
岑澜合上折扇,死死地握着扇骨,道:“她的事怎叫与我无关?仙君莫不是忘了我在月牙镇说过的话?我陪着她在这地方待了十年,十年情分,岂是你能比得过的?仙君,若认清这些,也勉强算是放过自己了。博取同情这一招,对她是无用的。”
本以为这番话能刺激到云述,谁知云述只是笑了笑,淡淡道:“总好过有人白白献了十年殷勤。”
说一半,云述才起身,缓慢地走向岑澜,道:“若献殷勤当真有效,我又何以安坐此处呢?”
岑澜稍稍一垂眼,便能看到云述颈侧衣襟之内,露出一半的齿痕。
淡红色,灼得他心生怒意。
能近云述之身者,除了玉姜,也断不会有旁人了。
这只狐狸到底有什么好。
论姿色,岑澜也自认不比他差到哪里去,论心意,十年来他从未心生夺取流光玉之意,只是纯粹地陪着她,难道也比不过吗?
岑澜同样回以微笑:“我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我只知道,她不会选择你了。仙君,若是你赢了,她方才就不会把你丢在这里,而选择出去见我了。我与她皆是魔修,坦然无愧地站在众仙门的对立面,我可以为她,杀光所有道貌岸然的仙师,为她解恨。”
“你能吗?云述仙君。”
云述冷冷一笑,问:“是吗?那你当日在月牙镇,为何故意给沈晏川解围?”
岑澜闻言一怔。
“岑澜,这些年我不理会魔域,不是放任,而是瞧不上,觉得不必要费心力。魔尊死后,魔域甚至不成气候。你没有流光玉,连与我对阵的资格都没有。”
“难不成,你真当我这个浮月山仙君,是眼盲耳聋的摆设吗?”
第60章
浮月山——
才下过雨,千书阁的廊下积了许多水。叶棠一人百无聊赖地踱着步,不时仰头看着灰青的天色,叹息一声。
她还是不放心。
云述临走之前,是将协助许映清整理藏书楼卷宗之事交由了她的。眼下丢失了要紧的一卷,遍问宗门弟子而不得,许映清又不在身侧,只剩她一人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身边的弟子看她忧虑,便出主意:“这些小事,让大师兄做决定也是可以的。悄悄送影蝶出去,仙君不会发现。”
“那怎么行?”
叶棠想也没想便摇头,“仙君说过,此事重要,不得假手他人。仙君还说……”
没等她话说完,便看到沈晏川顺着台阶走上浮月台,声音中掺着听不出情绪的凉:“仙君仙君,有谈论仙君的功夫,那一卷也该找到了。”
说罢,沈晏川伸手,手指摊开,金色的烟雾缭绕片刻,掌心中多了一卷书。
正是丢失的那卷。
叶棠吃了一惊,没想到沈晏川竟然回来了。
自当年他与云述发生争执之后,沈晏川离开浮月,此去便是多年。除了偶尔送回来的几封惦念山中同门的书信,他几乎杳无音讯。
顾不得惊喜,她连忙取过,翻开来看,大喜:“就是那卷!它怎么会在你这里?”
沈晏川低头拢袖,淡声道:“这话得我问你。你通宵整理卷宗,却半点没有察觉到,后山养的那只灵宠,夜半入藏书楼叼走一卷书?若非有术法护着,只怕它那牙齿,早将这一卷咬烂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做事毛毛躁躁,一点也不稳重。”
“啊?”
叶棠翻来覆去地查看这卷书,确认完好无损之后松了一口气,“都怪我,可能是太累了,稀里糊涂便睡着了,被它给钻了空子……”
“别,我是他人。要谢还是谢你最敬重的仙君去。”
听了他这话,叶棠明白方才自己的话说得不恰当,忙赔着笑脸道:“怎么会!师兄最好了!对了,大师兄,你怎么忽然回来了?”
沈晏川低头抚平衣物上的皱褶,道:“回来看看师父,他老人家身体不好,我又不能在身侧侍奉,终究……”
知他难过,叶棠赶紧宽慰:“师父近来很好,常常说起师兄你呢。若是见你回来了,他定然高兴!我这就去告诉师父!”
说罢,叶棠作势要去通传。
沈晏川按住她的肩,笑道:“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去见师父。”
沈晏川走后,叶棠仍旧欢喜失窃的书卷找回,没察觉到什么异样。
身旁的弟子提醒道:“灵宠怎会进千书阁?还偏偏衔去了这一册?事关幽火,仙君都是用灵力封印过的。寻常人拿走正常,灵宠拿走实在不正常。”
叶棠一怔。
她握紧了这册书,回头看了沈晏川的背影,思索许久,方道:“找回来了就好。或许是谁窃去,丢在了后山也说不定。再者说了,就算是大师兄拿了,也没什么不应该的。千书阁的文卷,早些年一直都是他保管的。出去别乱说话。”
“是。”
水榭之中,白发仙人正在修炼。
沈晏川慢慢地走近前去,依过去之礼跪伏在地上,行了大礼:“弟子沈晏川,拜见师父。”
水波微动,不久又归于平静。
元初闭着眼睛,开口:“你还知道回来。”
沈晏川没抬头,叩拜:“弟子不孝不义,愧对师父与浮月山。但当年弟子被逐出浮月山也并非弟子所愿。”
元初自然听得出他的不甘愿,此时说这些也并不是认错,而是责怪。
听出了责怪之意,元初轻轻笑了一声,道:“你这些年都在哪儿?”
“四处漂泊罢了。”
“没有回七衍山吗?”
沈晏川骤然抬头。
元初起身,走过去,俯身去扶他。
沈晏川愣住,四肢百骸都僵住,久久不能动。
“师父……”
元初叹息,道:“我以为,我好好地教养你,便能稍稍偿还你母亲对我的恩情。但我没想到,你一点都不像宋宛白。多年师徒,我终究不能改变你,反而看着你越走越远,直到掉进深渊里去。”
“你若是见过最鼎盛时的七衍山,见过你母亲做宗主的样子,便会知道,她亲手建下七衍宗,是为了修真界的安宁,而不是因为利欲熏心沽名钓誉。我一直认为,她这辈子最大的错便是轻信了沈于麟。如今我却觉得,她生下你这个儿子,九泉之下只怕也不得安宁。”
原来元初一直都知道他的身份。
而他竟还得意自己能蒙混过关,成为他的首徒。他甚至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就是有这样的资质,只得如今的地位。
想通这一切,他忽然笑出了声,不再装模作样地跪着,而是起身,直视着元初的眼睛:“你凭什么对我说这些话?你从来都是偏心的!你尽过身为师父的本分吗?我拿不起剑的时候,向你求助,你帮我了吗?你看重阿姜,信任云述。我呢?我在你眼里算什么?你一直都看不起我!你一直都看不起我!”
从最初的冷静,沈晏川逐渐崩溃偏执,说到最后竟有几分撕心裂肺的意味。
妒忌?
他快妒忌疯了。
妒忌玉姜,妒忌云述,妒忌每一个占了他应得位置的人。
最后这些妒火,他全都怪罪到元初头上。
“看不起我,凭什么拿我娘来教训我?”
“是我愿意的吗?我本是七衍宗的少主,我本拥有一切。如今呢?修真界谁记得我的名字?为何只有我被毁了!”
元初沉默真听完他的这些话,这才知道自己从未认清过面前之人。
元初道:“你少时受惊多病,我将灵息渡于你,损我二十年修为,换了你活着。我最初从未有收徒之念,却因为你母亲的嘱托,破例将你留在了浮月山。担心我经常下山游历,无人与你相互照拂,我又收下了阿姜和映清。你不勤于剑道,千书阁之中便有一半都换成了阵法典籍,每一册都是我精心收录。擢选仙君之日,你动了杀念,按照门规当逐出浮月,我没忍心。”
“再说阿姜。她少时对你的情意,无人不知。日日跟在你身侧,时时记挂着你的安危。结果,你却妒忌她,恨不得她去死。”
“常偷偷来看望你的那人,我认得。他叫溯光,是你母亲的亲信。为了照顾你,他每月都会出现。你猜他为何能进得来浮月?是我,每每到了那时,将结界打开。”
“没有人亏欠你。”
“别人的善意,别人的照拂,你只用恨来回馈。”
“是你毁了你自己。”
“……”
元初忽然连声咳了起来,面色无比苍白。
沈晏川一惊,想要上前去扶,却被元初拂开了手。
元初剧烈地咳了许久,掩唇的白帕上染了血,道:“我不知道你都做过些什么,但我希望你能收手。”
“师父,你的身体为何会……”
“你以为,梅林藏匿着的大阵,我浑然无知吗?”元初无力一笑,“我真是失败,彻头彻尾的失败。直到现在,我甚至没办法杀了你。我以自身灵元镇压大阵,便是想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日,便由不得你在浮月山胡作非为。”
*
云述并不愿与岑澜再争执下去。
正打算避开,垂眼的那一瞬,却看见了岑澜发间的绯色玉簪。
是云述曾经赠与玉姜的那一支。
怎会……
云述唇线抿得平直,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地拔下了岑澜发间的玉簪,质问:“谁给你的?”
果真奏效了。
岑澜笑了笑,道:“还能是谁,自然是阿姜。还我。”
云述默然良久。
半晌,他道:“不可能。”
他相信玉姜可能不爱他了,却无法相信玉姜会将这一支簪子随手赠人。
爱意缥缈不可随手抓牢,他却熟悉玉姜的为人。
玉姜知道这支簪子的来处,是云述娘亲留给他的遗物。这些年,她没将它扔掉,便证明仍旧在意。既然在意,更不会将其当作随意送人的玩意儿。
“是你偷拿的。”云述冷静陈述。
岑澜却讥笑:“你是在怀疑我与阿姜的情分吗?我喜欢,她便给我了,一支簪子而已。现在,还给我!”
云述道:“它不是你的。”
“还给我。”
岑澜眼神阴郁,全然不再收敛对云述的敌意。
玉姜想起有东西落在了房中而折返回去,才推开门,便看到自己的房中,站着云述与岑澜两人。
不知争执了什么,岑澜几乎在强忍怒气。
没收稳的杀气从折扇之中涌出,劈向对面的云述。
只在玉姜推门的那一瞬,便看到,云述丝毫未曾反抗,任由那一道杀气朝自己袭来。
玉姜心惊,无落剑在同一瞬飞了出去,横在了两人之间,为云述挡下了致命的杀招。
只余下一道残息,剐蹭了云述的手腕。
顿时,鲜血濡湿了他的衣袖。
云述蹙眉,低头按紧了手腕。
受灵力波涌的影响,房中的陈设悉数被毁。
玉姜怒道:“岑澜!”
岑澜也怔住了,试图解释:“我没有……”
他是想与云述动手,但根本没有使出那么多的魔息。
方才,折扇似乎不受自己控制……
倒像是见鬼了。
玉姜挡在云述的身前,对岑澜说:“是我让他待在这儿的,你就算再不情愿,也不该这样冲动!轻者是拆了我的住处,若是重了,是会……”
“我无妨的。”云述很轻地扯上了她的手腕,“他没错,是我不好。我不该不请自来,不该过多打扰的。”
云述垂眼,温顺柔和。
他的衣袂之下正渗出血来。
岑澜死死地盯着他,视线几乎要将这只狐狸撕碎。【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