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有那么短暂一瞬,云述以为自己又看见她了。
在玉姜离开他的这段时日,他常有这样的错觉,几次追出去,却发现那或许只是一片落叶的余影,亦或是一只山间的狸猫。
跳跃,灵动,却不可触碰。
他几度如溺水般濒临窒息。
抓不住的影子,就像那日他无论如何努力也捕捉不到的残息。
午夜梦回时,他想着,世间这么大,什么样的人和景致都有。
为何偏偏没有她了。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却又显得那样痴心妄想。
他这次没有追过去,只是望着那片薄帷被风吹过之后,又安静而缓慢地垂下来,一切都归于死寂。
罗时微又唤了一声:“仙君?”
云述回神,收回了视线。
一道不知因何的影子罢了,他竟在众人面前失神如此之久,实在是不应该。
他道:“之前,失约华云宗论道,此番特来说明缘由……”
原来是说这个,罗时微松了口气,悄悄给薄帷后的玉姜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再此处久留,以免被发现。
罗时微道:“些许小事罢了,仙君能来是最好,有事耽搁了也无妨。论道不止那一回,来日仙君肯赏光,便是我们华云宗之幸了。”
她只想赶紧把云述敷衍走,多待哪怕片刻,玉姜的秘密都极有可能会被发现。
谁知云述又提及了那件事:“听闻罗少主曾有事寻我,在浮月山小住了一段时日,当时我不在,不知是何事?”
罗时微:“……”
当真怕什么便来什么。
她挑拣着措辞,道:“其实……也没什么,如今,已然解决了。”
“那便好。”
听出了她不愿多说,云述也不多问。
本以为终于能将他敷衍出去,却再次听到云述开口:“此番前来,还有一桩事相求。”
罗时微忙道:“求这个字用得也太重了,仙君有什么话,直接说便好。”
云述犹豫了片刻,斟酌着如何说会显得不太冒犯。
他道:“听闻华云宗至宝是水明镜,不知,可否借我一用?即刻便能归还。”
在屏风后听到这句话的玉姜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他千里迢迢来一趟华云宗,竟是为了水明镜。
虽隐隐猜出几分他的目的,罗时微依旧心中没底,试探地问:“不知能否一问,仙君要水明镜,是为何事?”
“救一人。”
罗时微一滞,故作不懂:“水明镜只能寻踪,救不了人。”
云述垂下眼睫,轻声一笑:“那便寻踪。”
“这人还在人世吗?亡故之人,水明镜是找不到的。若如此,仙君不必白费力气。”
罗时微并不想骗他,但奈何来见云述之前,她与玉姜有言在先,亲口答应下不会告知云述实情。
云述的眼睫颤了一下,呼吸弱下来。
他站在原地,久未言语。
话说到这个份上,罗时微不愿出借水明镜之意已经足够明显,云述亦不再强求。毕竟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要赶来借这样一件东西。
或许是不死心。
不敢相信玉姜真的不在了。
但……
她分明是在他怀中消散的。
罗时微道:“敢问,那人是谁?”
这个问题是罗时微临时起意,却听得玉姜心惊胆战。
片刻的沉寂之后。
云述轻轻笑,道:“玉姜。”
玉姜的心彻底被攥住,一片酸胀。隔着几步之遥,她却仿佛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地用力地抱了一下,没给她喘息的余地。
他怎敢直接说出她的名字?
在修真界,玉姜的名字意味妖邪。
而他本应是前程大好的仙君。
罗时微比玉姜更震惊,她又问:“她不是个魔修吗?”
云述道:“她是什么,与我对她如何,毫无关系。罗少主若是不愿相借,那便告辞了。”
看他转身要走,罗时微叫住了他,说了一个拙劣的借口:“仙君有所不知,不日前,水明镜失窃了……实在是爱莫能助。”
“打扰了。”
云述颔首应和,离开了。
直到确定人已经走远,罗时微才一把掀开了挡着玉姜的薄帷。
跟云述说了这几句话,可将她累得够呛,生怕不能圆谎,哪一句说漏了嘴。
自顾自斟了杯茶水润喉,罗时微道:“你也没告诉我,他长得这么好看啊。”
玉姜走出来,若有所思地在她跟前坐下,无力一笑:“你难道之前没见过他吗?”
罗时微摇头:“我哪能见得着啊?他任仙君之日,只有各仙门的宗主能去。后来的这些年,他鲜少下山,我自然没什么机会能见。”
话锋一转,她问:“阿姜,你此举……是否有些重了?”
毕竟,经过方才的谈话,罗时微倒是能确定云述待玉姜的用心。
“不重不能了结。”
罗时微不明:“为何一定要了结?如今浮月山之人唯恐对你的名字避之不及,大概只有他一人,会这么将你的名字说出口了。他都没有想过回避,你为何执意……”
“就是因为他够傻。”
或许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玉姜心中不太痛快。
她试图让自己声音和缓下来:“就是因为他连遮掩都不会,才必须如此。难道真要等一切都不可收场之时再说结束吗?那样太狼狈了。”
罗时微叹息:“也是。他与我是不一样的,我到处惹祸也没人管,只要我不说,你在我这想如何便如何。他就不同了,他是仙君,修真界多少眼睛盯着他呢。就当是一段露水情缘也没什么不好的,阿姜,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貌美的人,你若喜欢他那样的,我能给你找出——哎,你干嘛去?等等我!”
山门之外。
许映清看着云述从长阶之上缓慢而下,躬身拘了一礼,唤了一声仙君。
然而云述在出神,并未听进去许映清的话,过了很久才恍然发现面前的许映清,回神,道了一句:“走吧。”
许映清问:“回浮月吗?”
云述不知。
来之前他就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但当真一无所获之时,他心里又升起一丝微妙的滋味,说苦不算苦,的确很酸人,让他不由得想起不久前那阵虚无缥缈的风。
若那阵风是玉姜就好了。
他就不必这般自苦。
良久,云述摇头,道:“我暂且不回了。”
许映清不知他言下之意,问:“不回?”
云述道:“我留在人间有事要做,未得圆满之前,无心清修。你且回去,照看好山中诸事,若有要务不知如何处理,遣影蝶告知,我即刻便会折返。”
自任仙君之后,云述鲜少下山。
只不久前那一次,便消失了许久。
如今又听见这种话,许映清心里不大踏实。生怕这又会出什么岔子。毕竟仙君此次回来,重病多日,状态大不如前。
好不易痊愈,他竟又要走。
许映清问:“是为了……她吗?”
仙君灵元中的残息,她最熟悉不过。
正是她昔日的师姐玉姜的。
即使是云述一句不提,她也能猜出几分情故。
云述没说是与不是,毕竟连他自己也毫无头绪,究竟如何能将她散尽的灵息找寻回来,如何换她回来。
他道:“我总要试一试。”
总要尽力一试,方知是否为妄念。
*
平初四十年。
是云述在人间游历的第十年。
早春的月牙镇逢上倒春寒,一场雪降下来,举目四望只剩无尽的白。正抽芽的杨柳被雪覆盖,如同开了小花。
踩着碎石过溪水时,一个孩童急着抢路,匆匆踏水而过,溪水溅湿了云述的袍摆。那孩子同样没站稳,直接在水中跌了一跤。
云述伸手扶他。
孩童却不肯,自己从水中爬起,跑远了。
大概是见他负剑,面色又冷,寻常孩子不肯亲近。
云述也不在意,在路边的茶摊随意落脚。
经营茶摊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做事已经迟缓很多,茶水也不算精细,乍一尝甚至难以入口。
但这些年风餐露宿,云述也不挑拣这些,慢慢将茶饮尽了。
他还有要事去做。
当年玉姜在他怀中神魂碎尽,他只顾着悲痛,却忘了一件重要之事。
当时她的身体之中,没有流光玉。
这些年左思右想,他也没能想通缘由。
按理说,流光玉一旦认人为主,轻易是不可能随意剥离的。即使当时的玉姜已经没了气息,流光玉也只会留在原地,不会无故消失。
事实上,它就是不见了。
想不通,索性不想。
流光玉消失不见的原由也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若想重聚玉姜的神魂灵息,必得借助于它。
只有找到此物,玉姜才有回来的可能。
将茶钱放下,云述正打算走,却听见了身旁两个仙师的谈话。
“你可听说了?流光玉现世了!”
云述的眼睫一颤,终究又坐了回来,重新点了一碗茶。
茶汤是甘是苦,他已经尝不出了。
“真的假的?这些年,可没少传这种谣言,吸引了多少人了,但每次去鉴别之后才知道,没一个是真的流光玉。”
“这次假不了,问水城那个女魔头你知道吧?本我也不愿称之为魔头,之前我以为,她除了喜好点长相俊美之人,留在身侧以供赏玩之外,倒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但前段时日我才听说,她身边那些人……都不是人。”
“不是人?”
“是魔物。当年魔域大肆抓去,用以喂养流光玉的魔物。她养着这些人在身侧,除了折磨,还能做什么?真是造孽,她也不怕天雷轰顶。起初咱们谁将问水城放在眼里了?即使知道有这么一号人,也只以为是寻常妖邪自立门户罢了。但如今……这可称得上切切实实的魔宗了。多少仙门前去意欲铲除,却都无功而返。照我说,此事就得浮月山出面,清除了问水城这个污糟之地。”
“说到底问水城也没出什么大事,你说的这些也只是听闻。风闻之事,浮月山不会管吧?”
“谁知道呢。但我觉得,浮月山再不管一管,问水城迟早出乱子。毕竟……那可是流光玉。”
这些事云述早有耳闻。
数年来问水城都是禁忌之地,其间妖邪遍地。不过它们聚集在一处,从不出来惹事,倒也没必要赶尽杀绝。
故而浮月山未曾插手。
但若涉及流光玉,便算不得小事了。
“那个魔头是什么来历?”其中一个仙师还是好奇。
另一人道:“凭空冒出来的,谁也没与她打过照面,就连是男是女也是我听说的,叫什么名字更是不知道了。那种地方,我是不敢去的,万一她长得奇丑无比,又凶神恶煞,让我有去无回可怎么办?我就是小散修,不至于主动冲上去送命。”
没再继续听下去,将茶饮尽,云述提剑离开了。
第42章
问水城——
天色尚早,冷风却忽然席卷,如墨的浓云压低下来,几乎将天地都包裹在了其中。
玉姜撑着额头小憩,眼皮也没抬一下。
在确定来者靠近,她才挥手,将他隔在了凉亭之外,闭着眼睛道:“你每次出现,能动静小点吗?”
岑澜叹息一声:“你我都认识十年了,你对我还是如此冷淡。”
玉姜没睡好,鬓角酸痛,她冷冷地看了过去,起身取了一件外衫披上,头也没回地往庭中走去,道:“跟你们魔域之人没必要太熟。”
早就预料到她还是这个态度,岑澜也不恼,跟在她身后,道:“什么你们我们的,你有心与我划分界限,但在那些仙师眼中,你这问水城与我的魔域,早就没有区别了。与其自相残杀,倒不如与我联手呢。”
“你为了流光玉,可是什么话都能说出口了。眼见十年心思耗尽强取不得,这就要打感情牌了?”玉姜冷笑。
“感情?阿姜,你这是承认与我有感情了?早就说了,像我这般风流倜傥之人,不仅魔域少有,世间都罕见啊。你与我在一处,说不定是我吃亏。”
“……”
玉姜一副难言的模样盯着岑澜看了一会儿,道:“风流倜傥没看出来,脸皮的厚度倒真是世间罕见。”
十年来,这个岑澜有事没事就会往问水城来。
起初玉姜多有防备,甚至有几次大打出手。后来却发现,此人没什么威胁,反而缺了些脑筋,也便任他去了。
此时,岑澜发现了在墙后偷听的一个小姑娘。
他伸手,强大的魔息便直接扼住了小姑娘的脖颈,一边端详一边笑:“阿姜,这个也是当年喂养流光玉的魔物吧?你说,我若是吃了她,会不会也功力大涨?”
小姑娘惊恐交加,却因没了舌头而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向玉姜投去求救的目光。
玉姜几乎是在同一瞬救下了小姑娘,将她护在自己右臂之间,另一只手抬起,幽火袭出,直接睚眦必报地扼住了岑澜的脖颈。
她用力不小,岑澜被袭近的幽火死死地缠住,双脚短暂离地,一时难以呼吸,额头爆起青筋。
“我说过很多次了。”
玉姜忍无可忍,也并未手下留情,反而在他濒临窒息之时愈发扼紧,“不许在此造次,不许伤害他们。”
岑澜毫无挣扎余地,拼尽全力也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丝气息,笑说:“说笑的……”
玉姜道:“这不好笑。”
初回问水城,玉姜并不知这里藏着什么秘密。
直到她无意碰到那个盲眼的老妇,她才发现,原来林扶风在问水城中藏了很多如他一般,因被当初魔族捉去,被炼成魔物喂养流光玉而无家可归的人,以及一些无力为恶,但被驱逐而无处可去的小妖。
他们有些没了眼睛,有些缺了舌头,各有各的伤心过往。
其中一部分小妖能嗅到流光玉的味道,故而见了玉姜就害怕。
他们无处可去,也无人肯给他们活下去的机会。好不容易偷得一线生机,他们绝不肯再成为流光玉的养料。
即使对流光玉恐惧到极致,他们也因为相信林扶风,愿意试着接受玉姜。
这份信任,本就不容辜负。
岑澜告饶:“不……不敢了!我不敢了!”
玉姜倏然松手,岑澜整个被摔至地上,头晕眼花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整理出来一丝勉强的笑:“十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我只是说笑的。我只杀得罪过我的仙师,对弱小之人,不屑动手。”
玉姜安抚着小姑娘,冷厉地望向他:“你拿什么说笑都由你去,偏他们不行。”
“抱歉,以后不会了。”
岑澜揉着被掐痛的脖颈,略有些狼狈地起身,低头拍着衣袍上的灰尘。
他道:“我此番来,是有件事要告知你,不知你是否有兴趣一听。”
玉姜没理他。
岑澜自顾自地说:“你与沈晏川,是有过节的吧?”
玉姜闻声回头。
岑澜得意一笑:“十年前他便来魔域找过我,想与我做生意,只可惜他拿不出什么筹码,我也就没应许。”
玉姜问:“他?去魔域找你?”
岑澜道:“对啊,你不会以为这位浮月山大弟子是多么冰清玉洁吧?殊不知,他手上沾的血,可比我多了去了。当年览翠江畔的惨事,便出自他手。具体如何,我还不能告诉你。”
岑澜素爱卖关子,他若是不愿说,任谁也撬不开他的嘴。
玉姜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他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说:“他是何等谨慎之人,这十年来你找了他那么久,却连个影子都发现不了。巧了,我的肥肥传来消息——明日,沈晏川会途径月牙镇。”
的确是报仇雪恨千载难逢的时机。
玉姜却保持谨慎:“你与他无冤无仇,为何要出卖他的行踪?”
岑澜道:“我想帮你啊,我想让你知道,我对你是真心的,比那些仙师对你还要真心。”
玉姜没兴趣听他扯这些。
岑澜也便直说:“我就是纯粹讨厌他,讨厌一切看似光风霁月实则却烂透了的人。沈于麟是一个,沈晏川也算一个。”
*
出行前,出翁在她身上施了易容诀。
毕竟初次离开问水城,保不齐会遇见什么人,若是再惹出什么麻烦便得不偿失了。
所谓易容,并非更改容貌,而是在身上施了一层幻术,无论是谁见了她,皆看不到她真实的长相。
只以为她是另外一人。
这道幻术是出翁这个老树精钻研多年所得,早年专门用来行走人间,躲避仇家而用的。
没承想,也能帮上玉姜。
玉姜没来过月牙镇,人生地不熟,但凡沈晏川可能出现之地,玉姜皆布下了阵法。
研习十年,玉姜已不再如之前那样对阵法生疏至极,反而破解了当年沈晏川所设剑阵的玄妙。
以牙还牙,此时正好。
只要岑澜没有骗她,沈晏川一经出现,便是他的死期。
终于,有动静了。
玉姜勾唇一笑,在暗处捏诀催动阵法。霎时间,阵法开启。
金光流转,烈焰瞬起。
剑裂为千段,直将人困在其中。
没想到,来人并非沈晏川。
那道熟悉而又久违的身影出现,衣袍翻飞之间,他祭出长剑,巨大的白光骤然出现,他以己身生生抗住剑阵的威力。
在看清楚是谁之后,玉姜的呼吸都凝滞了。
她万没想到,与云述竟会以如此方式重逢。
所有的冷静被摧毁,玉姜生怕剑阵会误伤了他,匆促之间施法直抵阵眼,试图削弱剑阵的杀气。剑阵开启便不容有失,阻拦只会遭到反噬。
但来不及了,那一刹那,她满心所想的只是他不能出事。
他不能出事!
匆促收阵,玉姜本想迅速一走了之。
谁知,云述的剑脱鞘而出,飞快如影,直直越过她的脖颈,剑端刺进了她面前的那棵树,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的声音凉到近乎冷漠,是曾经耳鬓厮磨时从未听到过的生疏。
“是你做的?”
她想起自己用了易容术,声音也做了伪装,不会被发现身份,只能笑,可这笑却比哭还难听:“这位仙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长剑重回他的手中,他举起,抵在她肩侧。剑锋冰凉,挨着她的肌肤,刺骨的冷。
云述道:“设下剑阵,意欲何为?”
第43章
中途打断阵法运转会有反噬,玉姜即使有流光玉抵抗,也难免喉间漫起一丝腥甜,不多时,这感觉又被她生生压了回去。
平息了情绪,玉姜低垂着眼,伸手试图轻轻推开剑锋,谁知云述非但不许,还将剑更紧地贴在了她颈侧。
玉姜:“……”
几年不见,此人更冷漠了。
玉姜鼓起勇气回头,直接对上了云述能将人冻成冰碴的眼神。
过往,她总觉得云述的性子过于柔和,担心他会受人欺负。不曾想,他凌厉之态竟是如此,似与人隔着千山万水般难以接近。
那双总是含笑待她的眼神,此时如此疏冷,再无任何波澜。
分明是她选了放手,此时竟心绪复杂,隐隐难过起来。
良久,她才笑说:“你这可就冤枉人了!我只是路过,正巧逢上这等场面,你我素昧平生,我何苦费尽周折害你呢?”
她抬起手,让他看自己手腕上受阵法影响留下的灼伤,道:“说来,我还帮了你一把,算你半个救命恩人呢。你就……”
停顿稍许,她的声音轻下来:“就这么持剑以对救命恩人吗?”
救命恩人……
云述微微蹙眉。
模样不同,声音也不同,语声却是如此似曾相识,仿佛应该是在何处见过的。
云述想不起,也不再想,手腕偏转剑锋朝下,一下便划开了她绑缚袖口的腕带,衣袖散开,露出了她的一截手腕。
他瞥了一眼,冷笑:“这是阵法反噬的伤。分明就是你设下的剑阵,临时见有人误闯,才不得已收起吧?修真界有规矩,不得在人间随意施阵。此处是月牙镇,寻常百姓的所在,若误闯的不是我,岂不是便害了人?”
“……”
十年未见,云述对阵法也愈发熟稔了。
玉姜设过一道结界,唯有灵力高深之人方能走入。寻常人、甚至是修为较浅的散修皆是靠近不得的。
也正是因此,她才能不确定来人是谁便动手。
毕竟,这样一个小镇子,应当也不会有太多如沈晏川那般修为之人到来。
哪想会碰上云述。
她总不能将结界之事也说出来,平白惹云述怀疑身份。
玉姜只想赶紧离开,直接干脆地道歉:“的确是我考虑不周了,你看,我收阵及时,也未曾伤到你分毫,你宽宏大量,让我走吧?”
“你师承何处?”
云述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一个行踪鬼祟之人。
玉姜胡诌:“……华云宗。”
云述淡声道:“不远便是华云,我须得亲自问一问你们宗主,是怎么管教门中弟子的。”
“你!”
此人如今怎么这般不好应付?
她忍耐着,干笑道:“我都没伤到人,你何苦揪我去见宗主呢?”
“但凡有可能伤到寻常百姓,便不是小事,不是你一句没伤到人便能掩过去的。”
说理是行不通了。
倒不如直接跑,反正若是正面大打出手,云述绝不是她的对手。
还没等她有动静,云述便从袖间取出了一方整洁的帕子,递给她。
望着这方白帕,玉姜一怔,忘了要走。
云述道:“勉强能做腕带。”
玉姜这才想起,自己的腕带在方才被他无情地割断了。
接过帕子,她的拇指轻轻抚了抚。
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狠心,能够十年音讯全无避不见面。甚至许多次,她告诉自己,噬魔渊之中滋生的那份情意,就当做露水情分也挺好。
见了天日,就该消散。
但此刻,云述忽然展现的熟悉的温和态度,竟还是让她心软。
抑制了十年的情绪,此时却忽然溃决,鼻尖一酸,她却仰面笑:“好。”
只是这情绪很快就被破坏了。
帕子刚绑在手上,就忽然紧缩,如有灵识般将她的手腕缠紧了。这股莫名的力量引着她不得不跟在云述的身后。
上当了。
玉姜:“……”
心软?心软的人真该死!
她的另一只手竭力去解,却发现无济于事。
这是什么奇怪的法器?
为何她从未见过?
云述确认她跟在身后之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声音清冷:“到了华云宗便会解开。”
玉姜气极反笑:“这位仙师,你读书时师父没教过你,骗人有违君子之道吗?”
早知如此,她就该直接动手。
没听到云述的回答,玉姜继续扰他:“你为何一定要多管闲事?我都说了是误会,闹到华云宗去,你浮月山的面子上就好看吗?”
云述忽然回头,问:“浮月山……你认识我?”
“……”
出门就该先卜一卦的。
玉姜没想过十年不见则已,一见面便是如此的一发不可收拾。
“见过……”她语塞半晌,终于找出借口,“仙君不是曾来过华云宗吗?见过。”
见过一词,总比睡过好听些许。
玉姜自认倒霉,也不再挣扎,只当自己时运不济。毕竟欠了人家不少,适当还一些也没什么不成的。
云述并未怀疑,继续往前走。受灵力的牵动,玉姜不得不也跟紧了上去。
云述道:“既知晓我身份,便应知,将随意在人间动用阵术的修士带回,勒令管束,也是我的本分。今日你且忍一忍,待回你的宗门,背地里你想如何骂我,都可以。”
他倒是很看得开。
玉姜此刻的确很想骂人。
走了没多远,玉姜就喊着累,死活不肯再走一步。这一路被她嚷得头痛,云述万般无奈,只得停了下来。
玉姜终于能休息一会儿,问:“仙君,你不在浮月山待着,专门下山来抓人吗?”
云述抱着剑,背靠着树微微合眼,道:“与你何干?”
玉姜道:“这一路都只有我在说话,当真是无趣,你也应几声不好吗?”
“不好。”
“……”
之前怎么没发现他性子如此恶劣?
玉姜懒得理他,干脆也闭眼休息了。
到华云宗时刚好日暮,罗宗主到了闭关修炼的时辰,闭门谢客,便遣了女儿罗时微来相迎。
对于是谁来迎,云述不是很在意,毕竟他冒昧登门,也只是为了送回一个在月牙镇肆意妄为的修士。
罗时微不认得玉姜这张脸,正准备说仙君认错人了,这并非华云宗弟子。
谁知刚张开嘴,玉姜便假哭出声:“时微少主,我已知错,求你向仙君说情,让他把我松开吧……”
她抬抬手,示意手腕上的绢帕。
罗时微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玉姜又咳了两声,擦泪时露出了手腕上的一串玉珠——正是罗时微不久前送她的生辰礼。
“啊……”
认出是玉珠之后,罗时微恍然大悟,尴尬了一会儿,忙向云述拘了一礼,道:“真是给仙君惹了不小的麻烦,辛苦仙君将她带回!华云宗绝不许修士擅自搅扰百姓安宁,这是门规,我回去就罚她!”
看了好一会儿热闹的白芷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与罗时微轻轻接了一下眼神,便心领神会地上前去,道:“仙君一路劳顿,门中已略备清茶。”
“不必了,我……”
没等云述将话说完,罗时微便忙接上:“仙君都到山门前了,若不来小坐片刻,传出去各大仙门要说我们无礼,戳断我们的脊梁骨呢!”
罗时微说话向来没个分寸,说重了也只是几人短暂地尴尬了一会儿。她又道:“正巧,浮月山有几位仙师来送了藏书,尚未折返,或与仙君有话说呢。”
云述终于没拒绝,由白芷引着前去了。
人刚走,玉姜就来质问:“你留他做什么?”
罗时微尽力压着唇边的笑,道:“好歹是你昔日的道侣,别这么绝情,一同吃杯茶又不会怎样。”
玉姜是真后悔报了华云的名号。
她纠正:“算不上道侣。”
“那便是旧情人。”罗时微顺从地改了口,“时隔多年,若是仍不能心平气和一同饮茶,那只能说明还没放下……”
玉姜默然了稍许,道:“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告辞,我回问水城了。”
“哎!”
罗时微拦住了她的去路。
“玉姜,我方才还费心思为你遮掩身份呢,你转身就走了,我怎么跟他交待啊?吃杯茶而已,你怕什么?”
她长这么大,倒真没怕过什么。
说到底,云述都没有认出来她,她便也没什么好心虚的。
事已至此,玉姜只能应了。
云述的话很少,只有别人问了,他才会淡声答一句,简直能将所有意图靠近他的人无一例外都给冻死。
不仅华云宗弟子不敢,席间的几个浮月山弟子也不怎么轻松。
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上前,问:“仙君年末可打算回浮月吗?”
云述放下杯盏,道:“嗯,此次入内门的考核,我会亲自操持。”
这弟子内心暗暗唤了一声“完了”,但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茶饮尽,一只影蝶落在了云述的肩。
事关要务,云述出了门去。
那个弟子这才放声叹息,怨声载道:“又是仙君操持,上回仙法比试便是与仙君过招,吓都吓死了。这次若还是他,我何年才能入内门啊!”
另一人却笑他:“还是你自己不行!我也是与仙君比试,照样拜入内门了。少说几句,回去再练吧。”
“我有点想大师兄了。大师兄从来都温和好相与的,每次临近考核,都会在梅林陪我们一同温习呢。”
“嘘,你还敢提大师兄。”
玉姜饮着茶,默默地听他们说话。
她倒是想问问当年发生了何事,为何沈晏川忽然离山,又销声匿迹。
但这般问出口太突兀,她忍了回去。
她心里更惦记的还是云述。
他如今的冷漠和不可近人,与以往可谓是天壤之别。这一身白衣冠带,更是如山上雪般透着清寒。
放下杯盏,她问:“你们……就不能给你们仙君准备点颜色鲜亮的衣衫?他本来就话少,整日还穿得死气沉沉的,也太素了。”
那弟子抬眼看向玉姜,道:“许久之前,我们仙君倒是会穿鲜亮一些的。不过这些年没有过了,他只着素衣。”
“为何?”
“是为已亡故的心上人。”
第44章
刹那间的静寂让玉姜恍惚。
仍握着瓷杯未松开的手轻颤,茶水从杯沿倾洒,湿了她的衣袖。
那几个浮月山弟子忙关切地为她递了帕子。
玉姜却忘了接。
已亡故的心上人……
是为她所着的素衣。
过去她以为,只要分开的时日够长,再刻骨的情意也能淡去,更何况他们那段比朝露还脆弱的短暂相逢。
她起初总是想去见他,却又无数次按下了这颗心,告诫自己,只要足够狠心,他们两个就能回到彼此互不相干的最初。
但是十年了。
数不清的日夜,他……
还是记着她吗?
“不用。”她回神,婉言谢了他们的关切。
低头,将缠在腕间未还给云述的帕子取了下来,慢慢地,顺着自己的指节,将水渍擦去了。
曾经,云述为她这么做过无数回。
云述再回来时,玉姜没抬头,还捏着帕子的一角,重新系回腕间,仰面说了一句:“你们何时回浮月山啊?要走还是早些走,瞧这天色,晚间会有落雨,路就难行了。”
只要劝他回去,只要不再看到他,她就不会难过。
分开就好了。
就像过去的这十年那般分开。
此时罗时微却入内,向云述见了礼,道:“这落雨便是老天要留人,哪有赶客的道理。你,去为仙君准备住处。”
罗时微的折扇抵了抵玉姜的肩。
玉姜:“……”
这罗时微今日是铁了心与她对着干了。
拨开折扇,她忍耐怒气,向罗时微笑道:“好的,少主。”
少主二字被她咬得重,罗时微听得后背有些凉,但此时也顾不上计较这些了,只好颔首还了一笑。
玉姜刚走出门,听见罗时微唤了一声:“阿姜,再给仙君备下饭食。”
阿姜……
玉姜肩背一僵。
云述闻声抬眼,视线轻轻落在了她的身上。
本来幽静如湖水的眼眸难得起了一丝波澜,涌起一些微妙的情绪。他清冷的面色不多不少的变化,却灼得玉姜更加难捱。
幸而罗时微及时反应了过来,找补道:“忘了介绍,她叫姜回。仙君,您暂住华云之时,我便让姜回……多多照拂了。”
玉姜继续勉强笑着,脸都要笑僵了,心中想的却是,今夜必须得与罗时微打一架了。
云述收回了视线,淡声道:“不必,我无须人照拂。明早天亮雨停,我还有事须得先行离开。”
“方便问是何事吗?”罗时微继续试探。
云述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去问水城。”
“……”玉姜彻底僵住。
问水城?那怎么行!
此人近来为何总与她犯冲。
玉姜的态度立马变了,对罗时微说:“少主,仙君都到了,只住一两日怎么成呢?正好,不是说咱们华云宗弟子,有许多问题要请教仙君么?多好的机会,得麻烦仙君好好赐教呢……”
罗时微轻咳,附和称是。
云述起身,欲要回绝,却被玉姜先算到一步,抢先道:“仙君是答应了吗?太好了,我这就去告知门中所有人!”
说罢,她一步不停地出门去了,根本不给云述拒绝的时机。
*
未至傍晚时分便下了雨。
雨势一大,整个华云宗都被笼罩在浓云之下。
玉姜叩开云述的房门,正好见他在房中书阁前翻找藏书。
他身形颀长,一手秉烛,另一只手依次滑过书脊,即使听得身后门开的声音也没反应。
将茶食放下,玉姜唤他:“到用饭的时辰了。”
没听到回应,玉姜也不勉强,转身欲走。
谁知她刚至门前,云述却挥了衣袖,房门随即“砰”的一声干脆利落地关上了。
玉姜怔了片刻,转身。
正翻书的云述回到桌案前,坐下,声音平缓:“方才调看了华云宗的名册,没有姜回。”
他抬眼,望向她:“你是什么人?”
云述的谨慎和多疑远超过玉姜的预料。
他的确不是当年那个温和可欺的小狐狸了。
玉姜轻笑:“仙君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连我们少主的话都信不过了吗?名册这种东西,来得及便写,来不及便不写,我初入仙门,没我的名字不也很正常吗?”
“正常?”
云述又点了一盏烛。
摊开书页,他态度冰冷,声音更是带着微不可查的仙君应有的威严:“初入仙门便会设那样的阵法,你倒是很有天分。只做寻常弟子略有些屈才。”
玉姜面不改色地应道:“多谢。”
云述翻了一页,道:“我不管你是为何设下阵法,为何执意留我在华云宗,罗时微又是为何包庇你……我只告诫一句,不要试图有不轨之心。这些年我的确怠于修真界诸多事宜,但既做了这个仙君,便不会潦草以对。”
“不轨之心?”玉姜觉得好笑,走上前去,双手撑着他面前的桌案,问,“什么不轨之心?我好生来给你送茶食,你却将门给关了,仙君觉得在外人看来,谁更有不轨之心一点?仙君,你该不会是对我一见钟情,变着法的想与我独处吧?毕竟,你不辞辛苦也要押我回来,着实可疑。”
将脏水泼回去之后,玉姜心里舒坦了很多。
她伸手,却被云述抬了一册书挡住。
云述扯动唇角冷冷地笑了一声,道:“你不必激怒于我。你说过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之前两人在一起时,云述对她可谓是百依百顺,每回就算是生闷气,最严重也就是变回狐狸不理人。但只要她说几句好听的,他便会信以为真,当即便与她和好。
如此温柔和顺的小狐狸……
就这么没有了?
究竟是云述这些年有所改变,还是他本身就有两副面孔?
如今,他着实有些可恶。
玉姜按捺自己,让自己努力像一个寻常弟子,笑道:“我知道,仙君讨厌我,那我日后绝不往你身边晃悠,也还请仙君别因为一点猜疑和偏见便为难我。若没旁的事,我可就先回去了。”
云述没阻拦,只说:“记得关门。”
“……”
玉姜是敞着门走的。
*
罗时微笑得有些肚子痛,好久都没能缓过来。
笑得前仰后合,她拍着玉姜的肩:“要不你还是早些回问水城吧,免得你俩明天打起来了。”
“不回。”
玉姜怒火未消。
尚不知云述去问水城做什么,她哪敢就这么回去了?等云述找上门来,那不是一切都完了?
她必须得想个解决法子,再不济也得先拖住云述,她也好早做准备。
罗时微在凉亭中,看着夜雨跳进水塘,溅出雨花,懒懒地问:“他这样的脾气,冷淡又多疑,你之前怎么忍得了的?”
“他之前不这样。”
玉姜道:“我明明是去埋伏沈晏川的,他闯入坏我好事也就算了,如今倒打一耙怀疑你我心思不轨?若非我确实……确实亏欠他那么一点,我真的……”
罗时微看戏似的:“你怎样?”
玉姜:“……”
罗时微坐直身子,终于不笑了,道:“在他看来,你就是举止有异,怀疑也正常。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他的态度,而在于……你怎么把他解决掉?难道,真的任由他过两天下山,去问水城?”
“我知道,我在想。”
“他找你十年了,只怕轻易不肯放弃的。因你而起的心结,便得由你来解。”
玉姜问:“我难道还要活过来?”
罗时微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忽然,玉姜想出了法子,在袖袋中摸了一会儿,终于取出了一小纸包的药粉。
看她将纸包摊开,露出里面黑色的粉末,罗时微心中一凉:“我是让你解决问题,不是让你解决他……”
玉姜瞥了她一眼,嫌弃地说:“你想什么呢?这不是毒药,是迷梦散。”
迷梦散,是出翁制成的灵药。
被下了迷梦散的人,会不知中药之时发生的事是真是幻,只以为发生的一切都是大梦一场。
在噬魔渊之中,玉姜曾凭借迷梦散,迷晕出翁,偷喝了不少的酒。后来被出翁抓了个正着,他再也不肯做这种灵药了。
也就只剩了这么一点。
玉姜离开问水城时本想多带些伤药,不曾想竟拿错成了迷梦散。
不过,刚好派上用场。
迷梦散融入水中毫无味道,纵使用在仙君身上,他也不会有所察觉。
夜深。
推开云述房门之时,她解了自己身上的易容诀,变回了原来的容貌和声音。
受迷梦散影响,云述并未睡着,而是坐在榻前,低头不知看着什么。发冠取下,他如墨的长发垂散在肩侧。
玉姜走过去,在他跟前坐下。
云述轻掀眼帘,与她对视。
本以为他会有什么浓烈的情绪,谁知云述只是握住了她的手,轻轻低头,将额头抵在了她的锁骨之处,依偎着,瞧着很是脆弱。虽非狐身,却仿佛是毛茸茸的小动物在用蹭人这种方式来聊抒思念。想到这儿,玉姜不由得心尖发麻。
玉姜失神片刻,良久,她回握了他的手,拇指慢慢地抚过他的掌心和手背。
“姜姜。”
他声音很轻。
玉姜忽然忘了来的目的,只被他展现的毫无保留的依赖给搅得思绪混乱,忍不住将话音变成了轻柔的耳语,问:“怎么了?”
他说:“你今夜来得好早。”
什么?
玉姜没明白。
过了一会儿,云述才说:“之前,每夜都是天快亮时才能梦到你。”
玉姜的心震颤了一下。
他……
每夜都会梦到她……
他捧握着她的手,轻轻低头,脆弱却温柔。他又将额头抵在她的手上,无声落泪,泪水在她的手指上晕散,从指缝滴落。
“云述。”她抚他的长发,声音中不自觉地夹杂了几分酸涩,“我们都该往前走,不要沉湎于过去了,好不好?”
“可是,往前却没有你了。”
第45章
她的心被这句话勾得又涩又酸。预想过的许多狠话,最后都无法言之于口。
轻轻捋顺他略显蓬乱的发丝,玉姜道:“我有我该去的地方,你有你应做的事。你知道浮月山是如何待我的,我不可能回去……”
说了一半,玉姜看着他湿润的双眼,无法再将道理讲下去。
云述的侧脸紧紧地贴着她的掌心,垂眼。
玉姜忽然抱了他,却想着,他若只是个小狐狸该多好。
只是小狐狸,就不必有这样那样的顾虑。
她不会留他一人在这儿。
狠了狠心,她说:“但是云述,你就没想过,十年过去了,我已经不喜欢你了。哪怕是做了鬼,定也有了其他心爱的漂亮男鬼,与你的往昔不过是一桩旧尘缘。只你自己抓着,没有意义的。”
云述听完她这些话,茫然地抬头看着她,眼神专注。
没有预想中的抗拒,他反而笑了,小声说:“无妨,我喜欢你。”
恍然之间,玉姜想到了云述曾经说过的话——“我们狐狸就是这样的,认准了你,此生就是你。哪怕你不爱我了,我也爱着你。”
这是他们分别前,云述最后与她说的话。
本以为是情浓时的甜言蜜语,经过时日的消磨,必能如烟消散。却不想,他是真的这般执着。
玉姜开始后悔给他用迷梦散了。
眼下这场面,她着实不知如何收场。
此时的云述安安静静,捏着她的手指,缓慢轻柔,就如同已经这般与她深夜对坐过无数回了。
她抽回了手,在云述的困惑之中压着声音,道:“云述。”
云述没动,等着她将话说下去。
玉姜避开他的眼睛,道:“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的喜欢与执念会是我的累赘。我是魔修,有另一条路要走。修真界不可能再接纳我,我也不会向他们低头示弱。即使你愿意放弃一切来我身边,我也只会觉得你是一个麻烦。云述,你松开手,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我们便都得自由了。”
自由……
这两个字被他轻轻念了一遍,好似是隔世的东西一般不能理解,许久之后又笑,道:“是我作茧自缚,但你也不要为难我。十年了,你在这里,我才能睡得着。”
他白净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心口,一抹淡光亮起,灵元之中的残息乍然可见。
“你要我忘掉,便是为难我。”
当日玉姜将他独自留在览翠江畔。
本想直接一走了之,思来想去又担心云述见不到她的身影,断不肯轻易了结,便将自己的一部分灵息注入枯枝,使之幻化成自己的模样,留在了那里。
那时她以为,云述起过誓,又见到她死了,顶多伤心一段时日,很快就能淡去的。
她却没想到,随手为之的灵息,竟一直被他收在心口。
玉姜慌乱:“你疯了?残息散尽之时,你的灵元便也毁了!到了那时你就算不死,也会成为废人。”
此事元初定然知晓,但为何不拦着他?
堂堂仙君,竟也如此不知轻重。
“我不在乎,姜姜,我只要你回来。我穷尽一切,只为等那一日了。”
玉姜整个人忽然紧张起来,这话听起来实在是不对劲。
半晌,她问:“你做了什么……”
“易魂阵。”
他说出着三个字时,唇角微微扬起,带着泪光的双眸澄澈透亮,像是稚子捧出自己最喜欢的糖,送到心上人的手上,期待她是否会喜欢,“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
雨停了,许映清早早地便在山下候着了。
罗时微厌恶她,她也不好冒昧打扰,便一直在山门之外候着。
来时路上她碰上了沈晏川。
自当年被云述下令逐出了浮月之后,沈晏川便再未回去过。不过他未曾被除名,依旧是浮月山众弟子的师兄。每逢人间的年节,他也会记挂着同门,写下书信关切。
他清瘦了很多,皮肤也被晒黑了些,负剑行于林间时竟让许映清一时不能认出。
只不过沈晏川见了她却并未展现得熟络,甚至在短暂的怔愣过后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仿佛许映清的出现耽搁了他什么事。
许映清本就与这个师兄没什么同门情谊,见状更不会过多打扰,两人只是简单寒暄过后便辞别了。
说好雨停之后仙君便会离开华云宗,但已临近正午,仍不见仙君人影,更不见有人递来消息。
思忖稍许,许映清还是决定拜访一番。
引她入山之人是罗时微身边常跟着的白芷。
白芷并不热络,见了她也没有冷嘲热讽,态度冷淡:“仙君昨夜在门中歇下,此时还未醒,许姑娘不必忧心,可在庭中稍候。”
许映清问:“你是说……仙君这一觉,到了正午还没醒?”
白芷奉了茶本想转身就走,听及此处反问:“许姑娘这是什么意思?仙君未曾传人,谁敢前去惊扰?难不成我们还能将仙君如何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没有就好,破例让许姑娘入内,已经是我们少主不计前嫌了。许姑娘在此处等着吧,切莫随意走动。”
白芷忍不住冷了她一眼。
绕道至拱门之后,白芷却碰上了玉姜。
“玉……”
她及时收声。
瞧她这慌乱神色,玉姜笑问:“你做贼去了?见了我慌什么?”
担心她与许映清碰面,白芷有意遮掩,道:“没什么啊,倒是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来取些温水,昨夜给云述的药量好像加多了,他怎么还在睡……”
玉姜当真觉得奇怪,之前她给出翁用迷梦散时也是这么多药量,从未有沉眠不醒的状况出现。
而云述已经从昨夜睡到了今日正午。
若是持续下去,必会被察觉异样。
之前出翁提过一句,说喂以温水调和的玄心草便能缓解迷梦散之效。
玉姜才去寻了些玄心草,只差温水。
白芷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我房中正巧还备有温水,姜回姑娘随我前来吧。”
玉姜摇头,道:“不麻烦你,我去后厨……”
“还是随我前来吧。”
话没说完又被打断,玉姜从白芷的眼神中看出闪躲。
“白芷,你总拦我做什么?”
“我……”
玉姜直接越过了白芷过了拱门。
水榭之中正襟危坐的女子,模样熟悉。
玉姜的动作一滞。
着实是好多年没见过许映清了。
雨夜畏惧雷声的小师妹,抱着被子和软枕站在玉姜门外,畏怯地问出自己是否能与她挤一挤,更久到仿佛是前生之事了。
对于许映清,玉姜称不上浓烈的恨,但也很难心平气和地去与她相认。
说到底,是怪罪,怪罪她为何当时不肯相信自己。
在师门最落魄时都同甘共苦地过来了,怎的到了后来,却要分道而行?
白芷担心玉姜见了故人伤心,小声劝:“浮月山的人,还是别看了。”
玉姜捏紧了手中装着玄心草的布袋,转身温和地冲白芷笑了一下,道:“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去找些温水,待会儿还要劳烦你,拖延住那几个浮月山弟子,我好将浸泡了玄心草的水送进仙君房中去。在此等我,很快回来。”
说罢,玉姜从容地往后厨去。
经过水榭时,许映清在看她,而她没有回头。
*
“阿姜,你今日怎么心事重重的,还是在担心迷梦散的药效吗?放心,玄心草都喂下了,不出半个时辰,仙君便会醒了,他不会发现异样的。”
罗时微在她身侧坐下。
玉姜摇头,一时默然。
从未见过玉姜这般,罗时微不免担心,干脆搁了剑,问:“到底怎么了?跟我也要隐瞒吗?总不能是因为见了许映清吧?当年她那样没良心,站到你的敌对面去百般质问你,你……”
“不是因为她。”
玉姜干脆地否认,终于问出了口:“你知道易魂阵吗?”
整个华云宗,几乎没有阵修,所有人都不怎么精通阵法,对此知之甚少。
不过,这个名字,罗时微倒是听过的。
罗时微后背发凉,问:“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这种易命之术听着就可怖。自魔尊死后,灼魄珠已经下落不明了,只有流光玉留了下来,现下也在你的身上。整个修真界已经没人会这种阵法了。”
灼魄珠与流光玉相伴而生,一个已经随着魔尊身死被烧尽。
只剩下流光玉。
而这枚灼魄珠,便是易魂阵的关窍。
以之启动易魂阵法,便能重塑已逝之人的神魂。代价却是施阵之人的性命。
即使是在魔域,也几乎没人会用。
“灼魄珠真的已经消失了吗……”
罗时微道:“流光玉都感知不到灼魄珠的存在,自然是已经消失了。”
“那他为何说自己已经准备妥当?”
“谁?”罗时微没当回事,自顾自拿了桌上的一颗果子,咬了一口。
玉姜抬眼,道:“云述。”
短暂的沉寂。
谁都没有再说话。
只有罗时微瞪大了眼,为此震惊不已,张嘴却哑然,果子从手中掉落,滚到地上去了。
“你……”
“阿姜,你的意思是,他……”
第46章
几近日暮,云述才醒来。
这一觉几乎称得上漫长,而他也做了一个漫长的好梦。
分别的这些年,他每夜都会梦到玉姜。
只是,过往入梦的玉姜都虚幻缥缈,没来得及触碰便又悄然离去,天上人间,他几乎尝尽求而不得之彻骨滋味。
她从未如此生动。
生动到似乎真的来过。
头痛欲裂,口中还残存着奇怪的味道。
若是记得不错,应当是玄心草。
作为狐狸,他最厌恶玄心草,因为它的枝叶很容易就黏在他的身上,怎么洗都洗不掉。所以他每次见了都会绕道而行。
更不会食用。
昨夜分明只是饮了一盏茶,再没食用其他的东西。出于防备,他连姜回送来的饭食都没碰。
究竟何时沾上的玄心草?
起身穿戴好衣物,他出了门。
许映清已经等候许久,见他出现,终于长舒一口气,道:“仙君,您终于出来了。”
云述蹙眉:“你为何在此?”
许映清愣了愣,道:“昨日我才传影蝶告知仙君,说月牙镇出现了怪事,估计是妖邪所为,要仙君相助。仙君便让我来华云宗等着您一同前去……仙君不记得了吗?”
“……是有这么一回事。”
云述不仅头痛,还很困惑。
这分明是昨日说定之事,说到底也才过去一个日夜,他怎会忽然就记不清了?
还有昨夜的梦,真真假假混在一起,此时竟全回想不起来了。
“仙君,您当真无碍吗?”
许映清还是担心。
云述揉着酸胀的鬓角,叹息一声:“无碍。走吧,不容耽搁了。”
“仙君且慢。”
玉姜叫住了他。
听得她的声音,云述不经意地往一旁退了几步,隔开距离。
玉姜:“?”
看得出云述是真的挺讨厌她。
她笑问:“仙君可算睡醒了,再晚几刻,我们少主都打算去请您的师父了。”
云述不打算与她闲谈,冷淡地问:“你有何事?”
“仙君不是答应了留在华云宗几日,好给我们华云宗弟子讨教的机会吗?怎么这么着急走?”
云述淡声道:“我没答应。”
“……”
好像确实没答应。
他如此固执,比起昨夜的柔软,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若非玉姜亲眼见过,简直不敢信他真的这么会变脸,见了“玉姜”是百般哭泣委屈,见了“姜回”就是恨不得隔上几丈远。
玉姜早已宽慰开解过自己,不与他计较。
她道:“正好我也要下山,不知是否能与仙君同行啊?”
云述道:“不方便。而且……”
他抿唇淡笑:“我没允你下山。”
“我下山为何要你允准?”
云述道:“因为你是我抓回来的。我只是睡了一日,不是什么都忘了。”
话音刚落,玉姜就想起了那日被他用一方绢帕给绑回华云宗的事。
竟如此记仇。
她又不是故意将他困入阵法的!
若是故意,她也不会慌着去收阵。
玉姜抿唇笑:“仙君慢走。”
下山还得经过他同意?
什么道理!
玉姜还就不信他除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帕子,还能有什么法子困住她。
云述转身就走。
谁知许映清并未跟上去,而是走向了玉姜,笑说:“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闻声,云述的步子一顿。
这两人的异样让玉姜有些许不安,怔了怔,道:“有吗?哦,可能是今日,我途径水榭,与姑娘有一面之缘。”
“不是。”许映清仔细地看着她,“初次见你,我便觉得你很亲切,很熟悉,但又不知是何处熟悉。”
易容诀只能干扰旁人对容貌和声音的感觉,却改变不了身形。
远远看去,并不能看出异样。
这件事玉姜一早便知,但因云述第一眼没能认出,她便也觉得无碍。
没想到,还是出了差错。
玉姜动作僵住,在云述回头看她之前,忙说:“是吗?我的长相就很容易被认错,年少时也很多人这样说我的。”
不远处的云述只是侧身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走了。
山门前却闹了另一出乱子。
华云宗看守的弟子抓了一个鬼鬼祟祟意图闯入之人。
那人一身窄袖黑衣,头戴金冠,单看衣着打扮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此时却被几人按着,打算移交给宗主。
“我真不是贼!”
“也不是妖邪,我是来找人的!”
华云宗弟子问:“你找人不能堂堂正正递拜帖,一定要用你那个破符纸擅闯吗?如此儿戏,当我们华云宗是什么地方?今日必得押你见我们宗主。”
远远听去,不知他们具体在吵闹什么,云述也并不关心,甚至一眼也未曾看便打算直接下山。
此时,身后却传来一句带着震惊的声音:“姐夫?”
华云宗弟子不耐烦地说:“那是仙君,你胡乱叫什么呢?”
说罢,他斥责身边人,意图将这个蓄意捣乱之人带回去。
本是在挣扎间的偶然一瞥,林扶风着实没想到在此处能见到云述。
被人反押着右臂,林扶风一动也不能动,好不容易见到了能救命的人,他定不肯放弃这株救命稻草,继续道:“是我啊!姐夫救我啊!”
熟悉而久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时,云述一时没能反应,甚至有一瞬的错愕。
当年他醒来之时,便已不见林扶风与出翁。
十年未曾有任何线索,他本以为此人早已如当年的玉姜一般……
万没想到竟会在此时听到这一声姐夫。
许映清忍无可忍,一把用剑鞘横抵住他的脖颈,道:“仙君清誉是你能诋毁的吗?若再乱喊,我……”
“映清,收剑。”
云述开了口。
许映清更震惊,回头望着云述:“仙君?他……”
林扶风终于被人松开了,整理好被弄乱的衣袍,他冲这几人得意一笑,道:“早就说了别动我。”
云述只是盯着他看,看得林扶风莫名心慌,压低了声音解释:“其他事我过会儿与你细说。先救我命要紧,我是魔物之躯,押进去就回不来了。”
“那你还来闯?”
“我只是来找人,找到了就走。”
“找谁?”
“……”
这要怎么说?
总不能说自己来找玉姜吧?
林扶风因为不能圆谎而尴尬地咳了几声,终于挤出了两滴泪:“出翁这个老树精出了趟门便不见人影了,我一路找到这儿来。我真怕他是被华云宗仙师当妖邪给捉去了。姐夫,这些年没阿姜在身侧,我与出翁二人艰难度日,真是不容易啊……”
说着,他还要留心这番话是否被旁人听去了。
见其他人都站得远远的,林扶风才放心假哭:“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竟不知你是仙君,若是早些知晓,出翁与我也不必受苦了。”
“艰难度日?”云述问。
林扶风擦了眼泪,点头。
云述视线落在他身上这一袭比金子还要贵的衣袍上,缓声道:“我倒没看出。”
“……”
林扶风百口莫辩,只尽力找补:“姐夫,这都不重要。咱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先去找出翁?”
“重要。”云述道,“说明你在撒谎。既是撒了谎,此时是否去找出翁,你觉得重要吗?”
云述直视着他的眼神,莫名让林扶风心慌。
早就知道云述是浮月山仙君,但他还是不敢相信,一只对玉姜百依百顺的小狐狸,究竟有什么能耐坐到这个位置。
此时,林扶风好像知晓了。
云述此人,十分不好对付。抓住了游丝般微小的蛛丝马迹,他就没打算轻易放过。
林扶风默不作声地退了一步,打算趁云述不注意直接跑。反正有仙君在,谅其他人也不敢上前来抓他。
察觉了他举动的云述并未执意留他,而是抬手一挥,一道金色之印便落在了他的后背,烫了他一下。
“这什么啊……”
云述道:“追踪符。”
“……”
“既然你唤我一声姐夫,我便要负责你的安危。不管你去哪儿,去见了谁,我都会知道。”
第47章
追踪符……
林扶风听过此法,非施法人不可解。
一旦沾上,那是真去不掉了。
“姐夫!”林扶风忍不住哀嚎,“你我之间总还算有些交情,我认你做姐夫,你却算计我?我可怜的姐姐若是知晓了,不晓得要怎样着急和心疼呢。”
奈何云述是个软硬不吃,此法非但无用,反而让云述更相信心中猜测。
他道:“她若知道,那最好。”
“而且,不是你说的,有我在,你与出翁便不必再受苦了吗?此符非为追踪,而是保护。好了,我有要事处理,你随意。”
有追踪符在,无论林扶风逃到何处,他也能将人给抓回来。
眼下便不必多费口舌了。
说罢,他便与许映清一同离开了。
下山的路上,许映清还在回想方才发生之事。
他们二人谈话时站得远,许映清并不敢上前,也便没听到云述与林扶风具体都说了些什么。但看云述的神色,便知那一声“姐夫”或许并非是胡乱喊的。
“仙君,那人的姐姐是……”
山路崎岖,云述用剑拨开丛生的杂草,挑拣出能走的路,轻声应道:“玉姜。”
对于玉姜这个名字,云述总是坦荡的。
无论谁问,他都会如是说。
从不会因为玉姜的魔修身份而有分毫顾忌。
许映清握紧了剑鞘,咬着唇,半晌,终于忍不了,道:“仙君别是被人骗了,我师姐可没有什么弟弟。”
云述停步,没回头:“她已经不是你的师姐了。”
一言出,许映清的心被重重一击。
云述缓声道:“她没在我面前出言责怪过你,故而,我不便评判你们之间的过往。但我觉得,她所选择的,必有她的道理。她既然从不说自己有过一个师妹,那么,便有她不想做你师姐的理由。”
不想做她的师姐……
一直以来勉强维持的平和,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乍然破裂。
许映清站不稳,轻晃了晃。
扶住枯树,她略微用力,指尖几乎被粗粝的树皮磨出血来。她辩解:“我明明是为她好。我想让她回来,为她洗去身上幽火,我有什么错?”
云述终于回头,面色冷淡:“那也得她认为好才可以。”
“仙君……”
“许映清,我不会因私抹去你为浮月山付出的一切,所以,沈晏川走了,你却可以留下继续执掌山中诸多事宜。但是,我也不会替她做出原谅。”云述回过头去继续往前走,只留下一句,“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她了。”
只要许映清不在他面前提起玉姜,云述便能勉强让自己继续做这个理智清醒的仙君,做最公正的决定。
一旦多提一句,他都会有强烈而疯狂的念头——想要为她报仇,想要为她雪恨。哪怕将修真界所有与她为敌之人都摧毁,哪怕付出性命。
他都不在乎。
他最爱之人,受过那样多的误解,却几乎不在他面前表露,仍然愿意将柔软善良的一面展现给他,愿意伸手搭救濒死的小狐狸,就和幼时那样。
这样好的玉姜,本就不该被如此对待。
他现在只想将她救回来。
救回来,将自己能给的一切都给她,让她知晓,世上还有一人,在没有她的日日夜夜,活得如枯寂的行尸走肉。
这番话落进许映清的耳中,是同样的刺痛。
看着云述往前走去,她的脚步却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初登仙山之时,她只有十二岁。
真正顺着长阶一步步走上这座远观延绵不尽的浮月山时,她站在崖边,任由蒙蒙的云雾席卷而来,又轻柔掠过她的发顶。
好似仙山也没那么遥不可及。
正得意时,一只鹰俯冲而来。
她一时站不稳,半只脚已经越过了崖边,稍有不慎便会坠下去。
明光在此时亮起,剑意劈过,那只鹰转而飞向了别处。
一人抓着她的手臂,将她护在身后。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玉姜。
长发被一根素色的发带高高束起,利落的窄袖衣袍让她看起来如同戏本上所写的那些,仗剑天涯的女侠。
瞧她容貌略带稚气,便知也年纪不大。
玉姜将她扶稳,问:“你没事吧?”
或许是受惊,她的嗓音是哑的,本想说没事,但张口却是:“我害怕。”
玉姜笑她,说:“害怕还敢自己往断魂崖来?”
“什么断魂崖?”
名字如此可怖,许映清后背出了冷汗。
玉姜的笑声更肆无忌惮:“将小师妹吓得断魂的山崖,可不就是断魂崖嘛!”
初相识才片刻,便被人如此打趣,许映清闷着一口气,低头用力搓着自己的手指。
玉姜却抓了她的手腕:“就算将手搓掉一层皮,此时更重要的事也是拜师礼!你已经迟了很久了。”
“啊!我忘了!”许映清惊呼。
玉姜牵着她加快了步子:“所以我就是来抓你的啊!谁知你险些被鹰抓去,拜这只鹰为师了。”
“师姐,你别笑我了。”
大概是第一次听人唤自己师姐,玉姜的步子慢下来,回头看她,眸中澄亮如星,揉了一把她的头发,道:“真好。”
“什么真好?”许映清问。
玉姜说:“我终于有师妹了,我终于是师姐了!”
一路上,许映清听她絮絮地说了很久,说自己在山中多么多么无趣,整日都盼着自己能有一个伶俐可爱的师妹。
玉姜道:“你虽然呆呆的,但是可爱。”
许映清被夸得不大好意思,只是轻轻握住了玉姜的手,小声说:“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从来没有人夸我。不过还好……”
她说:“我也有师姐了。”
浮月山上的日子过得慢,除了那株不知多大年纪的老树之外,什么都是一成不变的无趣。
玉姜背靠着树,给许映清念话本。
为了不被师父发现,玉姜在梅树下挖了一个小坑,每次看都会从里面现取。两人挤在一起,嬉笑着便又过了一日。
许映清以为一切都会持续下去。
直到玉姜下了山,沈晏川也开始常不回来,山中多了很多新的弟子。
曾与玉姜共度的年少岁月便一去不返。
许映清开始独自坐在老树之下,头一次觉得话本无趣。似乎只要玉姜不在,山中的一切都失去了应有的意义。
再后来,连这样的平静也被打破了。
得知问水城出事的当日,她匆匆赶去,却只见满城被血雾笼罩,死了无数的人。
而玉姜,被幽火缠绕。
这场景后来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中,她不敢相信,却也不得不信。
“师姐,你为何要这么做?”
无人答复。
在玉姜被囚禁于噬魔渊之后,沈晏川来找过她,对她说,玉姜还活着的事只能是秘密,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不然,修真界众仙门必不会将此事轻拿轻放,定要威逼着将玉姜处死。
“好,我不会说。”
根本来不及细想,她满心只有一个念头——玉姜不能死。
只要还活着,就有机会。
来日她定能找到更好的方法,为她洗去缠身的幽火,劝她迷途知返。
而云述所带回来的玉姜的死讯,是对她最重的打击。
再没有那一日了。
又十年过去了,她对玉姜的记忆越来越模糊,自责与痛苦却与日俱增。
她也没有师姐了。
世间唯一真心爱护她的人不在了。从此山水迢迢,一颗懊悔的心也变得无从诉说,无人可说。
更何况,玉姜已经不想当她的师姐了。
“仙君,我想起有东西落在华云宗了,您先一步下山吧,不必等我。”
许映清胡乱编了一个借口。
云述颔首,离开了。
华云宗的山很高,她在林中短暂停留了一会儿。
她只是想静一静。
风势愈来愈烈,她站在崖边,望向幽深的谷底,忽然想起初见玉姜时的“断魂崖”。
所谓断魂,少时只觉得令人畏惧,直至今日,才明白何为断肠摧心。
她往前走了一步,心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此时再出现一只扑来的鹰,师姐还会不会出现。
崖边的石子松动,掉落了。
“哎。”一人拉了她的手臂,“想不开也别死在华云宗地界,你们浮月山想害死我们啊?”
许映清回头,拉住她的正是罗时微。
而罗时微的身后,站着不久前刚刚见过一面的“姜回”。
罗时微睨她一眼:“许映清,你怎么了?”
许映清忙躬身:“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在想事情,不知不觉便走到此处了,并非是要……”
“别跟我解释。”
罗时微对许映清素来不耐烦,更对她如何来到崖边不感兴趣。若非是她与玉姜一同下山,路过此处,瞧出了许映清的神情恍惚,她才懒得多管闲事。
毕竟浮月山仙君前脚刚走,后脚他同行的弟子就出事了,华云宗那才是解释不清了。
罗时微抱着剑,道:“你举止怪异,都吓到我们华云宗弟子了,有话还是跟她说。”
她向许映清示意身边的玉姜。
许映清抬眼,越过罗时微的肩,看向了玉姜。
雨停后的山林,树影斑驳,日光落在玉姜的眉眼,忽然间,熟悉之感在许映清心里升腾而起。
她许久没言语。
沉默让一切变得清晰,她终于说:“我想起你像谁了。”
玉姜没否认,也没应和,只平静地回道:“再像也不是了。”
听了这句话,她的猜测忽然明了。
眼眶在这一刻湿润,她不由得捏紧了袖口,哑了声:“她若在,还会原谅我吗?”
第48章
浮月山是玉姜的最初,也是暗无边际、将她死死困住的囚牢。
曾在那里得到过的温暖,而后都化为了尖刺,根根戳在她最柔软、也最痛的地方。以至于在一切发生的刹那,她的惊愕大过于理智,毫无招架还手之力。
除妖邪时,许映清曾受重伤,差点丢了性命。
是玉姜将她从血水泥潭中背了出来。
那时的许映清伏在她的背上,小声地啜泣着,说自己再不会如此冲动行事。
玉姜只是将她背好,嘱咐道:“下次有应付不来的情况,记得叫上我。”
“我的影蝶不见了。”
“那你不会写信吗?只要收到你的信,我一定会赶来。”
后来玉姜第一次收到许映清的信,便是被告知师父出事了。
真好,师妹果然是最了解她的人。
沈晏川无法将她带回浮月山,许映清只是随手而为便做到了。
这才是最痛的地方。
比剑阵还要痛。
玉姜往前走了一步,双眼之中的神色让许映清琢磨不透,便愈发地不得安心。
“过去之所以是过去,便是因为覆水难收。”
“我……”许映清想辩解什么。
玉姜却道:“原谅不原谅的,没有意义了。她已经死了,不是十年前,而是剑阵之中。你若想寻求安慰,她只怕做不到。”
说罢,玉姜头也不回地转身便往山下去。
许映清想跟上去,却被罗时微横着的剑逼退回原地。罗时微态度依旧不算好,道:“许映清,你该回浮月山了。”
许映清倒是希望玉姜恨她。
至少恨代表着浓烈的情绪,代表着一切还有可以偿还的余地。然而,玉姜竟就这么与她表明了身份,又轻描淡写地揭过了。
往后再遇见,便是陌路。
或许还会成为刀剑相向的敌对之人。
那时,玉姜也不会再顾念她是曾经的师妹了吧……
“师姐!”
她唤了一声。
玉姜的背影只是微微停滞,片刻之后,她还是走了。
下了山,沿着江水往西走,残阳刺眼,玉姜抬手遮挡着。
罗时微跟在她身后,回想着方才她们说的那些话,张口欲言,半晌后又忍了回去。
“有话就说。”玉姜道。
罗时微问:“你就这么与她表明身份了?”
“本也没想一直瞒着自己的身份。当时只是想将云述留下,想了个万全之策。我并不打算一直如此‘东躲西藏’。该来的既然会来,不如早点来,别耽搁我做其他事。”
对于她说的这番话,罗时微只是意外,却并不惊诧。
十年来玉姜虽改名换姓,并不露面,却从未遮掩锋芒。
所有人的目光都逐渐被势大的问水城夺去,日日夜夜盯着她,恨不能从这个横空出世的所谓女魔头身上咬下一口血肉来,她却仍可以无所顾忌地说走就走,不将这些烦扰放在心上。
罗时微这样无所顾忌之人也免不了担心,几次劝说她小心行事,莫要被人发现行迹。
彼时玉姜只是随口应上两句,便还是将这些话当作耳旁风了。
若说之前罗时微以为她是轻敌,今时才算是这的明白。
玉姜从没想过躲。
本以为她经过那些磨难之后收敛了,却不曾想,玉姜就是玉姜,从来都没想过改变。
“玉姜。”
罗时微这些年很少唤她的全名,玉姜不由得停下来,转身,问:“怎么了?”
罗时微道:“之前,我以为你怕了。”
玉姜轻笑一声,道:“我还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倒是你,不见当年的锐气了。”
“?”
罗时微脸色稍暗,一下子被点着了,追问:“玉姜,你什么意思?你骂我呢?”
玉姜轻轻扬起唇角,叹息一声:“我可很久没见你练过剑了。你这修习天资本就不怎么样,还不勤学苦练,当年口口声声要超越我,做天下第一剑修……啧,我看是不行了。”
“……”
罗时微的性子本就经不得激,此时更是直接拔了剑,道:“我还没说你呢!你多久没拿过无落剑了?我就算不练,也不比你差!你敢与我比吗?”
玉姜一步也不停留,一会儿功夫已经走出好远,头也没回地向罗时微挥了手,声音懒散:“等我回来再说。你送到这儿吧,回去晚了,你娘出关发现你不在,又要罚你了!”
这人的脾气果然是没变,这么多年过去,气人的本事着实见长。
罗时微被气笑了,捡起地上掉落的一颗果子朝玉姜砸过去。
谁知玉姜如后背生眼一般,抬手轻轻便接住了果子,还扬声:“谢了!”
*
到月牙镇时,天尚未黑透。
传闻此地民风淳朴,常有夜不闭户之事。如今瞧起来却并非如此,不本应升起炊烟的时辰,家家户户便早已落锁,似乎在害怕什么。
夜里起了雾,荒村之中的小径逐渐被漫起的雾气给遮盖了。来时路上碧空如洗、晚霞灿烂,可知会是个晴夜,眼下玉姜抬头,却什么也看不清楚,一切都是混沌模糊的。
入荒村的路口,有一座石碑。
玉姜伸手拂去其上的灰尘,想看清楚荒村的名字是什么,谁知却发现这并非是刻有村子名字的路碑,而是——墓碑。
玉姜的手僵了一下,收回去,仔细辨认刻的字,却只看清“黄泉”二字。
字的下面隐隐透出一丝发灰的红痕,像是才干透不久的血迹。
玉姜轻轻笑了。
这把戏好像在哪见过。
她慢慢地往浓雾深处走,忽然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低头看去,却发现是一张面目扭曲的人脸,空洞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
后面的脚步声也近了。
与其被动,不如先下手为强。
她抽了袖刀,干脆利落地转身,反手将身后之人制住,直接压在了快要倾塌的泥墙之上,以袖刀低抵住了咽喉,顺手捂了他的嘴。
“嘘。”玉姜不许他说话。
忽然被人压在墙上动弹不得的云述,从震惊之中回神,终于看清楚了她的面容。
又是她!
没许他说话,云述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此处是一个荒废已久的破屋,屋顶的茅草已经被风吹去大半,只剩一根孤零零的横梁未曾倒塌。
头顶上似有水滴滴落。
淋到了云述衣袖时,他方惊觉那是血。
听从玉姜的话,云述没再抗拒,也不再挣扎。
周围漆黑一片,玉姜微微闭了眼睛,静下心来感受四周的一切声响,终于,趁机向后扔出袖刀,短刀直直刺进了横梁,一个圆鼓鼓的东西应声而落,骨碌碌地滚到了两人的脚边。
是人头。
玉姜捏诀,屋中的烛台亮起。
她从容捡起了这颗“人头”,玩笑似的忽然举至云述脸前,云述半是惊心半是嫌恶地闭了眼,接着便听到玉姜朗笑出声。
“仙君,你害怕这个啊?”
玉姜轻轻一捏,这“人头”竟直接如纸般碎掉,成了她掌心薄薄的一张傀儡符。
“不是人?”
玉姜道:“当然不是。此处是月牙镇,距离最近的仙府便是华云宗,没什么妖邪敢堂而皇之地在此处作乱。就算有,也不敢明目张胆,直接在荒村入口设一个墓碑。除非……”
云述接了话:“是装神弄鬼。”
“仙君真聪明。”玉姜笑着看他。
“……”
此人当真是说不上两句正经话便开始各种戏言。
云述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往远处走了两步,与她清晰地划开距离:“我还没问你,跟踪我做什么?”
玉姜反问:“谁跟踪你了?大路朝天,凑巧碰上了。”
“我有事问许映清,回去寻她,正巧见你下山途中与她说话。紧接着你就出现在了这里,我很难不怀疑你的用心。”
此时玉姜正秉烛照着这处破屋的环境,云述一言出,她直接停在了原地,回头,轻声问:“你听到了?”
云述不知她意,只道:“听到什么?”
玉姜终于松了口气。
在与许映清说话时,她都没察觉到身侧有人,想来是云述所在距离足够远。
既然够远,大概便听不见她们之间的对话,只能这般猜测。
她缓声道:“我只是随口问问。”
“姜回。”
“嗯?”
“你到底是谁?”
玉姜望向他,问:“仙君这话倒是让人听不明白了,你都唤我的名字了,还问我是谁。”
此次离开问水城,本意是算计沈晏川。哪想沈晏川没碰上,遇到了这位难缠之人。依照她的计划,本应是甩掉云述之后直接返回问水城,但她听到了易魂阵……
纵使十年过去,昔日情分已经归了尘土,她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云述送死。
尤其是,为她而死。
玉姜不知如何阻拦,又没想好如何与他吐露实情,一切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搁置着,以至于玉姜甚至不知此刻该不该看向他的眼睛。
云述道:“我只是觉得……”
“罢了。”
罢了。
她反正不在了。
纵使出现了一个再相像之人,又有何意义?
想到这儿,才打算问的话又被他给咽了回去。背靠着墙壁拢袖,闭上眼睛,道:“睡吧,就算是装神弄鬼,借此唬人,也要等天亮了才好查验。”
玉姜笑了:“我以为你会说,最蹊跷的是我。”
云述没应声。
微弱的烛火照亮了云述的侧脸。
他看起来清瘦很多,与从前大不相同。虽说是一样的好看,却少了温和与从容,拧着眉心仿佛有化不开的情绪,无从开解。
又想起那夜,他让她看到灵元之中的残息。
玉姜忽然心软,问:“你方才要问我什么?”
只要他问,她会说。
可是云述只是拢了拢衣袖,侧过身去,背对着她,轻轻地说:“没什么。”
第49章
云述睡不着,他只是纯粹不愿与跟前此人说过多的话,无论她问了什么,他都沉默以对。
回去寻许映清时,他亲眼看见许映清哭泣,追上前去唤了一声什么。
距离太远,他没听到。
人走后,他走向了许映清,看到了她满面的泪痕。
自云述拜入浮月山之后,他所见的许映清都是冷淡理智,除了格外疼惜门中的小师妹叶棠之外,云述无法从她面上看出什么情绪。
果决利落,最有师姐风范。
正是这样的人,望着那个来路不明的“姜回”,泣不成声。
对于云述的折返,许映清是吃惊的。匆匆起身,两手抹去脸颊上的泪痕,她才恭敬地唤了一声仙君,就好像不久前的失态不曾存在。
“有事忘了问你,在你离山之前,千书阁丢失的那一卷书可找回了?”
许映清道:“尚未,不过此事已经交给叶棠了。那卷书事关幽火,失窃乃是大事,不敢不谨慎。”
叶棠做事认真,云述信得过。
他颔首,道:“你不必往月牙镇去了,那里的事我来解决,你回一趟华云宗,催促其余几人早些返程回浮月,不要在此过久叨扰。”
“是。”
“嗯。”
“仙君!”许映清又唤了他。
云述再次转身。
许映清道:“你不觉得她很像吗?”
甚至不用指出名姓,云述也听懂了。
很像。
容貌大不相同,声音也毫无相关,但就是非常像,像到云述根本不愿意看见她。
越像便越痛苦。
仿佛是天意反复告诫他,世间可以有很多很多这样的人,却再没有玉姜了。
云述沉默了许久,极轻又带着自嘲意味地笑了一声,道:“我不知我做错了什么,天意要与我开这样的玩笑,让我找不到她,又亲眼看着许多人都像她……可我,只要那一人。”
破屋静寂,云述能听到玉姜均匀的呼吸声。
他还是睡不着。
忽然,一只影蝶落在了玉姜的耳边。
传来了极轻的一道男声:“快救救我。”
玉姜被吵醒,下意识捂住影蝶,小心翼翼地看向云述,确认他一直睡着,才敢继续听影蝶的传音。
“好姐姐,只有你能救我了!我在荒村之外,你快出来,我等着你!”
听完传音,玉姜便蹑手蹑脚地起身。
为了不让云述发觉,她还给云述施了一道昏睡诀,这才放心地离开。
昏睡诀早已对云述无用。
他方才清晰地听出……
影蝶之中的传音,是林扶风的声音!
林扶风来找姜回……
这两人怎会有关系?
他想起身跟上去,但是却双臂一软,没能撑着坐起来。此时他才察觉到自己从听到林扶风声音的那一刻,双手便在颤抖。
止不住的颤抖。
某个答案呼之欲出,他却不敢触碰。
像是梦魇。
那个困他已久,让他无处可逃的牢笼,忽然有人撬开了一丝缝隙,送上了一丝不知真假的希望。
短短的片刻,他仔细回想了过去发生的一切,包括玉姜在他怀中魂飞魄散的每一个细节。之前他不敢去想,痛到极致每次都回想都是自虐般的折磨。
只有今日,他方思考了所有的蹊跷。
为何会被幽火反噬?
为何身上没有流光玉?
为何玉姜赴死之前要将他给敲晕?
是说不通的。
全是无法解释的,而他竟迷惘了十年!
荒村之外,玉姜脚步加快,走至林扶风跟前,抑低声音:“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借了水明镜。”林扶风顾不上解释这些,只道,“云述也太多疑了,他见了我之后便给我下了追踪符。华云宗之人都解不开,我只能来找你了。阿姜,你若不帮我,我连问水城都不敢回。”
“?”
玉姜被气笑。
她道:“你真是病得不轻!他给你下追踪符,你不敢回问水城,敢来找我?他就与我在一同,若是被发现了……幸好他此时睡着了。”
林扶风着急地说:“你现在给我解开,我马上就走,绝不让他发现。”
这道追踪符是浮月山术法,修真界其他仙门中人自然不会知晓解法。
云述也是料定了不会有浮月弟子帮他,才放心地走了。
玉姜多年不曾温习仙法,有些生疏,但是毕竟只是一道简单的符咒,她尚不至于忘干净。
闭眼捏诀,指尖划在他的后背。
那道金光暗了下去,消失不见了。
“我就知道你可以!”
玉姜不听这些奉承,道:“让你好好地待在问水城,你偏要出来做什么?”
“太无聊了。”林扶风挠了挠头。
“无聊你就给我惹事?”
“我错了!”林扶风别的本事不见得有,认错倒十分快,“我现在就走,绝不耽搁你的事。我只提醒一句,云述此人十分不好对付,离他远点。等他发现追踪符失效,指不定要怎么想法子抓我呢。抓到了我,你的身份可就瞒不住了。”
玉姜被他念叨得心烦,道:“快些走吧。”
“好!你保重啊,阿姜,我回问水城等你!”
“快滚!”
送走了林扶风,玉姜并未直接回去,而是在小径上踱步。
子时的荒村到处阴森可怖。
她打了个响指,一小团幽火跃然指尖,如一豆灯火照亮了回去的路。
在暗处将这些话完完整整地听完的云述,几乎不能挪动步子。
夜风微凉,吹过她裙裾时竟分外柔和。
飘动的衣袂似翩然的蝶。
只有梦中有这般场景,而如此不切实际的梦竟真的降临了。
他的心都空了大半。
从览翠江,到浮月山,再到北境雁落、东海玄墟……
茫茫大雪曾淋湿他的肩背,疾风骤雨吹散他的长发。他一步也不敢停下来,不敢让自己慢下来浸入回忆里。
初与她在一起时,云述构想过许多,若能出了噬魔渊,便可以与她同过一次人间的上元节。
长河之上流灯千里,蜿蜒不绝。
只映亮了他一人的眼。
岸边传来嬉笑声,一对少年夫妻牵手涉过浅滩,最后将一盏莲灯推入水面。少年脸颊被火光衬得微微泛红,揽过她的肩,将她抱进了怀中。说笑半晌,两人又一同离去。
云述望着他们的身影出神。
仙人不信心愿,却仍旧折了一纸藏进莲灯,将其放入了河水之中。
缥缈之愿,或能成真。
之前是想与她做一对凡俗夫妻。
如今,他只想再见她一面。
不足一年的相处,他用了十年来念想。
因为他知道,玉姜是爱他的。
这份几乎不在世间存在的爱,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支撑。他已经快疯了,濒临溃决,天南海北、碧落人间,能去之处皆已去过。
还剩何处呢……
若能找到灼魄珠,易魂大阵完成,到了那时,玉姜便能回来。
救她回来,玉姜就能完成自己的抱负,做自己想做却没机会做的事,可以在这人世间尽情地活着。
即使没有他也可以。
若是找不到灼魄珠,也没关系。
山穷水尽的那一日,一切便会有一个了断。
他想尽了所有的法子。
将自己残生的每日都填补上同一个名字。
直至今日。
玉姜回到破屋时,发现本应在睡觉的云述却不见了。
心中一紧,她当即转身想去找。
不想,竟险些撞进云述的怀间。
他秉着烛,火光恰好落进他幽深的眼眸。
“你……”
竭力压抑了情绪,云述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下来,轻声问:“你怎么才回来?”
不知为何,玉姜从他的问话之中听不出冷漠和敌意,也不像是质问。相反,竟比之前几日要轻柔很多,听得玉姜心中莫名触动。
她往后退,却被他轻轻抓了手腕。
熟悉的触感自掌心流入他的心脏,让他极想珍惜此刻,又恨不得直接将这盈盈一握捏碎。
捏碎了,揉化了,便能与他融为一体,从此再不知何为分离。
但复杂心绪流转之后,他还是一触即分,声线温凉:“小心。”
低头看,玉姜身后的地上是一块碎石。
腕间余温仍在,她怔了许久,方道:“多谢。”
真好,她还在,还能站在他面前,还能与他一同说话。这样鲜活而明媚,肆意得如同蓬勃的藤蔓,死死地缠住他的心,让他心脏的每一次跃动都与她有关。
可是,他又忽然升起一丝恨意。
恨她为何如此冷静,为何能如此淡然?
她心中一点爱都不剩了吗……
多谢?
如此简单的两个字,如此疏离的言语。她看向他时,怎的就没有与他一般的痛苦?
十年。
她明明活着,却一次也没来看过他。
到底为什么?
曾经的甜蜜不值得珍惜与回顾吗?
只有他一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吗?
你呢?
想过我吗?
过得……好不好?
千言万语,他最终什么都没问。
第50章
松开了手,云述没与她继续说下去,而是回到了自己方才休息之处,拂袖坐下,眼神却丝毫未从她身上挪开。
玉姜有些担心。
正是施过昏睡诀她才能放心走,但只离开片刻,他竟还是醒了。
如此异样,总不会是看到听到了什么?
“你……”
没等玉姜试探,云述便闭上了眼睛,缓了一口气,声音沁凉:“口渴便醒了,你去哪儿了?”
不算是一个好借口。
所幸玉姜没怀疑也没追问,放下心来,道:“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出去查探了一番。”
“查探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玉姜拢紧了披风,将自己半张脸都遮在衣衫之中,声音闷闷的,“快些睡吧。”
云述已经困意全无。
他的手在发抖。
沓樰團隊无数次在剑雨之中穿行,他自诩冷静无情。唯独这一回,他根本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是易容诀。
他已经猜到了。
想通这些的顷刻,他只是自嘲。
何苦用这样拙劣的方式来欺他骗他?
于她而言,噬魔渊之中的相遇,只是一个孤单寂寞之时互相温暖贴近而滋生的好感吗?淡薄如水,轻易便可弃之?
缓慢地抬起手,云述闭眼,两指在自己的眼睛上轻轻抚过。
只消给自己的眼睛施上一层解术,便能无所顾忌地穿透所有的障眼法。之前他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也便无从去做。
分明已解,他却仍不敢睁开。
这决定着他的期盼是燃起,还是再次覆灭。
许久,一滴水坠落,在深夜里格外清晰,让迟迟不能做决定的他回神。
他睁眼,轻轻撩起遮住她大半的衣衫,看到了那张久违的脸。
视线倏然被眼底的湿润覆盖。
姜姜。
是她。
真的是她。
原本百感交集,恨意交缠的心绪在这一刹那轰然一空,什么都想不到了,他也根本不在乎了。
她还活着……
活着就好,只要还活着就好!
他牵动唇角想笑,但笑意还未渐浓,眼泪却先坠了下来。
常有人言大喜过望之后,会分不清楚悲喜,不知是该痛惜过往的遗憾和付出,还是该珍视此时的失而复得。
诸般心绪,纠缠难明。
他恨了自己十年,恨自己当年没能察觉玉姜的异样,没能陪着她一同面对,让她被迫神魂消散。
此刻,他只想恨她。
恨她……
没那么爱他。
他轻轻倾身,想要伸手触摸她的脸颊,在即将触碰时又收回了手。
她不肯相认,定是已经不喜欢他了。
既不喜欢,自然也厌恶他的触碰。
云述的动作僵滞了一会儿,忽然又掉了一滴泪。
她不爱自己了。
或许不仅不爱,更是已经抛至脑后,不思不念了。
不然,何以这般绝情,连句实话都不愿说?
云述低头,悄然化回了狐身。
比过往消瘦了不少的雪白狐狸,轻轻偎近她的裙裾,贴着她,闭上了眼睛。
这大概是唯一能感受她的体温,却不会惹她生气的法子了。
是热的,是鲜活生动的。
他只是无声地将整张脸埋起来,更紧地贴近她,才能将自己的委屈和依赖,尽可能地掩饰起来。
清晨天亮时玉姜才睡醒。
云述已经不见人影了。
推开破屋的门扉,正见他一人在院中踱步,听得身后的声音,云述回头,望着她的眼睛,半晌后又垂下目光,道:“这里的确是荒村,已经没有人了。”
玉姜睡得脖颈发酸,揉了一会儿也没好转,索性放弃,敷衍地答话:“既然罕无人迹,你来这里做什么?”
云述反问:“那你来做什么?”
玉姜想也没想地回道:“跟着你来的,我哪知道……”
话说一半,玉姜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她尴尬了一会儿,试图解释:“我……我的意思是……我下山,顺路便看到你了,然后就……”
无论如何也圆不回来了。
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云述眉眼微弯,明显带着笑意:“你承认是跟踪我了?跟着我做什么?”
“……”
早知就不能睡这么久,大抵将人都睡傻了。
云述走向她,玉姜便往后退,直到后背抵到树,她才停下来。
讪笑一声,仰面看着云述,解释道:“我说了,我是下山顺路看到你了。我们华云宗弟子,个个皆是仰慕仙君已久,我想着这是个向仙君讨教仙法的好机会,便跟上来了。”
云述垂眼,目光一寸寸认真地扫过她的容颜,声音严肃:“我说过不许你离山,还敢偷偷跟上来,只是为了讨教仙法?”
“是啊是啊。”
玉姜觉得今日的云述太反常。
这样的距离也近得过分了。
别过脸不看他,她一本正经地编着谎:“仙君不肯答应留下,我只能……只能如此,是不是?”
“确定不是为了监视我的去向?”
“怎敢!”玉姜喊冤,“我算什么,怎敢僭越唐突仙君呢?仙君,您要不……先退开一点,您离我太近了,我有些难以呼吸。”
云述轻声笑,应她之言后退了一步。
如蒙大赦,玉姜绕开,从云述与树之间的缝隙溜了出去。
“既是讨教,想学什么?”
玉姜道:“今日就不必了,我瞧着仙君很忙,这村子着实诡异,听那位映清仙师说了,这里大概生了妖邪,此事要紧。要不这样,我就不打扰仙君除妖驱邪了,改日得空了,我必亲登浮月山请教,还望仙君不嫌……告辞。”
“站住。”
“……”
昨夜林扶风说得没错,如今的云述的确很不好对付。
“仙君有何指教?”
云述看着她这副对他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心口刺痛,终究将态度放软:“你若无要事,与我一起吧。”
“什么?”
云述道:“与我一起将此事查清楚,然后我……亲自送你回华云宗。”
若是太想挽留一人,只怕会适得其反。
既然她打定了主意不留下,那便是无论如何也强求不得的。
玉姜因他忽然改变的态度而吃惊。
过去如此,今时也一样,只要云述在她面前展现哪怕一丁点柔软,她都无法狠下心去拒绝。
鬼使神差的,她忘了自己再留下去可能会被察觉身份,轻轻应声:“好。”
荒村便只是荒村,除了入夜时分出现的奇怪的傀儡符,白日里再看不出什么异样。
也难怪这些年无数仙师途径此地,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既然无人,便只能就近回到月牙镇的镇子上,向旁人打听。
在一家客栈落脚。
他们同坐一桌,玉姜却很是生分地坐在了他的对面,不肯靠近分毫。
饭菜呈上来,玉姜震惊了一刻,反问:“仙君,你点了这样多,怎么自己不吃?”
云述没抬头也没动筷子,斟了一盏酒放在自己跟前,这才答:“我不饿。”
不饿还这么早就在客栈落脚歇下,一样样选了这么多酒菜?
一路上,云述借着口渴疲累之故,路过茶摊便要歇下吃茶点。
只不过,他每次都是只尝一点便放下了,说着不喜欢便全推给玉姜。
此人真是难说话。
其他的不提,这些饭菜都是玉姜爱吃的。
她不多问,正打算动筷,却看到了云述面前的那盏酒。她更震惊了:“你竟还饮酒吗?”
昔日云述在噬魔渊之中,向来滴酒不沾。
“你是想问我,为何不遵浮月山的规矩吗?”
云述饮尽一盏,抬眼,与她对视,道:“浮月山的规矩能救我吗?”
玉姜一微怔,问:“这话是何意?”
“何意?”云述对她笑,“有人狠心留我一人,从未问过我的意愿,诸般痛苦,何以化解?杯中之物不算好,却能让我活下去。”
又一盏。
玉姜心中一痛,伸手按住他的衣袖,道:“别喝了。”
低头,云述看着搭在自己手腕上的玉姜的手,一瞬间的动容,又让他有几分想落泪。
忍了回去,他只想质问她,说这句话时可曾是因为心软。但这般念头只出现片刻便被他打消了。
这过于自作多情。
“饮酒伤身你不知道吗?”
“伤不伤身,有谁在意我吗?”
“我……”玉姜想说她在乎,转念一想,自己似乎没有立场再说这样的话。
“仙君。”
“别唤我仙君。”
“那我如何唤你?”
如何……
云述也不知。
为何会走到如今呢?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玉姜会坐在他的对面,问他,该如何称呼于他。
不能像之前一样吗?
或许是她不愿意了。
“听说了吗?那个荒村出事了。一个猎户家的儿子途径那里,被妖给害死了。太惨了,他是被活活被剥去了啊!浮月山的仙师来看过一眼便走了,说是请他们仙君亲临,如今也没再听到有什么动静。”
“怎么又是那个荒村?”
“什么叫又是?”
“好多年前了,久到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魔域那个心狠手辣的狐女便借住于此!那时,她身侧还有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不知是亲子还是掳来的。听人说,她便是无恶不作,吸人血气的。幸而,是曾经闻名修真界的沈于麟沈仙师出手,将她除了,这才有了后面的太平日子。”
“竟是如此!保不齐如今的事与狐女的儿子有关系呢!”
“魔域来的狐女,能是什么善茬?可惜沈于麟死了,不然,也不会让她的孽种苟活于世。”
不远处的几人,正在谈论荒村近来发生之事。酒至半酣,说话越发不知轻重。
云述已经半醉,思绪迟缓。
直到听清楚最后的那番话,才恍然意识到,这些人谈论的,是他的娘亲。
“谁知道那个孽种哪来的。”
“我只听闻狐狸精貌美无双,犹擅魅术……若她不伤人,我倒是不介意收了做一个小妾。”
“做小妾也太给狐妖脸面,要我说……”
声音倏然压低。
几人说罢,一同笑出了声。
云述的手不由得握紧。
死死地咬着牙。
终于,他忍无可忍,正欲起身,却被玉姜轻轻按住了手背。
玉姜轻声道:“仙君,你醉了,我扶你去休息。”
“我没有。”
玉姜的手臂直接压在他的肩上,将他压回了位置上,再次温柔一笑:“客房已经定好了,你该去睡一会儿。”
*
街巷的水沟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其中一人被踹进去之后,忍不住作呕。
玉姜一脚将剩余几人踹进了窄道里,然后抱臂倚靠在墙上,半笑不笑地看着。
这几人似乎是哪里的散修,寥寥会些仙法,已经倒在地上了还不忘去抽剑。
玉姜却走过去,踩在了他的手背上。
“没有天理了,我们好好地在吃酒,你凭什么……”
“凭什么?”玉姜漫不经心地随手甩着腰间的玉佩,复又停下,垂眼看向此人,“凭我今日心情不好,听到有人不辨是非便说三道四,心烦。”
他们终于反应过来玉姜是冲着他们不久前议论狐女的话来的。
嘴硬着嘲讽回来:“你难道在为恶妖打抱不平?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你们不必问,但我看着……你们虽披着人皮,所思所行却半点跟人扯不上关系呢。”
水沟之中那人终于爬上来了,指着玉姜,道:“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来自……”
“你来自哪我不感兴趣,浑身恶臭,此时我让你说话了吗?”
玉姜一眼横过去,抬手,汹涌的灵力自掌心而出,将他又生生推回了水沟里。【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