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腰间束缚骤然一松,云述反应慢了片刻,旋即握上了她的手。
滚烫的触感,让他头一回不知所措。
将玉姜的手拿开,他道:“我自己来。”
玉姜却没听他的话,不仅抽掉了衣带,还伸手去抚他的衣襟,试图将他的外衣也脱掉,一边做一边道:“你都看不到了,我帮你。”
云述没让她继续作乱,在衣衫被扯掉之前,他俯身意欲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大概是看不到,也有偏差,他的唇极轻地掠过她的眉眼,感受到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湿润。
他随之怔住。
除了吃多了酒的那一次,玉姜从未在人前袒露过脆弱,于是身旁人都觉得她生来就是坚不可摧的性子。
若非他趁她不备去亲吻,大概也不知在他看不见之时,玉姜是为他掉过一滴泪的。
只为这一滴曾存在过的泪,他竟有些难以克制的欣喜,恍惚之间多了一个念头——若是能为她而死,也值了。
“姜姜。”
“嗯?”
“没事,就是想叫你。”
“……”
玉姜不语,心里骂了一声难缠的粘人精。
若非他时时刻刻都要粘着人,连她出去了一会儿都会跟上来,大概也不会碰上这种事。
说到底,那只是一道无甚威力的白光罢了,竟也能让这柔弱的小狐狸眼盲。
真是脆弱又莽撞。
玉姜除了生他的气,也不知该如何了。
没等玉姜再言语,云述低头,认真地吻在了她的眼眸,又轻又慎重。
玉姜想往后退,却被云述揽住了腰肢,轻轻往前勾了一下,两人又以拥抱的姿势在一处了。
她道:“下回不要为我挡,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活下去,过得顺遂。”
云述没应声,反而接了一句:“我不是沈晏川,姜姜。永远都不会是。”
那人将珠玉捏碎了,他就再拼回来。
他没见过意气风发的玉姜,却又在心里幻想了无数回,连做梦都在想——
想他心爱之人,应当受人敬仰,应当仗剑人间,潇洒明媚。
而非如此,终日困在渊中。
玉姜道:“我知道。”
本就心里不舒坦,又被这样煽情,玉姜觉得别扭,别过脸去摸了一把眼尾,拭去了那点感慨,不痛不痒地掐了他一下,道:“还泡不泡了?快些,我帮你脱衣服。”
云述:“……我真的可以自己来。”
自己解衣入水,顶多困难一些。
若任由玉姜替他做……
他不敢想。
扯回衣带,云述背过身。
玉姜缓慢地反应过来,他为何如此坚持。她倒是忘了,云述还是一如既往的脸皮薄。
玉姜唇角微微扬起,咳了一声,道:“你是不是忘了,我说过,泡药浴,里衣是不用脱的。”
听完这句,云述的脖颈几乎红透,声音也低下来:“我没想这些。”
玉姜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道:“不过我觉得,不穿衣物可能效果会更好一些,对你的眼睛恢复更有助益,你说呢……”
她试探似的垂下手,抚上他的腰封。
眼睛看不见了,触感就更清晰了。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玉姜的指腹所触及之处,他都能清晰地察觉出来。
理智与克制顷刻被焚烧殆尽。
这只一向心思纯粹,眼眸澄澈的狐狸,竟也有今日。玉姜觉得十分有趣。
云述连话都说不平稳:“别。”
“哦。”
她应一声。
双手缠上他的肩颈,玉姜吻在他的下巴。
云述的呼吸颤了一下。
从下巴,到唇角。
在他逐渐接受之时,玉姜又从容不迫地分开了,回归原来的位置,道:“既然你不愿意,那你就自己解衣沐浴,我不打扰你了。”
说罢,她作势要走。
“姜姜别走。”
他抓了一把,准确地牵上了她的手。
“别走。”
过于了解,便没有猜错的余地。
玉姜任他将自己轻拉了回去。
寒石之上。
云述摘掉了玉姜的素色发带,任凭她柔顺的墨发在他的掌心摊开。分明是温凉的触感,他却觉从掌心到心口都拢着一团火焰,无论如何也无法熄灭。
寒石冰得云述后背发颤,但怀中吻他的玉姜又是炙热的。
冷热之间,心跳直接乱了。
他好像做了一个错的决定。
眼下这个场景,他根本招架不住。
玉姜垂眼看他,道:“你都看不到了,还闭着眼睛。”
云述忘了自己看不到。
但他就是莫名紧张,玉姜的一呼一吸,一言一动,皆让他动心。
越是动心,越须克制压抑,最后只让他濒临溺水一般,连答话都忘了。
“方才可是你留我的。”玉姜的指尖似有若无地在他的喉结处抚了一下,“你这样,我都不敢替你解衣服了。”
云述的理智终于在她说完这句话后回来了,他按上她的手背,不许她再乱动,轻声道:“还是别了。”
玉姜问:“为什么?”
云述道:“我珍你重你,不为别的。”
“可是……”
“姜姜。”云述没让她说下去,而是吻了她的唇边,道,“帮我沐发,好不好。”
她有心撩拨,奈何有的人却油盐不进。
玉姜倒也不想真落实了强人所难,欺负柔弱眼盲小狐狸的女魔头恶名。她不大高兴,翻身去了寒石的角落,道:“不帮。”
云述听出了她的不悦,笑了一声,嗓音轻缓温和,轻轻俯身,睡在她身侧,将她往自己怀里抱,道:“那我自己去了?”
玉姜觉得,他就是料定了她心软,不忍他看不清时摸索着做事。
以柔克刚,他着实擅长。
玉姜再不情愿还是坐起了身,道:“只此一回。”
沐浴水温热,水汽漫上来。
云述自己解了衣裳。
入水之后,里衣也褪去了一半。
他倒是不像平素里看着的那么清瘦,褪去上衣之后能看到他的肌肉,以及肩背之后的道道伤痕。
玉姜的目光短暂停留了一会儿,紧接着收回去,认真地为他沐发,漫不经心地问:“这些伤,不像是修习剑法得来的。”
“我娘打的。”
玉姜的手指紧了紧,问:“为什么?”
云述淡笑道:“因为我想杀了沈于麟。”
少年时,他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想杀了沈于麟,只想为他们母子二人受过的苦报仇雪恨。
得知沈于麟会下山论道时,他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只要那人踏入那个山坳,他就能让其有来无回。
是他的娘亲发现了,将他强行带了回去,施鞭管教。
为何不能让沈于麟付出代价?他问。
狐女却忍着几欲落下的眼泪,在他的背上又落下一鞭,道:“云述!你杀了他,七衍宗的人也不会放过你。”
他那时答——我不惧死,比起这般东躲西藏,我更想与他一较高下。
狐女道:“没有任何事比你的安危更重要。你知不知错?”
每一声不悔,都会承下一鞭。
最后一鞭,他的娘亲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云述是在那一刻服软的。
他不会报仇了,不会再自不量力地冲上去。
他只要自己和娘亲能好好地活下去。
最后……
好像连这点期许也没能如愿。
玉姜看着那些鞭痕,一时心酸。
一个母亲能下得了这么重的手,想必自己也痛得不能自抑。她只是为了云述放弃报仇雪恨,能在修真界保全自身,安安稳稳地活着。
玉姜道:“还疼不疼。”
云述摇头:“本来就不太疼。”
忽而,玉姜在他肩颈处的伤痕上落下了轻之又轻的一吻。
云述浑身一颤。
他听见玉姜说:“这也是我的心愿。云述,无论到了何种境地,比起报仇,你好好地活着最重要。”
云述握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捏她的指节,嗯了一声。
药浴一连泡了半月有余。
云述的眼睛依旧不见好转。
自眼盲之后,他哪里也不去,只待在玉姜的身边,仗着看不清,做何事都要玉姜扶着,时刻形影不离。有时他的要求过于过分,连喝口茶水都要玉姜亲手递给他。
明知他是故意为之,玉姜也还是纵着了。
清晨时分,露水沾衣。
玉姜领着眼盲小狐狸往断崖后的山林中去。
弯月仍在梢头,风很凉。
云述将她的衣领拢紧,问:“来这儿做什么?”
噬魔渊的暮春已至。
在出翁到来之前,这里寸草不生,但有这个老树精在,暮春时节竟也有一连片的小花开了,各色交织,花枝摇曳。
玉姜很是愉悦:“我来这么久,还没见过噬魔渊有花开。昨夜我偶然发现,竟真的有了,不枉费用灵力护了这么久!所以带你来瞧瞧。”
云述感知到她语声中的轻快,随之笑了:“那倒是可惜,我看不见。”
玉姜道:“可是很香啊!你能闻得到。”
云述闭眼感受了一会儿。
花香幽微,并不明显。
顺着他的呼吸,将他的身心全部占据的,只有玉姜发间的香气,竟比这遍地的花还要动人心魄。
他无心赏花。
日出的那一瞬,碎金自云层流泻,映在她的眉眼。
云述倾身吻了过去。
正在拨弄花瓣的玉姜被他着猝不及防的举动惊住了,甚至忘了回应。
分离稍许,两人对视。
“你的眼睛……”
玉姜轻轻抚上他的眼睫,动作轻如飘絮。
指腹温热的触感让云述一怔,旋即覆上她的手,慢慢收拢在手心。他嗓音很哑:“昨夜就好了。”
“那你还……”
“我喜欢你时时牵着我。”
若能一直与玉姜黏在一处,他情愿自己自始至终都看不见。但方才日光太好,将她衬得过于美好,他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
唇角触碰时,他心跳如擂鼓。
这次是他主动。
吻得生疏又没有章法,倒是让玉姜能感受到他的紧张和拘束。
“云述。”
“嗯,我在。”
“云述你这个傻子。”
玉姜被这只狐狸精勾得心浮气躁,她的双臂忽然缠上他的脖颈,倾身回吻。唇齿相磨之间,气息乱成一团,分不清是谁的。
两人滚在花丛里,晨露湿了衣衫。
花瓣落在她的眼睛上,云述俯身去吻,一寸寸往下,未曾疏漏半分,认真得让玉姜心尖发颤。
他的掌心很烫,挨着她冰凉的肌肤,触感陌生得让彼此都有些不安。可这点浅淡的不安很快又被更炽烈的亲吻覆盖了。
心跳声和呼吸声充斥着她的思绪,让云述整个人都有些晕头转向,甚至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或许是衣带。可越是紧张生疏,他越觉得这衣带与他作对,似乎是像打了结。
玉姜闷声笑,他却红了耳,有些负气:“你,你别笑。”
“是这样。”
衣带在她的指尖宛然如水柔顺。
被抽去的腰封和衣带混乱而潦草地被扔在一边,他的动作却是急切中不乏轻柔,生怕她哪里不舒服。
他紧紧地抱住玉姜,将自己整张脸都埋进她的颈窝。不知为何,她身上的气息总能让他觉得安心和痴迷。
他就想永远缠着她,抱着她。
哪怕即刻天地塌陷,也绝不后悔。
玉姜能感受到渐热的温度,一时也耳根泛红。只是,这抱着她的人却似乎并不打算有进一步的举动。
云述慢慢地吻她的耳垂,俯首用牙尖去厮磨她的颈侧,仿佛只是如此便已足够。
良久,他终于稳了稳呼吸,闷闷地问了一声:“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什么?”
分明还没开始。
他却要走。
云述却冷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就这般打算捡起衣物为她穿好,将薄纱一般的衣物拢回她白皙柔软的肩背。只是烫得惊人的掌心稍稍袒露了他的心事。
玉姜茫然了一会儿,随即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眼尾微微湿润,仰起头狠狠地咬了他,道:“不准走。你走了,我永远都不会理你了。”
“我不能这么做。”
他坚持着最后的底线,决不能这么稀里糊涂誻膤團對獨鎵地在此处失去理智。
玉姜揪着他的衣襟,让他不得不贴近自己。呼吸交错之间,她又怎会不知云述是怎样的心思?尽管有千百种法子拿捏他,玉姜说出口的话却是:“可是我……”
“什么?”
耳边的话语极轻,似哄似惑:“好喜欢你呀。”
第32章
他最后的冷静随之断裂。一向清冷内敛的人被这一句冲得思绪混乱,半晌找不出一句能应的话。
最后只是吻她。
在间隙中,他说:“我也是。”
“好喜欢你……”
她没见过云述这般失态,所有的冷静都化为乌有,只剩最本真的情动。
眼尾逐渐漫起的红,在花丛滚乱的蓬松发丝,都让她失神。
碎金漫天,花枝遍野。
天地在尽头处汇聚,香气浮散,美得让人晕眩。玉姜的指尖抓在他的肩后,不多时又舒展开。
“姜姜。”
“姜姜……”
所有的克制被融化之后,变成疯了一般的一次次确认。一声接着一声的轻唤,是确认她在,更是确认自己乱跳的心意。
心口的拨弄,让一切都变得潮湿而躁动。
他的喘声格外清晰。
玉姜早有预料,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蛊惑,一同去越过禁忌落入深渊。
日光照不到的花丛深处,两人都觉得自己今日有些疯,那些积攒已久的渴求在此时悉数释放。云述甚至想变成一株藤蔓,能肆无忌惮地纠缠,不必多思多虑。一缕光透过枝叶落在了她的眼角,动人得如同水面的粼粼波光。
他固执地挡去了。
谁都不能见。
日光也不要。
纵使衣衫已被铺展在身下,她的手腕依旧被硌出红痕,留着一圈手指印。他的虎口卡住这一点红痕,将她的手腕拉起来,吻着,用牙尖轻轻地咬了咬。
“云述……”
“嗯?”
玉姜也不知为何唤他。
但此时,她只想到了这两个字。
云述觉得自己的占有的偏执近乎病了,他甚至不能听到她的声音,凌乱的呼吸声夹杂着几声轻唤,让他不能正常去思索,思索自己是否不够贴心。
“啊……你、你再……”
“轻一些。”
她声音很小,已经累到极致了。
痴迷于她的云述听了这话,才模糊着找回一点神智,瞬间慌乱起来,问:“对不起。”
玉姜抓紧了他肩上的布料,咬唇不语。看她这般,云述多了些紧张,吻她的眉,又道了一次歉。
“抱我。”
玉姜在他心口处伏着,轻轻咬着他的衣襟,眼尾染了微红时的笑意愈发明艳。
她喜欢在此时撩拨他,看他分明心中万般波涌,却因不曾付诸实践,行为举止只有生涩。
生疏却认真。
她心下一动,指腹描摹着他的唇边,缓声笑道:“你不是狐狸精吗?怎么哄我开心,难道也不会?”
“我……”
他的确不太会。
他只能听她的话依言将她抱紧。
埋首在她颈间,不敢留下印记,也不愿就此放弃。最笨的让她愉悦的法子,大概就是亲吻了。
尝试着再度碰了她的唇,他的动作没有一开始的谨慎,多了熟稔。
他的柔和总是用在不恰当之处,在她最难耐之时,一点一点,几乎把她滚烫的心跳磨碎了。
“你的……”
狐尾?
他未答,却红了耳,将脸更深地藏进她的颈间,绒绒的狐尾缠上了她的腰,将她紧箍在身下。
一想到是和姜姜……
他根本控制不了。
什么克制温雅君子,到了这时也不过如此。玉姜被这狐尾缠得有些痒,闭眸偏头向一侧去笑。
只是这笑刚被发现,云述便让她的笑声哑在喉间,半句也发不出。她觉得自己快要化掉了。
她拥着他的脖颈,在无尽的潮热之中死又复生,浮沉不止。直到最后发丝纠缠,两人都倦极。
他垂散的发梢扫过她的眉尾,些许痒意让玉姜抱着他的肩,唇角微微扬起。
云述不明她意,吻她的眼睛:“你方才,和现在,都在笑什么?”
他潮湿的发,蒙着雾气的眼睛,此时悉数落进她的眼底,让她无端心动。
玉姜捧着他的脸说:“你长得漂亮,我喜欢多看一看。正是喜欢,所以才对你笑啊。”
过往玉姜竟不知,这样的哄人的情话她也能信口拈来。
而云述仿佛很是受用。
红潮未退,又被这情话撞了个满怀,他实在不知如何应对,复又吻下,再翻波澜。
*
衣衫被撕毁了。
云述只能裹着外衣回去取。
没想到回来之后,见玉姜已穿上了他的雪白里衣,柔顺的乌发垂在肩背,发尾似有若无地遮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她穿云述的里衣显然不合身。
但正是这不合身,无端多了几分云里雾里的动人。她在花影之中,竟比花还多了几分颜色。
云述在她跟前坐下,玉姜顺势枕在了他的膝上,闭上眼睛补眠。累极了,她的声音也懒散:“别让他们找来……”
云述低头为她捋顺长发,揉捏着她的耳垂,又去抚她眼底的青痕,附耳道:“我设了屏障,他们不会来。”
“嗯。”
玉姜眼睛也睁不开,道:“我本以为会不舒服,毕竟……你是仙门中人,灵息与魔修相克。”
云述问:“然后呢?”
玉姜抬起手,将他的脖颈压下来,微微抬高下巴与他接了个吻,笑说:“忘了你本是妖。”
妖的气息与幽火实在契合。
她此时非但不难受,反而因体内灵息的流动而感到轻快。
怪不得常听仙师说要寻道侣。
原来不是虚言。
云述跟着她笑,连接吻都没专注,道:“妖与魔修,算是天造地设吧?”
“狼狈为奸。”玉姜捣乱。
云述换了个姿势,让她在自己膝上睡得更舒坦一些,手指轻轻刮了刮她的眉心,道:“你又乱说。”
片刻后,他又问:“姜姜,我们不会分开了,对不对?”
玉姜闻言睁了眼,望着他的眼睛,又回避,玩笑似的说:“怎么这么问?别是又在胡思乱想……是是是,好好好,我不会扔下你。”
“听着很敷衍。”
困意来袭,玉姜重新闭上了眼睛,拉过他的手贴在颊侧,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问:“吻你你不信,做了这种事你也不信,那你要我如何?”
云述没想好。
他甚至不知自己为何总是患得患失。玉姜是与他在一处了,但她就是像一捧流水,轻易就能从指缝流去。
爱与欲终究不同。
云述想知道,她对他究竟是哪种。
她很少与他诉说心事。
估计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她这些年养成了对人的防备,即使面对云述也没松懈过。
云述与她的心,还隔着一层薄纸。
他没主动去戳破,她便也顺其自然地装聋作哑、敷衍了事。
云述道:“我想听你说……”
“嗯……”
她应一声,睡着了。
云述没说下去,将自己拿来的衣物盖在了她的身上,极其小心地吻在了她的额间。
*
日暮时下了雨,厚实的云层遮天蔽日,将最后一缕光也收束。细密雨裹挟着湿热,让玉姜在睡梦里沁出了许多汗水,翻了个身,她将盖在腰际的薄被掀开了。
她朦胧着睁眼,发现已在自己的住处了。
身上所穿的,竟还是云述的那件里衣,隐约还能闻到他一惯的冷香。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连梦都没有做。
因为幽火的缘故,她已经许久没能平稳地睡上一觉了,今日却让她觉得安心。
榻边放着一个木头削成的小罐子,一株小花就这么生机盎然地被安放在了里面。
护着花的灵息很熟悉。
是云述的。
他竟将这罕见一开的小花,从后山挪到了她的榻前,也不知是何时做的,她睡得太沉,竟一点也不知道。
她拨弄花瓣,看它左摇右晃,最后又亭亭而立,慢慢弯了唇。
看完了花,她才发觉枕边还放了一盏茶水,温温的,正适宜。
云述总是过于熨帖。
将她事无巨细地照顾得当。
除了……
除了那种时候。
格外生涩,不知轻重。
玉姜没喝水,也顾不上穿鞋,将云述的衣裳裹紧了些,出去了。
果不其然,云述在洗着蔬果,准备晚间的饭食羹汤。他背对着玉姜,已然穿戴整齐,宽袖白袍,长身玉立。他将袖口用系带随意地绑了,低头认真地洗着东西。
他的手很漂亮,指节很长,白得像透着冷光的玉。玉石与蔬果不搭,在他身上却看不出违和。
玉姜在他身后,环住了他的腰。
云述动作一滞,偏头看她,发现她竟还没换衣,不禁红了耳,问:“衣服。”
“怎么了?”
“还是我的那件。”
玉姜却问:“我不能穿?”
“……不是。”云述也说不上缘由,分明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为何看到她穿着自己的衣裳出来,还是会有种别样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他放弃了挣扎,道:“可以穿。”
再低头,云述看到了她的双足,以及她白皙踝骨处那一串细小的青玉串珠。
情浓时,他吻过这几颗青玉珠。
玉姜往他怀里去,踩在他的脚上,笑问:“想什么呢?”
云述猛然回神,收回了视线,正色道:“去穿鞋。”
“我不。”玉姜拒绝,“我喜欢这样。”
云述将她扶稳,无奈道:“你还要不要吃饭?要的话,别来扰我,回去等着。”
玉姜蹙眉:“嫌我扰你?”
云述却笑,与她抵了鼻尖,道:“是你乱我。”
第33章
睡梦里贴着衣物才能感知到几分的冷香,此时紧紧贴着玉姜,往人心里钻。
“乱你?”
“我可没有……”
木盆中还有些没用过的清水。
玉姜低头,手指划过平静的水面,漾起涟漪,旋即抬手,将湿润的指腹落在云述的下唇,沿着他流畅的唇线慢慢地抚过。
水渍留下,却仿佛是一捧火焰。
在她的即将离去时,云述抓握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指尖再度按回了自己的唇上,闭上眼,认真地吻过她的指节。
云述缓慢睁眼,看了她一会儿,发现她没拢紧的衣襟有些微的松散。他挪开了目光,落回玉姜的唇上。
掐着她的腰身,将她抱上了桌案,云述倾身欲吻,玉姜却后仰了几分,避开了。
云述去追吻,依旧被躲开了。
看得见却碰不着,他气极反笑:“怎么?”
玉姜松开他,坐到了一边去,撑着侧脸望向他,道:“我很累,不想。”
“……”
云述解释:“我没想……”
玉姜继续冤枉人,往他身上泼脏水,点点头:“行,就当是吧。”
说罢,她从袖袋之中取出了玉簪,将那与他的狐尾颜色一般无二的绯色簪子,缓慢地簪在了发间,挽住了低垂欲散的长发。
分明她平日里也佩戴此簪。
但此刻就是意味不同。
她明明就是故意。
望着她,云述的眸色微沉,忽然凑近去,按住了她的脖颈,使她不得不仰起脖颈来回应他的吻。
中途他睁开眼,喘息之中笑一声,将她打横抱起:“我现在想了。”
回了住处,却听得有人唤。
是林扶风。
他没越过屏障,只在外面喊道:“阿姜,你睡一整日了,出翁让我来问问你,是否出了什么状况。”
看云述僵住不敢再吻她,玉姜想笑,却没笑出声,只是轻轻揪住他的衣襟,然后扬声回林扶风的话:“我没事!有些头痛,多睡了一会儿,你们不必担心。”
林扶风不太信,又问:“头痛?怎么回事啊?我进来看看你啊?”
“不……不用!”
这下换玉姜紧张了。
林扶风问:“我还是看看你。”
“真的不用!你在外面……”
等字还没出口,玉姜的声音就哑了。
云述吻向了她的侧颈。
他动作很轻,牙尖慢慢地磨着,咬着,感受不出痛意,只有一阵直钻进心底的酥,和痒。这样亲昵的举动,总让她想起不久之前两人做过的事。
玉姜不由得呼吸微促。
她轻轻推了推,没推开。
这只狐狸就是看她此时没精力招架他,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扶风,你在外面等我就好,我一会儿就出去。”
说完,玉姜在云述耳垂上咬了一口。
云述闷声笑。
玉姜推开他,小声警告:“别乱动!”
云述笑起来眸若含星,在她唇上落下一吻,道:“姜姜,你好漂亮,见你的第一面,我就这么觉得了。”
第一面……
应当是那时,他浑身的伤,以狐狸之身躲在巨石之后。她想靠近一点,他却防备着往后退。
玉姜愣神:“第一面,我以为你怕我。”
云述道:“陌生之地,难免会防备,但称不上怕。醒来之后,发现我体内有你的灵息,温暖而醇厚,倒让我踏实了几分。姜姜,幸好遇见你,不然在噬魔渊里,我真的活不到现在。起初,我是想还恩,却不知从何时起……你总是入我梦来。”
云述总是如此坦诚,会猝不及防地说上几句真心话,让玉姜动容、不知如何安放他这样炽热的心意。
她与他额头相抵,笑说:“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你这个人可就是我的了。往后,你得对我事事依从,万不能气我。像现在这样捣乱……更是死罪一条。”
即使被推开,云述也没有一丝不高兴,反而因她这番话而心生了几分隐秘的愉悦。
他在榻上坐着,静静地看玉姜穿戴外衣。
时至当下,云述有些分不清是梦是真。
仍觉不真实。
他起身,到玉姜跟前去,接过她手中的衣带,问:“我哪有捣乱。”
为她在腰际系好,他面不改色地说:“难道不是你比较喜欢我吗?”
玉姜:“……何以见得?”
云述坦然告状:“林扶风说的。他说你告诉他,你喜欢我这张脸。”
“……”
玉姜出去见林扶风之前,将无落剑带上了。
*
览翠江依傍着七衍山。
自数年前七衍宗覆灭之后,这座仙山也便荒废了,寻常连只鸟都见不着。树木丛生幽深,瘴气重重。
罗时微用帕子捂着唇,小心翼翼地用剑挑开丛生的杂草,捡着能走的路。
不知脚底下被什么绊了一下,她踉跄着站不稳,白芷见状慌忙递手扶她。
“咱们不是来寻仙君踪迹的吗?”白芷被山林中难闻的气味冲得睁不开眼睛,“为何一定要跟着这个沈晏川?他是疯了吗,七衍山上都多久没活物了,更不会有妖,他来这儿做什么?”
罗时微想咳嗽,又怕惊动了不远处的沈晏川,生生忍了下去,道:“机不可失。仙君什么都时候都能找,沈晏川为人谨慎小心,他的鬼祟可不是随时都能撞见的。错过了今时,他到底藏了什么秘密,我们就永远不得而知了。”
“不见得有秘密吧?你们二人哪回碰面不拌嘴,他不跟你说实话也正常。跟着他,多半浪费时间……”
“嘘。”罗时微比了个手势。
前面沈晏川的身影停下来不动了。
他的正面前,是坟冢。
墓碑上无字,罗时微不能分辨此处埋葬的是谁。
沈晏川盘膝在地上坐了下来,过了很久,他才开口:“我付出了那么多,连心爱之人都舍下了。爹,你又做过什么……”
“你只会给七衍宗引来灾厄。”
“给我娘添堵,给我带来无尽的麻烦。”
叹一声,他又笑:“你人都不在了,仍有美名留世,为人夫君与妻子鹣鲽情深,患难与共;为修真界宗师与仙门共抵魔族……这话我听多了,险些要当真了。若真共抵魔族,那夜你跑什么?若真鹣鲽情深,我怎会在前些日子才知道……我竟还有个兄长。”
“初次见他时,我便厌恶他,甚至是妒忌。”
“仿佛天生就该互相倾轧,你死我活。”
“沈于麟,都是因为你。”
听到这句话的白芷震惊不已。
罗时微忙捂住了她的嘴,不许她出声。
沈于麟。
作为昔日七衍宗宗主宋宛白的道侣,他的声名在死去的那日被推上顶峰,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叹。
谁承想,竟还有如此秘辛。
而这个在浮月山名册上没有来处、无父无母的大师兄沈晏川,竟是他的儿子……
沈晏川而后又低声说了些什么,罗时微听不清了,只见他拾起剑要走,罗时微才与白芷往一旁躲开了。
若在寻常,沈晏川一个精通阵法之人,不可能不知自己被人跟踪了。
除非他情绪不稳。
或者说……他已经濒临痛苦的边缘,无暇顾及其他任何事。
“若他当真是宋宛白之子,为何不说出来?”
母亲是昔日最鼎盛仙门的宗主,为护修真界安危而殒身于大战之中,这些何等的荣耀,他何故要遮遮掩掩,就连来祭拜都不敢让人知晓?白芷实在想不通。
罗时微抱剑倚靠在树边,思索着前因后果,忽然冷笑一声,道:“别的我都不好奇,我倒是想知道,能让清高如此的沈晏川所妒忌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最有意思的是,他们二人……还是亲兄弟。”
*
“你的眼睛几时好的?”
出翁震惊地反复查看云述的眼睛。
被他摆弄得受不了,云述伸手轻轻挡了,又挪了几步远坐在玉姜的身侧,温声道:“昨日。”
“昨日好的,怎的一直不与我说?”
“……”
确实是,没顾得上。
玉姜干咳一声,解释:“当时没好利索,我便没让他告诉你。”
作为噬魔渊中唯一有本事治病救人的老树精,出翁并不能理解为何病有了好转迹象而不先与他说。
“那……”
出翁还没说完,玉姜就匆匆打断了他的话,问:“所以,云述的眼睛这次是彻底好了吗?你再看看,会复发吗?”
被这一打岔,出翁忘了追究前面之事,将瓶瓶罐罐的灵药一一收好,道:“依我看是不会了。说到底那就是株白梅树,即使偶尔有了异象,又能有什么能耐?伤不了人的!”
说到这儿,云述问:“所以,那株白梅树是有什么来头吗?”
从他来到噬魔渊之日起,那株白梅树就在了。
冬去春来,煞气翻覆,出翁的那些果树纵有灵息相护也枯竭了无数回,唯有这一株梅树,从始至终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连有几个花苞都没变过。
出翁瞥了一眼玉姜,什么话也没说,抱紧自己的灵药便溜了。
玉姜:“……”
“你还是别听了。”
云述问:“为何?”
玉姜思索了一会儿,道:“怕你听了,会翻醋罐子。”
云述轻笑:“绝不会。”
玉姜道:“昔日我最喜欢白梅树,但浮月山上没有这些,沈晏川便为我种下了一片梅林。这片梅林应当还在,或许你见过。他留一株白梅树在渊中,是想告诉我,他没忘了昔日情分,盼我悔过。”
第34章
果然与沈晏川有关。
没等云述开口,玉姜便先一步说:“不过,我已经不喜欢白梅了。”
云述失笑:“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最不喜欢的,是他假惺惺为表情深,种在我跟前碍眼的白梅树。有时我甚至会想,他在此种下白梅,是否为了掌控我的行踪。后来转念一想,他应当没这滔天的本事……”
“姜姜。”
“嗯?”
“你很会哄人。”
“什么?”玉姜没听懂。
云述双手捧着她的脸,又爱又惜地轻轻揉了揉。玉姜别扭,刚想挣开,却听见云述说:“我被你哄好了,现在,没那么酸了。”
这人吃醋吃得快,倒是也好得快。
不对……
玉姜反驳:“我刚才不是在哄你。”
云述轻轻“哦”了一声,不咸不淡地说:“那就是你很会纵容我,见不得我不高兴。”
“云述。”玉姜掀起眼帘,视线顺着他眼睫投下的阴影下落,道,“你很会撒娇。”
云述以样学样,模仿玉姜方才的口吻:“我刚才不算是撒娇。”
玉姜也“哦”了一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那便是你很喜欢我,见不得我想起往事不高兴。”
*
浮月山上的确有一片梅林,一夜寒风穿枝而过,便分不清梅花与薄雪的区别。
临近内门考核,有不少弟子成群结伴往树下习剑,飞雪缠着剑意,便是另一种景色。
初至浮月山时,云述问过,山上为何有这样茂盛的一片梅林。
弟子们纷纷摇头,说在自己上山之前便是有的,无人知晓来历。
关于梅林,倒还有一件怪事。
每每有弟子在林中习剑,次日的剑法便能突飞猛进,一路斩下考核各关,顺利入得内门。但与此同时,他们又会日渐消瘦,痛疾缠身。
不知是谁多嘴,说这是昔日魔域之尊在魂飞魄散之前,以自己之躯设下的转魂阵,聚集仙门弟子的仙元好得以返生。
谣言甚嚣尘上,一时人心惶惶。
此事难免惊动元初。
那时的云述尚在外门,对解决之法并不知悉。后来,那片梅林便彻底荒了,再无人敢靠近,渐渐也无人提起了。
而今的噬魔渊之中,也有这样一株梅树,如此怪异。
云述不得不多想。
他绕着树走了一圈,迟疑稍许,终于席地而坐,屏气凝息。
冲破煞气对他的那几分克制,他的灵力仍能被强行催动。
正如他在浮月山之上,每月强行按压下自己的狐身妖力一般。过程百般痛苦,但他都心甘情愿地去做了。
之前是为了不辜负师父的厚望。
如今,是为了玉姜。
他捏诀,唤出长剑。
剑意冲出的刹那,白梅树如上一回那般发出了刺眼的白光。只不过这一回他早有准备,指尖灵力凝成一道阻碍,生生阻隔了这道光,将其弹了回去。白梅树受其影响,枝条四散着掉落不少。
枝叶落地即化为乌有。
云述吃了一惊。
果然不同寻常。
没等云述低头查看那些枯枝,身后便涌来血色的火焰,袭向那些枝叶。顷刻间,地上的白梅枝被幽火烧尽。
他震惊回头,发现使出幽火之人,正是玉姜。
“云述!你在做什么!”
一连修炼多日,体内流光玉有了动静,玉姜终于能使出几分幽火之力。
她想将这个消息告知云述,却不曾想刚出来寻他,便无意间看到了这副场景,一时气愤,上前质问:“你的眼睛才好不久,怎敢如此莽撞!你可知,这树是沈晏川留下的,稍有不当,便会对你不利。”
云述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大喜过望:“你能用出幽火之力了?还有……姜姜,你刚说什么?”
“我说你的眼睛才好不久。”
“不是这一句。”
“这树……是沈晏川留下的。”玉姜也察觉不对了。
云述几步上前,道:“对,是他留下的。他为了将你困在此处,特意加固了噬魔渊的结界。但他已经将你困住了,且这么多年没想过放你出来,为何要多此一举留棵树在这里?姜姜,你还记得林中那只妖说过什么吗?”
事实呼之欲出。
原来她想找的,一直都在她的眼前。
“阵眼。”
是噬魔渊大阵的阵眼。
那只妖说过,流光玉是一枚钥匙。
那个锁,是阵眼。
玉姜试探地抬手,幽火自掌心而出,迅疾地裹挟了白梅树。果然,白梅树出现了异样,整个噬魔渊的天际都变成了深紫色。
这里,就是阵眼。
玉姜才掌控流光玉,体力尚有不足,不多时便停歇了。她静静地看着天际恢复,白梅树一如既往,沉默无言。
这世上能解这个结界的,只有玉姜一人。
就算是沈晏川本人也做不到。
难怪这么多年,他从未出现过。
然而,沈晏川只知玉姜修习幽火邪术,却不知她身上就有流光玉。
这说明,他是真心想将玉姜永远困死在此处的。
从始至终,他没想与玉姜再见。
事实过于残忍,玉姜短暂地愣了愣,并未感知到喜悦,反而自嘲地笑了一声。
良久,心头的钝痛让她麻木,道:“修真界无人知晓流光玉在我身上,只当我是魔修。我之前以为,这是一座囚牢,是修真界对我的惩罚。总有一日,天下人会证明我的清白……他们会来接我回家。”
之前那只妖提起阵眼时,玉姜只以为是千年前仙师们所设上古法阵的阵眼。
没承想,是一株白梅树。
沈晏川亲自留在这儿的白梅树。
“沈晏川竟不仅加固了结界,还将结界设成了死局,唯有流光玉能解的死局。”
“我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这么对我?我知他无情冷心,却不曾想,他恨我至此,连出去的机会都不给我留下一分。”
云述上前去,抱住了她。
他说:“姜姜,不是你的错。”
他的掌心落在她的后脑,安抚似的抚着,又道:“如果你想离开,我就与你一同出去。如果你厌倦了那些纷扰,我就陪你留在噬魔渊。”
玉姜问:“我若要你永远留下呢?”
“心甘情愿。”
“傻子。”玉姜回拥了他。
云述缓慢地摩挲着她的发,又在她鬓间一吻:“我会一直在。只要你想好,天下何处我都与你同去。”
因为有她在,云述甚至未曾觉得噬魔渊有多苦。
比起过往的日子,在此的数月,竟如一场美梦。他宁愿永远都不会醒。
依旧是断崖边。
云述让玉姜枕着他的膝。
而他勾着她的一缕发丝,闲散地把玩着,低语:“你若是累,先睡一会儿。”
玉姜道:“我不想留在这儿。”
云述应声:“嗯,好。”
说完,他的掌心覆上她的双眼,温声道:“这些事先不要想,你现在需要睡一会儿。”
流光玉尚未完全可控,破除结界之事不能操之过急。云述又不愿她心里一直想着伤心事,只能哄着她多休息片刻。
玉姜任由他盖住自己的眼睛,问:“云述,我好像没问过,你在浮月山中,过得好不好?”
云述若有所思,思忖许久,道:“还行。”
“真的没人欺负你?”玉姜总是不信。
云述这样逆来顺受的性子,初入仙门只怕要受不少排挤,过得定是不容易的。
云述语声低低的,笑起来很是好听:“真的没有。如今浮月山有弟子千余人,要做的事的确不少,但有许映清分担一些,倒也没想象中的那般费心力。有时我觉得,许映清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不过,师父说过,她年纪尚轻,仍需历练。”
“什么位置?”玉姜听出了不对劲之处。
她拂开了云述的手,坐起了身。
云述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忘了告诉她。
他道:“仙君之位。”
玉姜没反应过来,错愕地看着云述真挚的眼睛。
云述在笑,她却笑不出。
半晌,她问:“你开什么玩笑。”
云述倒不是诚心瞒她,只是一直以来,玉姜也从未问过,他也没什么必要提起这个名头。毕竟,是不是仙君,于他而言没那么重要。
将袖口往上掀开些许,云述露出自己的手腕,旋即以两指按在腕骨处,灵力涌入,手腕上便出现了一个淡色的印记。
玉姜认得它。
师父曾经的手上也有。
是浮月山掌事仙君的印记。
唯有修真界最鼎盛仙门的掌事之人,才能有此殊荣。
之前是元初仙君。
元初若擢选出合适人选,便会有下一任仙君,继续承担守护人间的重任。这个位子所意味着的,绝不是一个虚名。
“我以为你只是一个小仙师。”玉姜沉默无言了很久,只说出了这一句话。
云述看出她好像不大高兴,忙解释:“我没有故意瞒你,我只是觉得……这件事不太重要。我是什么样的人,姜姜,你最清楚,不是吗?一切都不会因为我是谁而改变。”
的确如此,云述在她面前,从未故意去隐瞒过什么。
他没说,也只是因为她没有问过。
但玉姜还是接受不了:“怎么不重要?”
“你是仙君,便是师父最看重之人。”
行至今日,玉姜谁也没有亏欠。
唯独愧对元初。
愧对那个在她穷途末路之时,将她领入修仙之途、赠她无落剑的师父。
“姜姜,我是狐狸啊,本就不该成为他最看重之人,我就是他无可奈何之下临时选出的。你若是不喜欢,我们出去之后,我就……”
玉姜没听他继续说下去,只道:“你让我冷静一下。”
第35章
夜深。
灵息微弱下来,灯火被凉风吹灭。
忽然而至的黑暗,让裹着被衾出神思索的玉姜清醒。她动作迟缓地摸索烛台,却不甚将其碰落,不知滚到何处去了。
“阿姜?”
林扶风护着掌心烛火,过来问她。
玉姜顺着从墙隙透过的幽微亮色,看向林扶风,淡声问:“怎么了?”
未经玉姜允许,林扶风并未入内,直到看见玉姜招了下手,他才放心走了进去,在她身侧坐下,皱着眉看了她一会儿,问:“你将自己关在此处三日了,说是闭关修炼,却不见你有动静。你鲜少如此,出翁有点担心。”
玉姜一夜无眠,眼底多了几分青痕,面色也苍白一些。她将被子裹得更紧一些,倚靠在石壁之上,道:“担心我什么?我没事。”
林扶风给他斟了一碗茶,哼笑一声:“嘴比石头硬啊,真想给你找面铜镜,让你看看自己的样子。让我猜猜,与云述吵架了吧?他这几日也魂不守舍的,每日只往你这里张望,却不敢近前一步。”
“他……”话刚出口,玉姜就又收了回来,不再说了。
林扶风道:“想问就问。”
玉姜将自己整个人卷在被衾里,声音很闷:“没事。”
“那我让他来?”
“别。”
玉姜露出半张脸看他。
林扶风被她蓬乱的头发吓了一跳,不由得嘲笑:“到底怎么回事,让我听听看,说不好我还能笑你两句。”
玉姜没接他的话,不知在想什么,很久很久之后才出声:“扶风,你说,如果我们离开了噬魔渊,该去哪里?世间辽阔,容身之所却难寻……”
大半夜赶过来与她谈心,林扶风也耐不住困意,自去沏了一杯浓茶,热热地喝了下去,转身随意说:“问水城啊。我虽魔物之躯,就算再为世人所不容,问水城百姓也会认我这个林小公子。他们认我,就能容得下你。当年之事……不是你做的,他们终有一日会明白。就算闹起来,我为你辩解!问水城百姓可不是你那些同门,是有人情味、听得进去道理的。”
去问水城……
玉姜不置可否。
那件事迟早要与世人说个明白的,她确实没有理由逃避,也不能退缩。
“但是……云述呢?”
林扶风没听明白:“他怎么?”
玉姜问:“云述该去哪儿?”
林扶风觉得玉姜大概是真傻了,笑说:“那狐狸哪儿都不会去,只会跟着你吧?多一张嘴吃饭的事,我问水城林氏也不会饿着他,就与我们一同回去。”
“他……”玉姜声音低下去,“若是不能呢?”
林扶风顿了顿,问:“他不愿意?”
他强行将怒气压了下去。
怪道玉姜这几日如此失落,竟是云述拒绝与她同行吗?林扶风只是想着,就想将他揪进来问个清楚明白。
但玉姜却道:“是不能。”
“为何?”
“仙与魔有别。”
林扶风嗤笑出声:“你能在乎这个?”
玉姜抬眼,神色复杂:“仙君与魔修,更难同行吧?”
“……”
他一时没理解玉姜之言的意思。他试图确认,是否玉姜不小心说错了,谨慎地问:“仙什么?”
玉姜道:“仙君。”
林扶风还是不死心,又问:“你说谁是仙君?”
“浮月山仙君,云述。”
片刻后,林扶风手中的茶盏落地,碎了。
浮月山的……仙君?
上一任仙君是元初,元初在修真界是何等地位,不消多言,林扶风自然明白。
被封印在噬魔渊这些年,元初自然会擢选出合适的继任人选。但林扶风却不敢相信,那个人会是云述。
他张嘴,又哑然。
就这么欲言又止地挣扎了半晌,终于是玉姜打破了沉默:“所以我说,是不能。”
林扶风有心宽慰:“其实只要他心甘情愿,也没什么不能的。”
玉姜却道:“之前我以为他只是一个小仙修,浮月山如他这般的仙师,没有几百也有上千,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既然愿意,既然爱我,我就带他走,不会有任何麻烦。甚至说,以我之力,能更好地保护他。”
天地阔大,一个没人来救的小狐狸,她有能力带走,一直护着。
但他……
却不仅是一只小狐狸。
这样自以为是的保护,他好像也不太需要。
玉姜不仅不想与浮月山有更深的瓜葛,更不想再一次辜负元初,将他一手栽培、想要委以重任的仙君也带入不归途。
她更不想的,是有朝一日……
万一云述后悔了,后悔放弃大好的前程,放弃多年的清修,他们便会两人走至互相怨怼,两相崩离。
林扶风本还在震惊中,震惊这个在噬魔渊中丝毫不露锋芒的狐狸,竟然是浮月山的掌事人。但玉姜的话又让他触动,恍惚间明白了玉姜近来为何心事重重。
他道:“管这些做什么?浮月山那样对不起你,你就为自己着想一次,也没人觉得你自私。”
“但是师父没有。”
元初对她有恩,又多年苦心授业教导,将她从一个无家可归的弃女,一手带到第一剑修的位置。
她是元初最重视之人,若没有当年之事,或许她才是最合适的继位人选。
可她选了另一条路。
玉姜下了山,在离开之前,她甚至没能见上元初一面。
或许是机缘差错,或许是元初对她失望透顶,不愿再理会。
她不知道。
也不敢去想。
浮月山她是回不去了。
昨夜翻来覆去无眠之时,她有那么一瞬,什么也不想,只想带云述走。只要云述说一句愿意,所有的事她都不会在意。
但清醒只在一瞬。
这样稀薄的情分,在孤寂噬魔渊中显得浓厚,其实在见到天日之后,或许也只会如露水一般,悄然无声地消失。
林扶风问:“你是怎么想的?”
玉姜摇头。她不知道。
林扶风又问:“那我问你,你会与他回到浮月山吗?”
“不会。”
“阿姜,你如果带他走,想过浮月山会发现他们的仙君在问水城吗?但凡被发现了,你想过如何面对你师父吗?只要你想明白这些,做好了决定,那个狐狸怎么想我根本不在乎,他瞒下身份来招惹你,自是清楚后果,哪能前程和你都想要?我就不管他情不情愿,直接打晕了扛回问水城,绑在你跟前。”
玉姜本还被烦扰,听了他这话,无力地笑了一声,道:“他应当挺愿意的,用不着打晕。”
“那不就行了。”
“是我不愿意。”
玉姜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她自己都要听不清,只有心脏微微地发酸,酸到有些痛意。和流光玉灼心的感觉全然不同,那些疼痛从未让她想掉眼泪,只有这一次,她眼底漫出一点湿润。她重复了一次,好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不愿意。”
*
云述来见她时,天刚蒙蒙亮。
她披了件薄薄的单衣,站在熹微的晨色里,半边身子被拢进树影之下,添了几分清冷。她低头拨弄那盆被云述搬进来的小花。花瓣上还有露水,濡湿了她的衣袖。
听得动静,她回眸看了一眼,发现是云述,便问:“站在那做什么?过来啊。”
得了她一句,云述这才上前,俯身将她抱紧了。
他道:“对不起。”
玉姜笑了一声:“怎么了?”
“我不该瞒着你,惹你生气。”云述抱她抱得极紧,似乎真是怕她再也不想见他了。之前的患得患失在这两日愈发浓重,仿佛她便是他掌心的露水,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玉姜回手抱着,笑说:“我没生气。我这两日在闭关修炼。你看……”
她示意云述将她松开一些。
旋即,她抬手,轻而易举地使出了一缕幽火。暗色的火焰在她指尖缠绕,又被她从容收去。
“我已经可以掌控流光玉了。”
云述唇角牵动,却没能笑出来。
他根本不在乎能否离开噬魔渊,只望着玉姜的眼睛:“你之前闭关,从未不让我来见你。这几日,我很难过,也反思许久,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玉姜又哪里好受?
大概是心里酸软到了极致,她反而比平素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云述想过她生气会如何与他吵,会如何埋怨他,甚至是不理他。
从未想过会是这样。
她如此冷静,还能与他说笑。
忽然想起来意,云述从袖间取出了一个绯色的佩饰,毛茸茸的。
他将其郑重地放在玉姜的手上,道:“我给无落剑做了一个剑穗。”
玉姜怔了一会儿,只觉得这颜色过于熟悉:“这……是,你的狐尾?”
这只雪白的狐狸,唯有尾尖上那一点绯色的狐狸毛是最漂亮的,她不止一次想摸一摸,可云述却不太好意思。
而如今,他竟亲手送了来。
只给她做剑穗。
云述笑说:“你不是喜欢吗?”
她收了剑穗,应声:“喜欢。”
玉姜的目光越过他的脖颈,旋即也伸了手,懒懒地搭在了他的肩上,顺手捻住他的一缕碎发。没等云述说话,她便倾身吻了他。久久没等到云述的回应,她轻咬了一下,分开,道:“云述,你说,我们会分开吗?”
云述蹙眉:“不会。”
“我是说万一。”
“没有这个万一。”
云述没给玉姜再说下去的机会,低头吻了回去。这个亲吻没有以往的温柔,甚至说带了点凶。玉姜没见过这样的他,故而在被抵到床褥之上时还有些怔愣。
察觉到她的不专心,云述同样咬了她,喘息着:“专心。”
云述与她对视,却从她的眼神中看不出缱绻柔情,便又说:“亲我。”
玉姜却没动。
云述心中不得疏解,此时郁结非常,只能将吻又落实了回去。
垂帷落下,如烟似雾。
他们两人就在帷帐之后纠缠。
他一寸寸吻下,所及之处都让她战栗。直到听到她的一声“别咬”,他才放缓了动作,在她最受不了之处落下啄吻。酸得像是未熟透却炸开的果实,玉姜整个人都有些晕眩,想要抱他却触碰不到,仿佛置身水天之上的一叶小舟,遇上一点风浪便飘摇不止。
上一回他还生涩难言,此时却将她的欢愉了然于心,熟稔到不必思索。
玉姜的思绪跟着凌乱,想了很多,又被他将近令人窒息的吻给堵了回去,最后什么都想不动,什么也思索不了,只觉得,难怪他入门不久便能升任仙君。如此聪明又勤勉,的确很难泯然众人。
一整个日夜,他们谁都没出去。
短暂地睡着之后,又会被缠绵撩人的触碰给勾出情/欲,周而复始。偶尔起身喝水,中途又会被云述给缠回去,茶盏落地,在榻边碎了。
直到次日的清晨,垂帷别风吹开一个缝隙,清凉之感让玉姜终于清醒了一些。
她枕着云述的手臂,努力地睁开了发酸的眼睛,入眼确是两人凌乱而潮湿的衣衫。
穿不了了。
实在混乱的一整日,混乱到有些荒唐。
玉姜咳了几声,云述也睡醒了,将她往自己怀中捞,盖上被子,问:“着凉了?”
玉姜连应声的力气都没了,贴近他的心口,短暂地睡着,复又醒来,道:“累。”
云述揉揉她的脸,笑说:“那再睡一会儿。”
玉姜披衣,坐起身。
她换了一只新的茶盏,将壶中凉透了的茶水慢慢地喝了,这才有了精神,重新躺回云述的怀里。
她又问:“你还没回答我。”
“什么。”
“我们如果分开,你会怎样?”大概是怕云述不做思索便立刻,她又补充一句,“我是指生死。”
云述愣了愣,迟疑地问:“为何想这些?”
玉姜敷衍道:“只是问一问。”
“你若不在,我去陪你。”
玉姜的心一紧。
这傻话果真是他会说出来的。
她道:“不可以。你答应过我,你会珍惜自己的性命。怎的如今又变卦?云述仙君,你总不能食言而肥吧。你现在起誓,说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好好的。”
这话让云述摸不清缘由,却莫名心中发慌:“姜姜……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我做噩梦了,梦里你就是这样气我的。云述,你先答应我。”
云述松了口气,释然一笑,摸她的发顶,纵容似的:“好,你说了算,我什么都听你的。”
“你起誓。”
“姜姜……”
“起誓。”
被她的固执弄得毫无办法,云述无奈道:“我起誓,这次我真的记住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珍重自己,可满意了吗?你总是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梦,我们怎会分开?你去哪,我都会找到你。”
玉姜笑道:“幼稚,万一我不喜欢你了呢,你找我做什么?”
“你不喜欢我、讨厌我,我也缠着你。”云述抵着她的额,“我们狐狸就是这样的,认准了你,此生就是你。哪怕你不爱我了,我也爱着你。”
玉姜想不出其他办法了。
长痛不如短痛。
“云述。”
“嗯?”
“抱我。”
云述依言抱住她。
玉姜轻轻地,在他耳边厮磨了一会儿。
云述的灵力恢复了大半,昏睡诀于他而言已经不管用了。犹豫了许久,玉姜终于狠下心来,抬手劈在了他的肩颈之处。
第36章
“我对你说的这些事,其实一点都不感兴趣。那些人是死是活跟我也没关系,你要做就做的干净利落点,别落下什么把柄,又给我惹上什么麻烦。说到底,华云宗不会有什么动静。自当年之事发生之后,问水城中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不剩几个人了。那些仙师们也唯恐避之不及,不会掺和。”
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年懒洋洋地躺着,手心还摩挲着几颗亮得晃眼的珠宝。他打扮得花里胡哨,衣袍之下缓慢而出的,却是一只剧毒的巫虫。
在他的身侧的恶狼正冲着散发生人气息的沈晏川龇牙。
少年抚摸了恶狼的头,这狼很快便安静了下来,贴着他的掌心乖顺地坐了下来。
没听到回应,少年望向神色严肃的沈晏川,又叹息一声,笑道:“那么拘谨做什么?魔域没有你们那些繁冗的规矩,随意一些,你我都自在。”
少年终于坐了起来,道:“跟我做生意,就不要端着你清高的架子了。说到底你仇视魔域,恨我们毁了你尊贵的七衍宗少主地位,让你成了浮月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连个后来者都能压你一头……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慢慢地走下来,笑声逐渐收敛:“如果不是你娘封印了魔尊,将他逼到不惜自毁元神也要和你们同归于尽,也不会有这等惨剧。我就是个看戏的,魔尊死了,还是七衍宗覆灭,对我而言都不重要,我只在意……你能拿出什么跟我交换。”
沈晏川终于问:“你要什么?”
少年答:“我助你在修真界得到一切,你给我流光玉。我只要流光玉。”
“岑澜,我没有流光玉。”
沈晏川神色平静。
被唤作岑澜的少年闻声抬眼,拎着手中的扇子,又将其转了个圈,眸底的神色忽然沉郁,声线转冷:“世上没有稳赚的买卖,沈仙师这是打算……只拿好处,不给我们分口汤吗?”
沈晏川道:“你以为流光玉是什么?市井之中任人把玩的玩意儿吗?你想要,我就能给吗?这么久了,毫无音讯,我不能给你承诺。”
岑澜冷笑了一声,道:“那我凭什么帮你啊?沈仙师,你今日踏足魔域,就足够你身败名裂,一无所有,你最好是诚恳一些,别将你七衍宗少主的气势带到我这儿来,毕竟,七衍宗已经覆灭了,你如今……什么都不是。”
这样刺痛人心的话,沈晏川竟安安静静地听完,一句也未曾反驳。
岑澜心中暗笑,觉得此人当真是心志坚定,能屈能伸。
那只狼咬着岑澜红色长袍,岑澜用扇子轻轻地点了一下它的额头,又瞥了一眼沈晏川,道:“看来你这浮月山首徒也不怎么样,还得是我来。我只一个要求,你的那些破事别牵扯到我的身上,我只杀道貌岸然的仙师,可沾不得你手上的那些血。”
沈晏川倒是未曾想过,魔尊都化作飞灰了,身为昔日魔尊座下最得力之人的岑澜还是一如既往狂妄。
说话不带半点情面。
话说到这个地步,也没了继续商议的余地,沈晏川转身就走。
岑澜收拢了折扇,看着他走出去,终于讥讽出声:“放不下声名,又忘不了贪欲,果真与沈于麟一模一样。”
“走了,肥肥。”
岑澜拍了一下狼的脑袋,那只名唤肥肥的狼,便跟着岑澜一同走远了。
刚出魔域回了览翠江畔,沈晏川便觉得一阵心口不宁,如被万针戳刺。
他警惕起来,环视四周,却什么也发现。江水静谧,树影斑驳,连飞鸟都见不着一只。
可他就是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波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逐渐碎裂。
忽然,他俯身呕出了一口鲜血。
他抚着胸口,尽力平缓着呼吸。
难道是……
噬魔渊的动静?
“不可能。”
噬魔渊大阵坚固无比,他更是费心加固过,以玉姜的剑法,即使耗尽灵力也不可能撼动。
但这熟悉之感,恍惚又让他回到了封印玉姜的当日。
启动噬魔渊大阵乃是修真界禁术。
昔日宋宛白为修真界之首,曾三令五申,若当真遇到了大凶大恶的妖邪,便可就地诛杀。绝不许修真界仙师再沾染噬魔渊阵法。
上古大阵就此销声匿迹。
那卷记载着禁术的竹简就在宋宛白所居的内室。
年幼的沈晏川悄然拿了出来。
直至宋宛白离世,她也不知自己的儿子违了此令,更不知他试图启动大阵后的头一件事,就是封印了那个不慎撞破他的秘密的心上人。
这么多年,噬魔渊平静如初。
一切都逐渐向好。
为何会在此时有异?
“不可能。”
“阿姜……”
*
“阿姜!”
狂风之中,林扶风将年迈的出翁护在身后,伸出手尽力想要触碰玉姜,但又被滚烫的幽火逼迫至不得不退回原处。
白梅树被摧毁之后,阵眼再无压制之物,大阵瞬时而起,逆转。
上古大阵在最初设下时,便是不可逆行,若是强行而为,稍有不慎便会令人焚身其中。
“阿姜!你不要勉强!”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玉姜。
当初他并未亲眼见过在问水城堕魔的她,竟不知流光玉是这般。
林扶风还要上前,出翁却制止了他,道:“你别忘了!你曾经是喂养流光玉的引子!你若再往前去!你会死的!”
活了上千年,出翁见惯了风浪,自认什么都不怕。如今他却当真是担心。
担心这两个孩子会出差池。
他想劝玉姜放弃,又深知,她需要的不是永远活在波澜不起的渊中,她需要的是外面的广阔。
留在这里,才是摧毁她。
林扶风却道:“我早就该死了!当年在魔域之中,我就已经该死了!生死于我,在那时便已置之度外。我只在乎你们。如果我能让流光玉平静下来,我愿意!”
整个天空变成了深红色。
玉姜置身正中。
她已经将近力竭,半句话也说不出,也没有精力回答林扶风的话。
拼尽力气,一道幽火自身后横空而起,将林扶风与出翁隔在了安全之地。
“阿姜!你疯了!”
“有我帮你,你才有机会出去。”
玉姜开口,声音虽轻,却被林扶风听得一清二楚。
这只是因为流光玉做了连接,却给林扶风一种错觉,仿佛天生他们便是骨血相连的姐弟,能知彼所感。
她道:“若需要你帮我,我才能出去,那我才是真的败给了沈晏川。有些事,我要自己解决。我就是要让他知道,只要我活着,第一剑修就只能是我。”
从始至终,她不认为自己被困此地是自己输了。靠着偷袭得来的成功,能算得了什么本事?
她捏诀,无落剑骤然出鞘。
心口的流光玉逐渐滚烫,幽火自她的灵脉涌出,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
阵眼力量逐渐微弱,结界有松动迹象!
下一瞬,从梅枝上坠落在地的铜铃开始响动。
一股自天外而来的灵息注入阵眼,直面玉姜的幽火,试图重新加固结界。
“沈晏川!”
玉姜咬牙。
这么久了,他竟还不肯放过自己。
究竟是有多心虚,只敢年复一年地囚禁她,让她销声匿迹。如今感知到一点动静,又忙赶来加固封印。当真称得上一句卑鄙无耻。
天际却传来了沈晏川的声音。
“阿姜。你听我的,留在这里,这不是害你!”
沈晏川仍想规劝,道:“你若强行破除封印,你会被幽火噬心而死!阿姜,我只想让你活着。”
久违的声音。
久违到玉姜险些忘了,此人说话时永远是这副语气,高高在上,从不设身处地为旁人着想。
他只坚信他所认为的。
哪怕是玉姜的生与死,他也想全数掌控。
到了此刻,事情已成定局,多说无益,玉姜已经不想再多费口舌。
她从未做错任何事。
无论是做仙修,还是成为魔头,这件事都不会改变。
只要心有定处,无论成为什么都不重要。
她不在乎。
也不再期许旁人的理解。
她的生死,她的前程,何时轮得到旁人做主?
一直以来不听从她话的无落剑,此时却与她配合得天衣无缝。
时隔多年,她的心再度与剑意融合。
心口的流光玉操纵幽火,借着剑意直截了当地冲向了阵眼。巨大的力量再也没了阻碍,与玄墟海上的煞气凝为一体,深红的雾气连通天地,顷刻间冲破了结界。
渊中的一切轰然倒塌!
万籁俱寂。
玉姜亲眼望着困她多年的噬魔渊化为碎片,落地成为齑粉。
原来,也不是那么坚不可摧。
她已经力竭,在站不稳的刹那,林扶风搀扶了她一把。
他快要吓死了,声音都是哑的:“阿姜。”
玉姜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林扶风的手臂,道:“快带出翁离开这里,沈晏川不多时就会追来,我怕他对你们不利!”
“去哪儿?”
“问水城。”
林扶风问:“那你呢?你不与我们一同走吗?”
玉姜迟疑了一会儿。
她的确需要尽快离开,不然若真的撞见了沈晏川,事情就不是这么轻易能解决的了。她刚才耗尽全身力气破了封印,着实没有力气当下就再打一架。
但是……
她道:“等我安顿好云述,我去找你们。”
林扶风劝道:“阿姜,我看得出,你对这个狐狸是动了真心的。何不带他走呢?瞻前顾后可不像你。”
她的确不是瞻前顾后之人。
在确定了自己喜欢云述之后,她就没有别扭过,直接而坦然地接受了这份情意。
但也正是因为喜欢。
她才不想让前程一片大好的他也跟着自己颠沛流离。
浮月山仙君,日后飞升,前途不可限量。
总与魔修混在一处又算怎么回事?
何况,她已经出来,便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儿女情长,说不明理不清,对她往后行事而言也是一种阻碍。
不如分开。
她道:“真心喜欢时在一起,不合适就分开,这才是真的不瞻前顾后。扶风,他不宜与我们久处,我也不想再和浮月山仙君有什么关系。既然扯不清楚,干脆断掉。这样对我们两人都好。”
“那你打算怎么办?”林扶风是真的发愁,“等他醒了,一定会找你的。”
只要知道她还活着,云述一定会找到她。
这狐狸分外固执,她何尝不清楚?
玉姜的心间泛起一片酸痛,眼尾的湿润随风而逝。
她轻声道:“我有办法。”
*
一滴雨水从叶片上滴落,不偏不倚落在了云述的眉眼之上。
他的眼睫轻轻颤动。
似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他竟一时难以从梦境之中清醒过来。
梦中玉姜就站在他的对面,对他笑,只是这笑却逐渐模糊不清。雾气越来越重,玉姜的身影也开始逐渐消散。
他不安,想要追随她身上轻淡的香气,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香气再也捕捉不到,玉姜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
“姜姜。”
“姜姜!”
那身影似乎是熟悉的。
他好像在很久之前就见过了。
在娘亲离世之后的那段时日,他孤弱无依、无处可去。
加之还要躲避沈于麟派遣来追踪之人,他压根不知天地之间还有何处可以容身。
母亲喂给他的玄紫草快要失效了。
只要玄紫草失效,他的狐身就隐瞒不了太久了。身世大白于天下之后,他就与仙师口中为非作歹的妖邪无异。
无人关心他是否真的作恶。
只要他一日是狐狸,就一日不为修真界所容。
饥寒交迫的雪夜,他偎着墙根取暖。
有几个调皮的孩子曾在这里燃了一小堆柴火,烤了几个豆子。豆子被分食尽了,火焰也熄灭了,但是灰烬却仍有余温。
蜷缩在此处,是他安稳度过这个上元节唯一的法子。
视线模糊时,他被人轻轻抚了抚脑袋。
是个年龄不大的小姑娘,梳着稚气的发髻,脸颊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乍一看像民间画册上的女娃娃。
他不怎么害怕她的触碰,也没有躲避。
小姑娘掰了一点胡饼,放在他跟前,小声说:“你还要喝点热汤吗?”
他没有气力说话。
再者说了,一只狐狸忽然开口说话,大概是要吓着她的。
他只是摇头。
小姑娘却不信:“你身上好凉,我去给你买一点热汤。小狐狸你运气真好呀,今日下山,师父给了我很多银钱!想喝多少我都给你买来!”
还没等她动身,却赶来另一个半大的少年。
少年冷冷地睨了一眼这墙根处沾满了灰烬的狐狸,语气略带嫌弃,说罢就要将这小姑娘带走。
她却不依。
僵持了一会儿,那个少年松了口。
她将他带了回去,给他擦干净身上的灰渍,却发现狐狸的尾巴尖被火烧伤了,狐狸毛被烧掉了一半,血水粘着皮肉,瞧着就吓人。
一边擦,她一边关切:“你这个蠢狐狸,灰烬还烫着,仍有火星子,你也敢往里钻,你看你的尾巴!这得养多久才能养回来啊!”
他不言语。
当时太冷了,他顾不上思考是否会烫伤自己。他僵冷的四肢急需取暖,连被烫伤都浑然不觉。
他都没觉得疼,小姑娘却替他疼。
她当真是心软得厉害。
药按时上了,她还仔仔细细地将他的尾巴缠裹了起来,一日拆开看好几次,确认是否愈合。
再后来的事,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好像是某个大雪纷飞的夜,常跟在小姑娘身边的那个少年再次出现。
作为一个仙师,让一只狐狸悄无声息地失踪,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
云述甚至不知那座仙山叫什么名字,不知那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随着时日渐久,他忘了很多细枝末节的事。
他也忘了她的样子。
只记得那双明亮的眼睛。
在噬魔渊中睁开眼时,眼前的玉姜,也有那样好看的眼睛。
云述分不清,也不确定。
只有此刻,他才恍然明白过来。
真的是她。
是姜姜。
“姜姜,你等等我,别走……”
梦中他扑了个空,只留住了怀中逐渐消散的香气。
猛然惊醒,又是一滴雨水砸在了他的眼下。
他睁开眼后看到的,是郁郁葱葱的山林,翠蓝的天色,以及满山的花与鸟。
不是噬魔渊。
是览翠江畔。
云述的心忽然狂跳起来,一直以来压抑着的不安浓郁起来。
他的嗓子哑到发不出声音。
姜姜。
满心只有这个名字了。
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只想现在、立刻见到她。
只要能见到她。
倏然,他的目光瞥见了什么。
江畔繁盛的花影之中,似乎是玉姜。
离开了噬魔渊,他的灵力全数恢复,一个轻跃便已近前。
眼前的玉姜,倚靠在树边,颊侧留有几道深色的血纹。云述见过,这是修习幽火之人,被幽火反噬而亡之后留下的印记。
定然是古籍记错了。
玉姜怎会被反噬。
“姜姜。”
他轻轻唤了一声,却没听到回应。
“你别吓我。”
他轻轻去抱她,却只触碰到了她冰凉的手。
第37章
云述的衣袍已被雨淋透,宽袖就黏着他的手背,与他一同颤抖着。几乎是刹那间,他脸上的血色尽失,嗓音喑哑,连一句完整的她的名字都唤不出来。
他反复抚摸着她颈侧的血纹,只盼着这只是破除封印留下的血渍。
擦掉就好。
擦掉就好了……
干裂的唇贴着玉姜的额头,云述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能笑一声:“一点也不好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依旧没有回应。
抵着她的额头,云述湿透的发丝滴落水渍,落在她的唇边,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
为什么擦不掉。
这些血纹为何擦不掉?
此时,他才敢去触碰她手腕去探查脉息。
原本应当规律平稳的灵息,此时竟静得如死水一般。他的手抖得厉害,将她整个抱紧在怀里:“不可能。”
“不会的,不可能。”
分明不久前他们还好好的。
玉姜还与他耳鬓厮磨。
他只是睡了一觉。
只是睡了一觉。
慌乱之后,他想出了解决之法。不多时,他运转了全身的灵力,试图将自己的灵力修为全数给她。
白光自他掌心而出,缓慢地缠绕了她。
血纹淡了些。
他欣喜地继续。
片刻后,他却感知到了阻碍。
无论他输送多少,都会凭空消散。
就像是眼前这个躯体已经不能再承载任何仙法,灵力的涌入只会加剧她的消散。
看到她逐渐变得空明的手指,云述打心底觉得恐惧。
他不敢再动。
望向她苍白的脸色,云述一遍又一遍地亲吻,道:“一定是此处灵脉稀薄,我带你回浮月山。姜姜,我会找到办法,你……你不要怕。”
痛到极致之后,他竟平静下来,撑着身子起身,试图将玉姜抱起来。
然而……
在这一瞬,怀中人颈侧的血纹成了焚烧的幽火,炽热的幽火沿着她的四肢逐渐蔓至心口,她竟化成了虚影。
顷刻,在幽火之中消散。
他怔了怔:“姜姜?”
“姜姜……”
“姜姜!”
怎会如此。
饶是见惯了人间生死,真到了与挚爱死别之时,他也只会如无助的凡夫俗子一般。多年修习仙法,到了要用之时,竟如此无用。
他只是想让她醒过来。
云述长发凌乱,披散在肩侧,不见丝毫仪度。他半跪下来,捏诀施法,试图将消失的虚影重新汇聚起来。
灵力几乎耗尽。
无法汇聚。
在幽火的缠绕之中,散开的虚影如白日的星子,分明不够明亮,却刺得他双目发红,痛如锥刺。
大颗的泪落下,有一片轻盈的白落在了他的掌心,正巧与那颗泪融在一处。
云述认得,也最熟悉。
这是玉姜的残息。
安静地像一瓣落花,哪里也没有去,只是回了他的身边。
*
岑澜是深夜到了问水城的。
这座被人们畏惧的鬼城,昔日是整个修真界最繁华的之地,能成为问水城的城主,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事。
那时,岑澜便来过一次问水城。
比起魔域醉生梦死的堕落,凡人之间的烟火给他带了极大的不适。如今的死气沉沉才算合他的心意。
夜风卷起地上的纸钱,其中一枚被他拾捡去,夹在两指之间反复把玩。
鼻间发出轻声嗤笑。
纸钱在他手中化为灰烬。
唢呐声起,一行人抬棺而至。
与他擦肩。
岑澜红色的衣袍被风吹得鼓起,与棺椁短暂地触碰了一下。
他停了步子。
将手中把玩的折扇认认真真地合好,他慢慢地回头,与那一行送葬之人对上目光。
他们抬着棺,却无一人往前走。
齐刷刷地回过头,像是脸颊本就长在脑后一般,诡异的瞳孔扩散,就这么盯着岑澜。
岑澜唇边漾起一丝笑,故作无辜之态,问:“方才我烧了你们的一枚纸钱,是要还给你们吗?”
那几双瞳孔在漆黑的深夜散发出深红的光,像是即可就要泣血。
只是这红却远不如他身上的衣裳。
岑澜最喜欢红色,如血一般的正红。
霎时间,这一行人脱去了人的皮囊,露出干枯而狰狞的面孔,浑身上下发出腐臭的气味。
岑澜眼眸中是戏谑的笑:“有趣。”
魔尊不在之后,这么多年了,魔域所有人以他为尊,在他跟前皆是战战兢兢不敢轻举妄动。
从无人敢欺负到他的头上。
倒是多年没打过架了。
岑澜将折扇在掌心轻碰了碰,道:“你们选个死法,我可以……给你们一个痛快。”
话音刚落,却有一道剑意自远处袭来。
察觉到剑意指向并非是他,岑澜没有躲避,而是看戏一般观察究竟发生了何事。
无落剑飞来,直接斩断了这些“人”的脖颈。
竟无血水。
这些“人”只是化成了一摊粘稠的泥泞。
玉姜从容收剑,低头看着这些泥泞,厌恶似的退了一步,这才看向岑澜:“没吓到你吧?”
岑澜挑眉。
眼前此女显然将他当做了寻常人。
他也乐得应和:“侠女从天而降,来得及时,我自然是不怕的。不知侠女尊姓大名?”
玉姜迟疑了片刻,随意编取了一个名字:“姜回。”
“姜回。”他念了这个名字,微微颔首,道,“名字我记住了,不知姜姑娘何故深夜出现在这鬼城之中啊?”
鬼城……
玉姜厌恶这个名头。
她正色道:“此处叫问水城,不是你口中的什么鬼城。公子在此地遇上妖邪,只是因为它们多年没见过生人,闻到了你的气息,多了几分兴趣罢了。公子若想保命,还是早早离开得好。”
岑澜却道:“可我是来寻亲的。姜姑娘,这里妖邪遍地,我着实害怕,你能保护我吗?”
此人打扮得花哨轻浮,瞧着不像是什么正经人,眼下更是连这样冒昧的请求都提的出来。
玉姜并无意与他多相处,只问:“你来问水城寻亲?这里可没多少人了。”
岑澜摇着扇子,道:“没错,他叫云述,姜姑娘可认得啊?”
*
云述的这一觉,睡了整整一月。
他将玉姜的残息收进了自己的灵元。
如今,就贴在他的心口。
每一次心脏的跃动,都能让他清晰地感知到玉姜的存在。
他只想死在览翠江畔。
但是浮月山的弟子依靠着影蝶找到了他的踪迹。那时他因强行收取玉姜残息,导致自己灵元破损,已经昏睡不醒了。
浮月山常年积雪不化。
月光清冷,多日未曾开过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道斜长的影子落在了碎雪之中。
他比之前都要颓然,整个人消瘦清减下去,面色也憔悴。
若非心里念着那个木盒,他连出这道门的念想都没有。循着幽香,他找到了玉姜说过的那株梅树。
树根旁堆积着厚实的雪。
他俯身,半跪在那里,掌心慢慢地落在了雪上。犹豫了片刻,他还是用手去挖了土。
木盒埋得不算深。
他的指腹沁了血,将要碰到木盒时,他收回了手,认认真真地擦干净手上污渍,这才肯打开。
是一些乱七八糟,甚至称得上让人毫无头绪的东西。最上面是几张符纸,再往下,有一枚空空的锦袋,其上写着“姜”字。
压平了的花瓣、纸风车、半个坏掉的法器、残缺的民间戏折子,甚至有亲手画的元初。仙风道骨的元初在她笔下变成了一个吹胡子瞪眼的寻常老头。
这是她少时的珍藏,是她的宝贝。
这些,更是鲜活而生动的玉姜。
云述捧着,翻看着这些看似毫无用处的东西,半晌,笑了一声。
笑声未落,泪水已经浸湿了地上的雪。
“仙君。”
云述没回头,也没应声。
沈晏川听闻找到了云述,便当即赶了回来,没承想他竟将自己伤成那个样子。
元初费了许多功夫,才勉强将他的灵元修补好。
多日未曾见过他,此时又被忽略,沈晏川尴尬了一瞬,又重复了唤了一声仙君,道:“若是病好了,还是去见见师父为好。你病的这段时日,师父很担心你。”
见他仍未理会自己,沈晏川只得忍下去,正打算转身就走,他却看到了云述怀中的木盒,驻足,问:“仙君抱着的盒子好生熟悉,我忘了何时见过,是哪里来的?”
云述这才缓慢地起身,站起之后才转身,施诀将盒子收了,道:“与你何干?”
云述不愿多言,转身欲走。
谁知沈晏川几步便追了上来。
在那一瞬,云述指尖白光一闪,长剑倏然出鞘,剑风在空中划出一道虚影,迅疾而利落地冲沈晏川咽喉而去。
其势之迅猛,让沈晏川毫无还手之力。沈晏川不备,惊诧地看着云述对自己痛下杀手。
在那一刻,仍旧是元初。
他挡了这一招。
“云述!住手!”
元初能感受到,云述为了能杀沈晏川,欲以动用妖力。
妖力展现,他的身份便无从遮掩。
那时只怕会有更大的麻烦。
元初的呵责并未让云述冷静下来,长剑飞回他的手中。
他看着元初护下的沈晏川,忽然笑出了声,笑声中满是苦涩与痛苦,掀起眼帘的那一瞬再也不能遮掩怒意。
沈晏川惊魂未定,呼吸全乱,他站在元初身后,质问:“云述,你疯了,你要杀我?”
“你只问哪里来的,你不问这些东西是谁的吗?你不想知道,她因谁而死吗?”
沈晏川冷笑一声:“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若非当年你将玉姜困于那苦寒之地,若非你对结界动了手脚,设下杀阵,她岂会落个魂飞魄散的结果?”
“你,该死。”
第38章
沈晏川从未见过这样的云述。
云述初次上山的那日,风雨如晦。
其他来仙山的拜师的弟子皆是锦衣华服,希望能得到仙门的认可。而他身上的衣衫称得上破旧,陷在人群当中,竟是另一种显目。
沈晏川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看到他的。
彼时许映清正在给打算拜入外门的弟子记下名字和来历,而他只是闲来无事路过此地,饶有兴致地巡视一眼。
每年都有数人慕名而来,但能留下的却寥寥无几。
沈晏川站在浮月台上,望向台下熙攘的人潮。
一眼便瞥见了角落处寡言少语的云述。
衣裳都那样破了,他竟还是一副冷淡从容,似乎天地间就没什么能让他入眼和在乎的,包括浮月山。
有人与之搭话,他也只是点头应和。
浮月山不缺好皮囊,也不缺这样令人厌恶的好皮囊。
沈晏川甚至不知自己在哪儿见过他,只是从他与自己三分相像的眉眼之间,起了恶劣的心思。
沈晏川只是看了一会儿,手指轻轻敲了许映清的桌案,随意似的吩咐道:“那个,不合适。”
许映清茫然地抬头,在人群中看到沈晏川所指之人,问:“为何?此次收入弟子,是要师父亲自把关的。咱们应该……无权干涉。”
对于许映清做事的一板一眼,沈晏川早已不耐烦,若非当年玉姜疼爱这个师妹,如此之人,沈晏川也不会有过多相处。
他睨了云述一眼,道:“我传达的,就是师父的意思。他的名字,不用记了。”
“凭什么?”轮到云述跟前时,他只问了这句话。
未经考查便果断拒绝,浮月山的仙规从没这一条。
许映清略有为难地看向身侧的沈晏川,沈晏川则正视着面前的云述。
果真是令人厌恶至极。
浮月山的仙规,何时轮得到他质问和反驳?
凭什么?
凭他才是浮月山的首徒,凭这门中千余人皆对他言听计从。
这一句凭什么也是他能问的?
但是沈晏川倒也不想在新入门的弟子面前失了分寸,落下一个刁难人的恶名。
他退了一步,温和一笑,道:“师父瞧不上你,我却可以作保,让你参加考核。若是不能通过,请你即刻下山。”
考题是他更改过的。
独云述那一份难度骤升。
是入内门的考题,在山中修习多年的弟子也不一定能通过,更遑论他?
结果却让他震惊。
那几乎是一份全然没出错的答卷。
接下来的剑法比试,云述亦展现了非同寻常的天分。话说出口便是覆水难收,沈晏川既答应过,便没有再为难下去的道理。
毕竟他是仙门中最公允的大师兄。
拜入浮月山的相当一段长日子里,云述都与仙法沾不上边。各种琐碎劳累的小事,不知为何总会落到他的身上。谁养的灵宠小兔在后山走失了,那人命他在山中寻了三日。梅林中的树被剑气误伤,门中指名要他照拂养护,整整两月。
沈晏川本以为云述会受不了折磨而离开。
但此人的心志远远超过他所预料的。
本来并没有太过厌恶,后来看到他这般冷淡从容,那份厌恶竟滋生得越发厉害,几乎成了沈晏川心中难解的结。
但他是师兄,就要有师兄的样子。
明面上,他还是会对初来乍到的云述多有关怀,问他从何处来,父母又是谁,如此有天分是否之前便修习过仙法……
云述从不答这样试探的话。
只是将才打好的水搁置在他面前,道:“我忙完了,要回去温书了。”
沈晏川看得出,云述是察觉到了来自他的敌意和恶意的。他的冷淡便是不动声色的回避,回避了二人争执的锋芒。
后来云述顺利得到了元初的认可,拜入了内门,正式成了沈晏川的师弟。
拜师礼上,弟子玉令是沈晏川亲手交付至他掌心的。
直到在剑法比试当中横空而出的云述,夺走了本该独属于沈晏川的荣耀。
沈晏川才明白,此人绝非如此简单。他的锋芒,只是从未展现过,到了要紧时刻,剑端会直指他的咽喉。
譬如此刻。
躲在元初身后的沈晏川愣了许久,才慢慢地明白他所说何意,站出来,问:“你说什么?魂飞魄散?”
“谁魂飞魄散?”
他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
积攒了这么多年的恨意悉数冲上沈晏川的心头,他不惧死,冲上前去质问:“你再说一遍!”
云述一言不发,眼底发红。
“你走失这么久,是在噬魔渊?”
“所以你怎么出来的?”
沈晏川忽然觉得心口疼得厉害,恍然想起不久前噬魔渊结界的异样。
他当时再度加固了封印,等赶过去时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竟是……
竟是已经碎了吗?
“阿姜她……”
云述不顾元初的阻拦,祭出长剑横于沈晏川跟前。
沈晏川怔怔的,看向指向他咽喉的长剑,视线又慢慢挪至云述的脸上,忽然嘲讽似的笑出声:“我辛辛苦苦瞒着整个修真界,保下她的性命,让她在渊中平稳度日,此事师父亦是知晓,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救她!这么多年她都安稳留下了,为何你一去,她就出事了?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害死了阿姜!”
云述压抑着声音:“你不配唤她的名字。”
沈晏川说得如此好听,却如此傲慢,永远这么高高在上,试图让所有人对他感恩戴德。
此人从来不知玉姜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自以为给了她活命的机会,便可以顺理成章将她囚禁在噬魔渊中许多年。
究竟是昔日情分多一些,还是自私自利多一些,他自己心中也只会如明镜一般。
让昔日第一剑修永不见天日,何尝不是另一种抹杀。
玉姜不会甘心永远如此。
沈晏川道:“那怎么?难道你还想杀了我吗?除魔卫道,是仙家本分。”
云述根本不在乎什么本分。
也不在乎仙规。
若非在玉姜面前起过誓,在玉姜神魂俱碎的那日,他便不会独活。
长剑欲起。
一直沉默的元初终于开了口,轻声唤:“云述。”
“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话。”
云述的手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脖颈起了青筋,灵元才恢复不久,他几乎是在强撑力气。
过了许久,他终于收了剑。
眸中的恨意化为冷漠,云述道:“即日起,你下山去,永不要让我看到你。”
沈晏川震惊,反问:“凭什么?”
凭什么……
终于也轮得到他说这句话了。
“凭我经数道天劫,受天命做了浮月山的仙君,是这座仙山之上,唯一的掌事人。”
竟拿仙君之位压他……
沈晏川质问:“你这是公报私仇!云述仙君,你也不过如此,传出去,你为那个魔头讨公道,将我赶出浮月山,你这么多年的声名也会荡然无存!”
“我不在乎。”
云述眼底的波涌淡下去,变成死寂:“你还活着,就证明,还没到我报私仇的时候。”
*
纷雪阁中。
元初负手而立。
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才回头,看向云述。
云述一言不发,撩袍而跪。
元初道:“跪我做什么?”
云述道:“方才险些违诺,陷师父于不义。我若杀他,不会在浮月山中。”
在知晓他狐狸身份的那日,元初并未逐他出山,而是给了他拜入内门的机会。那时他便答允过,永不会让人知晓自己的身份,永不会给浮月山带来任何麻烦。
浮月山收容之恩,他必会回报。
若非如此,方才那一剑,必刺穿沈晏川的心口。
跪是跪了,却没半点悔过的意思。
元初本想训诫几句,却终究没能说出口。他不在乎方才那一场喧闹,甚至顾不上处理沈晏川的事。
元初只问:“她因何而死?”
“冲破结界,幽火焚心。”
元初的心跟着酸痛。
方才他几乎什么也没听清,只记得那一句魂飞魄散。
幽火焚心,多痛啊。
至今他也不明白,玉姜为何要心甘情愿走上这条路。
玉姜是他亲手带上浮月山的,也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他从没想过数年师徒情谊也有尽头那日。
有时他也懊悔,为何出事那日他不在。
若有他在,他断不会让沈晏川做下那样草率的决定。
玉姜的心性他最了解。
困她自由,与死无异。
她那样倔强,定不肯说任何服软求饶之言,只会自己承受与解决。
也是因为这些,他与沈晏川之间才留下了隔阂,多年不能消弭。
一切尘埃落定,竟没想到会是这般,天人永隔。
“你与她……”
云述道:“已许生死。”
“生死?”元初垂眸看他,问,“你难不成要为她而死?若你说的是真的,阿姜已经不在了,你也要离开浮月山吗?你也要……”
“不。”
云述抬眼,苍白憔悴的脸上竟难得见一丝和缓的笑意:“为她而死是生死,为她而生也是生死。只要灵元之中她的残息仍在,我便笃定,能等到与她重逢之日。”
至于付出什么……
都可以。
“我会救她回来,逆天改命,在所不惜。”
第39章
玉姜背靠着石柱,闭眼休息。
听得身边动静,她的剑脱鞘一半,横在岑澜侧颈。
“别乱动,我的剑不长眼。”她声音略带倦意,散漫而随心。
岑澜已经被她绑在了另一根石柱上,那把时刻不离手的折扇也掉落在地上,鲜红衣袍挨着地,一角已经被泥渍染脏了。
而他的后背,正贴着一张符纸。
他只觉得好气又好笑,问:“你又是下毒又是符纸,真是煞费苦心。我不就提了一句云述,怎么,你还要把我杀了不成?云述是你什么人啊?”
被他吵得耳朵疼,玉姜干脆从锦袋中取出两小团棉花,把耳朵堵住后继续睡了。
岑澜从未见过这般不讲理之人。
若是他能挣开,定要将她撕碎解气。
这一觉一直睡到天亮,日光从破庙的屋顶洒落,照得岑澜头晕眼花。
在魔域中待久了,他是真不适应这样的光。
他试图伸腿去踢醒玉姜,奈何距离太远,只能踢个空。
忍了又忍,岑澜道:“你最好别让我挣开,不然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玉姜打了个哈欠,瞥他一眼,淡淡道:“你最好少点话,不然,活不到你挣开了。”
挣扎无用,岑澜索性耐下性子来讲道理:“我只是说了来寻亲,你凭何是非不分就将我绑在此处?你我素昧平生,我都不知你是谁,世间总没这样的道理。”
取下棉花,玉姜闲漫地看向他,道:“是啊,你我素昧平生,你张嘴就让我保护你,这又是何缘故?”
“就因为这个?”岑澜被气笑了。
玉姜道:“自然不仅是因为这个。”
“你说你寻亲,要找云述。”玉姜慢慢起身,走至他跟前,俯身,“在修真界随意一打听,谁人不知云述是谁啊。你要找他,来问水城做什么?那只说明一件事,你就是在试探我。因为……”
她用剑柄抵住他的脖颈,略微用力,道:“流光玉。”
岑澜被剑柄抵得不能呼吸,却挑了眉,轻轻笑了。
身后的符纸燃烧化为了灰烬,岑澜道:“好聪明啊,我果真没找错人。”
绑缚松开,岑澜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道:“但我没骗你啊,我确实认得云述,他的娘亲狐女,曾经与我同在魔域呢。”
玉姜在见他的头一面便感觉到了不对劲,果真,他就是魔域中人。
岑澜道:“你身上有狐狸的气息,不过快散尽了,可知你们已分别日久。但是我仍能闻得到。所以,我才问姜姑娘,是否认得他呢。至于流光玉嘛……曾是我魔域至宝,仙师们找不到是他们蠢,即使它化成灰我也能感受到……它在哪儿。”
看玉姜没答话,岑澜眼尾的笑意愈发浓:“云述、流光玉……都不该流落到修真界,也不该跟那些道貌岸然的仙师为伍。如今……也要包括你了,姜姑娘。”
玉姜冷笑一声,道:“抱歉,对你们魔域不感兴趣。你若想要流光玉,只能杀了我,生取了。”
她的态度是意料之中的事。
不过她身上有流光玉,而且已经能够掌控,岑澜并不敢直接动手。
他道:“我可怜香惜玉呢,杀了你?太残忍了,我下不了手。”
“好好说话。”
岑澜不再拿着腔调,低头理了理袍袖,淡淡道:“我呢,不喜欢修真界的一切规矩,但觉得有一句说得不错,那便是,做人要讲理。要知道,我们魔域不讲理的,有能力者就是能永远居于人上。好在,我不大认可这一套,故而,今日与你讲一讲理。流光玉在你身上,只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早晚会被仙门除之而后快。不如给我,我向你保证,倾尽魔域之力,护你周全。”
玉姜抱臂而立,眼底的笑掺杂着几分讽刺,道:“我觉得你说得对,你们魔域确实都不讲理,你耳濡目染,想来也不是什么守诺的人。只怕我前脚给你流光玉,后脚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你根本不是为了讲理,而是因为,你打不过我。”
“不如这样……”玉姜思索了一会儿,“你认我为主,唤一声主人,我可以考虑保护你啊。这样,你也就不用为了流光玉煞费苦心了。我的就是你的。”
岑澜眸色微沉。
从未见过如此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
但好在,他从来不在乎面子。
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根本不重要。
他笑道:“我上一个主人,可是魂飞魄散了呢。姜姑娘,这可不是什么吉利的事。”
说罢,他双臂展开,掌心逸散出汹涌的魔气,霎那间将此地笼罩,再不见天日。
下一刻,如长蛇般的魔气便朝着玉姜袭来。
玉姜只是抬手。
魔气对上幽火之时瞬间消散。
天朗气清。
玉姜学他挑眉,摇头:“我只是谦逊一下,你还真强取啊?太遗憾了,看来我们谈不拢了。”
说罢,玉姜起身就要走。
她还赶着去见林扶风与出翁,没什么精力跟此人争执。
岑澜却道:“你与云述,不会是道侣吧?”
轻啧一声,他道:“他如今可是仙君啊,你身上背负着流光玉,与他只怕难有善果。”
玉姜握紧了剑,没回头:“我不认得他。”
“看来是已经分道扬镳了。”岑澜笑着,走至与玉姜并肩,“我应该去见见他吗?我与他一定会投缘,他对我要说的话,想来也会感兴趣。”
“你敢。”
玉姜望向他,目光凌厉。
岑澜道:“还说不认得,这不是挺在乎吗?”
没等他继续说下去,玉姜迅速在他后背上划了一下。
出其不意,却也不痛不痒。
玉姜道:“追踪符,这张你烧不掉。若云述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或是他出了什么事,我都会找你。”
“这笔账,我只与你算。”
*
问水城林氏的宅邸已经荒废了。
枯草丛生,牌匾陷进泥地里,其上的“林”字已经被腐蚀到看不清。
林扶风站在院子中央,愣了半晌,在地上捡起了半个铜镜。
这是他娘亲的东西。
在掌心轻轻抚了抚,没擦干净灰尘,他复又用力,一滴泪忽然便砸落在了镜面上。
少时顽劣,他常不听娘的话。
歌楼马场无一处不去,蹴鞠逗鸟样样精通。最贪玩时,他一掷千金买下了城中最厉害的那一只蟋蟀。
问水城人人皆知,林家的小公子是个真纨绔,人间雪白的银子,到了他手中便只是无用的纸,从来都是挥霍无度,满不在乎。
问水城在百花节时最热闹,他尤为喜欢。
打马过长街,不知谁的一方带着熏香气息的帕子被风吹去,正巧蒙在他的面上。
看他瞬时红了耳,四处寻人,恭恭敬敬地把帕子双手奉还给那位姑娘,友人们不禁笑他:“原来让他不好意思,一方帕子就够了。这以后若是娶了妻,不敢想会是什么样呢。”
另一人笑:“谁家姑娘敢嫁给他,这等不务正业,只怕要被气出病来的。”
“那可说不好,林氏何等风光,不乏有人慕名而来啊。”其中一人揽上林扶风的肩,道,“更何况我们林小公子容貌也不差,你们说,是也不是。”
“林扶风!你给我滚回来!”他的娘亲不知何时追来,手中还提着一柄剑,“不好好练剑,又出来鬼混!”
林扶风再顾不上与人攀谈,撇来这几人便逃也似的跑了。
友人们捧腹大笑。
在百花节浮动的香雾之中,他跑远了,却再未回来。
铜镜映出他如今的面容。
林扶风自嘲般笑了,指腹摩挲着碎片,道:“出翁,或许这是我的报应。年少时太荒唐,便注定有这一日吧。”
“胡说。”出翁认真地摸着一株枯树,心里盘算着如何能将这树救活,道,“你和阿姜,是我见过最好的孩子了。”
林扶风心头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他掩面,哭出了声。
出翁什么也没说,静静在他跟前坐下,抚了抚他的后背。
“怎么坐这儿?”玉姜进门时轻车熟路,并未因多年没来过而生疏。
将剑收回,她四下里看了看,道:“比我早回来几日,也不知将院子收拾收拾,添置些衣被。林扶风,你是什么都指望我替你做吗?懒死你好了。”
上来就被冤枉,林扶风悲伤的心情一扫而空,反驳道:“准备了啊!先给你收拾的住处!这不还没顾得上洒扫院子吗!”
玉姜笑道:“那还差不多。”
林扶风撇着嘴:“出翁你看她!遇事不分青红皂白,就知道欺负我。”
出翁捂了耳朵:“你们继续吵,我去看看那棵树。”
“……”
林扶风愤愤道:“出翁就是个偏心眼,说着咱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实则每一回都向着你,一句都舍不得说你。”
玉姜笑而不语,推开了柴房的门找洒扫的扫帚去了。
她声音懒散:“那怎么办啊,我就是比较讨人喜欢。”
林扶风竟被她气笑了。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只怕方才自己的话和哭声,都被玉姜听了个完全。
而她的过去尽管是千疮百孔,却仍留了一份欢快给他。
玉姜总是如此。
后院的尘土实在是多。
玉姜咳了几声,捂住鼻子。
忽然,玉姜看到院子的角落处有一个驼背的老妇,不知在做什么。
玉姜在她身后轻轻拍了她的肩,问:“你是谁?怎么在这儿?”
老妇闻声回头。
玉姜瞬时屏了呼吸。
她,竟没有眼睛。
第40章
林子枝叶茂密,漆黑的影子映射而下,正巧挡了她的半张脸。而她眼眶之中,是比这影子还要暗上几分的空洞与可怖。
仔细去看,她眼尾还有几道细细的伤痕。
此处是林氏旧宅,即使没落了,也仍有结界留存,按理来说寻常妖邪不敢靠近。
可知这这位老妇只是寻常人。
一个失去了双目的寻常人。
思虑清楚之后,玉姜的心底的震惊慢慢褪去,话音也温和下来,又问了一遍:“奶奶,你是谁啊?”
老妇反应迟缓,并未立刻答话,许久之后才道:“你的声音,很熟悉,很像我认得的一个人。”
老妇道:“但玉仙师……已经不在很多年了。”
玉仙师……
她很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玉姜的心骤然一紧。
人间与噬魔渊中的年岁总是会有细微的差别。于她而言是流光一瞬,却不知对于眼前人而言是漫长的一生。
“你说的是,玉姜?”
老妇眉眼舒展开,反问:“你认得她啊?”
玉姜没有想过,重回问水城,头一个将她认出来的人,是一个已经多年没见过她的盲眼老妇。心尖仿佛被谁掐了一把,酸得厉害,眼眶也随之湿润。
她轻声问:“她不是害了很多人的性命吗?”
老妇反驳:“她没有。”
“修真界都说她做了,你怎么那么笃定?”
老妇拄着拐杖,在园子一角的石头上坐下,道:“旁人我管不着,我是知情的。当年幽火无故焚烧,大难将临,是我前去仙山求得她相助的。没想到,就这么害了她。我年复一年地守在这里,就是等着真相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为了我的这双眼睛,为了玉仙师的公道。”
在以为玉姜不能死而复生的无数年里,老妇却还是守在这里,等着一个大概再也不能成真的希望。若是她此次没能冲破噬魔渊的结界,这点希望只怕永不可能成真了。
玉姜心中钝痛。
她的公道,竟也是有人在意的。
轻轻拉过老妇枯瘦的手,玉姜认真道:“公道不是等来的,得她自己去求。”
“可是玉仙师已经不在了。我一个肉体凡胎,着实不知如何是好。”
玉姜道:“我替她求。”
*
落叶被罗时微一脚踩碎。
不多时,一个身着绛紫华服之人挡在了罗时微的面前,施法轻而易举地夺去了她手中的剑。
没了剑,罗时微的脾气霎时被点燃,怒道:“娘!您还讲不讲道理!”
罗观月低头打量着剑,笑道:“我也是近来才发现,你大了,有主见了,跟你讲道理也讲不通了。索性我替你做主,让你好好留在门中将落下的修习补出来。在能打赢我之前,你是出不去了。”
“我现在就能打赢!”
罗观月听完,挑眉:“真的吗?能打赢我,还至于在览翠江畔连我一招都扛不住,晕过去被我带回来?”
罗时微气极:“我那是没准备好!”
说笑够了,她严肃起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整日不着家,四处闯祸。浮月山的帖子都送回来了,人家斥责你在山中做客却不守规矩,屡次刁难浮月山弟子。可有此事啊?”
“果真都是小人,这点破事也值得告状?”
“看来此事属实。”罗观月目光凌厉,道,“我是真的对你疏于管教,让你连为人处世最基本的礼节也忘了。除了此事,你又跟踪沈晏川到览翠江做什么?若不是我及时将你带回来,只怕你还要闯出更大的祸事!”
罗时微道:“我没有跟踪他!您怎么不信我,尽信一些外人呢!”
罗观月问:“那你做什么去了?”
罗时微道:“我是去找云述仙君了,不信我给您看水明镜……”
她摸了摸自己的袖袋,又摸了怀中的衣袋,发现空空如也之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怒道:“娘,您怎么还偷拿我水明镜!”
“是你偷拿水明镜吧?我只是睡一觉,你就带着水明镜溜之大吉了,真以为你娘我拿你没法子了是吧?”罗观月冷哼一声,道,“云述仙君你不用找了,他已经回浮月山了。”
被娘亲打晕后睡了一段时日,没承想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依照之前水明镜留下的线索可知,云述与玉姜是同在噬魔渊当中的。既然云述已经完好无损地出来了,那玉姜……
心中的雀跃与不安交织在一起,让罗时微一时不知该如何化解。
她张口欲问,又收回了话。
既期待能得到一个答复,又害怕这个答复是她不愿听的。
“娘……”
不消她问,罗观月也知道女儿想问什么。
自玉姜消失之后,这些年罗时微从未有一日放弃过寻找。如今答案已有,她却不忍告知了。
没听到答复,罗时微的心悬起来,试探地问:“娘,是发生了什么吗?您若是不想说,您让我再去一趟浮月山,我亲自去问云述仙君。好不好?”
已经没有必要再去了。
与其心怀期待,不如直截了当地放弃。
罗观月道:“她死了。”
罗时微笑道:“这话你们都说好多年了,您知道的,我不相信。您将水明镜还我好不好?我还藏着阿姜留下的香囊,其上有她的残息,我一定能找到她的。上次玄墟海波动时……”
“她死了。”
“娘……”
“你说得对,这么多年她的确活着。但不久之前,她在仙君的眼前魂飞魄散。仙君为此一病不起,至今没有露面。时微,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有尽头也是常事,既不可解,不如接受。娘不想骗你,因为我相信你能明白。你是我罗观月的女儿,不是懦弱之人。”
死了。
在不久之前。
也就是说,如果她能再早一日,哪怕一日,一切就能有回转之机。
罗时微久久不语。
罗观月了解女儿的心性,没再多说下去,只是将剑还给了她,道:“我能接受你有软弱之时,但我不希望这种情况会持续下去。你是来日华云宗的宗主,是门中千余人的主心骨,我希望你能分得清轻重缓急。你当下要做的,不是找谁报仇泄愤,也不是悲伤过度,而是好好修炼,让自己毫无弱点。唯有强大,方能减少遗憾。”
日日随身携带的佩剑,此时却重如千钧,几乎要将她压得不得喘息。
玉姜或许早已不在人世。
这件事她分明已经接受了。
可真当这样一个结果摆在面前,所有的希望一一破灭时,她竟依旧不能接受。
她独自在庭中待了一夜。
天色将明,如钩细月淡下去,一颗石子从树梢丢下来,不偏不倚落在了她的脚边。
罗时微惊而回神,抬头看了过去。
薄雾之中,高耸的树上,正坐着一人。
那人笑如曾经,道:“听说你这是又被你娘关起来了。这么多年了,你在华云宗都当不上第一,还怎么与我争?”
起初,罗时微看不太清。
直到听见她的声音……
她不是没梦到过玉姜。
可是从未梦得如此清晰,连她的语调都能一般无二。戏笑中藏着几分认真,还带着年少时的意气风发。
罗时微迟迟没有反应,试图从梦中跋涉而出。
玉姜从树枝上一跃而下,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笑道:“罗时微,你这是不认识我了?”
罗时微愣愣地问:“你是鬼吗?”
她掐着自己的掌心,痛楚告诉她,至少不是梦。
玉姜问:“有我这样好看的鬼吗?”
罗时微只是看着玉姜,眼眶忽然泛酸,不可自抑地掉下大颗的泪珠。她剧烈地呼吸着,伸手抹了一把眼泪。
这么多年,她没有如此失态过。
玉姜被她的反应吓到,再不敢开玩笑,忙道:“我以为你见了我,会与我大打出手,怎么还先哭了?”
罗时微眼眶红透,盯着她看了很久,只问:“我是你出来之后,主动来见的头一个人吗?”
玉姜道:“是。”
罗时微忽然抱上来,将玉姜抱紧:“那我就不打你了。”
分别那日,罗时微只是照常下山去。
未曾想,那险些成了她们此生的最后一面。
时隔多年,她竟后怕起来。
玉姜慢慢地拍了拍她的肩,试图让两人之间的氛围轻松一些,道:“你这样我还挺不习惯的,真生气的话,你还是打我吧。”
罗时微哭得更厉害:“我又打不过。”
“……”
能让一向骄傲的她说出这样的话,看来是真伤了人心了。
玉姜安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罗时微松开她,又擦了一把眼泪:“那为何我娘说你不久前死了?玉姜,你还没死,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玉姜语塞,不知从何解释。
“此事说来话长。”
当年她收到了许映清的书信便匆匆赶回浮月山,甚至未来得及与罗时微商议。即使不知,玉姜也能猜到,在收到她死讯时,罗时微会是何种模样。
入噬魔渊之前,除了师父,罗时微是她最放心不下之人。故而她离开问水城之后,来的第一个地方不是浮月山,而是华云宗。
正好瞧见罗时微独自伤心。
她心中也不好受。
这一解释,便耗费了两个时辰。
玉姜说得口干舌燥,罗时微听了更来气:“果真是沈晏川那个小人!这些年他装得大公无私,实则令人不齿!”
正激愤时,一只影蝶落在了罗时微的手腕。
影蝶传来了白芷的声音:“少主,浮月山仙君来访。”
*
玉姜隔着薄帷,再次见到了云述。
他面带病容,清减许多,衣饰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素净。一袭月白薄袍,束发的长带也是银白的,轻而软地垂在肩后。眼睫低垂,淡色的瞳仁似乎是拢着晨雾的易碎的玉。
“仙君来访,是有何要事吗?”罗时微先开了口。
云述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并未先答话,而是微微偏头,将视线投向了一侧的薄帷。
玉姜的心一紧,忙侧身躲在了屏风之后。
薄帷被风吹去,云述只看到其后空空如也。【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