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云述只是远远地望着她,许久没有再说一句话。雪白的身影站在花丛树影之间,好似并未与寻常有什么区别,又莫名缭绕了一层冷气,仿若被寒冰浸透了。
虽说他原本就寡言少语,可平素即使再话少,在面对玉姜时,眉眼总要分出几分柔和。两人争执最厉害那几回,他也不会负气以待。
玉姜能感觉到,他这回是真动了气。
并不像之前那样轻易能化解。
玉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在心里暗暗恨那坛子误事的酒。
林扶风说的没错,能将云述这样好脾性的人气成如此,的确算她的本事……
千言万语皆在喉间,玉姜却不知挑哪一句来解释。
在心里挑拣半晌,她终于拣出了一句真诚的话来,道:“我冒犯了你,是我的错。”
云述眸色微暗,问:“只是冒犯?”
“……”
那还有什么?
玉姜是真不明白。她虽然醉酒不忘事,但也说不准有什么没记清。
难道还做了旁的事?
不管做了什么,道歉总归是没错!
她勉强地挤出笑来,诚恳道:“我答应你,回去就将那些酒都封起来,再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云述的唇线平直,此时竟有几分发白。良久的沉默之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玉姜再唤他,他却是一句也不应了。
噬魔渊就这么大一点,可接下来的几日,玉姜却一回也没见过云述。
也是此时玉姜才算知道,这狐狸真置气起来如此不好应付,不仅油盐不进,连人影都不见了。
玉姜向出翁问及时,出翁一边调制药材一边道:“你都不知他去哪儿,我们就更不会知道了。”
本在寒石上思忖的玉姜倏然翻身坐起来,问:“你这是何意?”
出翁半笑不笑地将药材拿出山洞去晾,折身回来时才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当局者迷。”
“我迷什么了?”
话问出口,玉姜又兴致恹恹地躺了回去,怔怔地望着洞顶。
的确挺迷茫。
不仅如此,她还百思不得其解。
误酒轻薄了人便要推心置腹地道歉,她也去了。
但不见效啊!
说到底也只是亲了那么一下……
两下。
比之前两人闹得别扭轻了不知多少,怎的这回他如此在意?
也不能这么比较……
玉姜翻来覆去地想,最后越想越觉得难以启齿,她活了这么多年,却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最后,她只能捂着脸逼迫自己睡觉。
出翁推了推裹着被子把自己裹成球的玉姜,问:“所以,你到底做了什么对不住人家的事?”
玉姜:“……”
这怎好对外人讲?
此事传出去,她玉姜一世声名就彻底毁了。
不用想知道旁人会如何指摘她——那位女魔头不仅无恶不作,还荒淫无度、沉湎酒色,随意轻薄貌美狐狸。
弱小狐狸被逼迫到束手无策,只能依从……
“……”
她语塞,半晌后才下定决心虚心请教,一把掀开了被子,起身问:“我当日饮多了酒,的确是……我找他好好说了,可是他压根不想理我。出翁,依你之见,我当如何?”
出翁捋着胡须,在山洞门口的巨石坐下来,摆弄他的药罐子,道:“不是你当如何,是你要去问他,他想如何。”
“有道理!”玉姜恍然大悟,赞叹,“你这千年的头脑确实是比较好用。谢了。”
说罢,她起身便往外去。
前几日她一心道歉,却只说自己如何如何,倒是忘了问云述的想法。
若他当真气不过,觉得被欺辱了,那她让他咬回来也没什么不成的。
玄墟海波涌不止,煞气侵袭出翁栽培的果林,无数树木皆有枯竭之势。
云述就在林中忙碌,耐心地给每株果树都护上一层灵力。淡白色的亮光相互辉映,远远看去,如天际星子。
听得身后的动静,云述没回头,也没言语。
云述做事尤其认真,对待这些果树也极有耐心,故而出翁才放心将这些都交给他去做。有些果子掉落在地,他便不厌其烦地捡起,剥去硬壳丢进竹筐之中。
他置身其中,仿若无人地做事。
又有一枚果子掉落在她身前。
她俯身去捡,却不慎碰到了云述的指尖……
云述没什么反应,玉姜担心又被误解,慌忙收回了手,扯出笑意来唤了一声:“云述。”
云述的手在原处停了一会儿。
许久,他缓慢地将那枚果子捡起,直起身望向玉姜的眼睛。见玉姜站在几尺之外,仿佛视他如洪水猛兽。
垂眸剥去硬壳,他将那枚果子握在掌心,直到尖锐的外壳棱角刺得他掌心发疼,他才终于说话:“怎么了?”
玉姜无所适从地捏了一把衣角,尽量将话说得温和好听一些,道:“担心你太累,来帮帮忙啊。”
听完她的话,云述牵动唇角,自嘲般轻笑了一声,旋即转过身去继续忙碌:“用不着。”
知道他仍在负气,玉姜也不在乎他这般冷硬的话,只跟在他身后,与他一同捡着掉落的果子,道:“怎么用不着了,你这几日忙得连人影都不见,我煮了粥你也不来吃。玄墟海这次的波动应该就快结束了,你就不用日夜都守在这儿照看了……”
没出意料,云述一句也没应。
这人到底在别扭什么?
她分明已经真心实意来认错了……
玉姜松了手,将手中的果子都丢回筐里,道:“云述!”
云述背对着她,动作停下。
玉姜道:“你想如何,你告诉我,我会尽力弥补的。”
静寂许久,云述的声音温和而沉静:“那夜,你亲我了。”
他转过身来,问:“为什么?”
她不仅亲了他,还唤了他的名字。
说明她认得清人。
既认得清,还是做下了此事。
云述只想问个分明。
玉姜:“……我饮多了酒。”
“只是因为饮酒?”
为了证明自己绝非荒淫无度、胡作非为、强取豪夺之人,玉姜认真地点头应下,发誓一般:“我保证,只是因为酒。往后我绝不会碰酒了,那夜的事,绝不会再发生了!云述,你要信我!”
玉姜说了两个绝不会。
这下云述总该会相信她了吧。
谁知,云述将竹筐扔回地上,看着她的眼睛,不知在想什么,脸色越发的不好看:“好,我信你了。”
玉姜认真道:“你想如何,我都答应你。”
云述气极反笑:“玉姜,你知道在人间,你若亲了我,应当如何吗?”
人间的事……
玉姜在仙山长大,对人间的记忆少之又少,更何况是这种男女之事,更是不清楚了。
她愣了愣,问:“如何?”
“要负责。”
玉姜哑然。
怎么负责算是负责?
难道说……
云述意有所指,玉姜也似乎明白了。
往后又退一步,她铁了心装听不懂。
玉姜勉强笑着:“咱们修仙之人,不论这些的。我知你有怨,我也是实心想化解的。小狐狸,我对你这样好,你总不能因为这一件事,就想要我的命吧!”
“……”
“……”
为了避免她踩到身后尖利的碎石,云述趁她还没有退太远,伸手轻轻将她拉了回来。一只手还攥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护在她的身侧。
动作够轻,却不容推拒。
见惯了云述的温和,他忽然的举动让玉姜不由得愣住。
这是玉姜头一回感受到他的锋芒。
“玉仙师,被人占尽便宜,还解了衣裳,你告诉我怎么忘?你的命我不要,这件事在我这,过不去。”
*
一连好几夜都没睡着的玉姜,再次挑灯坐了起来,眼底的乌青已经许久没褪去了。
云述就那么几句话,玉姜琢磨了几日也没琢磨明白。什么叫负责,什么叫过不去?
难道说他真的……
玉姜摇摇头,不敢想下去了。
云述是长得有几分姿色,为人体贴又温顺,若说喜欢,她是真喜欢。
可此喜欢非彼喜欢。
对小狐狸的喜欢,和那种喜欢……
怎么能一样呢?
一样吗?
玉姜困得厉害,这些念头又在心里打着架,折磨得她根本睡不着。
藤蔓后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
玉姜忽然清醒。
“是我。”云述轻声开口。
熟悉的声音响起,玉姜愣了愣,挥手解了禁制,允他入内。
云述端着一碗药,却站在外面,并没有进来,只说:“药我送来了,你出来取一下。”
玉姜的住处他都不知来过多少次了,若是有门槛只怕也被踏破了。回回都是一句招呼也不打,端了药就直接入内。
起初,玉姜笑问他这君子之礼都学到何处去了。
他还会镇定自若地回一句——我们狐狸不讲这些。
现在倒好。
开始讲究这些了。
他的疏离让玉姜更后悔,反思多日,是不是那夜自己太“禽兽”,让狐狸精都受不了了……
“你站外面做什么?”
云述问:“我还是可以进去的吗?”
“……”
这话听着也太可怜。
得了玉姜的允许,云述这才走进来
他今日穿得素,只是一件粗制的布衣,但在冷光的映衬当中也显得他双眸干净透亮。
这人若是长得好看了,当真是穿什么都好看,只是一件寻常到再寻常不过的素衣,搁在云述的身上也多了几分引人注意的漂亮。
见玉姜出神,云述将药碗放在她手畔,提醒道:“记得趁热喝,我回去了。”
“云述。”玉姜叫住他。
云述的步子微顿,稍稍侧身,问:“怎么了?”
玉姜拢紧了外衣,在烛火边上坐好,正色道:“你坐过来。”
似乎没明白她的意思,云述踟躇着。
玉姜重复:“坐过来。”
半晌,云述还是听了她的话,走回去,在她床榻边沿坐下了。
把人叫了过来,玉姜也没后话说,只是兀自端了药盏,慢慢地饮着。
药香清苦,弥漫在两人之间。
灯影昏暗,跃动的火苗将两人影子拉得斜长,落在石壁之上,时而亲密地贴在一处,时而一触即分,暧昧不清。
微微偏头,他与玉姜对视了。
因才睡醒不久,玉姜身上只着一件水青色薄衫,衬得她脖颈越发白皙,微蓬的鬓发松散开来,被她随手拨在肩侧。
烛火落进她的双眸,分外动人。
云述的目光毫不回避。
玉姜被他看得甚是别扭,将空了的药盏塞回他怀中,道:“你可能是年纪尚轻,还不懂这人间风月之事,不是你想的那么……”
云述声音清冷却平和,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向出翁问过你的生辰,我比你年长一岁。”
玉姜哑然。
她干笑一声,道:“那在修真界也很年轻呢,来日那么长,或许就会遇上志同道合之人。”
云述听得认真,眼底情绪却不对。
“如今你我终日困在噬魔渊,寂寥孤单,难免会给你一些错觉。错觉之所以被称为错觉,那便是当不得真的!”
玉姜是真想把云述从走偏了的路上拉回来。
云述问:“那你对我……”
“有过错觉吗?”
这人大概是没救了……
这一招温柔发问,饶是玉姜惯会见招拆招,此时也给问得坐立难安。
就该让他好好修炼静静心。
整日都在想些什么!
渊中落了雨,滴滴答答半宿没个清静,此时雨帘又密了起来,潮湿冷气从外翻涌入内,吹动云述的长发。
玉姜要被此人气昏过去,无可奈何之下一不做二不休,伸出手腕,道:“你别这样……那夜算我咬了你,实在不行,我让你咬回来!可好?”
撩起一截衣袖,玉姜闭了眼。
无论他如何拿她出气,她都认了。
云述因她这举动而愣住,低眸看向她的手。
大概早些年练剑遭了些罪,她的指腹上有磨出的薄茧,指节上还有细微的伤痕。
云述心中微酸,抬手轻轻抚上了那些伤痕。
玉姜下意识想缩回手,不曾想,她的手却被云述握紧了。
“云述,你……”
云述眼尾带了丝清浅的笑,俯首凑近她的手腕,当真作势去咬。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
腕骨之上,只落下了一个温凉的吻。
*
浮月山弟子每日的晨课和听训修炼皆在纷雪阁,这些琐碎事宜平素都是由仙君处理。如今仙君不在,师父不理诸事,大师兄又下了山,这些事便都交由了许映清。
许映清本就忙于山中事务,又添一项纷雪阁,她更是忙得分不开身。
常随她身侧的朱雀又得照看华云宗来的那一群人,能帮她分忧的,选来选去,也只能是叶棠。
叶棠艰难地抱着一大摞文卷,踮着脚尖往千书阁的木架子上放。
地上的木板才洒扫过,水渍还没干透,她脚底打滑,忽地就要摔。
幸而许映清眼疾手快,用剑鞘扶了她一把,也接住了那些书摞。
“棠棠。”
许映清面色严肃。
叶棠讪笑道:“我的错我的错,我不会添乱的。”
许映清收了手,继续整理东西,道:“我是让你小心一点,摔了不疼吗?”
叶棠资质出众,是沈晏川亲自点了入内门的人选。
依照浮月的规矩,虽可以提前拜入内门修习,但只有一年一度的剑法考核通过之后,方能正式交付内门弟子玉牌。
内门考核早已逾期,因云述不在,也只能再拖延一段时日。
师姐师兄们都为叶棠惋惜,可叶棠本人却并不这么觉得。
她整日惦记着云述的去向行踪,并不为玉牌,只担心仙君在外是否遭遇了什么不测。
修仙之人须得摒弃杂念,只是人非草木,整个修真界着实没几人能做到心思纯净。
叶棠却算得上一个。
许映清接过了她手中剩下的书摞,轻轻放置在木架上,道:“你跟着我忙前忙后好几日了,累了就去休息吧。”
叶棠小声咕哝着:“我这不是怕你伤心……”
许映清没听清,问:“什么?”
察觉到说漏了嘴,叶棠慌忙捂嘴,摇摇头:“累了,我去休息了。”
“叶棠。”
“……”
每回被许映清正经地唤名字,叶棠都有些害怕。
她只好转过身来,道:“这几日,华云宗那些人没少挑你的刺,尤其是那个罗少主,是打定主意跟你过不去。我怕她欺负你。”
怪不得这一连几日,叶棠借口说自己房中有老鼠,抱着被褥枕头就搬来了许映清隔壁的房间,吃住都与她一同。
原来是担心罗时微来找她麻烦。
许映清怔怔的,良久未曾言语。
自玉姜不在之后,整个浮月山都唤她做师姐,她也在一夜之间挑起了这个重担。
做了师姐,桃花蜜糕就不能再独享了。
也再不会有人,在雷雨交加的深夜里挑了灯来,叩她的房门,问她是不是害怕雷声,要不要师姐陪着一起睡。
没人再担心她,只当她是个生来就完美无缺的雕像,立在浮月台上,成为师弟师妹的主心骨。
叶棠道:“罗少主住在浮月,总是提起你昔日那位师姐。我也担心,你会想你的师姐。可是,映清师姐,你虽然没有师姐了,但你还有师妹啊。”
“你近来这段时日总是寡言少语,好像有心事,我和朱雀也会担心的。是朱雀让我多陪着你的,她忙着应付华云宗那些人实在是脱不开身……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不必映清师姐事无巨细地照拂,我们也可以照顾你的呀!”
这样的话,许映清很多年没听过了。
她有所触动,要开口时却犹豫:“棠棠,你就没想过,或许我真是时微口中的那种人?”
叶棠摇头:“是与不是,早晚会见分晓。可依我的私心来看,师姐就是师姐,我会站在师姐这一边。”
“因为我们是彼此最重要的人啊。”
这样无条件的信任。
许映清似乎从没给过玉姜。
无数次午夜梦回,许映清都反复梦到最后见到玉姜的那一面。
冰封千里,没了无落剑的玉姜无法再御剑而来,只能顺着漫长难走的山路,一步步地走回来。山路难行,玉姜的脚磨破了,呼吸也不稳。
许映清就在浮月台下等着玉姜。
她知道玉姜会回来。
一定会回来。
遥遥地,玉姜看到她,挥了挥手,扬声唤:“映清!”
许映清站在原地没动。
玉姜没看出她的不同,只与往常一般,扶上她的双臂,问:“映清,你写信来告知我师父出事了。他出何事了,是魔族找上门来了,还是闭关时出了岔子?究竟怎么了,你告诉我啊。”
许映清握紧了剑柄,拇指用力,指腹毫无血色。
她答:“师父不在浮月山,他无事。”
玉姜愣神,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那你写信告诉我,说他危在旦夕……”
“我骗你的。”
长途跋涉从问水城赶回来,玉姜本就疲倦不已,此时更是没了多少力气。她微微蹙眉,问:“映清,什么意思?”
许映清死死地掐着自己掌心,良久,才挣扎一般,说出那句冰冷的话:“我不骗你,你会回来吗?”
“我的好师姐,我若不骗你,怎知在这世间,你只在乎师父一人呢。我算什么,大师兄算什么,黎民众生又算什么。你好狠的心,也瞒得我们好苦。无落剑,你说碎就碎,浮月山你也是说走就走。那些无辜人的血肉,你能眼也不眨地利用!你的口中,可还有一句实话吗?”
玉姜只当是小师妹闹脾气,叹息一声,想要解释:“映清,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
许映清却打断了她的话,抬手间,掌心灵力汇聚,映在玉姜的身上,投射出了她体内汹涌不息的幽火。
灼心的邪术幽火。
许映清苦笑一声,问:“那这是什么?”
“你说啊——”
“这是什么?”
“师姐,你当初怎么告诉我的!你说你要做天下第一剑修,你说人命重于一切,你要护着浮月山下的人安稳百年。怎么到头来,是你要害他们,是你,背弃我们……”
被最亲近之人质问,玉姜并不比她好受。
只是许映清已经失望至极,并不打算再听玉姜的解释了。
眼见为实。
无从辩驳。
就在此时,高台之上传来坚决而冷硬的一声——“起阵!”
霎时间,无数剑影乍现,汹涌的剑气自云端而来,直截了当地在浮月台下汇聚,凝成了方寸之地,顷刻间将玉姜吞没其中。
丝毫未曾防备的玉姜就这么生生地被剑阵困缚住,喉间腥甜,唇角溢出了血丝。她最后的力气也被折磨殆尽,任由剑意穿心而过。
许映清完全没想到沈晏川会忽然出现,没想到他会对玉姜痛下杀手。
她几乎尖叫出声:“师兄,不要!”
沈晏川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剑阵起阵,不可中途逆转。
直到将阵中之人耗尽最后一丝血气,方算完成。
许映清看向玉姜,眼泪骤然滑落,转身往高台去质问沈晏川:“你答应过我,我写信将她骗回来,你会为她洗去身上幽火。师兄,你答应过我的!”
沈晏川却异常冷静,道:“映清,沾染了幽火的人,没有回头路了。若是放任她继续留在山下,死的就不仅是问水城的三千二百户人家了。修真界被搅得不能安宁,人间化为炼狱,你难道想看到那样的场景吗?”
此时的玉姜痛得不能自抑,却还是苦笑出声:“我没有……沈晏川,你杀得了我一人,杀不掉修真界所有人。总有一日,你会付出代价的。”
“堕魔的是你,何以我要付出代价?”
沈晏川分外从容。
许映清却还在哀求:“师兄,师姐她知道错了,她已经知道错了,你放过她……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她性命!”
她转而对玉姜道:“师姐,你认错好不好,只要认错,我们就有办法。师父……师父一定有办法。”
玉姜唤了她:“映清,我没错。”
“玉姜!”许映清第一回 唤她的名字,“认错又能如何?你一定要这样固执,一定要让所有人都因你痛苦吗?”
玉姜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痛快,她笑一声,道:“我死不足惜,该痛苦之人亦不是我。我没做过的事,不会认。”
许映清做梦都是这句话。
她反复去想,却也想不通,究竟是该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相信自己的心。
直到今日叶棠的这番话,才点醒了她。
玉姜那个时候,一定很需要她的信任。但她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有打心底去相信过她的师姐。
她们,本该是彼此最重要的人……
许映清后悔过口不择言说了重话,却从没想过,自己身为玉姜当时最重要的人,应当以何种态度去面对她。
至少不该是那般。
*
林扶风抱着才摘来的新鲜果子,正准备给玉姜送去些尝尝,好巧不巧与云述打了个照面。
云述手中捧着玉姜用过的药盏,脸色泛白,瞧着有些心不在焉。
险些撞上林扶风,他才猛然回神,往一旁避开了。
林扶风咬着果子,闲漫地问:“你怎么了?阿姜又欺负你了?”
云述仍在回想方才那个,覆在玉姜手腕上的吻。
是他主动的。
是他心乱如麻了多日,终于琢磨清楚自己的心意,忐忑不安地做下的决定。
他不知玉姜会怎么想。
也不知玉姜打算做什么。
当时他被各种情绪冲昏了头,根本冷静不下来。
好像是唐突了。
毕竟那夜玉姜是醉酒后的无心之失,而他却是……
无从解释,就连玉姜也被惊得一句话说不出。
他的心跳声掺杂着各种雨声,聒噪不已。
云述恍然觉得,他似乎是将事情弄得更糟了。
林扶风看他没反应,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喂,她真欺负你了?”
猛然回神,云述才发觉自己站在雨帘之下,淅淅沥沥的雨滴如断线的珠串,悉数落在他肩上,湿透了衣衫,而他方才浑然不觉。
满心都是那一人。
他将药盏捏得更紧,摇头,径直走了。
与此同时的玉姜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云述已经离开了,她却还坐在原处,轻轻摩挲腕骨,许久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腕骨处,仿佛被火灼烧了,烫得厉害。
虽说,是她主动伸出手让他咬的,按理来说他想怎样都行。她亲了他,他想报复回来,也没什么不可以。
但这个吻的意味,不一样。
说不清哪里不一样,玉姜竟被一只狐狸的举动弄得心乱如麻。
这大概,是他对心迹的剖白。
胆大包天的剖白。
他俯首,吻在她的腕骨,认真而虔诚。
那夜酒醉,玉姜只记得做了什么,却不记得吻他是何滋味。
此时却明白了。
他的唇,很软。
贴在手腕上,有些凉,可他的掌心都是暖的,轻轻握着她的手指,让她整个人被温热裹挟。
她动作僵滞,还能感受到云述的紧张,他的气息断续,手指轻微地颤抖。
想来,这个在彼此都清醒时显得如此肆无忌惮的举动,当是耗空了他所有的心力。
他倒是溜得快,脚底抹油般转瞬人就不见了。
把玉姜留在这里,心神不定。
腕骨处仍留有被亲吻的感觉。
她似乎被烫到,慌乱收了手,仰倒回榻上,捂住自己的脸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
他或许只是在报复。
报复就报复了,毕竟是她冒犯在先。
手腕贴着脸颊,又把这灼热传给她的耳畔,没一会儿,脖颈漫起血色。
“……”
他这报复也太厉害了。
玉姜哪里见过这种人。
说起男女风月之事,她了解得不多。年少时,她以为自己对沈晏川的情感是爱慕,也以为沈【踏雪独家】晏川对她亦然。
行走人间,人人都说他们天造地设,珠玉成辉。她当了真。
后来的事证明,这些都是假的。
什么有情无情的,太累赘。
有这功夫还不如去修炼,早日破境。
说起来,年少时那份稀里糊涂的爱慕,沈晏川从未正经回应过。他会触碰她的手,会耐心地教她阵法,会仔细地照顾她。
却没说过一句喜欢。
他总是心事重重,不知在想什么。
似乎心里背着天大的包袱,在尘埃落定之前不可能轻松释然,包括对玉姜坦诚。
云述就不一样。
从他笃定,并且认知到自己心意的那一刻,他就没隐瞒过。言语坦诚,举动直接。这一记真心直直地放在玉姜面前,饶是玉姜早有准备,却还是被弄得心神不宁。
或许因为他是一只狐狸。
狐狸难道都这样?
该说不说,云述实在生了一副好皮囊,温和却不柔弱,高挑颀长的身形,剑眉星目,眼角还有一颗不明显的小痣。
他的唇……是真的很软。
意识到自己都想了些什么,玉姜用力搓了搓发烫的脸。
小狐狸的唇是软的跟她有什么关系,这样稀里糊涂的关系就不应该出现!
她满心都是炼化流光玉,突破噬魔渊结界。
万没想过与人……
不能不能。
其实,也不是不能……
“阿姜。”林扶风捧着果子入内了。
幸而有林扶风,才将玉姜从纷乱如麻的心绪中解救出来。
谁知林扶风将果子丢进她怀里几颗,开口第一句是:“你是不是又欺负人家了?人家对你百依百顺,哪里不好,你还是少作孽吧。”
谁欺负谁?
玉姜将身后的软枕砸过去,骂道:“出去,别烦我。”
林扶风笑着接了软枕,坐过来,打听一般:“若是没欺负,那是怎么了?我这来日姐夫可是一言不发地走了,瞧着有事。”
“你叫他什么?”
“姐夫啊。”
“……”
“林扶风,你脑子若是仙门封印给弄坏了,就去找出翁好好治一治。”玉姜简直要被他烦死,上来就要轰他走,“出去出去,不想看见你。”
林扶风却并不打算走,反而长腿一迈,坐在了藤条上,气定神闲地咬了一口果子,道:“我叫姐夫哪里有错吗?他来日若不是我姐夫,我把头抵给你!”
玉姜起身拔剑,道:“你当下就可以先把头抵给我。”
被她拿剑吓了一跳,林扶风从藤条上跃下慌忙去躲:“错了错了,姐姐,我不说了!啊!救我啊,出翁救我!”
……
从箱阁中取出一瓶药,林扶风小心地涂在自己手腕上。一边涂还一边埋怨:“我说的哪里有错,你这样的脾气,只有云述受得了。”
又看到玉姜的剑,他慌忙改口:“我不说了,这回真不说了。”
没闭嘴一会儿,他又忍不住,瞥了眼玉姜的神色,硬生生将话给咽回肚子里去了。
“说,别憋死了。”
林扶风如蒙大赦,又笑着挨近她,道:“他喜欢你啊,他真喜欢你,这件事出翁和我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了。”
玉姜却很困惑,问:“喜欢我,你就叫他姐夫?喜欢我的人多了,怎么不见你挨个叫姐夫?”
林扶风故弄玄虚地摇了摇头,道:“你不懂。”
“……”
“这是一种无法言明的感觉,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当然了,我叫他姐夫,跟你没什么关系,你爱喜欢谁喜欢谁。”
“……”
*
雨停了之后,渊中冷了许多,寒气翻涌,大有再次入冬之势。
清早时听出翁提起,玉姜为了压制流光玉,又去泡了水潭。寒潭冰冷,天气又是这般,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其中痛苦,就算玉姜不言明,云述也能感同身受。
在玉姜出来之前,云述就已经在准备药材,煮好了驱寒的药汤。
破水而出的玉姜先看到的不再是出翁。
而是向她伸出了手的云述。
她怔了怔,没递手,兀自出了水。
云述垂眸安静了一会儿,不再问她,只是将自己准备好的衣物披在了玉姜的身上,动作不容置疑。
“你……”玉姜不想穿。
云述声音寡淡,也轻:“穿上。”
玉姜反问:“云述,你胆子大了,敢命令我。”
云述唇角微扬,道:“不是命令,担心你病。身子熬坏了,我们出去的希望就没了。我还指望你身上的流光玉呢。”
这人越发会说话了。
玉姜不再计较,也不理会他,径直往回走。
云述就安静跟在她身后。
这种感觉太奇怪。
他们二人似乎从未这么别扭过。
何况,这种别扭毫无解法。
误会能阐清,吵架能和好,唯有他们两人如今的状态不知如何是好。
云述的这份真心,轻得她大可以不理会,却又压得她不知怎样安放。
“云述,你知道的,我是魔修。”
她决心用最简单的法子。
云述颔首,道:“嗯。”
玉姜道:“你是仙门中人。”
“嗯。”
“就算有朝一日我出去了,也还是声名狼藉,人人都想取我性命。你不听劝的话,我当然可以带着你,你自己忍不到两天就会受不了。何况、何况是……总之,你和我是不可能的。”
云述没接话。
已经走回了住处。
他入内,盛了一碗汤出来,又将自己做的几道菜都端上了桌子。
娴熟地给玉姜夹了菜,他道:“吃饭。”
“云述。”她还是想说。
云述却问:“好吃吗?这些菜我做了很久,都是你喜欢的。”
总不能辜负人家的一片心意。
玉姜将旁的话咽回去,道:“……好吃。”
这狐狸太会以柔克刚。
玉姜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云述给她剥了一个橘子,然后将澄黄的橘肉放在她碗盏之中,问:“还有梅子酒,想喝吗,我去给你取来。”
“不想喝!”
玉姜现在听见酒字就头痛。
如不是那坛子酒,云述怎会变成今日这样?
她大概往后也不会再饮酒了。
“那再喝碗汤吧,我调了很多驱寒的灵药进去,你泡过潭水,多喝一些有好处。汤有些苦了,你不喜欢的话,这里还有梅干。”
他将事情做到面面俱到,就算玉姜说了绝情话,他也毫无反应。
仿佛做这些就是理所应当的。
“云述……”
云述的话随着她这一声戛然而止。
他说不下去了。
他垂眼,眼睫轻轻地颤动,不知想了什么,他倏然笑了一声:“你不喜欢我,我知道。”
“没关系,真的。你若是当真讨厌我,不想听我说话,也不想吃我做的饭,那我、那我以后……不会来烦你,也不会打扰你了。”
第24章
此时玉姜才认真看了云述的面容,他似乎是又清瘦了,眼底是掩不住的倦容,神色也漫上了几分憔悴。
原本如玉石生辉的眼眸也暗淡许多,失了原本的光彩,成了一片灰迹。
汤饭还冒着热气,就隔着这一层模糊的水汽,玉姜从他眼底不仅看出了憔悴,还有一丝无法为外人道的落寞。
“我没有这样说。”
“姜姜,你是不是,也不喜欢我这样唤你?”他试探着看过来,在发现玉姜没有回避他目光时,终于放松下来。
玉姜:“……我也没有这样说。一个名字而已,你想如何就如何。”
这人怎么回事?
从他第一次这样放肆地叫她姜姜时,她就没跟他计较,怎么过去这么些天了,他反而自己把这件事翻出来了?
玉姜第一次被人三言两语被堵得无话可说。
她打心底觉得他是故意在装可怜,与此同时又忍不住去哄两句。
大概是他这漂亮的模样太擅惑人。
貌美小狐狸应当是不会说谎的。
问题一定出在醉酒那夜,她兴许稀里糊涂说了什么让他误会的话,或是做了什么让他误会的事。
正当她打算解释解释时,听到云述缓缓开口:“那夜你亲了我,我方知道,原来我的妄想,是有可能成真的。可你又与我说,那些是我的错觉。”
“姜姜,若是我给你造成了困扰,你要告诉我,我都能接受。我真的不会打扰你。”
问题竟不在那夜,而在那夜之前。
之前她又做了什么?
细数罪过时,她想起来,自己的确是说过那么几句不正经的话,开玩笑似的调戏过几次小狐狸……
这色令智昏、不负责任的女魔头恶名,她大概是真的甩不掉了。
玉姜只是笑,一句话也说不出。
正在她反思己过时,对面坐着的云述却起身向她走了过来。
他拢袖俯身,身上清冽的气息忽然贴近了玉姜,让她微微愣神。
越近,他的眉眼就越清晰地出现在她视线里。一双清凌的桃花眼,不见冷意也没有含情,唯有恰到好处的纯粹,纯粹到若有人为此心动,必然不会是他的错。
这几分无辜就足够迷惑人了。
玉姜呼吸微促,心也随他的贴近而跳得越发乱。而他却伸手,温热的指腹触碰她的唇角。
像是要接吻。
却比接吻更疏离。
似有若无,谁也抓不住。
最后,云述轻轻在她唇角摩挲了一下,坐回去,道:“沾了东西,帮你弄掉了。”
玉姜的心跳彻底乱了。
云述收拾着自己那份碗筷,对玉姜嘱咐道:“你慢慢吃,吃完了唤我一声,我来收拾。我先出去帮出翁的忙了。”
玉姜听不到他的声音。
只沉浸在方才那一瞬的贴近。
她捧了捧脸,有些烫。
*
在噬魔渊林中,玉姜为了抵抗云述的心魔,无意之中掌控了流光玉。
但也只那一回。
此后的这些天,流光玉的力量在她身体中逐渐平息,不仅用不出来,慢慢地也感受不到了。
都说它是阴邪之物。
她也曾想方设法去除,不过都是徒劳。
既注定要相伴相生,何不坦然接受,将其真正控制在自己手中?
她若不能想清楚那一次掌控流光玉的契机究竟是什么,便无法真正将流光玉化为己用。
为了能尽快参透其中玄奥,玉姜顾不上再想其余事,只将自己关在居处,闭关修炼。
她外伤已好,内伤未愈,运转灵力之时,无法消减幽火漫过灵脉的灼痛感,只能咬着牙硬生生地忍下。
顷刻,她卸了力,血丝从唇角溢了出来。
幽火焚心,常人实难忍受此痛。
她恍惚间想起流光玉最初融进她身体时,她的四肢百骸都像是被烧着了。
受不了痛的人死了。
忍下此痛的人,成了流光玉的主人。
她那时满心只想着,她不能死在那里,她还要回去,要回去救人……
视线逐渐模糊,她忽然抬手,封了自己的灵脉,阻止幽火继续往五脏六腑融入。
还是没办法。
到底如何才能真正炼化流光玉?
不过也不急于一时,既然有过一次成功,便证明此事并非不可为的痴心妄想。平息了灵力,她终于扶着床沿勉强站起了。
一连十三日,她没出过这道门。
出翁正在灶上煮着什么东西,听得身后动静,瞥了一眼她发白到有些骇人的面色,动作微顿,一言不发地去箱中找什么东西,伴随着一声极轻的叹息。
一瓶灵药扔进怀里时,玉姜还有些茫然,直到听见出翁说:“止痛。”
“哦。”她吃下了。
抚摸着玉瓶,玉姜问:“你不问我进展如何?”
出翁不知是笑了还是单纯发出一点响动,半晌才接话:“我只是一棵老枯树,得了点仙缘点化,才有机会在你家院子里修成个老妖怪。活不了多久了,陪你一直留在这也没什么不行。”
玉姜没说话。
出翁收回玉瓶,重新在箱子里找准位置放好,道:“凡事啊,不要急于求成,应先照顾好自己。”
“你别说这种话。”玉姜有点不高兴,“你这个老树精千年都活了,那再活个万年也没什么不能的。我就是想早点带你们出去,不然总觉得愧对你和扶风。我也想与你一同回家看看。”
“你还记得家吗?”出翁没应后面半句,一边用木勺搅拌着锅中的东西,一边问她。
玉姜摇头。
她真的不记得了。
当初在浮月山门之外,这个老树精找上门,说是她小时候院子里那棵树时,玉姜吓得两步跳到了师父的身后。
她那时仙法未成,没见过妖。
面前这个敢不要命一般独自登仙山,不怕被仙师斩杀的树精,瞧着已经好多岁了,老态龙钟,只拄着一根木杖,上面缠满了久未打理的枯草,木杖的底端尽是脏污泥泞,可知来途不易。
元初明白她的畏惧,允她扯紧自己的衣袖,轻轻将她护在身后,笑道:“并非恶妖,他只是想你了。”
她这才试着去看向出翁。
少时的各种因缘际会,于玉姜而言都如流水拂过,没留下半点痕迹。
但那些痕迹,却被出翁记着。
这也是世间最后一个,会因为想她,以妖的身份,千里迢迢来仙山的家人了。
他不怕仙师,只想见见那个孩子。
那个在迷津渡一去不返的孩子。
彼时他化为人形,隐于人潮之中,望着迷津渡上渐远的船,叹息自己没能上前说上一句话,没能告诉她——她幼时无意折断他的一枝其实并不疼,用不着拿纱布裹上半月。
那纱布将他闷得透不过气。
可他还是很高兴,情愿被布缠住。活了那么些年,枝条都快朽掉了,竟然也有人在乎他了。
他远远地看,不知往后山高水远何时才能重逢,只是落下一滴混浊的泪。
幸而元初宽和,并未伤他,给了他在浮月山扎根的机会。条件是——只做一棵树,不要扰了浮月山其他弟子的清静。
出翁就如之前那般,留在了玉姜的身边,看着玉姜长大。
直到剑阵那日,沈晏川对玉姜痛下杀手,他才第一次违了与元初的承诺,在众人面前化了人形,赶来救她。
他是一棵老树,多年来遵守约定从不修炼妖法,哪里有什么本事在剑阵中救人?
救是没救出去。
但出翁也不后悔。
这样噬魔渊里平静的日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汤煮好了,出翁先给她盛了一碗。
热气腾腾的,玉姜眼泪先掉了进去。
出翁道:“不记得了就没什么好在意的。说明你尘缘浅,仙缘深,不见得是坏事。至于你说愧对我与扶风,这就是在乱想了。阿姜,不是任何事都需要你来我往地去还的。我们对你好,就是不必还的。”
玉姜低着头,喝了一口汤,又去点头。眼泪还是一颗接着一颗地滑落。
“有点咸了。”她说。
出翁哼笑一声,摸摸胡须:“你多哭一会儿,这汤就更咸了。”
玉姜反驳:“是你厨艺差。”
出翁没否认,道:“那找厨艺好的给你做,我把云述叫来。”
“云述去哪儿了?”
“在果林呢。”
“你别总欺负他干活。”
出翁觉得好笑:“他自己去的,我哪欺负他了?欺负他的只怕另有其人。”
“……”
怎么又说回这个了。
玉姜没敢应声,低头继续喝汤。
说起云述,她不禁想起一桩要事,又不知如何开口向出翁询问,只能拐弯抹角地说:“出翁,若是,若是一个人修炼止步不前,不知如何突破。但……但偶然有一次,她和另一个人交手,忽然成功了一回。之后就又没法子了,该当如何?”
出翁道:“那就再和此人打一次。”
“……”
别吧。
且不说玉姜内伤未愈不想打架,就单说云述那妖力现形,大概也需要契机。
没了那只妖的蛊惑,云述受煞气影响,灵力被禁锢,平素里就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小仙师。
此法大概行不通。
“就没什么别的法子?”玉姜问。
出翁思忖许久,道:“这得视情况而定,到底那次是为什么成功的。你为何问起这个?难道是……”
“不是我。”玉姜矢口否认,“我就是想起之前在浮月看过的书,忽然想起有这么一桩奇怪事,好奇问问。”
出翁没怀疑,道:“定是与此人交手激发了本身的潜力,突破了某些限制。若不想再打一架试试看,倒也有别的法子……”
“什么?”
出翁自顾自地收拾着东西,又抱了一把柴火回灶上,随口道:“真的非常想突破限制继续修炼的话……两人结成道侣不就好了。”
玉姜懵了一会儿,很艰难地将这话的意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试图证明这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
结成道侣是指……
出翁怕玉姜没听懂,还补充了一句:“用人间的话来说就是,成个亲。或有帮助。但如果状况不紧急的话,一般不建议。”
“……”
第25章
“玉姜姑娘生死未卜,我们一直在这等着算怎么回事?少主,莫不是浮月山这群人在推诿,云述仙君或许就在山中,只不过对我们避而不见。浮月山中之人,大多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毕竟连自己的同门都不手软,岂敢指望他们庇护整个修真界?”
在浮月山这些时日,一向性格温软,事事谨慎小心的白芷也忍不住动怒。
罗时微却难得平静了下来,侍弄着南窗边的一盆芍药。
芍药受仙山灵脉滋养,一年四季都常盛不凋,且开得越发好。
白芷追着罗时微,道:“要不,咱们回去吧。在这待太久了,宗主也会不高兴。”
“我娘才不管我。”刚说完,罗时微终于明白过来,笑问,“好啊你,说了这么多,不是为我委屈,也不是为阿姜抱不平,是想回华云宗了啊。”
白芷声音微弱:“就是很想回去啊,咱们已经出来很久了。明知在浮月等不出一个结果,现下连那沈晏川都不在,我们就没必要在这浪费时日了。”
“谁说浪费了?”
罗时微将芍药盆摆正,转身去桌案上的小瓷碟中取了糕点,因为太腻,又让白芷给她递了一盏清茶:“我已经知道云述仙君在哪儿了。”
白芷吃了一惊。
她与罗时微终日待在山上,哪里也没去,怎会知道失踪的仙君去向?
罗时微慢慢地饮着茶,道:“咱们有水明镜啊。”
华云宗的至宝便是这水明镜,六合之内发生之事,皆瞒不过它。
但只有一处,它寻不到。
噬魔渊。
追踪玉姜灵息时,线索便在玄墟海畔戛然而止,甚至连方位都辨不清了。
玉姜终究消失太久了,仅靠她之前留下的东西,根本不足以支撑水明镜运转。
然而,昨日,罗时微想用水明镜去探寻云述踪迹时,意外发现水明镜也无法辨别他的所在。
事实呼之欲出。
云述如今就在噬魔渊中。
听她说完这些,白芷再次震惊:“云述仙君也在噬魔渊?天啊,怪不得他音讯全无。那种地方……”
罗时微却笑了:“他们谁死谁活我才不在乎,十个仙君在噬魔渊里也跟我没关系。但是,眼下他在渊中,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阿姜的灵息不明确,但云述仙君才消失不算久,痕迹未清,通过水明镜,可以确定他当时的行踪。这样,我们就能找到噬魔渊的入口了。”
“找到噬魔渊,我们就能救出玉姜姑娘了!”白芷有些兴奋。
罗时微点头。
白芷道:“那我们现在就找啊!”
罗时微却说:“不急。昨日从千书阁悄悄取出了云述仙君用过的笔,才勉强运转了水明镜。可一支笔根本不够,我们还需要云述仙君的其他东西。”
这可难了。
怎么说也是仙君,所居之处与她们相距甚远,何况,终日有弟子巡视看守,寻常人根本接近不得。
一支遗落在千书阁的笔尚且好说,其他东西,怎么可能是她们能随意找到的?
罗时微倚靠在门边,似笑非笑:“这世上,就没什么能难住我罗时微。”
*
玉姜坐在水潭边上发呆,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当日得以控制流光玉的原因是什么。
除了云述的妖力,她还用云述赠与的玉簪划破了掌心,将自己的血与幽火融合在了一起。
此法虽险,却可一试。
总比冒昧要求云述与自己……要好一点。
她取下了玉簪,思索了一会儿,毫不犹豫地划向了掌心。血珠涌出,在掌心之上漂浮。幽火自体内而出,缠绕血水片刻……沉寂了。
没用。
为何没用?
明明该有的步骤都在,却不能再重现当日的情况了。玉姜百思不得其解。
说明关键不在玉簪。
难道真在云述?
玉姜仰靠在树边,有些不想活了……
之前还苦口婆心地奉劝云述断了对她的念想,她怎好意思再改主意,要人家与自己做道侣,一同双/修?
她没与人做过夫妻,但也知道夫妻求的是一个真心相待、两情相悦。
不能做到这一点,夫妻便是做不长久的,更不可能对修炼有所助益。
云述是喜欢她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她呢……
对云述又是什么想法?
若不能拿出一颗真心来,岂不是骗人?
当日她以为她和沈晏川对彼此是真心,结果却很惨重,连自由都失去了。
就算有机会出噬魔渊,她也打定主意逍遥余生,无牵无挂,绝不被真心所牵累。
即使有了真心,她也会亲手掐灭。
“姜姜?”
是云述。
他才忙完打算回去,出翁说缺了水,让他来泉边打水,谁知便看见了十几日没见过面的玉姜。
大概是心里正盘算着与云述有关的事,玉姜被这一声唤给惊得心虚,忙坐正,干笑一声:“来这儿打水?”
云述道:“嗯。你呢,闭关这么久,伤好些了吗?”
玉姜道:“好多了。”
“那就好。”云述并不再多言,“我先回去了,不打扰你休息。”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却明显多了疏离,时刻与她保持距离,半点也不越界。
倒是很君子。
玉姜还在想着那件事,想要叫住云述,又实心觉得难以启齿。
结成道侣后灵修是常事,修真界不少仙师都会择选志同道合之人共同生活,对修炼大有增益。这是出去的法子,或许云述也会愿意。
可这也太……
总之很不负责任。
大概是看出了玉姜的欲言又止,云述慢下了步子,问:“你有话要说吗?”
玉姜内心挣扎成了一团乱麻。
或许不用想那么远呢?
至少也得先确认这个法子是不是真的有效吧?万一那次只是误打误撞,其实与云述毫无关系呢?
玉姜终于道:“云述,你靠近一点。”
云述愣住,没动。
慢慢地反应过来,他方放下手中的东西,撩袍在她跟前坐下了。
两人只是并肩。
云述问:“靠近了,你想说什么?”
玉姜很真诚地问:“我可以牵一下你的手吗?”
云述:“……”
她只是看起来很客气,行为举止与客气实在搭不上边。玉姜很干脆地将他的手扯了过来,掌心相贴,十指相扣。
云述的心跳在这一刻猛然剧烈。
此时的玉姜却心无旁骛地闭着眼,努力感受与云述的贴近会不会带来灵息的波动。
好像是没什么变化。
她又握紧了一点。
难道说握手是不够的?
也对,之前云述悉心照拂她,难免会有肢体上的触碰,她也没感觉到什么不同。
还没等云述反应过来,玉姜便又将手松开了,满面愁容。
云述盯着自己的掌心,其上余温未散。他慢慢地收拢手指,攥紧了。
“你……”
没等云述说完,玉姜又问:“我再抱一下试试,可以吗?放心,我只是抱一下确认一件事,一会儿就松开你。”
玉姜也不想这么做的,但抱一下的请求,比结道侣灵修的请求温和多了,也不至于吓到人。两相权衡之下,她觉得简单抱一下不算冒昧。
云述没说好与不好,也没离开。
这当是默许了。
玉姜轻轻抬手,却在即将触碰到他脖颈时缩了一下。她头一回不敢直视云述的眼神,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受不了。
她的指尖轻轻蹭过他的脸颊,这样肌肤之间的触碰让她更紧张了。
最后,她将手放低了下来,轻轻环住了他的腰。在他的怀中,玉姜的半张脸都贴着他的心口。
云述哑然。
他回手,掌心覆在她的肩背。
玉姜如被烫到,想要松开,却发现自己被云述的手挡了一下,不禁又借力回了他的怀中。她微微仰面,与云述对视。
他轻声问:“确认好了吗?”
玉姜道:“你都不问我在确认什么。”
云述目光柔和许多,道:“不管是什么,你抱着我,确认好了吗?”
这话乍一听只是寻常询问,仔细去想却多了几分暧昧难明,如一把明火,轻而易举地点燃了什么东西。
玉姜不知道了。
她分不清此时杂乱的心绪,是因为贴近他而感知到的灵息,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分不清。
也确认不了。
“没有。”
云述眼尾带笑:“那你还想如何确认?”
距离太近,两人的气息都要缠在一处。
她分明是为正经事,怎的总是被云述三言两语给带偏?不仅偏,她还忍不住回想了那夜的吻,想到他那时身上的气息也是这样好闻,想到他柔软的唇。
噬魔渊太孤寂了,她起初留他在身边,也是为了打发时间。
毕竟生得这样俊逸,再怎样也很养眼。
的确养眼。
更灼心。
她唤:“云述。”
“嗯?”
神使鬼差的,她问:“如果,再近一点,你会介意吗?”
“我是说,如果我……如果我现在亲你,你还会如那日一样,躲起来不见人吗?”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玉姜还在他怀中,与他贴近着对视,问他这样的话。
云述并未答话,甚至没有任何举动。
他只是垂眼,目光极轻地掠过她的唇,又极为克制地收拢回来,落在她的眼中。
“我不会躲。”
云述如金玉般嗓音,在此时透着一丝凉:“但如果你这么做了……你就躲不了了。”
第26章
云述只是看着她,面无表情状似寻常,甚至是泰然自若,等待她做出一个选择。玉姜却能透过他的眼底,看清楚一些晦暗不明的情绪。
明明是她在做选择,主动权也在她的手中。可玉姜觉得自己毫无选择余地。
因为他好像笃定了什么。
只是笃定了什么,他便认为万无一失、胜券在握。仿佛这场赌局,他知道自己要赢了。
玉姜微微抬了下巴。
两人的唇只剩最后一丝距离。
没有触碰,却胜似触碰。
那柔软温热的感觉从玉姜的回忆里翻涌而来,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了。
云述没动,只等她。
玉姜却倏然清醒,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当即拉开了距离,找补着:“我说笑的,我怎么会……”
说着她就要起身离开
谁知刚想走,她的衣袖却被云述的手指轻轻勾住了。玉姜低头去看,下一刻,她的手腕被云述握住。
他轻轻地,不算用力,将玉姜拉回了方才的距离,将她重新抱回了怀间。鼻尖几乎相抵,仍留一丝距离。
猝不及防的,玉姜被他的举动惊得仓皇抬眼,眼睫不住地发颤。仅剩的这点游丝之距,两人谁也没有擅动。
他想……
想造反吗!
玉姜被他的气息拥住,一时忘了挣开。本以为他是要吻她,谁知,云述只是垂眼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笑意逐渐蔓延,眸中透出一分狡黠。
什么也没做。
他就这么松开了玉姜。
云述道:“我也是玩笑的。”
好。
非常好。
玉姜彻底看透了云述的本质,什么纯良无害的小狐狸,根本就是伪装。这就是个实实在在的狐狸精,满心阴谋诡计,故意勾引人还要将罪名推到旁人头上去。
玉姜重重地将他推开了,在他的肩上给了一掌,又气又恼:“云述!”
云述靠在树上,捂着被她打过的一侧肩,笑出了声。
他鲜少笑得这般明朗,仿佛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褪去了平素的冷静平稳,像个少年人。
但玉姜快要被他气死了。
她警告道:“不许笑了。”
“不许笑了,再笑打死。”
玉姜作势去捂他的嘴,却被他轻轻握了手。他道:“不笑了。”
玉姜不信:“心里在笑。”
听完这强词夺理之言,云述果真又笑了:“管得好多,心里你也管?”
玉姜不想理他,一点也不想。
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玉姜转身就走,临走还撂下一句:“今晚我不吃你做的饭,你不要来烦我。”
云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难得心情甚好地扬了唇角。
他不知玉姜在确认什么。
他好像确认了。
*
玉姜是空着肚子在断崖上打坐的。
出翁做饭难吃不是一日两日了,玉姜这么久也都忍着过了。但不知为何,今夜的格外难以下咽,她尝了两口药汤一样的饭菜,借口说身体不适,独自出来了。
或许跟出翁的厨艺没什么关系。
她只是心乱了。
至于在乱什么,她琢磨不清。
什么规矩世俗,什么名声得失,她那会儿什么都不想管了,是真的想心一横就亲上去的。
红鸾星动时,她怎会一无所知。
反正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小狐狸,就算留在仙门里,保不齐也要受尽委屈。与其如此,倒不如跟她走呢。
正胡思乱想,身后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
云述披了件长衫,顺着小径慢慢地走来,一手提着盏灯,另一只手拎着出翁做的食篮。篮中才做好的杏仁酥饼还冒着热气,浓郁香气不偏不倚全落在了玉姜的鼻尖。
玉姜头也没回:“说了不吃。”
云述坐下,掀开食篮的盖子,道:“是我要吃。”
“……”
他的嘴当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玉姜冷哼一声,故作冷淡:“噬魔渊这么大,你就非得坐在我身边吃?”
这味道闻着,是真的好香。
云述取出一块酥饼,慢慢地咬了一口,闲闲道:“这儿风景好。”
玉姜被气笑了。
她起身要走,却被云述按了下来,将一块杏仁饼塞进了她的手中,道:“啊,好像不甜,不太好吃。姜姜,帮我试一试。”
这种无伤大雅的“收买”,玉姜很是受用。
玉姜喜甜,杏仁酥饼中便多搁了许多蜜。酥脆的外皮裹着蜜汁,甜味在玉姜的舌尖缓慢地化开了。
哪里不甜。
说谎竟也不眨眼睛。
云述侧目望着她,笑着又递了一块:“做多了,你吃完。”
他过于会哄玉姜,短短几句话,玉姜便将他白日里的过分行径忘了个一干二净。
虽说玉姜仍生他的气,这气却也不大方便发作。毕竟,她总不能问他那会儿为何不亲她?
将酥饼吃完,玉姜望向天际的圆月,忽然说:“你说,人间这会儿是圆月吗?”
忽如其来的发问,云述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摇头。
噬魔渊中的月是假的。
真正的月在何处,他也不知。
玉姜喃喃道:“出翁说,我出生那夜,便是圆月。所以,母亲给我的住处题了一个好听的名字。”
“什么?”
“满月台。”
但是她不记得了。
她忘了满月台中的所有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
在浮月山时,玉姜就望着天边的圆月发呆,心想,忘了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是好事。”云述轻声答。
玉姜怔住,她没问。
云述重复:“忘了是好事。”
玉姜笑了:“你怎知我在想什么?”
云述答:“你的眼睛告诉我的。”
大概玉姜也不知自己方才在云述眼中是何模样。
痴痴望着月亮,怀着憧憬和遗憾,百感交集。她厌恶清修的枯燥,总是妄想能归于人间的喧嚣。即使不说,云述也猜到了。
云述将空了的食篮挪至另一侧,自己与玉姜坐得更近了些,解释:“很多事,于我而言,铭记比忘却要痛苦。满月台如何,是过去的事了,既然成为了过去,不要追忆,让它过去。没了满月台,或许会有人,给你建一座圆月台呢。”
玉姜笑道:“那你呢,会忘了我吗?”
“你又想反悔了?”
“什么?”
“出了噬魔渊,你去哪儿都会带着我。你答应过我,很多次。”云述将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
这人真是会见缝插针。
玉姜不理会他的话,正色道:“我认真的,人世无常,说不好哪天我们就分道扬镳了。那时,你要忘了我。”
云述沉默了许久。
直到玉姜以为他不会说话了的时候,云述开口,道:“可是,我记着你,我会更快乐一些。”
让人措手不及的情话,玉姜的心像是被重重一击,良久没能缓过神来。
大概是担心玉姜会因为这句话有负担,云述先一步化解了两人之间的尴尬,他道:“毕竟,像你这样口是心非、易躁易怒、不负责任的人,还是挺有趣的。”
“……”
玉姜当即就抽了剑。
云述眉眼都在笑,将她的剑推回鞘中,道:“好好说话,不要乱用无落。无落也要休息。”
“无落更想杀一只狡猾的狐狸。”
云述反驳:“可我觉得,无落不想。”
果不其然,无落剑此时甚是安静,压根不回应玉姜,如沉睡一般。
这断剑何时被狐狸收买了?
玉姜正困惑着,她听到云述继续说:“姜姜。”
“嗯?”
“你之前说过,林扶风被修习幽火之人抓去,做了修炼的引子……是做了灌溉滋养流光玉的引子吧?”
林扶风身上染的魔气,绝非寻常修习幽火之人所能为。
除了流光玉,云述想不出旁的。
玉姜没应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云述道:“想多了解你一点。如果我猜对了,流光玉融入你身体应当也与此事有关?你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救他,对吗?”
玉姜道:“我不后悔。”
“但是很疼,姜姜。”
玉姜闭关了十三日,出来那日,云述来见过她了。
那时她正在和出翁小声说着话,面色几乎称得上惨白,若非有止痛的灵药,她只怕根本恢复不了这么快。
云述没敢上前询问,只远远地看了她一眼。
这些事,玉姜既然不与他提起,便是不想让他知道的。
“你不后悔是一件事,你为此付出了什么是另一回事,两者不能相互抵消。如果很痛,是可以说出来、可以表现出来的。没人要求你必须咬牙撑着一切。”
“你遇事习惯与出翁说,因为他是你最信任之人。但我很希望,有一日你会与我说。”
“姜姜,我是真的……”
“喜欢你。”
深夜静寂。
断崖上风很凉。
云述的声音就随着清冷的夜风拂来,却不夹杂半点冷意,温而柔和,熨帖舒心。
玉姜觉得自己很不冷静。
她从未有此刻这么强烈的感觉。
不想听他说话了,想吻他。
是这么想的,她也这么做了。
她呼吸不稳,也不够沉着,才亲上去便磕到了牙齿,很痛。但两人谁也没呼痛退避。
云述的眼睛还没闭上,仿佛神游天外。
心跳声分外清晰。
片刻之后,他的掌心轻轻拢了她的脖颈,将这个吻加深了。两人最直接赤/裸的心意就这么撞在了一处,纠缠不清。
玉姜有些难以呼吸,才想分开稍许便又被云述追吻了上来,极尽缱绻的亲吻,温柔而绵密,谁都透不过气。
云述的灵息很淡,将玉姜裹挟着。
正动情处,倏然,玉姜回神,将他推开了些,垂眸看向自己掌心。
流光玉,果真涌动了。
玉姜兴奋地站了起来,道:“云述,原来你真的有用!”
云述怔怔的,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听得玉姜说:“出翁说,只要和你亲近一些,便能刺激到流光玉,助我彻底掌控它。我初时还不信,原来是真的!”
“……”
云述听着她将没良心的话说完。
他压着心头的怒意,望向她,问:“所以,你牵我的手、抱我,还有方才……是为了流光玉?”
第27章
此时的玉姜沉浸在流光玉之事上,大喜过望,全然顾不上云述问了什么。
起初出翁猜测如此时,她还认为荒谬。
即使两个仙师结成道侣,也万不会对流光玉这种阴邪之物有什么影响。
可是刚才,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异样,感受到经脉之中的灵力缓慢地与幽火融合了。
酸痛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轻快。
她之前也亲过云述,并未察觉到什么。想来是那次醉得太厉害,也没往这方面去想。
玉姜摩挲着自己的手腕,复又抬头看他,眼眸之中全是喜悦。
她高兴地上前抱住了云述,在他耳边说:“我捡你回来,可真是捡了个宝贝。我先回去,将此事告知出翁和扶风!”
音落,她已经纵身跃下了断崖,衣袂在风中翻飞,让她看起来如同一只夜空里轻快的蝶。
云述伸手想挽留她,却只是触碰到了她的一片柔软冰凉的衣角,流水般从掌心滑去了。
他站在原地没动,着实不能理解,玉姜竟然就这么走了。
竟然走了?
大概气到了极点,云述笑了一声。
是谁主动亲人的?
两次了。
那可是整整两次!
此人不仅没个正经交待,反而越发敷衍了。
甚至连敷衍都不是。
是明晃晃的利用,不加掩饰的利用!
云述在冷风中独自站了一会儿,垂眸看见了自己带来的食篮。
亏得他还念着她没吃东西,匆忙做了她最爱的蜜饼,亲自送来给她。这人吃饱喝足调戏了人,还能心安理得地一走了之?
世上岂有这样好的事?
*
白芷胆战心惊地用绢帕捂着嘴,跟在罗时微的身后,两人鬼鬼祟祟地绕过浮月山巡逻最严密之地,往静寂的后山去。
她悄然扯了扯罗时微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道:“少主,这就是你想的主意?做贼啊?你以为浮月山是什么地方?被抓住了,丢的可是华云宗的颜面,宗主要将你活吃了的。我……我会因为没尽到劝诫之责,被废掉全身灵脉,逐出华云宗,沿街乞讨……”
越想越惨,白芷哭了一声,发现声音有些响,又憋了回去。
罗时微被她唠叨得烦了,啧了一声,小声说:“沿街乞讨、活活饿死、无处葬身、万劫不复……白芷,你能换句话吗?从小到大,一遇到事你就这一套,我都会背了……”
罗时微道:“有我在,何时让你吃过亏?我娘是凶了些,但也没你说的这么凶恶吧?她对你那么好。”
“我对不起宗主的好,少主要去做贼了……”
“闭嘴。”
“唔。”白芷又将泪忍回去了。
没走两步,白芷还是想劝:“少主,我觉得此事有更好的解决法子,反正我们要找的是仙君,浮月山的人也急着找仙君呢。我们就告知他们,华云宗水明镜可以帮这个忙,还怕他们不给仙君的东西吗?那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罗时微点点头:“你太聪明了,阿芷。”
白芷羞赧地笑道:“没有没有。”
罗时微的笑淡去:“你真是傻得可怜可爱,当然不可以了!咱们的目的是救阿姜出来,阿姜怎么到那里去的你忘了吗?全是拜浮月山所赐!你觉得咱们一同找到噬魔渊,浮月山会眼睁睁看着我们将阿姜救出来吗?此事就不能让旁人知晓。”
“哦。”白芷不再阻拦,硬着头皮跟她一同去了。
仙君的住处她们从没来过,夜黑风高的,一时也辨不清方位。
两人在后山打着转,终于,罗时微又拿出了那支云述的笔,在水明镜上划了一圈。
登时,一道刺眼明光自镜中而出,朝着他们的斜后方去了。
白芷:“……这光是不是太亮了些。”
罗时微:“……”
是有那么一点。
来不及计较这些了,罗时微拉上白芷的手腕就往那个方向跑:“快点,一会儿人都被引来了,我们就真完了。”
到了云述的住处前,挡下他们的是一道结界。白芷试了试,解不开。
怎么说也是浮月山的仙君,是修真界的第一人,他所在之处的结界根本不是她轻易能对付得了的。
罗时微却不信这个邪,道:“修真界第一人是吧?我早晚要让整个修真界知道,第一人只有我罗时微。除了玉姜,谁都不配当我的对手。”
“嗯。”白芷应道。
“你不信?”
“信的信的。”
罗时微拔剑出鞘,打算直接将这道结界劈出一条缝来。还没等她动手,却听得身后传来的轻缓的声音——
“时微。”
许映清的声音,罗时微自是不会忘。她的动作僵住,没转身,大有无论许映清如何阻拦,她都不会改变主意的意思。
谁知许映清却伸出了手,递了一块玉令给她。
罗时微望着她掌心那枚玉令,怔住。
许映清继续说:“仙君的玉令,也算是他的随身之物吧。”
罗时微的态度稍软了下来,问:“你这是何意?”
见罗时微没接,许映清面无表情地朝她走近了两步,将这块玉令的丝带系在了她的手腕上,淡声道:“你们一行人在浮月山中待得太久了,扰了弟子们的清修。经过合议决定,请你们折返华云宗。只是,近来我忙于内门考核事宜,没空相送。玉令拿着,自行下山吧。”
许映清并不打算与她多说,将玉令交付之后打算离开。
得了仙君之物,找到玉姜就容易了。
可罗时微却仍负气,扬声:“许映清,我问你这是何意?我听不懂你的弯弯绕,你最好将话给我说明白。”
许映清眼眶微酸,深吸了口气,道:“你听懂了。”
“离开这,不要回来了。”
最后这句话,许映清是对她说的。
可是透过她空茫的视线,罗时微却能看得出,许映清是说给另一人听的。
*
“是,是,的确不同了。”出翁为玉姜认真地探着脉息,过了一会儿,终于缓慢地反应过来,“原来你之前说的就是你啊,那另一人就是……”
说到这儿,出翁惊惧交加地反应过来:“是云述?你难道真的,真的听了我的话,与他……”
“没有没有!”玉姜怕将出翁吓死,委婉地编了一个谎话,“触碰了一下,只是触碰了一下。”
听到这儿,出翁才放下心。他之前说话过于草率,此时才后悔。
他生怕玉姜误入歧途,耽误人家小狐狸的一颗真心:“可不能为了修炼随便结道侣啊!相伴一生之人,须得用心,不然会误人误己!”
“我知道。”
玉姜小声应着,又问:“你又怎知,我不会对云述试着用心?”
出翁冷笑道:“用心?你最好用的是好心。你每日变着花样欺负人家,我可看不出你用心。”
“……”
竟有这么过分吗?
还好吧?
至少云述看着挺开心的。
“若非我救他,他在入噬魔渊的第一日就死了,岂能活到现在?我那段时日衣不解带地照顾他,还将灵力分与他。至今他体内还有我的灵息!这能是欺负他吗?世间罕见我这样好心之人呢。”
玉姜愤愤不平地说着,将出翁刚摘的果子顺手拿来,咬了一口。
“我才不会欺负……”
欺负人?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在亲完云述之后,二话不说将人晾在断崖上,一句解释没有就跑了。仔细回忆起来,当时云述的脸色真是差极了。
放下吃了一半的果子,玉姜着急忙慌地出去找人了。若再迟下去,她这不负责的罪名,当真是洗不掉了。
断崖之上已经空了。
云述不在这。
他常去之处也就那几个,玉姜找遍了也没寻到。这狐狸一生气就躲起来的毛病应当是不会改了。
玉姜没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坐在云述平素休息的寒石之上等他。
出翁烹制的灵药正在关键时期,这老头已经熬了几宿没睡了。
他与云述一同住的山洞便空了下来,正好给了玉姜机会。
天将泛明之际,云述才回来。
他没掌灯,在黑暗之中坐回了寒石,打算解衣入睡。衣带刚抽开一半,他听到了身后之人均匀的呼吸声。
云述愣住,回头看到了熟睡的玉姜。
她竟睡在了他的住处……
大概是感受到了有人回来,玉姜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抱怨:“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云述将衣带重新系好,起身欲走。
衣袖却被她轻轻抓住了:“你怎么不说话。”
“没话与你说。”
是气话,他却也将气话说得温和,生怕语气重了会伤人。
他冷淡地将衣袖扯了回来。
见他这般油盐不进地要走,玉姜也不与他纠缠,只是懒散而惬意地坐起,倚靠在寒石边上,手指轻轻一点,一道符纸飘了过去,正好贴在他的后背。
霎时,云述不能动了。
符纸凭空燃烧殆尽,他化回了狐狸。
玉姜慢慢地把外衣穿戴整齐,下来走至他跟前,半蹲下来轻轻捏了捏他的狐耳,然后把他整只抱回怀里,笑道:“小狐狸,知不知道什么才叫欺负人?”
“我若打定了主意欺负你,你是跑不了的。”
第28章
这张符纸是玉姜提前便准备好的。
相处这么久,云述见了她会作何反应,玉姜已经了如指掌。
狐狸绒绒的毛似乎又长了些,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毛色比之前初见时好了不止一点。渊中煞气让他失了大半灵力,谁曾想模样却是越长越好了。
玉姜把他抱紧了,轻轻捋着尾巴上的那点绯色,闲散地坐回寒石上,低头掬着小狐狸的脸,道:“我是否近来对你太好,让你忘了我是个魔修啊?”
狐狸被她抱得紧,根本动弹不得。
喟叹一声,玉姜道:“魔修最会劫财掠色。财么,在渊中没什么用,至于色……如你这样的,一口吃一个。”
云述:“……”
既逃不掉,他干脆将眼睛闭上了。
这是打算跟她硬耗到底了?
有骨气。
玉姜自然知晓他在气什么,便故意逗他:“不过,我怎么舍得吃你呢。你可是宝贝啊,没有你,我可能还要再多花上几年才能炼化流光玉。现下好了,你乖乖留在我身边,助我成功,我不会亏待你的。”
这话当真是难听极了。
云述怎么想怎么气不过,干脆张嘴想要咬她,却被玉姜提前预料到,先一步将他箍紧了,笑道:“好好的狐狸,学咬人是吧?”
云述咬上了她的袖口,示意她赶紧将禁制解了,放他离开。
玉姜自然不答应。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的柔软的狐耳,心情好得不像话,道:“不放。”
“昔日呢,我求着想看你的狐身,你吝啬至极,从未好好答应过。今日你落到我手里,算你倒霉。真当我拿你没办法是吧,刚才转身就走的气势呢,拿出来啊。”玉姜很是满意,用力地搓了一把他的脸。
云述:“……”
云述就没见过这么会倒打一耙的人。
分明是她在亲了一半时转身就走的,云述想拦都没拦住。她不来哄人就算了,怎的还搓上了?搓得他的脸很痛。
为了防止云述再趁机咬她一口逃跑,玉姜揽紧了他的脑袋,将他整只抱着出了山洞。
正在用饭的林扶风见了这场景,筷子从手中掉了下来。
“扶风。”
若非玉姜唤了他,林扶风是真想转身就走的。不然云述这般记仇,会不会迁怒他也未可知。
玉姜又给狐狸加了一道禁制,令他好生在石案前坐着,自己则心满意足地盛了一碗汤,对林扶风道:“这是我新养的灵宠。”
林扶风一口汤呛住,咳了半晌才敢小声问:“姐姐,你不活了?惹了他,还不是你哄,这回欺负得也太……”
“我能怕他?”玉姜喝了汤,蹙眉叹道,“不好吃。”
低头看向身边狐狸,她摸了摸狐狸的后脑,道:“云述,你下回教教他们怎么煮饭。”
林扶风觉得玉姜是疯了。
这次大概比之前将云述推水潭里还要严重一点,等云述化回人形,两人定是要决裂了。弄不好还会大打出手,将噬魔渊搅得天翻地覆。
只是想想,林扶风就担心。
玉姜浑然不觉有何不妥,毕竟这只小狐狸也没挣扎着要走,也没说不愿意。
玉姜笑问:“你也要喝汤吗?”
云述的目光很是幽怨,对她这过分的举动充满了怒气。玉姜舀来一勺汤,递至小狐狸嘴边,道:“我喂你。”
小狐狸没动。
玉姜将汤碗放回去,一脸惆怅地对林扶风说:“你看,我对他多好,是他自己不肯喝。”
林扶风:“……你倒是给人家把禁制解开,让人家张嘴啊。”
“不喝也罢。”玉姜起身,揉了揉他的脑袋,笑说,“我也吃好了。”
“走吧云述,咱们回去睡觉。”
说罢,她已经将狐狸抱了起来,转身就往外走,压根不在乎这话落到林扶风耳中会是何意。
与此同时,林扶风愣了愣,望着玉姜离去的背影,问:“你……你说什么?”
*
解了一部分禁制,将狐狸按回寒石上时,云述是挣扎的。
但是下一刻,玉姜吹熄了山洞中的烛火,躺在了他的身侧,将他拥进怀里。
她说:“昨夜很痛,其实没睡好。”
云述安静了下来。
一时间,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她将半张脸都埋进狐狸毛中,小声道:“你别闹,我真的想睡一会儿。”
这个寒石本就是出翁为她准备的。
能疗伤,能镇痛。
每每被流光玉烧得心肺欲燃时,她都得靠着这个寒石去熬过漫漫长夜。
若非云述初来时伤重得要死了,她才不会将寒石让给他睡。
云述连呼吸都放轻缓了。
可是,好像有什么打湿了他的肩颈。
是眼泪。
玉姜将他抱紧,无声地落了两滴泪。
“我恨死沈晏川了。”
听了这一句,云述的心像是被捏紧了。
玉姜的嗓音带着哑:“他说过,我若是闯了什么祸,他都会帮我解决。是骗我的,什么话都是骗我的。这次我没有闯祸,却没人肯让我回家了……他说,问水城的三千多户人家,是我害死的,我必须为他们偿命。不是我,云述,不是我……”
“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
这些话,玉姜本不欲再提及。
事实如何又有谁在乎?
反正世人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宁肯相信是玉姜狡猾擅辩,也不肯相信曾经的浮月山师姐做不出这种事。
昔日她爱护庇护的同门,在她落难时,竟无一人站出来为她争辩。
她最疼爱的小师妹,求着她认错。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伤害。
玉姜无法原谅。
最痛苦之时,她恨不得将幽火之力悉数释放,将这烂透了的天地悉数毁掉,与她陪葬。
但她又不能这么做。
旁人何其无辜。
何况,他们也没说错。
她沾染了幽火,没了回头路。
自此,仙门如何,再与她无关了。
“云述。”
感受到她的泪,云述的心一阵又一阵地泛酸,仿佛被她无尽的悲伤给烫穿了。
他轻轻贴近她,嗯了一声。
玉姜问:“你会怀疑我吗?”
云述摇头。
玉姜苦笑:“罢了,知道你是哄我的,不过,我也很高兴。”
云述坚定地又摇了一次头。
他的目光那样真挚。
玉姜不禁动容。
的确,小狐狸不会说谎。
小狐狸连喜欢她这件事都瞒不住多久,恨不得让她立刻知道。
他说不会,便是不会。
玉姜的脸贴着他的狐耳,温热的呼吸极轻地纠缠着。她说:“我没有亲眼看到事情发生,但是,我在问水城感受到了他的灵息。”
“我去质问他,他却逼得我当着众人之面堕魔。好好的剑修做不成了,我努力那么多年,都是一场空……”
困意席卷时,玉姜的声音也越来越轻,直至听不见。
竟是这件事……
听说是邪修喂养流光玉,以问水城中活人为饵,害死了数人。因问水城距离浮月山千里之遥,此事归华云宗管辖处理,亦并未录入浮月山卷宗。
这算是多年之前的旧事,他只是有所耳闻,却不知具体情由。
他更没想到,那个众人指摘的所谓邪修,是玉姜。
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云述只恨自己当初沉浸于自己的仇恨,无心其余诸事,对此没有过多了解,以至于连句有用的宽慰之言都说不出。
他总觉得错过了什么。
那个意气风发的玉姜,他从未见过。
他只是设想一下,便能猜测到她的模样。
笑起来生动而明媚,会和师妹师弟开各种无趣但她觉得甚有意思的玩笑,会将无落剑擦了又擦,在剑道比试之上夺得魁首。
这样好的玉姜,他是真的想见。
不过无妨,现在不迟。
狐狸的身量不算大,他轻轻地往玉姜怀里去,让她能将他抱得更紧一些。
烛影随风颤动,两人便这般相拥而眠。
日暮时,玉姜方睡醒。
打了个呵欠,她随手一捞,将险些被她挤下寒石的狐狸捞回了怀里,随手揉了揉他的脸,问:“你陪我睡了一整日吗?”
云述没动。
“还生气啊?我没有利用你,亲你的这一次,也不是为了流光玉。”
云述这才睁眼看她,试图从她的眼中看出几分良心来。
玉姜真诚地说:“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
还不如为了流光玉。
这人一睡醒就开始变着花样惹他生气。
云述是真的很想起身就走,但他没有。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在她身侧化回了人身,直接翻身将玉姜扑在了身下。
玉姜吃了一惊,连话都说不平稳:“你,你何时……何时解禁的?”
“你抱着我说话时。”
那么早……
他竟没直接走,而是装作未曾解禁,与她同床共枕了一整日?
什么破符纸,轻易就失灵!
云述垂眸,目光一寸一寸地下移,从她的眉眼,到鼻尖,再到早就感受过的柔软的唇。他的气息贴近,道:“把我变成狐狸,又揉又抱地闹了那么久,够了吗?”
“……”
玉姜觉得这样被他扑在寒石之上的姿势,并不是很方便说话,于是试图缓解尴尬的气氛,道:“我,我其实……”
云述声音沉下:“该我了。”
说罢,他俯首吻了下来。
第29章
玉姜还有话要说,却被他极轻地吻了唇边。的确是个轻吻,轻到仿佛是一片桃花悄然落下,没等她咂摸出滋味来便又悄然离去,让她失神。
他好像并不满足于此。
在玉姜忘记回应之后,他慢慢地将这个亲吻压实了,逐渐加深,纵容自己的灵息溢散而出,轻而柔地把玉姜裹在其中。
被玉姜抱着睡了一整日,他的长发此时微微蓬乱,轻轻挨着她的脖颈,让她有些痒。可她又顾不上这痒,只能尽可能地推开他换一丝呼吸。
云述却不肯轻易结束,轻轻地蹭着她的眉眼,毫不遮掩依恋之意。
她幼时养过的那只狐狸,也喜欢这样用脑袋蹭人。或许狐狸一族都是这种性子,惯会没完没了地缠人。
直到玉姜咬了他的唇,轻声斥责:“云述,你几岁?”
听了她的呵斥,云述的眼底反问漫起轻浅的笑意,复又在她唇边啄吻了一下,道:“好甜。”
什么好甜……
玉姜起初没听懂。
醉酒那夜的记忆缓慢地在她心头升起。她好像在初次强吻云述之时,便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竟是如此不堪入耳!
她当时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云述竟也面不改色地原话奉还了……
“你这是报复!”玉姜去咬他的耳朵。
云述却没忍住笑出了声,抬手揉了一下被咬痛的耳垂,道:“原来你还知道自己说过什么。”
玉姜闭上眼睛铁了心不看他。
云述的心情却很好,问:“你睡了许久,将我抱得那样紧,我险些不能呼吸,你现在怎么还耳红了?”
“我没有。”玉姜捂住了耳朵。
她瞪云述,道:“而且……。”
“不一样的。”
云述很感兴趣,问:“都是我,哪儿不一样?将我变成狐狸掬我的脸时,倒是没见你不好意思。玉仙师不是素来坦荡吗?做了什么,怎么还不敢认?”
他是诚心不给她留颜面了。
若不管教,来日指不定要爬到她头上的耀武扬威的。
玉姜翻身将他推倒在身下,垂眸看他含笑的眼睛,问:“你何时学坏了?”
云述抬手摩挲她的颊侧,轻声答:“这就是坏了?如果是,那只能说,近朱者赤。”
“你!”
玉姜想要揍他,却被他握紧了手,轻轻向下一扯,她失力落进他怀中。对视片刻,玉姜终于明白过来,这狐狸精纯粹的眼神,似乎带着别样的蛊惑。
片刻后,她对温柔乡认了输,心甘情愿地栽进去,继续了方才那个中断的吻。
小小的一方寒石其实挤不下两个人的身量。
为了保证玉姜不掉下去,云述只能扶着她的腰,将她尽可能往自己怀中揽,然后回应以同样亲密无间、循序渐进的占有。
温柔有温柔的磨人处。
玉姜觉得他扶在自己腰际的掌心是烫的,没等她反应过来,注意力便又被吻给分走了。
“云述,好了……”
她想结束。
却被云述按着肩背低了回来,继续。
一吻结束,两人都轻微地喘息着。
云述抵着她的额,问:“流光玉,如何?”
什么?
玉姜愣神,答:“我不知道。”
云述似乎是笑了:“不知道?那你方才,都在想什么?”
方才在想什么……
她头一次感受到,原来与人接吻也会头晕,晕晕乎乎得毫无思索能力,满脑子只有两人的呼吸,只有彼此的名字。
只有云述。
美色在怀,她哪有空想什么流光玉?
这色令智昏的恶名,她大概是摘不掉了。
而面前这个,想尽千方百计试图证明玉姜心意的狐狸,此时终于如愿以偿。
他撩起她额前垂落的碎发,问:“我们不是为了流光玉吗?难道,你刚才只顾着想我,忘了正事?”
玉姜猛然清醒。
推开云述,玉姜拢好外衫,道:“你有本事再说一遍,我一定将你淹死在玄墟海。”
云述不紧不慢地坐起来,贴近她,道:“刚才还浓情蜜意,转眼就要淹死我。姜姜,你翻脸不认人的本事着实厉害。”
“是你翻脸不认人吧?”
云述抵着她的额,抱怨:“原来你也知道那话不好听啊。我真的很伤心,你都没有哄我,还将我变回狐狸,百般欺负。”
好可怜的话。
玉姜想强行绷着生气严肃的模样,态度却忍不住软下来,轻轻抚着他的肩,手指还似有若无地卷着他的一缕发丝,怪他:“狐狸精。”
“本来就是狐狸啊。”云述问,“你不是最喜欢狐狸吗?那众多狐狸之中……”
“最喜欢我,好不好?”
小狐狸的情意坦诚而直接。
这是玉姜从未料想过的。
她一直以为,世间男女情意就是来回猜测,怎么也落不到实处,最后不欢而散。
直到遇见云述。
直到他不加遮掩地爱她。
玉姜觉得,他所说之言所做之事,比他做的添了蜜的杏仁酥饼还要甜一点。
世间事总是变幻无常,若一味瞻前顾后,怕是何时也不能快意。不求来日,只念当下,遵从心意也未尝不可。
她轻轻捧了他的脸,与他碰了碰鼻尖,压下唇边的笑,道:“我考虑一下。”
云述故作失落:“还要考虑啊……”
转瞬,他将玉姜抱回了怀里,拥紧了些,道:“那我们还是先解决流光玉的事吧,只亲一次够不够?”
玉姜笑着推开一点点,再度揉了揉他的脸,道:“得寸进尺啊。”
*
“所以,沈晏川剑法称不上卓绝,但亦有天分,若在此深耕或许能有所成,何故转而去修阵法?”林扶风撩袍在玉姜跟前坐下,自顾自斟了一碗茶。
茶是玉姜用灵力温着,特地给林扶风备下的。
林扶风魔物之躯,每次圆月转缺之际便会被煞气所伤,不得已闭关运气休养。
此事极耗心力,偏生他表面混不吝,内心里却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倔脾气,即使再难熬也不会对玉姜多说一句。
玉姜没问过,只默默为他备药茶。
“转修阵法那日,他失魂落魄地从纷雪阁出来,无论我如何追问,他也一言不发。之后,他便丢弃了所有剑法典籍。他修阵法甚有天分,将剑与阵法融合,独创了剑阵……那时我还称赞他,没想到,我是第一个尝到剑阵滋味的人。”
剑阵威力不消多言,林扶风自然清楚。
他慢慢喝着药茶,道:“总有个缘由吧。他是浮月大师兄,心高气傲的,应当很难真心放弃修剑。除非,不可为。”
这句话点醒了玉姜。
“不可为?”
“对啊,除非他再也拿不了剑了,不然,以他那心气,怎甘心轻易改变?”林扶风叹息,将药茶饮尽了。
就如他一般,他也不能再修剑了。
但这样丧气的话,林扶风从来说不出口,也不会讲出来给人听。
他更不会说这些话给玉姜听,若非是玉姜助他,岂止是仙术,只怕他连命都没有了。所有的遗憾,他只能随着药茶咽回去了。
他被苦得吐舌头,道:“好苦的茶,阿姜,明天不想喝了。”
玉姜道:“喝了对你有好处,你必须给我一点不剩地全部喝完。”
看她严肃,林扶风又恢复了笑意,坐在藤条上,随意而散漫地晃悠着一条腿,应声:“好好好。”
玉姜没心思与他说笑,还沉浸在方才他说的话当中,多了几分恍然。
她那时以为自己心悦沈晏川,可她似乎从不了解沈晏川,不知他做的每个决定都是何种缘故。
他们曾并肩而立。
可同行之时,两人之间又仿佛隔着一层极厚的屏障,让他们不由自主地疏远。
玉姜那时以为师兄就是这样沉默寡言的性子,也对此并不在乎。
如今去思忖,却发现并非如此。
沈晏川一定有要紧的事瞒着她,要么是担心将她误卷其中,要么……
是下了决心,必须将她卷入其中。
“姜姜。”
云述见他们二人在说话,并未直接入内,站在门边先唤了一声。
也是这一声让玉姜清醒了过来。
沈晏川究竟是何目的已经不重要了,就算他有天大的苦衷,亦或是天大的阴谋,也是无甚区别的。
玉姜只看结果。
她被囚禁数年,这账早晚要清算。
“嗯?”
“我做了梅花羹。”云述将食盒抬高了一些,弯唇向玉姜笑了笑。
没等玉姜说话,林扶风先应声:“我要我要!你来得太巧了,那药茶也忒苦,正好想吃点东西。梅花羹好啊,你在里面添蜜没有?我想吃甜一点的。”
云述迟疑了片刻,将食盒的盖子掀开,取出一碗羹,略有为难地说:“没做你的份。”
林扶风:“……”
玉姜看热闹似的撑着侧脸,对林扶风说:“那我只能勉为其难替你吃一些了,哎……”
“……”
云述倒不是故意的。
来之前他也不知林扶风在此。
玉姜好几日没正经用过饭了,他只是想方设法为她补一点。正巧玉姜最喜欢他做的羹汤,即使胃口不佳,也愿意给几分薄面尝一尝。
玉姜蹙眉:“太甜了。”
说罢,她将没吃完的一勺递给云述:“你试试。”
云述就着她递过来的姿势俯身尝了,笑说:“还好啊,是你近来口味清淡了。不喜欢的话,我重新为你做?”
玉姜在他唇角轻轻落下一吻,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道:“不用。”
林扶风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安静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打断了这二人的对话,问:“你们……方才……”
“在做什么?”
第30章
梅花羹还温烫,被玉姜捧着暖热指骨,偏头与云述对视了一眼,便心领神会地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云述旋即放了一枚琥珀糖在她掌心。
动作行云流水,默契十足。
咬着琥珀糖,玉姜道:“啊?什么也没做啊,你大抵是没睡好,眼花了。”
林扶风良久没动,没能顺利理解刚才这二人的行为,经玉姜这一提醒便更模糊了,内心挣扎了许久,才说:“不对……”
“不是!”
他站起,盯着玉姜看了一会儿,又去看她掌心那颗糖,嚷出声:“你们两个……你们……”
林扶风自诩热心。
自玉姜用符纸将云述强行变回狐狸之后,他一直担心两人的矛盾激化大打出手,故而这几日他一直缠着云述讨教一些仙门事宜,尽可能地避免云述和玉姜见面。
尽管他十分受不了云述在他面前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他还是选择了忍受,一连几日连用饭都拉着云述一起。
林扶风现在不仅是不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也不能理解自己都做过什么蠢事。
原来他的热心,竟成了多管闲事。
瞧出他的震惊,玉姜有心解释:“我那日不是与你说了么,他是我新养的‘灵宠’啊,我以为你听懂了。”
“……”他语塞片刻,“我以为那日你们是在闹别扭。”
“阿姜阿姜,我以为你最信任之人是我,最亲近之人也当是我!好好,你们合起伙来瞒着我!诚然,我是说过,我可以认他做姐夫,但不代表他真的就要做我姐夫!我是说笑的,没让你当真啊!”
“你莫不是被他这张脸给骗了?”
“阿姜,他们狐狸一族擅长什么?你想一想,莫要将你的一生搭给这色心。我看你也别做剑修了,你适合多念经清心。”
玉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旁的狐狸她不知。
眼前这一只,的确惯会蛊惑人。
即使这几日被林扶风百般阻拦,他还是能处心积虑地抽出空来,悄悄溜进她的住处,赶都赶不走,粘人得厉害。
确实要清心了。
云述却蹙眉:“你在点头附和什么?”
玉姜愣了愣,又去摇头,叹道:“呀,我是脖子痛,揉一揉罢了,没附和啊……”
那边的林扶风听完又生气:“阿姜!我说的你听进去了吗?我可不想你被他轻易给骗了。即使真要让他做我姐夫,是不是要看他的诚心?总不能轻易就让他用皮相勾/引了你……”
云述喂她梅花羹,道:“姜姜,这是污蔑,我岂会如此?”
“……”
这两人意见不一。
听谁的都不大好。
林扶风一直能看出云述对玉姜的心思,也乐得看戏,顺道说几句话来惹玉姜生气,格外有意思。
因为他知晓玉姜不会当真。
玉姜也不会喜欢上一只狐狸。
可眼下明显不是如此了。
玉姜是真的动心了。
林扶风这才开始担心。
有沈晏川的前车之鉴,他实心不愿玉姜再受伤害。哪怕那个人是对她百依百顺的小狐狸,也指不定有朝一日变了心,又成第二个沈晏川。
玩笑归玩笑,当真就不是那么简单之事了,林扶风也做不到冷眼旁观。
玉姜轻轻挡了云述的手,然后道:“云述,你先出去,我有话与扶风说。”
云述颔首,依言照做了。
他人出去了很久,林扶风也没再说话。
玉姜变戏法似的从手中又变出一颗琥珀糖,放至他的手心。
林扶风的手指微蜷了蜷,极想负气般说一句自己又不是小孩了,怎么她还拿这招对付小孩的招数来对付他。
话到嘴边终究没说出口,林扶风将糖握紧了,问:“你真喜欢他啊?”
玉姜问:“不是你先唤他为姐夫的么,当时我气得想要揍你。现下,你又在恼什么。”
林扶风低着头,道:“我知道他喜欢你,他目前看起来也像个好人。但是,你真做了这个决定,我又会为你害怕。我私心想要你忘了沈晏川,过得快意一些,又担心……”
他没说出口,但玉姜听明白了。
她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想那么多呢,我都没你想得多。”
林扶风抗拒被揉脑袋,捋了捋被揉乱的头发,道:“不是!来日那么长,两人要在一处,总不能什么都不想吧?你出了噬魔渊呢,要带他走吗?他可是仙门中人,甘心过与我们一般的日子吗?今日愿意,明日愿意吗?总有一日,会心生怨怼吧。”
“他若不愿意了,我便会让他走。”
“若心生怨怼,分开就好。”
“我能接受一切的结果,所以才做得了这个决定。云述不是沈晏川,我不必来回比较。今日之我也非昨日之我,被囚禁渊中的这些年,我没有白活,更不会越过越回去。扶风,你不用担心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听完这番话,林扶风道:“说这么多,你就是真喜欢他呗?”
玉姜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笑道:“那张脸很难不喜欢啊。”
“……”
林扶风冷笑一声:“肤浅。他还没我长得好看,不及本公子万中之一。”
玉姜:“……”
玉姜努力忍笑,点头:“林小公子,岂止万中之一?他连你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呢。”
正巧出翁来,林扶风起身告状:“出翁!你看她!她阴阳怪气,就是说我丑!你来评评理,我与那只狐狸谁好看?”
一把年纪的出翁向来不掺和他们之前的吵嚷,挪动步子往晾药的架子后去,慢悠悠地说:“我听不见。”
林扶风:“……”
*
览翠江畔刚下过一场雨,有几个农人披着蓑衣顺着田间小径往村子中去,一路议论着什么,在迎面撞上罗时微一行人时,明显多了几分畏惧,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这样怪异的举动,罗时微不解,但也不好追上去问,便继续与白芷往村中去。
不止农人,就连孩子都绕道走。
大概是过于惊恐,这孩子连风车都拿不稳,掉在地上,被一脚踩进泥中去了。
慌乱之态,仿佛看到了怪物。
览翠江就在昔日的七衍宗山门之下,昔日七衍宗尚且昌盛时,览翠江畔各城得了整整千余年的安宁。
而后七衍宗覆灭,仙山灵脉被生生斩断,受其庇护的城池镇子皆衰败了。
仙人灵泽不再,便会有妖物作祟,附近百姓深受其扰。
修真界众仙门念在曾受喜七衍宗宗主宋宛白的恩情,在闲暇时也会往此地来除妖斩祟。
故而,这里的百姓见了仙师,不该如此惊恐才对。
在一个十余岁的少年自她们身边匆匆跑过时,罗时微再也奈不住好奇,抓住了那少年的胳膊,将他拽了回来,问:“见我们跟见了鬼似的,为什么?”
半大的少年当即跪地求饶:“求你们了,放过我,我什么也没做,哪里也没去。”
罗时微被他这举动惊住了,问:“只是问你话,你好好答了就是了,跪什么?”
少年连话也说不清,只一个劲地求饶。
罗时微将华云宗令牌拿出,道:“看到了?我是华云宗少主罗时微,你们受了谁的威胁,尽可告诉我,我自会除害。”
“没有没有……无人威胁……”
“我很听话,哪里也没去……”
“求求你们放过我……”
罗时微生怕将人给吓傻了,不敢再留他,任他跑远了。
白芷还想追上前问,被罗时微轻轻按住了。
罗时微道:“他们避我们如蛇蝎,追上去也问不出来什么的。我就是奇怪,览翠江畔百姓曾受七衍宗庇护,无论如何也不该害怕仙师啊。”
说到这儿,白芷想起了什么,不禁将声音放低了:“少主,七衍宗已经不在了。如今,距览翠江最近的……是问水城。”
问水城……
自那年,三千多户百姓死于幽火之下,问水城几乎成了无人敢提及的禁忌之地。
伴随着问水城,无人敢私下议论的,还有玉姜。
问水城和玉姜,究竟有何关系,没人知晓具体情由,却又心知肚明。
左不过是浮月山那位师姐一时鬼迷心窍,急于求成,转修幽火,将问水城的数千条无辜人命充当了她修炼的药引。
至于她为何放弃仙法,变得如此丧心病狂,无人知晓。
幸得浮月山大师兄大义灭亲,将玉姜诛杀,才让更多人幸免于难。即使他们知道玉姜已死,却还是不敢随意踏足问水城。
传闻说,那里早已是鬼城。
无一活人,只有被炼化的魔物。
罗时微停顿了半晌,问:“你相信传闻?”
白芷摇头:“既然我们都来救玉姜姑娘了,自然是不信那些传闻的。可是……问水城当年死了那么多人,一定有原因啊。修真界无人敢管,只将脏水泼给玉姜姑娘一人了事,那更说明,城中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保不齐,就与这些村民的怪异之举有关。”
两人还没想明白,却听见远处传来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是沈晏川。
他一袭素衣,背着一架七弦琴,远远见着了罗时微,还不失风仪地颔首笑了一下。
罗时微却皱了眉,低声道:“阴魂不散。”
沈晏川似乎能听到她的腹诽,走近之后笑说:“我好生与你打招呼,你还骂我,难道这就是你们华云宗的教养?”
罗时微轻笑一声,道:“是又怎样?换我娘来,骂得更难听。”
话刚说完,她察觉了不对劲,问:“你怎么在这儿?”
沈晏川道:“这话该我问你吧?我先下山的,然后紧接着你就跟来了,我更应该怀疑你的用意吧?”
罗时微没耐心,抽了剑架上他的脖颈:“问你,你就答。下了浮月山,我可不会再对你留什么颜面。你若真死在这儿了,你师父不会来华云宗问罪。”
抬手轻轻捏了剑锋,沈晏川将她的剑挪偏了一些,笑道:“我受师父之命来找仙君,这也不可以?难不成,你们也是来找仙君的……这么热心啊,看来华云宗近来事务不忙,各位很有空闲。”
将剑再度压回去,剑锋划破了他的脖颈肌肤,罗时微并不计较他说话拐弯抹角,只问:“我们有水明镜,知晓仙君去向,不屑与你说罢了。你呢……沈仙师,你怎知仙君在哪儿?”
云述在噬魔渊之事,除了水明镜,不可能再有人知晓。
罗时微用许映清给的仙君玉令,一路追踪至览翠江,费了不少周折。
而沈晏川,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脖颈的刺痛让沈晏川不悦:“览翠江是浮月山往华云宗的必经之地,我凑巧找到这里罢了。问了几个村民,说仙君曾在此除过一只鸟妖。我说完了。”
罗时微怔了怔,旋即从容收剑,颔首道:“误会你了,走吧。”
沈晏川走远之后,罗时微眼底的神色微沉。
白芷问:“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罗时微道:“他露出了马脚。”
“什么?”
“这里的哪个村民,敢与仙师说这些啊。”
白芷恍然。
罗时微道:“他不对劲,跟紧他。”
*
流光玉最后一次波动,便是玉姜主动亲云述的那一回。
自那之后,再无动静。
玉姜闭关了几日,非但没能调动幽火之力,反而催动了幽火噬心,伤了元气。
数次无功而返,玉姜几乎对自己没了耐心,颓然地回了白梅树下。
白梅树上悬挂的铜铃分外安静,即使再大的风浪也没动摇过分毫。忽而,一阵清风拂过,铜铃开始晃荡。
玉姜的心忽然紧了起来。
这是沈晏川的铜铃,也只会被沈晏川的灵息所震动。
他又来了。
就在噬魔渊外。
噬魔渊最初的结界历经千万年,早已脆弱不堪,是他亲手以大阵完成了加固,将玉姜困在其中。
便也只有他知道出去的法子。
“沈晏川!你只剩装神弄鬼的本事了吗!”玉姜克制不住满腔怒意,冲着铃铛喊出了声,“你就不敢堂堂正正地站在我面前,与我一较高下吗?从前是你偷袭,如今也只敢躲在暗处,只怕连你自己也心知肚明,你就算再修炼上千年!万年!也不可能比得上我分毫!”
铜铃的动静更激烈了。
大概是戳中了沈晏川的心事。
“你当初弃修剑法,是为了什么?因为发现只要有我在,修真界的剑道之顶,就不可能是你!”
他们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从浮月山最冷情之时,一同走到了昌盛不衰。
玉姜为浮月山付出了那么多,结果回馈她的却是一道永不得出的封印。
什么永不得出。
她偏要闯出去,偏要站在沈晏川面前,将他那张虚伪的面皮挑破,让世人都看看,浮月山那位备受盛名的沈仙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动了怒,玉姜剧烈地咳了起来。
多日没有动静的幽火,此时在她的经脉之中放肆焚烧。倏而,她受不住灼心之痛,吐出了一口鲜血。
在同一瞬,白梅树感知到了她的血,发出了一道刺目的白光。
“姜姜!”
云述快步上前,挡在了玉姜的身前。
白光直照云述的双目。
他闭着眼睛,将玉姜揽进怀中,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时辰尚早,玉姜以为云述还没睡醒,没想到他竟会忽然出现在此。
玉姜冷静下来,发觉了不对,轻轻抚上他的眼睛,问:“你……你睁开眼。”
云述照做,又摇了头。
那道白光刺伤了他的眼睛。
此时,他看不到了。
玉姜心急如焚,道:“我是无妨的,沈晏川这些小把戏都伤不了我。你就不一样了,你别忘了,你在渊中用不出多少灵力,就是个寻常之躯……你、你遇事不躲,替我挡什么?”
云述努力适应了一会儿,笑道:“还好,你没事。”
“你是傻子吗?”
“我只在乎你。”
“云述!”
听到她气极的声音,云述笑着抚她的侧脸,双手捧着碰了碰鼻尖,温声道:“真的,不疼的,只是看东西模糊了些,等我回去问问出翁,应当能解决。”
*
无外伤,也查不出内伤。
云述的眼睛是莫名其妙看不见的。出翁是真没什么法子了,对着医典翻看了一整宿,也只是拟出来一张方子,煮了热汤,让他像当初恢复灵力时那般泡一泡药浴。
玉姜:“……是眼睛看不见了,泡药浴有什么用?”
出翁认真地往汤中加着灵药,哼了一声,道:“不信我,就只能瞎着了。赶紧趁热泡了,我先出去,有何事你们唤我。”
玉姜:“……”
眼下也没旁的法子了。
她看了一眼安静在寒石上坐着,一言不发的云述,止不住地来气。但一想起他毫无顾忌地将她挡在身后,玉姜的心里又是一阵酸软。
若在之前,无以证明他的真心。
眼下,却是能清楚一些了。
“过来。”玉姜唤他。
云述依言。
玉姜低头,将他的衣带拆了。【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