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虽然合上了眼睛,但在这之后,陆鸢鸢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当做在闭目养神,陆鸢鸢一动不动地侧卧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被息夜唤醒。
“该出发了。”
“嗯?哦……”
陆鸢鸢装成刚睡醒的样子,打了个呵欠,坐起来。趁他转过去,她活动了几下躺僵了的关节,袖子滑落,无意间一瞥,她发现,自己小臂上的红印子竟然已经完全消失了。
陆鸢鸢一怔。
想当年,她还是凡人时,骑个马都能把大腿内侧磨出血。现在各方面都有所长进,倒不至于这么娇弱,但这具身体的皮肤还是很容易留下印痕,大概这就是天生的体质难以改变吧。
不过,她一般也懒得管那么多。当修士少不了磕磕碰碰,反正过段时间就会淡化了。
这次怎么会消得那么快?她应该只睡了一炷香的时间吧……
“有什么问题吗?”
见她还坐在床边发呆,息夜看了过来,问她。
陆鸢鸢支吾了一下:“啊,没什么,我们走吧。”
虽然有些疑惑,但对她来说,反而是好事。还是先去做正事吧。
子时,一日中阴气最盛的时刻。沼兰却是一片百鬼夜行的景象。鬼火飘舞,阴森诡谲。
人市很容易找。这地方看着和普通市集一样,区别只在于商品是人类。
由于已经过了城门盘查,这次息夜只绑了她的手腕。并且,在陆鸢鸢的强烈要求下,蒙眼的布带换成了纱质的,这样一来,她就可以隐约看到外面的景象。
原来人市竟不止卖活人,更多的是已经宰好的人肉。各种台面上,钩子上,血淋淋的躯体,像宰好了的牛羊一样,开了腹,剥了皮,挂在风中晃荡。
“仙肉……童叟无欺的仙肉……都来看看吧……”
活人像牲畜一样,被绳索捆在一起,被挑挑拣拣。来到这个地方,亲眼看见同类躺在砧板上,他们似乎已接受了自己的下场,目光空洞,一脸灰败,神情麻木,连哭都不会哭了。
置身在这种炼狱般的地方,就算经历了许多血腥的副本任务,也有了心理准备,陆鸢鸢还是有了一股呕吐的冲动。
同时,她发现,好像有不少视线落在她的身上、脸上。
一眼看过去,陆鸢鸢就意识到了原因——这些被掳来的人,不论男女,都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有些人□□还弥漫着恐惧的尿骚味。而她衣衫整洁,就算被绑着手,看起来也和货物的定位格格不入。
陆鸢鸢的齿关微微收紧。
难怪今天那个掌柜好几次用了“细皮嫩肉”这个词来形容她。
突然,一个妖怪拦在了他们面前,泛着幽幽绿光的眼珠贪婪地盯着陆鸢鸢:“兄弟,你这个卖多少钱?开个价吧。”
息夜的声音倒是平静:“这个不卖,是我的。”
那妖怪看了陆鸢鸢两眼,竟不放弃,还死皮赖脸地说,只买她的一条胳膊、一条腿也行。再度被拒绝,才悻悻然离去。
陆鸢鸢蹙眉,突然,面前一暗。息夜抬起手,动了动她眼睛上的那层纱,将它放了下去,遮住了她的脸。
“怎么了?”
息夜收手,抿了一下唇,侧过头,冷淡地说:“要是有人来问价,可能会让我分心,导致我们漏掉真正的线索。”
陆鸢鸢不疑有他。
也对。他们今晚来人市,是打算过来看看能不能遇到传说中专门重金购买年轻女子的鬼族,这儿人这么多,他们的注意力最好不要被分散。
然而,等到了天微微亮起,他们也没看到类似的交易,只好暂时离去。
离开人市,他们按原路返回,穿进一条小巷。这里安静了很多,陆鸢鸢终于解开绳索,活动了两下腕关节,正要说些什么时,她突然听见空气里传来一种微弱的声音,蓦地望向了巷子的另一端。
“我好像听见了一些怪声,来这边!”
陆鸢鸢没想太多,一下拽起息夜的手腕,将他拉向前方。不知是不是因为出手太过突然,她感觉当她碰到对方的手时,他的手指好像颤了一下,但没有反抗。
来到巷子另一端,陆鸢鸢悄悄地探出头去。此刻,有一辆马车停在了一栋乌漆嘛黑
的楼宇前,马车的车厢很大,还用深色的布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里头坐了什么人,却可以听到一阵阵少女哭泣的声音,显然,里头关着不止一个少女。
一瞬间,陆鸢鸢想到了“专收年轻人类女子”的传言,头皮微紧,抬头看了眼息夜,对方也恰好看向她,显然与她有同样的想法。
这时,除了哭声,车厢里传出了一道虚弱的叫骂声。
“你们这群混账!识相一点就快放了我们!我爹我娘都是大剑修!你们敢对我做什么,他们肯定绕不了你们……”
这条路很冷清,他们无法靠得太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车厢被整个卸了下来,抬进了院子里。
陆鸢鸢神情微微凝重:“我们跟进去,说不定可以问到一些相关的线索。”
这事儿肯定不能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进去。他们转到后方,翻墙潜了进去,来到一丛植物后,正好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鬼差从一扇暗门里走出来。
陆鸢鸢屏住呼吸,看着他们消失在走廊尽头,才照葫芦画瓢,打开那扇暗门,前方出现了一道通往底层阶梯。
那是一个阴冷的牢室,盖着黑布的箱子,就被置于墙边。
陆鸢鸢走过去,正要伸手,另一只手比她更快伸来,掀起了笼上的布。
陆鸢鸢定睛一看,吃惊地看到,这狭窄的笼子里,竟密密麻麻地挤着近十个妙龄少女。因为笼子还不到一人高,身形这么纤瘦的少女,也伸展不开手脚。
另一边厢,看见两个陌生的人影出现在笼外,笼中的少女爆发出一阵惊恐的惨叫,不断地往后缩去,试图离她远点儿。
怕她们叫声引来注意,陆鸢鸢连忙比了个嘘的手势:“别怕别怕,我不是坏人,我也是人类!”
听了这话,少女们的惨叫声小了一些,突然间,不知是谁看见了她背后的人影,又尖叫了一声:
“妖怪!是妖怪!”
“你肯定骗我们,你要是人,怎么会和妖怪混在一起!”
陆鸢鸢踟蹰了下,回头看了息夜一眼,说:“他不是坏妖,他和我是一起的。”
少女们面面相觑,有的在拭眼泪,有的则还在半信半疑。
为了取信她们,陆鸢鸢一咬牙,道:“真的,他是我相好!”
同时,她用力地捏了捏息夜的手,示意他配合。
息夜好似看了她一眼。
大家看他们的目光终于有了些不同。这时,角落里突然传来一道细弱似猫儿的嗓音:“那你们能不能救救我们?”
一开了这个头,哀求和哭泣声就如洪流决堤,此起彼伏地响起。
“求求你们,打开笼子,放我们出去,救救我们吧!”
“我们不想死,我们不想被鬼吃掉……”
“我想我娘,我要回家!”
陆鸢鸢抓住栅栏,安抚她们:“大家都冷静一点,我一定会救你们出去的。但我来这里,也是要救一个人,我也需要你们帮我,把你们知道的事都告诉我。”
就在这时,人群里响起了一个声音:“你问吧。”
正是刚才那个唯一还敢叫骂的少女的声音。
陆鸢鸢循声看去,在昏暗中看见了一张清秀的娃娃脸,面庞有点脏:“你叫什么名字?”
“蒋翘。”
“你们怎么会被抓到这里的?你知道他们抓你们来干什么吗?”
从蒋翘断断续续的讲述中,陆鸢鸢终于了解到了事情的经过。这些少女,全是修仙界一些普通人家的女儿,被捉到了这里。唯一一个和修仙沾边的,就是蒋翘了,但她也并不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什么名门之后,只是一个没落世家的后人,双亲早已去世。
蒋翘声音颤抖:“抓我们的是一个妖怪,但他应该也是受人指使的。沼兰城主的冥诞马上要到了,那天,他要在宫里举办祭祀仪式。他的部下投其所好,便到处搜刮人类少女,想在那天送一份大礼给他。我们都是被捉去当祭品的。”
旁边一个瘦弱的少女哭丧着脸,搭腔:“蒋姐姐原本有机会可以跑掉,她是为了我们才会被捉来,连武器也被缴了。”
陆鸢鸢眉头微皱。
果然,说法也对上了。系统那天说,越歧要拿小若祭祀。看来,小若的死期,就是越歧的冥诞。内城有人重金买入人类少女的说法,也是空穴来风。
这时,息夜开口:“城主的部下应该都是厉鬼,但抓你们的却是妖怪?”
他语气沉静,态度也不严厉,琉璃般的眼眸,冷光涟涟。但相比陆鸢鸢,少女们显然有些畏惧他,都不敢回答。
最终还是蒋翘咬了咬唇,说:“抓我们的妖怪,不是沼兰城主的部下,只是想用我们去拿些好处。但他肯定已经和城主的某个部下搭上关系了,我亲眼看见的,他带我们经过城门时,给那鬼差看了一个腰牌。听说有了那个东西,就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内城。”
陆鸢鸢双眼一亮:“腰牌?!”
原先,他们还在烦恼怎么混进内城,现在简直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送人的路子都已经打通了,只要能拿到那个腰牌,他们不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小若了?
计上心头,剩下的就是行动了。
经过询问,他们得知,那妖怪还有三个手下,每天入夜后,他们都会来给她们送点吃的。
现在时间还早,陆鸢鸢再三保证了他们一定会回来,才无声无息地溜走,回到客栈,那掌柜见他们回来,抬起头,似乎有些惊讶。
没说什么,息夜拉着她回到了房间。一关上门,陆鸢鸢就快步将他推到了床边,礼尚往来道:“还有几个时辰才天黑,现在也该轮到你休息了。你睡一会儿,换我来守着。”
“不必了。”
息夜想拒绝,但拗不过她,最后还是和衣躺下了。
陆鸢鸢拖了把椅子,坐在门边。房间里一片寂静,她忍不住瞄了两眼,息夜的睡相很好。但他太高大,那么大一张床,她睡起来觉得很空,他平躺上去,就好像把位置都占满了。
唯一有些奇怪的就是,这种时候,他也依然不摘面具。
他睡觉难道都不翻身的吗?
要是翻身,难道他不嫌硌得慌?
意识到自己盯了太久,陆鸢鸢才将头偏回来,盘算起了今晚的事情。
这里毕竟不安全,她不敢闭眼修炼,在房中待到了天色变暗,就要去叫醒息夜,可还没靠近,他就突然睁开了眼,像身体里有个闹钟一样。
陆鸢鸢一愣:“你没睡着吗?”
“没睡死。”息夜说。
按照计划,今夜,息夜会去抢玉牌。陆鸢鸢则去放人。
这么多人,没办法光明正大地从城门一个个离开。所以,她们到时候会藏在马车上,在城门旁边等待息夜,前来汇合,直接用那玉牌离去。
在这个计划里,时间是唯一的变数。所以才要兵分二路,用时越短,就越安全。并且,真要打起来,陆鸢鸢免不了要用到仙术,容易留下修士来过的证据。还不如让息夜去杀,即便被人发现蛛丝马迹,也只会让人觉得是妖怪在黑吃黑。
陆鸢鸢和息夜埋伏在屋顶,果然就和蒋翘所说的一样,差不多时间,前屋就亮起了灯,屋子里的妖气也浓郁了起来,是时候行动了。
和息夜一分开,陆鸢鸢无声地落在地面,迅速地摸到了今天早上的密室。笼中的少女们果然都在翘首以盼,一看见她,都激动地凑了上来。
陆鸢鸢往掌心注入灵力,比手腕还粗的铁链咔地断裂了。少女们一个个从狭窄的笼子里钻了出来。陆鸢鸢护着她们,跑到了后门:“快走!都上马车!”
这一路没有受到阻挠,比想象中要顺利。驾车来到了城门旁的隐藏地,陆鸢鸢终于能喘一口气,但一掀开车帘,她却发现满车厢人里少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惊愕道:“蒋翘呢?”
她明明记得自己数过人数的。
但一车少女却没人说得出蒋翘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半晌,角落里响起一个
弱弱的声音:“她有没有可能是回去取她的剑了?我记得蒋姐姐说过,那是她双亲留给她的遗物……”
不好。
万幸这里离刚才的宅邸不算远,陆鸢鸢给马车做了一些伪装,嘱咐车上的少女不要做声,就飞快地原路折返。
宅子里一片昏黑死寂,前院的灯也灭了。息夜已经得手了吗?
陆鸢鸢环顾四周,耳尖微微动,注意到二楼冒出了黑烟,连忙三两步冲上去,就看见一个黑色的东西趴在了蒋翘身上。
……不,那不是绑走蒋翘他们的妖怪!
蒋翘正痛苦地挣扎着,鼻子、口腔有淡淡的白光溢出。很显然,单独回来拿剑的她就如同幼童抱金独行于闹市,被盯上了,还被尾随到了这里,在被吸食力量。
说时迟那时快,陆鸢鸢从袖下挥出一团灵力,那通体漆黑的东西吃痛弹开,尖啸一声,但他根本不是陆鸢鸢的对手,三两下,就被无形的灵力钉死在地上,整个身体开始化成烟雾。
蒋翘剧烈咳嗽起来,看起来没有大碍,似乎没想到陆鸢鸢会回来找她,她的脸上闪过了深深的慌乱、后悔和羞愧,嘴唇嗡动:“我……我……对不起……”
陆鸢鸢叹了口气,不过想到她回来的原因,到底不忍苛责:“你爹娘要是知道你会为了这把剑拼命,大概宁愿一开始就没有把它交给你。你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蒋翘眼圈一红,用力一点头,用手背狠狠一揉眼,就要捡起落在地上的剑。刚才被袭击时,这剑被压到了那妖怪身下。然而,就在将这妖怪的尸身翻过去的瞬间,一条细长的东西弹射着,从那妖怪的衣领里钻了出来,猛地弹向了二人。
陆鸢鸢一瞪眼,反应极快,立即出剑,将它切成了两段,这才看清了那是一条小毒蛇,似乎是那妖怪豢养的小宠。
明明已经头身分离,但那蛇头却还有生命力,猝不及防地,近距离喷出了一道毒液,陆鸢鸢首当其冲,她忙不迭闭上双眼,但眼皮还是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马上淌出了泪水。
祸不单行的是,此时又有一阵脚步声从楼下传来。
蒋翘全身僵硬,视死如归地将陆鸢鸢挡在了自己身后。但一看清来者,她的声音就激动起来:“姐姐!别怕,是你那个、那个妖怪相好来了!”
……
后面的事,是一团混乱。
他们一人不少地通过那面玉牌出了城,马车交给了蒋翘驾驶,双方分道扬镳。这种情况,沼兰根本不会有追兵来追,只要她们跑得够远,就安全了。
虽然一切都按着计划进行,但由于屋子失火,最后还是引起了小范围骚乱,惊动了城门的鬼差。
是夜,沼兰城外的河边,河上一轮残月,涟漪澹澹。
陆鸢鸢坐在河边的石头上,闭着眼睛,息夜沾湿了布巾,给她擦干净了眼皮上的东西,陆鸢鸢脑袋晃了晃,就被他的手扣住了下颌:“别躲。”
陆鸢鸢看不见他的表情,可她感觉到,他好像很生气,像一座沉默的火山。
想了一会儿原因,她抿了抿唇,说:“对不起,这次真的麻烦你了。”
息夜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了几分,沉声说:“我没有生你的气。”
顿了顿,他的手又放轻了,低低地问:“还疼吗?”
陆鸢鸢感觉他的视线从很近的地方落在自己面上。她有些不习惯,微微将头后仰,说:“一开始是有点痛,现在已经没感觉了。如果是普通修士被溅到,应该会失明吧。我一两天就好了,没事儿。而且,我们这次也没有白白付出,拿到那面腰牌,今后行动就方便多了,总比在城里晃悠几天还没进展要来得好。”
冷不丁地,她听到息夜不冷不热地说:“哦,你和王妃的关系很好吗,为什么要为她这么拼命?”
是错觉吗?他的语气,好像有些怪怪的。
仿佛含了一丝对小若的厌恶。
在明面上,她和小若确实没见过几次面。这么关心对方,好像是说不过去。
陆鸢鸢斟酌了下,谨慎地说:“也不能说好还是不好吧,我只是觉得,那是一条人命,既然是去救人,那就要全力以赴。”
不想他继续刨挖她和小若的关系了,陆鸢鸢迅速转移话题:“总之,真的谢谢你帮我擦洗,我也会尽快好起来的。”
“刚才的骚乱,已经惊动了城门的鬼差,你的眼睛又暂时成了这样,回去太危险了。我们不能再走之前的路。”
陆鸢鸢道:“不回去?你有别的办法吗?”
息夜为她擦拭的手一顿:“我们不进城,从城墙外围绕过去,换一条路。虽然路会远一点,但冥寿祭在十天后,时间还来得及。”
陆鸢鸢一怔。
事关重大,她想征询一下系统的意见。
只是,在脑海里喊了几声,也没听见系统的回应。
也对,那玩意儿毕竟不是她的专属系统,没有一键召唤功能。那天夜晚,它也只是离开了小若一会儿。一和她谈妥合作,就马上归位了。
她只能等待系统单向联系她。
息夜提出的办法,似乎是目前最稳妥的。
虽然免不了要露宿荒野,但住在荒野,也比住在那座鬼城要安全多了。
见陆鸢鸢不吭声,像是同意了他的决定,息夜就自言自语:“那就听我的了。”
他的手下移,捻起了她一束长发:“把头低下来,你头发也沾到了,我给你洗洗。”
第132章
头发也沾到了?
哪里?
陆鸢鸢下意识地抬手去盲摸,可还没摸到鬓角,就被对方捉住了手。
“别摸,已经干了。”息夜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声音温和,但似乎没有给她第二个选择的意思:“头低下来,我帮你用水洗一洗。”
陆鸢鸢迟疑了一瞬:“行,那就麻烦你了。”
“不客气。”
夜风拂来,空气中漂浮着湿润的泥土气味。虽然看不见,但她大致能感觉到河水就在眼前,便分膝而坐,弯腰,垂下头颈。
头顶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发带被扯开了,黑发散落下来,被一双手撩到了前方。对方的指尖难免会碰到她的脖子,冰冰凉凉的,带起一阵无声的战栗。
陆鸢鸢抱住小腿,眼睫微微一动。
她不习惯将后颈和背部露出来,这是一个暴露弱点的姿势,让她想到在河边垂颈饮水的羚羊,捕食者会伺机扑出来,咬断它脖子上的大动脉。
也许是动作太相似,才会让她产生这种古怪的联想——她感觉到,仿佛有道视线正落在自己的后颈,在那片区域逡巡,让皮肤隔空升起一小片鸡皮疙瘩。
下一秒,“哗啦啦”的水声在耳畔响起,她听见了衣料摩挲声。息夜应该是弯下腰,鞠起了一捧水,给她洗起了头发。
他动作十分仔细,没扯疼她的头发,就连她的耳朵也没漏过。这要是在现代,也是十分敬业的Tony才有这种服务吧……
陆鸢鸢手指动了动,抿紧唇,有些不自在。可人家在帮忙,总不好出言挑刺,便放任自己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只是,他未免也在她耳朵上停留太久了,好像那是他的新玩具,搓来错去,耳垂的温度都升了上去。
终于,她还是忍不住,夹起肩膀,躲了一下,抬起头来。但她忘了自己头发还湿着,这么一动,河水就顺着后颈,飞快地流进了衣领里。
猝不及防被凉得一哆嗦,陆鸢鸢倒吸气,马上低头。然而,动作太急,又看不清眼前景象,她就撞上了一个东西。
是息夜的手。
呼吸打在对方的指缝上,简直像亲了他手心一下似的。
她依稀感觉到,对方的动作凝滞住了。
陆鸢鸢尴尬地拉开了一点距离:“不好意思。其实你随便给我冲一冲就好了,不用那么麻烦的。”
她正要起来,但后脑勺被按住了。看不到
息夜的表情,不过,他似乎对这件事分外坚持:“不麻烦,既然头发打湿了,那还是有始有终,洗到干净为止吧。”
不等她说话,他便十分自然地示意她转头:“到那边了。”
“……”
盛情难却,陆鸢鸢只好将推辞的话吞了回去,扭过头去,让其清洗另一侧的耳朵。
洗干净了,双目却没那么快复明。好在,都只是暂时性的。离天明尚有一段时间,他们决定在日出后再出发,就在河岸附近找了一处高地歇息。
息夜守夜,陆鸢鸢抱着双臂,靠在石头上,闭目养神。
……
感觉到光照在自己面上时,陆鸢鸢的眼皮轻轻一抖,睁开了眼,全身骨头很疲乏,像高烧之后,骨缝里有酸水在蔓延。动一动都沉重。
天亮了?
但转过头,她却看到了圆月当空,月明星稀。自己站在一座拱桥下。河中映照着那轮明月。
还是晚上啊……等等,她能看见东西了?
不对,她又不是瞎子,为什么会有“自己应该看不见东西”这样的念头?
陆鸢鸢摸了摸太阳穴,脑袋有点晕,好像忽略了一些很重要的事。她环顾四周,看见自己身后是一整条热闹的长睫,华灯初上,充满欢笑声,可不管怎么看,五官却是一团模糊,像化开的水墨。
但桥对岸,却是乌灯瞎火的,民居里没有点灯,商铺也空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仿佛没有生者的世界。
怎么回事?
陆鸢鸢有点茫然,摸了摸石桥的栏杆,发现它冷得跟冰块做的一样。她往旁边走了几步,走到上桥的台阶下,她看见桥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她,身姿修长,仿佛在等人,等得百无聊赖,正弯腰倚在桥栏上,望着明月。
陆鸢鸢的心脏剧烈地收缩了一下,有个声音警醒她,不该再往前,而该转身,回到背后那个热闹的世界里。
但不知为何,她的脚并不听使唤,还是往桥面走了过去。离对岸越近,周围就越静,仿佛桥上有一个真空地带,也放大了她的脚步声。
似乎终于听见了身后的动静,那个人慢慢直起身,转过头来。乌眉红唇,肤白赛雪,那幽邃的眼眸里流转着明珠辉映的光泽。
陆鸢鸢听见自己声音干涩:“你……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并不语,只定定瞧着她,朝她伸出手,掌心朝上,这个动作她很熟悉,是让她过去的意思。
她知道,只要靠近,就会被一把牵起手。
陆鸢鸢盯着那一只修长的手,慢慢地,朝对方伸出了手。
有声音在她脑海里叫嚣着“不对”,割裂感让她头痛欲裂。就在这一刻,石桥、灯笼、大街就泛起了水波似的纹路,连同那个人的身影,也化作齑粉。
她心脏一颤,发力去追,梗在喉咙中的名字,终于冲破了重重障碍,冲口而出。
……
陆鸢鸢猝然惊醒过来,睁大眼,却是一片目盲后的昏黑。咽喉很干哑,鬓角都是汗。
刚才那是什么?
是梦吗?
对了,她记得自己好像是刚从沼兰出来,明明是靠坐在一块石头上睡觉的。现在却变成了躺平的姿势,身下垫着一块布,隔开了草地和泥沙,像是衣裳。
她一惊,就要撑起身体,但有人倾身而来,及时地按住了她的肩,轻声说:“我在这里,你先躺着,会舒服点。”
是息夜的声音。
但陆鸢鸢还是坐起来了。息夜见状,也没有勉强她,从旁边递来了一个水囊:“先喝点水。”
陆鸢鸢拿起水囊,猛灌了几口,声音微哑:“我刚才是……”
“今天晚上,听了你的描述,我就有些怀疑那条用毒液喷溅你的蛇,是鬼界里一种毒液可致幻的蛇类,现在看来果然没错。你是修士,这种东西本应影响不了你,但由于你身体里此时寄宿了春蛭,就被它乘虚而入了。”息夜停顿了会儿,安慰她:“不要担心,只是短时间的影响。等毒力消解了,也就没事了。”
致幻?
陆鸢鸢蹙眉,但听到能解决,眉头就松开了:“那就好。对了,我刚才应该没有手舞足蹈,或者站起来乱走吧?”
息夜接过她手里的水囊,说:“你不是凡人,不至于连身体行动也受影响。你只是梦呓了几句。”
她说梦话了?
陆鸢鸢面皮一绷紧。不好,她记得自己最后在梦里,好像大叫了一声那人的名字。她该不会真的喊出声了吧?
当然,就算被息夜听见了也没什么,反正他不知道谁是殷霄竹。
她这么想着,唇瓣抿了抿,试探道:“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四周静了下去。
如果她没有失去视觉,便不会错过眼前的青年的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他握紧手中水囊,指骨发白,咬了咬牙。但深吸口气,一说话,声音倒是控制得很好,清清淡淡的:“我没听清楚。”
顿了顿,他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但我看你的样子,我猜你应该做了个噩梦,见到了什么不想见到的脏东西吧。”
说不清道不明地,陆鸢鸢松了一口气。不过,听见他最后那句话,她垂下眼睫,低低地说:“也……不能算是噩梦吧。”
离天亮还有一点时间,她往后摸索了下,背靠在石头上,决定再闭目养神一会儿。
也因疲惫,她没发现气氛的古怪,以及气氛古怪的源头——
息夜死死地盯着她,眸中冷意沸腾,化作狰狞的妒火与怨怒。手指蓦然用力,那有韧度的水囊,硬生生被揉捏成了齑粉,落进了草地里。
这一次,陆
鸢鸢无梦到天亮。
日出时分,他们就出发了。
随后几天,免不了风餐露宿,但离开了那个阴气浓郁的鬼地方,陆鸢鸢的心理压力就减轻了很多。辨别方向、寻找食物和饮用水、选地方休息,也都交给了息夜,她只要确保自己不掉队就行。
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第一晚过去,她就觉得息夜心情不太好,很少主动说话。
陆鸢鸢也没太在意,她现在全副心神都放在自己身上。
也许因为春蛭和会致幻的蛇毒的双重buff,她的视力恢复得比预计慢一点。三天过去了,只勉强能看见淡淡白光。不过这事儿也急不来。
……
双脚又疼又累,陆鸢鸢踉跄了一下,仰起头,她看见了浓雾中隐隐约约的一线天,那是两面高耸的悬崖拢合在一起露出的天空。
这是……什么地方?
她迷惑地环顾四周,忽然注意到,前方的远处有个高挑的背影,他背着一个人,走得很快,一眼也没有回头看她。
记忆在一瞬间回涌进脑海。
对了,她想起来了。因为白鹤舟坠落,她和殷霄竹掉进了浮屠谷,后来遇到了段阑生。殷霄竹陷入昏迷,段阑生虽然心急救人,却无法御剑带着她们两个同时离开,也不好丢下她这个累赘。所以,他只能背着一个,拖着一个,步行离开。
她现在,就是在追着前面的段阑生。
这是她唯一活下去的机会,她不想死在这里。即使知道段阑生巴不得没遇到自己这个拖油瓶,她也要厚着脸皮,用尽全力地跟着他。
追上去,不能停。
模糊的意念灌入大脑,陆鸢鸢咬牙,一瘸一拐地追着,用尽力气,彼此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突然,她膝盖一软,整个人摔趴在地。
这一摔,跌得她眼冒金星,呛了一嘴泥,两条鼻血就哗啦地流了出来。
如此一耽搁,再抬头时,前方哪里还有人的踪影。
她趴在地上,伸手一抹鼻血,心间久违地闪过了一丝茫然的刺痛。趴了好一会热,她才忍痛爬起来,慢慢地摸索着,靠在了一旁的石头上,抬起一只脚。
足底钻心地疼,磨出了血泡,血泡又溃破了,干结的血粘住袜子。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她抬起一条腿,犹豫了半天,却不敢强行脱下鞋袜检查,只好又穿上了鞋。
冥冥中,觉得有地方不太对,违和感若隐若现。想不通,也走不动,她不知不觉地歪垂下脑袋,昏睡了一会儿。
她没想过再睁眼时,自己会看见段阑生。
迷糊中,她感觉一副躯体贴近了她,将她抱坐了起来。一只手在替她轻柔地擦走面上的血污。陆鸢鸢呛咳了一声,醒了过来。
段阑生就蹲在她面前,衣袍铺在地上,秀美昳丽,玉容雪肤。他神情严肃,正紧紧地抿住红唇,为她擦血。似乎料不到她会在这时醒来,四目相对,他微微一怔,绀青色的眸子里有晦暗的涟漪漾开。也许是错觉,她好像看见了心疼和后悔。
但他很快就垂下目光,抓住她膝上的手,往自己面上一放,温存一般,紧贴了片刻,才望向她:“鸢鸢,我们走吧,我背你出去。”
天际恰逢其时地响起一声闷雷,阴了下去。乌云遮蔽了本来就不充裕的光线,谷底一切都笼罩在这层苍蓝的光芒里。
在这样的光线里,他的面庞也变得忽明忽暗,肌肤失去了人类的暖意,变得有几分森然的苍白。
只有唇瓣是鲜红的。
很像那一天,胸膛被捅中后,从他嘴角流出来的血的颜色。
尖锐的刺痛唤醒了虚像。一刹那,那种潜藏在水底的违和感,犹如破水而出的巨兽,显现出了轮廓。
陆鸢鸢蓦地抽回手来,背到身后,自言自语:“……我不会跟你走的。段阑生早就死了,我知道你是幻觉。”
虽然在她看来,自己捅段阑生一剑,是两清。但只有一世记忆的他恐怕不这么想。如果段阑生真的死了还回来找她,也一定是因为恨毒了她,要回来报复,让她不得安生。怎么可能跪在她面前,握她的手,还对她露出那种表情。
打破梦境,只需要挑破梦境存在的真相,当梦中的东西是一团空气就好了。
但不知为何,梦境并没停下来,而且,听她肯定地说他已经死了,段阑生好像有些生气,目光幽怨,强行扣住她的手腕,皱眉看着她,强行要将她背起来。
陆鸢鸢猝不及防地双脚离了地,回过神来,她惊怒交加,开始踢打,但梦里的身体尚未结丹,敌不过他的力气,气急上头,她只好冲着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段阑生的肩膀,狠狠地咬了下去。
奇怪,这会儿的段阑生,肩膀有这么宽么?
他的衣衫轻薄。她用尽了力气,隔着衣裳,唇舌也尝到了淡淡的腥味。
……
一切都消失在这一刹那。
陆鸢鸢侧蜷在地,前胸后背都是冷汗,惊醒过来,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的黑。她深深地喘了口气,发现自己的手腕被人握住了,那力度和温度,都让她想起了梦里的段阑生。
她一僵,下意识地伸手一挥,推开了身旁的人。同时,头上响起息夜熟悉的声音:“是我,别怕。”
刚才的……也是她的梦么?
但这个梦,未免也太真实了。
梦里的段阑生,不是一个虚幻的投影,他会说话,会生气,仿佛是真的还魂,来找她了。
陆鸢鸢胸膛起伏,用袖子挡住眼,用力地压了压,等情绪平复,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刚才醒来时,好像不分青红皂白地推了来关心自己的息夜一下。她一愣,忙不迭地坐起来,道歉:“对了,我刚刚那么用力推你,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因为我……刚才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
刚才的梦,算是噩梦吗?
其实也不算是噩梦。
因为,在梦的最后,她隐隐觉得段阑生没有要杀她的意思。他不是为了把她大卸八块、报复她而来的。
但这些事,也没必要跟息夜解释。
不管如何,她都要为刚才自己的失礼而道歉,将理由推给对方看不见的东西,就最好不过了。
息夜正要给她拍背顺气的手一停。
旷野寂静,空气陷入了一片诡异而长久的沉默里。
陆鸢鸢吸了吸鼻子,低低地说:“我刚才醒来,也是没醒彻底,觉得你有点像我噩梦里见到的那个人,才会下意识地打你,实在对不起。”
第133章
道歉的话语在夜色中消散。息夜就在她旁边,存在感是如此地鲜明,不该听不见才是。
然而,等待了比平时更漫长的时间,她才等到了息夜的回答:“没关系。”
他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冰冷。仔细辨别,似乎还带有几分僵硬,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陆鸢鸢抿唇,微微感到了一丝尴尬和无措。
她怎么觉得,对方这反应好像怪怪的……嘴上说的是没关系,听起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是她道歉得不够诚心吗?
正在脑海里斟酌用词时,她听见息夜冷不丁开口:“不过,我倒是挺想知道你梦见了什么人。他跟你是什么关系,才会让你一看见他,就有这么大的反应。”
陆鸢鸢唇瓣微微一颤,不太想回答,低声说:“原来大祭司也会好奇别人的私事吗?”
“我自然也会有好奇心。只是,不会对每个人都表现出来。”息夜停顿了下,没让她糊弄掉答案,下一句就将话题绕了回去:“你梦里那个人,可是你的仇人?亦或是你的心上人,但曾经负了你?”
某个词拨动了脑神经,陆鸢鸢脖颈微微紧绷:“为什么你会这么猜想?”
不会是她刚才说了什么胡话吧?
息夜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随便猜猜罢了。”
陆鸢鸢不说话了。
一般在这种时候,有眼力见的人都不会追问下去。然而,息夜等了一会儿,竟仿佛沉不住气:“我刚才猜对了么?”
他为什么非要知道她梦见了谁?在这件事上,好奇心就这么刹不住吗?
陆鸢鸢别开脑袋,没有正面回答,低低地道:“那个人你没见过的,也不认识。所以,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息夜不冷不热地说:“我倒是觉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会梦见一个人,正是说明你放不下关于他的事。即使我不认识他,也可以当你的听众,替你排解这份情绪。”
“那个人……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早就化成了一抔黄土。本来,我也快忘掉他的事情了。”陆鸢鸢背过了身去,自顾自地说:“而且,按照你所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让我回忆他,回忆次数一多,我一定会继续梦见他,没完没了。”
“……”
陆鸢鸢微微一用力,咬住下唇:“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他出现在我的梦里了。”
这番话真假错杂。她自己其实也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又是说给谁听的。
她只是不想再被拽回那段无法回头的岁
月里。
息夜这回终于沉默了下去,没有再刨根问底。
离天亮还有一点儿时间,陆鸢鸢没有去管他是什么心情,她和衣躺下,侧卧着,用一个沉默的背影去拒绝继续深究这个话题。
这一次,上天听见了她的心声,她无梦到了天明。
……
苏醒的时候,陆鸢鸢感觉自己的脸颊贴着什么温暖的东西,正在轻晃。
眼皮像吸了水的海绵,格外沉重。四肢也懒洋洋的,好半天了,视野才渐渐清晰起来。
天幕低压,大雨瓢泼,长街笼罩在一片暗淡的青色光芒里。她正趴在一个少年的背上,手中打着一把油纸伞。
少年肩背宽阔,身姿像小白杨一样挺拔。但也许是为了让背上的人趴得舒服一点,他的身体此时有了一个很明显的前倾角度。这一定很累,但他似乎毫无怨言,走得很稳。
陆鸢鸢侧过头,正能看见他白皙的侧颊,和纤长睫毛下的潋滟瞳光。
……段阑生?
雨大大了,手中打着伞,水雾也飘到了伞下,迷了她的眼。陆鸢鸢发现,她有点儿看不清远处的景象,大脑也像渗入了雾气,一片混沌,分不清今夕何年。
慢慢地,她低下头,看见大街的青石砖已经积了一层水。雨滴在水面漾开一个个圆圈,深度没过了靴面,行走于其上,免不了会湿了鞋袜。
陆鸢鸢愣了好一会儿,脑海深处仿佛有一点火花闪烁。
是了……她终于想起来,此情此景是因什么事而起的了。
明天,就是她和段阑生的婚礼了。
在修仙界,婚事筹办起来,并没有凡人界那么多繁琐的流程,什么三茶六礼、迎亲送亲都早就被简化掉了。但婚服和红盖头是必须的。
在修仙界,她没有亲人,师门就是她的长辈,婚事的筹备阶段,她的衣裳、红盖头、鞋子……全都是蜀山给她准备的。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先例,当然,走的肯定是弟子自己的账。
而她的东西……确切来说,全走的是段阑生的账。
这桩婚事的来源实在不够光彩,是强扭的瓜。她没想过段阑生即使不喜欢她,也愿意揽下了这些花费。靠近那个日子,兴奋渐渐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羞耻与不安。
明明已经如愿以偿了,为什么她会想哭?
蜀山请了山下的绣娘,为她量体裁衣,赶制衣裳。在半个月前,东西就送到了她房间里。
但望着那两个大箱子,她绞着手指,竟生出了一种焦灼、紧张的逃避心理,打开箱盖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是一种巨大的挑战。仿佛里面放的不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而是一个深渊的入口。
一直拖到终于不能拖的今天,她才第一次打开箱子。这一开,她就懵了——不知道哪个环节出现了疏忽,婚衣最外层的纱勾破了一个洞。这是最外层的一件衣裳,若明天穿在身上,所有人都能看见。
陆鸢鸢又后悔又着急。如果她没逃避,那么,在半个月前就会发现问题,及时更换了。
现在,距离婚礼还有一天时间,重新做一件已经来不及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巧手的绣娘修复,遮住破口。
实际上,这件事并不难解决。虽然是有点急,但以蜀山的人脉,不难联系到原来的那位绣娘来解决问题。而要调动这些关系,绕不开段阑生。
陆鸢鸢抱住纱衣,想到这一层,就打了退堂鼓。
虽然已经要和段阑生成婚了,但是……他又不是自愿娶她的,已经让他帮了很多。在婚事前一天,还让他帮忙处理麻烦,他说不定会嫌她烦,嫌她事多。
不可以再麻烦段阑生了。还有时间,她可以自己偷偷解决,一定不会丢段阑生的面子。
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于是,这日天不亮,她就悄悄溜出了蜀山,去了春山城。
很多裁衣店都不接急单,她吃了几个闭门羹,才找到了绣娘帮忙。一直待到天黑,纱衣终于修补好了。
为免勾坏纱衣,陆鸢鸢将纱衣卷起来,包在一个包袱里。
但在这时,外面却下雨了。
今日的天色很阴沉,风也潮湿。她走得急,没有带雨伞。裁衣店关门得早,好在门外有檐可以挡雨,陆鸢鸢就老老实实地抱住包袱,蹲在台阶上,等这场大雨停下。
天彻底黑下来时,她在雨幕中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段阑生。
找到她时,段阑生蓦然定住脚步。看见她的第一眼,他似乎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他就瞳孔微缩,注意到了她怀里多了个东西。
一个包袱。
他蹙眉,两道冷森森的目光盯着那个被她紧紧抱着的包袱。
虽然他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但陆鸢鸢感觉到,他生气了。
她蹲在地上,腿肚子莫名有些发软,下意识想藏起包袱,但根本藏不住。所以他一走近,她就结结巴巴地解释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并强调自己的动机是不想给他添麻烦。
可奇怪的是,听了她的解释,段阑生的心情并没有转晴。背起她后,他就一直冷着一张俏生生的脸,也不说话。
她……她是在他背上睡了一觉吗?
段阑生在生气,她手里还打着伞,居然还能呼呼大睡?
陆鸢鸢呆了一呆,脚趾蜷缩。这时,风似乎变大了,夹杂着雨丝,从前方袭来。她侧目一看,那雨水打湿了段阑生的唇瓣。
像沾了水雾的柔嫩花瓣。
少年唇肉饱满,唇角尖尖,鲜红,干净,诱使人去亲吻。
天上仙,下凡人。
陆鸢鸢盯了一眼,就有些心虚地挪开了目光。渐渐地,那种持续了半个月,低落夹杂着羞耻的情绪,仿佛涨潮一样,淹了上来。
她低下头,蔫蔫地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觉得……要不算了吧。”
与此同时,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油纸伞往前倾斜,为他挡住雨水。对段阑生好,仿佛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
没想到,她的话没说完,油纸伞也还没往前移动几寸,段阑生就识破了她的意图,轻声地制止了她:“你遮住自己就好,不用管我。”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不生气了。
陆鸢鸢犹豫了一下,坚持道:“可是,我也不想你淋雨。”
她以前也对他说过不少肉麻的话。这句普普通通的话,也不知道怎么段阑生了。他的步伐猛地一停,仿佛轻轻吸了口气,才嗯了一声:“但是这样的话,我就看不清前面的路了,会带着你摔倒。”
是吗?
她刚才,明明也没有把油纸伞往前偏很多吧,有遮挡住段阑生的视线吗?而且,段阑生是那么容易摔倒的人吗?
尽管心中生出了些许疑惑的嘀咕,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段阑生从来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撒谎。
耳边有个声音这样告诉她。陆鸢鸢“唔”了一声,听话地将油纸伞重新收回到自己的方向。
沉默已经打破,又感觉到段阑生的态度好像比她想象的好一点,陆鸢鸢也不自觉放松了下来,微微转动了一下头,这才注意到,这条大街上,不知何时,变得空荡荡的。
街角巷陌,天青阴雨,摊档都关门了,匆匆避雨的行人不见踪影。天地之间,只有段阑生和她两个人。
两旁的屋宇,随着他们的前进而被抛在脑后,看似不同,却在一段段地重复。这条路,仿佛也没有分岔,没有终点。
那种淡淡的怪异感再度袭上心头,如鱼影掠过荷叶下,抓不住尾巴。
陆鸢鸢的唇动了动,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迟疑:“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要回蜀山吗?”
段阑生没有停步,问道:“你不想回蜀山?”
明天就是婚礼,她应该点头,答是才对。
但在这场有些虚幻的无止境的雨里,心门上的锁好像失灵了,没锁住真实的心绪。
有些画面像烟尘一样掠过眼前,让她抗拒:“不想。”
段阑生没有生气,似乎对她的答案并不意外,他转过头,鼻息打在她的手背上:“那你想去什么地方?”
“……我没想好,总之我不要继续待在蜀山了。这里没人喜欢我,我也不要喜欢他们,下辈子都不想来了。”陆鸢鸢埋下头,闷闷地说:“你送我回家吧。”
她注意到,段阑生不知何时停了下步伐。他托住她的双手略一收紧,仿佛怕惊扰到落在叶上的蝴蝶,很轻很轻地开口:“那你家在什么地方?”
“我家在……”陆鸢鸢下意识就想回答。只是,在答案浮出水面的那一瞬间,她觉得好像有些不对。
段阑生不是早就知道,她没有进入蜀山之前的记忆了吗?
她哪里回答得出自己的家在哪里?
然而,很怪异的是,陆鸢鸢冥冥中有一种感觉,她应该知道答案,而这个答案,则不该说。她蹙了蹙眉:“你……你问这个来做什么?”
段阑生将她下滑的身体往上托了一下,耐心地说:“你要告诉我,你真正的家在哪里,我才能送你回去。”
有理有据。
那么,她家在哪里呢?
答案沉甸甸地压在水下的石头底,用力去扬,扬起的是遮眼的沙,她闷头闷脑地说:“我家在很远的地方,你去不了。”
“有多远?”
陆鸢鸢摇摇头,不想回答,看向地面,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他们跨过水洼时,水洼里面竟没有倒映出他们的影子。那诡异的鱼影再度掠过水面,惊起波澜。
周围的景色在雨雾中动荡,倒错。仿佛被谜团遮掩的大脑里有东西在飞速生长,挣脱禁锢,寂静的世界躁动了起来。陆鸢鸢收拢了手臂,忍不住道:“我……我想下来走一走。你不累吗?”
段阑生却没松手,还说:“不累,我们已经到了。”
到了?
手中的油纸伞不翼而飞,陆鸢鸢抬头,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蜀山剑宗。
雨还没停,蜿蜒的小石路湿漉漉的。前方的走廊总算有一个避雨的地方,她认出来了,这是段阑生的房间。
明明前一秒他们还在大街上,后一秒就来到了这儿。但这一刻,她竟不觉得哪里不对。
走廊的屋檐挡住了大雨,段阑生却还没有放下她的意思,继续带她往前走。
察觉到她不安分,一直想下地自己走,不要他背,段阑生眉头微微一蹙,突然提起了别的事:“对了,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什么算了?”
陆鸢鸢的思绪有些飘忽,经他一提醒,才记起自己刚才被打断的那茬儿,注意力就这样就被转移了,
已经不用打伞了,她两条手臂交叉在段阑生的脖子前,低低地说:“就是,明天的事,不如算了吧。”
段阑生仿佛还是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什么明天的事?”
陆鸢鸢闷头搅了搅手指,终于点明了:“就是明天的婚礼。”
“……”
“你就去跟你师父说,我们明天的婚礼,还是算了吧。就算……就算是喜欢你,我也不想强人所难,不想被嫌弃。你去和你师父好好说,他一定不会责怪你的。”
陆鸢鸢一边说着这话,一边矛盾地感到了迷惑。
不对,她怎么会主动提出不要段阑生的呢?
明明就连做梦,都不会梦见这么荒谬的场景。但她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
段阑生听了她的话,步伐一顿,却没放下她,也没说好还是不好。还加快了脚步,走进屋子里。
他怎么没反应?
是她考虑的时候,漏了什么地方吗?
也对,婚事前一天才说取消,虽然他不想娶,但也会有点没面子吧。但没面子,也比牛不喝水被强按头要好吧。
陆鸢鸢将想到的都补充了上去:“当然了,我房间里的东西,你放心,我一定会妥善处理好,再把钱都还给你的。”
“你不说话,是不是还在生气……对不起,我今天确实浪费了你挺多时间……”
段阑生仍不回答。
他的房间还是一如印象里那般纤尘不染,收拾得很整洁,桌上放着剑架,降真香的气息朦朦胧胧。段阑生大步穿过中间,走到房间深处,才将她放在了墙边的椅子上,让她坐好。
陆鸢鸢屁股一沾椅子,就要起身。但眼前有片阴影笼罩下来,段阑生居然在她面前蹲下来,手臂挡在了她身体两侧,让她无法起来。
那双绀青色的眼眸里,涌动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很少能被段阑生从下面往上看,还是那么近的距离,看得那么仔细,她不禁有些坐立不安。下一秒,段阑生就松开压在墙上的手,抓住了她的手,抬起头来,神情格外认真,仿佛想让她听清每一个字:“你没有强人所难,是我自己愿意的。我要是不愿意,没人能强迫我。”
“我刚才没有生气。”段阑生的拇指摩挲了下她的手背,突然,又改了口:“是,我今天是有点生气,但我不是在气你浪费我的时间,我气的是你对我这么见外。我只是希望,你遇到任何事,永远都会选择先找我。”
“今天一直都找不到你,找到你时,你又背着那么大一个包袱,我以为你想走……”
说着,他仿佛也为自己第一次坦白这些心思而感到难堪,抿住了唇。
陆鸢鸢微微睁大眼睛。
这不可能。
段阑生像个锯嘴葫芦一样,绝不可能对她说这种好听的话,也不可能哄她。
眼前这个人是假的。
真正的段阑生一直都很讨厌她。
突然,段阑生收紧了手指,他的手很大,手指好像有点颤抖,将她的手都包裹在其中。
陆鸢鸢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将心里话全都说出口了。
段阑生深呼吸了下,就朝她靠近了一点儿,他的身体很热,膝盖抵住了她的小腿外侧,她明明坐着,比他高,但却好像被他整个人手脚并用地锁在了怀里。段阑生望着她,神情恳切,乃至有点急切:“不是那样的,那不是我的本意。我那时候……我出了一些问题,我不懂那么多,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应该跟你坦白我那些心思,不该那样伤你的心。”
“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你不要对我失望。”
这似乎是段阑生第一次用这么低声下气的口吻来哄人。
动听的嗓音飘进耳朵里,他说的话,更像是白日梦里才会有的台词。
不,不对。
她做梦都不会梦到段阑生用这副表情来哄人。
像是危险的水鬼,能用读心术,知道她想听什么,就拣着她爱听的话,引诱她过去。只要她相信了他,傻愣愣地靠近了他,就会被拖入深渊,永世不得超生。
陆鸢鸢唇瓣哆嗦了下,再一次想逃走,然而,被堵在这里,她哪都去不了。背后是围墙,左手被他握住,右边是他的手臂,前方是他的身体,退路都被堵死了。她一急,就抬起手,紧紧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这种好听的话,她不能听,一个字也不能信。
都是假的。
还要闭上眼。
每次看到他这张脸,她很容易就被迷得五迷三道,被勾了魂去。
陆鸢鸢紧紧地缩成一团,是一个保护自己的姿态,捂耳闭眼。
见状,段阑生微微一蹙眉,手顺着她的小臂上移,似乎想将她的手拉开。
然而,见她怎么也不肯将手拿下来,他倒是没有强行将她这只鸵鸟从安全的沙堆里挖出来,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腕。
虽然没有敲开她的蚌壳,但陆鸢鸢可以感觉到,段阑生没有离开,只是退后了一点儿,但还堵在她跟前。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他抓住了自己的脚踝,将她湿了的鞋子脱下来。接着,轻轻牵引着她,踩到了他的大腿上。
今天那场雨真的太大了,段阑生出现前,她在街上走过一段,还是回到了铺子前避雨。那会儿,鞋袜早已湿了。鞋面洇开了淡淡的脏污水痕,泥沙钻进了袜子里。走起路来,沙沙的,磨得脚掌的皮肤都红了,很不舒服。
段阑生这是……想做什么?
要睁开眼看看吗?
内心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是好奇的声音,一边是在告诫她,这都是段阑生的把戏,睁开眼就输了。
两道声音打架都还没打出个胜负,她脚上突然一凉,袜子被拽了下来。
陆鸢鸢微微一抖,就感觉到,段阑生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踝,另一只手正用布帕给她清理。那擦拭的动作,像在保养一件珍贵的瓷器,仔仔细细的,每一根脚趾都不放过。
鸡皮疙瘩生出来,从足背蔓延向小腿,又别扭又痒,她很想叫停。
但一想到,这是骗她放下警惕的把戏,她便忍住了。
她不会上当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难熬,她感觉段阑生擦了很久,好像格外有耐心。她自己给自己清洗都不会那么仔细……被摩挲过的皮肤都热了起来。好不容易才结束,她感觉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碰了碰她的脚。
不是布帕。
也不是手指,段阑生的指腹可是有剑茧的。
柔软的,温暖的。
一刹那间,陆鸢鸢漆黑的脑海里闪过了不久前看过的某样东西——正是少年偏过头时,与她说话那轻轻开合的嘴唇。
他怎么可以……
惊诧之下,她一个趔趄,险些没坐稳,没法再继续装聋作哑了。一张开眼,她见到段阑生还扣住她的脚,还扣得很紧。她有些慌张地挣扎了起来,一使劲儿,没控制好,踢了他一下。
下一瞬,她的脚踝被死死地扣住了,无法再乱动。
段阑生仿佛有些痛苦地一蹙眉,弯下腰。
糟糕,她这是踢伤他了吗?
陆鸢鸢瞬间也有点紧张,不过,她隐隐觉得对方这反应好像有哪里奇怪,忍不住坐直了身,脚一挪动,这次,她清晰地听见段阑生喘了一声,微微眯起眼。
他到底怎么了?
陆鸢鸢一愣,目光朝下一落,满脸变得空白而震惊。
被她直勾勾地盯着看的人,白玉般的耳根染上了薄红。但他比她想象中更坦然,好像不介意被她看见一样,没有试图扯衣遮掩,还微微眯起潋滟的眼,看着她是什么反应。
“你……你……”她的手心开始冒汗,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奈何,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他居然有这样的癖好,她的脑子有点短路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憋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了两个字:“变态!”
段阑生没生气,依然看着她。
渐渐地,他的五官越来越模糊,看不清楚了。
他的眉眼,他的唇,他的微笑,都像太阳晒化的雾气,褪去鲜亮的色泽,消失不见。
……
梦醒,陆鸢鸢眼眶酸热,齿关微微发抖,发现自己正侧蜷在地。
摸了摸眉骨,眼皮有些热胀,好像被水泡过一样。
黄粱一梦,果然只是做梦。
这已经是第五天的夜晚了。
她的眼睛还是没有复明。随着时间的推移,毒力消散,她做梦的次数越来越少,可相应地,梦境却在变长,变深。起初,她还可以辨别出自己在做梦,后来,就是沉溺其中而不自知。
陆鸢鸢捂了捂眼睛,慢慢地动了动身,突然意识到了有些不同。
她一片昏黑的世界中,出现了一点光芒。
柔和的,澄明的,一轮残月。
陆鸢鸢愣了一下,心情变得激动,她动了动头,又举起手,在跟前晃了晃,果然能看见模糊的黑影。
视力还没有变回最巅峰的状态,但这已经是从无到有的进步。
也许,那些长长的梦,就是她恢复加快的代价吧。
陆鸢鸢深吸一口气,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息夜,但她坐起来,却见息夜不在周围。
他去哪了?
正当她有些疑惑时,突然敏锐地听见了萧索的夜风中,传来了什么掠过的声音。下一瞬,息夜的身影从树林后快步走出,不等她出言询问,他就蹲下来,言简意赅地说:“我看见远方有一列鬼差要从这里经过,数量众多,我们需要换个地方。”
事态紧急,需要避让,不是分享其他事情的时刻,陆鸢鸢睡意消散,咽下了“我眼睛可以看见了”这句话,匆忙一点头。
他们很少在黑夜赶路。似乎是因为事发突然,息夜将她背了起来,足下御风,往前奔去。
陆鸢鸢趴在他的肩上,扭头往后看去,心有余悸地发现,他们才离开了百米,原先躲藏的地方就已经被森绿色的荧荧鬼火所笼罩着。
那行鬼差的数量果然并不少,果然还是得避一避。
陆鸢鸢转回头来,突然摸到了什么——息夜的衣裳有点湿,闻起来竟腥腥的。她微微一惊:“你受伤了?”
息夜说:“不是我的血,解决了一些小尾巴而已。”
陆鸢鸢放心了点:“哦……”
很快,他们就换了个地方,来到了一处平坦的河滩旁边,藏在石头后方,息夜放下她,淡淡地说:“这里应该安全了,我守夜。”
“好。”
息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说:“我衣服脏了,去洗一洗。”
陆鸢鸢正准备和他说事儿,但想一想,也不是那么紧急。他身上糊着血更难受,便点点头。
息夜站起来,跨过茂密的灌木丛,走向了不远处的河边。
按理说,这种时候应当非礼勿视。但陆鸢鸢突然想到,这么久以来,她好像都还没见过息夜摘下面具的样子。
心中起了一点儿隐秘的好奇,她挪动了一下位置,探出头,就看到息夜背对着她,坐了下来,解下了衣裳。
明月高悬,乌云散去,河流水光粼粼,仿佛一片片银箔,晃在他的身上。
有月光一照,陆鸢鸢看清楚了,他的衣裳被血浸了好几层,脱下外套,里面那件也有血迹。看来必须全部换掉。也不知刚才是甩掉了什么东西,说得风淡云轻,也没让她听见打斗的动静。
衣衫一层层地剥下来,但息夜始终面向河水,没有转过来的意思。
从她这个角度,根本不可能见到他的正面。况且,他也没有摘面具的手势。
结实修长的身躯袒露出来,全然是成年男子的身材,黑发流连在背肌上。
陆鸢鸢的手指动了动,她的目标是看脸,今天注定是看不到了。再偷窥下去,似乎有些不礼貌。她暗暗地出了口气,正要转回来,躺下等他,余光掠过某个地方,却突然一顿。
息夜将长发撩到了其中一侧肩膀,露出了右边的肩膀。
在那上面,赫
然有一圈牙印。
不是猛兽的齿印,那么小的一圈,一看就是人的牙齿。看起来还是新鲜的,尚未结痂。
夜风拂过,丛林里沙沙响动。
陆鸢鸢视线定格住了,身子也一点一点地变得僵硬。
那个牙印……
她记得,在第一次梦见段阑生的时候,因为她识破了梦里的他是假的,就被段阑生强行背起。她反抗不成,就狠狠地咬了他的肩膀一口。隔着衣裳,尝到血味,足见伤口有多深。
那个位置,和息夜此刻肩膀上的牙印,似乎是一模一样的。
是巧合吗?
息夜的肩膀的那圈牙印是怎么来的?
谁咬的?什么时候咬的?
能留下这东西的,肯定是人形的东西。这几天,她一直和息夜一起,根本没见到他接触过什么人。
如果说是打架留下的……那就更没道理了。打架的时候,都恨不得弄死对方。既然都能咬到肩膀了,为什么要选择不能一击致命的地方?咬偏一点儿,攻击他的脖子和大动脉,不是更合理吗?
陆鸢鸢的唇瓣微微一哆嗦,抬起手,一颗一颗地摸过了自己的牙齿。
大脑深处,闪过了一些凌乱的、不断冲突的思绪。
但她尚未想出个答案来,就注意到息夜已经洗漱好,换好了新的衣裳,用狐火烧掉了染血的衣裳,正往这边走过来。
陆鸢鸢急忙低下头,将面庞偏向了黑暗中,紧了紧拳头。
听见脚步声碾压过草叶,她心绪纷乱。有一刹那,她真的想问他那个牙印是怎么回事,去清扫自己的怀疑。可理智还是阻止了她这么做。
没错,上次息夜烫伤手背的时候是说过,他的体质有些特别,身上若是出现伤口,没法立刻好起来。她也是亲眼看到他逐渐痊愈的过程的。
可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万一,息夜其实是有办法可以加快伤口复原的呢?
她要是问出口了,就是打草惊蛇,让他毁灭罪证。
息夜倾身回到了石头后,拨开了树丛,见她还坐在地上,随意地道:“不睡吗?”
陆鸢鸢低下头,胡乱地应了一声,躺了下去,但手脚冷得像从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她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漆黑的草丛,罕见地没有一点儿睡意。
不能这么直接,她必须想一个办法……去验证自己的猜测.
翌日早上,他们按着与平时一模一样的速度起来,再此出发。
沼兰的城门,已经出现在了他们视线的尽头。
昨天睡觉前,她向息夜提出,最迟在明天,就要找机会重新混入沼兰。
息夜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而是说:“但你的眼睛还没恢复。”
陆鸢鸢的指尖插进了掌心,垂下脑袋,有些遗憾似的,微微一叹:“我知道,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恢复得这么慢。但是,总不能为了迁就我而一味拖延计划,早进去一天,王妃活下来的机会就越大。要是我实在恢复不了,这个任务,可能就要劳烦你独自完成了,我勉强进去了,也是拖累你。”
“……”
前些天,她还很积极地张罗着要救小若。似乎没想到她的态度会突然变化,息夜微微眯眼,看了过来。
陆鸢鸢没有察觉到他在看自己,动作自然地嚼着干粮。
她给的理由,倒是很合理——发现自己成了拖累时,果然把自己舍弃掉。也是一种审时度势的表现。
最终,息夜答应了她:“好。”
后半夜,他就再度悄悄潜了出去,埋伏在昨夜那条道路的附近,截下了一支鬼差的小队。鬼差的头儿似乎有点小权力,从他口中,他们逼问出了一些信息。在今天傍晚,会有一行贵客经这条路入沼兰。他们身上有着能敲开宫门的邀请令,若能拿到那玩意儿,就等于通向小若的三道高墙,都向他们敞开了大门。
烈日当空。
他们埋伏在了林子里,那行贵客的必经之路旁的一处隐秘的林子中。
如今也才到午时,时间还挺早的。
突然,陆鸢鸢轻轻地低呼了一声。息夜蓦地回头,看见她正满脸嫌恶地隔着衣裳,按住了自己胸口。
息夜快步走近:“怎么了?”
陆鸢鸢微微侧过了身,避开他的目光,说:“刚才有只虫子跑进我衣服里的,可能是蜘蛛。我已经按死了……还挺大一只的,贴着我的肉,好不舒服,我想去洗一洗。”
息夜道:“不妥,你的眼睛看不见。”
“我当然知道了,但这么一个昆虫尸体贴着我,黏糊糊的太难受了。我就是脱衣服,沾点水擦一擦,不会整个人泡下去的。”陆鸢鸢停顿了下,说:“毕竟这种位置,也不好让别人帮我洗。”
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息夜最终妥协了。
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就有河流。陆鸢鸢就和平日一样,挽住他的臂弯,走到河边。
息夜带着她蹲下,握住她空着的那只手,慢慢地探向河水,让她知道水位在哪里。冰凉的河水滑过她的指缝。他转过头,看着她的侧面:“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陆鸢鸢点头。
息夜松开她的手腕,递给了她一张手帕:“我在石头后面等你,好了就喊我。”
等他的脚步声远去,陆鸢鸢睁开了双眼。
面前的河水颇为清澈,但光线不明朗,她的面色也忽明忽暗,慢慢松开了压在胸口的手。
衣衫之下,除了潮热的汗,哪有什么昆虫尸体。
她不知道是不是息夜有意选择的,他带她来到了这条河最浅的河岸边。即使她不小心踩错了,也不会一下子被河水没过头顶。
她能感觉到,息夜并没有走远。
但只要他不在她身旁时刻盯着她,那就够了。
她知道,这不是最好的机会。但是如果不去验证这件事,她如烈火焚心,魂不守舍,做什么都无法集中精力。
光是装作什么也没怀疑,已经耗费了大量的心神。
她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息夜背靠着石头,听着河流的哗哗声。
听着听着,一声不同寻常的“扑通”声,毫无预兆地在树丛后面响起。
仿佛是什么重物落入水里的声音。
他微怔,站直身,下一秒,听见了一阵激烈的水花扑腾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拖入水后发出的求生挣扎。
一瞬间,他脸色一变,冲了出去。
岸边空空如也,已经没有了人。
第134章
河滩上的杂草被压倒了一片,泥土上有一道深深的拖拽痕迹,延伸向河流。
犹如被一只大手掐住喉咙,血液充塞在大脑,息夜的瞳孔瘆亮,眼白充血,大吼一声:“陆鸢鸢!”
没有回应,他毫不犹豫地飞扑上前,跟着那道拖拽的痕迹,纵身跳入水里。
哗啦!
冰冷湍急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光线昏暗,幽幽发青,水下的黑影闻风丧胆般地掠走,分不清到底是大鱼还是妖兽,它们扬起了河床的碎石和泥沙,让视野变得更模糊不清。
他一个猛扎,潜入深水中,焦急游动寻找了起来。
看不清,找不到……陆鸢鸢在哪里?
循环往复,理智的弦已经岌岌可危地到了崩断边缘。终于,他注意到脚下的水草丛里,流出了一缕墨色的长发。
他瞳孔紧缩,奋力地往水下游去,拨开水草,看见了一张苍白的脸。
陆鸢鸢一动不动地倒在水下,不幸中的大幸是她还活着,嘴角咕噜噜地涌出微弱的气泡,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匕刃倒是一片雪亮,干干净净的。看起来,她似乎刚与拖自己下水的东西搏斗过,匕刃血迹都被河水冲走了。但逼退了那东西后,她自己也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不容多等,息夜抿紧唇,用双臂勒住她的胸腹,抱着没有动静的她泅水,往水面冲去。
头一探出水面,空气争先恐后地灌入肺腑。一仰头才看见,天气变幻莫测,天色不知何时昏黑了下来,乌云密布,还起了风。
他一举将人抱到岸上,快步放在了离河岸较远的土地上,跪在一旁,急切地撩开了黏在她面颊上的发丝:“鸢鸢?”
没有回应,连呼吸也感觉不到。
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但很快便被强压了下去,大手掰住了她的下颌,拉开一看,却没见到泥沙与草叶堵塞着鼻腔。手往下一触,她胸膛里的那颗器官,仍在微弱地跳动着。
混乱心神中窜过一丝异样,可他来不及防备,变故就在下一瞬发生了——
躺在地上的陆鸢鸢,霍然睁开双目,哪里像是目盲的模样,眼白还隐隐泛着血丝。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浑身蓄满力气,从地上暴起,扑上去,一手扯住他的衣衫前襟,不让他有机会后退,另一只手则眼疾手快伸向他的面庞,乘其不备,猛地扯下了他的面具。
电光闪烁,照亮了旷野。树影斑驳在两人身上,像扭曲瘦长的鬼影。
轰隆——
闷雷贯穿天际,雨滴从云后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泄走了闷热的空气。
陆鸢
鸢目光僵硬,浑身都仿佛被冻结了,捏住手中面具,定格在了抬头的动作上。
这个人是……这张脸是……
相隔七年,这张脸与她的记忆,其实没有颠覆性的变化,但已明显有了不同。
曾经的他像山间清风,干净冷冽。现在的他,眼型变得更像狐狸眼,深邃狭长,高挺的鼻子,唇瓣嫣红秾丽,湿了水,如被雨淋湿的秋海棠。额头中央一朵火焰纹,更为这张面容平添了艳极的风情。
但她不会认错的,他就是段阑生。
看见牙印后就已经有了怀疑,而刚才,他潜入河底、带她游向岸上的方式,简直与七年多以前,那个青年潜入寒潭、抱她上岸的动作重合了。
但在印证猜想的这一刻,一种强烈的眩晕还是如火星撞地球一样击中了她的脑髓。气血逆流,刷刷地撞击着耳膜。雷鸣雨声都远去了,她只能感觉到自己牙关和肌肉都在发抖。来到妖界后,与这个人相处的片段,飞快地在脑海中闪现。
怪不得,刚刚认识的时候,他就总是有意无意地打听她还记得多少蜀山的事。到了这几天,她做的梦已渐渐分不清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其中是不是也有他的影响?或许那根本不是梦,而是来自于梦外之人的窥探。
震惊、羞耻以及连日以来被欺骗的愤怒,充斥着大脑,仿佛有刀片在割着软肉。想都不想,她便猛地扬手,扇了眼前的人一耳光。
“啪”一声清脆的皮肉拍击,炸开在空气中。
因为情绪激动,她完全没收着手劲儿,臂膀都震得发麻。换做凡人来承受这一耳光,已经被扇得眼冒金星,牙齿都蹦出来了。
纵然是段阑生,脸也被扇得重重地偏向了一边。雪白的肌肤上浮现出五道鲜红的指印。
下一秒,他的胸膛被她重重一推,彼此间的距离瞬间拉开。
“……段阑生。”
陆鸢鸢齿关蹦出了他的名字,从地上坐起来,面色愠怒,微微扭曲,乌黑的双眸超乎寻常地亮熠,仿佛烧起了两团火,可以弹出火星子来。
“装作别人来接近我、骗我很有意思吗?这就是你报复我的手段?窥探我的秘密,看我被骗得团团转,你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如果不是我看见了你肩膀上的牙印,揭穿了你,你这出戏还想演到什么时候?千辛万苦委曲求全地获取我的信任,是想在什么时候报复回来?!”
段阑生沉默地任由她骂,没有还手,也没有辩解,维持着被扇偏头的动作,面庞隐藏在昏暗的树影中。直到听见她某一句话,他的眼睫毛好似颤了颤,又仿佛是错觉。红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终于,他慢慢转过头来,看着她,动了动嘴角,仿佛有些嘲弄地说:“原来重逢之后,我对你做的事,在你看来,都是为了报复你?”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她的小腿上。
她的裤脚本来还束得好好的,因为跳进河里,湿了水,皱巴巴地卷了起来,露出了小腿上那朵绽放的红花。
段阑生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来,陆鸢鸢就想起了自己为何会被春蛭寄宿,太阳穴突突一跳,怒气驱使着她往最坏的方向揣测他的动机,冷笑道:“你少在这里猫哭老鼠假慈悲了!这不就是你一手造成的局面吗?那天晚上,你明知道越鸿出事了,还故意拖延着消息不让我知道!现在看来,无非就是想通过伤害我身边的人来报复我!”
段阑生看着她,没有反驳,但面色好像越来越苍白。
雨水冲刷在他身上,墨色的发丝黏在颊边。
突然,他欺身逼近了她。
面前罩上一片阴影,陆鸢鸢心脏紧缩,警觉地后退。奈何她的注意力已全被他攫住,没发现背后是死路。背部抵住树干时,为时已晚。对方已逼到眼前,她一急,就扬起胳膊,想再扇他一个耳光。
但段阑生似乎预判到了她想做什么,下一秒,她的手腕被攥住。另一只手也被他抓了起来。
他从她掌心抠出那张已经捏得变形的面具,扔到地上,让彼此掌心相贴,森白的面庞也逼近了她,有雨珠从他高挺的鼻梁上滑落,那嫣红的唇一张一合:“打耳光有什么用?不痛不痒。既然你这么恨我伤了你的人,不如动真格。”
说话间,两人的位置有了变化,他压在了她上方,低头看她。陆鸢鸢感觉到有热乎乎的液体从上方落在她脖颈上,定睛一看,心头一骇。
段阑生脸上的银色面具,以薄而硬的金属打造,扣在耳后以固定。方才被她硬生生地扯下来,划伤了他耳后和下颌的皮肤。当他垂头看她,鲜红的血珠就沿着骨骼走势落下。
光线昏暗,雷电闪烁,有一刹那,在她大脑里,这一幕和另一张凄艳的脸重合了。
段阑生松开了她的一只手,捡起了一旁的匕首,正是刚才从河中捞起她时顺便捡回来的匕首,柄塞入她手里,刀锋对准自己的心口,哑声道:“你想杀我,要用这个,对准这里。”
说罢,他指骨发力,力气很大,握住她的手,将匕首捅向自己。
陆鸢鸢瞳孔紧缩,挣不开他的指骨,只能和他对抗力气。然而,刀尖在角力中不可避免地越来越靠近他的身体,刀锋送进了血肉里,衣裳上化开了一滩乌红的血迹。
面对这个层级的对手,灵力已经没有太大用途。胜负回归了原始的蛮力比拼。
只要她停下对抗,卸下力气,匕首就会因为惯性而直接捅进他的胸膛。
七年前没有杀掉段阑生,七年后的今天,她有了一个补刀的机会。
这是她想要的吗?
不知是雨水还是他的血,沿着匕首流下来,渗入两人的指缝里,刀柄开始变得有些打滑。
陆鸢鸢的眼白绽出血丝:“段阑生,你发什么疯!”
段阑生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声音,继续加大力气,胸口血流如注。察觉到匕首要失去控制,陆鸢鸢唇瓣一抖,用自己的身体撞上去,终于将匕首的刀尖往外一拔,往下一压,吼道:“够了!”
她这么做,是为了阻止匕首刺穿他的心脏。可因为离得太近,还是不可避免地会划到腹部。不过,那里怎么说也不是致命的地方,有衣衫阻隔,伤口绝不会有直捅那么深。
但让她始料未及的是,下一瞬息,段阑生竟突然一动,利刃入肉的“噗嗤”声伴随着一声闷哼,清晰地在空气中响起。
陆鸢鸢僵硬地看着血液喷出来的地方——匕首深深地刺进了他右边的胸膛中。仿佛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为了保护腹部不被伤到,他明知这样做会出血更多,也硬是弯下腰,用那儿来承受攻击。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管怎么看,直刺胸膛都比划伤腹部严重得多了吧?
受了一刀,段阑生的面色看起来比纸糊的还没血色,长长的黑睫一扑扇,如濒死的蝶,他一只手仍撑住地面,另一只手包住她握匕的手,瞥了一眼胸口的匕首,凝睇着她:“不杀我吗?”
雨水淅沥,从上方淋下来,模糊了他的五官。
陆鸢鸢胸膛剧烈起伏,眼眶酸热,唇瓣动了动。
杀死的人回来了,为什么她刚才要阻止匕首刺入他的胸膛?
拷问自己的心,她现在还想杀死段阑生吗?
七年前,她确实很想杀死段阑生,也已经杀了段阑生一次。他们互杀过一次,在她心中已经扯平。
只是没想到,段阑生就像她一样,明明死了,又不知为何活了过来。
重逢后,他以大祭司的身份接近她、蒙骗她,她确实愤怒,但是,并没有愤怒到要杀死他来泄愤的程度。
她重生的原因尚未查明。那段阑生呢?明明被一剑穿心了,他为什么没死?
不仅没死,力量还变强了,长出了余下八条狐尾,还在妖界混得如鱼得水。仿佛她那一剑,让他因祸得福,桎梏全消。
就像男频文里拥有主角光环的龙傲天,跳崖后一定会大难不死,还会捡
到失传的武功秘籍。
不管怎么说,段阑生七年前被她往心脏捅了一剑却没死,最起码能说明心脏不是他的致命点。所以,他刚才很可能是装的。
况且,从段阑生的角度来看,七年前的他,是无缘无故就被她杀了的。他不可能不对她满怀恨意。没错,那时她是胡言乱语过一些“前世今生”的话,但重逢以后,段阑生也没有追问她这些事,也许当时就没有将那些碎片化的话放在心上。如今他在妖界混得风生水起,又怎可能愿意将性命交付给她,赌她一个制不制止?
段阑生一定是笃定这一刀下去,自己不会有事,才会有恃无恐地握住她的手,去捅自己的心脏。
一定是这样的。
一定是。
如同在一团乱麻似的大脑里找到了主线,陆鸢鸢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目光在他汨汨流血的胸口一停,就一咬牙,强迫自己转开视线:“你现在是妖王的左膀右臂,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会破坏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和谈成果。公是公私是私,我们从前的矛盾再多,我也不会因为一时冲动,就毁掉那么多人的心血。”
日头在这场大雨中隐没,段阑生垂下的睫毛朝上轻轻地一掀,俯下身,因这个动作,插在他胸口的匕首也动了动,血从伤口边缘渗出,在衣衫上化出了更大一滩血迹。他好像没有痛觉,只盯着她:“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他们,你刚才就不会手软,会杀了我?”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面色好像变得比被她刺中时更加难看,眸中闪过了浓重的怨气。这方寸空间,好像盈满了会溺毙人的痛苦,在水中越挣扎,就沉得越快。
陆鸢鸢既不想违心作答,也不想说实话,抬手就要挣开他,但看见他的脸色,她还是忍住了,只闭了闭眼:“不想死就松开我,我要起来。”
对道行深厚的妖怪而言,要治好身体的伤口很容易。但段阑生曾说过,他的体质和别的妖怪不同。
攻击力明明强得变态,肉身一旦有了伤口,却难以复原,愈合很慢——这完全不合常理。
但是,从他肩上残留的那圈牙印便可知道,他应该没有撒谎。不然,他大可以随手一抹,消除证据。
捅入他胸口这一刀,虽不致命,但非常深,直到现在,还在血流不止。她强行挣脱,再起冲突,让匕首在他肉里多搅几下,说不定真的能拿去他半条命。
她的话说得硬邦邦的,并不好听。
可很古怪地,段阑生听了这话,盯着她,神色似乎比之前缓和了一些。终于,他慢吞吞地松开了她,跌撞了一下,往后靠去。眉头紧蹙,慢慢地拔出了胸前的匕首,传出一种让人牙酸的黏腻声。
出血量骤然加剧,像凿开了泉眼,涌出血红的水。黑雾似的东西浮现在他伤口附近,但也只是轻微地减缓了出血征兆。
“叮”一声,匕首从他垂落舒张的手中滑落下来。段阑生靠在树干上,疲惫地合上了眼。
同样的血,也糊满了她掌心,渗进了掌纹里,像暗红色的树叶脉络。
林中一片死寂。
陆鸢鸢的心情是难以言喻的复杂,她合紧唇,转开了脸,手犹在不可自控地轻微发着抖。就在这时,她突然敏感地察觉到,地面传来一阵奇怪的震动。仿佛有庞然大物正往他们的方向靠近。
陆鸢鸢面色一变,陡然看向了声音的来源处。
第135章
大雨滂沱,浓荫蔽天的树林光线昏暗,两辆华丽的车子正一前一后地朝着沼兰城的方向打道而行。每一辆车皆由体型庞大、吐息成焰的妖兽牵拉着,车顶插着黑金色的旗帜,旗面绣有饕餮花纹,两旁有守卫跟随。
妖兽们并未奔跑,只是在步行,但因为步距大,行进速度比马车要快得多,每踏出一步,都会引发地面轻微的震颤,泥潭中浑浊的积水荡开一圈圈的波澜。
陆鸢鸢迅速地用袖子抹走眼皮上的雨水,猫下身子,藏在草丛后,往下看去。
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他们事先选好的守株待兔之地。由于地势比较高,可以将远处的景象一览无遗。而从底下经过的人,却很难透过枝叶发现埋伏在上方的他们。
看清楚了车顶旗帜上的花纹,陆鸢鸢的脸色刷地变了。
那面旗帜的图案,与段阑生昨晚捉住的鬼差所描述的家纹旗一模一样。
不是说了,这行去沼兰赴宴的贵客要等天黑才会经过这里的吗?为什么他们会提早几个小时出现?
该死,偏偏是在这个时候扎堆来了……
陆鸢鸢齿关收紧,攥碎了掌心的草叶,扫了一眼旁边的人。
段阑生倚在树干上,仿佛昏死了过去,肤白唇艳,垂下眼,睫毛一动不动。若不注意去看,都看不出来他还有呼吸。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流入了衣裳里。他胸口的血洒在草叶尖尖上,是铁锈似的暗红。
陆鸢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僵硬地转开面庞。
在揭开他的面具之前,她就想到了打破平衡的最坏后果,那就是粉碎和平的假象、跟他撕破脸。可她万万没想到,段阑生这个疯子,居然会抓住她的手往他自己身上捅刀。
她实在想不通,段阑生这脆皮法师似的体质到底是什么原理。看来,等会儿要动手,也不能指望他了,只能由她一个人上了。
心情再崩溃,正事也要继续做。
陆鸢鸢以手握拳,抵了抵额角,摒除脑海里的杂念,扒拉开湿漉漉的枝叶,观察起了底下的状况。
看起来,这两辆妖兽车,应该第一辆载人,第二辆载物——极有可能是祝寿的礼物。邀请令那么重要的身份证明,车中妖怪应该会随身携带,不会随意丢在礼物堆里。
要是可以不惊动车里的妖怪,偷出邀请令,那自然是最好的。
但是,照眼下的情形来看,估计还是免不了要打上一场。除非她有隐身术吧。
思忖间,妖兽车已越来越近,车轮辘辘,碾过泥泞的林中小路。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整片树林都朦朦胧胧的,正是偷袭的好机会。再等他们往前走十米就动手吧。
陆鸢鸢下定决心,然而就在下一刻,一场意外突然发生——她手掌压着的土坡,由于雨水的冲刷,冷不丁地发生了小型滑坡。一大块山泥轰隆隆地倾泻而下,势不可当地冲向了下方的小路。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毫无征兆,失去了借力的东西,陆鸢鸢的身体便猛地往前一跌。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条手臂从后方伸来,勒住了她的腰,将她往后一带,免得她被滑塌的山泥带动,被迫提前在敌人面前暴露位置。
陆鸢鸢的背脊重重地撞上了一副胸膛,感觉到后者的气息贴近,仿佛被什么毒物咬了一下,她一急,条件反射地抬起手肘,狠狠地往后一撞。
吃了一下毫不留情的肘击,段阑生闷哼一声,却没有松开手,还箍住她的身体,往大树后方一藏。布满青苔的粗壮树干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们交叠的身影。
与此同时,下方的山路传来了一声粗声粗气的喝令:“停下!全部停下!前面的路堵住了!”
陆鸢鸢抖着手指,抓住段阑生的手腕,往下捊去,却反而被他握住了手。段阑生的指腹很冰冷,仿佛失血过多之后怎么捂也暖和不起来,贴着她的手腕,让她联想到蛇信子在舔舐人的肌肤。似乎不想被底下的东西听见,他微微低下头,声音极轻,透出了一股虚弱:“先别行动,看准一点。”
他的呼吸浅浅地拂在她的发丝上,陆鸢鸢微微发僵,头发遮住的肌肤冒出大片鸡皮疙瘩。只是,余光看见下方已经有几条人影从妖兽坐骑上翻身而下,走向了这边,离他们藏身的这棵树的直线距离不到三米,她终究咬了咬唇,停止了挣扎。
树影婆娑,疏密参差,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了上方的动静。
下方,原本畅通无阻的道路被山泥堵住了,像是
平地升起了一座大山。妖兽能跳过去,车子却过不了,整支车队由此被堵住了。
刚刚发号施令的妖怪,看起来是随行侍卫的长官。他体型壮硕,个头超过了两米五,腹大如壶,手执长刀,头顶还长了一双水牛似的漆黑弯角。最怪异的是,这家伙居然有四只眼睛,两只眼睛在正常位置上,两只开口在侧颊,以不同的频率在眨动。
他骑着一头巨大的妖兽,抽了一记鞭子,示意妖兽走到挡路的土坡前,环视两侧,没瞧出什么异象,才放下警惕,冷哼一声:“贼老天……你们几个,赶紧去把路面清理出来!”
几个侍卫齐声应“是”,着手清理起了路中间的山泥。
在他们干活的时候,第一辆马车的窗帘突然升了起来。陆鸢鸢惊讶地发现,车里坐着一个容色骄矜、略带病容的年轻男子。他服饰华贵,玉簪束发,虽然是妖怪,但外表几乎看不出和人类有什么差别。
那就是妖兽车的主人了吧?
因为车窗较大,陆鸢鸢微微眯起眼睛,很快就看见他身边还坐着一个华服女子。由于那女子坐得更靠里侧,只能看见她尖尖的下巴和嫣红的唇。
看见主子升起窗帘,侍卫长驱使着妖兽走了过去,停在了窗户旁边。
车中主人道:“怎么停下来了?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这声音与他的外形倒是很契合,透着一股病恹恹的味道。
侍卫长道:“请三公子稍安勿躁,前面突然发生了山泥滑坡,要把路面清理干净,车子才能继续前行,还需要一点时间。”
被称为“三公子”的车中男子蹙了蹙眉,说:“山泥滑坡?那还要很长时间才能通路吧。来人为我撑伞,我要跟夫人下车走一走,活动一下筋骨。”
夫人?
原来他是携家眷赴宴吗?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出乎了陆鸢鸢的预料。
只听侍卫长从喉中逸出一声冷笑,直截了当地回绝了三公子的要求:“三公子,我看您还是待在车上吧。这里离沼兰已经不远了,外面又下着大雨,雨天路滑,万一您和夫人一步没走稳,在哪儿滑了一跤,那就不好了。”
奇怪,这个侍卫长为什么敢用这种态度对他的主人说话?
与其说车里坐着的是他的主人,还不如说,是被他押送的囚犯。
车内的三公子似乎也被他这轻慢的态度激怒了,脸色涨红,怒意蔓延:“我们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离开过车子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拿我们当囚犯来对待!”
侍卫长打了个哈哈:“实在对不住了,三公子。我们奉命行事,一定要将您送到沼兰的宴会上,要是你们中途出了什么岔子,就像前天一样,夫人一不小心‘迷路’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小的跟大公子那边可交代不了。您就不要为难我们了。”
明明是在道歉,他的语气却十分敷衍,一点也没有觉得抱歉的意思。还特别加重了“迷路”的咬字,嘲讽的意味更浓了。
“你!”三公子怒气冲冲,还想说些什么。但在这时,从他旁边伸来了一只白皙的手,拽了拽他的衣袖,似乎在示意他忍一忍,不要再说了。
三公子看了这只手一眼,忍气吞声地坐回了原位,将窗帘往下一拽。
侍卫长倒也不恼,见帘子合上,便驱策妖兽,走向队伍后方,示意两个手下继续守住这里。
两个侍卫接替了他,在离陆鸢鸢二人很近的位置,一边看守车子,一边闲嗑了起来。
“哎,真麻烦,一路都得看住这两个不安分的,连瞌睡都不敢打一下。”
“其实也不能怪他们。谁不知道沼兰城主与我们大公子素有龃龉?这次,三公子明面上是风风光光地去赴宴,宴后就得被扣押下来做人质。在那种鬼地方,搞不好什么时候就没命了。他唯一的夫人又在这儿,在族里也没有牵挂了,换了是我,我也会想尽办法逃跑啊。”
个子更高的守卫耸了耸肩,说:“谁让他是先主的私生子?大公子当他是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也很正常。别想这么多了,人各有命,等进了沼兰就好了,他铁定跑不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找个地方喝酒去,放松放松筋骨。”
身量矮一点儿的守卫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说起来,前天晚上,真的有不明来路的妖怪闯入沼兰王宫劫人吗?谁的胆子这么大啊?那个沼兰城主可不是好惹的角色,他们这是想从王宫里劫走谁?这消息该不会是假的吧?”
“听说是想劫走一个女人,不过,行动最终失败了,那些妖怪也被沼兰城主抓起来杀了。事发以后,沼兰就变得严进宽出。还有三天就是城主的冥寿了,这三天内,外城门已经一刀切,禁止所有没有邀请令、单枪匹马的妖怪和阴魂入城,以防不该出现的东西混进城里。昨天我们不是碰到了那伙往回走的阴魂么?眼巴巴地来送礼,结果被拦在了城门外,只能原路返回。这事儿还能有假的?”
对话清晰地传入耳中,陆鸢鸢的神情微微起了变化。
有不明来历的妖怪潜入王宫、掳走一个女人?
难道是妖族派出的、潜入沼兰的另外三拨妖怪行动了?
这下麻烦了。
她和段阑生已经拿到了玉牌,可以畅通无阻地穿过内外城门的关卡。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控制得了自己的行动,却控制不了外面的局势变化。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们离开沼兰的这短短几天时间里,妖族的其它潜入者会尝试去营救小若,结果打草惊蛇,导致局势的天平朝着不利于他们的方向迅速下坠。玉牌也成了无用的东西。
矮一些的守卫疑惑道:“照你这么说,沼兰只是变得难进了,并不难离开吧?我们还是得继续盯好三公子,哪能这么快就放松警惕,还跑去喝酒?”
“嗐,所谓的宽出,也不是说敞开城门让你爱走就走的意思,还是需要那块玉牌的。三公子一来手里没有玉牌,就算晃到城门口大吵大闹,人家也不会放他过,二来又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你就放心好了,只要进了沼兰,他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走。”
说到这里,两名守卫静了一会儿,就转而聊起了其它话题。不过,都是些跟沼兰没什么关系的闲话了。
陆鸢鸢消化了他们话中的信息量,后背冒出了一层薄汗。
按照她和段阑生的原计划,他们会在这里动手,偷走或抢走那张邀请令。然而,通过这两个侍卫的对话,可以得知,这一套计划已经行不通了,必须另想办法。
好在刚才没有贸然行事,不然,他们也不会得知沼兰已经变天了。
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后怕,陆
鸢鸢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这才分了神,察觉到,从自己躲到树后开始,就再也没有雨水落下来、砸得她眼睛都睁不开了。
雨势分明没有减弱半分,上方的树冠也并非密不透风的伞盖,怎么会一点儿雨水也漏不下来呢?
陆鸢鸢的眼梢微微一动,转过头去,看见一片苍白的脖颈肌肤。
段阑生背靠在树干上,偏头听着下方侍卫们的对话,神情十分淡漠,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并没有看自己怀里的她。
他对这场雨似乎浑不在意,头发、衣衫都湿了,胸口那滩血的边缘越晕越开,像一团难看的污渍。但与此同时,他却自然地用手指轻轻夹住了一片宽大绿叶的叶茎,将它往下一压,带到了她头上,仿佛在为她撑伞,隔出一片无须淋雨的空间。
雨水砸在叶子上,撞得它轻轻晃动。透明的水珠顺着叶面的脉络一溜溜地滚下,落在土壤中。
但这一幕撞入眼帘,陆鸢鸢却不觉得感动。相反,发现自己还贴着他时,她反手一推,离开了他的怀抱,坐到另一侧。手抽回来,还在衣衫上擦了擦手心。
如果他还是息夜,她会感激对方的体贴。但自从揭穿了他的真面目,她便再也无法用从前的信赖眼光看他了。
段阑生违心地对她做出这种体贴的举动,有什么目的?
没错,段阑生曾经说过喜欢她,但那都是他们决裂以前的事了。来到妖界后,他组建了家庭,有了妻儿,说明他早已摆脱了年少时的梦魇,从过去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迈入了新的生活篇章。
更重要的是,从段阑生的角度看来,她可是先设局陷害了他一次,差点让他身败名裂,又亲手杀了他一次的。
段阑生非但不可能对她余情未了,还极有可能对她怀有莫大的怨恨。
她绝不能掉以轻心,不能被表象迷惑,相信他的示好。
看见陆鸢鸢宁可淋雨也不要和他待在一起、对他避若蛇蝎的模样,段阑生的眼神暗了暗,指尖一下用力,折断了那片叶子,在半空悬停了一会,慢慢落下。
陆鸢鸢扭开头,不去看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回正事上。
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沼兰城防变严就先不提了,车主人的事儿,也让她十分在意。
尽管只听到了一点儿没头没尾的对话,却可以推测出,车上那位三公子与他的夫人,并不是自愿赴宴的,而是被他大哥强行押过去的。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这对夫妻前天已经逃跑过一次了,然而没有成功跑掉,被侍卫长逮了回来。为免第二次发生这种事儿,侍卫长干脆连车子也不让他们下了。
有句话叫负负得正,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说不定,这能成为一个突破口。
就在这时,段阑生竟仿佛可以听见她的心声,垂下眼睫,说:“下去问问,也许可以借用他们的身份,混入王宫。”
陆鸢鸢的手指蜷紧了又放松。他这会儿看起来又挺正常的,一开口说的就是公事。她没看他,低低地应了一句:“你想怎么做?”
段阑生缓缓展开掌心,一簇火焰从他指尖上升起。
……
大雨纷扬,未曾有过片刻停歇。
车轮下积了一洼洼水,车顶的旗帜湿透了,粘在杆上。侍卫们忙于铲走路中央的泥石,没有注意到,第二辆妖兽车的帘布里,逸出了一缕白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燃烧了起来。因雨雾遮目,待他们察觉到异象时,白烟已化成沉灰色,浓郁了起来。
“那边是怎么回事?车里怎么会有烟冒出来?快去看看,不会是什么东西烧起来了吧?”
“着火了!礼物不能烧坏,快救火!搬开箱子!”
“活见鬼了,下这么大的雨,东西怎么会烧起来呢……”
……
第一辆妖兽车内,一双人影依偎在一起。听见外面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妖兽也有些躁动地踩着水坑,口中喷气,三公子略微不安地伸直脖子,正要拉开窗帘,朝外张望。突然,车内的灯火一晃,无风自灭,厚而沉的车帘被掀起一角,两道裹挟着风雨的影子敏捷地窜了进来。
尚未来得及尖叫,他们就被分别控制住了。三夫人身体往后一坠,惊恐地瞪大美眸,被陆鸢鸢箍在了怀中,口鼻亦被后者的手捂紧了。
三公子则落入了段阑生手中,喉咙被一只手圈住,臂膀被则扭至背后,死死地扣住,一丝挣扎的余地也没有。他侧过脸,低吼道:“你们是什么人?!是我大哥派来的人?放开我夫人!”
陆鸢鸢低头看他,衣摆湿漉漉的,洇湿了坐垫:“请三公子不要紧张,我们不是你任何一个仇家派来的,也没有恶意,只是想和你做个交易。”
三公子惊疑不定,眼珠移动,看看她又看看段阑生,似乎搞不懂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交易?什么交易?”
“我们刚才听到了你和侍卫长的对话,你似乎不想去沼兰城赴宴。”
提起这茬儿,三公子愣了愣,面上浮现淡淡的怒意,语气变得生硬:“是又怎么样?换作是你,你会想着去送死吗?”
陆鸢鸢目光一转,发现被她控制着的三夫人眼含泪光,冲被压在下方的夫君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仿佛是在示意他不要冲动。这三公子看起来还挺听夫人的话的,读懂后者的暗示后,顿了顿,收敛了一点儿。
这时,段阑生突然开口:“送死是何意?”
他容色惊人,琉璃瞳孔,窗口的竹帘被风吹得轻轻摇曳,漏入的光线也在他眼底摇曳,透露出一股诡丽寒凉的鬼魅感。三公子竟不敢直视他,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垫子上,嘟囔着说出了前因后果。
原来,数月前,他所在的家族曾在和沼兰城主的对战里落败。这次前往沼兰,不过是以祝寿为由,奉上两个人质。
三公子苦笑一声,说:“我长大后才被父亲认回,在族中势单力薄。母亲早早去世,只有夫人一个至亲。大哥向来都看我不顺眼,这次,他冲我一个来还不够,还将我的夫人牵连在内,明摆着就是想将我们赶尽杀绝!要真进了那种鬼地方,下场肯定凶多吉少。他不仁我不义,对那种家族,我们自然也没有什么情义可谈,路上试着逃走。我想着,哪怕我逃不掉,偷偷让我夫人跑了也好,但最后都被捉回来了……”
听到这里,陆鸢鸢慢慢地放下了捂在三夫人口鼻上的手,段阑生也松开了三公子。
三公子交代的内容,和侍卫说的大差不差。之所以故意再问一次,不过是为了测试他会不会说实话,也是为了交差比对信息的真实性。
陆鸢鸢的视线扫过车厢内一个个柜子,说:“赴宴的邀请令在你们身上吗?既然你们不想当人质,不如跟我们做一笔交易。你们把人质的身份借给我们用,让我们混进王宫,作为交换,我们帮你们获得自由,远走高飞。”
三夫人眸中闪过了几分惊喜与希冀,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又黯淡了下去。三公子似乎也颇为心动,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邀请令不在我们身上,我大哥怎么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保管?”
三夫人看了夫君一眼,怯生生地补充:“我们昨日听说,前天夜里,有来历不明的妖怪试图潜入王宫,触怒了城主,如今他们都一命呜呼了。从那时开始,沼兰就变得宽出严进,想混入王宫更是难上加难。等会儿进外城门,我们少不了要露面、接受检查。这些侍卫都知道我们的长相,你们就算现在放走我们,也顶替不了我们,等一下还是会被识穿的。”
这番忠告,也和刚才外面两个侍卫的闲嗑对上了。
这对夫妻,虽然急于逃跑,但也挺实诚的,没有为了脱身而骗他们合作。
陆鸢鸢松开了三夫人,从怀中取出一块莹润的玉牌,系带圈在指节上,吊着它,在他们面前晃了晃:“如果我说,我本来就没打算在这里放走你们呢?我们要混入宫宴,需要你们帮忙打掩护。作为回报,我们会把这个东西送给你,这是进出城门的玉牌。虽然现在已经丧失了进城的功能,但有它在手,想离开沼兰还是很容易的。是洗干净脖子、等着别人来宰你,还是和我们合作、争取离开的机会,你们自己选择吧。”
当这块玉牌一出现,三公子与三夫人都瞬间坐直了,视线直勾勾地随着它在动。
看到他们的反应,陆鸢鸢就知道他们已经心动了。
三公子一咽唾沫,瞅瞅她,又瞅瞅段阑生,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修士吧?这位……这位公子是妖怪?你们混进沼兰城主的寿宴,到底想做什么?”
陆鸢鸢抱起手臂,道:“知道太多对你们没有好处。你们只要记住,事成以后,沼兰城主不会再是你们的威胁。若我们失败了,届时宫宴大乱,你们也有足够时间逃走。你的家族只会以为你们丧生在了宫宴上。即使沼兰城主回过味儿来,要追究责任,受连累的也只有你大哥。横看竖看,都不是赔本买卖。”
三公子与三夫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看见了彼此的决定。三公子抓住妻子的手,咬牙一点头:“好,我们帮你们!就赌这一把。”
他们并不了解这两个闯入者的底细,不过,对方能悄无声息地钻入马车,如入无人之境,就足以看出实力不一般。至少,在场的侍卫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既然靠自己逃不出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搏一个逃出生天的机会。
……
堵塞道路的山泥被移平后,两辆妖兽车得以继续前行。大约一炷香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沼兰的城门。
城门外的状况果然和十天前不一样了,见不到稀稀拉拉地排队入城的妖怪与阴魂。目之所及,都是成规模、有护卫的车队。
一个身穿与侍卫长同色同款衣裳的妖怪,早已守在了城门穹隆下。看见妖兽车顶熟悉的旗帜,他松了口气,匆忙走上来,从怀中递出了一卷用丝绦扎好的书卷。看来,那就是赴宴的邀请令了。
三公子撩起窗帘,看向前方。
守城门的鬼差接过邀请令,仔细检查后,点了点头,将东西还
给了侍卫长:“虽然有了邀请令,不过,按城主的规矩,我们还是要循例看一下车里的情况。”
侍卫长笑道:“那是自然,我们主人并无任何不便。”
妖兽的喘息声在逐步靠近,蓦然,车子的门帘被一只手撩开了。侍卫长和鬼差一起定睛看去,只见车中熄了灯,光线微弱,一男一女并肩坐着,面色都有些不好看,正是三公子及其夫人。
没看出什么不对的地方,鬼差放下帘子,示意可以放行了。
没有人知道,此刻,在车厢下方的暗格里,正挤着两个人。每辆妖兽车的车厢底部都有同样的结构,移开坐垫,掀起木板,就会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原本用来装载行李的地方,坐进了两个大活人,就一下子显得逼仄了。
上方的木板严丝合缝地合上,光线被遮盖在外。但因为车壁很薄,还是可以清楚地听见外面的声音。这片空间长和宽都欠缺,深倒是够深,陆鸢鸢紧紧地贴着身后的车壁,尽可能不想碰到对面的人。然而,双腿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腿,隔着衣裳,皮肉贴合。
有些事情,越是在意,越是逃避,好像就越容易发生。冷不防地,车轮硌到了石子,一个猛烈的摇晃,惯性让她身体前冲,脑门不知撞到了什么地方,发带勾住了他衣服上的玉饰。陆鸢鸢徒劳地抓住木壁,急忙后退,头皮却传来发丝被牵扯的疼意。
一退不成,她又用蛮力试了一次。
见她即使弄疼自己,也要和他保持距离,段阑生似乎被惹恼了。虽然他没说话,但陆鸢鸢觉得他生气了,拂在发旋上的呼吸变沉了一点,他蓦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有些大,口吻中染上了几分冷意:“别动了,你再动,外面会听见。”
陆鸢鸢吸了口气,扭开脸:“那你来解。”
段阑生没说话,仿佛在冷冷地审视她。半晌,他抬起手,在她头上动了几下后,慢吞吞地说:“我也解不开,等会再说吧。”
陆鸢鸢隐约觉得不对劲,这家伙刚才的动作不像在解结,比较像在摸她的头。可是,不等她质疑,段阑生突然话锋一转,于近在咫尺下看着她:“说起来,你这次为什么会主动提出来救小若?你和她的交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我以为你不喜欢她。”
陆鸢鸢皱了皱眉:“这跟你没关系。”
见她不愿回答,段阑生垂下眼睫,没有再说话。
距离太近了,发现怎么也避不开身体接触,陆鸢鸢也破罐子破摔了,停下了无意义的闪躲,膝盖不客气地抵住了对方的小腹。
突然间,她微微一怔。
是错觉吗?
她觉得,刚才有一刹那,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段阑生的衣衫下鼓起来,轻轻碰了碰她的小腿。
不是那个无耻的部位,而是他的腹部中央。
可是,段阑生的肚子里怎么可能有会动的活物?被这种东西寄生在身上,他早就疼死了吧。
对了,今天在树林里,匕首差点划伤他腹部时,他也是宁可用胸膛来承受,也不愿意让腹部受伤……
陆鸢鸢的指节缩了缩,疑窦丛生。一时间,好像有些模糊的线索划过大脑,快得叫她难以捕捉。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还是想验证一下那是不是错觉,她借着车厢的晃动,无声无息地将小腿往前抵去。
人的腿骨前方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肉,隔着衣裳,也能感觉到男子平坦的腹部,覆着结实的肌肉,并没有找到怪异的隆起。
果然,那是衣服带来的错觉吗?
陆鸢鸢沉浸在思忖里,并没有察觉到,尽管她的小腿只是在下压,动作幅度不大,段阑生的下颌却在渐渐绷紧,身体也越发僵硬。因为什么也没发现,她打算悄悄收回小腿前抵的力道。但下一秒,她的小腿猝不及防地被擒住了。段阑生的声音有点沙哑:“你磨够没有?”
第136章
当那个字眼落在耳膜上,陆鸢鸢被惊得猛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分不清是因为段阑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而吃惊,还是因为被他曲解了本意而恼怒:“是车子在动,我没有……磨你!”
段阑生果然和七年前不一样了。她根本无法想象从前的他会说出这种话来。
七年前那个他,上辈子那个他,仿佛受潮的水墨画卷,琼秀雪衣在洇湿的纸面上晕开、模糊,看不清原本的模样了。
说不清缘由地,陆鸢鸢的心绪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她用力地抽了抽自己的腿,碍于空间狭小,他的五指又跟铁箍一样,试了几回,她的腿仍在他手中纹丝不动。
陆鸢鸢冷下脸来,警告道:“松开手,我说了是意外,不要逼我在这里动手,打烂这辆车子。”
听见她威胁的话语,段阑生却似乎不生气。或许是周围太暗了,他的眼珠呈现出几分幽微的深邃,指腹停在她的脚踝上:“我只是不让你乱动,你刚才对我做的事,比这过分多了。”
不仅没生气,说完这句话,他的神情似乎还缓和了几分,慢慢松开了她的腿。
陆鸢鸢抱紧膝盖,别开脸,嘴巴闭得紧紧的。
拿膝盖顶他肚子这件事,追根究底,理亏的是她。说什么都只会越描越黑。她决定之后这一路,能和段阑生少说话就少说话。
一阵漫长的颠簸后,两辆妖兽车顺利地穿过了沼兰的城门。入城后,妖兽走动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之后,他们又以同样的方式通过了内城门的盘查。
越歧的冥寿宴将在明天晚上举行,赴宴的客人都被安排住进了内城。
这期间,寻常宾客可以在城中自由活动,到处逛逛。三公子和三夫人因为身份特殊,赴宴前夕,被双双软禁在了住所里。
那两个侍卫也没说错,只要进了沼兰,就不用时时刻刻把眼睛拴在这对夫妻身上了。反正就算他们逃出了这座宅邸,也翻不出沼兰的城墙。故而,内院并没有侍卫站岗、盯梢。从而给了三公子与三夫人窝藏外人的空间。
在寝室深处,有一个小隔间,原本应该是仆从的住所,家具极少,只有一方矮柜和两张靠墙放置的窄床。
陆鸢鸢和段阑生就躲在这里,等待明天赴宴的时机。
心里装着一大堆烦心事,陆鸢鸢晚上没怎么进食。月色初升时,她便早早地躺到了床上,望着漆黑中的房梁,有些出神。
这一天,距离小若的系统给她留下的死线,满打满算,还有三天。
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系统肯定不会把时间编排得那么紧张,不能真拖到最后一刻才行动。明日赴宴,很可能是唯一能救出小若的机会。
就在这时,陆鸢鸢耳朵微动,突然听见,在寂静的夜色中,隔间那扇雕花木门外传来了一阵很低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了,一个人影静悄悄地走了进来。
隔间内没有点灯,霜白月色照在窗棱上。说不清是什么心理,听见开门的动静,陆鸢鸢急忙闭上眼,装作已经睡着。听见房门轻轻合上,才偷偷睁开一条眼缝。
段阑生变化甚大,爱干净这点倒是始终如一,在这种时候,也不忘洗漱更衣——那件沾有泥巴、杂草和血污的衣裳不见了,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头发似乎还洗过,发尾微湿,手上拿着一个小巧的瓷瓶,指尖肌肤比掌中瓷更白皙。
关上房门后,似乎是发现她已经睡着了,段阑生在门边略一顿足,步伐放得更轻,走动间,几乎没发出一点声响。他来到另一张床前坐下,就着月光,解开衣裳,拔出瓷瓶的塞子,往胸前的血窟窿洒下药粉。
那是妖怪可以用的伤药吗?
看来,他刚才是去问三公子要药了。
清苦的香气在空气中散开。也许是药粉刺激到了伤口,他轻轻倒吸了一口气,手指一颤,竟没拿稳瓷瓶,让它“叮”一声滚到了地
上。
他蹲下,拾起瓷瓶,垂着头坐在床边,缓了一会儿,才继续为自己上药。
陆鸢鸢很想睡着,她回忆各种催眠的大学课堂,强迫自己培养睡意。然而,听着黑暗里传来的叮叮当当声,她迟迟无法将刚才看见的那个狰狞的血窟窿逐出大脑。淡淡的烦躁笼罩在心头,挥之不去,让她难以与周公相会。
不能想那么多。
谁让段阑生发疯的。这不是他活该吗?
陆鸢鸢闭上眼睛,默念心法,不去理会段阑生艰难地给自己上药的动静。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了他结束,收好瓷瓶,和衣平卧在对面的床上。
房间里静了下来。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
陆鸢鸢正要暗暗地松一口气,就忽然听见,一门之隔的地方,传来了两道很轻的说话声。
这个小隔间,本来就是为仆从而设的。为了让仆从听到主子起夜的动静,墙壁隔音并不会很好。
三公子的声音模糊地传来:“明天就要……不知道能不能顺利离开……”
一道女子的声音随后响起:“我也有些怕,但和你在一起,就没那么怕了。”
夫妻俩互相宽慰,说了些体己话,又谈论起了一墙之隔外的他们。
“你说……里面那两位是什么来头?一个修士和一个妖怪,怎么会混在一起行动的?我瞧那个段公子胸膛上好深一个伤口,怪吓人的。”
旁边响起了一些沙沙的衣物摩挲声,三夫人似乎翻了个身,说:“明显是两口子吧。”
小隔间内,陆鸢鸢睁开了眼:“……”
她扫了一眼睡在对面床上的段阑生。他双手置于腹上,睡姿跟睡美人似的,规矩优雅。纤长的睫毛映着月光,轻轻晃动,似乎只是空气在拂动,并没有醒来。
三公子好奇的声音在隔壁响起:“你怎么知道的?你私下问他们了吗?”
“这哪里需要问,我有眼睛看。你没瞧见吗?那位段公子脸上,有一个好大好明显的巴掌印,红彤彤的都肿起来了。他今天一上我们的车子,我就注意到了。都说打人不打脸,男人嘛,要不是心里爱极了,哪能忍受别人朝自己脸上扇巴掌的……要是普通干架,也不会专门扇耳光的吧。”
“但我今天看他们好像都不怎么跟对方说话啊,关系不太好的样子……”
“凡事不能光看表面,他们要是不熟悉,相处起来可不是这种氛围……依我所见,多半是两口子在置气呢。”
“你说得很在理。要是你扇我巴掌,我也甘之若饴,绝不还手……”三公子甜言蜜语了几句,话题又不知不觉地绕了回去:“但我觉得,说不定是段公子惧内,有些人就是人不可貌相……”
本来就有点睡不着,这下是越听越清醒了。陆鸢鸢闭目,复又睁开,终于忍不住想弄点儿声音出来,好让他们知道她是醒着的,然而,还没等她付诸实践,夜聊的声音就渐渐消停了,似乎对面也已经酝酿出了睡意。
陆鸢鸢:“……”
仿佛一拳狠狠地打在了棉花上,她的力气泄掉了,只好重新闭上眼.
翌日一大早,三公子与三夫人就因为水土不服,休息不好,面庞、脖子、手臂长出了不少红疮。以担心会惹沼兰城主不喜为由,他们要求侍卫长为他们准备两顶帷帽。
侍卫长闻讯前来,定睛一看,三公子和三夫人的脸上果然冒出了许多鲜红的印子。他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点儿嫌恶,但一想到沼兰城主今天过冥寿,万一在宴会上看见这么恶心的脸,搞不好真的会不高兴。对方不高兴,也许会拿他们这些仆从开刀。便没有推脱,很快备好了两顶缀着薄纱的帷帽。
当天傍晚,三公子与夫人盛装打扮,戴上遮挡面容的帷帽,登上车辇。妖兽车在王宫门外停下,从这里开始,从家族跟来的侍卫便要止步了。
邀请令递给了宫门的鬼差,目送车上那两个身影战战兢兢地被迎入宫门,侍卫们的任务总算完成,可以去吃酒了。
至于那辆空下来的妖兽车,则被牵回了院子里停放。毕竟,最重要的人质已经送进去了,车子停在哪里都不会有人在意了。
宫宴尚未开始,客人们被引到了雅间休息。一关门,“三公子”与“三夫人”便各自扯下了帷帽,赫然是段阑生与陆鸢鸢。
陆鸢鸢飞速脱下繁复华丽的衣袍,摘掉发髻里的簪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地进行着,他们有惊无险地混进来了。
昨天,她用药让三公子夫妇的皮肤长出红疹——身为丹修,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门道。这些红疹在一天后就会自动消失,但能唬住侍卫长就够了。以此为由,他们要到了帷帽。
出发前,她和段阑生像昨天一样,提前藏在了车厢的暗格中。在车子行驶过程中,他们与三公子夫妇互换了装扮和位置。
侍卫长不能进入宫门,只能在远处看着他们的背影,自然不会发现人质已经被掉包了。真正的三公子三夫人藏在车厢的暗格里,等妖兽车停靠在僻静的地方,他们就可以钻出,拿着陆鸢鸢给的玉牌,逃出鬼城。
陆鸢鸢将脱下的衣裳藏进柜子里,关上柜门,打量起了这个房间的布局。
刚才,被仆从引至雅间的路上,她就察觉到,这座宫殿似乎是仿造雍国王宫而建造的。那是越歧作为储君长大的地方,记载着他最意气风发的岁月。不过,与气势磅礴、景致开阔的雍国王宫相比,这座赝品王宫的架构显然要复杂得多,跟迷宫似的,层叠遮掩,处处弥漫着阴森的鬼气。若是不熟悉路况,十有八九会迷失方向。
陆鸢鸢环视房间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了挂在墙上的一幅冥寿画像上。
画中之人端坐在累累白骨之上,毋庸置疑是越歧。但他的模样,已经与她记忆中的俊雅男子大相径庭了。五官还能勉强看出当年的雏形,但眼白全黑,瞳孔血红,青面獠牙,已成为了彻彻底底的凶煞厉鬼。
段阑生扬手将帷帽抛入火中,转眸看过来:“关于怎么找人,你有什么头绪?”
陆鸢鸢的思绪被他的询问唤回,她收回目光,说:“总之不能坐在这里干等,我们先去外面找……”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听见空气里响起了一道久违了的电子音:“陆鸢鸢,你终于来了!我将马上为你指示出小若的位置。越歧刚刚离开了他的寝宫,你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可以救小若出来,动作要快一点。”
单方面断联那么久的系统终于出现了,来得可真及时!
陆鸢鸢一凛,刹住了刚才的话头,冲段阑生道:“跟我来,走这边!”
段阑生微愣,眯了眯眼。但看到陆鸢鸢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一顿,还是迅速跟了上去。
这座宫殿,确实如同一座立体迷宫。陆鸢鸢发现,即使她能默背出雍国王宫的布局,也无法将那些记忆套过来使用。系统的声音就像迷雾里的一束光,帮她避开了巡逻的卫兵,在无数个分岔路口指引着她选择正确的方向。
“左转。”
“直走,前面第三个路口右转。”
“那里有一道阶梯往下,下去以后,第二个路口左转,往前跑再左转。”
逐渐地,系统将他们引到了宫殿深处,夜幕下出现了一座华丽安静的寝宫,门扉都关着。
系统:“小若被关押在这座寝宫下方的地牢里,打开机关的入口在床板下,你还有十分钟。”
真不可思议,找到这里来竟然只用了十分钟。要是没有系统的指引,他们怕是瞎转两小时也没有头绪。
段阑生停住步伐,仰头看着宫殿屋顶的轮廓,伸手拦住了她:“先等等,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
“不用等,里面没人!”
陆鸢鸢拨开他的手,三两步跑上台阶。时间有限,已经没有功夫模拟寻宝解密的过程。她四处一看,按系统的提示,直奔目的地,在床下找到了开启地牢的机关,将手伸进
去,使劲儿一拧。
在轰隆隆的震荡中,围墙裂成了两半,露出了一道往下而行的石楼梯。
找到入口了!
陆鸢鸢拾级而下。这道楼梯通向一座常年不见阳光的地下牢房,里面温度极低,一切都是石头打造的。牢房中央,还有一座祭坛似的方形石台,大约有成年人的小腿高。
她第一眼就看见了祭坛上的小若。
小若奄奄一息地趴在石头上,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一条玄色的金属长链锁住了她的脚踝。听见石门开合的声响,小若瑟缩了一下,昏昏沉沉地撑起眼皮,看见陆鸢鸢的一瞬间,她呆住了,似乎不敢置信来的人真的是陆鸢鸢。
当陆鸢鸢后方那个没戴面具的身影也步入地牢时,小若的神色就微微一变,飞快地瞄了眼陆鸢鸢,目光闪过一丝复杂与心虚。
正是这一眼,让陆鸢鸢肯定了小若一定早就知道了息夜就是段阑生,却一直隐瞒着她实情。她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不过,眼下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小若被关了这么多天,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十分虚弱,似乎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勉强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大概也是在表达同一个的意思。
陆鸢鸢了然,撩袍蹲下,费了一点儿功夫,弄断了小若脚上的锁链。压制的力量一消失,小若就晕过去了,光芒一闪,身体缩小,幻化成了一只通身雪白的狐狸。她的衣衫变大脱落,陆鸢鸢才发现,小若的脖子上居然挂着一条黑色的项链,材质与锁她脚踝的金属链条十分相似。陆鸢鸢伸出手,想帮她摘下来,却发现这条项链就跟钉死在小若脖子上一样,压根摘不下来,掌心还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寒意。
时间不够了。算了,现在离开这里才是最重要的,不妨碍逃跑的东西,就先放着吧。
“快走吧!”陆鸢鸢将小若往衣衫里一塞,和段阑生一起原路离开了地牢。
在潜入计划之前,妖王就安排好了后续接应。只要他们救出小若,放出信号,就会马上来接他们。
妖界那长有双翼的信使从段阑生袖中飞出,扇动翅膀,飞向城外。
借着月色掩护,他们才翻出宫墙,陆鸢鸢就清晰地听见王宫里传来了一阵愤怒至极的咆哮声——不像人类的喊叫,倒像凶兽被激怒的信号。
糟糕,那二十分钟的安全倒计时已经用完了!
好在,有系统的指引,他们还是可以避开大多数的冲突,一路退到了沼兰外城门,追兵终于蜂拥而至,仿佛漆黑的潮水在涌动,将他们包围、吞噬。
避无可避,唯有一战。陆鸢鸢单手抱住小若,手心光芒淬炼出长剑的形态。孰料,段阑生却按住了她的手,将她剑往鞘中一按,收了起来,不容置喙道:“你先走,我来解决他们!”
陆鸢鸢一愣,顺他的目光,回头看去,只见远方的旷野里有火光闪烁。是妖王的部下来了!
短暂一权衡,她不再推辞,直接收起剑,带着小若翻过了城墙,足下御风,朝着远方的妖族人马奔去。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只见那黑压压的人群里,一个身影赫然冲在了最前方,正是一脸焦急的越鸿。
陆鸢鸢一个趔趄,惊愕道:“越鸿,你怎么来了?!”
越鸿从剑上落地,着急地迎上来,看起来比她还激动。亲眼看到她没缺胳膊没缺腿,他先是浑身一松,旋即露出咬牙切齿的生气模样:“你怎么做这种危险的事也不和我……我们商量一下!”
这十天,他跟随妖族的人等在沼兰外,一直没有收到陆鸢鸢的动向。前天,城中又传出消息,说有潜进去劫人的妖怪被杀了……好几次,他都坐不住,想不管不顾地冲进去找她了,又担心自己鲁莽行事会害了她。
他从未觉得十天有那么漫长过。
陆鸢鸢讪讪地安抚道:“当时事发突然嘛,你看,我这不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吗?”
越鸿一瞪眼,正要说些什么。陆鸢鸢见势不好,赶紧出言打断他:“对了,你来得正好!”
她将抱了一路的狐狸塞到越鸿怀中,说:“你先把小若带到后面安全的地方去,和妖王的人汇合。”
越鸿懵了懵,一低头,就看见自己的臂弯里多了一只狐狸:“这就是妖族的王妃?”
“没错。”
见陆鸢鸢转身就走,越鸿连忙空出了一只手,拽住她:“等等,你不一起回去吗?”
陆鸢鸢摇了摇头,沉声说:“沼兰城主是厉鬼,不容易对付,我要去看看……”
她正说着话,突然发现,自己身后的天穹乍然大亮。
从越鸿呆住的表情,她已意识到了什么,蓦地转过身去,瞳孔微缩——只见沼兰城上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庞大的黑影,遮天蔽日,铠甲披风在呼啸的阴风里鼓荡。那本是让人心惊胆战的鬼影,如今却被包裹在一团熊熊烧灼的狐火中,在灿烂的光芒里,黑影咆哮着在融化。透过刺眼的火光,隐约能看见一团狐形的轮廓,厚实柔软的长尾在火光中摆动。
那是……段阑生的原形?
他的原形现在居然这么大了!
壮丽盛大的画面,让每一个人都情不自禁地看向了沼兰城的方向。以至于无人注意到,当烈火中的越歧开始消解时,小若脖子上的那条项链,竟也仿佛有生命一样,在痛苦地颤抖着。突然,只听一声清脆的裂响,项链碎裂,弥漫出了一股浓黑的烟雾。
陆鸢鸢余光看见时,为时已晚。这股黑烟在空气里盘旋一圈,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怨毒地钻入了离它最近的越鸿的腹部里!
……
翌日清晨,大部队带着获救的小若,迁回了妖界的边境城中。这里已经是妖族的地盘了,即使有追兵,也不用害怕了。
越鸿被那缕黑烟附体后,就陷入了沉睡状态。妖族的医者与金鳌岛的丹修试图唤醒他,却都没有成果。陆鸢鸢虽然是制作傀儡的人,但她当初拿到的教科书,重点聚焦在制作傀儡的过程上,无法用来解决眼下的麻烦。
如果想对症下药,首先就要知道那条项链是什么东西。
回答得了这个问题的人,也许只有小若了。
因此,回到边城不久,陆鸢鸢洗了把脸,稍作休息,就赶去找了小若。
两个守在门口的妖族侍卫一看见她,就马上对她行了一礼。
陆鸢鸢点点头,直截了当道:“王妃醒了吗?我有些事情想问问王妃,麻烦二位帮我通传一下。”
妖族的侍卫认得她是使节团的领头者,又知她是这次拯救王妃行动的大功臣,答话的态度格外恭敬和小心翼翼:“王妃刚刚醒来,陛下探望过她,也才刚离去。小的马上为您通传。”
“有劳。”
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侍卫便出来了,请她进去。
陆鸢鸢快步入内,穿过花园,登上台阶,走到殿内。
小若的状态比昨夜好多了,换了一袭寝衣,靠在床头,散着乌发,头上冒出一对狐耳,巴掌大的小脸没什么血色,我见犹怜,看起来,还没有从被囚禁十余天的惊魂中恢复过来,正小口小口地啜饮着侍女递来的参茶。
陆鸢鸢慢慢停步,逆光而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小若与她对视,意识到了什么,放下手中的碗,看了看两旁的侍女,吩咐道:“你们几个先出去吧,我要单独感谢一下仙君。”
侍女们纷纷应“是”,从陆鸢鸢身边走过,鱼贯而出。
等殿门关上,小若的目光有些闪烁,咽了咽唾沫,道:“我知道你有一肚子话想问我……你问吧。”
“原来你也知道?”
陆鸢鸢大步走向小若,俯下身来,双臂撑住床头的木栏,将人困在自己前方,目光凌厉:“为什么你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息夜就是段阑生!”
小若急道:“你听我解释,这件事我是有苦衷的!”
陆鸢鸢冷冷道:“苦衷?什么苦衷?你每次总
有很多苦衷。”
小若眉心紧皱,薅了薅头发,说:“我不告诉你,是因为当年,我明明是亲眼看着他死的,还是我埋的他。我根本就不知道现在这个活生生的他是不是段阑生。”
陆鸢鸢怔住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七年前的事,你都还记得吧。你在离合山杀了段阑生。我本来是想赶去阻止你的,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天崩地裂后,你和殷霄竹都不见了,天上还打起了雷,我好不容易才在山下找到了被石头掩埋的段阑生。当时,他胸口被你捅了个大血洞,脸上、脖子上、胸口喷得全是血……连后背都有伤口,也就是,几乎是被一剑对穿了的状态。”
陆鸢鸢一言不发,呼吸却仿佛微微加重了。
回忆到这里,小若的情绪变得有点激动:“你是知道我的任务的,段阑生要是死了,伏诛鬼帝的剧情就完蛋了,我当然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所以,我马上就把我背包里所有能救人治伤的道具都拿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全给他招呼上了。当时,地震已经停了下来,蜀山的修士开始搜山了,我不能让他们发现我在做什么,只能匆匆忙忙地背走了段阑生……等我找到一个安全隐秘的地方放下他时,他已经没气了,伤势太重,再罕见的系统道具也帮不上忙,用在他身上,全打了水漂。”
陆鸢鸢按在床头的手蓦地收紧,但她按捺住了,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原来是这样。当年,蜀山弟子没有找到段阑生的尸体,只能给他立衣冠冢。原来,他是被小若带走了。
小若对当年的情景的描述,倒是很符合她的认知。
那一天,她是在面对面的状态下偷袭段阑生的。那么近的距离,她绝无可能失手。
任何修士和妖怪,被重创心脏后,都活不下去。这也是她后来没有刻意去寻找段阑生的尸身的原因。一是因为不用多此一举,二是因为……她并不想看见他死后残破的身躯。
因此,在发现段阑生还活着的那一刻,她才会震惊得大脑嗡鸣,仿佛思绪都停滞了,心说难道男主光环真的这么强大?心脏也可以被刨除在弱点之外?
但此刻,小若的说法可以证明,段阑生在七年前是真的死了。
陆鸢鸢有些僵硬地说:“之后呢?”
“我不信邪啊,不想放弃,我就守着他,从天亮守到天黑,才终于相信那些道具是真的没用,他是真的救不活了。想着让他曝尸荒野也不太人道,我就好人做到底,在山下挖了个大土坑,把他给埋了,土也压得严严实实的。不久后,我就在那一带遇到了姬朔,开始了新一轮的攻略任务。”
“起初,姬朔只是一个占山为王的妖怪头子。他招兵买马,想一统南境,逐渐地,身边的能人异士多了起来。但树大招风,他也成为了很多势力攻讦的目标,针对他的埋伏和刺杀变多了。”
小若忆起往昔,咬住下唇,说:“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次,姬朔便是在外出时遇袭,失踪了。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没了,毕竟那可是一个九死一生的死局。没想到,半个月后,他竟然只受了点轻伤就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只妖怪,表示自己之所以能脱险,都是因为对方相救,看起来非常信服对方。”
陆鸢鸢忍不住接道:“这只妖怪,就是段阑生?”
“没错。虽然他是九尾狐,自称为息夜,模样有改变,对我的态度也很冷淡,好像从来都没见过我。但那张脸……一看就是段阑生啊。为了求证我的猜测,我瞒着所有人,偷偷跑出去了一趟,找到当年我埋他的地方,那个位置只有我知道。恐怕段阑生也不知道是我埋他的。挖开之后,我发现土层下面果然什么也没有……才半年时间,总不可能连骨头都烂没了吧?那时我就知道,段阑生从土里爬出来了。”小若眸中掠过几分不安:“但是我百分百肯定,他下葬的时候真的没气了,尸体都是冷的。所以我一直怀疑,他根本不是从前的段阑生,搞不好是被什么怪物夺舍了……好在,平常我和他几乎没有交集,他也深居简出,好像真的本本分分地当起了姬朔的部下。”
陆鸢鸢沉默了下去。
虽然不知道段阑生为什么能活下来,不过,她倒是从来都没有怀疑过那具身体的芯子换了人。
段阑生的性情确实变了很多。但与他相处的感觉告诉她,那具身体里的灵魂就是段阑生,并没有被乱七八糟的阴魂取代。
小若叹了一口气,说:“我承认我瞒着你是出于私心。我害怕你知道了他是段阑生,心中会产生芥蒂,为了避嫌而提出换个使节,不愿意留在妖界。我也害怕他——万一我揭穿了他是死而复生的,他也许会报复我。毕竟他是真的杀过我一次的,换了是你,你不害怕吗?我不想招惹他啊,就只能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了。”
静了一会儿,小若垂下脑袋,声音轻了几度:“陆鸢鸢,老实说,我的系统提出可以找你帮忙时,我根本没想过你会答应救我,毕竟我当初……”
她的指甲插入肉里,止住了话头:“我一定会还你这个恩情的,就算耗尽我的积分,我也会帮你找到回家的路。”
类似的空头支票已经收过太多次了,陆鸢鸢并不相信对方的承诺,所以,没有接腔,停了一会儿,转而问起了项链的事情。
小若才醒来,果然不知道项链化成了黑烟的事儿。
听陆鸢鸢说完事发经过,小若的脸色白了白,说:“越歧想吃掉我,可他是厉鬼,厉鬼无法像有实体的东西一样把我吞进胃里消化掉。所以,他才需要搞一个祭祀仪式。他将他的一魂藏在了那条项链里,就是为了仪式做的准备的。”
陆鸢鸢猛地提高音量:“越歧的一魄?”
“你稍等,我问问我的系统。”小若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安静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地说:“我的系统说,越歧当时即将要灰飞烟灭了,他不甘心消亡,所以想夺舍。之所以选择越鸿,其一是因为他是傀儡人偶的身体,其二是因为,越歧认出了那是自己在阳间恨之入骨的弟弟。他们这两股意识会抢夺那具身体的主控权,谁先醒来,谁就赢了。”
陆鸢鸢拧眉:“那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越鸿?在争夺身体的主控权这方面,越凶的厉鬼越容易得手。越歧的怨气那么重,越鸿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小若一愣:“你不是制造者吗?你也没有办法?”
“我只懂得搓橡皮泥人、制造和修复。”
“也许……我是说也许,你可以找一个人问问看。”小若犹豫了一下,才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还记得吗?姬朔在平定南境的前期,很多人都不理解他为什么第二个进攻目标就要选一个这么难打的。那时,我曾在屏风后面偷听他和段阑生说话,隐约听到了一点,似乎他做这个决定,也是受到了段阑生的影响。他们还提到了‘傀儡’那样的字眼。但据我所知,姬朔是完全不懂傀儡术的,也就是说,段阑生说不定也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
段阑生?
他怎么会懂这些东西?说起傀儡术,她印象里比较深刻的……只有殷霄竹。
小若道:“我也不敢打包票,毕竟时间过去那么久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懂。还有,我真心提醒你一句,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段阑生了,你和他相处,千万要小心。”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从在殿外道:“仙君!越修士醒了!”
殿内的二人均是一愣,陆鸢鸢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真的吗?情况如何?”
侍从的神色略微古怪,点点头:“真的。只不过……”
见她吞吞吐吐,陆鸢鸢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忙与之擦身而过,快步奔回了越鸿暂居的地方。一踏进房门,她发现金鳌岛几乎所有修士都在这里,并且,大家的表情都有些奇异。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陆鸢鸢拨开人群,来到床前,便也怔住了。
床上的人盖着薄被,一条手臂露了出来,搁在身旁。
不是少年人青涩的手掌,而是一只宽大的,属于成年人的手。
第137章
陆鸢鸢懵了懵,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前方景象仍未变化,遂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撩起帘子。
床帏遮住了昏暗的一角,她低下头,正好撞入一双潋滟的眼睛里。
越鸿长大了。
是字面意义上的长大。
塌上之人,已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稚气不再,轮廓出落得成熟、凌厉而富有攻击性。
不仅如此,他整个身体也拔高、变壮,骨架大了一整圈,虽然人还躺在床上,但肉眼就能估摸出,他如今的块头逼近一米九,被子都不够盖了,露出了他的小腿。
已经完完全全与她记忆中死在地宫的雍国三皇子的外形重合了。
陆鸢鸢大脑一下子宕机了。
发生什么事了?越鸿为什么会跟吹气球一样长大?
难道是因为,两股意识在这具身体里竞争、互相吞噬,催生了这具身体的骨肉生长?毕竟,这具身体是她捏的傀儡人偶,不能用正常血肉之躯的生长规律来看待。
似乎是被透入的光刺到了眼睛,越鸿微微一眯眼,从下方默默地看着她,没开口说话。
联想到某个可能,陆鸢鸢心脏一沉,咽喉微微发紧,慢慢俯身靠近他,面上倒是没有露出异色:“越鸿?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
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却无声地绷紧了,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小若说了,越歧想夺舍自己的弟弟。当眼前之人睁开双眼,就意味着这场没有硝烟的厮杀已经决出了胜负。
既然对方醒来后没有攻击她,那说明赢家应该是越鸿。
但是,也不能排除越歧夺舍成功的可能。万一是越歧得到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被带到了敌人的大本营,以这家伙的城府,他很有可能会装成越鸿,来骗取众人的信任。
她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唤了两声,仍没回应,陆鸢鸢蹙眉,示意房中的几个修士去请医师过来。
房间前脚刚空下来,陆鸢鸢就听见后方有悉索声。她转回头来,瞧见床上青年的剑眉微微一蹙,闭了闭眼,突然一发力,用手臂撑起了身体,动作有些慢,但还算稳当。里衣很薄,显现出了他肩背上覆盖着的肌肉,如连绵的山脉,随着动作而起伏出矫健的线条,好看异常,被衾从鼓囊囊的胸膛上滑了下去。
陆鸢鸢本想给他搭把手,但一想到心中怀疑,她还是按捺住了。
好在,越鸿似乎也不在意她扶不扶自己。坐起来后,他仿佛头很疼,用指腹按了按眉心,才转了过来,打量她的两道目光是全然的陌生与怀疑,声音沙哑:“……你们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
犹如被人在头顶敲了一闷棍,陆鸢鸢错愕地一停。
什么情况?
这家伙失忆了?
千算万全,唯独没算到会出现这么狗血的状况。她腾地直起身,瞪大眼:“你不记得我了?”
越鸿冷冷道:“我应该记得你?”
陆鸢鸢:“……”
怎么觉得这态度似曾相识?
回想起来,她重生后,第一次在琅琊山溪边遇到这家伙,他不就是这种拽了吧唧、骄狂气盛的模样的么?
难道说,他不仅跟吹气球一样长大了,连性格和心智也一起变化了,回归到了未经金鳌岛素质改造的跋扈皇子初始模式?
陆鸢鸢感觉自己的太阳穴也有些疼了:“你现在还记得多少东西?”
越鸿道:“谁教你用反问来回答问题的?”
失忆归失忆,倒也没变傻,警惕心还挺高的,不让人套话。
陆鸢鸢哭笑不得,决定还是给个解释:“你遇到了一些意外,撞到脑袋,才会暂时忘记一些事。你不用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是你的……”
她斟酌了一下,说:“朋友。”
以前的越鸿是孩子形态,她自封为他姑姑也不脸红。现在他变得比她还高,这声姑姑就有点叫不出口了。
越鸿半信半疑地瞅着她:“朋友?”
陆鸢鸢点点头。
越鸿不吭声了,望了她一会儿,突然说:“仔细看来,我好像是对你有点印象。你凑近一些,让我看一看。”
陆鸢鸢顿了顿,重新走近。就在她弯下腰的瞬间,余光瞥见一抹影子靠近。下一秒,她的额头就被指关节敲了一下。紧接着,那只手上移,在她头顶重重地一搓,往怀里一抱,头上响起一声揶揄:“怎么,不是让我叫你姑姑的时候了?”
这只手力气很大,动作也粗鲁。陆鸢鸢被他按得往前踉跄了一下,面庞闷在了他怀里,头发也被揉得一团乱。
她“呜呜”地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将自己的脸从他怀中拔了出来,瞪大眼睛:“你装失忆骗我?!”
越鸿勾唇:“有些人可是骗我喊了她好几年姑姑,我也骗骗她怎么了?”
陆鸢鸢呼吸一滞,顾不得拨好自己的头发了,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全想起来了?凡人界的事情也都想起来了?”
听她问及正事,越鸿敛起了玩笑的神情,修长的手指压在自己的太阳穴上,点了一点:“刚才昏昏沉沉中,我梦见自己被困在一个漆黑的地方,跟一只凶兽搏斗,最终,我吞吃了它。我这儿,开始变得疼痛无比,像被箭扎穿了一样,涌现出了很多记忆画面……”
陆鸢鸢了然,解释道:“那个梦是越歧在夺舍你,但他失败了,最后是你吞噬了他。”
已经很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越鸿眼中本能地浮现出几分阴沉与嫌恶:“越歧?”
对了,越鸿在凡人界死后,就被她带到了金鳌岛。那之后发生了那么多事儿,他长眠在琅琊山中,经历是一片空白,自然对现状有种脱节感。
陆鸢鸢用简洁的话语告诉了他前因后果。
听完她的讲述,越鸿静了一会儿,才嗤了一声:“他筹谋了那么多,到头来也没坐上皇位,也没比我多活几年。”
顿了顿,他看向陆鸢鸢,纳闷道:“对了,你只说了我家人和越歧的现状,那你呢?你是用什么方法救活我的?”
陆鸢鸢一怔,垂下眼,声音也低了几分:“我不算是救活了你。你现在的身体,不是你原本的身体,是我捏的傀儡人偶。那一天,只有我活了下来,逃出了皇陵。邪祟袭来的时候,你把我推了出去,没有留下完整的……身体,抱歉。”
话音刚落,她的脑门就再度被弹了一下。
“瞎想什么呢?我从来都没怪过你,当时情况这么危险,我真以为我们两个都要交代在那里了。你能活下来,我真的很高兴。”
陆鸢鸢抬头,发现他正凝睇着自己,目光明亮如火,毫无阴霾,心中涌现出一股纯粹的感动,忍不住展开双臂,抱住了他:“我也很高兴……你能活下来。”
冷不丁被她主动抱住,越鸿一愣,低下头,看见她的面颊挤压着自己胸口。不知联想到了什么,他喉咙一动,耳根染上一层薄红。
但似乎不愿让她发现自己这么逊,他咳了一声,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将快要蹦到喉咙口的心脏强压下去,才故作淡然、实则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搭在她后背上。
手掌才触到她的后背,越鸿的余光就瞥见了什么,抬头,发现房间门口出现了几道影子,微微一僵。
陆鸢鸢也听见了动静,疑惑地回过头,就看见门口齐刷刷地站了快十个人,除了几个金鳌岛的仙使,还有妖族的侍从和医官,大家都睁大双眼,惊奇地看着抱成一团的他们。
而不知是不是眼花,在那一双双腿后方,她仿佛看见了一抹雪白的、矮墩墩的影子。像有什么东西躲在人群后面偷看。
一眨眼,那影子就消失了。
陆鸢鸢瞬间反应过来,坐直身体,捊了捊自己被搓成了鸡窝的头发。
差点忘了,刚才越鸿醒来时,一直不吭声,她担心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才让人去请医官来。看来是让人家白跑一趟了,还得把人家原路请回去……
正当陆鸢鸢这么想的时候,意外突如其来地降临——后方有风声冲着她的后脑勺袭来。纵然已经放下防备,但凭借多年来养成的本能,她猛地下腰闪避,滚到一边。几乎是同时,床上就传来了“咚”一声沉重的响声,床板硬生生被打碎了一个洞。
方才还一切正常的越鸿,已经跪倒在床上,冷汗如瀑,眼白仿佛被墨汁侵染了,在飞快地变黑。方才袭击她的那只手的皮肤,也被漆黑的雾气所浸染,仿佛是皮肤下有东西在迅速溃烂,与他的意识抗衡。但纵然意识涣散,他也用尽了力气,来压制自己的右手。
陆鸢鸢面色剧变。
这幅画面落在她眼中,无比熟悉——当年她被殷霄竹带走,为了在蜀山的人面前洗脱罪责,就曾经演过这样一出戏,让别人以为她被傀儡术控制了,身体里有两股意识在斗争。和越鸿的区别就在于,她全程都在演,干巴巴的,身上没有一点变化,而越鸿的眼睛和手却真的出现了变化。
门边的众人反应过来,一拥而上。
“快按住他!”
“小心一点!别伤到他!”
尽管在场的人里,不乏斩妖除魔的好手,还带着许多法器,但担心会影响到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大家投鼠忌器,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用捆仙索将越鸿压制住了。大闹了一场,房间里一片狼藉,越鸿也仿佛抽干了精力,垂下头,坐在了床边的地板上。
陆鸢鸢蹲下来,抓起越鸿的右手,心脏就突地往下一沉。
这只手的皮肤明明是干燥的,她却觉得自己摸到的是一具湿冷尸体,冷得不似常人的体温。但与此同时,越鸿身体的其他地方还是温暖的,只有右手像被冻在了冰天雪地里。
难不成,越歧并没有完全被吞噬,还能在这具身体里兴风作浪?
就在这时,她发现那些黑色的雾气竟然游动了起来,往越鸿肩膀的方向窜去。很快,就完全消失了,像浮出水面的鱼躲回了深渊里。
陆鸢鸢捏紧拳头。
她还是想得太乐观了,以为越鸿靠自己就能解决问题。夺舍是阴损的行当,术业有专攻。越鸿修道才那么几年,论玩阴的,怎么玩得过凶煞厉鬼,又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消化掉后者。
这可不是镇妖除魔那么简单,而是要去消化一个与自己属性相反的东西。
如果越歧残余的意识被锁在了越鸿手上,实在没有办法时,动手术就能解决问题了。问题是,那玩意儿可以活动,她总不能把越鸿全身都切开吧?
陆鸢鸢闭了闭眼,耳边依稀回想起了小若的提醒。
看来,她必须要去那个人那里走一趟了.
回程的时候,陆鸢鸢没有等确认段阑生的状况,是率先跟着大部队回来的。这半天下来,其实她并没有忙到完全不能打听消息的程度,但出于一种没有来由的回避心态,她单方面地切断了一切关于段阑生的消息。
这下是不得不过去了。
她跟妖族的侍从打听了一下,原来,段阑生也早就回来了,只比他们稍晚了一点。如今,正在南边的宫殿里休息。
那个地方不难找,陆鸢鸢独自找了过去。
宫殿的南面十分安静,枝梢缭绕着朝霞般绯红的花瓣,茂密的树木笼罩着一座宫殿,门口敞着,竟没有侍卫守着。
陆鸢鸢停住脚步,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去。这时,花园里匆匆走出一个妖怪,竟是曾经见过面的段阑生的手下,她记得对方名叫白叶。
见到她站在这儿,白叶露出惊讶的神色,快步行来,一脸关切地问:“仙君大人怎么在这?”
终于逮住一个能通传的人了。陆鸢鸢定了定神:“请问祭司大人在里面吗?我有事情想与他商量。”
不知为何,白叶眼中闪过了一丝犹豫:“啊,他现在……”
但话至一半,他似乎有所顾忌,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后退一步,道:“请您稍等一下,我这就去问问。”
“有劳。”
陆鸢鸢目送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花园里。周围很安静,台阶上干干净净,落了几片枯叶。她伸脚,慢吞吞地踩皱了叶子。
不一会儿,她看到白叶出来了,冲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大祭司请您进去,他就在这条石路尽头的房间里,您直接进去找他就好。”
交代完,白叶就像有事要忙一样,脚底抹油一样跑了。
陆鸢鸢走入花园,这里已经不能单纯说是安静了,万事万物都透出几分死气沉沉的气息。顺着石路走到尽头,看见一间屋檐翘飞、琉璃宝顶的屋宇。
房间敞开着,但屋子里很暗,没有点灯,也没听见人走动的声音。
这里真的有人?
陆鸢鸢走到门口,暗淡的日光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投入屋内,往里一看,她发现这里根本不是什么适合见客的书房客厅,而是一间昏暗华美的卧室。
……算了,有求于人,总不好挑拣地点。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长吐一口气,敲了敲门框:“段阑生,你在吗?你的部下让我来这里
找你。”
卧室深处,屏风后面,隐隐传来一阵衣裳翻动的声音:“进来。”
陆鸢鸢走入房间。明明房间里就有桌椅,桌上还有茶点,似乎是为待客做准备的。但她往房间里走了几步,便不愿意继续往深处去,停在了中间,垂着视线,道:“我今天来,是有些事情想请教你,不知道你是否方便。”
余光瞧见有个人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陆鸢鸢抬起头,一看清他的模样,她就怔住了。
段阑生换了一身衣裳,发带束发,衣领下露出包扎过的绷带。由于已经在她面前暴露了身份,他果然不再戴面具。俏脸苍白,带着高烧似的病容。眼皮与颧下浮起醉酒了一样的红,像扫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他站住了,双眸含煞,异样冰冷地瞅着她。跟昨天的态度,极不一样。
他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是病了?
他为什么要这样看她?
陆鸢鸢止住了话头,上前一步:“……发生什么事了吗?你身体不舒服?是昨夜降服沼兰城主时受伤了?”
段阑生的眸光落在她面上,眉头一蹙,却不回答或不是,而是问:“你是真心地在关心我的身体好不好吗?”
陆鸢鸢指节微蜷,垂下眼,道:“哪怕是一个陌生人在我眼前,我看见他状态不好,也会真心实意地关心一两句。”
段阑生却自嘲一笑,空气涌入喉咙,引起了他的一阵咳嗽:“原来我在你心里算是陌生人,怪不得你来找我,连坐也不愿意坐下,好像恨不得跟我共处一室的时间越少越好。”
陆鸢鸢:“……”
他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含着刺,应该不是错觉。
想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陆鸢鸢并没有反驳,径自来到桌前,拉开椅子坐下:“你想多了,你这里又不是什么会吃人的地方,我没有不愿意坐下。”
说完,她还给两个杯子倒入茶水。
段阑生没有说话,但她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一直落在她头上。过了片刻,他也走了过来,坐在了桌子对面。俯身时,他的衣襟微微敞开,包扎在里面的纱布就更显眼了,还飘出了一阵淡淡的药香味。
他是真的身体不舒服?所以才会在卧室见客吗?
为什么明明有着强大的力量,却会像人类一样脆弱?就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蚕食他的健康一样。
陆鸢鸢迫使自己不去看那个地方,啜饮了一口茶水,终于开了口:“既然你身体不舒服,我便长话短说,不打扰你休息。事情是这样的……”
将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她没有注意,对方的唇抿成了直线,置在膝上的手愈发收紧,指骨泛白。
“我明白我的要求有些唐突,所以这件事,我绝不会让你白帮我。如果你能帮这个忙,我欠你一个人情。今后任何事情,只要你需要,只要我能做到,我义不容辞。”
她刚说完,就听见段阑生很轻地笑了一声。
“救他?可我恨不得他死。”
陆鸢鸢心下一惊,倏地抬起头。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人不加掩饰地口出恶言。有一刹那,她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那抹笑意不是出于真心,稍纵即逝。但她却看清楚了他眼中的恶意。像盛开在乌沉天际下,带着毒的花。
陆鸢鸢让自己冷静下来,压住火气,说:“我知道你恨我,你想报复,有什么仇怨,就冲我一个人来,我们两个人关起门来解决,为什么要迁怒无辜的人?我不明白,你和越鸿有什么过节,为什么好像一直对他有很深的敌意……”
段阑生起初没什么表情地在听,逐渐地,也许是头痛,痛若针扎,他的面色越来越差,伸手按住了额头,情绪仿佛在突然间决堤了:“那你为什么就是对他这么好!”
陆鸢鸢一时没反应过来,睁大眼,看着他。
段阑生站了起来,他身体在前倾,双臂撑在了桌上,那张白玉一样美丽的面庞轻微地扭曲着,闪烁过浓郁的愤怨不平。
“那个姓越的,以前在凡人界那样联和别的人来欺负你,把你绑在箭靶上耍弄,把你锁在冷宫里,你为什么就是不和他计较?为什么一直对他这么好?!一个跟你相处时间不过几年的人,你都可以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他凭什么!”
“这一次也是!回来了半天,就知道关心他,就知道抱他,你有一次想起过要来看过我和……”段阑生咬了咬牙,捏紧拳头:“来看过我一次吗?要不是为了那个姓越的,你根本就不会来找我!”
陆鸢鸢整个人都惊呆了,好一会儿,终于消化了他说的话。
他怎么知道刚才她抱过越鸿的?他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
倏地,陆鸢鸢的脑海里想起了那一抹在人群后一闪而过的白影。
该不会是汤圆过来偷看,再告诉他父亲了吧?
不,现在不是追究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抱了越鸿的时候了。她忍不住一拍桌子:“你这都说到哪里去了?越鸿是欺负过我,但他也确实对我有恩。他是雍国三皇子,当年燕国撕毁盟约时,要不是他顶住压力偷偷放我一条生路,我早就被处死了。你知不知道,要是被他父亲发现了,他和他的母族都会有危险。之后在皇陵里,他还因为我连全尸也没留下,我难道不应该尽全力去报答吗?”
“是啊,越鸿救你两次,你就对他感恩戴德,就可以把以前他对你不好的地方一笔勾销了。那我呢?他算什么东西,他做的事我也能做到,我能比他做得更好,你凭什么一直对他那么好!”段阑生面色阴郁,曾经藏起的恶意与杀意都在血脉内翻滚,化作冷冷的眸光:“你们在凡人界的时候就互相倾心了吧?如果没有我,你早就当上他的皇子妃了吧?我是不是一直妨碍了你们?”
这都什么跟什么?越说越离谱了。
陆鸢鸢道:“你胡说什么,我和越鸿一直都是朋友……”
“我亲眼看到的!”段阑生却猛地拔高了音量,红着眼,瞪住她:“你说你怕老鼠!你还让他抱着你!”
她怕老鼠?
什么时候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陆鸢鸢在大脑里搜索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才在早已褪色的记忆里,找到了落满尘埃的一角——那是她刚重生后的那场琅琊山围猎里发生的事儿。
因为死了人,围猎的队伍迁到别宫过夜。恰好就是那一夜,段阑生闯进了她的房间里。
她对段阑生起了杀心,触发了系统的保护功能,被弹飞了出去,撞倒柜子的动静引来了越鸿的注意。
为了不让越鸿发现段阑生这只妖怪的存在,她似乎是用了某个蹩脚的借口,阻止越鸿回头去看……
原来在那天夜里,她以为昏迷着的段阑生,居然是清醒着的吗?
他还看见了这一幕?
不对,眼下的重点明明是,这件事明明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她这个当事人都几乎要忘得一干二净了,段阑生怎么还一直耿耿于怀?居然还翻旧账!
第138章
陆鸢鸢强压住从心底涌出的恼怒,道:“你这么小心眼做什么,这么多年前的一件小事能记到现在,还加入这么多臆想!我最后再说一次,我和越鸿是朋友,你爱信不信!”
段阑生瞪着她,喉结微微鼓动着。
他当然能看出来,她和越鸿之间,暂时没有发展出什么感情。但这丝毫不能消弭他心中强烈的危机感。
越鸿是用什么眼神看她的,那一年在凡人界,他就瞧得一清二楚。但那时候,守在她身边的人是他,任何人都越不过他去。即使再厌恶越鸿,他也从来没把对方当做真正的威胁。
今时不同往日,天天待在她身边的人变成了越鸿。
他耿耿于怀的不是他们的朝夕相处,而在于那份关系的特殊——她和越鸿明明也有过矛盾和裂痕,但她却原谅了越鸿,和好如初后,关系比从前更牢固。他们曾被命运推到了一条绝路上,互相
托付了性命。那种美好纯粹、互相信任的情谊,朦胧、绵长又坚韧。因为从未萌芽,所以也充满着无限的可能,前方不是死胡同。
只需一个契机,就会破土而出,迎风生长。或是像大风卷起芦苇海的火星子,势不可挡地燃烧起来。
陆鸢鸢不喜欢乳臭未乾的小孩。所以,当越鸿只是一个还没有她高的少年时,他还可以忍受一二。但今天之后,他真的坐不住了。
越鸿变回了从前的样子,她高兴地拥住越鸿……好一幅皆大欢喜的画面。仿佛是许多年前,他在昏暗的宫室里意外窥见的那一幕的重演。
扎在肉里的刺,从来都没有拔出来过。还扎得更深了。
唯一的阻碍消失,一切条件就绪。她和越鸿感情质变的契机,也许就发生在明天,也许就发生在下一刻……他伸手无法企及的任何一个下一刻!
不安与戾气如野草疯长,杀意犹如汹汹怒涛,几乎要掀翻他的理智。埋藏在心底深处的话,克制不住地一句句飘了出来。
额角的剧痛越来越强烈,青筋轻微地抽动,他仿佛不堪重负一样,慢慢直起身,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地方,突然冷笑一声:“……还有那个姓殷的。”
听见某个名字,仿佛深埋在心底的一个禁区被挖了出来,陆鸢鸢遽然掀起眼皮。
“你心里其实是喜欢他的,是不是?你虽然恨他,但也不全是恨,否则,在发现他利用你的时候,你也不会那么伤心,鱼死网破也要报复。到后来,你杀我的时候,一滴眼泪也没流。他死的时候,你却为他哭得那么伤心。”段阑生慢慢地直起身来,从高处盯着她,喃喃自语:“我那时就知道你喜欢他。”
“你最喜欢他,其次喜欢那个姓越的!”
陆鸢鸢置于膝上的指节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脑海里仿佛再一次浮现出了那个人临死前的样子。
他满脸是血,拽住她的衣领,咬她的嘴唇,让她别那么恨他。
但是,在回忆的潮水淹没她之前,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从中摘了出来,抬头,打量着面前的人:“怎么,说完了?”
段阑生的红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瞧着她,不吭声。
陆鸢鸢将茶盏扔到地上,精致的茶具摔成了碎片,发出清脆的裂响,茶水洒了一地,渗入地毯与砖石裂缝里,她冷笑一声,开始回击:“我想先问你,你在用什么立场质问我?你自己的生活不是也过得挺精彩的?做出这副被负心女人辜负的样子给谁看呢?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你在妖界早就娶妻了生子了,有个恩爱的亡妻,孩子都好几岁了?”
一说曹操曹操就到。就在这时,走廊外面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响声,敞开的门外出现了一道雪白的影子。
也许是被这里的声响吸引过来的。但房间里的气氛很紧张,飘着一股火药味。小狐狸也察觉到了,硬是将自己挤到墙边,贴墙前行,小心翼翼地挪到门槛外,露出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往里打量。
看到背对着门口而坐、已有段时间不见的陆鸢鸢,他双眼就是一亮,仿佛放下了顾忌,尾巴跟花儿一样旋了起来,跃过门槛,跑了过来。
陆鸢鸢正在气头上,铁青着脸,实在没什么心情去应付别人的孩子,听见了声音,也没有回头。
然而,在下一秒,一声尖锐抽痛的狐叫声在空气中响起。
陆鸢鸢一怔,倏地转头,瞧见汤圆上半身屈了起来,撅起了屁股,仿佛因为疼痛而无法用前爪撑地。圆眼睛眯成一条缝,泪珠滚下来,打湿了脸上的两撮白毛,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在旁边的地上,有一滩未干的茶水,昏暗的日光照在碎裂的瓷片上。
糟糕,因为屋中光线太暗,瓷片又与地毯同色,太不显眼,它跑过来时没注意到,一爪子踩了上去,被扎伤了。
一码归一码,纵然在和段阑生吵架,她倒也没有迁怒小孩子的意思。因汤圆距离她更近,陆鸢鸢不假思索地弯下腰,双手扣住小狐狸的腋下,将其抱到了自己腿上。
汤圆没有反抗,耷拉着耳朵,将脸拱在她手心,发出撒娇的叫声,听起来有些委屈。陆鸢鸢捏住它的后脖子,摸到他的前爪,哄道:“把爪子伸出来,我看看,得把瓷片拔出来。”
汤圆伸出小粉舌舔了舔她,乖乖地伸出了前爪。
陆鸢鸢已经做好了看见瓷片深深扎入肉垫的准备,然而,映着光线一照,她就奇怪地发现,汤圆两只前爪并没有伤口。
别说是破皮了,那微凉的、饱满的肉垫上,连一道因重跳奔跑造成的瓷片压痕也没有。
怎么回事?
陆鸢鸢拧眉,迅速地将它的两只后爪也检查了一下,指腹也只沾到了灰尘。
虽然没有受伤是好事,但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的话,就说明是连硌也没硌到,那它刚才为什么会发出那么响亮的痛叫声,还流了眼泪?只是因为对痛觉敏感吗?
“他没事,把他给我吧。”
突然,前方有阴影笼罩下来,段阑生将她怀中的小狐狸抱了回去,动作很快。
也许是错觉,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比一开始弱了一点。将小狐狸单手抱在怀中,他就往后退去,一条手臂垂下,侧过了身,低声地哄起了怀里的小狐狸,抱孩子的姿态很是娴熟,看起来确实一直是他亲力亲为在照顾孩子。
周围静了下来,原先剑拔弩张的争吵,因为这个插曲而中止了。但翻脸已成事实。看来,段阑生是铁了心不会帮任何忙了——即使是有报酬的。
其实在来这里之前,她已隐隐料到自己会吃闭门羹。不过在结果揭晓的那一刻,说不失望是假的,但仔细想来,她为什么应该抱有幻想和期待?
上辈子早就吃够教训了。
不要有期待,就永远不会失望。
陆鸢鸢紧握的拳头突然泄了力,慢慢松开来。掌心印下了指甲的痕迹。
突然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有些多余,简直是如坐针毡,她再也待不下去了,站起身,低声道:“我走了,你就当我今天没来过吧。”
刚转身,后方就传来段阑生的声音:“你从外面听到的传言都不是真的。我离开蜀山后,一直独身,没有娶过妻子。”
陆鸢鸢一愣,转头看了眼,发现段阑生正看着她,因为站在昏暗中,琉璃的眼也显得沉幽幽的。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跟刚才相比,他在解释时,面色好像缓和了一些,语气也没那么生硬和咄咄逼人了。同时,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像期待她有什么反应。
陆鸢鸢感觉如芒在背,终是什么也没回应,就匆匆走出了这座宫殿。
径直走了很长一段路,她才停了下来,脑海里乱嗡嗡的。
刚才吵得厉害,仔细想来,好像有很多地方都不对劲。
段阑生明明比殷霄竹先死,为什么他像是对后来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为什么他知道殷霄竹死的时候,她是什么反应?又是为什么,他好像知道她和殷霄竹的纠葛、她对殷霄竹的报复,都始于后者利用了她?
殷霄竹死前,也曾叫过她“圈圈”,这是段阑生才知道的称呼。
简直就像是……这两个人共享了彼此的一部分记忆一样。
陆鸢鸢咬住下唇。
还有,段阑生说他没有娶妻,那汤圆是怎么来的?
是他和某个狐妖未婚生的孩子?
不对,他刚才还说了自己一直独身,仿佛就是预料到“没娶妻”的说辞会被误解,才加上这么一句补充。
难道汤圆是他收养的孩子?
可是,九尾狐的幼崽那么罕见,又不是大街上到处乱跑的小猫小狗,是想捡到就能捡着的吗?
而且,这次出发去沼兰前,段阑生完全没提到汤圆也来了。难道这半个月以来,他一直把孩子丢在宫殿里,让仆人照顾?
斑驳的树影在头顶一晃,这时,陆鸢鸢的余光往下方一瞥,突然注意到,自己的袖子上有些奇怪的痕迹。她将袖子展平,在阳光下一照,看见了几滴暗红的圆点。因为衣服是深色的,乍一看都不会注意到。
这里怎么会有血?
什么时候沾到的?
陆鸢鸢用指腹按了按,触到湿润的触感。
还没干,是新鲜沾上的
是汤圆印上去的吗?可是,她刚才已经检查过了,汤圆身上并无伤口。
陆鸢鸢凝目,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只手的影子。
段阑生伸手抱走了她怀中的小狐狸,只有很短暂的一瞬,但除了他,再也没有人能碰到她的袖子了。
是段阑生?
她与他面对面吵架,看得清楚,他的手明明完好无损。是什么时候多了个伤口,还流血了?
被瓷片扎到的是汤圆……可流血的是段阑生?
陆鸢鸢犹如入定了一样,盯着自己的袖子上的血迹。在冥冥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觉又涌上了心头,藏在迷雾后的巨大暗影,渐渐变得轮廓鲜明了起来。
不……现在她还有更紧迫的事要处理。
陆鸢鸢收紧手心,站起来,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修仙界的使节团前往边城视察的任务已经完成,也是时候动身返回宣照了。这一趟公务,由于节外生枝,多出了一个多方合作营救小若的副本,可以说是患难见真情,间接让两界的关系突飞猛进。如无意外,这趟回到宣照,也就可以完全敲定合作、各回各家了。
两日后,众人集结返回宣照。
修士们刚来到妖界的时候,还处处被人当成猴子一样指指点点。现在双方相处起来倒是融洽多了。左将军就是性情中妖的代表,初见面时给众人下了个马威,如今却能与大部队打成一片,隔着闹哄哄的人群,都能听到他的笑声。
这次营救王妃的行动早就在妖王的亲兵之间传遍了。听说营救计划之所以成功,还是全赖了他们的大祭司和使节团的灵衡仙君合作潜入沼兰。
然而,今天在人群里面,却见不到近日被热议的灵衡仙君的踪影。
……
王宫的客居寝房,修士们已经撤出,侍女们正在三三两两地收拾最后的东西,一边嬉笑闲聊,手头上的活儿渐渐少了,她们搬起箱笼离去,很快,就只剩下一个妖族侍女在扫尘了。
突然,她感觉到走廊有视线扫了过来,疑惑地转头,就看见刚才还空落落的庭院中站着一个身影。
她定睛一看,眼眸睁大,立刻停下扫洒,战战兢兢地行礼:“祭司大人。”
段阑生走上来,他仿佛大病未愈,唇涂丹色,面上只有额头那朵火焰纹同样鲜亮:“灵衡仙君不
在?”
妖族侍女不太敢直视他的脸,小声地解释:“仙君大人今天一大早就离开妖界了。”
只是一句话,段阑生的脸色就刷地变了:“什么?”
“灵衡仙君好像是要回金鳌岛,天不亮,陛下就派人送她们沿着去沼兰的路出发,打他们来的路回去……”
侍女的话没说完,眼前的身影已然如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
午时,一场大雨如约而至。南境的天气,好像一直就是这么阴郁。
陆鸢鸢坐在客栈二楼的一把椅子上,抱着膝,望着大雨,雨水大得看不清远方的路和树木。由于雨声太过嘈杂,她又想事情想得入神,是在嗅到了空气里出现了淡淡的湿润腥味时,才意识到二楼多出了一个东西。
陆鸢鸢心间微悚,鸡皮疙瘩从手臂上冒出,猛地站起来,回过头去。
身后的屋子里没有点灯,黑魆魆的楼梯口处,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身上滴着水的人影。雷电闪烁,映亮了他的面孔。那双诡丽的眼眸,正直直地盯着她。
有一刹那,陆鸢鸢真的被吓到了,故而一认出这个衣服都能拧出水来的人是段阑生,她的语气也有些不太好:“你怎么在这里?不做声地站在那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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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阑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纤长的睫微微一抖,有水珠滚下来,一步步地走近了她。近了方看见,他的眼白绽出了一道道血丝,瓷白的脸庞沾着透明的水泽,真的像极吸附人阴气的艳鬼,答非所问:“你要走?你要回金鳌岛?”
陆鸢鸢一愣,忍住了那丝诡异的压迫感,实话实说:“我没有要回金鳌岛啊。”
为了不让越鸿身体里的怨灵作恶,大家只能用捆仙索绑住他。但一个大小伙子一天到晚被绑住,也不是办法,长此下去,说不定他身体里的越歧会反扑。
陆鸢鸢便想到了求助玄龟。虽然玄龟没有参与过傀儡人偶的制作,但它活了那么长时间,总该知道一些秘法。所以她昨天去信给了玄龟,玄龟今天一早就回了信,表示虽然它没有解决办法,但可以给她更好使的法宝,同样可以控制住越鸿身体里的东西,但至少不用把人绑成粽子。正好琼华仙君要去修仙界办些事,便托对方将东西带下来,他们在蜀山交接。
因为事关重大,陆鸢鸢本想自己亲自回去取。不过冷静下来一想,她是使节团的带头者,不好擅离职守,于是,她将任务交给了同行的一个金鳌岛修士,和妖王说了一声,妖王立即派了妖兽送他们出妖界,坐妖兽车确实方便多了。
既然要见到琼华仙君,陆鸢鸢想着顺便可以将自己这段时间的工作记录也递一份给玄龟,还要叮嘱仙使一些事,就干脆送对方到了妖族边境。
再往前,就是他们来时停留过的酆都了。
如今那位仙使已经离去,陆鸢鸢也该回程了,谁知天上下起了暴雨。妖兽车里的人可以避雨,但妖兽却要在大雨里奔跑。横竖时间也不是那么紧急,陆鸢鸢就让他们等雨小一点再出发回去,于是才会等在这里。
其实,方才段阑生还没来的时候,她在这儿兀自发散思维,已经想到了,如果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她也许可以试着去找小若的系统交易,尽管她不太想和系统这种人工智能扯上关系。但这个方法有一个麻烦之处,就算成功换到教材也需要时间。越鸿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听见陆鸢鸢的话,段阑生没有吭声。
也许是恰逢屋子里没风,她看见对方的唇抿了抿,面皮好像有些发僵。
……
他来的时候,确实是以为陆鸢鸢已经离开了,回到了那个他连接近也接近不了的地方。
当这个猜想浮现在心间的时候,他仿佛坠入阿鼻烈焰之中,恶念像潮水一样翻覆,冰冷的雨水砸在身上也感觉不到彻骨寒意。
她走了。
她竟然就这么走了。
无数纷杂的念头充斥在耳膜中。她到底是为了那个姓越的回去,还是因为昨日的事,她厌恶了他,不想再天天看见她,所以临阵换帅,要调拨另一个人过来……
他等了那么久,忍了那么久,才终于等到了她踏出金鳌岛,等到了一个站在她面前、不用像怪物一样惹她厌弃的机会。
不能让她丢下他们父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留下她。
或许可以将汤圆的秘密告诉她。
反正他什么也不做,她也要走了,徐徐图之又有什么意义。
他甚至冒出了这样一个破罐子破摔的念头。
这个秘密,他本来想一辈子都瞒得死死的,为了维持自己在她记忆中的模样,为了不让她觉得他是个恐怖的怪物。她知道真相以后,或许还会认为他蓄谋已久,在威胁她,从而加倍厌恶他……但宁愿当她肉里的刺,也好过被她当成空气,忘在脑后。
说不定,还会有一丝机会可以获得她的垂怜。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就克制不住地心跳加速,急促的喘息愈演愈烈。
……
可原来,一切都是一场乌龙。
那团燥烈的冲动渐渐熄灭了。湿透的衣裳好像一件盔甲,压在他的肩上、身上,动弹不得。过了不知多久,才有一滴水珠滑落,让此间的静寂多出了一丝活气。
段阑生一动不动,慢慢地抬起了眼皮,水珠沿着他的脖颈滑入衣襟里,那下方的纱布仿佛化开了血水,染湿了衣衫。
陆鸢鸢蹙了蹙眉,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转开了视线,看向了一旁的大雨。
而就在她别开头的时候,冷不丁地,她听见了段阑生幽幽开口:“我可以帮你救那个姓越的。”
陆鸢鸢怔愣了一下,扭过头来,有些警惕:“你昨天不是不肯帮我的么?”
“我改变主意了。”
顿了顿,段阑生哑声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果然,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也许他也想明白了,合作总比对抗。
陆鸢鸢定了定神:“你的条件是什么?”
段阑生看了她一会儿,才开口:“想解决他身上的问题,需要带着他去邙山。我要你和我一起,搬到邙山去住。”
陆鸢鸢眯了眯眼,没有立刻答应:“你这是什么意思?”
似乎有点不能直视她的眼光,段阑生垂下了眼睫,说:“要让他恢复完全,我也必须留在邙山长住,汤圆离不开我,而他很喜欢你。我希望你能去邙山和我们生活一段时间,陪一陪他。如果你可以做到,我也答应你,会帮你把姓越的身上的问题解决。”
其实在昨夜辗转反侧时,他已经改变了主意,因此才会在一大早就急匆匆地去找她,却发现人去楼空。
不该再为一时意气而错失想要的东西,渴望之物就要牢牢捉在自己手中。只有蠢人,才会放过这个机会。
原来他始终没有变过,要像幼年见过的饿犬,死死地咬住肉骨头不松口。
“你说过,我答应帮你,就是欠我一个人情,不管拜托你做什么,都义不容辞。我的要求应该不算过分。”
陆鸢鸢也有些意外。
她本来以为,段阑生一定会借此机会敲自己一大笔。他的要求乍一听上去,也很唐突。但听完了详细解释,却发现实施起来却几乎没有难度——不就是让她做孩子的玩伴么?
陆鸢鸢迟疑了下,再度确认了一次:“你的要求,就只是让我住在邙山,除了陪汤圆玩,不强求我做任何事?”
段阑生的眼睫跟随着闪电的光轻轻颤抖:“不强求。”
确认了里面没有埋坑,陆鸢鸢抿了抿唇,说:“如果只是单纯和你们一起生活,陪汤圆玩一玩,我可以答应你。但是,这件事必须有一个期限。我不可能无限期留在这个地方,总要回去金鳌岛的。”
段阑生眉头一蹙,双目罩在昏暗中,好像有点阴沉:“你说一个期限。”
提要求的是他,但这个问题,竟然抛回给了她回答。
“越鸿好起来为止,交易就结束。”
陆鸢鸢自己提出完,立即发现有点不妥。她觉得段
阑生应该不会使坏,但她不敢相信段阑生对越鸿没有恶意。万一他为了拖长交易时间而在越鸿身上做什么手脚,那就糟糕了。于是她立刻改口:“不如就两个月吧。我想两个月的时间应该够了吧?”
段阑生的袖子好像动了动,长久地注视着她,眼神有些晦暗:“可以。”
陆鸢鸢抿了抿唇,既然是交易,那就把条件都谈好:“还有一个问题,我有公务在身,一直待在邙山,我可能没办法履行自己的职责。”
“我会安排好,让人把东西送过来。但只要没其它事,你就要回邙山。”
陆鸢鸢垂下眼:“既然这样,我没什么问题了,回去以后,交易就正式开始吧。”
她走向旁边,感觉到段阑生正盯着自己。但她没有回看,拿起了一块搭在椅背上的布巾。这是一间空置的客栈,在上来避雨时,妖族的侍从就送上了干燥的布巾给她擦头发。但她没怎么淋到雨,也就没有用。
她将布巾递给了段阑生:“擦一擦吧,你不是生病了么?”
段阑生好像有些发愣,看向那块布巾。半晌,才伸手接了过去。
陆鸢鸢在碰到他的指尖前就收回了手,看向雨幕,没有露出一丝一毫异样的表情。
方才借着交接布巾的机会,她看到了。
段阑生的手上,真的有伤口。
掌心一道伤痕,笔直而深。
很像是踩在地上时,碎裂的瓷片划出来的口子.
陆鸢鸢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长远下去会有什么影响,但短期来看,很是值得。
邙山坐落在宣照城里。按段阑生的说法,回到沼兰后,交易就会正式开始。
可她没想到比段阑生先来找她的,是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她回到宣照的第一天。窗户被敲响时,陆鸢鸢正坐在房间的窗前,有点心不在焉地翻着书。意识到有人扔小石子上来,她丢下书,推开露台的门,往下一瞧,看见花园的大树后方,藏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陆鸢鸢一愣,避开其他人的耳目,去到了花园里,绕到树后,果然看见了小若。她停住脚步:“你怎么过来了?”
“自然是有正事找你。”小若环视左右,没看见其他人,松了口气,正色道:“我不是说过了吗,你救了我,我一定会帮你回家的。这次我绝不食言——我已经从系统那里确认到了,用时空隧道返回地球的办法是行得通的,也已经知道时空隧道的坐标在哪里了!”
陆鸢鸢连忙追问:“在哪里?”
小若凑近了她,指了指自己的右边眼球,压低声音:“就在鬼帝的右眼里。”
陆鸢鸢吃了一惊:“右眼里?”
“没错。我本来以为,时空隧道是一个固定的位置,也许就是鬼帝沉睡的地方。但原来隧道入口的位置那么刁钻,是会跟着他活动的。”
陆鸢鸢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方法已经有了,但要达成目的,却基本是不可能的。鬼帝能被《魅仙缘》列为最终BOSS,足以看出其力量的强大和可怖。除了他本身厉害,还有无数的鬼兵鬼将为他所用,在战场上,能不能接近他都是未知数,遑论是直接跑到他眼睛里,这是生怕鬼帝注意不到吗?
小若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补充道:“我当然不是让你去傻乎乎送死的意思!鬼帝的眼睛,只有在他濒死的时候,时空隧道的入口才会开启。你不用和他打啊,你只要在他快死的时候,跑过去捡漏就成了。”
陆鸢鸢:“……”
小若吐出一口气,继续说:“虽然我觉得段阑生已经被什么妖魔鬼怪夺舍了,不过,我从剧本里看到,只要两界的协议一落成,鬼帝出山那一天,伏诛鬼帝的任务还是会落到他头上去,大概这就是剧情的惯性吧。那我就姑且认为他是原装段阑生吧。”
陆鸢鸢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你是希望我跟着段阑生一起去伏诛鬼帝?”
“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接近战场只是第一步,想安全降落到地球,而不是被送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修仙世界、古代世界,你还需要一个道具。那个道具是你回家的关键。”
“什么道具?”
小若道:“那个道具需要我用积分兑换,我现在还没有攒够积分。但也不远了,我一定可以兑换到。”
陆鸢鸢沉默了一瞬:“你真的要消耗自己的积分帮我回家?”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这一次我是认真的。等我下次把道具拿到,就让我的系统给你解释吧。”小若踮起脚尖,附在她耳边,悄声给她支招:“到时候,段阑生要伏诛鬼帝,一定不会像超级英雄大片一样,单枪匹马地杀过去吧?就算他想逞英雄,姬朔也不会同意,一定会有精锐跟随保护他。你想回家,就想办法让段阑生在那个时刻带上你,这样一来,你才能接近中心战场,在段阑生杀死鬼帝的时候,用上那个关键道具,开启时空隧道。那是你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机会,你一定要把握住!”
第139章
“累了么?要不要停下来,歇一会儿?”
前方传来的询问声,将陆鸢鸢的注意力从先前与小若的对话中拉回了现实。
她步伐一顿,抬起头,撞入了一双映着云色的眼眸里。
他们行走在一条斜向上的山中小径上,旭日的光斑在草木尖尖上跃动。段阑生停在比她高一点儿的前方,转过身,看着她。他今天换了一袭素雅的浅色衣袍,看得出是旧衣,头发用一根发带绑着,乌发如瀑,唇红齿白,还背着一个藤编的箩筐。
如果忽视他眉心那朵秾丽的火焰纹,他这个模样,和隐居山林的书生也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他背上的藤筐里,装的并不是文房四宝,也不是山涧里的草药,而是一只颇有分量的小狐狸。
或许是山上偶尔传来的啾啾鸟鸣声让人感到放松,藤筐又摇摇晃晃的,催眠效果十足,不知什么时候起,就有一道颇有节奏的小呼噜声从筐中传出。
小狐狸睡得很熟,四仰八叉,粉色的肚皮朝上,九条蓬松的尾巴铺开来,仿佛一朵毛茸茸的花炸开了,一条遮住肚皮,一条用来挡眼皮上的光。
陆鸢鸢抬起袖子,擦了擦下颌的汗珠,摇了摇头:“我不累,继续前进吧。”
几个小时前,她刚结束和小若的信息交换。几个小时后,她就已经和段阑生走在了前往邙山的路上。
邙山坐落在宣照城的远郊,人迹罕至。其山势陡峭而原始,像两把交错的巨斧立在大地上,古树参天,草木丰荣。
凡人来到山脚下,大概只能落下一个望峰兴叹的份儿。对修士来说,上山倒不成问题,御剑飞上去就成了。但段阑生说,既然后面两个月她都要待在邙山,那么,还是通过步行,熟悉一下环境更好。
交易内容是段阑生提出的,邙山也是他的地盘。陆鸢鸢有种客随主便的心态,自然没有异议,就当做是远足,活动活动筋骨吧。
邙山风景甚佳,且不知是不是山上笼罩着九尾狐的气息,方圆百里的妖怪都避其锋芒,这一路上,除了普通的鸟雀、松鼠等小兽,就看不到什么活物了。
没有任何要戒备的东西,陆鸢鸢得以一边上山,一边分心思索着小若告诉她的话。
她在这个世界死过一次,又重生了一次。听上去好像很漫长,可实际上,第一世的她没有关于现代的记忆。
从她恢复记忆到今天,也才过去了十年多一点而已。
换言之,在她的体感里,横亘在她与她出生长大的那个文明世界之间的,只有短短十载光阴。
她想回去吗?
想。
以前没得选择,所以连奢望也不曾有过,害怕会失望。现在,机会摆在眼前,像燃烧殆尽、冷透的死灰里弹出了火星子,她当然想抓住机会。
她从来都不属于这个异世界,只是误闯进
来的路人。
只是,今天见面的时间着实太短了。小若只透露了鬼帝右眼里的乾坤。很多细节,她都没来得及问个明白。比方说,回到现代后,她在修仙世界的这副身体会怎么处理,是死亡还是消失。
还有,该用什么理由跟上段阑生,让他带她去见鬼帝,也是一个难题。
在金鳌岛,她是文官,出使、外交、谈判、记录等活儿,都在工作范畴内。可论起打仗,还得是武神们上。尤其是攻打最终BOSS的战役,绝对不是过家家、玩游戏。
特别是,她和段阑生现在的关系远远称不上好,没什么商量的余地。实话亦是绝对不能说的。
一直都在思考小若的话,因而在上山的路上,她一直没怎么吭声。直到段阑生叫住她的这一刻。
与心不在焉、仿佛在走神的她相比起来,段阑生今天的心情似乎相当不错,仿佛这不是一桩交易,而是一场他期待了很久的踏青。
他这身打扮,也仿佛是带家人出来郊游的,身边没一个随从,
段阑生的视线在她的面颊上略微一停,说:“你出了很多汗,还是歇一歇,喝点水吧。”
他取下了挂在藤筐上的一个水囊,还拧开了盖子,将水囊递给了她,手指如玉,搭在壶身上。
这个举动,无端让陆鸢鸢想到了灵宝秘境里的回忆。
当初,她就是用了和段阑生同饮一壶水的招数,去试探他对自己的容忍度,并为之后的陷害他的计划,进行了铺垫。
陆鸢鸢的眼皮微微一跳,没有伸手去接水壶,别开了脸庞,道:“我不渴,不用了。我们还有多远才到?”
见她不接,也不看自己,段阑生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会儿,才收了回去。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没有生气:“已经过了一大半,沿着这条路上去,快到了。”
“那走吧,别在这里耽搁时间了。”
陆鸢鸢深吸一口气,率先抬步,与他擦肩而过,往上走去。她能感觉到段阑生的视线一直落在她后面。
陆鸢鸢刻意加快了脚程,段阑生也没有再说话。
如今,时节已经步入了十一月,人间天气转凉。山中草木还未染上肃杀的黄,天黑得倒是越来越早。下午灿烂的阳光只是偶然的,酉时初,林间的光线迅速暗了下来,太阳落山,乌云在天空聚拢。
好在,天黑前,总算到达了目的地。
陆鸢鸢有些惊讶地看着伫立在前方、被花丛环绕的房子。
她一早就知道,段阑生在邙山有住所。不过,当时的传言是,段阑生的妻子身体不好,长居邙山调养。为了陪伴对方,段阑生也经常在山上长住。妻子病逝后,他才迁回了城中,但之后,他还是会隔段时间就来邙山居住。
但那一天,段阑生亲口说过他一直是单身,娶妻的传言大概都是以讹传讹,邙山上的宅邸,也应该是他一人所有的。
说起这事儿,她也有些不明白,段阑生看样子早就知道外界怎么说他了。为什么他从来不公开辟谣,而是放任别人说他,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扯远了。
陆鸢鸢原本以为,依照段阑生今时今日在南境的地位,她会看见一座奢华的大宅院。
然而,来到这里,她看到的却是一间平平常常的、布局简单的宅子,没有砌砖石高墙,用木篱笆圈出了一片花圃,花圃里也没有名贵的品种,都是些粗生粗养的植物。青瓦白墙,回字形的结构,一室二间,就像是民间最平凡的一家三口住的地方,朴素得有些过分了。
“我们到了,进来吧。”
段阑生越过了怔愣的她,推开柴扉,跨入院中。好似瞄见了什么,他快步走过去,顺手扶起一把扫帚,靠在墙边,带着她走入了屋子里。
藤筐里小狐狸已经苏醒,从筐中跳了出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陆鸢鸢走上木廊,环顾四周,屋子布置得简洁雅致,却不粗陋,打扫得颇干净,光照也挺充足。
看起来……还挺正常的。
从段阑生提出交易后,就一直淡淡地缭绕在陆鸢鸢心头的不安和警惕,稍稍地减轻了几分。
也许是她想多了,段阑生真的是请她来陪陪他孩子的。
突然,微妙地感觉到了后方有视线,她回过头,但段阑生并没有看她,他正一边开窗,一边说,:“这里只有三个房间,一个是书房,一个是我的房间。我带你看看你住的地方。”
“好。”陆鸢鸢顿了顿,想到如今是她有求于人,又拘谨地充了一句:“有劳。”
段阑生没说什么,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就往后院走去。陆鸢鸢等他过了,才跟上去,看见他的发带于风中飘舞。
和段阑生淡然的表现一比,汤圆就明显欢快兴奋得多了,好像她能住进来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情一样,蹦来蹦去,绕着陆鸢鸢的腿哼哼唧唧。陆鸢鸢不由谨慎了起来,害怕一脚不慎,会踩到他。
段阑生发现后,眼波扫来,斥责了一句:“别胡闹,好好走路。”
汤圆看起来很顽皮,却还挺听段阑生的话的。被斥责之后,顿时老实了下来,走起了直线,跟在一旁。
陆鸢鸢看着他们的影子,想起那天在段阑生掌心发现的伤痕,若有所思:“汤圆平时都和你睡一个房间?”
段阑生动作微顿,“唔”了声。
“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你没有娶过妻,那么,汤圆是你
收养的孩子?”
院子并不大,说着这话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房间门口。段阑生推门的手才触到门扉,指节仿佛有一瞬间收紧了,他回过头来,盯着她,眸色变得乌沉,好像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来:“你为什么那么在意他的来历?”
陆鸢鸢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去追寻这个答案。
她选了一个官方的理由,镇定地说:“这次你愿意帮我的忙,我也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你说汤圆喜欢我,让我当他的玩伴。我只是觉得,如果能多了解他一点,我和他相处起来,也会更和睦而已,仅此而已。”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似有些失望,眸光冷淡了下去。
“你不需要额外做特别的事,他也会喜欢你。”段阑生轻轻说完,就微微偏开了头,推开了门。前方的房间像是有提前收拾过,采光很好:“你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添置的东西,就告诉我。”
陆鸢鸢被他前句话攫住了注意力,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段阑生用问题来逃避了她的问题。
为什么?
是不想让汤圆知道自己是非亲生的?
亦或是,汤圆的身世,并不是“收养”两个字就能解释的?
陆鸢鸢的记忆深处,再度闪现过段阑生手心那道仿佛被瓷片划过的伤口。淡淡的疑虑纠缠着不通的阴影,如乌云遮盖了白日。
然而,看样子,段阑生并不打算对她吐露实言。
就算刨根问底,也不可能有答案。还不如等以后有机会自己观察。
陆鸢鸢忍住了追问的冲动,换了个话题:“我依照承诺搬进来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帮越鸿解决问题?”
“今晚,我让人送他上来。”段阑生一顿,接着说了句很家常的话:“天黑了,我先去做饭。”
“做饭?”
半个时辰后,陆鸢鸢坐在饭桌,真的等来了一桌子菜。以前在蜀山一起出任务,有不得不露宿荒野的时候,段阑生倒也会做一些简单的吃食,什么烤兔子、烤山鸡。可那些东西仅仅是“能入口”的水平,完全没法和这色香味俱全、摆盘也精致的一桌子菜相比。
而且,吃饭的不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么?他为什么做了六菜一汤?
段阑生擦了擦手,仿佛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坐在她面前,说:“不尝一尝吗?”
陆鸢鸢有些惊疑不定:“这些都是你做的?”
段阑生颔首。
他旁边是汤圆,小家伙坐在一张特制的凳子里,跟宝宝椅似的,还有自己专属的碗。
事到如今,段阑生应该也不至于在饭菜里给她下泻药这么下作,陆鸢鸢犹豫了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竹笋,放入口中,香味在味蕾上化开。
“怎么样?”
陆鸢鸢抬起眼,发现桌子对面的一大一小都没开动,而是紧紧地盯着她的表情,好像在为她会给出什么评价而紧张,仿佛她是什么厨王大赛的评委一样。
明明是一张人脸,一颗狐头,神态却出人意料地相似。
陆鸢鸢咽下了竹笋,说:“挺好的,我也不挑食。”
段阑生的手攥住了膝盖,神色登时变得有些凝重:“你是觉得……我做饭难吃吗?”
在这目光下,陆鸢鸢说了实话:“……那倒不是,挺好吃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自己给出肯定的评价后,段阑生的神情缓和了很多,阴翳好似云开雾散。
陆鸢鸢:“……”
她感到后背有些发毛,如坐针毡。但这桌菜又确实好吃,最终还是吃到胃都胀了才回房的。
他们的交易,从这一顿饭正式开始了。
陆鸢鸢本以为段阑生在尽地主之谊,所以第一顿做饭做得丰盛了些。但她错了。从那以后,段阑生每一天都会亲自淘米做饭。
他好像在这件事上特别有仪式感,仿佛家庭煮夫一样。
这里没有仆人,起居打扫种花做饭,也全是段阑生亲力亲为。他没有身居高位的架子,一切都做得理所当然。
汤圆很喜欢粘着她,给孩子梳毛的工作倒是不知不觉则落到了她头上。
她的生活领地,被这一大一小入侵。在同一屋檐下,不远不近地交织在了一起。
就和陆鸢鸢之前估计的一样,这根本不是什么难以完成的差事。她甚至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做,只是换了个地方,过着日常生活,兼职狐狸饲养员而已。
与此同时,两界合作也终于正式谈妥,并签下了合作文书。使节团完成了使命,也陆陆续续地返回自己的地方去了。妖王还举办了宴会欢送他们此处就不提了。
陆鸢鸢给玄龟传了信,将越鸿的事情以及她和段阑生的交易告诉了对方。玄龟知道来龙去脉后,同意让她继续留在南境,名义上是作为外派的文臣,继续协调两界的合作,在有纷争出现时进行调解,并定期做汇报工作。相当于一个机器润滑油的作用。
当然,和之前相比,陆鸢鸢现在闲了不少,理论上,她只需要在有正事时才需下山,其它时间都在邙山上修炼,看书,或撸一下狐狸。
对于日行千里的修士而言,夜晚住哪里并无没有任何不便,事实上,眼下也没有传出什么不像话的传言,说她搬到了邙山去住。
邙山很大,陆鸢鸢几乎都去遍了。只有一个地方,段阑生从来不让她去。
那个地方,在邙山的更高处。通过这处小院子后方的小径可以上去,似乎是个天然开凿的洞府。
段阑生履行承诺,将越鸿带到了上方,给他肃清体内残余的厉鬼魂魄。但他不让陆鸢鸢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只答应她,半个月会让她看一次越鸿的状况。
即使很想知道那个天然的洞府里有什么,她一次都没有动过擅闯的念头。她不是那种影视剧里别人不让去一个地方还偏偏要往枪口上撞的NPC。维持着目前微妙的平衡,那就好了。
一眨眼,陆鸢鸢就来到了邙山快半个月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南境度过气候转冷的换季日子,这一天夜里,毫无预兆就起风了。
外面突然刮起了大风。山风比平原要吓人多了,呜呜吹拂。她甚至能听见草叶噼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的声音。
这天夜里,段阑生不在山上,房间漆黑一片。汤圆本来就黏她,晚上更是不愿离去,可怜巴巴地挠住她的袖子。陆鸢鸢到底没有赶走他,留他在自己房间过夜了。
听说小动物都怕大自然的声音,但睡在她的枕边,汤圆却好像很安心,滚了过来,鼻子拱住她的衣裳,睡得很熟。陆鸢鸢半夜听见风声那么大,想出去看看,但袖子和头发都被这个毛团压住了,虽然她抖一抖袖子,就可以把他抖下来,让他一咕噜滚到墙边。但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
但在翌日起来,她就郁闷地发现,昨晚风太大,她晾在后院檐下的衣服也受了影响,稍微重一点的衣服都还在,却找来找去都找不到自己的小衣,多半是吹到了崖下。
那天晚上,段阑生回来了。
小衣吹飞事自然不好告诉段阑生,陆鸢鸢当无事发生,坐下安静地吃饭。
段阑生的吃相总是很文雅,他搁下碗,在收拾碗筷前,突然说:“后天是冬至了,山上太安静,我想带汤圆去山下过节。”
陆鸢鸢抬起眼帘。
段阑生的手指轻轻压在杯壁上,说:“汤圆……希望和你一起。你也一起来吧。”
他会提出这个要求,让她陪孩子,陆鸢鸢也不意外。
她不喜欢欠人人情。在这两个月里,她一定会尽力满足她答应过的事.
风月同天,南境与修仙界的冬至也没有什么不同。
冬至这一天,天黑后,大街上灯火通明,华彩流闪,很有节日氛围。吆喝声不断,行人络绎不绝,一锅锅滚水冒着烟,白色的元宵在汤中浮沉。
妖怪的本性是无肉不欢的,但在南境建立之前,他们散落在人界各地,多少受到了人类风俗的影响,有不少喜欢凑热闹、过人类的节日的。这几个月,受到两界合作的影响和外来文化的冲击,人界关于节日的有趣风俗也在这片土地上流行了起来。
陆鸢鸢站在宣照的街上,看着摩肩接踵、欢声笑语的人群,灯谜,灯笼,浓郁的氛围,一晃神,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人界。不过,细看之下,还是可以看出这些路人和真正的人类在外表上的差异,有的头上长了犄角,有的身形魁梧、青肤赤足。坐在灯谜摊子上吆喝的老板还跟千手观音似的,长了好几条胳膊,每一条都各司其职,互不打扰……怪诞又仿佛理所当然,都为这幅繁华的街景添加了几分妖异气息。
段阑生没有乔装打扮,惹来了不少目光。
但不是因为认出了他是谁。实际上,妖界的许多妖怪并不知道大祭司长什么模样,王宫里还在修建的雕塑比起真人亦有颇多不足。就是觉得他眼熟,大概也不会相信这么一个大人物会走在大街上。
妖界是越晚越热闹,节日更是如此。夜色深沉,街上的人潮越越来越多。这样俗世的热闹,在金鳌岛倒是少见,她也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段阑生比她落后了半个身位,路上人多,这个地方,他可以随时伸手为她挡住撞上来的人。目光下落,正正能看见她黑发遮掩下的耳垂,映着灯火,泛着浅粉,微微侧过脸,从眉宇到下巴的线条都柔婉而动人。
这个背影,这个场景,就像是梦中才会发生的一样。
那一年,在浮屠谷,他将她远远抛下,从没有回头看过她有没有跟上自己。而现在,他不可自控地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喜欢跟在她后方,不想品尝那种也许一回头就会发现她被人潮带走了的惶恐不安。让她长长久久地留在自己的视线中,心口才是满的,安定的。
走到河边的大街上,两旁的人终于少了点儿。小食摊的炉子咕噜咕噜,烟火气息甚浓。人群里,还时不时有挑着担子的小贩走过。
这时,陆鸢鸢突然感觉到,自己怀里的汤圆挣扎了一下,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动了一下,往她肩上爬去,有些渴望地盯着一个远去的背影。
陆鸢鸢感觉到了他在动,顺着他的注视,回过头去,却只看见了一片黑压压的人潮:“汤圆,怎么了?”
段阑生停步,眯眼看了片刻,说:“好像是一个摊贩,在卖冬天的帽子和手套,我去买。”
陆鸢鸢了然,说:“人太多了,我就不跟着挤过去了。我和汤圆去前面的桥头等你吧。”
段阑生却不说话了。陆鸢鸢见他还杵
在原地,有些不解:“你还不去?等会儿就找不到了。”
段阑生垂下眼,说:“那你就在桥边等我,别走开。”
目送他消失在人群中,陆鸢鸢颠了颠怀里的小狐狸,往前走去,依言在桥边等着。段阑生很快去而复返,速度比她想的还快得多,手中拿着一个布包。
陆鸢鸢好奇地看了眼,那都是一些手工编织的小玩意儿,有毛线编织的帽子,还有围脖和手套,虽然手艺不算很精湛,不过,摸着就感觉会很暖和。
果然,小孩子就喜欢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现在用不上手套,以后化成人形了,应该也能用上吧。
“给他戴上帽子吧。”
段阑生点头,将帽子套在了小狐狸脑袋上。这帽子果然很有妖界特色,居然上面开了两道口子,可以让原形的小妖怪把耳朵放出来。只是,段阑生怀里本就抱着东西,戴起帽子来,就有些不得要领,笨拙地调整了几下,帽子还是歪的。
陆鸢鸢看不下去了:“你来抱他,我来调整吧。”
她将汤圆塞到了段阑生怀里,自己微微弯下腰,神情专注而柔和,双手轻轻地给小狐狸拽着帽子,将帽子拉正了。
段阑生望着她被灯火映得暖融融的睫毛,像是有些发怔。
此刻仿佛所有裂痕都消失了,他们只是尘世中的一对夫妻,在不熟练地合力照料孩子。
“这下好了……”
陆鸢鸢话没说完,就突然被路过的妖怪撞了一下。这个地方的人流虽比别处稀疏,但也常有通过的。她本来就弯着腰,重心前移,猝不及防,被推得往前了半步,撞到了前方的人,汤圆被压在了二人身体中间。
陆鸢鸢稳住身体,一抬头,发现段阑生正盯着她。她心里微微一动,抿抿唇,迅速退后了一步,拉开了距离:“人太多了,别站在这了,继续往前走吧。”
段阑生敛目,“嗯”了声,看向被自己夹在臂弯中的布包,突然,似乎眼尖地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轻轻“咦”了一声,还拧起了墨色的长眉。
陆鸢鸢不明所以:“怎么了?”
段阑生仿佛不解,自言自语道:“这里……怎么好像多了一副手套?”
“多了?”陆鸢鸢愣住了,看向他手中,才发觉在那堆软软的布料里多了些东西——段阑生不止给汤圆买了小手套,还有大人的手套。看大小,本应是他用的,但此刻那副大手套里还多了一副小一点儿的,像是女子用的,花色一模一样,乍一看,还真会看漏了眼。
不等她开口,段阑生就仿佛想到了原因,说:“我看见还挺有趣的,就多买了一副,应该是颜色太相近,人多忙不过来,就给错了吧。”
这也太巧合了吧?
陆鸢鸢拿起手套,捏了捏,说:“这毕竟是人家一针一线勾出来的,白拿了不好。那个小贩在后面对么?我拿过去还给人家吧。”
她刚要钻入人群,却突然被急促地拉住了手腕:“等一等!”
迎着她惊讶的回头注视,段阑生抿了抿红唇,眼眸深处微微闪烁了一下,小声说:“我给了钱的。”
“什么给了钱?”
“我付钱时,本来就给了双倍的钱。就算她误塞多了一副,也不算亏了钱。况且人这么多,还那么挤,你回头去找,也不一定能找到她了。”
听他这么说,陆鸢鸢想了想,也就打消了回头去找的念头。
段阑生眼波微动:“我看这副手套好像跟你的手差不多大,既然买都买了,不如你试一试?”
陆鸢鸢将手套往自己手上一套,岂止是差不多大,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她迟疑了下:“是挺合适的……”
好似看出了她的想法,段阑生的声音响起来:“只是些小东西。若是你不喜欢,不必勉强,就扔了把。”
他这么一说,若她还要扔,未免显得太小气。陆鸢鸢还是收下了。
但内心深处总觉得别扭,虽然一切起源于一个乌龙,但不想无端承情。回礼又像是成了和他互送礼物。
好在,走过了一个路口,陆鸢鸢就看见了一个捏糖人的摊子。
有了,既然不好回礼给本人,那不如回礼给他的孩子好了。
在凡人界烂大街的糖人摊子,在妖界并不多见,竹签上插着很多造型迥异的小动物,猫、犬、兔子都有。那小贩似乎快收摊了,正在整理糖盒……陆鸢鸢连忙走过去,蹲下来,道:“老板,我要捏个这种糖人,就照着那只小狐狸来捏。”
小贩停下收摊的动作,从善如流地应了一声。他手法还算纯熟,结果捏着捏着,陆鸢鸢发现他搓的似乎不是她要的东西。见她不解,小贩乐呵呵地说:“我马上要收摊咯,你们是今天最后的客人,你们一家三口,我多送你们两只狐狸,只收一份钱。”
陆鸢鸢的手指紧了紧:“我们不是……”
后方传来一道声音,截断了她的话:“不是三只狐狸,是两只狐狸一只鸟。”
段阑生站在她后方,并没有看她,话是对掌柜说的。
察觉到她的注视,他转动眼球,看了过来,暖融融的光映在他的发丝上,面色也没那么苍白了,仿佛染上了几分凡间的烟火气。
不,凡人的眼波不会这么生动勾人,神光流转。
掌柜听了,从善如流地改了。最后,递上来了三个糖人,分别是两只憨态可掬的大尾巴狐狸,以及一只神气的小鸟。
陆鸢鸢:“……”
这个摊子像是开了一个头,这条街从头走到最后,段阑生几乎见了什么都要买点。最后遇到一个猜灯谜的铺子,他们来凑热闹,本一个也没猜中。但也许是因为段阑生长得好看,原本门庭冷落的摊子,在他来了以后,聚集过来的客人越来越多了。他们要走时,那掌柜硬是塞给了他们一份灯谜猜中了才有的奖品,意思意思。
奖品是一棵树苗,非常干瘦,叶子稀疏,看起来随时都要嗝屁的样子。段阑生最后却还是将它抱回了邙山上。
明明已经能看出歪脖子树的趋势了,感觉一场霜雪就能打得它半死不活,能不能度过这个寒冬都够呛,邙山草木森森,不缺这一棵树,段阑生却像是对它上了心,将它移植到了小花圃里,让它安了新家。
过了冬至,邙山就一日冷过一日。山上的生活静谧无声,时光如平静的水泽,潺潺流淌。但在不久之后,一个意外打破了他们的平静。
段阑生几乎每两三天都会去上方的洞府看一看,停留半天就会回来。
冬至过后的第二天,他和往常一样上了山。然而,这次却有些奇怪,三天过去了,仍未见他出现。
陆鸢鸢疑虑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麻烦,又觉得会不会是自己多想了。而在第三天的傍晚,她亲眼目睹了一件事,彻彻底底地打消了她最后这点犹疑不前。
段阑生不在,汤圆自然就跟在她身边。这小家伙很好照顾,不过是顺手而为。也许是因为段阑生没出来,汤圆好像变得有些无精打采。那天夜晚,她准备给他烧点儿鸡肉吃。
她将鸡肉最嫩的地方挑出来,煮熟后沥干水,盛在盘子里。
昏黄的斜阳穿透窗棱,她放下东西,正要将床上的小白狐拎起来,让他吃点东西。但双臂一收拢,她突然感觉到怀里一空,掌中的小肉团消失了。
陆鸢鸢的动作瞬间僵硬,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心。
她确定自己没在做梦,不过前后一眨眼,有温度、有重量小狐狸,就这么消失了,比人间蒸发还干净。
回忆起来,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止一次发生了。
她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是她察觉到自己一直被偷看,便用装晕的办法诱出汤圆时,曾经一手抓空了它。分明已经感受到狐毛搔过掌心的痒,但偏偏只抓住了一团空气。
第二次,就是她不知道段阑生就是大祭司、打算拎着他儿子去找他套近乎的时候。汤圆就曾经冷不丁地在她怀里消失过。
一次是错觉,两次是眼花,三次……再一再二,不会有再三。
天气冷下来了,斜阳却仿佛还带着刺人的热度,照在她的脊背上。一种强烈而怪异的不安,攫取了d陆鸢鸢的心脏,她心跳咚咚,如擂鼓敲击,扶住了桌沿。她只知道,自己无法再自欺欺人,告诉自己那是错觉了。
直觉告诉她,一切秘密都指向了一个人,那些纷乱的线索、闪烁的言辞,都在他身上交汇。只要她上前一步,就能揭开面纱。
陆鸢鸢从来没想过闯入上面的禁地。但在这种时候,已经由不得她选择了。她必须去看看。
通往邙山高处的小径狭窄而幽长,陆鸢鸢登上了顶部,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黑魆魆的洞府。
门外布下了结界,然而当她走近,却发现那层结界已经变得很弱,她无须费太大力气就能打破。之所以没有任何妖怪靠近,大概是因为这里聚聚了太浓郁的九尾狐的气息。她感觉不到,其它妖怪却可以感知到那种威胁。
陆鸢鸢很快就冲破了结界,一股幽寒的气流从洞府里透出来,有风从她背后吹入,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推动她往深处走去。
洞府里很暗,却很宽敞,别有洞天。路是平整的。陆鸢鸢环顾四周,捏紧拳头,不失警觉地沿着这条路,走了下去,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懂。忽然,她瞥见一道白色的身影在前方闪现。四足落地,像狐狸飞奔而过,但这道影子似乎是微微透明的。
汤圆?
陆鸢鸢一怔,立即追上去,却很快追丢,前面倒是出现了一扇石拱门。陆鸢鸢走过去,往门内一看,看见在角落的一张石床上,躺着一个人。
段阑生……不,不对,段阑生没有那么矮,也绝不是越鸿。
内心隐隐地觉得那个轮廓有些熟悉,她慢慢地走近了,待那个东西的全貌映入眼帘,她浑身血液仿佛被冻结了。
这是一个傀儡人偶。
却不是越鸿那样已经重活过来、有了精细的五官身材的人偶,仿佛只是一团粗糙简单的橡皮泥。
如果段阑生会傀儡术,那么,这里有人偶也不奇怪。但问题是,这个人偶,还有着她留下的记号,当年咬破指尖底下的血点已经微微发暗,位置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七年前,她在琅琊山无名洞穴里埋下两个人偶。后来属于她的那一只却失踪了。她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为什么它会在这个地方重见天日?
难道是段阑生偷走的吗?
可他怎么会知道她的人偶藏在那个位置?
血液仿佛在滋滋地冲刷着耳膜,陆鸢鸢感到了一丝强烈的眩晕,她后退了一步,又重新走上去,亲手确认。
不会错的,这就是她当年给自己做的傀儡。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后方有微弱的风声。蓦地回头,就看到那道白影在余光内一闪而过,这次奔向了洞穴深处的另一边。陆鸢鸢猛地松开了怀中的傀儡,追了过去。
这扇石拱门外有一条石长廊,通往尽头的一个房间。她快步冲了进去,就被眼前的一幕震在了原地。
房间中有一个池子,并非人工开凿的规整池子,而像温泉一样冒着淡淡的烟雾,而那水并不透明,是血红色的。
段阑生坐在池中,闭着双眼,背靠池边,一动不动。
他的双臂搁在了池外,水也泡到了他胸膛的位置。仿佛听见了她靠近的动静,他的眼皮微微一颤,慢慢地扬了起来。
他的面孔好像宣纸一样没有血色,只有美丽脆弱的五官。眉骨上红红的,好像划了道口子却没愈合。
对视的一刹那,陆鸢鸢心脏一紧,又觉得有些奇怪——段阑生好像看见了她,又好像没看见她,目光并不聚焦。
回过神来,她快步走过去:“段阑生!”
段阑生的上身没穿衣裳,散着头发。陆鸢鸢想拎住他的领子,将他从水里抓起来,也无从下手,她更不想伸入水中,手在半空停了一下,转而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仰起头,咬牙道:“我的傀儡,为什么会在你这里?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当年是不是你挖走了我的傀儡?”
一贴近,不免会碰到他的身体。他的皮肤好冷,像冰窟里出来的一样。
段阑生的睫羽慢慢一动,沉默了好一会儿,竟然也没有反抗她,还轻轻地说:“我什么也没做。”
陆鸢鸢道:“撒谎!如果事情和你无关,为什么我的傀儡会在你这里?”
“是它自己来找我的。”
“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应和她的请求,她衣衫中的一物泛出了幽幽的暗光,拽回了她的注意力,陆鸢鸢低下头,发现是自己怀中的窥天镜在亮。
自从殷霄竹死后,除了她在装神弄鬼时故意让它发光,她几乎没再见过它出现动静。而此时,在那曾经裂开过一次的镜面上,沾上了从段阑生的眉骨落下的一滴血珠。
犹如水波漾开一圈圈的涟漪,昏黑的洞穴化作齑粉,旋转,重组。再一抬头,陆鸢鸢发现她置身在了一个熟悉而低矮的洞穴里。
她认得这里,这里是……琅琊山的那个不知名的洞穴!
窥天镜构筑出的的幻境还是那么地真实,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山洞中。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走向了自己挖坑埋人偶的地方。发现这里的土层还好好的,没有一丁点受破坏的痕迹。
窥天镜带她回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是要让她看见谁挖走了这个人偶吗?
正当陆鸢鸢这么想时,她感觉到洞外传来一些奇怪动静,有光照亮起。她回过头,就呆住了。
洞外正是黑夜,呜呜的夜风里漂浮着一串碎裂的纯白光点,如同天地间最纯洁弱小的生灵,被驱逐出了母亲的怀抱,在空气中彷徨地游走、哭泣、颤抖、渐渐虚弱。仿佛一阵大点的风都能将它们撕碎成尘埃。若不找到一个能容纳自己的地方,便要彻底消失在尘世中。
这是……
陆鸢鸢意识到了什么,口干舌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光点,犹如嗅到了让它们安心的、熟悉的气息一样,游入了山洞里,一点点地渗入了泥土的深处。仿佛游子终于寻到了归宿。
黑暗的山洞里,犹如过了一个世纪,压得紧紧的土层下方出现了波涛一样的拱动。
仿佛底下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土而出,终于,一颗脑袋艰难而无力地钻了出来。
纯白的光点,附在不为自己打造的傀儡上,无法完全激活这具人偶的功能,但挣来了苟延残喘的时间。仿佛是求生的本能,促使
着它一步步地爬出了洞穴。
……
幻象如同被阳光晒化消散的时候,镜子也落到了水里。
如同被在这一刹那,许多迷雾般的线索接连成了线,陆鸢鸢天旋地转,抖若筛糠。
那些纯白的光点,是她在离合山那一天,在段阑生面前亲手捏碎的胎儿元灵。
原本它们应该消散在风里,但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仿佛被一股力量保护着,竟微弱而顽强地坚持存活到了夜间。也是因为被延长了生存时间,才让它们兜兜转转地在浩大天地间寻觅到了母亲的气息——尽管那只是一个和她有点相似的傀儡人偶,如被踩碎了外壳的寄居蟹,本能地附在了那个傀儡上。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两个人偶,只有其中一个消失了。
因为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发现过那个山洞,也没有所谓的第三人来挖走它。是它自己“长了腿”,爬出来的。
它连眼睛也没有睁开,大抵也是浑浑噩噩的,压根不知自己之前沉睡在什么地方。
而这个傀儡,现在出现在段阑生手里,也就说明了,之后很可能是大难不死的段阑生找到了它,将它带回了妖界。
但刚才的傀儡,她摸过,像个死物一样,根本没有动静。
那么,当年寄宿在它体内的纯白元灵,现在又在哪里?
陆鸢鸢低头盯着他,喉咙犹如发哑了的发条玩具,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声音:“……在,哪里?”
她问的是元灵,但其实,也可以指代另一个存在。
段阑生本来闭上了眼,复又睁目,他没说话。
陆鸢鸢的气息紧促,从他的沉默里明白了什么,手抖了抖,开始脱力,从他的长发里面滑了下来。却冷不防地被他抓住了,重新贴了回去。
“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本来不想让你发现。但既然你闯了进来……”
段阑生侧过脸,枕在她的肩上,嗓音幽冷,展平她的手心,带动她的手,顺着他的下颌一路往下,从颈侧跳动的脉搏,慢慢地抚向了心口,再缓缓伸入了水里。
“他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明明虚弱得很,他这只手的力气却大得很,硬生生地将她的上半身也拖了过来。好在池子里还有点高度,她不至于沉入水中,膝盖着地,正好跪在了他所坐之地的两侧,一低头,看见了他的面庞。
她的手被段阑生抓住,一直下滑,最终,压在他的平坦的小腹上。
这里有着有弹性的腹肌,却冷得跟冰块似的。他喷在她颈间的吐息也是湿冷的。紧接着,她就感觉到自己的手心被什么东西隔着肚皮,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清晰得不容错辨。
因为过于震撼,陆鸢鸢的大脑一片空白。
段阑生用鼻尖亲昵地蹭着她的脖子。肚子里的东西活动,似乎给他带来了五脏六腑翻腾一样的莫大的痛苦,他的唇白了白,额角溢出薄汗。却将脸更用力地埋在她肩窝中,像没骨头的蛇一样,狐狸眼上挑。
“他就在这里,我的肚子里,你摸摸看。”
第140章
陆鸢鸢僵硬地盯着他的腹部,指缝湿漉漉的,在思绪中断的空白后,无上的震惊、愤怒,一同袭上她的心头。
她猛地一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掌,咬牙切齿道:“段阑生,你真让我恶心。”
婴孩的元灵被捏碎,应该当场就会死亡,不可能满世界飘半天。
不用想,一定是段阑生做了什么,才让孩子活了下来。
前世的段阑生可以按他心意不问她的意愿,杀死他不想要的孩子。今生倒是反了过来,她不想要的孩子,他却想方设法留了下来。
从来都不由她决定。
凭什么?
凭什么这么不公平?!
陆鸢鸢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厉声道:“你老实交代,你到底用了什么邪术,才让元灵没有消散?”
段阑生的头微微后仰,面色不止是苍白,还隐隐发灰。他盯了她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我什么也没做过。”
七年前,他以为自己死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仿佛流干了血,动弹不得地躺在一个漆黑的地方。他以为,那就是死后的世界,浑浑噩噩,冰凉湿润,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不知多了多久,他终于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还活着——或者说,第一次有了成型的意识,是因为感觉到有个东西隔着泥土,趴在他上方,弱小无力,又坚持,仿佛想钻入他怀里。
所有人都遗忘了他,只有那个东西一直在努力接近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它的存在,虽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它是什么,但仿佛十指连心,闷痛又急切。它的存在提醒他,不能泄掉最后那一口气,他要活下去,苟延残喘,也要爬回人间。
从土壤里爬出来时,埋葬他的地方已经长出了高高的杂草,枯叶厚重而湿润。在枯叶上蜷卧着一只很不起眼的小小傀儡。
段阑生垂下眼皮,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你讨厌我,连带着也讨厌它,巴不得我和它一起消失在世界上。但那时候,它就在我面前,我下不了手。”
它附身在一只没有眼耳口鼻的人偶上,只能爬动。
他从来都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事情,也没修习过傀儡术,本来应该不知道怎么把它从傀儡里转移出来。
但是,因为某个缘故,他知道了邙山深处的某个洞穴中,藏有傀儡术的秘法。但那时候的邙山在别人的地盘里。
更糟糕的是,因为这个傀儡人偶属于陆鸢鸢,和元灵不是完全适配的。因此,只能作为后者的暂居地。随着时间拖长,元灵变得越发虚弱。为了留下它,他不得不铤而走险,透支代价说服了姬朔先去攻打宣照。
不管如何,他最终达成了目的,来到了邙山,找到了这个地方。
元灵成功地从傀儡里转移出来,是没有实体的魂魄,还需要给它重塑肉身,这个任务只能他来做。
没成型的元灵是看不出性别的,他不知道它是男是女,不过,他内心其实更喜欢女儿。只是,他没得选择,因为要用他的生命去重新给它宿体,所以,这个孩子会变得和他很像——比如身体结构是男孩子,原形有九条狐尾,将来化成人形的模样也会和他小时候很相似。
它磕磕绊绊地模仿他,一点点地长出手脚,俨然是他的缩小版。
只有那双没有沾染杂色、纯净乌黑的眼眸,可以看出有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因为这样做,他的身体也受了影响,变得像怪物一样。以前是行走在赫赫明光中的金丹修士,现在却没办法接受太强烈的光照。她所在的金鳌岛,是他接近不了的地方。
陆鸢鸢的手指抖了抖:“你为什么要瞒着我,瞒到现在?”
“我不想你觉得我用孩子要挟你,再将恨意嫁接到汤圆身上。他……很喜欢你,一直很想见你。”
陆鸢鸢怒道:“你以为你现在就不是在要挟我了吗?!”
段阑生眼睫轻颤,抿平了唇,转开瘦削的脸庞,竟好像有些脆弱:“你不愿意认他,当我们和你没关系就是了。我不会出去乱说。”
一开始心灰意冷,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不想让孩子死在眼前。
可人心是不会满足的。重逢后,压抑已久的渴望爆发了,他忍不住去试探,发现她似乎不讨厌汤圆,还对汤圆很好。他像是阴沟里的生物,明知她这时并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孩子,他还是可耻地产生了窃喜和幻想,忍不住想得寸进尺,怜爱也好,同情也罢,他想索取一个名分。时日长了,等她态度软化,再慢慢让她知道汤圆的来历。也许,看在孩子的份上,她会允许他像藤蔓一样缠上去。
陆鸢鸢眼眶血红地瞪着他,喘着粗气,但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段阑生说完了上面的
话,慢慢地闭上了眼,似乎没有力气了,他沉入了水里。一串咕噜噜的气泡在水面破开,却见不到溺水挣扎导致的的涟漪。泡泡啪啪地破裂,动静就完全消失了。
糟了。
陆鸢鸢回过神来,快步走向池深处,弯腰在水中摸捞,这个池子比看起来还深得多。好不容易,指缝间流过了一缕青丝,用力一拽,将水下丧失了意识的人拖了上岸。
段阑生侧着头,眼眸紧闭,好在还有微弱的气息。
陆鸢鸢看向他的腹部,用力地抹了一把颊上的水珠,还是将段阑生弄回了木屋里。段阑生这个模样显然反常,她心乱如麻,但还是放心不下越鸿的状况,一丢下人,还是回到洞中四处寻找。
结界已经拦不住她,但在洞穴中,她没有看见越鸿的踪影。也许,还是要等段阑生醒了,才能知道这几天几夜发生了什么事。
陆鸢鸢僵硬地在漆黑的山道里站了一会儿,蓦地转身,往山下冲去.
深夜,她只身赶到了宣照的王宫中。
夜风笞打她的面庞,火辣辣的,又疼又热。
因为使臣身份,她定期会回来处理工作。王宫的守卫早就认识她了,虽然有些惊讶她为什么会深夜过来,但还是畅通无阻地放了行。
不过,陆鸢鸢此行的目的不是找妖王。穿过花园,乘人不备,她就拐入了小道。
段阑生交代了很多事情。她也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模糊地感觉到他肚子有东西隆起,为什么汤圆有时会突然蒸发,为什么段阑生的伤口不能复原、仿佛有东西在汲取他的生命……
但依然有很多地方说不清,或者说,是段阑生隐晦地不想说清。
段阑生真的没有撒谎吗?他没动手脚的话,被捏碎的元灵为什么可以独自飘荡那么久?
段阑生从来没去过邙山,他怎么知道去那里就可以解决他的问题?
这种事情,或许只有上帝视角才能知道来龙去脉。陆鸢鸢不由想到了小若的系统。
那玩意儿,也许可以解答一二。
深夜时分,小若的寝宫还有隐隐的灯火映出。陆鸢鸢正要走上去,就注意到门缝开了一道缝隙,一抹伪装过的熟悉身影从里头悄悄跑了出来。不是小若又是谁?
陆鸢鸢错愕地站住,小若也察觉到院子里有人,猛地抬头。发现是她,小若一脸喜色,抓住她的手腕,说:“你来得正好!我这正准备去找你呢,还好我们没有擦肩而过!”
小若力气很大,不由分说就拖着陆鸢鸢来到了自己的宫殿深处,侍女都不在屋中,门窗亦全关上了。小若将灯盏调亮了一点儿,回过头,才察觉到了什么:“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样子?脸色还这么青?说起来,你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找我?”
陆鸢鸢哑声道:“我有些事情,想问一问你的系统。”
小若有些意外:“我的系统?你稍等一下,我问问。”
在脑海里和系统交流了一会儿,小若点点头:“它说可以,毕竟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
话音刚落,系统的机械电子音响了起来:“陆鸢鸢,你想问什么?”
声音响彻空旷的宫殿。窗外的枝梢却无一被惊动,静悄悄的。陆鸢鸢不由看向坐在对面的小若的神色。
仿佛洞悉了她的想法,系统说:“我在你的大脑里,我们的对话是加密的,只有你和我可以听见。”
陆鸢鸢微微松了一口气,不再顾虑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事情就是这样了。按理说,婴儿的元灵被捏碎了,就会当场死亡。我想知道,为什么它会成为一个意外?”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不是曾经在副本里帮助过一只孩童厉鬼?”
副本?孩童厉鬼?
纷乱的记忆从尘封的岁月后涌来,陆鸢鸢回忆着回忆着,倏然震惊地掀起眼皮。
她想起来了。
确有其事。
那个副本的名字叫【雪上梅】,是霸王硬上弓的剧情来袭之前,她和段阑生经历的最后一个副本。在副本的最后,她悄悄放走了杀人的厉鬼小桃,让对方去投胎。
投胎前,小桃的虚影冲入她怀中,拥抱了她一下,还说留了一份礼物给她。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不知道小桃给自己留下了什么。
系统:“厉鬼都是因为生前的仇怨得不到纾解才会诞生的。小桃是孩童,受辱难产不得善终,父母也因此惨死,她化作的厉鬼怨念极强,不然也不会连杀数人。尽管最终选择了去投胎,但这份强大的念力还在,她留给你的礼物,就是护佑你的后代平安——也许跟她的死因和执念有关。”
“因此,汤圆的元灵被你掐碎后没有立即死亡。不过,念力只能保护它一段时间,如果没有解决办法,一段时间后,它还是会迅速消亡的。它幸运的地方在于及时地找到了你制作的傀儡人偶。二者结合,才让它的生命延续了下来。”
陆鸢鸢的指尖掐在掌心里。
也就是说,段阑生并没有说谎。主动去干预和被动去救,是两个概念。她误会了。
在大脑里燃烧的愤怒,顿时消减了不少。
造成这样的局面,小桃的礼物,和她制作的傀儡人偶,都缺一不可。少了其中一样,那个脆弱的小生命,也不可能等到段阑生活下来的时候。
这算是命运弄人吗?
陆鸢鸢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了心绪:“那么,段阑生为什么知道邙山深处藏着傀儡术的秘籍?”
系统:“这一点我就不知道了。”
陆鸢鸢百思不得其解:“你怎么会不知道?”
系统遭到质疑,倒也没有动怒,平静地说:“【雪上梅】本来就是我的宿主小若的副本,我有权限调动资料,扫描过程。至于你第二个问题,是段阑生个人的隐私,我没有调查权限。”
询问被驳回,陆鸢鸢咬了咬齿关。
系统回归到了小若的脑海里,小若抱着臂,说:“怎么样?你们聊完了吧?”
陆鸢鸢回过神来,勉强地一点头,说:“不管如何,谢谢你。对了,你这么急找我是有什么事?”
小若道:“我今天终于攒够积分,刚才把送你回家的道具兑换到手了。但我想不到这玩意儿这么麻烦,一旦兑换出来,脱离了商城环境,就必须在十二个小时内放进你的身体里,否则,它就会像鱼离开了水、花失去土壤,迅速失效。你今天不来,我也要出发去找你了。”
放进身体里?
听起来怎么这么邪门?
陆鸢鸢忍不住问:“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若摆了摆手,说:“具体用法有些复杂,我不想说错,还是让我的系统告诉你吧。”
系统:“这个道具名叫【渡魂荆棘】,使用者要先和它绑定,才能回到地球。只要将它吞进肚子里,它就会认你为主。请放心,它对自己的主人没有伤害。”
空气中金光闪烁,无数微小如萤的光点浮现在空中,旋转、聚拢。光芒一时大亮,越来越刺眼,最终,化成一簇首尾相衔的荆棘,在空中缓慢地旋转,像宇宙漂浮的土星环。
毕竟是用自己的积分换的,小若看起来比陆鸢鸢还紧张,催促道:“你还等什么?快吃下去啊。”
如果今天只有小若唱独角戏,陆鸢鸢不一定会相信她。但有了系统,就完全不一样了。或许,这就是小若让系统背书的原因。她顿了一下,抬起手,光芒中的荆棘仿佛感知到了召唤,朝她飘来。手心没有碰到它,也能感觉到一阵寒凉的气息。
陆鸢鸢犹豫了一瞬,双手捧起,仰头,将它吞了下去。
她觉得自己吞下了一团微凉的空气,舌头没顶到任何东西,喉头一滚,东西就下去了。紧接着,胸口泛起一阵奇异的温热。并非烧得她五脏俱焚的灼痛,而仿佛饮酒后的暖热,与血脉交融着。
看起来明明冷冰冰的,吃下去却那么暖和。果然,就和系统说的一样,这东西对主人没有伤害
系统:“它已经进入了你的身体,认你为主人。你们的绑定生效了。”
陆鸢鸢凝重地摸了摸心口:“有了它,在鬼帝消亡的时候,我直接飞入他的右眼就可以了吗?”
系统:“不止。你可以把渡魂荆棘看做一艘穿梭时空的飞船,和它绑定,是为了确保你是这艘船的乘客。接下来,这艘船还需要充足的燃料才能启动。下面,我将为你介绍具体方法……”
系统清晰地讲述了用法,陆鸢鸢的脸色微微有了变化。
小若抓住她的手,用力地捏了捏,说:“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一定要记住它的用法!这个破世界已经耽误我们太长时间了,你放胆去做就行了,不用担心会被发现,这是系统给的道具,这个世界的原住民是不会察觉到的。”.
陆鸢鸢悄悄地来了王宫又静悄悄地离去。天还没亮,她就回到了邙山,坐在山道上,可以眺望到木屋的地方,踟蹰不前。
系统告诉她,渡魂荆棘需要用段阑生的妖丹来滋养。倒不是要她挖了段阑生的妖丹那么凶残,毕竟,这个世界还得留着他的命去杀鬼帝。
用法很简单,只要让段阑生吃下这个道具,渡魂荆棘会盘在他妖丹的位置,汲取他的力量。
鬼帝伏诛、时空隧道打开之时,她一念咒启动道具,吸饱了力量的渡魂荆棘就会从段阑生的身体里破肉而出,送她回家。那时候,鬼帝已经死了,也不用顾忌段阑生身体受伤会不会影响这个世界的主线发展,她只管离开就好。
陆鸢鸢抬起头来,望着山岗上面那座小房子,身形的轮廓溶于无边的黑暗里。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在夜色里,发着呆。
发现段阑生的秘密时,她头脑很混乱,像有火花在爆炸——谁能泰然接受自己无缘无故多了个孩子。但是,被夜风这么一吹,她冷静下来,反复地回忆、思索着段阑生这段时日来的反常。
即使再傻、再迟钝、再自欺欺人,也不难得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结论。
段阑生现在,很有可能还喜欢着她。
恨意和怨气是有的,却似乎没有抵消掉正向的感情。
将心比心,如果她是这辈子的段阑生,见到仇人只想把对方扒皮拆骨。陆鸢鸢理解不了他是怎么想的。
但她再不理解,事实就是事实。
回家去,兴许就可以结束这些牵扯了。
短短半天,被灌入了太多消息,大脑处理中枢都要罢工了。她还没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万万不能让段阑生知道渡魂荆棘的存在。
他用了那么多办法,才重新站在她面前,沉没成本够大了。一旦发现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并且,回家的关键就在他身上,他一定不会顺从地配合,放她离开。
若想回家,只能用哄骗的手段。
哄骗段阑生吃下去。
天穹白光一亮,雨丝在风中飘来,撕开混沌。陆鸢鸢缓慢地转了转眼珠子,一步步地走回了屋子里。
柴门没有锁上,屋子里也没有点灯,黑魆魆的,和她离开时一样。走入房间,她看见床榻上并没有人,地上倒是靠坐着一个人。
她一向知道段阑生爱干净。果然,他换掉了湿衣服。可也许是下来的动作透支了力气,摔在地上,站不起来。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眼睛仍有些失焦。
陆鸢鸢垂着手,看着他试图站起来,又跌回去,数次,终于走了过去,有些生硬地说:“我来吧。”
似乎没料到她会主动搭理自己,段阑生动作一顿,睫毛轻轻一颤。眸底似乎有东西亮了亮,像余烬中的没有被冷水浇灭火星子。
陆鸢鸢蹲下来,喉头滚了滚。明知近在咫尺的他看不见,她还是略微转过了视线。
她意识到,自己和殷霄竹其实并没有太大区别。
有利可图时,她可以迅速地权衡利弊,做一个言不由衷的人。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段阑生做这么多事情,无非是想和她重归于好。
而她发现了他隐秘的心思后,第一个想法却是,她可以利用他这份心理,帮自己谋取一条回家的后路——不管用不用得上,终归是一条后路。
她知道段阑生最在意什么,最想要什么,就要利用这一点骗他。
她微一使力,扶起段阑生,让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正要抽开手,段阑生突然反抓住她的手,手指骨节瘦长,他的面庞也蜿蜒上了雨水的阴影,声音有点沙哑:“你……不生我的气了吗?”【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