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夜色深深,木窗忽地被风吹开,撞击在墙上,响声淹没在稠密模糊的雨势里。
月光沉入雨后,一室之中,只能隐约窥见床椅的轮廓。段阑生扣住她的手腕,指尖绷得很紧,近乎于僵曲,潮热的气息在咫尺间交融。
“……我的确很生气。”
咽喉并不干涩,里头却仿佛有一把无形的烈火在燎烧。陆鸢鸢无声地攥紧手心,不由自主地再次躲开那双眼睛,嘴唇动了动:“也不可能那么快消气。”
“……”
“只不过,我生气归生气,还不至于看到你倒在地上,也不过来扶一把。”
黑暗中,段阑生没吭声,呼吸却骤然加重了,手指也微微一蜷。
风雨渐大,雷鸣隆隆。木窗“啪啪”地拍击在窗棱上。陆鸢鸢将手抽回来,拉下袖子,打算去锁好窗户。
只是,还没迈开步子,她腰上就一紧,突然被一双手臂用力揽住了。段阑生身躯前倾,几乎整个人贴在了她身上,面庞埋在了她小腹上,整个人一动不动的,仿佛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现在的表情。
他的身躯是冰冷的,湿冷的凉意透过衣裳渗入她肌肤中。唯有战栗灼热的鼻息,泄露出了在他内心翻滚的浓烈渴望。
陆鸢鸢站定在原地,由他抱着,没有挣扎。雨声中,她的视线越过段阑生的头顶,投向了后方的墙壁。
那里有一双模糊的影子,一高一矮,依偎在一起,如同世间最亲密的爱侣,又像两株互相绞杀的藤蔓,在寂静中开始了新的杀局。
陆鸢鸢缓缓闭上眼睛.
翌日。
陆鸢鸢撑开眼皮,熟悉的横梁映入眼中。
她正和衣躺在床上,枕着软枕。鞋子脱了,整齐地放在床边地上。她撑身坐起,往外瞧去,窗户开着。邙山起了大雾,天色阴沉,细雨霏霏,空气里流淌着潮湿的草叶气味。
“……”
陆鸢鸢用掌根按压着酸胀的眼眶,用力地搓了几下,让自己飞快清醒过来。昨夜的一幕幕闪过眼前——
段阑生圈住她的腰不放,又暂时无力起身。她总不能在旁边陪着他干站一夜,最后,还是半推半就地一起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段阑生枕在她肩上,垂着浓密的眼睫,执着地抓住她的手,看似睡得很熟。但陆鸢鸢有种预感,只要自己抽身离去,段阑生就会立刻从浅眠中苏醒过来。
陆鸢鸢也不想叫醒他,便没有动。
她需要这一夜时光放空自己,再去思考之后要怎么做。
由于心力交卒,后半夜,她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不知不觉中也被催眠了。再醒来时,已经被转移到了床上。是谁把她放在这里的,自不必多说。
就在这时,房间门突然被人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段阑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黑发挽在肩上。他脖颈修长,身长如玉,这么简单的旧衣穿在身上,也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房间里并无屏风一类的遮挡,猝不及防地,两人的目光就在半空撞了个正着。
陆鸢鸢心弦一紧,只是,尚未说出准备好的开场白,段阑生已先她一步开口,语气如常:“你醒了。”
陆鸢鸢看着他,应了一声。
出乎意料的是,段阑生态度十分自然,一句也不谈昨夜的事,仿佛那全是她在做梦,还温和地点点头:“热水刚烧好,我去打一盆来,给你洗漱。”
不等陆鸢鸢拒绝,他就掩门退出去了。没多久,便端着一盆冒烟的热水,回到了房中。
他没想到,就这么短短一会儿功夫,陆鸢鸢已穿戴整齐。
她坐在窗前那把藤椅上,仰起头,有些出神地望着从屋檐上滴落的雨水。从他的方向,只能看见她清瘦的侧脸。
屋外细雨朦胧,有屋檐遮挡,并未飘入屋中。他与她之间,亦仅有几步之遥。但不知为何,有一瞬间,段阑生却觉得,眼前的人仿佛融入了窗外那片遥远的世界里,离他很远。他看不穿她的心绪落在何处。
段阑生定住脚步,眉头微微一跳,一种没由来的不安,如一尾鱼,在蓬下溜过。
这时,陆鸢鸢似乎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来。
一对上她的目光,段阑生就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面上毫无异色:“水已经好了。”
陆鸢鸢摇了摇头:“先别忙活了,你过来,我们谈谈。”
段阑生的指尖微微绷直,一顿过后,他就垂眼,从善如流地放下水盆,踱步走近。不过,他并没有按常理那样坐在陆鸢鸢旁边,而是在她前方蹲下,仰起头:“你想和我谈什么?”
与此同时,他的双手不动声色地压住了椅子两侧,以下位之态,将她围困在自己身体中间。
他今晨才沐浴过,洗得干干净净,发尾还微湿。已经离得很近了,她可以闻到他身上的皂角香气吗?
但也许是刚才那尾鱼在作怪,搅得一池水在躁动,他还是觉得不够近。
如果能用看不见、扯不断的针线将他和陆鸢鸢缝在一起,那就好了。
可惜不能这样做。他不想让陆鸢鸢觉得他不正常。
转瞬之间,许多不为人知的念头流转而过。好在,陆鸢鸢似乎没有察觉到他幽秘而怪异的心思。
她视线下落,盯着他平坦的腹部看了一会儿,仿佛终于下定决心,重新抬眼,说:“你让汤圆出来,让我好好看一看他。”
段阑生蓦地怔住了,抬起眼。
睫下眼波若水,似有诧异的光一漾。
昨天晚上,陆鸢鸢见他倒在地上,还是心软来扶起了他,甚至让他靠着睡了一夜。这已远远超出他的预期。只是,他也没有乐观到认为这会一直持续下去。
毕竟,人在受到冲击时,很难想清楚再做反应。
他已经做好了陆鸢鸢一醒来就收回昨夜的怜悯、翻脸不认账的准备。因此,听见她说“谈谈”,倒也没有太意外。
只是他没想到,陆鸢鸢会主动问起汤圆的情况。
见对方愣愣望着自己,陆鸢鸢抿了抿唇,小声说:“不方便吗?”
段阑生回过神来,胸口一阵悸动,久违了的喜出望外冲得他口干舌燥,险些磕巴了一下:“你……想看,当然可以。”
陆鸢鸢似乎也有点儿不习惯相处模式的转变,闷闷应了声,偏开头,主动往旁边挪开一个位置,示意他坐下。
一阵衣物摩挲声后,身体有热源贴近,段阑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这回,陆鸢鸢终于亲眼看到了汤圆出现的过程——白色光点在空气里旋转,逐渐地,浮现出一只小狐狸的形状。虚影渐渐充实、上色。突然,一只胖墩墩的小狐狸咕噜滚下,落了段阑生膝上。
这张藤椅,陆鸢鸢坐的时候,大腿正好与地面平行。段阑生比她高许多,腿也长、膝盖不免高出了一截。汤圆的狐毛油光水滑,九条尾巴像花一样炸开,压根没坐稳,就顺着段阑生的大腿滑了下去,跟玩滑滑梯似的。
眼看着要侧翻到地上了,陆鸢鸢一惊,连忙伸手去接。而与此同时,旁边也伸来一只手,两人不约而同地做了同一个动作。她起手更快,小狐狸结结实实地滚进了她掌心,冲力让她的手往下一撞,撞入了段阑生手中。
他的手很大,与她的对比鲜明,完全捧住了她的手。
陆鸢鸢动作一僵。段阑生垂下眼,不仅没缩手,还伸出右手,裹住她的手,将小狐狸抱到了她膝上,轻声说:“你抱吧。”
汤圆似乎很困倦,刚才差点儿滚到地上,如今一看安全了,就往她怀中钻了钻,眼皮没有睁开,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落。
陆鸢鸢一动不动,捧住他的小狐狸脑袋,低头,仔仔细细地看着,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大抵是有些柔软,酸楚,也有些遗憾和歉疚。
在前世,这个孩子悄悄来过,又悄悄走了。今生她亲手断送了他的生命。结果兜兜转转,他还是来到了她面前。
他只存在于想象里与他躺在她怀里,那种感觉和冲击力,是完全不同的。
……只是,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个孩子不足以动摇她回家与否的决定。
小狐耳在她掌心抖了抖,陆鸢鸢轻轻捏了捏,心中泛起犹疑,道:“他怎么一直闭着眼睛在睡觉?”
突然,联想起从前的事,她抬头,睁大眼眸,有些紧张地问:“说起来,我也不止一次看到汤圆凭空消失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身体很虚弱?我们要给他吃点什么仙丹补补吗?”
段阑生眸光微动,语气温柔,耐心地解释道:“我用我的力量和血肉为汤圆塑造身体,他现在还不能脱离我的滋养独自生存。一旦我状态不好,他也会受到影响,没什么精神,甚至无法保持实体。但你放心,只要我还在,他就不会有大问题。”
他本意是宽慰她,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陆鸢鸢的神经一下紧绷了起来。
段阑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万一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就会一尸两命?
送她回家的道具【渡魂荆棘】,需要用段阑生的妖丹充当花泥,汲取力量。如果他肚子里同时还存在一个活物,这二者会不会相冲?
陆鸢鸢脱口而出:“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汤圆才可以像普通孩子一样,不需要再靠你的血肉去滋养?”
话音才落,段阑生的动作就停顿了一下。
陆鸢鸢转开脸庞,没让他看自己的表情:“你别多想,我没有在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我的意思是,这个办法听起来太邪门了。我觉得不太好。”
方才情急,语气有点儿没掩饰好。她不想让段阑生察觉到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故意拙劣地做出这幅姿态,让段阑生以为她本意是关心他的身体,只不过是在口是心非。
果不其然,段阑生一顿过后,声音更轻柔:“我知道,我不会多想。”
仿佛看穿了她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但还是顺着她的话茬,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只是,在这之后,他依然没有对起初的问题给出一个确切的时限,只说“快了”。
陆鸢鸢舌头抵了抵下牙,忍住了追问的冲动。
段阑生不正面回答,要是她还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就显得太刻意了。只能隔段时间再旁敲侧击。
陆鸢鸢换了个话题,搔了搔汤圆的下颌,问:“那我可以做些什么,让汤圆身体强健一些?”
段阑生轻轻地唔了一声:“你可以多摸一摸他,抱一抱他,让他开心。”
“还有呢?”
“多和他说说话,让他开心。”
一边说,段阑生一边不动声色地俯下身,像柔若无骨的蛇,下巴枕在她肩上,右臂不知何时也移到了陆鸢鸢身体的右侧,整个人从后方环抱着她,无声地侵入她的空间,低下头,和她一同看向她怀中的小狐狸。
当然,他的体型和衣衫下硬邦邦的身体触感,又让人无法将他与“柔若无骨”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陆鸢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有些迟疑:“你说的这些倒是不难做到,不过,他也不是经常能出现的吧。”
“他要是不在,你可以摸我,抱我,他也能感受到。”
陆鸢鸢愣了愣,忍不住扭头,瞪了他一眼:“你少胡说八道了,这怎么一样……”
这一转头,她才发现段阑生贴近自己到了这个距离。她的唇几乎要摩擦到他的面颊。
段阑生察觉到她的视线,没有起身,唯有眼皮微微一动,眼珠转向了她。
睫影幢幢,艳光深幽,仿佛勾动书生走近自己的妖怪。
不,不对,这本来就是一只狐妖。
陆鸢鸢后颈泛起一片鸡皮疙瘩,正要往后退去的时候,在她怀中呼呼大睡的小狐狸突然发出了一道浅浅的白光,柔光中,它的身躯逐渐变得透明,光点飞快飘入段阑生的身体中。
陆鸢鸢一愣,合起手心,只抓到一团空气。
“别担心,他只是暂时回到我的身体里了。”段阑生终于慢慢直起身,偏过头看她:“你拜托我的那件事前日出了些波折,我耗费了些精力解决。所以,汤圆暂时不能在外面待太久。”
陆鸢鸢意识到他指的是越鸿,神情一敛:“出了些波折?那越鸿他没什么事吧?”
段阑生抬起手,从她膝上捻走一根狐毛。以往,一提起越鸿,他的脸色都很阴沉。这次却不同。他似乎心情不错,回答时称得上好脾气:“答应过你的事,我不会让你失望。”
陆鸢鸢松了口气,回过神来,仿佛才发现他仍然离自己很近,终于忍不住伸手
推开了他的胸膛:“你别靠我这么近,我……”
她咬了咬下唇,面容罕见地流露出了几分挣扎和迷茫:“我有些不习惯。”
“……”
“说实话……我之前从来都没想到自己会为人父母,也没想过汤圆还活着……但是,知道他还活着以后,我涌上心头的第一个想法,并不是觉得他是怪物,而是高兴和庆幸。那一刻,我真的很高兴。”
“……”
“我脑子里很混乱,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你……你给我一点时间,我要想一下,好好地想一下。”
话刚落,她便感觉到段阑生从她身旁站了起来,回到了一开始的位置上。
他单膝跪在了她前方,仰头看她,仿佛不想漏过她任何表情。从昨夜到现在,陆鸢鸢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这么明亮有神。他抓住她的手,态度也一改之前,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好,你慢慢想,我们不催你。”
因为姿势变幻,陆鸢鸢如今略高于他,避不开他的凝视。喉头的火苗烧起,陆鸢鸢借故抽手,转过身去不看他:“……行了行了,我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了,你也不要再提。我要洗脸。”
她故意生硬地转移话题,没看到段阑生是什么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似乎滑过了淡淡的笑意:“好,水凉了,我去重新烧一盆。”
段阑生起身离去。
待房中空落下来,陆鸢鸢的拳头慢慢松开,指尖不自然地抖了抖。
在她心里,已经大致构建出了一个计划——一个骗段阑生吃下渡魂荆棘、让段阑生带她一个主文的仙人上诛杀鬼帝的战场的计划。
想让猎物上钩,就得抛出够分量的诱饵。
段阑生还喜欢她,想和她重归于好。
她洞察了段阑生的心思,也等于拿捏住了他的命门,找到了能吸引他的诱饵。
只是,诱饵也不能一次性全放了,需要把握一个度。
昨天晚上,她才知道了汤圆的存在,要是睡了一觉就冰释前嫌,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未免太过虚假。但她可以借着这个契机破冰,循序渐进,先释放出一丝别别扭扭的态度软化的信号。
让段阑生看得见希望,被她牵着鼻子走,又不至于因为天降的馅饼太大而起疑。
方才,她这么做之后,对方的每一个反应,都在她预料之内。
段阑生……咬钩了。
第142章
段阑生手脚很快,重新烧了一盆热水来,还殷勤得很,连布巾都不用她拧。陆鸢鸢洗脸漱口,他也没有回避的意思,守在一旁,视线粘在她的动作上,像是这简简单单的画面有多么赏心悦目。
饶是闭着眼,陆鸢鸢也能感受到这两道视线:“……”
她忍不住略微转过了身去擦脸。
算算时间,也快到中午了。奈何,南境本身就光照不足,雨又下个不停,天光昏暗得如同傍晚将至。段阑生倒了热水,仔细关好窗户,给屋中点上一盏烛灯。
房间顿时被一团温暖的光芒充盈了,光线拂过段阑生的侧脸,像囊萤映在雪上,他额上的火焰纹鲜亮如血。
一对上陆鸢鸢的视线,他很浅地笑了一笑,提议道:“外面还在下雨,我们今天就待在家里,哪里都别去了。我来时从山下带了一副棋回来,一直放在箱子里,没来得及给你看,我们下一局玩玩?”
他看起来有些期待的模样。
陆鸢鸢抿抿唇,说:“今天不行,我今天有点事要回王宫处理。”
“汤圆与渡魂荆棘是否相冲”这个问题,依然盘踞在她脑海里,她还是想弄个明白。这世上,能给她解惑的就只有小若的系统了。毕竟,渡魂荆棘那玩意儿就是系统给她的。
段阑生怔了怔,连忙也跟着朝她走了两步:“好,我送你去。”
那可不行,想见系统,就得找小若。怎么能带着一个跟屁虫去?
陆鸢鸢连忙阻止:“别,你别来。”
被她一喝,段阑生止住了步伐,倒也听话,睫毛轻轻扑簌了一下,默默地看着她,没说话。
这副模样,莫名地让人联想到那些被主人喝止、不准跟出家门的大型犬。
莫非是她抗拒得太生硬,让他起疑了?
陆鸢鸢思绪一转,调整了下语气,往回走去,来到他面前,抬手按住了段阑生的肩,想把他按回椅子上:“你昨天都成那个样子了,身体虚就别跟了吧,我最多两个时辰就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听见她点出他“身体虚”的时候,段阑生的表情好像僵了僵。但没来得及细想,下一秒,她的手就被他握住了。
段阑生没有顺着她按肩的力气坐下,他抓住她的手,拇指慢慢地嵌入她手心,捏了捏,才缓缓松开,微微一笑:“好,那我们在家等你回来。”
“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
陆鸢鸢赶到宣照王宫,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小若的宫殿,翻了进去。
宫殿中没有闲杂侍从,小若正在睡觉,被突然闯入的她吓了一跳。听了来意,小若奇怪地问:“你想找我的系统问什么?”
陆鸢鸢面不改色道:“关于渡魂荆棘,我有些注意事项没听清楚,想再问问它。”
小若没有怀疑她的说话。不一会儿,陆鸢鸢脑海里就出现了一个电子音:“我来了,你想问什么?”
每次和系统对话,都是1V1加密通话,陆鸢鸢便直接将自己的疑虑托盘而出了。
系统:“上次只听你说了一部分前情,我以为段阑生已经给汤圆塑造完身体了。但听你现在的说法,一切还没结束。在此前提下,汤圆与渡魂荆棘确实存在相冲的概率,毕竟一山不容二虎,这两者在某种程度上属于竞争关系。”
陆鸢鸢面色微微凝重。
这一刻,她无比庆幸自己生性谨慎,跑了今天这一趟。
系统续道:“也就是说,要等汤圆不再依附于段阑生、可以独立存活在世上时,才可以使用【渡魂荆棘】,以免双方出现不可逆的损伤。”
求得了答案,陆鸢鸢步出了小若的宫殿。
接下来没有其它安排,也该回邙山了。但才走过花园,她突然听见一道惊喜的声音:“仙君大人,您在这里,这可太好了!”
一个妖族侍从飞快地钻过花丛,跑到她跟前,行了一礼,满脸喜色。
原来,就在半个时辰前,金鳌岛今天突然派了使者来,有事寻找她相商。妖王正要派随从去邙山请她,哪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她居然就在王宫里。
正事当前,陆鸢鸢也不啰嗦:“行,走吧。”
亟需处理
的事务,就像鹅毛大雪一样,劈头盖脸地涌来。陆鸢鸢这一忙,就忙到了天真正黑下来的时候。
走出议事厅,陆鸢鸢忍不住捂额一叹。
有句话说得没错,东西不能乱吃,话不能乱说。她骗段阑生自己有公事处理,结果真的半路上被捉去加班了,忙到了这个时候。
她这算是开过光的乌鸦嘴吗?
这个时辰,也已经远远超过了她和段阑生说的自己会回去的时间。
回到邙山时,夜已深。
雨停了,雾未散。夜风清冷,邙山的一草一木都像泡满了水,偶有小兽掠过水洼。那座宅院在黑夜中散发着昏黄的灯火,静候夜归人。
陆鸢鸢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推开了门扉。吱呀一声,屋中的烛光倾泻而出。她一眼就看见厅中桌子上摆放着一个棋盘,棋子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旁。段阑生披着一袭旧衣,发带松松绑住长发,手中捻着一枚棋子。
烛芯燃烧,恬静安然。段阑生垂着头,支着腮,因为看不清他额头上妖异的火焰纹,恍惚像是看见了从前在蜀山的他。
在他颈旁,亲密地拱着一颗毛茸茸的小狐狸脑袋。小家伙懒得很,手脚又短,却有几分小聪明,看好下一步棋怎么走了,便翘起其中一条尾巴,用尾巴尖尖推一下棋子。
然而,他尾巴太粗了,棋子又放得密。每次尾巴在棋盘上穿过,都会造成摩西分海一样的效果,两旁无辜的棋子危险地晃荡着。
父子俩一边下棋,一边低声说话。察觉到她进门,说话声便停了下来。一人一狐同时抬头,一双眼潋滟,一双眼圆溜,齐刷刷地望了过来,看起来竟有几分逗趣。
陆鸢鸢被两道目光钉在原地,犹疑了一下要不要说一句自己为何晚归。但段阑生似乎没有对她的晚归刨根问底的意思,他露出微笑:“你回来了,吃了东西没有?”
陆鸢鸢心中莫名竖起的戒备霎时一松,摇了摇头。段阑生注意到她的视线在桌子上,解释道:“这就是我中午和你说过的那盘棋,我想先把汤圆教会了,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玩。”
他的手虚按在桌子上,站起来,又笑了一下,道:“你歇一歇,厨房有晚饭,我去热一下,给你盛过来。”
今天的晚饭也是段阑生亲手做的,鲜嫩的山野小菜与鸡肉铺在碟上。陆鸢鸢已经升了仙籍,不会因为忙了一天就饿肚子,可闻到香味,她立刻感觉到自己的胃部蠕动了一下,唾沫也开始分泌。
段阑生放下菜,又摆了两副碗筷,一副在自己跟前。
陆鸢鸢一愣:“这么晚了,你还没吃饭?”
“汤圆吃过了。我本来不觉得饿。看到你回来,就突然有胃口了。”
陆鸢鸢执筷的手指一紧,筷上的肉没稳住,滑了下去。
段阑生在畅想和她的未来。他不知道她在骗他。
她要利用段阑生回家,那么,今后这样与他面对面吃饭的机会,只会一次比一次少。
陆鸢鸢掩饰了心情的波动,重新夹起了那块肉,没接段阑生的话,岔开话题道:“汤圆晚上好点了吗,他怎么出来了?”
“在我肚子里歇了一下,就好点了。主要是他想见你。”
……
没过多久,菜肴就被扫光了。在现代,人们吃完饭还可以去压压马路,看看电影。而在这里,娱乐活动就贫瘠多了,况且他们还住在这座山上。
汤圆果然比上午有精神许多。由于不想妨碍陆鸢鸢吃饭,方才他一直乖乖蹲在旁边,等她吃完了,才钻到她怀中,喉咙发出了撒娇的叫声。
段阑生收拾好碗筷,回来时见到这一幕,蹙了蹙眉,走过来,弯下腰,道:“汤圆是不是闹得你累了?给我吧,我去给你烧水沐浴。”
“等等。”陆鸢鸢抿了抿唇,说:“你不是想教我下一种新棋吗?现在还早,我来学一学吧。”
刚说完,她的肩便被扶住了,段阑生直接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目光灼灼:“你想玩?”
“我还不困,那就陪汤圆玩玩吧。”陆鸢鸢移开视线,低声道:“不过,要是汤圆累了,就算了。”
她怀中的小狐狸急切地用爪子扒拉了一下她的衣裳,显然是听懂了她的话,在用行动想告诉她自己不累。
吃饭前,棋盘被收拾到一旁,段阑生把它搬回桌上,重新摆好棋子。不知为何,他摆棋子时,好像有点儿手忙脚乱的,棋子还没拿稳。
规则并不难懂,陆鸢鸢很快便掌握了它的玩法。三人各执一色棋,棋局开始。
陆鸢鸢垂眸,往棋盘上落下一子。
她提出要下棋,不仅是为了那个计划,也因为,今天金鳌岛的使者前来的原因,正与那场与鬼帝的战争有关。
即使她人不在前线,无法精准预测出战事动向,也能凭借战报推测,如今在邙山上这由段阑生刻意营造出来的、世外桃源一样的日子,恐怕不会持续太久。他们很快要离开邙山。
并且,自从得到了渡魂荆棘,她就没由来地涌出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一走,她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这个“不会再回来”,不光指邙山,也指这个修仙的异世界。
这一次是真正的回家。
九尾狐的寿命很漫长。与汤圆的一生相比,她这个母亲在他记忆中占据的时间,短暂得可怜。
她和段阑生的纠葛要追溯到上辈子,已经是另一回事了。而对这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她是有愧疚的。她会离开,所以不能对他付出太多感情和时间。所以,她想在离开之前给他留下一些陪伴的回忆——尽管杯水车薪。
不过也说不准。汤圆长大后,要是知道了她和段阑生这辈子的纠葛,也不一定会念着她。
没人知道上辈子的事,自然也没人能理解她。
陆鸢鸢微微一叹,清除杂念,捏住棋子,认认真真地进入状态。
她在这厢埋头落子,屋中烛火轻跳,呼吸轻轻地此起彼伏。段阑生望过去,正好能将前方的女人与小狐收入眼底。
今晚可不是他骗来偷来的时光。
他没有再戴着大祭司的面具与她相处。
陆鸢鸢已经知道真相了,她选择了尝试重新接纳他们。
幻想中最坏的事儿都没发生,她没有厌弃他是个怪物,还很喜欢汤圆。
眼下,这幅画面里的他们,就像是……一家人。
一家人。
段阑生手指一顿,胸膛仿佛飞入一只蛾子,不安分地撞着心壁,不可名状地热胀了起来。
棋局来到第三盘,陆鸢鸢犯了一个低级错误,以惨败收场。
陆鸢鸢微觉尴尬,停下手。段阑生了然,伸手将汤圆抱了过来,拍着他的背,温柔地轻声哄了几句:“今天就玩到这里吧,我们该睡觉了。”
汤圆眨巴了一下眼睛,恋恋不舍地回过头,看了陆鸢鸢一眼,还是听话地往父亲怀中一钻,却没有像早上那样化成光点消失。
陆鸢鸢飞快地看了眼他的腹部:“汤圆他不用回去你的……”
段阑生摇头:“以前是想出来而不能出。现在只要他能化出实体,我就让他在外面待着……到了。”
话说着,他已经将她送回了房间门口,一大一小站在门外,含笑同她道了晚安。
陆鸢鸢掩上了门,在漆黑的房中慢慢蹲下,无声地泄出了一口气。
骗局,便在这一天正式开始。
扪心自问,陆鸢鸢不觉得自己的演技有多么无懈可击。但是,也许真的应了那一句——当一个人太渴望一件东西时,就会被前方的希望冲昏头脑、蒙蔽直觉,自动忽略一些不严谨的细节,只接收积极的信号。
遑论,对她来说,要装作对段阑生渐渐敞开心扉并不难。
和在蜀山的时候以身入局不一样。这一回,她不需要再做什么特别的牺牲,也不用忍辱负重付出什么代价,只要对段阑生态度好一点儿,就能让他……信以为真。
一晃,半个月就过去了。
这段时间,邙山的雨水很充足,每日都几乎
要下一场雨。不过都及不上今夜。陆鸢鸢待在房间里,听见屋顶的沙沙声,怀疑瓦片都要狂风掀飞。磅礴的水声里,她没有睡意,干脆坐起来修炼,刚运行了一个小周天,房门就被拍响了。
打坐中断,陆鸢鸢一下子睁开了眼眸。
这半个月,她都控制着相处的尺度,与段阑生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最亲密的互动,也就是碰碰手了,并且还是在汤圆在场的情况下。段阑生也遵循着他自己说的话,给她时间考虑,没有逼迫她和自己亲近,很有分寸。
像这样大晚上的来敲她门,还是第一次。
发生什么事了?
第143章
陆鸢鸢稍一迟疑,整了整衣裳,快步走近,拉开门闩,却未将门全开,只开了一条缝隙。
段阑生怀中趴着一只雪狐狸,一脸无辜地站在门外。他人高肩宽,仿佛一堵墙,将门缝外的风雨都遮蔽得严严实实。也许是刚从被窝里出来,他散着发,寝衣领口亦有些松散。
“我看到你没熄灯,猜你应当还没入睡。”段阑生唇瓣鲜红,轻轻张合,手指在怀中小狐的毛上一捋:“汤圆害怕打雷,以前打雷都是我抱着他睡的。不过,现在有了你,他似乎更想要你。”
说着,他歪了歪头,有些抱歉似的望着她笑:“如果你不介意,能收留他一夜,陪陪他吗?”
天际银龙钻入雨云,电光与他的笑意同时映现,眼珠也如吸纳了那份凉意,爬上妖异的光影。要不是怀里抱了个小的,这副模样,完全可以去演《聊斋志异》中那些随夜风入庙、乱书生心神的妖精。
陆鸢鸢垂下眼,中断自己无边际的联想,看向他臂弯中的小狐狸。
段阑生应该没有撒谎。在撞破他的秘密前,她曾经亲眼见过汤圆害怕打雷的样子。这会儿,因为恐惧,小家伙蔫了吧唧的,盘成一团,大尾巴盖住脑袋,呼吸的起伏几不可闻。
“好,交给我吧。”
陆鸢鸢把小狐狸接了过来。一抱过来,有种实敦敦的手感。汤圆的脑袋用力拱入她怀中,爪子用力扒拉着她的手臂,鼻息热乎乎的。
段阑生望着这一幕,面带笑意,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他退后一步,说:“汤圆的枕头和毯子,我忘记带过来了,等我一会。”
话一落,他转身就走。
陆鸢鸢看着他的后背,下意识地迈出一步,索性也抱着小狐,跟了上去。她和段阑生的房间很近,刚来到门边,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很轻的倒吸气声。
陆鸢鸢定睛一看,发现段阑生房间里一片狼藉,尤其是他的床榻——它离窗户颇近,此刻,两扇木窗被夜风吹开了,雨水斜飞,毫不留情地从豁口灌入屋中,打湿了那一床松软的枕被,湿痕蔓延了半张床,地上都积了一滩小水洼。
不用掀开被子都知道,床垫十成十也湿透了,不能睡人了。
陆鸢鸢:“?”
段阑生侧对着她,站在床榻旁,状若懊恼地盯着那滩水。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眼波微动,一副无辜的模样,仿佛遭受了什么无妄之灾。
陆鸢鸢:“……”
陆鸢鸢的视线在窗户和床中间来回转了两圈,实在难以理解这状况,忍不住问:“今晚下这么大的雨,你睡觉都不关窗的吗?”
段阑生点点头:“我关了。但也许是风太大,又吹开了。”
陆鸢鸢:“……”
两人面面相觑,桌上的烛灯终于抵不住灌入屋中的水雾,火焰晃动一下,就“扑”地熄灭了。
四周突兀地陷入一片昏黑里。
屋檐下,雨声又密又重,却盖不住萦绕的呼吸声。
“你……”
“你……”
突然,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段阑生笑了笑:“你先说。”
陆鸢鸢别过头,打量周围的家具:“你先关上窗户,收拾一下那儿吧,都湿成这样了。汤圆的毯子还有备用的吗?我来找吧。”
刚刚她已经看到了,一张小花毯卷成一团,搁在床头,并未逃过被雨水淋湿的命运。
“有,在墙边左数第一个柜子里,你找找看。”
陆鸢鸢应了一声,走向墙边。今夜无月,但她可在暗中视物,不会被家具绊倒,很快就来到了柜子前,打开柜门,一阵幽幽的香气飘出,像是木头晒得干燥与皂角混合后的味道,衣裳都叠得整整齐齐。
段阑生的房间有好几个柜子、几张凳子她都知道,但她几乎不会碰他的东西,今晚还是第一次。
像一种只有自己内心知道的泾渭分明。
陆鸢鸢抿唇,将小狐狸往怀里一塞,空出双手,蹲在地上,开始从上至下翻了起来。在这样的光线下,尽管她能看清事物的轮廓,也还是要慢慢辨认,毕竟,衣服叠起来的样子都差不多,只有指腹摩挲过才知触感区别。
陆鸢鸢往侧后方瞥了一眼,窗户已经关上了,段阑生挽起了衣袖,正在收拾残局。她放心地转回来,继续翻找。
左边这格似乎都是大人的衣裳、衣带。而右边这一格……
翻到下方,陆鸢鸢的指尖终于摸到了一块不同于衣服布料的毯子,一手抵住上方的衣裳,一手将它扯出来,果然是一张方方正正的小毯子。只是,衣柜里的衣服塞得太紧了,毯子被拽出来时,拔出萝卜带出泥,还带出了一件衣服。
不好。
陆鸢鸢连忙伸手捡起来,抖了抖灰尘,这件衣服不同于段阑生其它衣物的手感,软薄很多,尺寸也很小。
陆鸢鸢起初并没有意识这是什么,等抖完灰尘,衣物静止,她忽然认出这是何物。
这……这不是她失踪了的那件小衣吗?
它不是被风吹到山下了吗?怎么会藏在这里?
陆鸢鸢正惊讶着,就听见后方有脚步声靠近,段阑生的声音响起:“没找到吗?还是我来吧,衣服有点多。”
陆鸢鸢猛地回头,段阑生已经来到她身后,自然也注意到了她手中的东西。他步伐一顿,却没开口解释,而是蹲在了她身旁,抬手将乱了的衣服往里推了推。
角落里蹲了两个人,变得更狭窄,肩挨着肩的距离,淡淡的香气沁入鼻端。与衣柜里的味道有些像,却多了一种被体温烘过的暖意。
陆鸢鸢瞪向他,扬了扬手里的小衣:“我的衣服怎么在这里?它不是被风吹走了吗?”
段阑生握住了她快要怼到他鼻子上的手,五指收拢,轻轻往下一按:“没吹下山,只是掉在院子里,脏了,我就重新替你洗了。”
“然后呢?”
“可是之后……它又被弄脏了。”段阑生用指关节碰了碰鼻背,说:“我觉得再还给你不太好,就一直收在我柜子里了。”
又脏了?
这是什么意思,晾衣服时又吹飞了吗?
陆鸢鸢懵了懵,思绪没转过弯来,身旁之人就往她的方向又靠近了一点,低下头,用面颊蹭了蹭她的额头,像条讨好主人的大狗,好声好气哄道:“不要生我的气,我给你买新的。”
在幽微的距离中,与他四目相对,陆鸢鸢脑子里那根弦一蹦,总算是回过味儿来了。手里的小衣仿佛瞬间变得无比扎手,一股久违的恼羞成怒之情涌上面颊,她将小衣揉成一团,扔向对方:“你还敢当面告诉我!”
小衣没什么重量,杀伤力为零,砸到段阑生胸口,轻飘飘地下落,被他接住了。软而凉的衣物在他掌心摊开,被衬得更小。
“你自己收拾吧!”
陆鸢鸢掷下这句话,便一脚踢开他,夹着毯子和汤圆走了。
飞快地回到房间,她锁好门,就吹熄了蜡烛,用毯子裹着小狐狸,一起躺到了床上。汤圆嗅到了血脉相连的母亲气息,安心地往她身上钻了钻,呼吸逐渐绵长,也不发抖了。
陆鸢鸢一手护住他的背心,脑海里浮现起方才之事,面颊和耳根都刺刺的。
作为现代人,她倒不觉得小衣是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而关键是段阑生几乎是在明示他的进攻性——看似燃烧殆尽、只余温吞灰烬的火堆深处,有火苗在蠢蠢欲动,它们不曾离开,只要掀开一角,让夜风钻入,就会形成燎原之势。
这家伙,以前随便对他做点出格的事,他都会露出一副被歹人轻薄了的模样。现在居然这么无耻,回击什么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管做什么,他好像都能爽到,让她那一口气卡在胸口,出不来也下不去。
陆鸢鸢咬了咬齿关,坐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一点儿不对——刚才,她因为恼羞成怒,当场扔回了小衣。此时一细想,此举似乎便宜了段阑生。
那她现在要折返,把小衣要回来么?
犹豫一瞬,她往床边挪了挪,木床发出很轻的吱呀声,将要下地时,她发现窗外有道人影掠过,连忙收回了腿,在黑暗里坐着。
段阑生站在门外,模糊的影子动了动,似乎想敲门。
他来做什么?难不成他想借“床被雨打湿了”这种俗套的理由来借宿?
她才不会上当。不管他怎么装可怜,都当听不见好了。
隔着薄薄的门扇,陆鸢鸢望着那道影子,这么想着。许久,那影子动了动,她的咽喉仿佛也被牵动了,微微一紧
可最终,那只手并没有敲下来。模糊的人影一直站在门外,直到屋中的她受困意侵袭睡去.
这段插曲后,陆鸢鸢看到段阑生就莫名有点儿气不打一处来。段阑生倒是态度不变,不论她竖起一身刺还是奓毛,他也脾气很好地照单全收,不提尴尬的事,不给她压力,任何时候都笑盈盈的。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时间一长,叫她也绷不住冷脸了。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
这天中午,在她给汤圆梳毛时,一旁的段阑生翻看日历,突然若有所思地开了口:“汤圆的生辰快到了。”
陆鸢鸢梳毛的动作一僵。
今天阳光甚好,屋中一片亮堂,阳光晒得阴影都无处遁形。汤圆的雪色尾巴晃着太阳光,亮得有些刺眼。
内心深处一直在回避的事儿,仿佛也猝不及防地被拖到了阳光下。
她其实从未忘记,这孩子也有生日,也不是没有好奇。只是不敢问。
毕竟,在降世前,他就被她亲手捏碎了。魂魄如同浮萍般飘飘荡荡,好不容易附身在一个傀儡上,找到了段阑生,谋得生机。
他的出生没有欢声笑语相随,没有对新生命降临的祝贺。
那么,哪一天才能算是他的生日呢?
陆鸢鸢捏住梳子,看向段阑生。
今天,他的发丝绾了起来,面容被纸页上的阳光一拂,泛起温柔细腻的光泽,模样不像要兴师问罪。
像是没察觉到她的忐忑,段阑生望着日历,续道:“按凡人界历法,是初八,也就是后天。我们就在山上给他过生日吧。”
说罢,他望了过来,眼眸有晶亮的光泽浮动。
陆鸢鸢仰头,阳光虚化了他的轮廓,那些横亘在彼此之间的龃龉和背叛,仿佛也跟着露水一起蒸发了,不复存在。他们只是凡尘俗世中一对小夫妻,商量怎么给孩子庆贺生辰。
轻微的一下恍惚,心头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不过很快,陆鸢鸢就知道他在等自己回答,她放下手中梳子,有些局促地起身:“好、好呀。不过,你……怎么也不早点告诉我,时间太紧了,我都没准备礼物。”
段阑生走上来,捋了捋她鬓边一根狐毛,弹手烧掉,冲她笑着说:“不重要,我们一家人关起门来庆祝,又没有外人。”
陆鸢鸢一抿唇,低低地“嗯”了声。
不久后,陆鸢鸢了解到汤圆的生辰,是他第一次能脱离段阑生的身体、以小狐形态出现在外面的日子。虽说段阑生的意思是和平常一样过就行了,但如无意外,这会是她唯一一次能在场的汤圆的生日,她不想敷衍了事。
好在,她随身的储物戒里有不少好东西。很快,陆鸢鸢就决定好了要给汤圆留下什么——她这些年来积攒的法宝。
这是一个强者为王的残酷时代,在普通小妖怪还忧心自己会不会被吃掉的时候,汤圆是九尾狐幼崽,还有段阑生这座靠山,可以说已经赢在起跑线上。但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她要利用段阑生回现代,代价会作用在他身上。若段阑生倒下了,他们的处境可就不一定安稳了。那么,给汤圆留下一些实用的法宝,比送煽情的礼物要好得多。
再说了,等到段阑生发觉这是骗局,煽情的礼物便会成为讽刺的垃圾,必然会被扔掉。法宝就不同了,没人会嫌钱有铜臭味吧。
一眨眼,生辰当天便到了。
这两天,陆鸢鸢早已悄悄地将储物戒里的东西整理好了,但她不打算在今天就把礼物奉上。因为储物戒里的法宝多得吓人,汤圆这么小,把这玩意儿交给他,便如同让三岁小儿掌管世界银行的钥匙。汤圆掌控不了,这枚储物戒就等于送给了段阑生。
汤圆不懂储物戒里的东西象征着什么,段阑生却一定知晓它的分量。以他的心性,十有八九会生疑——为什么她要将整座宝库送给一个孩子?再疼爱汤圆,她也没必要把全副家当都交出来吧?仿佛知道自己过了这次生辰,就没有机会再送一样。
她不能让段阑生起疑。
因此,陆鸢鸢今天只准备了一个纯金的平安锁,用红绳穿好了,亲手挂在了小狐狸的脖子上。
天黑后,段阑生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些烟火棒。两人一狐在院子里玩着烟火棒。
汤圆今天一整天都异常兴奋,脖子上的平安锁没有法力加持,只是一件普通饰品,小家伙却高兴得好像收到了什么大礼,每隔一会儿,就要美滋滋地用下巴拱一拱平安锁。
烟花棒滋滋地烧了起来,迸溅出金色的火光,吸引了汤圆的注意力。陆鸢鸢和段阑生坐在廊下,用烟火棒像逗猫一样在空中画着各种图案。汤圆两只后脚站立,仰起头,湿润的鼻头抽了抽,呆呆地看着烟花棒,不慎失去平衡,啪叽一下摔倒了。
陆鸢鸢心里一软,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
一只修长的手提溜着小狐狸的后脖子,将他拎到了大腿上,段阑生一手把住他,一手用丝绢擦掉了他面上的灰尘。玩闹了一天,小家伙也累了,擦着擦着脸,就打了个呵欠,眨眼的动作变得迟缓,窝在了段阑生膝上,睡了过去。
陆鸢鸢弯腰凑近,压低声音:“他睡着了?”
“嗯,累了。”段阑生揉了揉掌中的狐耳,汤圆轻轻一蹬脚丫子,却未醒来。
段阑生将他轻轻放到旁边的毯子上,又将毯子往上拉了拉,挡风,忽地朝她瞥来。二人四目相对,陆鸢鸢蓦地坐直,拉开了距离。气氛有点奇怪,好在,她的视线很快寻到了落脚处,干巴巴地说:“还剩下半袋烟花棒,你买多了,浪费。”
段阑生捻起一支烟火棒,侧过头,弯了弯眼:“不会浪费,我们还没玩尽兴。”
烟火灼烧,璀璨如星雨,噼啪四射,画出不同的图案。有时还没画图案,光芒就熄灭了。段阑生见状想用狐火作弊,延长燃烧的时间,却遭到陆鸢鸢坚决阻止:“不行,这样就没意思了。”
尝试了不知几回,终于成功画完一个图案,虽然光影只能映刻在视网膜一瞬,但还是给了陆鸢鸢莫大的成就感。
这时,身旁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你刚才……画的是什么?”
陆鸢鸢画的是后世的三层生日蛋糕,这个时代可没这种形状的蛋糕,她瞥向他,卖了个关子:“你看到的是什么?能画出来吗?”
段阑生仿佛有些迟疑和为难,但陆鸢鸢一直盯着他,他想
了想,还是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个图案,三层,从下往上越来越小,尖尖的顶端……
不对,这怎么看起来那么像一坨……
段阑生终于画完了,停笔,眨了眨眼,无辜地看着她。
陆鸢鸢:“……”
简直奇耻大辱。
陆鸢鸢一掌拍开他手中的树枝,恼道:“你是怎么看的,我画的才不是这个,是一种糕点!”
不知从她面上看到了什么表情,段阑生嘴角一抽,似乎在忍笑,忍得很辛苦。他用手抵了抵唇,艰难地咽下了颤抖的笑意,才态度很好地认错:“抱歉,是我的错,我没看清楚。你再画一次,这次我一定看仔细。”
不能叫他看扁,陆鸢鸢憋着气,重新点燃了一支烟花棒。但老天似乎在与她作对,连续划了十几支,都没一半就熄灭了,终于,她的手摸了个空。
陆鸢鸢低头,这才发现烟花棒已经用完了。
就这样……结束了。
陆鸢鸢停顿了一会儿,分明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的心头却无端泛上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滋味,余波般晕开。但她没有表现出来,捻了捻指腹的灰,故作轻松道:“没啦,不画了。”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里,有幽蓝色的光芒接近了她。
“你还有一个选择。”
段阑生的食指指尖盛开了一朵美丽的蓝焰,余下四指收拢。不同于有些歪歪扭扭的烟花棒,他的手是白玉雕成的烟花座。
陆鸢鸢轻轻一抿唇,握住他的手,在空气里试着画了一下。
狐火受到控制,与转瞬即灭的烟花棒不同,所过之处,皆能恒久悬停在半空。发现了这点后,陆鸢鸢趁机把方才三层蛋糕加一支蜡烛的图案细化了一下,简笔儿童画加上了彩带、樱桃、奶油……总算大功告成。
陆鸢鸢对成果颇为满意,笑了起来:“看清楚了吧?这才是我画的图案。”
等了一会儿,没等来段阑生的反应,她才转头,发现对方并没有看空气里的图案,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陆鸢鸢一怔,才如梦初醒一样,松开他的手。但下一秒就被反握住了。
“鸢鸢,你……”段阑生握住她的手,仿佛有些紧张,呼吸微微加快了。他低头看着她,郑重又很轻声地开口:“觉得现在开心吗?”
“……”
“我的意思是,和我们待在一起,过这样的日子,你觉得开心吗?”
陆鸢鸢安静了一会儿,垂下睫毛,复又抬起来,轻轻地说:“开心。”
不知是不是错觉,说这话时,她感觉到段阑生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烟火的星子如落入他眼底,他握她的手微微加重了力,又反应过来,怕捏疼她似的一松,蹲在了她跟前:“我……”
他鲜有这样结结巴巴,一句话分成几段才说得完的时候。
“我……以后会让你更开心。我们一家人,今后相依为命,就这样生活下去,你可愿意?”
陆鸢鸢看着他,攥住拳头好一会儿,轻轻颔首。
她再一次骗了他。
似乎没想到她会那么轻易地答应,段阑生怔然望着她,慢慢地,毫无阴霾的喜悦爬上了他的面庞。
就在这时,从远方的黑夜里,忽地传来了一阵无形的波动,仿佛某种力量扩散,震荡了大地。
二人同时转头看去,段阑生神情一敛,站起来,道:“我要上去一趟。”
波动出现的方向分明就是越鸿的位置,陆鸢鸢忙不迭扯住他的衣袖,急切道:“是越鸿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你别担心,我先去看看,若有什么我会告诉你。”
他都这么说了,陆鸢鸢只好松手让他离开。院子里眨眼空了下来,汤圆还沉浸在梦乡中,小毯子滑落一角,陆鸢鸢深呼吸,平复心情,将毯子往上拉了拉裹好。却不曾想汤圆突然消失了。
陆鸢鸢旋即明白过来。
看来,汤圆今天的能量已经消耗差不多了,这是又回去段阑生的身体里了。
陆鸢鸢在廊下站了一会儿,眺望远方的群山,还是按捺不住担忧,身形一闪,也往段阑生消失的方向赶了过去。
一回生二回熟,不是第一次闯入禁地里的洞府里。陆鸢鸢循着记忆找到了越鸿所在的山洞,还没靠近,她便听见了人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扩散得很远。
喜的是,那是两道不同的声音。
越鸿醒了?!
但很快,她便发现情况不对劲,这两道声音似乎在争吵。平静一些的是段阑生的声音,另一道年轻些的声音,则要沙哑得多,仿佛很久没说过话了。
陆鸢鸢刚走到洞口,越鸿怒气冲冲的话语就破空而来,传入她耳中:
“……不用你假惺惺地做好人!要不是你趁虚而入,拿我的安危要挟她,她怎么会和你……卑鄙无耻!”
第144章
骂声回荡在山洞里。到底在军营里待过许多年,盛怒之中的越鸿颇为吓人,骂人的词汇也极其精彩。然而,他气势汹汹的质问扑到段阑生身上,却像烈火冲入了大海,连个浪头都没打起来。
乘他换气期间,段阑生淡淡道:“我没有想过做你眼中的好人,也不需要你感激。不过是因为我与鸢鸢同心,她希望你过得好,那她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
这番话不带脏字,听着却让人颇为不是滋味,只有火上浇油的效果。
果不其然,越鸿的眉心聚拢起一团凶狠的戾气:“……胡言乱语!她怎会跟你这种趁火打劫的禽兽同心?!”
他终于忍无可忍,冲上前,揪住了段阑生的衣领,抡起拳头,就要往那张可憎的脸上砸去。
眼见局面就要失控,陆鸢鸢猛地回过神来,急忙冲出去,叫道:“越鸿你快住手!”
听见她的声音,越鸿动作一滞,但出拳力气太重,疾风随形,已经不可能收回。这一拳落在凡人身上,人能飞出去几米,砸进石墙里。好在,对段阑生而言,并不难闪避。
但不知为何,越鸿的指关节还是重重地擦过他的颧骨。段阑生闷哼一声,偏过头,退后了一步。
越鸿倏地松开手,退后一步,有些许无措地看向陆鸢鸢:“我……陆鸢鸢……”
他怒气正盛,压根没察觉到陆鸢鸢来了。虽说他不觉得自己有哪句话骂错了,但也没准备让陆鸢鸢本人听见。
另一边厢,看到陆鸢鸢出现,段阑生倒是不意外,显然早就发现洞外多了道气息。
他抬手抚平被扯乱的衣领,朝她走来。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越鸿也朝她迈出了一步。
也许是由于刚完全夺回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四肢跟新长出来的一样,越鸿的步伐踉跄了一下。陆鸢鸢怕他真摔了,连忙跑过去,稳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见她选择先走向越鸿,段阑生顿了一下,慢慢地停住了步伐,安静地看着她。
陆鸢鸢与他的视线在半空中一触即分。
二者择其一,先搀扶倒下的那个人,乃人之常情。为什么被他这么看着,心里会有些异样?
陆鸢鸢别过目光,看向自己扶住的越鸿。他怒视着段阑生,虽被她阻止了,拳头犹因发怒而微微发抖。
在不久之后的将来,她跟小若的计划一旦成功,她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世界了,也相当于不会再见到越鸿。原先也在担心越鸿能不能在她离开前苏醒,现在他醒得正好,她能亲口和他交代一些事情。便抬起眼,对段阑生说:“我有事想跟越鸿聊聊,你先走吧。”
洞中光线明灭,段阑生的表情也有些看不清。陆鸢鸢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在她颊上停了一会,又像错觉,因为他声音依旧温和:“好,那我回家等你。”
“回家等你”这四个字隐含的示威之意,也只有被示威者才听得出,越鸿脸色骤然发青,咔地捏紧拳头,又硬生
生地按捺了下去。
段阑生一离去,四周静了下来,越鸿急急地转到她正面,道:“我已经知道了,他利用我的安危来威胁你!你不用为了我,委屈自己和这种人搅合在一起!”
陆鸢鸢摇摇头,拉了拉他的手腕,说:“我们出去再说。”
山间空气有丝丝凉意,仿佛能听见深处水滴在石头上的滴答声。洞外一棵树下,卧着一块爬满青苔的大石头,像蒙了块绒绒的绿毯。陆鸢鸢示意越鸿坐下,她也盘腿坐在他面前,开门见山说道:“我和段阑生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诚然,你是我最初和他破冰的原因之一,但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如今的局面,并不完全是因为你。我现在和他结盟,是出于自己的考量——我有一件想做的事,那件事需要靠他才能做到。”
听她说自己不是被胁迫,越鸿郁结的神色稍微舒展了些,疑道:“你想做什么?”
陆鸢鸢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捋了捋头发,说:“之后,我会和他一起去讨伐鬼帝的战场前线……”
话说一半,果然被急吼吼地打断了。
“为什么?前线这么危险,这和一开始两界说好的同盟根本不同!”越鸿不知想到了什么,咬牙切齿道:“难道就为了他,你要以身犯险?”
一根手指弹了弹他的额头,力气很重:“我去前线,不是为了谁,是为了我自己——我想做的那件事,要见到鬼帝才能成真。”
在不知内情的人听来,这番解释也太扯了。
越鸿眯眼,俯下身,盯着她:“什么事要见到鬼帝才能成真?”
他眉骨生得高,只要不仰头,眼窝里就会窝着一片暗影,盯着人时,目光聚拢,显得分外专注凌厉,叫人无法回避。
陆鸢鸢坦然地看着他,目珠澄莹,比月色更明亮:“我不能说。但我保证,我很惜命,我不是去送死。”
越鸿一拍大腿,怒道:“这种事你怎么保证?若是保证能作数,就不会有那么多修士死在战场上了!”
然而,不论他怎么追问,陆鸢鸢态度都很坚决,不解释,也不听劝。
她似乎从来都是这样的,只要下定决心,就没有人能撼动她。
无奈、钦佩伴随着挫败感涌起,越鸿闭了闭眼:“好,既然你不肯说为什么,也不肯放弃,我不阻止你了,到时我跟你一起去。”
陆鸢鸢眨巴眼睛:“这次情况特殊,我也不能让你跟着。”
越鸿:“……”
纵然她有许多秘密不能告诉书中之人,被人关心、用尽全力从悬崖边拉回的感觉并不赖。陆鸢鸢心里一暖,面上浮现出几不可察的揶揄笑意:“再说了,你自己也知道你打不过我,即使你想阻止,也阻止不了我呀,不是么?”
越鸿:“…………”
他脸色一臭,正要说什么,大手就被一双温暖白净的手握住了。
陆鸢鸢敛起了玩笑的神色,略微倾身,盯着他,郑重地说:“越鸿,我出发之后,有件事想请你帮我,只有交给你,我才能放心。这也是我不能让你一起去的原因之一。”
她的口吻严肃,不同往常。越鸿一愣,凝目:“好,你说。”
……
夜深人静,陆鸢鸢回到了山中小宅中,看见段阑生房间还亮着,木窗支起一条缝,洒出温润的烛光。屋中静悄悄的,门虚掩着,没有关紧,仿佛在为谁留着门。
陆鸢鸢迟疑了下,默念自己只是看一眼,一走近,便看见段阑生正坐在椅子上发呆。好死不死地,她刚看去,他就似有所觉般投来幽幽的一瞥。
这人的耳朵真是比狗狗还灵……
不过,狐狸确实是犬科动物。
偷看被抓包,显得自己跟什么偷窥狂似的。陆鸢鸢有些尴尬,咳了声,道:“你还没睡啊。”
段阑生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他这副模样已经很久没见过了,陆鸢鸢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他近旁,忽然注意到他面颊红了一片,颧骨肿了一点,隐隐有些血迹,不由一惊:“你的脸怎么了?”
段阑生看着她,没吭声。
难道是刚才和越鸿扭打在一起的时候被打到的?怎会如此严重?越鸿才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动作理应还有些迟钝,段阑生居然没躲开他那一击?
陆鸢鸢弯下腰,就要细细观察。谁知段阑生却别开了头,用袖子挡住:“别看了。”
袖子被她扯住,拉了下来:“挡什么,我瞧瞧。”
段阑生似乎也不是那么坚决地不让她看。这不,她一对他用强,他的力气就卸了,半推半就地放下了袖子,一副意兴阑珊、任她摆布的模样。
陆鸢鸢仔细一瞧。能打肿他的脸,可知这一拳力气必定不轻。真是不得不感慨,普通人挨了这么一拳,早就肿成猪头三了。段阑生鬓发落在几缕在颧骨边,白皙面颊泛着红,一言不发,目光还落在别处,倒有些像受了气的小媳妇。
陆鸢鸢的指尖在离他脸颊半寸之处停下:“你这……疼吗?”
“不疼。”段阑生动了动,脸颊碰到她的手指,忽地一蹙眉。陆鸢鸢忙不迭收回手:“还说不疼。等我一会,我给你冷敷一下,应该会舒服些。”
她匆匆去而复返,拿着拧得半干的布巾,坐在矮塌上,贴上他的面颊。房间里很安静,她端详他的表情,试探道:“你……是不是有些不高兴?越鸿不是故意的,他只是睡了太久,和外界脱节了,不清楚状况。”
段阑生眼梢都没抬:“我看起来像是会为这种小事就不高兴的人吗?”
真的没有不高兴吗?
“……总之,刚才我已经和他解释清楚了,他也回金鳌岛去了,我让他不必跟着我。后续的事儿,我想金鳌岛能照顾好他。”
“嗯。”
这声的语调明显上扬了一些。
敷了一会儿,手中的布巾已被体温捂热,陆鸢鸢收回手,松了口气:“没那么红了,要是明天还肿再换成热敷。”
忽然,她的手腕被抓住,肩膀上一沉,段阑生的下巴压在她肩上,从后方揽住她,将她的手也包在掌心,漫不经心地问:“你是怎么和他解释的?”
耳后肌肤有些痒,回忆起自己刚才叮嘱越鸿的事,陆鸢鸢身子微僵。好在,她很快平复了这阵不自然,没有露出端倪:“我没有解释太多,只是告诉他,希望他可以尊重我的选择。”
她想站起来,腰上手臂却不放,还更加用力地抱住她。段阑生将脸埋在她肩窝中,默然了一会儿,才低低地说:“其实我刚才骗了你。”
“骗我?”
“我说没有不高兴是骗你的。我不喜欢看见你跟外人站在一起,不管外人有多可怜,都不能偏心他们,只看他们。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很小心眼,很烦人?”
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可怜,仿佛在示弱,然而,圈住她的双臂却不曾松开,还慢慢地收紧,将她搂入自己怀中,直至完全紧贴,与刚才任她摆弄的姿态是两幅模样。
近到陆鸢鸢都能隔着衣衫感知到他胸膛中那颗器官的收缩、跳动。
扑通、扑通。
撒谎的事,一回生两回熟。但大抵是亲密的距离在拷打她的心虚,陆鸢鸢的的手指不期然地泛起一阵轻微的战栗,她稳了稳声音,说:“当然不会。”
“真的?”
他侧头,目光从她颊边投来,专注地看着她。
“真的。”陆鸢鸢低头,安抚式地反扣住他的手,摇了几下:“你别胡思乱想了,我从来没觉得你烦。”
“你不知道吗?有时候……小心眼也挺可爱的,是一种夫妻情趣。”她补充。
似乎没想到她会主动哄人,段阑生微微一怔,唇角渐渐染上一缕笑意。
夜深人静之时,窗外的空气中隐约传来了一丝丝尖锐的掠响。几乎是一瞬间,陆鸢鸢就意识到是有人靠近了这里,温馨的气氛如镜中水月,被打碎成一瓣瓣。
“外面是……”
段阑生站起来,按住她的肩,示意她稍安勿躁,轻声道:“没事,我出
去看看,应该是来找我的。”
他飞快走了出去,陆鸢鸢看向地上,沾水的布巾落在地上,沾了灰尘。
段阑生一直不让人上山打扰他们,刻意营造出桃源般的一场梦。可今晚,既然有人打破了惯例来找他,说明一定有重大的紧急事况发生了,不得不马上告知段阑生。
钟声响起,打散了这场山中迷梦。直觉告诉她,这场梦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刻,她也是时候做下一步打算了。
想要回家,她必须乘上段阑生这股东风,见到消散前的鬼帝,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参战倒是简单。凡人界打仗,士兵皆为男子,修仙界可没有这么多讲究。伏诛鬼帝这场大战,参战修士不限男女,只要实力足够就能上。某些阴兵猖獗的荒僻山村,还有一些民间修士结成队,维护一方安宁。但直攻鬼帝的队伍,却是默认由武神组建的。并且,这些人不一定能一直和段阑生同步行动,她要跟着的只有段阑生一个。
铺垫了那么久,不过是为了有一个可信的理由,让段阑生相信她,并心甘情愿地带上她。
陆鸢鸢深呼吸,衣衫下浮起一层薄汗。
该怎么说,她早已打了草稿,闭着眼也能滚瓜烂熟地背出来。可真到了这一刻,神思竟有种怪异的抽离感,像灵魂漂浮在半空,冷眼看着自己默读台词。
没容她准备多久,段阑生就独自回来了。陆鸢鸢遽然抬头,站起来,明知故问道:“出什么事了?”
段阑生与她四目相对,倒是没有隐瞒,沉声道:“前线事态有些紧急,我现在就要动身离开了。”
话一说完,他就看见陆鸢鸢的双眼睁大了,愣愣地看着他。
这次事发是有些突然,看她模样呆呆的,仿佛猝不及防之下被消息砸懵了,段阑生的胸口微微一软,放柔声音,握住她的手,说:“虽说有些仓促,但也不必过于担忧。我之后再传信与你解释。”
他松开手,便要错身离去。陆鸢鸢似乎终于找回了反应,一个跨步,拦在他跟前,仰起头:“慢着,我跟你一起去吧。”
段阑生错愕地看着她:“什么?”
陆鸢鸢语气比方才更坚定,重复道:“我要和你一起去。不管你去哪里,我也去。”
这些日子,尽管段阑生能感觉到她的心扉在逐渐敞开、接纳他,但总觉得那始终是一锅温水,没有沸腾过。而此刻,或许是离别的消息毫无预兆地到来,他第一次那么直白地感受到她对他的渴求、担忧、她想抓住他的迫切。
错愕过后,胸口漫出了丝丝雀跃与欢喜,像山洪一样爆发,飞泻而下,将本应存在的那丝因蹊跷而诞生的疑惑,也冲得七零八落的。
好在,欢喜没有冲昏他的头脑。自打两人和好,不管她提什么要求,他几乎都百依百顺,唯独这次,他立即拒绝了她:“不可以。”
陆鸢鸢摇头如拨浪鼓,攥住他的衣袖,道:“我得一起去,我不放心你和汤圆,要亲自看着你我才安心。难道你觉得我会拖累你吗?”
最后一句已经有点故意不讲理了。
“当然不是,可这是两码事。”段阑生扶住她的肩,不让她继续靠近自己,指腹摩挲她的肩膀,安慰之后,仍是耐心的拒绝:“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我保证,我一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
孰料,他面前的人忽然张开双臂,扎入他怀中,抱住了他,轻轻地说:“可我们是一家人啊。”
“……”
段阑生浑身定住,推拒的手也定在了半空。
“一家人,就应该一直在一起,同风雨,共进退,你们怎么可以单独把我撇下?换做是你,能放心吗?”陆鸢鸢抬起头看他,说:“你不答应我,我也会从金鳌岛那边想办法的,你不觉得把我放在你自己眼皮子底下更安心吗?”
“……好。”
在一阵静默后,陆鸢鸢听见了头顶上微哑的应声。
她知道自己赢了。
当然,离最终的成功尚有一段距离。
她不是傻子,能感觉到,段阑生之所以答应她,除了是被一家人的说法所触动,也是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想把她拴在眼皮子底下,免得她真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乱闯。
况且,他只答应了让她跟着他,可没答应她在诛杀鬼帝的时候也让她跟着。
不过,至少眼前这一关是过了。关关难过关关过,到那时候,她自有办法。
第145章
离开了邙山这个被隔绝在战火之外的桃源乡,硝烟不再是战报上一行行凝练的墨迹。它卷着血肉的腥气,在天地间咆哮袭来。
当年,在凡人界救了濒死的越鸿时,陆鸢鸢就切身体会过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有多残酷。现如今,这场将三界生灵都卷入的绞肉机般的战争,战场却要“干净”得多——鬼帝自己不上阵,只躲在后方召唤阴兵迎战修士。这些鬼兵鬼将,本来就是死过一次的东西,被修士斩灭后,顷刻间便会灰飞烟灭。导致了从肉眼上看,战场直接少了一半的遗骸。但这却让人心情更为沉重,皆因剩下的都是人类一方的遗骸。
召阴兵是鬼帝最逆天的底牌。从古至今,冤死的人不计其数,意味着鬼帝的后备军也不计其数。再牛的修士也有累了的时候,阴兵却不怕疼也不用休息,可以说是很bug了。
好在,这玩意儿纯靠鬼帝一只鬼发电驱动。迄今为止,每一场大战,都消耗了鬼帝难以计数的力量。阴兵的力量在衰弱,鬼界旧址边界前日溃破,要塞被修士逐一拿下。
只可惜,修仙界还是欠缺了一些运气——前一场布置精密的强攻还是没能摁死鬼帝,这家伙鱼死网破,杀了上千修士,逃向了鬼牢山的方向。
穷途末路的困兽是最危险的。为了不给鬼帝留下喘息的机会,须得乘胜追击。金鳌岛派出了最善战的武神。而妖王姬朔,则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段阑生。
前往鬼牢山的路上,陆鸢鸢与段阑生一共遇到了数次阴兵伏击。沿途,还见到不少化作废墟的村庄,仿佛大地上被碾碎的一朵朵红花。
一眨眼,他们离开邙山已经七个日夜了。
暮色四起,满目苍凉。天际残阳血红,水边晃荡着芦苇的残影。
陆鸢鸢站在一棵树下,合上手掌,掌心上的传音石微微一闪,光暗了下去,变成了一块平平无奇的灵石。
这是金鳌岛新捣鼓出来的新玩意儿,有点儿像简易版的传呼机。双方事先约定好信号的含义,要通讯时,用灵力催动灵石里的微型法阵,就能传递具体的信息了。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们到哪儿了?”
陆鸢鸢沉眸,将灵石踹入怀中,应道:“金鳌岛那边遇到的攻击比我们要多两三波,估计会比约定时间晚两天到。”
在他们离开邙山的那一天,金鳌岛的武神精锐同时从另一个地方出发。
从他们此刻站着的山坳再向前约一千里,就会进入鬼牢山的地界。双方约定在山下一块天险石下会合。
陆鸢鸢转过身,一只手递到了她跟前,指尖还沾着微微湿润的水珠。
一个时辰前,他们刚击退一波伏击。段阑生爱干净,纵然阴兵全蒸发了,他仍嫌扬起的沙尘太脏。恰好,这片山坳有数道清澈的溪流,他就二话不说去清洗了一番。
甫一将手放进去,段阑生就收紧手指,很自然地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既然这样,我们今晚就先在这里歇歇脚吧。”
陆鸢鸢马上了明白他的意思,颔首:“反正提前到了那里也是等,在这里等也是等,那还是离鬼牢山越远越好。”
鬼牢山,名唤山,实际并非一座孤峰,而是一片绵延数万里的原始森林。从前这一带还是有人烟活动的。但现在,都还没摸到鬼牢山的大门,就已经完全看不到村人猎户的踪迹了。
黄昏百鸟归巢,偌大的山林却一片诡异的死寂,连
野兽的嚎叫也听不见。
天黑前,两人在附近寻到了一处干净的洞穴,洞口有已经失效了陷阱,洞中散落着积满尘埃的炊具,还堆放着一些柴火,估计是某个猎人曾经的歇脚地吧。
段阑生一蹙眉,将她往洞外一推:“脏,我稍微收拾一下。”
刚才明明还嫌弃自己身上沾了尘土,在溪边仔仔细细地梳洗过,如今倒是眼也不眨地弯腰收拾了起来。
陆鸢鸢没阻止他,目光转开,发直地盯着石头缝隙里挣扎长出的一株草。
最快是后天……不,最快是大后天,她就能回家了。
难以描述她此刻澎湃的心情。忐忑,期待,害怕,紧张,千万种情绪在交战。
或许,还掺杂了她不愿细想来由的——犹豫。
她并没有忘记,她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拖到今时今日还没动手——她还没有找到机会,骗段阑生吃下她身体里的渡魂荆棘。
小若说过,鬼帝的右眼就是时空隧道的入口。但若是没有渡魂荆棘载着她,就算她爬进鬼帝的右眼,拿针线缝上他的眼皮,她也回不了地球。
确切来说,其实她不是完全没有找到机会。段阑生对她已经不设防了,她之所以一直没动手,是因为汤圆如今还寄生在段阑生的肚子里。
还有……
不,没有其他理由了。
这时,一双手突然将她拉了过去,耳畔传来一道调侃的声音:“叫了你两声都不答应,怎么发起呆来了?”
陆鸢鸢觉得自己粉饰太平的能力越来越强了:“没有发呆,只是有点想吃东西了。”
段阑生不疑有他,轻扬嘴角:“原来是馋了。”
尽管早已不需要每天进食,他们还是在储物戒里放了不少零嘴。段阑生生起一个火堆,耐心地擦干净果子,才递给她:“给。”
陆鸢鸢接过来,低下头,没吭声,咬了几口果子。忽然,在噼啪的柴火声中,她听见一声细微的水滴音。
陆鸢鸢眼皮敏感地一动,蓦地抬头,便呆住了。
段阑生的鼻子里淌出了血。
不止一滴两滴。
暗红色的、温热的血啪嗒嗒地砸在了衣襟上,冶艳地交叠、渗开。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段阑生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失态,他一抬手,指腹触及鼻血,神情微变,第一反应竟是转身躲开她的注视,站了起来,似乎想离开山洞。
然而,没能离开,他就被扯了回去:“你受伤了?为什么会流这么多血?”
被她用身体堵住,无处可钻。段阑生微微低下头,柔顺下来,任她察看。
坦白说,他本打算瞒她瞒得死死的。但到了被她逼问的这一刻,在懊悔之余,他竟有几分窃喜,似乎不是那么想反抗。
他就是这么矛盾而阴暗的人。每一个能看出陆鸢鸢在乎他的选项,痛也是快乐。
好在,这看起来吓人的血很快就自行止住了,段阑生抬手,用食指轻轻一擦嘴唇,雪白的面庞上拖曳出数道凄艳的红痕:“我无事,你别担心。”
一听就知道在搪塞,陆鸢鸢声音拔高:“没事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流鼻血?”
眼前这幅似曾相识的画面,不可避免地让她想起了一个死去了很久的人。如同刺骨的风钻入她的心窍。
那个人,前一秒还在她面前好端端笑着说话,下一秒便七孔流血,留下了让她此生都读不懂、也无法释怀的遗言,就静静地死去了。
自那以后,阴影就根植在她生命里,她内心深处开始害怕看见类似的情景。
“真的没什么大事。”在她的瞪视下,段阑生似乎妥协了,慢慢放下手来,柔声道出实情:“汤圆很快就可以脱离我的供养,变得和寻常的小孩一样了。最后这几天,是会对我有些影响。”
“……”
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理由,陆鸢鸢一滞,如同被掐停了发条的人偶,怔忪地望着他。
“只是有点身体反应而已,不是什么大事。”段阑生抬起没沾血的那只手,将她慢慢地按回了原位,语气轻松:“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
“……”
“我衣服都脏了,去外面洗一洗再回来。你在这里歇着吧。”
他站起身来,才迈出一步,就被拉住了。
陆鸢鸢低垂着头颅,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傍晚的时候,你根本不是嫌自己身上脏,而是那会儿……发生了和现在一样的事。你不想让我看到,才借口去溪边洗脸的吧。”
头顶上没人答话。悉索几声,她感觉到段阑生重新蹲了下来,一抬头,就对上一双亮亮的眼。
这家伙竟然在笑,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好像在欣赏什么珍贵的画面。
陆鸢鸢有点儿懵了:“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段阑生眉眼弯弯:“你在心疼我,我很高兴。”
……心疼?
像她这种虚伪的人,也会对自己将要利用的人产生这种猫哭老鼠一般的情绪吗?
在柴火的噼啪声中,陆鸢鸢无法看他的表情。她盯着自己的膝盖,听见自己涩声道:“……傻子,下次这种事别瞒着我。我陪你一起去洗脸吧。”
“也好。”
段阑生同意了,先起来,退后了一步,让出空间,陆鸢鸢撑着膝盖起身,跃动的火光在余光中逐渐晃出重影,倏然间,没由来地一阵眩晕从脚底涌起,她眼前猛地一黑。
……
恢复意识时,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微弱的天光映入漆黑的山洞中。
陆鸢鸢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手足有些发软,仿佛力气被什么东西用吸星大法抽干了,还没充盈回来。但身上又没有伤痕,灵力运转如常。
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她怎么会突然失去意识?
时间过去多久了?不会耽误大事了吧?
陆鸢鸢有种不好的预感,坐起来。她还在之前的山洞里,但段阑生不见了,只剩她一个。火堆无人添柴,早已熄灭,灰烬也冷却了。
段阑生呢?
陆鸢鸢忍住不适,有点虚浮地起来,往洞外走去。
……
天明前最冷的时分,荒郊野岭,草木晨露冷湿交加。
没费多少功夫,陆鸢鸢就在昨天傍晚的溪边找到了段阑生。
他坐在溪边,一动不动。天未大亮,乍一看去,几乎与死气沉沉的草木融为一体。
陆鸢鸢先是微微松了一口气,快步走上去:“阑生!”
奇怪的是,段阑生仿佛没听见她的声音一样,没有理会她。
一丝蹊跷在陆鸢鸢心底涌起。
这段时间,段阑生就像她的连体婴一样。可今夜,她因不明原因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他却没有守在她身边。现在明明听见她的声音了,也没有反应,着实奇怪。
陆鸢鸢终于走到他身后,拉住他的臂弯,触手一片湿冷。他的衣裳竟然都湿了,就这样贴在皮肤上,就像刚从溪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陆鸢鸢皱眉道:“你身上怎么都湿了?”
她绕到了他的正面,定睛一看。
段阑生的面色森森发白,血色褪去,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脖颈上。但他脸上沾到的血污,却没有洗干净,还凝固在上面。
“你这是怎么了?”陆鸢鸢不解地弯下腰,捧起他的脸,用袖子擦了擦他面上的血污:“不小心滑到水里了吗?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脸上没洗干净,衣服倒是全湿了。”
没擦几下,她的手腕突然被攥紧了。
段阑生的手指极冷,捏得她极疼。
陆鸢鸢倒抽了一口气,不明所以地抬首,就感觉到神经蓦地跳了一跳。
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段阑生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了。
从他们和好以来,他这双眼睛是柔情若水的,充满着纯然喜悦的。
可如今,那种明朗温情的情愫,仿佛消失在了微弱的天光中。
段阑生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目光,冰冷而阴鸷地看着她。
阴翳隐藏在美丽下,或许是错
觉,她甚至看见了近乎于狰狞森然的怒气与杀意。
陆鸢鸢僵住了。
发生什么事了?
段阑生为什么这样盯着她?
只是,不等她想明白,段阑生终于动了。他抓住了她捧住他脸庞的手,带离了自己。
长睫掩住探寻的目光,段阑生轻轻提了提唇角:“我没事,回去吧。”
他微微侧过头,不欲与她对视。暗淡的光落在他半边脸的轮廓上,滋长出捉摸不透的阴郁和怪异。
不对。
很不对劲。
浓烈的不安从足心一直冷到头顶,然而这一刻,她什么疑问也没能发出来。含混地应了一声,她被段阑生拖回了山洞中。
天还没大亮,还能再歇一会儿。
冷却的火堆旁,段阑生换掉了湿透的外衣,说自己倦了,就这般侧卧躺下,面朝着山壁,仿佛在闭目养神。
陆鸢鸢知道他还醒着。
可她的喉咙好似被堵住般,迟迟没有任何行动。
她不知道他怎么了,也不确定自己做些什么,到底会让局面恢复正常,或是变得更坏。也许什么也不做反而更好——在这个节骨眼,她不能让“跟着段阑生见鬼帝”这件事出现变数。
天一亮,段阑生醒来。两人继续前往鬼牢山。
按计划,今天一整天都无旁事,只要本着目的地去。陆鸢鸢这一天一直在偷偷打量段阑生。他除了话少一些,言行举止倒是和往常一般。
难道天亮前那一幕,是她梦游的插曲吗?
陆鸢鸢试探着用昨天自己突然失去意识这件事为话题,与他交谈。段阑生却微微露出了抱歉的表情,说他也不清楚原因,恐怕仙家的身体疑团还需要金鳌岛来解答。
便是这样,在沉闷而怪异的气氛中,这一天的太阳缓缓西沉,已经能遥遥望见约定会合的地方了。
“天快黑了,明早就能看到他们了,我们……还是像昨天一样找个地方歇歇脚,等着他们?”
陆鸢鸢这纯属是没话找话说,可突然,她的手被拉住了。
今天下来,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段阑生与她身体接触的频率没有往日高。此刻,他的手指缠上来,冰冷得像蛇类,而她也没比他好多少,手心不自觉渗出了冷汗。
“你看那里。”
耳旁传来了段阑生极轻的示意声。
陆鸢鸢一顿,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只见在远处的树林中,坐落着一座黑乎乎的建筑,枝叶半盖,大门半开,窗支着,露出了落满灰尘的烛台,底下好像还压着些纸,应该是没烧的纸钱。
陆鸢鸢抿了抿唇,道:“看起来是座荒废了很久的庙。”
段阑生往掌心吹了一口气。蓦地,远方窗台中幽光一闪,庙中的烛台燃烧了起来。
他用狐火点亮了蜡烛?
段阑生看向怔愣的她,含笑道:“我们过去看看吧。”
听起来,这只是随口的一句提议,可实际上,他没有松开她的意思。一种淡淡的仿佛冷热交替的焦灼爬上后背,陆鸢鸢没有拒绝:“……好。”
飞蛾会被黑暗中的火光吸引,荒野中的人与飞蛾并无差别。
这确实是一座很破的古建筑了,门槛腐坏,中央的案桌上供奉的不知是一尊什么神像,雕工很粗糙,木刺都没磨干净,阴风阵阵,明灯的火光欲断未断,颇为昏暗。
陆鸢鸢环顾四周,猝不及防,看见了一双栩栩如生的怒睁鬼目。
墙垣墙皮脱落,绘着一幅褪色的众生相绘卷。烈火烧灼,天崩地裂,无数人类手臂在滚滚洪水中竭力上伸,压抑而古怪,像地狱画卷撕开了一角,看得人惴惴不安的。
这些年战祸频发,三界不宁,听说凡人界的乡里也冒出了不少从前从未听说过的野神。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供奉这么小众的东西。
陆鸢鸢不太舒服地收回了打量的目光,就听见身旁的段阑生漫不经心地开了口:“鸢鸢,我忽然想起来,有一件事,我们一直没做。”
陆鸢鸢下意识应道:“什么事?”
段阑生侧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她,缓缓吐出两个字:“成亲。”
听见这个与阴森的环境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陆鸢鸢错愕地睁大眼:“什么?”
“为什么这么惊讶?”段阑生失笑,往她走近了一步,语气称得上是和煦且耐心:“鸢鸢不是说过喜欢我吗?我们是一家人,是夫妻,拜堂成亲,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
“我们早就应该成亲了。只是一直以来,有太多不长眼的人、太多无奈的事妨碍了我们,才让这件早该完成的事拖到了现在。”
说不清原因,陆鸢鸢竟难得有些气怯,想要退后,与他保持距离。在隐约的慌乱中,她的目光匆匆一落,才注意到段阑生的手里捏着什么东西。
是一张薄纸。
自从踏入这座庙开始,段阑生就松开了她的手。她在抬头端详壁画时,段阑生也走到了供桌前,沉默地翻看着什么东西,似乎是在看那压在烛台下没烧掉的纸钱。
此刻,段阑生将那物捏在手心,陆鸢鸢才发现,那压根儿不是祭祀的白色纸钱,而是一张褪了色的红色剪纸。
囍。
察觉到她注视的地方,段阑生笑了笑:“你看,从前也有人在这个地方拜堂成亲过。”
他看着她,红唇上扬,一副笑相。然而,那阵笑意却仿佛没染到眼底,眼神很冷,两簇幽邃的鬼火在那深处闪烁,带着捉摸不定。
正如他的口吻再怎么温和,她还是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强硬。
陆鸢鸢身体僵硬,在电光火石间,好几个念头划过她心底。
关于生存的选择,她的直觉向来很准,救过她许多回。她知道,此刻,最好顺着段阑生,才不会撕裂现状。
而且,段阑生提出成亲,也是可以理解的。在生死难测的大战前,想得到自己渴望了很久的东西,没有后顾之忧地前行,是人之常情。她又不是真的古人,自然不会有拜个堂就被圈死了的想法。
可是,为什么——她心底那种难以名状的、诡谲的不确定感,非但没有被扼杀,还在心惊肉跳中疯长?
她的脸色几度幻变,清晰地映在段阑生眼底。
段阑生缓步逼近了她,终于来到了供桌前,陆鸢鸢的后腰抵到了桌子边缘,也被困在了他双臂之间。段阑生低下头,囍字在他掌心下被压皱了。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的头发上,很体贴地俯身,问道:“鸢鸢是有什么顾虑吗?要不要说与我听?”
他耐心地等着,等着。
终于听
见了怀里的人应了他:“没有顾虑,我当然愿意。”
第146章
阴风穿堂而过,庙门大敞,檐角下,挂着两个纸灯笼,烛心拉长,微弱地搏动着。
破败的窗纸划拉作响,屋外枯枝交错,鬼气森然。庙内气氛也颇为诡异,没有一点喜气洋洋的气息。
横看竖看,此情此景都和缔结亲事的喜堂没有半点关系,还不如在墙角摆上几个纸扎人、撒一把纸钱更应景。
花轿、婚袍、绣鞋、合卺酒等民间婚俗用品,在这荒山野岭自然是找不着的。既无迎亲送嫁,也无宾客前来道喜、吃酒,一出仓促而荒唐的大戏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尽管缺了很多东西,段阑生还是就地取材,对现场稍作了一番布置。
那张褪色的囍字剪纸,被他耐心地抚平,粘到了窗框上。它大概已经被压在桌子上很长时间了,陆鸢鸢看到,它在桌面留下了一块暗红的颜料渍,边界模糊,渗入木头脉络中,像洇开的旧血。
没有金杯合卺酒,就用瓷杯和清水代替。段阑生甚至还在后屋翻出了几根红蜡烛,撤下了庙中那尊不知所谓的神像,擦干净桌子,点上红蜡烛。金灿灿的光流泻在黑夜中,枝影沙沙晃动,喜气与阴森,矛盾地同现。
沐浴着烛光,段阑生雪一样的面庞也浮现出了红润的血色,不似这一路来的那样苍白吓人。他在供桌前站定,平静地转头,看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条正红色的腰带,绸缎从五指间淌落。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陆鸢鸢明白他的意思。
她克服了不断涌动的紧张与颤意,走上前。
毕竟只是替代品,比起真正的红绣球带子,这条腰带要细长得多。两人各执一头,还是有很大的活动空间,塞三四个电灯泡到中间都没问题。
只是,当陆鸢鸢抓住了垂落的那一端,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离得太远。
原来,段阑生只释放了一小段红带出来,将二人之间的距离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剩余的长度,被他一圈圈地绕在自己掌上。
即使想离他远点,也最多只有一臂之距。
察觉到对方深幽的目光在自己面上逡巡,陆鸢鸢心脏砰砰直跳,突然,她掌心的红绸带毫无预兆地被一扯。
似乎是觉得两人还是不够亲密,段阑生突然使了点力气,再度转腕,收紧了一圈红带。陆鸢鸢微微一惊,脚步踉跄,被带动着往前迈了一步,额头几乎贴上他的胸口。
一只手及时地托住了她的手肘,稳住了她的身体。
吉时到。
段阑生先行撩开衣袍,跪在地上。他跪下的姿态也很好看,背脊挺直,衣袍如花瓣般散开在地上。在他膝旁,是庙中唯一的蒲团。
陆鸢鸢定了定神,也随之跪下,膝盖陷进了柔软的蒲团里。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空荡荡的破庙,没有高堂在场,也没有牌位在前。
陆鸢鸢的额头贴在冰冷的地上,鼻息在砖上呼出一小团雾气。
一整个行礼过程,她的心潮都无法平息,忐忑,不安,荒唐……许多无法言明的复杂情绪在横冲直撞。
上辈子,她不撞南墙不回头,强求段阑生娶她。这一世,倒换成了她被段阑生赶鸭子上架。这算不算是风水轮流转?
段阑生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非要在今夜、在这个地方完成简陋的仪式?
从表面上看,段阑生是因为看见了烛台下的囍字剪纸,才心血来潮提出要行礼的。可她却觉得,即使今晚他们没有路过这座庙,段阑生也会将事情发展引到这一步上。
在糅杂成浆糊的胡思乱想中,三拜似乎在一眨眼间就完成了。陆鸢鸢慢慢地将额头从地上抬起,不想就在这时,变故横生——前方的空气中闪现出一团白光。
陆鸢鸢惊诧地睁眼,看见她和段阑生之间,出现了一个白色光球,光中沉睡着一只小九尾狐。他抱着自己的尾巴,仿佛未出生的婴儿一样,拢着腹部,蜷缩成虾米。光芒如一双温柔的大手,捧着小狐狸缓缓下落。陆鸢鸢连忙伸出手去。
毛茸茸、沉甸甸的小狐狸落在她手上。在感受到重量的那一秒,光芒熄灭了。陆鸢鸢双手受到重力下压,往下一沉。但在底下,早有一双更大的手在等着,稳稳地捧住了她的手。
原本以为这是什么不好的突发状况,陆鸢鸢紧张地快速检查了一下,好在,小狐狸只是在睡觉,呼吸很平稳。陆鸢鸢略松了口气,疑惑地询问:“汤圆怎么会突然跑出来?”
相较于她,段阑生似乎早料到这一出,一点都不惊讶。他垂头,和她一起看向她怀中的小狐狸,抬起手,手指温柔地拂了拂汤圆的狐耳,流连了片刻:“他已经可以脱离我的供养,独立存活在世界上了。”
陆鸢鸢愣住了。
莫测的命运仿佛窥探到了她的心事,在最后这一天,帮了她一把。
这段日子,她迟迟没将渡魂荆棘喂给段阑生,便是因为汤圆还寄生在他身上。如今,在大战前夕,最后一个平安夜,她的顾虑就这样被拔除了。
行动的时机已经成熟。
若是错过了今晚,恐怕,她不会再有回家的机会了。
紧张的情绪,让陆鸢鸢的肾上腺素疯狂分泌,甚至肠胃翻腾,有点想吐,需要强行压制住手腕的颤抖。
可与此同时,在这排山倒海一般的躁动中,也飘摇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疑惑。
昨天晚上,段阑生明明说过,汤圆很快就可以脱离他而独立存在。他当时的语气,给人的感觉,这事儿就不是马上能结束的。
对了,段阑生还明明白白地说过,还有“最后这几天”。
俗话说,无三不成几。为什么才过了一天,汤圆就能出来了?是不是也太快了?
难道是她多心了,这事儿本来就不能预算得很精准?
这时,一个杯子被端到了她面前。
小狐狸已经被段阑生放到了一旁,用干净的衣裳垫在身下。段阑生的目光转回她身上,微微一笑:“鸢鸢,礼还没行完,我们继续吧。”
陆鸢鸢的视线落在杯子里映着烛光的液体上。
按婚俗,礼成后,夫妻该要喝合卺酒了。不过,这会儿没有喝酒的条件。盛在瓷杯里的只是一汪清水而已。
段阑生没有催促她,只是,端着杯子的手纹丝不动。
陆鸢鸢抿了一下唇,抬起手。接过杯子时,不免会碰到段阑生的手指。
他的手冷极了,仿佛与瓷杯一样,都是没有生命的物件。
正要仰头喝下杯中水时,她的手腕却遽然被扣住了。
对方力气很大,她无法再动弹半分,杯子也悬停在半空,水液晃荡了几下。
陆鸢鸢眼皮猛地一跳。
方才,她一直逃避去看段阑生的表情,如今仰头,才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敛起了微笑。
今夜那仿佛面具一样焊在他脸上的温柔笑意,已经消失了。
明明强势地主导了这场荒诞的婚礼,到了最后这一刻,他却按下了暂停键,只静静地、深深地盯着她的脸,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陆鸢鸢后颈僵硬。
被这样久久地看着,她有种什么都被他看穿了的错觉。
两厢对望良久,段阑生终于开口了,他的眼神晦暗而阴沉:“你此刻是心甘情愿的吗?”
“……”
快回答他,快说是。
脑海深处,有个声音在催命一样,催促陆鸢鸢给出反应。
没关系,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谎话说了无数次,就会连自己也骗倒,山盟海誓也能不打草稿,信手拈来。
可这一回,在他的注视里,她的舌头却像被一块沉重的铁压住了,无法动弹半分。
她不是心甘情愿的。
她无法预设,在没有其他因
素干扰的情况下,自己会选择怎样的未来。可至少现在,她对段阑生的接纳掺杂了太多的利用,绝不能称作心甘情愿。
见她沉默不语,段阑生眸底沉沉的,好似有一场风暴在酝酿,扣住她手腕的力气更大了,声音却变得更轻:“鸢鸢,你是心甘情愿地爱我,选我,接受我的吗?”
“……”
瓷杯咯地一声,迸出了一道裂纹,清水漏满指缝,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
段阑生的脸色变了。然而在下一秒,他就被一个人影扑倒了,唇瓣压上了温热的触感。
陆鸢鸢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闭上眼,捧住他的脸,吻了上来。
……
陆鸢鸢能感觉到,被她突然袭击时,段阑生的唇瓣很明显地颤了一下。
这是她时隔多年以后,第一次主动亲吻他。或许是太久没有被这样对待了,段阑生被她推坐在地,手撑在背后才没有躺倒。他整副身躯都是木僵的,有点儿反应不过来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才仿佛终于解除了定身咒,慢慢搂住她的腰,热情地回应她,唇舌相缠,仿佛在汲取她的气息。
察觉到他开始沉浸了,陆鸢鸢把心一横,一咬牙,无声催动早已倒背如流的咒文。
四肢逐渐发热,好像有东西在她肚子里温和缓慢地燃烧,很快,热流涌到了胸口,沿着交缠的唇舌,渡到了段阑生口中。
在渡魂荆棘送过去的那一瞬间,段阑生的动作好像停顿了一下。一刹那,陆鸢鸢的头皮炸开一片毛骨悚然的麻意,心脏都要跳出来。
好在,段阑生没有推开她。一下停顿后,吻便继续落了下来。
刚才……是错觉吗?是因为她太心虚,草木皆兵了吗?
果然,小若的系统没有骗她。
段阑生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他识破不了系统道具的存在。
他吃下渡魂荆棘了.
翌日。
陆鸢鸢头疼欲裂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和衣侧躺在地上。一团毛球舒舒服服地拱在她怀里,打着呼噜。
段阑生从身后抱着她,还没醒来。他人高肩宽,从后方看,怕是压根不知他怀里还抱着人。
他一条手臂让她枕着,另一条手臂则紧紧地圈住她的腰,身体前倾,将她整个人包裹住,分不清是在保护还是在禁锢,抑或者是都有。
陆鸢鸢转过脑袋,看见他还闭着眼,日光如蝉翼似的落在他眉心。
昨天晚上,有汤圆在旁边,段阑生自然无法对她做什么,不过是像久旱逢甘霖的旅人一样逮着她亲了又亲。
陆鸢鸢的视线在他唇瓣上停了一下,收了回来。
她不确定这么做,能不能挽回自己的露怯。不过,至少是有一定效果的——那个她没有回答的、关于是否心甘情愿的问题,段阑生后续没有再追问她。
陆鸢鸢尽量放轻动作,坐起来,小心翼翼地将这家伙圈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挪开。然而她一动,怀里的小狐狸还是醒了,睁眼一看到她,圆溜溜的眸子从懵懂困倦到绽放出惊喜的光芒,不过一秒。
陆鸢鸢连忙伸出食指和拇指,圈住了小家伙的嘴筒子,右手比了一个“嘘”的动作。汤圆眨巴了一下眼,乖乖地停了下来,没有滚到她和段阑生中间撒娇。
枕了段阑生的手臂一夜,脖子都有点酸疼。陆鸢鸢爬起来,绕开了他,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一踏出庙门,就被灿烂的阳光晃了眼。
鬼牢山之所以被鬼帝选做躲藏的老巢,有一部分原因是光照薄弱,阴郁潮湿。
今个儿倒是稀奇,云开雾散,难得出了太阳。
在充沛的阳光下,这座破庙也没有昨夜看起来那么诡异了。到膝盖那么高的杂草里藏了一条小径,通向破庙后方。
陆鸢鸢沿着小径往后走,身后,一只毛团子跟屁虫一样跟着她,在小径石头上一蹦一跳的。
庙后是一个荒芜的园子,一株大树粗壮的树枝下,挂着一架用木头和藤条绑成的秋千。树冠稀疏,整架秋千在风中微微晃荡。
陆鸢鸢摸了摸树干,又试探着坐到了秋千上。屁股底下的木头也被晒得一片温热,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吱呀”,倒是比看起来更稳固。双脚在地上轻轻一蹬,秋千就前后晃动了起来。
她抓住绳子,望着天,发了一会儿呆。
小腿有点痒,原来是汤圆在扒拉她。陆鸢鸢抱他上大腿,挠了挠他的下巴。
一片落叶飘飘荡荡,落在小狐狸盛开的九条尾巴中间,痒得他抖了抖。陆鸢鸢替他拿掉了,望着他圆溜溜的眼,忍不住垂头,亲了一口他毛茸茸的脑门。
汤圆呆了呆,忽然抬起两只爪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有些害羞地往她怀里钻了几下,尾巴也摇得飞快。
陆鸢鸢又亲了一口,才直起身来,温柔地用手指为他梳理着雪白的软毛。
沐浴在阳光中,小狐狸摇尾巴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撒娇地叫了一声,便朝天空伸出爪子,玩着又一片从天而降的落叶,无忧无虑的模样。
陆鸢鸢深吸一口气,慢下了摇晃秋千的动作,凝视着他。
这是她和汤圆最后的相处时光了。
在邙山上,段阑生有问过她,要不要给汤圆取一个正式的名字,还兴致勃勃地提议了好几个,都跟她姓陆。可她却找借口推脱了,说等汤圆稳定下来再说。
实际只是因为知道终究会离别,她不想留下太多自己的痕迹,也自问没有取名的资格。
再说了,等她回了家,段阑生恨她入骨,十成十会重新给汤圆取名。说不定还会把她选的名字都从字典里剪出来,烧成渣渣。
哦,不对,这个世界没有新华字典。
她在想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阳光暖洋洋的,小狐狸也被晒得暖烘烘的,泛光刺眼。陆鸢鸢的眼球像吸纳了过于炽热的阳光,很久也不眨眼,有点儿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了庙门被推开的声音,陆鸢鸢才如梦初醒,如同一个担心被识穿的卑劣小偷,她飞快地摸了摸脸,收拾好情绪,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第147章
鏖战前夕,汤圆和段阑生成了两个独立的个体。当然,要不是之前实在没办法分开他们,段阑生根本不会带着一个孩子来这么危险的地方。现在,是时候送汤圆离开了。
麻烦这就出现了。
这么小的孩子,不能独自离开战场。鏖战当前,段阑生作为主战者,不能擅自脱离前线。更不好把孩子随随便便地托付给别人。
陆鸢鸢知道,最优解,其实是由她亲自走这一趟,一来她是汤圆的血亲,二来她无职责在身,没有留守的必要。但是……鬼帝只会死一次,回家的机会只有这一次,如果她因此被支开了,那么,她苦心铺垫到现在才得来的唯一机会就会流失。
然而,陆鸢鸢很快发现,段阑生根本没有和她商量怎么办——他似乎早就考虑到了汤圆需要半路回家这种突发状况,还准备了解决办法。
也对,在段阑生最开始的预设中,这次行动,她压根不会随行。
自然,他也不会指望她来带走汤圆,提前安排另一个人来接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果不其然,抵达天险石时,金鳌岛的武神尚未出现,一个鬼魅般的男子早已候在了那里——陆鸢鸢记得对方的名字叫白叶,是段阑生在妖界的副将。
看见段阑生现身,白叶微微松了口气。见到段阑生身后的陆鸢鸢时,他似乎有点儿惊讶,但什么也没问,快步上前,恭敬地道:“大祭司。”
段阑生点了点头,将怀中的襁褓递给了他。
白叶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拨开一看,看到一只小九尾狐蜷在里头。汤圆见过白叶,被他抱过去了,也没有惊慌挣扎。但过了一会儿,他就想从这个硬邦邦的怀抱回到陆鸢鸢怀里,努力地翻了个身,伸出爪子,在空气里挠了两下,却够不着她。
段阑生瞥他一眼,似有警告意味:“汤圆,听话。”
看得出来,汤圆还是很听他话的,狐耳微一耷拉,轻轻地叫了一声,彻底老实了。
陆鸢鸢忍住了伸手去摸那双狐耳的冲动,尽量稳定情绪,转向白叶:“白叶副将,你会带他到什么地方藏起来?”
白叶看了段阑生一眼,似乎在征求是否回答的意见,得到允许,才沉稳地答道:“我会跟着修整的大部队一起回宣照,队伍有千人之多,既有妖界将士,也有金鳌岛武神。不论发生何事,我都会尽己所能,保护小公子的安全。”
宣照……
陆鸢鸢心里一凛,问:“你们打算走哪条路线?要花多少时间?”
白叶倒是没瞒着,回答后,又道:“我们回宣照的路是二次打扫过的战场,即便再有阴兵阻碍,也不成气候。最长不过五日,就能回到宣照。”
一直没说话的段阑生此时看了一眼天色,打断了二人:“好了,白叶,你该出发了。”
陆鸢鸢紧握拳头,又卸了力,道:“万事小心。”
白叶一欠身,将襁褓往衣襟里一塞。他穿着铠甲,衣裳很厚,根本看不出来里面藏了个小娃娃。一个闪身,就彻底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白叶一走,空气陷入了一片安静中,安静得只能听见两道的呼吸声的起伏。
这世上的新婚夫妻,在拜堂后的第二天,哪一对不是你侬我侬、甜甜蜜蜜的。应该没有谁是像他们一样的了吧。
不过,他们拿什么和人家比呢?人家好歹两情相悦,而不是一场骗局。
如今这场骗局要来到高潮了。
陆鸢鸢看向一旁石缝里的杂草,微微喘了口气,去平复自己逐渐又开始不平稳的心跳。
今天起床后,段阑生对她的态度倒是没什么异样,也没有再追问她那些问题。看似是昨天晚上被稳住了。
一切都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在发展,她却丝毫没有放下了心头大石的轻松。越靠近终点,越是如履薄冰。
她已经拿不准段阑生是什么想法了,此刻竟不敢主动搭话,仿佛害怕会打破这平衡。
这时,一丝凉润飘在陆鸢鸢颊边。她惊讶地抬头,发现外面开始下雨了。
清晨温暖灿烂的阳光是可遇不可求的奇迹,鬼牢山的天空,终究还是恢复了阴雨绵绵的常态。乌云氤氲,恍若黑夜。
好在,没过多久,金鳌岛的武神终于抵达了此处。
他们约定在天险石下会面,这块巨型的石头仿佛天外来物,一端深深地插在土地里,另一头则嵌入了山壁中,形成了一个两侧贯通的、三角形的遮蔽处,底下足足能容纳一个足球
场,人站在阴影下,就像蚂蚁在树叶下避雨。
陆鸢鸢看了一下,武神一共来了四位。对于陆鸢鸢也在这儿,众人神情都难掩吃惊,还以为她是专门替金鳌岛来传什么信息的。得知她是和段阑生一起来的,众人的目光在她和段阑生中来回几眼,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过,这会儿不是八卦的时候,众人很快坐下来,商议起了进攻的方式。
一名武神大马金刀地坐下,道:“鬼帝九黎自从撤到了鬼牢山,阴兵的数量与力量都大不如前。上个月,他都还是一副进攻的姿态,如今已经把阴兵都收束到身边去了。”
陆鸢鸢倒没有打断他们的话。
小若拉拢她一起回家时,曾经说过自己手里有一本设定集。鬼帝九黎之所以那么难杀,就是因为他所处的鬼帝旧址藏着一道交通生死的时空裂隙。多年来,他都牢牢地趴在裂隙上方吸取亡魂的力量,几乎与那道裂隙同化了。
眼下,修仙界的联队已经成功将鬼帝从那道裂缝上撵跑了,等同于是强行关上了他的水闸。这就是鬼帝的马仔变少变弱了的原因。
尽管修仙联队不知道这道时空裂隙的存在,但他们的所作所为,还是在客观上造成了这个效果。
鬼帝也不是没脑子,在这样的状况下,他自然不再随便挥霍手中的兵马,而都调回自己身边,保护自己了。
但这不意味着他就没办法召唤马仔了。
正常人霸占了一个宝藏,都会想办法把里面的财宝带到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为己所用,而不是傻乎乎地守在里头。毕竟这玩意儿,你能找到,别人也能找到。要是拳头不够硬,宝藏不就易主了?
鬼帝独占了时空裂隙几百年,也不是白守着的,他的右眼里的时空隧道,本质上,就是一处微型的时空裂隙。
也不知道这家伙用了什么方法,切割走了一部分时空裂隙,藏到了自己眼睛里。当然了,如果有办法,鬼帝大概会将整道时空裂隙都带走吧。可惜,这玩意儿大得鬼帝根本吃不下,也带不走。他能拿走一点儿已经很厉害了。
好死不死,回地球的时空隧道,恰好就在他带走的那部分里。且只有在鬼帝濒死时,他才捏不住隧道大门。
要不是回家的条件这么苛刻,陆鸢鸢也不需要铤而走险地晃到鬼帝跟前去。去鬼界旧址找时空裂隙,无疑简单得多。
陆鸢鸢从思绪中抽离。
果不其然,在座所有人都不知道个中原因,只更确定了现在是一举歼灭鬼帝的好机会。
只是,虽然鬼帝力量变弱了,他手中的阴兵数量还是多得难以想象,浩渺如海,要接近鬼帝还是很困难的事,如今尚未有人做到。
因此,这场战争并不是他们几个人单打独斗,还需要修士们与金鳌岛其他武神配合。由他们负责解决挡路的阴兵鬼将,好让段阑生一众不在这上面浪费体力,如锋利的刀刃,直直捅入鬼帝的要害处。
都是聪明人,其实没有太复杂的战略要部署,大多数战略很早就有了共识,今天只不过最后碰个头而已。到了抡拳头的时刻,胜者生,败者死,就是这么简单,也是这么残酷。
根据她知道的未来,最终杀死鬼帝九黎的是段阑生,这一点在小若口中也得到了印证。这是既定的结局。
可这不代表她能躺赢,原文只明确了段阑生的结局,可没说她一定能活到最后。
她只能尽己所能,活下去,不拖段阑生后腿,撑到鬼帝出现的时候。
晚上是鬼族力量最强盛的时刻,深夜进攻不是明智之举。他们将在天明来临时发起进攻。实际上在他们结束会话时,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几了。
太阳落山,本就不充沛的光线,逐寸湮灭在群山后方。武神各自归位。
鏖战前夜,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漫长,雨已经快停了,寰宇寂静。
黎明来临,曙光在云层后万丈迸发。死战将至,终于到了要最后时刻。
……
天际阴云密布,惊雷滚动。
鬼牢山上空,两方阵营对峙。山谷中央,像凿开了一个巨型泉眼似的,涌出紫黑的浓雾,蠢蠢欲动着吞天灭日。仔细一看,那竟是密密麻麻的、犹如浪潮一样数不尽的阴兵鬼将。
而在鬼牢山的上空,出现了一圈壮丽而蔚为壮观的淡金色光圈。那是成千上万的修士与妖族将士,排列成阵,成千上万地御剑浮在空中,金鼓连天,云层洒落的暗淡光芒映在他们的剑刃上,反射出了强烈而灿烂的光芒,从远方看,就像太阳沉降到了这里,威压慑人。
“杀——”
地动山摇!
只见那片灿金色的雾倏然在半空中散逸成漫天金粉,雷霆闪电般直直地冲入了嘶吼的黑雾中。两道冲击波在碰撞的时候,炸开了一片赤红的血雾!
灵气与阴气、浩气与怨气,在半空中缠斗,彻底混乱了起来。这是数百年来最残酷也最壮观的一场决战。武神一剑横扫便削飞一片鬼将的上身,另一边厢又有鬼将的手洞穿了修士的甲胄,惨叫声四起……
而与此同时,酣战中的众人皆能看见一束光芒,席卷着血雾,从战场中间飒沓流星般闪过,直直地冲向了鬼牢山的腹地!一路上无论是金的黑的红的,都像被分开的海浪一样被迅烈地劈开了一场路,一路神魔人畜皆不可挡。
陆鸢鸢本已做好作战的准备,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迎战的必要,路上这些小喽啰挡不住段阑生。他们畅行在这地狱般的战场里,不断地绕过障碍物,以最快速度接近目的地。
凡是被他们掠过的阴兵鬼怪,仿佛被打火石摩擦起火了一半,火速地燃烧为灰烬,被一拥而上的修士们乱剑斩杀。
一阵嘶吼从山谷深处传来,山石震动落下,砸碎断石,陆鸢鸢浑身一震,看见了山谷中央的庞然大物,心中一阵恶寒。
陆鸢鸢想象过很多次最终boss的模样,也许会长得像传统认知里的红发蓝肤、獠牙狞恶的鬼王,也许会是反其道而行之,幻化成俊美的形象。却没想到,这玩意儿长得这么恶心——远远看去,一个盘腿坐在山谷中的人形生物,面孔已经与人类相距甚远,更像猛兽的头安在上面,獠牙外露,鼻孔外翻,光是一只手掌就能按扁数个成年人,黧黑的肌肤布满了一道道的伤痕,横错交叉,数都数不清。
不对,那真的是伤痕吗?伤口压根就没有血渗出来……
与此同时,陆鸢鸢看见了漆黑的天际中,另外三个方向,都有一道璀璨的金光冲这边而来……那是金鳌岛的武神!
蓦地,鬼帝庞大的身躯一
动,仿佛感觉到了有敌人第一次突破了自己的安全防线,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自己。陆鸢鸢打醒十二分精神,以为他要转过头来了。可接下来这一幕却让她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只见鬼帝的后背忽然出现了一个个白色的圆点,圆点微微鼓起,色泽有点儿浑浊,密密麻麻的,在漆黑的皮肤上分外明白。忽地,那些圆点一起滚了滚,中间出现了漆黑的芯,齐刷刷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转了过来。
那一道道划痕,压根不是伤疤,全都是眼睛!
这玩意儿竟然全身都长满了眼睛!
这是什么让人san值狂掉的克系生物?!
不光恶心敌人,还意味着他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的敌人压根没有死角位可以躲藏。
眨眼间,鬼帝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嘶吼,陆鸢鸢猝不及防,被震得一口甜腥涌上了喉咙,不想影响段阑生,她忍住了没表现出来,迅捷地往侧面一滚,一剑斩飞了数个围拢而来的鬼将。身旁劲风掠起,段阑生已经化作流星般的光芒,冲向了远处那座巨物。
鬼帝愤怒地召唤阴兵鬼将护法,他身形虽大,动作却很灵活,丝毫没有迟滞感。段阑生与三名武神的行动轨迹犹如在织就一张金色的网,凌冽的剑气困住了鬼帝,每过一处,鬼帝身上就多几道划痕。
仙家斗法,黑天如昼,地动山摇。
寻常人想靠近,都要先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碾成炮灰。
陆鸢鸢收回目光,面上闪过一丝狠绝,咽下口中的血沫。
她要相信段阑生,相信命运书写的结局。现在她要做的,不是分神去看战况,就是在这个战场中活下去!
一旦进入了战斗状态,她便再也操心不了那边,只能尽力将所有想往鬼帝那边靠近去支援他的鬼兵鬼将都挡在半路。
血雾劈头盖脸,漫天飞扬,地动山摇。她掌心全是汗水,滑腻得近乎握不住剑柄,肌肉酸胀不已。已经数不清自己杀掉了多少扑上来的阴兵鬼将。
尽管无法靠近中心,还是可以观察到,一开始的四束金光如今仅剩下了一束。但同时,鬼帝也没讨到好处,随着力量的削弱,他身上溢出了越来越浓郁的黑雾,逐渐地,已经彻底看不清里面的状况了,硝烟滚滚。
陆鸢鸢的心脏迅猛地紧缩了起来。
轰——
遽然之间,在那团浓厚巨大的黑雾中,发出了一道赤色的光芒,像有颗小型原子弹爆炸了似的,陆鸢鸢被那剧烈的冲击撞飞了出去,巨响震得她心脉剧痛,猛地呕出了一口鲜血,耳朵嗡嗡的,再也听不见任何东西,视野黑蒙了一会儿,她发现天空黑了下去。
数以万计的漆黑石块从爆炸的中心飞出,用铺天盖地来形容是一点也不为过,已经几乎看不到云层,邪肆戾气冲天。就像是山泥倾泻时站在底下的人的视角,不管往哪跑,都是一条死路。
陆鸢鸢知道刚才那一下震荡震伤了她,幸好她已经超脱出金丹修士的肉身。若离得近的如果是个修士,现在身体大概已经被震碎了。她勉力地将身体平衡,翻转过来,时间容不得她喘气,巨石已经裹挟着灼热的熔浆般的赤色液体,飞到眼前。
与此同时,四周的鬼兵鬼将停止了往战场中心靠拢、援助鬼帝的步伐,就像召唤它们的命令突然消失了一样。它们像疯了似的,开始在原地互相撕打起来。
不断有来不及躲开的鬼兵鬼将被砸中,它们的身体很快以那“石头”为核心,剧烈地扭曲起来,冒出烟气,被烧成了灰。
陆鸢鸢这样的仙人之躯在混乱中,无疑是激起鬼兵鬼将本能的最美味的佳肴。她闪身躲避打开一块又一块巨石,同时打开靠近的鬼兵鬼将,然而,落石实在太多了,一个不慎,她的额头终是被划了一下,整个人往下飞坠而去。
额头鲜血淋漓,模糊了眼白,看全世界都像带了一层猩红的滤镜。模糊中,她看见了一个鬼将举起白骨化成的长刀,冲着她劈砍而来。
不行了,这一下没法彻底躲开!陆鸢鸢顶住眩晕,一咬牙翻了个身,只能尽量减少损失。但不知为何,她却感觉不到疼痛,仿佛那把骨刀是海绵做的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
不,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机不可失!
在鬼将靠近的瞬间,陆鸢鸢一剑洞穿了它的胸膛,一脚踢开了它。
她听见了自己肺部像个漏气的风箱一样在喘息,手臂肌肉碰一下都酸疼至极,这都是力量过度消耗的反应。
这会儿,她的视野终于清晰了起来,重影消失,看清楚了那些所谓的巨石,上方都有白色的圆球——那竟是鬼帝四分五裂的身体。
这么说来,鬼帝爆炸了?
脱离了他的主体,这些肉变成了像石头一样的质感,上方的眼镜也不再咕噜噜地转动了,失去了生命里似的凝固了住了,死死地瞪着她。
又有巨石落下,陆鸢鸢猛然一闪身避过,仰起头,她手执长剑,怔怔地浮在半空。
她看见,漫山遍野的血雨未曾停下,仿佛是一场鬼牢山常见的瓢泼大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周围的鬼兵少了许多,与此同时,在她下方的空气里,传来了一阵阵鬼哭狼嚎,魔音刺激得人血脉突突直跳。
原来在鬼帝开始消亡的此刻,他的鬼兵鬼将也跟着一起发了狂。鬼将尚可在空中闪避,鬼兵则已维持不住士兵的样子,变成了刚出土的模样,没法再飞到空中,一具具腐臭发黑的尸体在下方互相撕扯,啃噬血肉。
不光是同类相残,任何落到他们中间的活物,都会被瞬间撕咬、瓜分得干净。
宛如置身在十八层修罗炼狱里。
陆鸢鸢用力地一抹面上的血水,喘着气。
段阑生在哪里?!
遮人眼目的硝烟被大风吹散,鬼牢山的腹地,陆鸢鸢看见鬼帝那小山似的身体缓缓地倾倒。纵然已经被炸碎了大部分,却还留下了一个庞大的主体,正在慢慢消散成风。
“鬼帝要亡了——杀——”
远方传来了模糊的叫声,似乎是有外围的修士御剑进入,刀光剑影像流星闪电似的在雾里闪烁。怪异的是,那些鬼将的刀竟还是能砍伤修士的,方才她还想,是不是鬼帝将死,他的徒子徒孙也没了力量,导致那一刀结结实实地斩在了她的背上,她却毫发无损。可现在看,却不是那样。
陆鸢鸢摸了摸后背,一咬牙,一边狼狈地躲避着还在落下的血雨,一边冲着鬼帝倒下的方向飞去,寻找张望,嘶吼道:“段阑生!你在哪里?!”
不知找寻了多久,她终于看到了有一道
失力的身影,如惊鸟坠落。几乎要和血雨融为一体,时隐时现。
陆鸢鸢不敢赌自己有没有看错,她只竭尽全力地冲了过去,终于在半空中接住了那道身影。
被冲力一坠,尽管陆鸢鸢早有准备,还是觉得自己手臂快要断了。但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松开段阑生,两个人抱成一团,一同下坠。好在,她很快就稳住了身形,没有彻底坠落到下方那濒死的鬼兵之中。
陆鸢鸢低头一看,段阑生靠在她怀中,他的脸色像白纸一样,脖子上浮现出大片青色的血络。从前面看,似乎没有表皮伤口,但她感觉得到,自己揽住他后背的手湿腻腻的。抽出来一看,全是血。
他后背竟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砍伤,还新鲜地冒着血泡泡,位置和她方才挨刀一样。或许因为力量消耗太过,没有愈合的迹象。
心里模糊的猜测终于得到了印证,陆鸢鸢的袖子也跟着湿了一大片,烫得她手指发抖,她此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段阑生并不阻拦她。
这时,她忽地感觉到,后方散发出一道纯净的白色光芒。回过头去,只见鬼帝的身体已经消散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剩下一截森白的骨头顶住了他低垂的头颅。
他的左眼紧紧闭着,右眼却焕发出了灿烂的白光,那是一个虚空的入口,看不到尽头是什么。
时空隧道的入口真的开启了!
回家的路就在眼前。
可是……段阑生现在这副状态,能承受得起渡魂荆棘的抽离么?
此刻,虚弱的段阑生只有她一个人护着,她一离开,无疑会将他推向最后的深渊。
唤醒渡魂荆棘的咒文,已经滑到了口边,却生生地卡住了。
这时,迅烈的劲风中传来了一道急切的呼唤:“陆鸢鸢!太好了,你在这里!你还活着!”
在远方翻滚的墨云中,出现了一个小点,它在飞快地变大,那是一个骑着一头银狼的少女,赫然是小若!
看到鬼帝右眼的白光,小若露出了狂喜之色:“那就是时空隧道的入口!果然出现了!看到了吧,我答应你的事做到了!”
银狼不过是普通坐骑,在猛烈的怨气中,尾巴都缩了起来,小若的身体东倒西歪,几乎要被它甩下去,她抱紧银狼的脖子,生怕陆鸢鸢听不见似的,吼道:“你还在等什么,快动手啊!这个世界不过是一本三流狗血小说而已!现在我们可以回去真正的家了!时空隧道的入口是有时效的,要是鬼帝完全消散,入口关闭,你就再也回不去地球了!”
到了最后的关头,什么人设都不重要了,小若彻底不再掩饰自己是个穿越者的事实,也不再顾忌段阑生在旁边听着。
“没时间了,系统要带我回地球了,你快点跟上!我先撤了!”
小若回家,不需要通过鬼帝右眼的时空隧道,自有系统带她走。把自己要说的一股脑喊完,小若的身体便逐渐虚化,蓦地消失在了空气中。
小若骑着的那头银狼没了主人,仓皇地夹着尾巴逃窜了。
这时,陆鸢鸢感觉到一道视线,心中一惊,低头看去,才发现段阑生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长睫微微掀动,睁开眼。
他似乎不意外小若会出现在这里,明明听见了小若的话,也没有露出多么震惊的情绪。
他只是一直安静地看着她。
好像想穿透她这副皮囊,看见她真实的内里。
脑袋里嗡地一声,陆鸢鸢唇瓣动了动,有了一个很荒谬的念头:“你知道?”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她觉得,段阑生听得懂她说什么。
果不其然,段阑生缓缓垂下了眼:“那一天,我闯进了你的识海。”
……
那一年,被她一剑捅进胸膛,他在地狱里走了一圈又回到人间。阴差阳错地知道了她怀揣着一些秘密,却窥不得全貌。
真正的她不是燕国公主,也不是蜀山的陆鸢鸢,那她到底是谁?
她的家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仿佛雾里看花,他想问又不敢问,想探究又收回了手。罢了,罢了,如果可以和她像俗世夫妻一般共度此生,他愿意在稀里糊涂中沉沦。
事情的转折点,是决战前夕,那个在山洞里度过的晚上。
一直以来,他都是汤圆唯一的供养者。可这段时间,由于和阴兵交手甚多,他的身体就像在怨气中泡过一样。
孩童魂灵纯净,对阴邪气息格外敏感。大概是嫌弃他的味道不好,又察觉到旁边出现了另一尊更干净温暖、又与自身血脉相连的力量源泉,那天晚上,汤圆下意识地换了一个“吸取力量”的对象。
陆鸢鸢没有防备,汤圆年幼贪吃还不懂节制。
当他察觉到不对时,陆鸢鸢已经软倒在了他怀里,被吸掉了许多力量。决战之日将近,担心她有什么闪失,他用傀儡术旁系的方法在她身上做了一些手脚,以防万一时可将伤痛转移。却没想到,正因为这个互相交融的举动,陆鸢鸢神识的壁垒朝他打开了。
在那道迸发出的虚幻光芒中,他犹如受到重击,看见了走马灯一样的画面。
……
华丽的宫殿中,小若满脸焦急,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拼尽全力冲着远去的人喊道:“陆鸢鸢!你想不想回家?”
“你想回家吗?回到现代,那个你真正的家!”
……
下一瞬,华美的宫殿随风烟散去,化作一座葱茏幽静的花园。在树后,两个熟悉的人影在窃窃私语。
“……已经知道时空隧道的坐标在哪里了!”小若以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右眼:“就在鬼帝的右眼里!”
“你是希望我跟着段阑生一起去伏诛鬼帝?”
“就是这个意思……你想回家,就想办法让段阑生在那个时刻带上你……在段阑生杀死鬼帝的时候……开启时空隧道。”
“那是你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机会,你一定要把握住!”
……
他终于知晓了一切。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的骗局。陆鸢鸢的家不在这里,她和小若一样,来自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如今煞费苦心地接近他,只是为了回家。
前头的甜蜜、关怀、誓言都成了血淋淋的尖刀,扎透了他的身体。
由爱生怨,由爱生恨,由爱生怖。
心脏疼得好像要裂成两半。
如果要骗他,为什么不骗他一辈子?
为什么要在给了他希望后,又亲手打碎这一切?
他不会放过陆鸢鸢的,就算她恨他,也好过再也见不到她,就一起生生世世在黄泉里纠缠吧。
但他没想到,自己会改变主意。
那一天,在那座僻静的破庙后方,他无声地站在葳蕤芳草之后,墙垣遮住了他的身体。
之所以不做声,只是因为他自虐地想看一看,在不需要虚情假意地应付他的场合,她会不会久违地露出真正轻松愉快的表情。
可他看见的,却是陆鸢鸢坐在阳光里,秋千上,抱着一团雪白的小狐狸。
和煦的日光照得她浑身盈盈散发着一层不真实的幻光,他看到陆鸢鸢温柔地抚摸着汤圆,神情复杂,有不舍,有歉疚,更多的是深深的柔软和爱怜。她凝睇着汤圆,最终,慢慢地低下头,在小狐狸的头上印下了一个吻。
分明已经没有第三双眼睛盯着她了,不需要再费尽心机地演戏、博取他的信任。
面对一个不谙世事的稚子——确切来说,是一个由她不爱的人强求“生出来”的、累赘一样的孩子,为什么无人处的她还会流露出那样的神情?
目睹了那一幕,他身体的战栗,不亚于第一次在识海中发现真相的时候,如洪流一样山呼海啸,滚过他的血络。
无法抑制的爱怜,伴随着怨恨,同时在他心脏里破土发芽,恣意生长。
明明已经决定了要斩断她的回家路。但是,就在这个瞬间,站在温暖的阳光里,他忽然原谅了她的欺骗。
这世间,从来都没有纯粹的爱与恨,人心本来就是复杂的。
也许她有许许多多的秘密不能袒露,但那些在蜀山的回忆,笑和泪,依偎相伴的日夜,同生共死的时刻,不全是谎言。
纵然在他面前是装的,他看不见的时候,却不见得有必要伪装。那么,她对他,对汤圆,应该是有一点真情的吧?只是这份真情的分量,比不上她回家的愿望。
他想,自己这次终于不是自作多情。
在告别的这一刻,她因他而迟疑,是给他最后的温柔。
……
陆鸢鸢呆呆地看着怀中的人。
段阑生低低地道:“我可不可以知道,真正的你叫什么名字?”
陆鸢鸢眼眶酸热,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问个名字,她的眼泪像珠子一样滑了出来:“我的本名……也叫做鸢鸢。”
段阑生的手慢慢地抚上了她的脸颊,顿了顿,留下了几道模糊的血指印。
“我知道,你不是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的。但鸢鸢……我心甘情愿送你回家。”
话音刚落,他的手下落。陆鸢鸢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决绝地一推,迅速地离开了段阑生。
像是放慢动作,段阑生唇瓣微微一张一合,念出了她熟记于心的咒文——他竟在她的识海里记住了唤醒渡魂荆棘的方式。
有萤火似的明亮光点从他胸膛里逸出,那是一束血红的荆棘,在空气里缠绕成型,乘载着她,离开血腥的硝烟,飞向属于她的温柔的世界。
在时空隧道入口合上的最后一刻,陆鸢鸢看到的,是段阑生身后盛开了一朵泼墨一样的红花——那是血。
在血光中,他的生命仿佛在急速枯萎,闭上眼,坠落到了下方的饥饿的鬼兵中。
第148章
“段阑生——”
陆鸢鸢目眦欲裂,猛然往前扑去。她拼命伸长手臂,想抓住下坠的他。
渡魂荆棘却仿佛猜到了她的意图,用一种不会弄疼她、又让她无法挣脱的力度,环环缠紧了她的腰。
陆鸢鸢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入口消失,连同她的喊叫,也封闭在了隧道里。
一切都结束了。
陆鸢鸢乱发赤目,脱力地跪坐在渡魂荆棘织就的小舟中。
呆坐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正在快速愈合,脸颊、手掌、衣裳沾染的血污正在风化,化作赤色的风,消散在空中。
犹如被按了静止键,陆鸢鸢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手,直到指甲缝里的最后一滴血消失。
那是方才从段阑生背脊里流出来的血,也是段阑生留给她的最后印记。
一切真的都结束了。
陆鸢鸢仰起头,回过身去。
时空隧道和她想象里不太一样。它不是一条狭窄的通道,而是一片广袤的宇宙。星河璀璨,
万籁俱寂。
漆黑的空中,飘起了一条银色的列车轨道,指引着渡魂荆棘,载她穿梭过万象绚丽,找到回家的方向。
下方的轨道在不断后退,都有残影了,可见渡魂荆棘移动速度之快。但若是以远方那不知名的巨大星体为参照物,又会错觉自己是静止的。
这里感觉不到时光流逝,只有无穷无尽的孤寂。
陆鸢鸢的拳头慢慢紧握,站起来,朝着天空吼道:“系统!你还在这里的吧!”
“或者我该叫你书灵?!”
“书灵,我知道你还在!我要找的是你,在我重生第一天就和我绑定的你!不是小若的系统!”
……
这片静寂的空间太大了,她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却听不见一点儿回音,仿佛所有的动静与波澜都被远方的黑暗吞噬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的喉咙已经彻底沙哑,气喘吁吁,空旷的虚空中才传来一声仿佛才回过神来的声音:“你找我?”
力气重新聚拢在胸口,陆鸢鸢咬牙道:“是,我在找你!有些事情,我要找你问个清楚。”
系统:“我无法解答你的疑问。”
陆鸢鸢怒视虚空:“我已经脱离了那个世界,不是原住民了,不管我听到什么、做了什么,也和那个世界毫无关系。别再用你那套维护世界稳定的规矩来约束我!”
系统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像已经透过她的表情,猜到了她想问什么:“既然你已经能回家了,为什么还要执着于知道那些和你再无瓜葛的事呢?知道真相,未必能让你快乐。”
陆鸢鸢字字清晰道:“我不需要你告诉我什么是好和不好,我只要知道真相。”
她不相信,一个人的前世今生,会有这么大的反差。
如果忽略前世恩怨不计,只看今生的所做作为,那么,平心而论,她对段阑生做的事儿,要比段阑生和她不熟时对她的忽视要残忍得多。
前前后后,她欺骗了段阑生三次。每一次都杀意满溢,冲着他的命去的。
第一次,在寒潭边,她设局陷害段阑生。功亏一篑后,段阑生却在还没和她对质过的情况下,无条件信任她,为她背书。
第二次,她一剑捅穿段阑生的胸膛,废了他的登仙路。重逢后,段阑生却带着孩子找她和好。
第三次,段阑生分明已经识破了她虚情假意的骗局,最终却还是心甘情愿地遂了她的愿,送她离开。
段阑生栽在她身上一次,可以说他年少无知,愚蠢好骗。
两次三次,就不是一句好骗能解释的了。
打个难听点的比喻,哪怕是一条灵智未开的野狗,某天挨了一顿打,也知道再碰见揍它的人要绕远路走。
经年累月滋长出的异样,早已缭绕在心头。直到段阑生亲手送她回家的这一天,她终于正视了它。
这一世的段阑生越爱她,她就越觉得割裂,想不通为什么前世的段阑生会和这辈子的他判若两人。
难道,男人真的都是贱骨头?
捧着他不如踩着他?
珍惜他不如践踏他?
不,她不相信真相会这么简单。
系统:“既然这样,我将为你开放一部分上帝视角,相信能解答你的疑惑。”
话音才落,陆鸢鸢就感觉到有无数纷杂破碎的画面,夹杂着声音,汹涌地撞入自己的脑海中,阴晴圆缺、喜怒苦悲的众生绘卷重组又撕裂,最终,幻化成了一座燃烧的宫殿。
宫殿内外到处是干架后的痕迹,梁柱倒塌,仆从都跑了。浓浓的黑烟中,一只通身漆黑的小怪物,从台阶上爬了出来,痛苦地嘶叫着。有火星子砸在他背上,烧得他浑身抖动,丑陋的脸更加扭曲,然而他却根本爬不起来,只是滚下了台阶。
陆鸢鸢浑身一震。
这座宫殿,她记得!
在殷霄竹死前,曾经触发过一次窥天镜。陆鸢鸢在那片幻境中看到了殷霄竹出生时的秘密。
殷霄竹和真正的蜀山大师姐本是双胞胎,蜀山宗主厌恶殷霄竹不同常人的长相,只愿意带走女儿。因大师姐先天不足,他临走前还从殷霄竹身上夺走了一些东西,给大师姐逆天改命。
从眼前的画面来看,不难猜出,当年,蜀山宗主这么干完以后,就一把火烧掉了宫殿,带女儿回了蜀山,临走前并没有杀掉殷霄竹这只刚出生的小怪物。
也不难猜出,为什么蜀山宗主没有斩草除根。
因为,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来,这只小怪物活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夭折。
他佝偻着,细瘦的四肢不住爬动,终于在宫殿坍塌前离开了那片废墟,为自己博得一片生机。
然而宫殿外,是辽阔的大山雪原,茫茫荒野,不管往哪个方向爬,结局无非都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而死。
小怪物在雪地里埋了一会儿,就又重新生出力气,往前爬去。
雪地上蜿蜒出一道压痕,绵延出了很远很远。
妖怪跟人类的出厂设置果然天差地别,刚出生的婴儿还要大人抱,殷霄竹却已经能爬那么远的路。
不,确切来说,殷霄竹也不能归类为普通的妖物,他出生的模样如此怪异,或许在母亲肚子里就被妖术影响过,又被蜀山宗主施过法,谁能说清他是什么呢?
一年,两年,又或是数年,光阴轮转,像是电影画面在加速。
风雪中,一只小怪物踉踉跄跄地走着。比起刚出生那会儿,他高了不少,仿佛瘦削的孩童,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只是,他的状况显然不太好,蛇鳞正在脱落,渗出血水,融入雪中,变成淡淡的粉色,身体皮包骨,几乎只剩一排骨架。终于,仿佛是力气耗尽了,他往前扑倒,倒在了厚厚的雪里,浑身冒着黑烟,仿佛来到了消逝的边缘。
他死了?
不,这不可能。
殷霄竹的生命,又怎么可能终结在这里?
不久的将来,他会被雍国人捉住,献给文殊公主。
杀了文殊公主又饮其鲜血后,他终于汲取到了足够的养分,不再是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褪下蛇鳞,变成了秀丽的少年。找到同胞姐姐后,他取而代之,进入蜀山。
这可是两辈子都发生过的事情啊。
正当陆鸢鸢惊疑不定时,地上那气若游丝的小怪物身体忽然抽动了一下,仿佛濒死的动物在风中嗅到了生机,他支起了骨瘦如柴的身体,喘了几口气,目光紧紧盯着雪地的一个方向,慢慢地挪动过去。
陆鸢鸢定睛一看,发现他去的方向,有一个小小的人躺在雪地上。大雪纷飞,铺白了大地,几乎要彻底遮盖了他。
这个场景,看起来怎么有种
熟悉感?
陆鸢鸢呆了一呆,终于辨认出来,这正是她第一次闯进段阑生的识海时,看到的那片雪地。
那一次,她被吸进了段阑生的识海,在雪地里寻找识海的主人。找到段阑生时,就看见有只丑陋的小怪物趴在段阑生身上,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一看见她,那怪物就警惕地逃窜进了山林里。
果然,当时那只小怪物,就是殷霄竹。
这个时期的他,尚未被文殊公主关进笼子里,还在外面游荡。
在识海里,她打断了小怪物的所作所为。但识海仅仅是一种幻境罢了。
此刻,眼前上演的这一幕,才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
没有她这个不速之客闯进来打扰,小怪物佝偻着腰,抖着手拨开积雪,看见雪下掩埋的那昏迷的孩童。九尾狐的气息混杂着血腥,蔓延在冷风里。
小怪物将头靠近了段阑生的胸脯,不一会儿,空气中出现了断断续续的淡金色光芒,像是烟雾一样,绵长又纯净,钻进了小怪物的鼻腔中。
这个场景,与殷霄竹数年后杀文殊公主何其相似,但这一次,他夺走的却不是段阑生的血。
那些金色光芒入体不久,他身上流个不停的血也止住了,脱落的鳞片也在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愈合。只是,他似乎不能无限量地吸下去,水满则盈,蓦地,一束光芒弹开了他。这光芒似乎被给他造成了很大的痛苦,小怪物仓皇地逃离了雪地。
陆鸢鸢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又看向雪地中不省人事的孩童,声音僵硬而艰涩:“那是……什么东西?”
系统平静道:“那是段阑生的两魄。”
妖怪和人一样,同有三魂七魄。
三魂,即灵魂、觉魂、生魂。
七魄,即为喜、怒、哀、惧、爱、恶、欲。
在蜀山宗主推定的殷霄竹原定的命运里,他先天怪异,后天残缺,苟延残喘了一段时间,便会油尽灯枯。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殷霄竹命不该绝,在快死的时候,遇到了刚失去母族的段阑生,吃下了后者的两魄,给自己续上了命。
偏偏在这个世界里,段阑生还不是什么路人甲,而是天定要伏诛鬼帝的男主。
他的两魄,就足以让殷霄竹绝处逢生。
数年以后,殷霄竹取代了自己的亲生姐姐,来到蜀山,阴差阳错下,和段阑生重逢了。
段阑生似乎不知道自己被眼前的人拿走了两魄,也对他没有印象。
他却是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了段阑生,瞳孔紧缩。
段阑生那两魄,藏在他的心脏里,就像将他支离破碎的生命重新钉合的骨架。他想过寻找替代之物,却发现没有东西能完美地替代它。
诸如文殊公主之流,他可以不杀,不杀也不会伤及他根基。
一旦失去这两魄,他将会回归自己本来的结局。
若当年能当场把段阑生整个人都吞吃掉,那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在后头等着了。
还是因为当时年纪太小。换成是长大后的他,即便被弹开了,也不会轻言放弃,而会想办法带走段阑生,再找其它办法吃掉他。
他拿不准段阑生会不会想起当年的事,斩草除根才是他的行事风格。只可惜,段阑生现在成了蜀山记录在册的弟子,又记事了,下手的机会并不好找。
然而,当他终于找到了下手机会,却得出了一个糟糕的结论——他根本不能杀死段阑生。
他如今占据着段阑生的两魄,段阑生才是主体。一旦主体遇到危险快死了,流落在外的魂魄也会被召回,以保护主体的生命。道理就如同手足不能攻击身体的主人,否则,就是同归于尽。
段阑生活着,他才能保住这两魄的所有权。
段阑生死了,他也会死。
能影响到自己生死的人,必须亲眼监视着。这就是殷霄竹伪装成大师姐也要留在蜀山的原因。
所幸的是,因为身体里的两魄和段阑生同宗同源,段阑生面对他,天生会产生一种手足般的亲近感。这使得他比其他人更轻易地得到了段阑生的信任,也更容易对段阑生的判断造成影响。
有了交情,便能更方便地掌控段阑生的动向。
殷霄竹倒也不甘心一直受制于人,他一直在寻找破局之法。时间一晃,到了数年以后,他总算找到了破局的方法。
这件事与窥天镜有关。
当年,蜀山宗主带走了女儿,也顺走了妖界的窥天镜。此物为妖族藏宝,能融贯过去与未来,窥见天机。
如今,以宗主之女的身份,殷霄竹可以轻易与窥天镜接触。
只是数年来,窥天镜从未昭示过未来。那一天,是他第一次在窥天镜里看见了叫他震惊的东西——镜中显露出了段阑生飞升为仙、伏诛鬼帝的画面。
在飞升这条路上,大体能分成多情道、红尘道、无情道三种飞升之法。若说人类飞升的难度是五颗星,那妖族就是十颗星。
妖怪原形为畜生,疏于自控,更容易受七情六欲操控,要证明自己拥有成仙的觉悟与心气,唯一的方式,就是以无情证道,顿悟此生。
殷霄竹知道,段阑生名为爱、恶的那两魄在他这里,在情爱方面是天残,凉薄寡情,不可能爱上任何人。这也很符合妖怪飞升必修无情道的路子。
这便是上天送给他的破局之法。
想永远锁住身体里的两魄,只要送段阑生青云直上,确保窥天镜里的事情发生。
只要段阑生飞升为仙,修得金身,肉身凡躯的过去就此定格。那两魄,也会与他切断联系,永远成为殷霄竹的所有物。
他只要适当地推波助澜,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但不久之后,段阑生屁股后出现了一只灰扑扑的小老鼠。
那只小老鼠是个凡女,名叫陆鸢鸢,相貌平平,灵力也平平,天天傻了吧唧地追着段阑生嘘寒问暖。
殷霄竹平时都不会在意段阑生和谁来往。段阑生一心修炼,性情淡漠,没有来往密切的朋友,喜欢他那张脸的人,也多半会被吓退。
段阑生与他论道,也几乎不提陆鸢鸢,但她的存在却有迹可循——被塞到段阑生手里的小点心;段阑生翻书时露出的晒干的叶子书签,用剪刀剪成了小鸟的形状,很滑稽,他也没有扔掉……
他本来并没有多在意,万没想到,这只小老鼠,会给他的计划捅出了一个大篓子。
更没想到,段阑生为了不让她受罚,愿意和她结亲。
旁人都道段阑生是烈郎怕女缠。只有知晓来龙去脉的殷霄竹知道,事情很不对劲。
段阑生本该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冷眼旁观陆鸢鸢被赶走的才对。
至此,陆鸢鸢这个凡女,才第一次进入他眼里。
起初对她只是漠视,就像看见路边一粒尘埃,一棵不起眼的草。如今除却警觉,心中只剩下浓浓的厌恶。
他厌恶失去掌控感,也厌恶让他失去掌控感的罪魁祸首。
但这只是开端。殷霄竹发现即便自己厌恶陆鸢鸢,陆鸢鸢对段阑生的影响力还是在渐渐提高。
然而,灭妻杀子,鲜血洗尘,是妖怪以无情证道的一环。
段阑生对陆鸢鸢感情越深,就越难走上无情道。
果然,殷霄竹的担忧成真了。
即便看到了窥天镜中的天机,哪怕以苍生为名目,他必须成为那个命中注定会诛杀鬼帝的剑仙,段阑生竟还是不想牺牲陆鸢鸢。
他说,虽然姻缘错系,但他还是希望陆鸢鸢好好活着。
明明爱恶二魄是残缺的,却已经下意识地做出了保护的行为。
可想而知,若魂魄齐全,爱恶没有自相矛盾,不知会喜欢到了什么程度。
段阑生竟然被一个凡女迷成这样,多可笑。
事情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他决不会允许段阑生动摇。为此,他告诉段阑生,自己习了一门傀儡术,可以在飞升之前,将陆鸢鸢的魂魄转生到傀儡之上,骗过上天。既不辜负苍生,也不牺牲陆鸢鸢。
陆鸢鸢待在蜀山的唯一理由就是段阑生,其实,她在这
里过得一点都不开心。
经此一役,她也会离开让她倍感压抑的蜀山,忘掉所有的不愉快和求而不得的痛苦,转生在新的身体里,拥有新的生活。
段阑生沉默了良久。
既然回应不了陆鸢鸢最想要的感情,与其看着鲜活的她逐渐枯萎,不如从此退出陆鸢鸢的生命,让她拥有新的生活。
这是他想要的吗?
不是吗?
这难道不是他想要的吗?
……没错,这就是他想要的。
在这阵长长的沉默后,他感觉到自己点了头,心里却莫名像空了一块。
为了不泄密,这件事始终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然而,就在飞升前夕,殷霄竹错愕地发现陆鸢鸢数月前就有了身孕。
怀孕的女人是不能通过傀儡术转移的,就算马上把孩子杀掉,也有失败的可能。只是,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段阑生知道了这件事,殷霄竹不肯定段阑生还会不会继续听他的。
事实上,之前的好几次,他已经有点儿左右不了段阑生这个主体的想法了。好在,爱恶这两魄对人的影响是最大的,凭借从前积累的信任,他还是能让段阑生的一些关键的选择,倒向自己希望的那一边。
为了不扰乱计划,他借段阑生的手,无声无息地让那个孩子消失了。
至于傀儡术成功与否,陆鸢鸢是死是活,并不重要。只需要让飞升顺利完成就可以了。
证无情道飞升的妖怪,事后无一不会断情绝欲,飞升前的风流轶事,似海情深,都会遥远得像上一世,变得与己无关。
届时,即便段阑生知道傀儡术失败了,想必也不过是一声静默的“这样啊”。
……
系统:“他的心与他本人唱反调,被拿走的偏偏是名为爱恶的那两魄。”
涌出的喜欢被嫌恶截回,本能的亲近转瞬又化为矛盾的厌恨。
忽冷忽热,若即若离,皆源于此。
原来是这样。
前世的段阑生,他的心一直处在无声的撕裂对抗中。她追着残缺的他,不明所以地燃尽了生命。
而来到这一世,她之所以改写了人生的轨迹,最不可或缺的那一步,竟然是让殷霄竹爱上了她。
前世,殷霄竹才是刽子手,段阑生是他手中那把杀人刀。
她却在重生一开始就认错了复仇对象。
回想起这一世,刚加入蜀山的时候,她当殷霄竹是光风霁月的大师姐,不知道他怀揣着那么多秘密,不知道自己在送羊入虎口,就那么莽撞地凑了上去。
她以为自己错得离谱,她后悔对殷霄竹付出真心。不曾想,这竟是让她胜利的关键一步棋。
若非如此,今生大概率还是会按照前世的轨迹发展。
当她接近段阑生、试图行使自己的复仇计划时,必然会同时进入殷霄竹的视线。
论设局心机,她自问玩不过殷霄竹。这一世,她也多半会重蹈覆辙,结局不是被赶出蜀山,就是稀里糊涂地死在殷霄竹手中,成为冤魂。
结果,殷霄竹这个前世当她是碍事的石头一样踢开了、一手策划除掉她的坏人,这辈子却爱上了她。
这直接影响到了段阑生。
即使两魄还没归体,段阑生的心也不再和他对着干了。他终于能不受忤逆地透露出自己的喜爱。
尽管,这份爱还很不完整,就像汹涌的汪洋被抽得只剩下一个小水塘。
不止段阑生,她的重生,还让许多人的命数在冥冥中改变了。仿佛动了一个小齿轮,便改变了整台机器的运作。
在她的介入下,段阑生不再是未来的剑仙,堕入了妖界。那么,窥天镜这种预测当世之事的法宝,自然也不会再泄露他飞升那个结局的天机。
换言之,今生的殷霄竹,并不知道段阑生本来有飞升这条路子可以走。
想也知道,凭殷霄竹的聪明,若是爱她,又知道段阑生未来会飞升,他定有许多办法来离间她和段阑生。只要她不嫁给段阑生,段阑生日后飞升,也就不需要杀她证道了。
情敌自动消失,滚到金鳌岛去,还能把她留在身边,一举两得。
可惜,没有了窥天镜的指示,殷霄竹自不会寄望段阑生能被飞升带走。
作为占据了两魄的人,殷霄竹这一世对段阑生这个主体还是颇为忌惮。不过,他对付段阑生的手段却和前世截然相反,不是拉为同盟、扶他飞天,而是踩他入泥尘。
只要段阑生被废去修为,成为普通人,对殷霄竹就不再是威胁,而可以随意对待了。
即使未来偶然得知自己有两魄在殷霄竹身上,他也无力夺回。
尽管如今才知道真相,她其实也算是大仇得报。
那一年,她一剑捅入段阑生心口,殷霄竹便是因此而亡。
无心插柳柳成荫,她就此完成了让流落在外的两魄物归原主的最后一环。
那一天,殷霄竹在她眼前七窍流血时,大概已感觉到了身体里的两魄在抽离,回归主体。在弥留时唤她“圈圈”,大概便是在融合的时候,看见了段阑生的记忆吧。
故意留给她一个她原本永生永世都想不明白的谜题,是想让她永远记住自己吗?
陆鸢鸢心想,自己现在应该畅快地笑几声,说一句报应。却不知为何,身体在不停颤抖,眼泪盈了满眶。
至于段阑生,他的两魄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待过,回来以后,他自然是看到了不少殷霄竹的秘密——傀儡术,她和殷霄竹的相处,还有她曾经是文殊公主、似乎能在好几个身体里跳转的秘密……
蓦然间,让她眩晕的上帝视角在眼前消失了。
陆鸢鸢怔怔抬起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紧紧地抓住了渡魂荆棘的边缘,前方的虚空中,出现了一个灿烂的出口。
头顶传来了一声模糊的叹息,仿佛有股力量拂过她的头顶:“……今日譬如昨日死,就当是在梦里走了一遭,回家吧。”
……
陆鸢鸢在一片失重感中醒来。她抬起眩晕的头,发现自己趴在了书桌上,前方是一块亮着白光的电脑屏幕。右上角时间在跳动,还差5分钟便是凌晨一点了。
空调输送着凉快的风,手边的玻璃杯盛着可乐,咕噜噜冒着气泡。
这里是她的家,她的房间。
陆鸢鸢呆呆地看着电脑屏幕,屏幕上正是《魅仙缘》的最新章节。字她都认识,大脑却好似接收不到它们的含义似的,只是一堆无意义的方块。
是了,她想起来了,那时候,她刚看完《魅仙缘》的连载部分,就穿进了书里,随后就失忆了。
看来,在她离开后,这个世界也静止在了这一秒。她回来,暂停键就弹了起来,按下了播放键。
陆鸢鸢扶着电脑桌,步履有点虚浮,站了起来,推开房门,客厅点着一盏台灯,布置简单,十分安静。
仿佛坠入梦中一样,她缓缓地走到了客厅中间,就这么呆愣地站了一会儿,大脑终于续上了断线的电波。
这是她租的房子。她已经出来工作了,从家里搬了出来,开始独立生活。爸爸妈妈这会儿都在城市另一头的家里。
手机就在口袋里,她抖着手掏出来,想给她妈妈打电话,却在按下前改了主意。
这么晚了,她爸妈都睡了,突然打电话过去,估计会以为她出什么事了。
上滑屏幕,看到了家庭群里爸爸妈妈发的语音,她抿直唇,手指头点开了,听见听筒里传来了熟悉的老两口的声音,那种回到了与他们同一时代的实感,才铺天盖地地涌来。
仿佛身体里凝结的情绪破冰了,释放了出来,手机还在耳边,她一边听,一边笑,眼泪无声地汹涌地坠落,像个疯子一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真的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了。
忽然间,终于想起了什么,陆鸢鸢顾不得擦眼泪,跌跌撞撞地冲回了桌子前,按下了电脑网页的刷新键。
她还不知道,自己离开后段阑生怎么样了。
网页很快刷新了,《魅仙缘》章节数量却没有丝毫变化。
不仅如此,前文的所有情节,都和她记忆中的狗血原著一样,没
有因为她的穿越、重生而产生一丁点变化。
书中的陆鸢鸢被赶出了蜀山,书中的段阑生飞升为剑仙了,书中的大师姐对外仍是个女人。
陆鸢鸢松开鼠标,怔怔地看着小说的封面。
那个世界早已独立在原著之外了,如今,只存在于她的记忆中。
而她,真的能如系统所说,当那个世界是一场长梦么?.
翌日,陆鸢鸢回家吃饭。为了不吓着爸爸妈妈,陆鸢鸢刻意用冰块敷了眼睛,还化了妆。但一进门,看到老两口时,她还是没控制住情绪,哭了出来。过后,只好用工作被上司责骂的借口糊弄了过去。
随后,陆鸢鸢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公司请假了三天。
这三天里,她把《魅仙缘》目前连载的一百多万字从头看了一遍,确信情节没有丝毫变化。上网搜索了段阑生、陆鸢鸢、殷霄竹、小若等名字,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信息。她甚至想找作者聊聊天,又怕被当成患了臆想症的狂热书粉。
三天鸵鸟时间过去,陆鸢鸢回到了公司上班。
她已经很多年没坐过办公室了,好在,这两天,她在家里恶补了一番。工作内容也并不繁重,虽然有点儿生疏,但也没出什么岔子。
倒是同事的脸,她花了一点儿时间才对得上名字。
……
傍晚五点,陆鸢鸢婉拒了同事一起去唱K的邀请,步出写字楼。
夕阳沉降,残阳似血。城市华灯亮起,热闹的烟火气在大街小巷蔓延。十字路口绿灯闪烁,闹哄哄的人群穿过马路。
陆鸢鸢走在人群里,风吹得她的脸有些刺痒。她不想那么快回家,只想一个人随处走走。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前方就是江岸,江风吹散了燥热,路灯依次亮起。
陆鸢鸢走上前,手枕在石栏上,望着涌动的江水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传来了一声犹犹豫豫的:“喂。”【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