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孰料,听了她的要求,段阑生并未一口答应下来。他眉尖微微一蹙,目光直落在她身上,口吻变得严肃:“你受伤了?是哪里不舒服?”
陆鸢鸢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你别担心,我没什么大事。”
“那为什么……”
陆鸢鸢咬了一下唇:“原因暂时不好解释,以后有机会我再告诉你。”
段阑生一顿:“那你伤在何处?我看看。”
陆鸢鸢移开眼神:“这个……也暂时不好告诉你。”
察觉到她什么都不肯透露,段阑生止住了询问,绀青色的眸子蒙上了淡淡的阴翳。
他放在膝上的食指轻轻一敲膝,略一沉吟,还是开始为她想起了办法:“在蜀山,丹药储藏最丰富的地方就是丹青峰,你在那里没有找到合适的药?”
陆鸢鸢点头,继而摇头,很是郁闷的样子:“丹青峰的伤药药性太强了,都是给伤筋动骨、头破血流的弟子用的。用在我身上属于杀鸡焉用牛刀。你也知道,轻微的皮肉伤修士可以自行疗愈,哪里需要多此一举地涂药,所以炼丹房已经好久没有炼过温和轻柔的外用药了。我想,应该要去蜀山外面才能找到我要的东西吧。”
段阑生并没有出声打断她的讲述。
虽然没有插话,但从他沉静的神情可以感觉到,他始终在认真地聆听,不曾有半秒的心不在焉。
陆鸢鸢苦恼地说:“本来这事儿也可以求助元君的,但元君最近在养伤,我不想让他费神。我身为仆役,这个时候,也不好随意离开蜀山。况且,比起别人,我还是更想找你,毕竟你守得住秘密,还是我在蜀山最信赖的人。”
说到这里,陆鸢鸢抬起黑漆漆的眼睛,说:“当然了,要是你很忙的话就算了。其实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觉得涂了药身上会舒服一点,没有也没关系。”
不出预料,听了她状若善解人意的话,段阑生一口答应了她:“我不忙,可以替你去找。”
“谢谢你,阑生。”陆鸢鸢似乎犹豫了一下,就拉住他的袖子,靠近他耳边,说:“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可以快点。”
“你……”段阑生视线落在她脸上,眸底掠过一抹忧虑,仿佛欲言又止。
但最终,他还是没有逼问,只是告诉她:“你若是遇到难题,不要逞强,一定要告诉我。”
陆鸢鸢眨了眨眼:“任何事都可以找你吗?”
段阑生用肯定的语气说:“任何事都可以。”
陆鸢鸢翘了翘唇角,甜甜一笑:“和你当朋友,我真是三生有幸。放心,我要是自己解决不了,一定不会跟你客气的。”
她想把段阑生赶出蜀山,让他再也无法通过蜀山这条康庄大道一飞冲天。
为了做到这点,只凭殷霄竹对段阑生的厌恶是不够的。
不管怎么说,段阑生也是正儿八经的亲传弟子,光风霁月,风评甚佳,经过这些年,半妖血统的负面效应也早已消失了。
若没有正当理由,只为私人恩怨,就把这么一个完美无瑕的门生逐出蜀山,百分百会引发众怒。
别说是殷霄竹了,就算来的是蜀山宗主,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开除一个没犯错的门生。
殷霄竹此人,心机深沉,行事谨慎,还有个虚谷真人对他虎视眈眈,所以,他再怎么厌恶段阑生,应该也不会轻易地采取大动作。他完全可以先用物理隔离法,把段阑生赶到很远的地方出任务。
悟道飞升与方位是没关系的。只要段阑生一天还穿着蜀山的宗服,他就还是会跟着原文轨迹,平步青云。
她怎么能甘心坐视这一切的发生?
当然,如果慢慢磨下去,她相信殷霄竹最终还是会忍无可忍,赶走这颗眼中钉。但偏偏,她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死亡和计划成功不知道哪个先来,她没有命等那么久了。
段阑生清清白白,没有罪名,就由她亲手捏造一个罪名。
蜀山宗规从严到松,细细罗列了许多。犯小错,顶多就是领一顿罚。她要让段阑生在蜀山再也待不下去,就要让他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栽个大跟头。
同时她还不能OOC自己的角色,又不能把恶意表露得太明显,这并不容易。
在蜀山,一旦触犯就严苛到要把弟子逐出门派的宗规不多,什么结交奸佞、反逆师门、杀害同门……都难以达成。除非她能给段阑生下蛊吧。
只有一条宗规,让她看到了成功的可能。
上辈子的她曾经因此成功地把段阑生从神坛上拉了下来。
那条宗规就是——犯淫戒。
在《魅仙缘》原著里,原主就是因为这条罪名被逐出宗门的。而前世的她,也是因为这条宗规差点沦落得和原主一个结局。只是在事发后,段阑生保下了她,她才得以留在蜀山继续修道,还成了他的道侣。
不得不说,就是因为段阑生的举动,前世的她一直陷在一种盲目自信的状态里。
拜托,那可是段阑生耶!他要是对她没意思,为什么和她结道侣?为什么不让蜀山替天行道,把她赶走,一了百了?
他肯定是因为没谈过恋爱,脸皮薄,欲望淡,不知道怎么跟女孩子相处,才会天天都冷着张脸,不回应她的示好的吧。
这样的念头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坚不可摧。
直到被剑捅了个对穿的前一天,她都是这么认为的。
前世这么差的开局,她也成功得手过,足以证明在这方面,段阑生绝非无隙可乘。
而这一世,该如何利用前世的经验,在这条宗规上做文章,她已经有了头绪。
没错,段阑生对这一世的她并无男女情欲,那天,她在他怀里醒来,迷糊间将他的手压到自己胸上,他却全程避讳地将手指抬起来。但他也有弱点,那就是他蠢得真的把她当成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今天让段阑生帮她找药这一出,实际上他答不答应都不重要。她只是要在段阑生的脑海里铺垫她需要涂药的模糊印象而已。
当然,他愿意帮忙是最好的。毕竟,段阑生越重视她这个好友,才越容易掉进她的圈套里啊.
这一天下来,陆鸢鸢都很有空,但她没有跟段阑生待一起太久,就以自己要回去歇息为借口,离开了药庐。
回到丹青峰,陆鸢鸢拐道去了藏书阁,找了个角落修炼,消磨时间到傍晚,才慢吞吞地踏着斜阳,回到了所住的地方。
白天的几个小女修已经不见踪影了,夕阳寂寥地洒在庭院里,为花花草草镀上一层胭脂色。殷霄竹的房间是黑漆漆的,但门并未关上。
陆鸢鸢在院子里踟蹰了一会儿,上前去敲了敲门:“元君,我有事找你,我可以进来吗?”
隔了一会儿,她听见一声有些虚弱的冷淡回应:“过来。”
步入内殿,她看见殷霄竹正穿着寝衣,散着发,靠坐在床上。没受伤的那只手还拿着一本书,书页卷了一半。陆鸢鸢飞快地瞄了他一眼,便垂下了头,一步步地挪到床前,从袖子里取出一物,放到枕边:“元君,我今天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还给你更好。”
那是一枚只有掌心那般大的翠色玉牌。
每一个外门弟子在成为仆役的第一天,都会从亲传弟子手中拿到此物。
从她进门开始就没有看他一眼,靠过来还是为了交还此物,殷霄竹的脸色已难看得厉害,微微直起身,定定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陆鸢鸢闷闷地说:
“本来,仆役就是为了照顾亲传弟子而设的职位,因为外门弟子比较清闲,所以一般都是让外门弟子担任的。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外门弟子,不能像三年前一样时时刻刻候命了,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蜀山,帮不了忙,还会惹你生气。而且……就算是以前也是元君你照顾我比较多。我想,比我做得好的人还有很多吧,不如换个更好的人来。”
“……”
也许是因为受伤了,殷霄竹的面色比平常还苍白许多,唇瓣却仍是水红色的,有种古怪的冶艳感,似嗔似怒。冷眼看她半晌,他伸手拿起了玉牌。
孰料,玉牌一被揭过去,陆鸢鸢的眼珠就瞪圆了,紧张而不舍的目光不自觉地锁定了他的手。
瞧见她这副小狗不舍得肉骨头的模样,本已怒极反笑、想将玉牌掷到墙上的他,动作就这样停住了,睨着她:“不是要还给我么?还一直盯着做什么?”
“……”
下一刻,在那白玉一样的指下晃悠的玉牌,就被她猛地夺了回去。
生怕有人跟她抢似的,她红着脸,将玉牌塞回了衣服里。
很奇异地,殷霄竹的心情就这样好起来了,他哼笑一声:“下次还口是心非吗?”
一只小手轻轻地拉住他的手腕:“我再也不敢了。元君,你还生我的气吗?”
殷霄竹转过脸,朝向床里侧,冷淡道:“本来是很气的,你这么久才回来,已经拖到我不气了。”
听出他的言下之意,陆鸢鸢眼睛一亮,似乎高兴起来了,人也凑近了一些:“元君,我不是故意现在才回来的,我就怕你还在生气,才出去躲了一天。我发誓,我以后都不会乱喝酒了,也不跟你吵架了。你理理我嘛。”
她不断给他灌着她最拿手的迷魂汤,闹呼呼的,倒有了几分以前的样子。
殷霄竹慢慢地将头转了过来,往床榻内侧移了移,说:“上来。”
陆鸢鸢踢掉鞋子,坐在床边,但没有躺过去,神色如常:“你伤口都裂开了,我怕压到你的手,我坐在这里就好了。”
这次,殷霄竹倒没有强求。室内灯光昏暗,陆鸢鸢坐在他一臂之隔的地方,离得近,她身上仿佛飘来一阵独特的幽香。目光下落,原来香气都来自于她腰上一个陌生的香囊。
看了片刻,他冷不丁开口:“为何突然生出交还玉牌的想法?你今天去了何处?”
陆鸢鸢忽略了前一个问题:“我哪里都没去啊,就在藏书阁待了一天。”
话音刚落,一只指骨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捏住了她腰上的香囊。殷霄竹的睫毛在眼下落了一片阴影,遮住了神色。但听语气,倒是温和:“这个香囊昨天还未见过你有,是谁给你的?”
“这、这是我自己做的,我没让你见过而已。”
她故意磕绊了一下,果不其然,看见他的手蓦然收紧。
不止是手,殷霄竹的下颌也有一瞬绷紧。下一秒,香囊便被扯了下来,落到了他手中:“那就给我吧,当做赔罪礼物。”
陆鸢鸢的脸上明显出现了一丝犹豫:“啊……”
“不能给我吗?”殷霄竹望着她,微微笑着,眼底依稀带了冷调的审视。
“能,当然能。”
陆鸢鸢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眼睁睁看着他把香囊拿走了,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突然视死如归地往前凑了凑:“元君,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但你要答应我,听了别生气。”
殷霄竹“唔”了一声。
“你是不是喜欢段阑生?”
殷霄竹怔住,面上闪过一丝荒谬,转头看来,却见陆鸢鸢并不是在开玩笑。她身体前倾,正一脸紧张地盯着他,仿佛他的态度对她很重要。
两厢对视,她似乎以为他没听明白自己的问题,小心翼翼地补充了句:“我指的是,那种喜欢。”
这个问题简直让人啼笑皆非。然而,一想到她为什么会好奇这个问题,殷霄竹的眉头就微微一蹙,神色冷了下去,干脆地吐出了三个字:“不喜欢。”
她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问:“那你是不是讨厌他?”
殷霄竹不客气地说:“这是两个问题了。”
见他不配合,陆鸢鸢开始耍赖,可怜兮兮道:“别啊,元君,你就告诉我嘛。”
殷霄竹扯了扯嘴角:“那你希望我讨厌他,还是不讨厌他?”
“我当然不希望你讨厌他啦,手心手背都是肉嘛。”她睁大了眼眸,认真地说:“但是,我也不希望你喜欢他。”
第92章
殷霄竹转眸看过来,起初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一刹那,陆鸢鸢内心涌上一丝不安,压在膝上的掌心悄然汗湿。
前面的话已经说出口,绝无可能再吃回去。况且,按她进门前的预想,还有一大堆试探的话没说出来,此时应该再进一步才对。然而,与他四目相触那刻,她突然有了一种莫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今天应该到此为止。
电光火石间,陆鸢鸢决定遵循自己的直觉。
她点到即止,十分自然地偏过头,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之前的话题往深处挖凿,目光在某处一定:“咦,这里怎么有本书?元君,这么黑的地方,你居然还在看书?当心看坏眼睛。我帮你把书拿走吧,免得你不留神压到书页。”
她探过身,伸手,将床铺里侧的书拿了过来,跳下床。
殷霄竹并没有阻止她。
陆鸢鸢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一直粘在自己背上。她维持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将书归置回书架上,再以“你好好休息”的理由,才离开了这里。
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窜到了咽喉上方的心脏,在这一秒重重地落了地。
陆鸢鸢弯腰,深吸一口气。最终慢慢地背靠门扉,蹲了下来,用深长的呼吸来平复身体的颤意。
她弄这一出,既是为了从侧面表明自己不知道殷霄竹的性别,也可以让殷霄竹怀疑,她对段阑生的感情不一般,才会将他当成假想“情敌”。
但,似乎还是操之过急了。好在,并没有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能在早期就察觉到自己的不足,及时调整,对她来说,其实也未必是坏事。
陆鸢鸢用汗湿的手指使劲儿搓了搓脸颊。
她要更冷静,更谨慎。一定不要被恐惧压垮,打乱出牌的节奏.
这天以后,陆鸢鸢变得安分守己了起来,暂时不去殷霄竹面前试探敏感的话题。看起来,已经恢复了下凡人界之前,她在丹青峰的生活节奏。
段阑生是一个行动力十足的人,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办妥了她所请求的事。
要知道,他在剑宗并不是闲人。虽然年纪比许多外门弟子都小,但修仙界不按年龄来论资排辈,只看实力。平日,只要不出任务,他就相当于剑宗的半个助教,有教习弟子的职责。
非要说的话,他其实比陆鸢鸢要忙得多。
所以,陆鸢鸢没料到他这么快就有回音了。
按照上次说好的,段阑生在老地方——剑宗药庐等她赴约。
但陆鸢鸢再次迟到了。
确切来说,是失约了。
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快一个时辰,药庐小径的尽头,才出现了一个丹青峰的小女修。
“陆师姐托我带话,说她今天突然有事来不了,见面时间推迟到明天,时间地点不变。还说,东西也明天再给她。”
小女修面颊微红,不敢直视段阑生的面容,姿态口吻倒是十分尊敬。只是,很显然,她也不知道话语中的“东西”代表什么,说到这儿,有点犹疑。
一息后,她头上传来一道沉静的声音:“我知道了。”
一个人临时有事,更改约定时间,并不奇怪。
翌日,段阑生照样来到了药庐等候,却发现今天就像是昨日的重演,离约定时间过去一个时辰,陆鸢鸢仍未现身。
这一次,段阑生没有再继续等在这里,而是直接上了丹青峰。
从入宗以来,陆鸢
鸢就住在殷霄竹的寝室旁边,没有挪过窝。
段阑生来到院子外,看见两间寝室都关着门。
殷霄竹近日一直在养伤,鲜少见客,但这几天,似乎是其母亲宗主夫人的冥寿,所以,人去了剑宗。
因时辰尚早,陆鸢鸢的房间没点灯,无法通过光影辨别出里面是否有人。
段阑生径直走向她门口,抬手,“笃笃”敲了两下门:“鸢鸢,你在里面吗?”
里面突然传来了一阵乒铃乓啷的响声,像是有杯盏之类的东西掉落一地,很不寻常。
段阑生神色微变,指腹已触上了门扉:“你没事吧?”
“……只是不小心弄掉了一些东西。你先去药庐等我,我马上过来。”
她回答了他。
确实是陆鸢鸢本人的声音。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隔了门说话,她的咬字好似伴随了很浅的喘息。
段阑生眉头微蹙,驻着没动:“我等你一起。”
“你去药庐等我,元君快回来了,我不想元君问起我托你办的事。”
她如此坚持,段阑生只得照做。
回到药庐等了一会儿,陆鸢鸢就来了,她看起来一切正常,从面色到衣着都是。只有眼皮比平时粉一点,好像还有点肿。头发只用一条丝绦卷住,像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
段阑生垂眼,先将一盒装在玉色圆盒的膏药放到桌子上:“这是你要的东西。”
陆鸢鸢捧起药盒,感激地说:“谢谢你帮我走这一趟!还有,昨天真的对不起,我失约了。”
段阑生摇头,示意不打紧。他端详她的面色,冷不丁地开口:“鸢鸢,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咣”一下,她的手滑了一下,圆盒落到地上。
段阑生眉头蹙得更紧,先她一步,弯腰拾起盒子,递过去,眼睛不偏不倚地望着她。
陆鸢鸢将盒子塞入衣袖,打了个哈哈:“你别多想,我可是金丹修士呢,怎么会那么容易生病?我就是昨天早上在房间修炼,完了有些累,还很困,觉得自己那个状态不适合赴约。今天也是,真没什么大事。”
这番解释倒也说得过去,段阑生望着她:“只是这样?”
也看不出他是信还是不信。
陆鸢鸢与他对视,镇定地点了点头。
段阑生面容稍霁:“那就好。若有麻烦,不要瞒我。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都会帮你。”
陆鸢鸢看了一眼天色,手撑在桌上,站起来:“放心,一定。对了,元君应该马上要回去了,我也不好在外面待太久,先走了。”
她一向都是风风火火的。但今天,很怪异的是,她刚站起来,双腿就突然发软了一下,双膝随之蓦然一弯。她脸色发白,始料未及,人就往前面的地板猛地栽了过去。
好在,段阑生反应很快,迅速起身,展臂捞住她的腰。
因为有外力来拦,她身体的倾斜方向从前变后,后退了一步,撞入了段阑生的怀抱里。但她两条腿似乎还是软的,人不往前扑倒了,却还是在往下坐。
段阑生的本意只是不让她摔倒,手臂没有严丝合缝地勒住她的身体,以至于留下了让她下滑的空隙。察觉到她根本无法自行站立,膝盖将要磕到地板时,他迅速收紧臂弯。
这么一勒,恰好勒在了她的肋部。
不,比肋部还要靠上。
绵软的云挤压着他的手腕。
但那不是云,他知道的。
段阑生的耳根烧了起来。而下一秒,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怀中的人竟仿佛过电了一样,身子发抖,脑袋后仰,手紧紧地反扣住他的腕,鼻腔不受控制地哼出了一道沙哑颤抖的鼻音,如哭似泣:“嗯——”
段阑生蓦地一顿。
旖旎的心思尽数消散。
他怀里的人同时僵住了。反应过来后,她仿佛懊恼尴尬至极,咬住了下唇,鸵鸟似的低下了头。
就这么停顿了一会儿,段阑生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很低。
“鸢鸢,你这两天究竟怎么了?”
第93章
不,细想下来,其实并不止这两天。
从她遮遮掩掩地向他索要消肿祛痕的外敷药开始,怪异的迹象就如同编织在丝帛中的鱼线,无法以肉眼看见,却能模模糊糊地触及。
段阑生手臂的肌肉无声无息地绷紧了。
寂静的空气一触即发,仿佛有两股力量在紧张地僵持。
陆鸢鸢蔫头耷脑,从黑发下露出的耳根红潮弥漫,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她捏了捏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示意他放开:“好吧好吧,我说了,阑生,你让我坐下来,我慢慢说。”
她的主动让步,犹如给膨胀到快爆炸的气球放了气。
“……”
段阑生没有答话,似乎是怕一松手她就会跪在地上,他用腿勾着椅子脚,将椅子拖到她身后,让虚软的她坐下,自己才拉过另一把凳子坐下,盯着她,绀青色的眸子此时黑沉如暴雨来临前的天空:“你这两天,究竟在做什么?”
万万没想到,陆鸢鸢迎着他的注视,给出的仍是那个答案:“我真的没骗你,我是在修炼。”
段阑生脸色一冷,态度罕见地严厉:“什么功法,会让你连站也站不稳?”
“我修炼的确实不是在蜀山教的功法。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雍国的时候,我曾经被困在坍塌的皇陵里?”
此事触及了一段他不愿回想的记忆,段阑生停了一下:“自然记得。”
“我去追谢贵妃的时候,被那只妖怪偷袭,打了一场,最后被它捉到皇陵里。醒来的时候,我就发现谢贵妃和我被关在同一个囚室。谢贵妃手无缚鸡之力,那只妖怪杀我们两个,简直比砍瓜切菜还简单。你难道不觉得奇怪,我们为什么可以活到越鸿带人挖开地道的时候么?”陆鸢鸢没有卖关子,一口气说了下去:“原因就是,我虽然没有打赢它,却也给它造成了一定伤害,还意外地闯进了它的神识里,在里面,我看见了一本秘籍。”
段阑生一怔:“神识里的秘籍?”
“没错,就像你在它的神识里看见了《妙法莲华经》,从而推断出它下个目标就是谢贵妃一样。我也看见了它的记忆。那只妖怪一定是活了很多年,去过很多地方,它的记忆杂七杂八的,什么东西都有,我就是在里面看见了一本秘籍的残卷。这本书不像我们学过的任何一种仙功,当时我受了重创,人也不太清醒,模模糊糊地循着那几张残页走了一圈灵力,结果就发现,自己的灵力在极短时间内有了一次爆发,恢复速度也变快了。”
陆鸢鸢抬起头,续道
“只是,我从皇陵出来后,就好像梦醒了一样,在识海里的记忆变得很模糊。那本来就是残卷上的记载,再加上脱离了那个环境,我已经没法像在皇陵里一样顺畅地修炼了。不过,因为它帮了我的大忙,我心里放不下它,但又拿不准它能不能继续用,能不能变成一种稳定的修炼途径。所以,我将能记得的内容都默写出来,回到蜀山,打算给元君过目一下。”
段阑生听她这么说,面色从起初的错愕,逐渐变成了凝重。
陆鸢鸢摸了摸耳垂,说:“巧就巧在,元君看了残卷,说他曾在某本古籍里看过类似的功法,倒不算是邪魔歪道,只是,这书的修炼效果因人而异,我可能就是和它相融得太好了,所以才会有一点身体反应,休息一两日就好了。”
段阑生缓缓摇头:“此物来历不明,你确实不该再修习。若想让灵力增进,还有很多法子。”
“我的天赋一般,怎么修炼都赶不上你们这些天才。我觉得这残卷一定是上天赐给我大难不死的礼物,我想变得厉害,越厉害越好。因为我不想有一天再看见我的朋友死在我面前,而我什么也做不了了。”陆鸢鸢捏紧拳头,沉默了一下。
但似乎不想气氛持续伤感下去,她吸了吸鼻子,很快换上轻松的语气:“再说了,这不
是有元君照看我吗?我修炼完以后,通常都会半昏不醒一段时间,他一直陪在我身边。要是有什么不对劲,他早就看出来了。你要是担心,可以探一探。”
说罢,她将袖子拉起,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腕给她。
段阑生没有因她的插科打诨就被转移话题,他伸手把握她的腕,触摸下,确无异样。松开后,他望向她:“你把那几张残卷给我看看。”
陆鸢鸢面露难色,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不行,我答应过元君,不能给第三个人看的。”
顿了一下,她拨了拨头发,继续说:“还有,我不是都说了吗?修炼的时候,元君会全程照看我的。难道在你心里,元君不值得信赖吗?”
说到最后,她的神色已经有点儿恼了。
俨然一副绝不允许别人说殷霄竹的坏话、质疑殷霄竹的小迷妹模样。
段阑生沉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不就行了?你就放一万个心吧。你是最了解我的,我这个人又怕疼,又怕死。要是真有哪里不对劲,我第一个不干,也肯定会找你帮我。”陆鸢鸢抓住他的衣袖,晃了晃,说:“你记得替我保密,元君说了,这东西毕竟不是正经场合得来的,最好不要告诉别人。你若是遇到他的话,记得要装不知道。”
她又是保证又是恳求,段阑生终究没敌过她,还是垂下眼帘,覆盖住了那一丝忧虑与挣扎,沉声“嗯”了一下。
陆鸢鸢眨眨眼,拉起他的手,小指勾在一起,晃了晃:“那我们拉钩咯。”
自然,什么在皇陵里闯入妖怪的识海,识海里找到秘籍残卷……以及当着段阑生的面,腿软摔倒站不住的反应,全是诓骗他的。
在修仙界,正经的修炼功法,都主张让人清静修心。绝对不会在修炼后出现男欢女欲的身体反应。
段阑生很清楚这点,所以一开始看见她站不稳的反应,他显然起疑了。
好在,前面几年,她削尖脑袋去和段阑生做好朋友,也不算是白用功。至少现在,她在段阑生面前的信用极其优秀,他没有怀疑她前面在撒谎。
他的反应,完全符合她的预想。
如果在这之后,段阑生一方面得到了她“绝对没问题”的保证,但另一方面,却又一次一次地发现她身上出现了不该有的反应,而她却因为盲目地信赖殷霄竹,一直对此视而不见……
那么,段阑生会怎么做呢?
按照她对段阑生为人的了解,当他察觉到更多不对时,一定会再次出手,阻止她继续修炼。
若她还是不听劝,一意孤行地继续修炼,他大概才会走第二步——从源头解决问题,和她一起去找殷霄竹问清楚这件事。
而她当然不会死不悔改。
因为让事情演变到第二步是会穿帮的。
所以,不能第一次就演过头,只能一点点地含蓄地暗示,在语焉不详中让疑点堆积。
慢慢地,她要让段阑生觉得,她最值得信赖、最能依靠的人就是他。因为她周围看似可信的人都有些奇怪和可疑——而这都会是她故意演给他看的,观众只有他一个。段阑生将永远不会有切实证据去验证自己的怀疑,也指控不了任何人。
如此一来,就不怕殷霄竹会早于他翻车了。
她要试出,段阑生将她这个朋友看重到什么程度。如果以她自己为饵,那么,在她陷入危险的情况下,他会不会因为觉得自己是她最可靠的人,就暂时撇下自己的原则,出手帮她一把。
如果他无法对她置之不理,那么,她就有了把握,能用“犯淫戒”这条宗规来设陷,一举将段阑生赶出蜀山.
药庐这次见面过后,陆鸢鸢如常地起居、作息,更没有在人前失态过,也没有再私下约见段阑生要药。
她告诫自己要有耐心,等待冷却时间。
一眨眼,回到蜀山就一个半月了,天气微微转凉之际,系统的捉妖副本【雪上梅】上线。
看到这个副本出现时,陆鸢鸢是有些意外的。因为在原著剧情里,这个副本内容比较简单,亮点在于它由小若和段阑生共同参与。
而她这个垂涎段阑生的炮灰女配,也会跟在队伍里做搅屎棍。
自从雍国太子倒台后,小若就带着一团疑云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迄今杳无音讯。
既然这个副本成功触发,就证明小若重新出现了。
第94章
上辈子,陆鸢鸢并没有触发过【雪上梅】这个副本。当然,那会儿的她没有绑定系统,所以,自然也没有意识到原著剧情是缺斤少两的。
现在想来,前世十有八九就是因为缺少了小若这个重要角色,副本入口才没有成功出现吧。
就像在玩积木叠叠高,虽然能一路垒上去。但中间缺漏太多,隔几行就少一块积木。砌得越高,越不稳当。量变引起质变,最终,整栋积木高楼都坍塌了,她也gameover了。
系统:“叮!主线初级副本【雪上梅】触发,请宿主在半小时内前去领取任务。”
陆鸢鸢:“……”
看来,这剧情触发是触发了,落实起来还是和原著有点区别的。
出于安全考虑,很多宗门任务都存在着让亲传弟子带队的不成文规定,免得全队都是萌新,踩坑一踩一个准。原著里,【雪上梅】带队的弟子就是段阑生。而她附身的原主会争取一切和段阑生共事的机会——当然,很多人都抱着同样的想法。
最终,凭着强(死)大(皮)毅(赖)力(脸),原主成功挤进了任务里,占得一个席位,也为一路上和小若的各种无脑雌竞的行为埋下了伏笔。
这一世的她勤加修炼,够得上任务的准入门槛,居然可以直接跳过脚趾抓地的求加入过程,也是一种幸运了。
两日后,陆鸢鸢、段阑生、傅新光,以及两个年轻的弟子,抵达了修仙界一座名为定禅的边陲小城。
修仙界没有国界之分,之所以称这里为边陲,是因为它是离鬼界旧址最近的、成规模的城池。出了这座城,山沟沟里坐落着稀稀落落的几座村子。一路往西,便是灵宝秘境的地界了。
不过,一行人真正的目的地,不是定禅城,而是城西二十里的矮坡子村。
这个任务,说起来与傅新光也有点关系。
一个月前,傅新光的仆役何昭告假返乡探亲。
何昭的老家就在矮坡子村。他父亲早逝,亲人只剩母亲何氏与妹妹阿蕙。阿蕙下个月即将成亲,他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回去送妹妹出嫁。
然而,就是这么普普通通的一次告假中途,何昭突然失踪了。
失踪前,何昭曾给傅新光回了一封信,描述了他回村之后的现状,还说自己发现了一些怪事,等他调查清楚,再告诉傅新光。
事情进行到这里,都还算正常。
但在这以后,何昭就再也没有第二封信寄来了。
傅新光给他写信,也都石沉大海。眼看已经超过一个月的期限,直觉对方出事了的傅新光向师门请命。这才有了众人的这次出行。
秋老虎来势汹汹。来到定禅时,烈日高悬,在阳光下站一会儿,就汗如雨下,众人商议后,决定先进城休整一下,用个
午膳,顺便打听一下消息——毕竟,何昭的失踪,很可能和他口中的怪事有关。
穿过圆拱状的厚重城门洞,人烟寥寥的街景在五人眼前铺展开来。这座城看起来颇为荒寂。
五人找了一家看起来比较干净的茶馆,在二楼窗边落座。
新弟子里面,一个名叫贾松的少年撩袍坐下,说出了众人的心里话:“这里给人的感觉真不舒服,死气沉沉的,修士都没几个。”
傅新光拿筷子敲了敲他的头,道:“那是因为这里离灵宝秘境太近了,风水差。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仙宗和世家都看不上这儿,当然见不到几个修士。”
在修仙界,自立门户的家族和宗派那可太多了。拿张地图过来,随便挑个地方砸一锤子,都能砸到一大片宗派和世家的根据地。
定禅是个例外。它离灵宝秘境和鬼界旧址太近了,灵气不足,麻烦有余。一旦有妖怪跑出来,定禅必定首当其冲。有修仙追求的人早就去别处追求理想了,留在这里的都是修仙界的普通人。
上一次,陆鸢鸢来到这么接近灵宝秘境的地方,已经是四年多前的事儿了。当时她也没有进入过这座城,只是乘坐白鹤舟,从它头上飞过了而已。
另一名新弟子是个名叫许娆的姑娘,鹅黄丝绦扎着双髻,容貌可人。她瞄了窗外一眼,跟发现新大陆一样,道:“瞧,刚一说起就看到了,你们看下面。”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空旷的街上,果然出现了两名负剑青年。从衣着配饰看不出所属师门,看样子都是散修。
贾松咋舌:“十成十是要去灵宝秘境的散修吧,真是勇气可嘉。”
修仙界每十年都会举行一次天材地宝大会,叫得上名字的仙宗,都会率领弟子一同进入灵宝秘境参加大会,说白了,就是有怪大家联合起来一起打,有宝物大家联合起来一起捡。
可在平时,也常有一些不怕死的散修,敌不住灵宝秘境的诱惑,自己偷偷跑进去。
而最后,这些人基本都有去无回。
定禅,就是进入灵宝秘境的最后一个补给地。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打断几人的谈话。小二端来茶点,殷勤地说:“几位客官,想喝点什么?吃点什么?”
因为知道这里修士少,不想被当成猴子盯着,打草惊蛇,陆鸢鸢一行人都没穿宗袍,武器藏在储物戒里,看起来与普通人无异。
陆鸢鸢随便点了几味小菜,合上菜谱,和众人对视一眼,就问:“对了,店家,最近这一带,你有听说过什么怪事吗?”
小二将擦桌子的布巾往肩上一甩:“怪事?嘿,还真有。”
“是什么怪事?”
“喏,从定禅的西城门出去,走上二十里,会看见一座村子,叫矮坡子村。”小二压低声音,从二楼露台望向了一个方向,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那儿最近可惨了,连续死了四个男人,还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那死状还一个赛着一个惨烈。”
连死四个人?
陆鸢鸢怔住了,旁边的傅新光的脸色一变,暗暗捏紧拳,显然是联想到下落不明的何昭:“你知道他们分别姓甚名谁么?”
“那我就不清楚了,应该都是矮坡子村的村民吧。”
陆鸢鸢追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小二左右看了看,声音更低,以手背抵住嘴巴,以耸人听闻的语气道:“我听说啊,这四个人死得真的特别惨,找到尸体的时候脑袋全都跟身体分家了,人也泡在水里,肿得老高,你就说,恐怖不恐怖吧!”
陆鸢鸢思索起来。
由于没有上辈子可以参考,这次任务她也是第一次经历。不过,她已经做过很多任务,其中很多都是与主线剧情无关、无法得到提示的捉妖任务。这次的任务还有系统提示,她是一点也不担心能不能完成的。
只是,《魅仙缘》毕竟是一本女主视角的小说,只有小若在场的剧情才会被详写。这个副本的剧情是这样的,小若路过定禅,与阿蕙成了好朋友。数日后,听说她家中出事,便赶去探望她。而也是在这天,她恰好和段阑生在何昭家中重逢,开始了欢喜冤家的戏码。
然而众所周知,段阑生全身上下嘴最硬,硬得能夹核桃。共处了才几天,段阑生那张见了老婆也不说软话的嘴,就成功地把小若气跑了。
小若就此失踪,数日后,段阑生终于找到了妖怪的老巢,也在老巢里找到了被妖怪捉去的小花猫似的小若,两人重归于好。
从段阑生和小若分别,一直到他在BOSS的老巢发现小若,最关键的过程在原著里被一笔带过了。读者只知道段阑生气跑了小若,段阑生打完妖怪又找到了小若,但不知道中间到底是怎么衔接的。
因此,她在《魅仙缘》里找不到任务过程的原文片段参考,只得到了简要的文字测评。
系统判定该任务为简单任务,【遇险概率】和【死亡概率】都仅有1%。
这说明作恶的东西,要么不难对付,要么就是手上沾染血腥不多。
但如果小二没骗人,那这玩意儿短时间内杀掉这么多人,这凶残程度,已经不能只用凶厉来形容了。难道才几天时间,它就进化得这么快?
还有,目前四个受害人都是男人,感觉BOSS对这方面有点执着。可剧情里,被抓到老巢的小若却是女人……
感觉有点——矛盾。
陆鸢鸢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一时没有注意小二。一抬眼,她才发现,小二正以一种仿佛说书先生期待看见听众反应的目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陆鸢鸢:“?”
小二:“……”
两人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小二突然感觉到旁边有道凉飕飕的目光落在自己后脑勺上。他纳闷地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长得跟天仙似的那位公子正垂着眼饮茶,并没有看他。
怪了。
小二嘀咕,听见掌柜在楼下吼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儿偷懒太久,忙打了个哈哈,下楼去了。
想到生死不明的何昭,五人都没了说笑的心情,垫饱肚子,便再次出发。
因为不想打草惊蛇,快到矮坡子村时,几人就从剑上降落,收起了修士的装备。
站在山上远远看去,绿意盎然的山野中,坐落着一座静谧的村子。何昭在信里面写过,他的家很好找,就在矮坡子村南边的一棵大榕树下。
篱笆里,一个头戴巾帼的少女正在扫着地上的落叶。听见沙沙的脚步声,她困惑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浅蜜色的娃娃脸,浓眉大眼,长得与何昭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是眼角红肿未消,应该刚哭过。
望见几个陌生人,少女有些警觉,握紧扫帚:“你们是谁?”
“你是何昭的妹妹阿蕙吗?”
问出这句话时,陆鸢鸢其实已经对答案有预感。
阿蕙呆住了:“你们是谁?”
……
何昭的家不大,是最寻常的村人屋子,收拾得整洁干净,弥漫着一阵很淡的药味。在桌上还放了一顶没编织完的手工草帽。
一进门,陆鸢鸢就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四周,但她并没有见到小若。
连根狐狸毛也没有。
副本分明已开启,小若却没有按时出现在任务里?
陆鸢鸢蹙了蹙眉,但她知道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勉强压下了疑虑。
虽然这么说很不吉利,但是,任务刚开头,她似乎已经嗅到了一种不妙的气息……
“请、请各位仙师用茶。”
进屋好一会儿,从得知他们身份开始就激动到双手发抖的阿蕙终于稍稍冷静了下来,给他们端上茶水,把椅子擦了又擦,有些局促地搓着手,站在旁边,又扭头看了眼房间的方向:“兄长失踪后,母亲便一病不起,如今还卧病在床,我……”
“不必惊扰到她。”傅新光用温和的声音说:“阿蕙,你直接喊我们的名字就行了,我们暂时不想在村子里暴露我们是蜀山的弟子。”
“好、好,傅大哥,陆姐姐
……”阿蕙依次喊了一圈,轮到段阑生,仿佛是觉得他如有天人之姿,太有距离感,阿蕙的声音陡然变小,称呼莫名也客气起来:“段公子。”
段阑生轻轻点头。
陆鸢鸢拉过阿蕙,没让她像木头一样杵着,将她拉到自己身旁坐下。
阿蕙的手有很多粗茧子,也很暖和。她抿抿唇,有点拘谨地坐下了。
傅新光顿了顿,有些艰涩地问:“阿蕙,我们听说村子里最近死了四个男人,里面可有你兄长……”
万幸,阿蕙摇了摇头,低声说:“死者另有其人。兄长只是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傅新光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展开给她看:“这是何昭写给我的信,里面说他发现了奇怪的事,打算自己去调查一下,随后他就失踪了。阿蕙,你兄长有没有跟你提过,他要调查的‘怪事’是什么?”
出乎意料地,阿蕙点了点头:“有提过一两句。”
“他怎么说的?”
阿蕙吸了口气,从头说起:“兄长这趟回来,是为我的婚事。婚期原本定在下月,母亲腿脚不好,他回来后,便出面替我四处采买婚礼要用的东西,附近的村子都去了个遍,也就得知,最近半年,好几座村子都有少女失踪,而且时间很规律,每隔十天失踪一个,许多失踪的,还都是即将出嫁、或者在送嫁路上的姑娘。”
少女失踪案?
陆鸢鸢几人都有些惊讶。
怎么阿蕙说的,跟前面小二说的,像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妖邪作祟事件?
要知道,妖怪一般都有自己的特定癖好。喜欢吃胎儿的,绝不会对老妪下手。说了要把猎物煎成八分熟的,绝不多一分少一分……
而这里,小二口中是受害者全是男人,阿蕙口中的受害者全是女人。
小二所说的受害者都集中在一座村子里,尸体已经找到了。阿蕙描述的受害者则无规律地生活在各个地方,目前只是失踪。
岂止无规律,简直南辕北辙,完全找不到共同点。
说到伤心处,阿蕙忍不住低头抹起了眼泪。傅新光和许娆连忙安慰她:“阿蕙,你别自责,你兄长只是失踪,未必已经出事,他可是修士啊。”
虽然,只是一个菜鸟修士。
“是啊,阿蕙你别哭。”贾松明显不擅长安慰姑娘家,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有我们在,你兄长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回来,喝你那杯喜酒的。”
阿蕙一听,泪水却落得更凶,慢慢摇了摇头。
贾松手足无措,有种闯祸了的感觉:“怎、怎么了?我说错话了么?”
阿蕙抬起红肿的眼,眼泪泡得她的睫毛都粘在了一起:“兄长永远都喝不上这杯喜酒了。我的未婚夫婿,就在那四个被妖邪害死的人里面。”
话音刚落,只听“咚”一声,阿蕙家的大门突然被一股大力撞开了。
第95章
脆弱的柴门砰一声撞到墙上,砂砾洒落。一大群人闹哄哄地涌了进来,又哭又闹。
“阿蕙丫头!是不是你哥的师门来人了?”
“仙师大人!你要为我们做主啊!我儿死得好惨啊!”
……
屋子里乱成一团,陆鸢鸢惊讶地循声看去,屋子里外来了约莫二十几人,都作村民打扮。其中,喊冤喊得最大声的是一男一女。
男人三十来岁,皮肤黝黑,腆着个大肚子,衣角打着补丁,大声嚷着要见“仙师”。
在他后方,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蓬头垢面,哭嚷不止,被两个膀大腰圆的村妇搀着,夹在中间,才不至于哭得瘫倒在地:“仙师,我儿死得太冤了!十里八乡谁不晓得我儿有出息又有善心,他不该死啊……”
阿蕙似乎与这妇人关系最亲近,上前拉了对方一把,难过地说:“您别这样,先起来吧。”
喧杂声、哭闹声、骂街声充斥着空气,场面一度混乱。傅新光起来控制场面:“各位误会了!我们只是何昭的朋友,路过此地,前来拜访。”
满屋声音突然按下暂停键。瘫在地上的妇人呆滞了一瞬,就拍着大腿,再次尖声嚎哭起来:“我苦命的儿啊!”
……
足足半盏茶时间,大家才把这伙伸冤的、看热闹的村民送出了门。屋子里已经变得一片狼藉。段阑生望着空下来的门,微微蹙眉:“刚才的一男一女是死者的家人?”
阿蕙点点头。
从阿蕙口中,众人得知,一进门就嚷着要见仙师的男子名叫曾大晏。妇人姓仝,大家都叫她仝大娘。这两人并不是夫妻,非说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他们的儿子都在这次的四个死者之中。
其中,仝大娘的儿子张茂就是阿蕙的未婚夫。怪不得阿蕙刚才会主动去扶仝大娘。
情况看起来比想象中更复杂。
傅新光道:“阿蕙姑娘,我们还有些事想问你。”
这时,许娆从旁边飘上来,红着脸问:“阿蕙,这附近有没有可以擦身清洗的地方?我有些事……想去清洗一下。”
阿蕙连忙点头:“有的,净房就在后面。但要先自己去溪边打水,打完水可以去净房清洗。”
陆鸢鸢意识到什么,站起来说:“我陪你去吧。”
许娆丢来一个感激的眼神,用力点头。
矮坡子村的生活很原生态,距离最近的水源要步行二十分钟,穿过一条安静的树林小路。
许娆的月事来了。
阿蕙家的水缸里已经没多少水了,陆鸢鸢让许娆在净房里等待,拿了阿蕙家的两个木桶,就去了溪边打水。
装满水的木桶很重,再健壮的男子,也很难脸不红气不喘汗不出地走完全程。陆鸢鸢一手一个桶,却仿佛感受不到重量,步伐轻快地回到阿蕙家。
将水缸倒满,多出来一桶水正好可以给许娆清洗衣服。
阿蕙家的净房只是一间用木板搭起来的简陋小屋,许娆已经换了衣裳,裤子染红了一小块,见到陆鸢鸢回来,她松了口气:“多谢陆师姐。”
陆鸢鸢关好门,将木桶放下。
直到今年,她的月经也是几个月才来一次。这应该就是这具身体的特点吧,两辈子就这样,修仙前后都没有改变。除了月经间隔比别人久以外,她没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任何不同。现在想来,这个体质真的给她免了不少麻烦,姨妈来得少可太爽了。
太阳下山前的矮坡子村格外闷热,许娆坐在小板凳上,低头搓洗裤子,感慨道:“唉,怪不得我们寄来问何昭下落的信全没有回复了。你说阿蕙这么短时间就经历了兄长失踪和未婚夫惨死的双重打击,没心情去关注外界来信实在太正常了。”
陆鸢鸢双手抵在后背,靠在墙上,脑海里回想刚才的村民们七嘴八舌的话,思考着里面能否提炼出有效信息,应了声:“况且阿蕙的母亲也病倒了,她平时还要照顾母亲。”
“是啊!我要是她,肯定一天到晚浑浑噩噩的,比她还消沉……”
就在这时,陆鸢鸢突然微妙地感觉到什么,目光蓦地转向净房的门。随即,她神色一冷,毫无征兆地飞起一脚,狠狠踹开大门。
这一脚非同小可。叫骂声、惨叫声……随着被踢开的大门爆发。一个鬼鬼祟祟地趴在门板上的男人被惯性撞飞出去,在地上翻滚数圈,嘴里“哎哟哎哟”地痛叫个不停,一手捂住鼻子,鼻血混着牙齿血,从指缝中淌出来。
陆鸢鸢走出净房的门,冷眼从上方看他。
此人身材瘦小,气质猥琐,小眼宽鼻,神色闪躲,还有点儿眼熟,正是今天跟着曾大晏一起闯入阿蕙家里的人之一。
许娆很快也夺门而出,一看这状况,就明白发生何事了,勃然大怒:“好你个混蛋,居然敢偷看?!”
“我没有!我只是路过,你们几个不分青红皂白打人!”
男人脸上红的红,白的白,余光瞥见了前屋的人听见动静出
来,见势不妙,赶紧逃了。
他前脚爬出篱笆,段阑生后脚已来到陆鸢鸢身边,蹙眉道:“发生什么事了?”
傅新光、贾松和阿蕙也闻讯而来,关切地注视着二人。
许娆怒道:“有人趴在门上想偷看我们!”
眼见众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陆鸢鸢安抚地拍了拍许娆的后背,补充道:“他一趴在门上我就发现了,应该还来不及看见或者听见什么。”
许娆皱了皱鼻子,说:“也是,唉,算了,总不能为此杀人。刚才陆师姐打掉了他两颗门牙,也算下马威了,我看谁还敢来。”
虽然只是一个小插曲,但这件事,还是给众人对这个地方的印象蒙上了一丝不好的感觉。
这晚,几人商议了一下,决定兵分二路去进行调查。失踪的少女分布在各个地方,傅新光和许娆决定去附近几座村子打听消息。而陆鸢鸢、段阑生和贾松,则留在矮坡子村,调查四个男人离奇死亡一案。众人约定五天内回来矮坡子村集中。
是夜,傅新光和许娆低调地离开了村子。而陆鸢鸢、段阑生与贾松三人则分头行动,在村头巷尾搜集消息。
第二天下午,三人在阿蕙家中后厅共享彼此打听到的信息。
贾松口若悬河:“我都打听清楚了,死的那四个男人。最小那个十四岁,名叫曾凡,是昨天那个曾大晏的儿子。第二个叫张茂,十八岁,是阿蕙的未婚夫。剩下的两人是一对堂兄弟,哥哥叫李全富,弟弟叫李全贵,两兄弟快五十岁了都还在打光棍,无妻无子,也无其他亲人,平时比较孤僻。”
陆鸢鸢抱着双臂:“怪不得昨天没人来替他们喊冤。”
段阑生面色沉静:“曾大晏为人蛮横霸道,在矮坡子村是类似于村霸的人物,妻子不知所踪,只有一个儿子曾凡。曾凡跟他倒是两个极端,性格懦弱,村民经常能听见曾大晏在家里教训儿子的动静。”
“那张茂应该是他们四个里风评最好的人了。他比较文弱,不能干什么农活,但为人很有孝心,还是阿蕙的青梅竹马。但他母亲仝大娘一直都不同意张茂和阿蕙的亲事,觉得张茂能找到更好的,阿蕙配不上她儿子,高攀了他们家。”
贾松一脸不解:“那仝大娘为什么后来又同意了?不是都已经定好婚期了吗?”
陆鸢鸢摊了摊手,说:“因为何昭变成蜀山弟子了。”
贾松:“……”
桌子中央的烛火暗了一暗。
贾松托着腮,说:“这四个人在年龄、经历上好像都没什么共同点,如果能找到共同点,也许就能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变成同一桩惨案的死者了。”
段阑生道:“他们确实有一个共同点。”
“什么?”
段阑生道:“半个月前,矮坡子村东边的一户姓曲的人家过世。因为没有其他亲属来操办亲事,村人本来打算挖个坑埋了他们。但是,张茂站出来说,这家人生前已经一直在受苦,死后还草草掩埋,他于心不忍,决定出钱安葬他们,还给他们准备了棺木。响应者寥寥,只有李家兄弟和曾凡凑了点钱。据说因为这件事,曾大晏发了好一通火,拿着擀面杖,满村子追着曾凡打。”
陆鸢鸢若有所思,没有说话。旁边的贾松恍然大悟:“仝大娘昨天一进门就说张茂是个有善心的人,指的就是这件事了吧。”
由于已经过了子夜,三人商定第二天起来再讨论,吹熄烛火,各自歇息。
阿蕙家中房间不多,阿蕙母亲需要休养,独享一张床。段阑生与贾松暂住在何昭的房间里,陆鸢鸢则和阿蕙挤一张床。
夜深人静,陆鸢鸢悄悄起身穿上鞋子,看了眼熟睡的阿蕙,掖好被子,推开房门。一出去,恰好见到何昭房间里也有一人走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正是段阑生。
段阑生装束齐整,一副准备出门的模样。看见陆鸢鸢,他愣了愣,似乎想说什么。陆鸢鸢连忙比了个嘘的手势,指了指门口。
两人放轻脚步,离开阿蕙家,走出了一段路,直到没人能听见他们的声音,段阑生才停步,说:“我有点在意村东头的曲家,想趁晚上没人去看看。”
“那看来我们的目的地是一样的。你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吗?”
段阑生侧过头,望向远方的小路:“张茂拿出一大笔钱去给曲家人下葬。而我昨天注意到,仝大娘的衣裳和鞋子还打着补丁,都是旧衣。这世上或许会有割肉饲鹰之人,但张茂是个孝子,不该如此。”
陆鸢鸢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想给曲家人立碑下葬,其实并不需要花这么大笔钱去买棺材,在矮坡子村,很多人都是土葬的。
如果张茂是个腰缠万贯的富翁,钱多得花都花不完,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他在路边撒钱玩也是他的自由。可他是个家贫的孝子,家中大部分积蓄都是仝大娘辛苦赚来的,明明有省钱一点的方式,为什么会枉顾家人,大手大脚地把钱都拿去帮邻居下葬?
不过,真没想到段阑生会看得那么仔细。
昨天阿蕙家的屋子乱成了一锅粥,推来搡去的。大家的目光几乎都被仝大娘的哭嚎吸引了。
陆鸢鸢不由看了他一眼。今夜月色澄莹,月光如流水一样,洒在他的青丝上,那双绀青的眸子也流淌着水一样美丽的波泽。
陆鸢鸢定睛一瞬,就移开了眼,提步向前,边走边说:“我和你看法一样。还有,我觉得曾凡也挺奇怪的。曾大晏揍他,那是真的往死里揍。曾凡性格懦弱,特别害怕他父亲。为什么会冒着被揍的风险去帮和他没有交情的一家人?”
深夜的矮坡子村,一个人也见不到。看门的犬只也熟睡了。不多时,两人抵达了村东头的一间院子。
院子里黑漆漆的,柴门也没锁,只是虚掩着。或许是因为这个地方死了人,给人一种格外阴森的感觉。段阑生推开门,先跨进去,扫视一圈。
这是一间最普通不过的村人房屋,一厅二房都很狭小。屋子里已经不剩什么东西了,地上有许多脚印来来回回,好点儿的东西都被搬空了,只剩一些不稳当的椅子和残旧的床桌。
段阑生推开两个房间的门。曲家男主人名叫曲山,双腿残疾,靠自己离不开这个房间,甚至起不了床,北向房间应当就是他生前住的,门窗紧闭,有一阵经久不散的病入膏肓的气味。
至于另一个房间,则应当是曲山的妻子与女儿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床褥脏兮兮的,粘着许多灰尘和药味,不知多久没清洗过,也难怪没人拿走它。
段阑生并没有露出嫌弃之色,他神色肃穆,目光环视屋子一圈,最终停在了这张床上。轻轻地将床垫掀起。
床垫下方的木板,渗着一大滩酱黑色的污渍。
另一边厢,陆鸢鸢走到了屋子的后面。这里放着曲家人的灶台,墙壁上挂着一些藤编的破篮,陆鸢鸢仰头细看,冷不丁地,鞋子踢了什么东西,在深夜里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摔破了的药碗。
有老鼠从灶台下嗖地跑出来,钻入了墙洞里。
陆鸢鸢撑着膝,慢慢蹲在灶台前,视线从左至右移动,从灶台上面看过去,锅瓢碗都很陈旧,没有任何要注意的地方。她正要起身,突然间,余光注意到在灶台底部的阴影里面,冒出了一截东西。
陆鸢鸢一怔,小心翼翼地将它拿出来,在月光下一看,发现这是一根圆木棍。
作为丹修,她一眼便认出这是一根硬木杵,把它在臼里竖起来,不断碾动,就能把食物或者药材碾碎。曲家两个大人都要吃药,家里有这东西也很正常。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找到和木杵相匹配的臼。
陆鸢鸢拧眉,再度检视了一圈灶台。
臼确实不见了。
难道是被人拿走了?就像前屋那些还能用的东西也被瓜分了一样。
可是,哪有人会只拿臼,不要木杵的?
这两个东西可是配套使用的工具,缺一不可,光拿一个也没用。总不能是把臼拿回家当饭碗用了吧。
陆鸢鸢蹲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疑惑窜入她心中。
不,不对。
这木杵是从灶底滚出来的。刚才要不是那只老鼠突然冲出来,撞了它一下,让木杵露出一截,她应该也不会特意趴下去,看灶底有什么。
有人来过这里,想拿走杵和臼。但也许是粗心,也许是匆忙,对方没找到对应的木杵,所以,只带走了臼。
对方是谁?拿走这玩意儿的目的是什么?
“……”
陆鸢鸢俯身趴下,脸颊贴地,往灶台下看去——这里积着厚厚的灰尘,又暗又狭窄,什么也没有。
她重新坐起来,将木杵抵
在鼻下,细细地嗅了一会儿,嗅到一种很奇特的味道,面色微微起了变化。
月亮从云层后露出,洒下清辉。
陆鸢鸢急切地在灶台上翻找,找出一个空白碗,放到月光下。段阑生这时也从屋中步出,看见她蹲在地上捣鼓东西,快步上前,蹲下来。
陆鸢鸢用指甲卡着木杵底部的纹路,轻轻地刮了起来。这里是经常与臼接触的地方,经年使用留下深刻的木纹。而很显然,上一个使用它的人并没有仔细清洗,残余在缝隙里的东西经由她指甲的刮动,掉进了碗中。
这是一些深褐色的粉末,尽管只有一点点,气味却浓烈而辛辣,有种特殊的动物味道。
是麝香。
几乎是同一时刻,系统的任务进度猛然提高到了40%。
……
天明前夕,陆鸢鸢与段阑生以最快速度返回阿蕙家中,分别叫醒了阿蕙和贾松。
想查清任务的真相,知道那四个人为什么会死的,就要从从曲家入手。系统的进度条已经告诉了她,这是对的。死人再也没办法开口为自己伸冤,唯一的办法,就是起棺验尸。
埋葬曲家三口人的地方,只有村人知道怎么去。
在阿蕙的家中设下结界,四人潜入夜色,在阿蕙的领路下,来到了山岗上的一片坟茔前。这里果然立着三个墓碑。
土被压得很实,但对于修仙之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阿蕙面色苍白:“陆姐姐,我们真的要挖曲家人的坟?”
贾松手中的锄头已经插进泥里了,战战兢兢地附和道:“是啊,陆师姐,不用跟村里的人知会一声么?这可是挖坟啊。”
陆鸢鸢将铲子立在土里,踩了一脚:“废话什么,快挖!别真拖到天亮了。知道什么叫做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吗?”
贾松求助地看向段阑生。但段阑生的回答,是挖下了第一铲土。
贾松:“……”
贾松一咬牙,只好跟着动作起来。
只有阿蕙不用动手。她仿佛被他们三人的大胆吓着了,根本不敢接近,就待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三人动作。
确认阿蕙听不见,贾松才小声问:“陆师姐,段师兄,你们是怀疑曲家人的死和那四个人有关系?”
“这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我们在矮坡子村待得越久,越容易被看出身份,要查就得尽快。”陆鸢鸢停下挖掘动作,她总不能说系统的进度条已经变相肯定了她的猜测,说:“曲家下葬的事情,只有李全富、李全贵、张茂和曾凡四个人经过手。什么曲山夫妇是病死的,两人的女儿小桃为了找大夫,夜晚下山时滚下去摔死了,张茂发现她的时候,她就没气了——这些全是一面之词,只要把棺木起了,就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
就在这时,段阑生突然停下动作,转头望向远方无边的夜色,神色微微变得森寒:“有声音。”
黎明前最为昏暗的时刻,从四面八方的林野里,出现了沙沙的声音,仿佛草木摇曳,又似鬼影的步伐。渐渐地,他们看清楚了,那都是拿着武器的男人,粗略一看十倍于他们,有三四十个,每张脸上都闪烁着强烈的敌意,为首者正是曾大晏。
阿蕙惊恐地环视左右,不由自主地退向了陆鸢鸢等人身边。
在逐渐收窄的包围圈之后,几个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仝大娘赫然就在其中,她对着阿蕙用力招手,怒道:“阿蕙丫头!你胳膊肘往外拐,跟着这些异乡人在做什么,快回来伯母这里!”
“把他们都围起来,别让他们捣乱!”
“这是我们的地方,不能让这些外人坏了规矩!”
“那可是我儿生前牵头做的善事!你们起棺是什么意思!”
……
事已至此,贾松与另外几人对视一眼,上前一步,大声吼道:“我们怀疑曲家人的死不简单,如果想查清你们的儿子为什么会死,就让我们起棺检查。如果查清了是误会,我们自然会把棺木原样复原!”
人群前方,曾大晏怒吼一声:“别听他们乱说!都抓起来!谁敢反抗就直接动手!”
本来听完贾松的话有了一丝犹豫的村民,重新抄起了武器,一步步地靠了上来。
贾松颤声道:“这些人是疯了吗?”
铮——
剑光赫赫明明,若春色九重,燎燎生辉。分明无形,但那逼人的寒意,却顷刻间就将蠢蠢欲动的村民们都一震,如石子投入沸水,人群内爆发出了一震嗡嗡的喧杂声!
剑尖斜指着地,段阑生上前一步,挡在坟茔前,冷漠地注视着所有人:“谁上前,谁先死。”
明明只有一个人,也没放什么狠话,但一时间,周遭陷入了死水一样的寂静里,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也无人再敢上前一步。
段阑生没有回头,对身后的两人轻声说:“你们继续。”
陆鸢鸢与贾松回过神来,重新开始挖土。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把铲子终于“咔”一声,铲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是棺材的上盖。
以灵力将棺木起出土壤,这棺材盖上钉了许多粗铁钉,但对修士而言,起钉也不是难事。棺材盖子掀起一条缝,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就升到了半空,差点把人熏了个跟头。
不仅是棺木附近的几人,周围的村民们都闻到了,纷纷掩住鼻子,作呕地退后。阿蕙看了一眼就受不住了,直接跪在地上吐了出来。
棺木中躺着一具小小的女尸,看得出来生前应该是十分瘦小的孩子。蛆虫在尸体上钻来钻去,尤以脖子的地方腐烂最严重。
贾松大着胆子看了一眼,顿时也一副马上要厥过去的模样,胃部翻腾,捂着嘴冲到了旁边。
陆鸢鸢勉强算是这三人里最冷静的一个,一是因为她有心理准备,二是毕竟活了两辈子,做过这么多次任务,不是第一次见到尸体。她很清楚腐烂最严重的地方,很可能就是生前所受致命伤的地方。
强忍住屏住呼吸也疯狂钻入鼻腔的腐臭味,陆鸢鸢从储物戒取出手套,慢慢朝女尸的脖子伸手,打算触摸骨头。然而,余光扫过某处,却突然被一些不自然的弧度吸引了注意力。
她的眼眸倏然瞪大。
下一秒,她的手换了个方向,几乎是有些发抖伸向了女尸的双腿,将衣衫掀开,底下根本没有裤子,因此她直接看到了两条腐烂的腿,像青蛙似的摊开,而在其腿心,卡着一块发黑的肉。
那是一个已经几乎看不出原本形状的婴儿。
因为难产,所以卡在了这儿,和母体一起死去了,脐带还连着。
但因为起棺的动静与尸体的不断腐烂,它如今滑了出来。
在这比猜测更有冲击性的画面闯入眼中的那一瞬间,陆鸢鸢其实是懵住了的。迟钝地意识到这是什么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犹如点着了她大脑里的导火索。
陆鸢鸢的身体晃了晃,她一手扶住棺木,另一手不自觉颤抖着伸向那团肉,但是,在真正触到之前,她还是有些受不住,停下了。这时,有一双手从她眼皮底下伸了过来,用一块布轻轻地盖住了女尸赤裸的下半身。
陆鸢鸢猛地抬头,便看见了段阑生的侧脸。
段阑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平常有洁癖的人,此刻却没有嫌弃棺中的尸体。他的乌发高高束起,神情端凝严肃,抿住唇,手置于棺木中,像极了黎明前一抹干净的雪,用外衣轻轻地给女尸蔽了体。
察觉到陆鸢鸢正盯着自己,段阑生侧头,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手上微一使力,推上了棺材的上盖。
棺材合上,被抬到了地上。
另外两座坟茔也照葫芦画瓢,起了棺。最终,在天明之时,三口棺材都放在了矮坡子村的草堂前。矮坡子村几乎所有人都来了,在草堂前交头接耳。
第96章
这场风波,牵涉到村子里的地痞流氓,大伙儿原本是不敢明目张胆地前来凑热闹的。但一听说蜀山
修士来了,大家就不怕了。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人们聚集到了草堂前。
天亮前,受到曾大晏的煽动、围攻坟茔前的人,已然作鸟兽散。只剩下仝大娘、曾大晏和几个平日最爱跟着他为非作歹的马仔,脸色难看地被三口棺材堵在草堂里,或坐或站。
“经过查验,曲家三口人的颈骨、喉骨都呈现出碎裂状态,换言之,曲山夫妻根本不是病死的,他们的女儿小桃也不是摔死的,而是被人残忍勒死的。而且,小桃死前已经身怀有孕,但由于年纪小,孩子难产,生不下来。”贾松冷着脸,大声道:“在下葬时,她连一件完好的衣服也没有,给她办丧事的人不可能看不到。李全富、李全贵、张茂和曾凡都在这件事上撒了谎。”
草堂外的人群里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作孽啊,小桃那丫头才九岁吧……”
“肯定就是他们几个经手的!我一早就看出来了,坏胚子,老光棍,净干坏事,还杀人灭口!”
“可还别说,这四个人死的时候身首分离,十有八九就是因为把曲家三口人勒死了,曲家人变成厉鬼,寻仇来了吧!”
……
仝大娘额头的青筋明显地蹦跳了几下,大掌一拍桌案,色厉内荏地反驳:“污蔑!全是污蔑!你怎么不说是曲家女儿小小年纪不学好,在外面招蜂引蝶,肚子大了被她娘发现,她娘盛怒之下勒死了她,再一时想不开,把曲家男人带走,让他不用再受苦,最后再自己上吊?!”
陆鸢鸢面无表情道:“如果事情和张茂、李全富、李全贵、曾凡完全无关,他们为什么要一起撒谎,掩盖真相?”
贾松捏拳:“就是,你当我们分不清人是上吊的还是被勒死的?曲家夫妻的后背都有一块圆形尸斑,跟大人的膝盖大小正能对上,尸斑下方的两根肋骨都被压断了,小桃却没有。分明就是凶手在勒死两个大人时,为了不让他们挣扎翻身,特意从后方用一只膝盖压住他们的背来借力。小桃是孩子,力气小,所以凶手不用拿膝盖借力!”
仝大娘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道:“就算是被勒死的,也不代表就是我儿做的!我儿是看他们一家死得不光彩,被歹人所害,想为他们留些面子,才不说出真相罢了!”
一直没吭声的曾大晏也生硬地粗声附和起来:“不错,这些都是你们一面之词,根本就不是证据。我还说那尸斑都是他们两夫妻生前打架弄出来的呢。要我说,问题就出在那小丫头片子身上,平时爹娘都不管,小小年纪就在村子里到处勾搭,不知勾到了什么不三不四的歹人……”
停顿了下,曾大晏挤出一抹讥诮的笑,面上沟壑挤压,仿佛恶心的蛆虫在盘曲:“不然的话,为什么别人都没事,偏偏就她一个大了肚子?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听到这么不要脸的说辞,围观的人霎时吵嚷起来。贾松年轻气盛,怒意昭彰。
段阑生淡淡道:“那你想要什么证据?”
他姿容秀逸,如有冰雪之姿,音量并不大,但好似有种穿透力。刚才曾大晏这种满脸凶相的人说话时,周遭仍然吵杂无比。而当他说话,四周便不自觉地安静了下来。
曾大晏嚣张地说:“现在你们说的一切全是臆测,你们不是很有本事,能捉妖降魔吗?有种就让曲家那丫头变成鬼,马上出来指证我们啊!”
陆鸢鸢:“……”
她总算知道这个副本为什么是简单级别了,连反派的智商都如此之低。难道不知道捉鬼也是修士的业务内容之一吗?
不过,就算曾大晏不这样说,他们也是打算这么做的,在来之前也已经有了准备。
小桃是鬼魂,但道行不深。他们凌晨挖出了她的遗骨,想捉住她,还是很容易的。
随着曾大晏话音落下,草堂内阴风大作,生生地比外面降低了几度,草帘被风席卷着掉落下来。只见在虚空中,凭空浮现出了一道淡淡的黑影。那是一个看着只有八、九岁的小姑娘,倒不是众人想象中的死时的模样。她穿着粗布衣,干枯的发丝扎成一捆,面容泛黄瘦削,但细看其实长大很清秀可爱,半垂着脑袋。就是眼瞳黑而大,几乎看不见眼白,脚尖吊地,看起来诡异极了。
死不瞑目之人,因魂魄不能安息,无法投胎,便会变成阴魂,游荡在世间。
人群哗然。好在,这里毕竟是修仙界,在神神鬼鬼这方面,老百姓见识更多。看见阴魂现形,大家虽然有些惊恐,但都眼巴巴地停在了原地等着看后续,没有转身就逃。
站在人群对面的仝大娘和曾大晏,以及几个簇拥着他的马仔,见到这抹虚影,唇瓣哆嗦,迅速灰败。
人群中传来一道颤巍巍的声音:“仙师,这是小桃?她会不会撒谎?”
陆鸢鸢摇头:“有我们在,不会。”
知道他们是蜀山修士,村民们已然对他们有了一丝先入为主的好感。方才,目睹了他们为曲家三口人伸冤的义举,大家也不是傻子,心里跟明镜似的,已然有了自己的判断。见陆鸢鸢如此笃定,都很信服,没一个人对此有异议。
……
真相就这样明了。四个人都有份参与对小桃的施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当中风评最好的张茂竟然也去得不少。小桃把事情告诉了母亲,然而母亲却让她不要张扬。就这样,一次变成了两次,两次变成了三次……发现自己肚子大起来后,小桃曾试着自己药掉孩子,却失败了。最后因为年纪小而难产,闻讯而来的李全富和李全贵兄弟怕事情曝光,一不做二不休,用共同的秘密威胁了另外两人,一起平了这件事。
张茂是四人里最像会做好事的人,所以,由他来提出安葬这家人是最合理不过的。这样便能避免曲家人不正常的死状被看到。
从古至今,在有人的地方,孤儿寡母从来都是容易被盯上、被欺负的一个群体。
阿蕙与她的母亲可以安稳过日子,没什么人敢欺负到她们头上,是因为何昭成为了蜀山弟子。即使何昭目前失踪了,但蜀山积威还在,所以,她们处境尚可。
而曲家,瘫痪无法自理几乎等同于隐形的男人,病弱的女人,和一个九岁的孩子……浑身就写着任人宰割四个大字。
矮坡子村十年前也是个安宁的小地方,是曾大晏这伙人来了以后,才逐渐变成今天这样的。但他从前至多是做一些纠结手下、欺负弱小的坏事。最初几个反抗他的人,下场都很惨,而这偏偏又是人祸,而又不是妖邪作祟,求助不了蜀山等修仙宗派,大家也就忍着了。
但这一次曲家三口人的惨案实在令人发指,哪怕曾大晏没有直接参与,村民们也不可能再容忍这颗毒瘤在村子里作恶。众人拿着棍子、锄头等武器,气势汹汹地围上来,逼迫他和他的人滚出去。
至于仝大娘,念在她是一个寡妇,并且罪行也只有包庇儿子一条,众人倒是没有对她赶尽杀绝,但路过时都对她投去了厌恶的眼神。
仝大娘呆若木鸡,瘫坐在地,看着闹哄哄的人群,突然嚎哭一声,连扑带爬地站起来,扑
向了阿蕙,抱住她的腿:“阿蕙丫头……这都是他们在污蔑阿茂……”
从小桃的阴魂出现开始,阿蕙便站在一旁,颤抖着听完了全部故事。此时,她脸色惨白,眼角隐有泪痕,但神态却渐渐地冷静下来。面对仝大娘的纠缠,她一动,坚定地抽回了自己的大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草堂。
就在这时,一个看起来年纪颇大的鹤发老爷子在几个年轻人的搀扶下,慢吞吞地走进了草堂,正是刚才出言询问小桃会不会撒谎的人:“仙师,待把曲家人安葬后,你们打算怎么处置小桃的阴魂?”
几个人都心有余悸、颇为忌惮的模样:“没错,虽然她死得无辜,但毕竟也杀了几个人,你们应该会超度她的吧?”
“我想起来,曲家娘子当时来找我们家借过米……他们家在村子里很少跟别人来往,我们又不是富贵人家,和他们也不熟悉,就没答应。谁知道她会不会记恨我们。”
“我听说鬼一沾血就停不下来了,她一定会继续杀人的。为了我们的安全,可不能把她放出来!”
……
小桃被召出来指认完仇家,便被暂时收回了法器里,由贾松抱着。
段阑生的眉头微微一蹙,正要说话,身旁的陆鸢鸢突然上前一步,伸手,将贾松怀中的小坛子抱了过来,面不改色道:“交给我处置吧,我会把她超度干净的。”
贾松颔首:“各位乡亲放心吧,我们一定会按修仙界的规矩办事。”
虽然也很心疼小桃生前的遭遇,但只要动手杀过人的鬼,不论其原因,都是不能留的。尤其是,小桃因为惨死,化鬼后的力量异常强大,更不能放过。
村人这才真真切切松了口气,露出笑脸:“多谢仙师!”
段阑生轻轻看了陆鸢鸢一眼,转开目光,不知在思索什么。
是夜。
从昨晚摸黑到曲家找线索开始,忙活到傍晚,将曲家三口重新安葬。几人才能坐下歇会儿。晚上也早早休息了。
子夜过后,确定身边的阿蕙面朝围墙,已经熟睡,陆鸢鸢踮着脚尖,悄悄地离开了何家。一路踏风疾行,来到了矮坡子村外的一片荒僻的山坡上,抖了抖衣袖,将那贴了黄符的小罐子放在地上,低声念了几句咒语。
一道虚影出现在半空。跟白天时眼睛全被瞳孔占满的诡异模样不同,她衣衫褴褛,双臂垂下,眼珠眼白界限分明。一看到陆鸢鸢,她就警觉而惊恐地往后逃走。但很快就尖叫一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了回来。
发现自己只能在这个法器的方圆两米内活动,小桃终于停止了冲撞边界:“你要超度我了吗?”
陆鸢鸢说:“原则上是的。”
“你们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偏偏要这时候来多管闲事?我不要消失!我要杀了曾大晏!杀了仝氏!我不要这么快消失!”
村民都说,小桃是个沉默而老实的孩子。但人不正常死亡后,尤其经历了这样惨痛的死法,并不能与生前性格保持一致。相反,还会因为无处排解的怨气和压抑,让性格里黑暗的部分无限放大。
小桃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尖利,眼睛蓦地变成了血红色,眼角溢出血泪,指甲迅速生长,衣衫下摆开始渗出了粘稠的血,变成了她临死时的样子,又狼狈,又可怜:“我要杀了他们全家,不杀他们我不解恨!我不服气!你们又没像我一样死过,只会高高在上地消灭我们,你们懂什么!”
陆鸢鸢道:“我也觉得你没做错。”
音量很轻,仿佛自言自语。
她抬起眼,说:“所以,如果你去投胎,我就放了你。”
小桃怔住了,眼眶的血泪慢慢变浅了一点儿,充满怀疑地看着她:“那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仝氏和曾大晏?”
“他们确实不是好人,是煽风点火、包庇凶手的恶人。但毕竟没有真正掺和进这段因果里。冤有头,债有主。如果你杀了无关的人,便是真正犯下了不可挽回的杀孽,你会变成真真正正的厉鬼,游荡在世间,过了那条界,就停不下来了。即使我放了你,你也逃不过其他修士的追捕。即使能侥幸逃脱,顺利进入轮回道,下辈子也不可能投为人胎。为他们付出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说着,陆鸢鸢抬手,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虚影,目光蕴含着一丝小桃看不懂的温和。
其实是没有任何感觉的,手掌只能触到一团空气。她沿着虚影的边缘,想象着那是小姑娘毛茸茸的发顶,轻轻摸了两下,才收回手。
小桃思索了一会儿,闷闷地说:“当人也没什么好的,我都快疼死了。”
“是啊。”陆鸢鸢想了想,说:“但是,当鬼被超度是很疼很疼的。如果你去投胎,投入牲畜道,你下辈子也许会是一只小猪,一只小鸡,一只小牛。曾大晏和仝氏下辈子却可以继续当人吃香喝辣。你上辈子被他们害惨了,下辈子要是碰见他们,还有可能被他们吃掉,多憋屈啊。”
果然还是个孩子,不过是幻想了一下她说的情境,小桃便叫了起来:“我不要被吃掉!”
陆鸢鸢道:“当人好歹有牙齿,有拳头,被欺负了也可以反击。不走运死了,也能化作厉鬼,为自己报仇。相比起来,好像还是当人好一点。你觉得呢?”
小桃仿佛被说动了,犹豫而不安地瞅着她:“如果我去投胎,你真的不会超度我?”
陆鸢鸢点点头。
小桃的眼眸微微一闪,垂下脑袋,想了很久,才低低地说:“我信你,因为姐姐你是个好人。”
话音刚落,小桃狰狞的面容不自觉地有了变化。长指甲收回肉里,眼珠变回了乌润的黑色,被血浸湿的裤子也恢复洁净,又变回了生前有些腼腆的模样。
夜风寒凉,天穹飘起了湿润的雨丝。陆鸢鸢望了眼微明的天色,伸手一挥,解除禁制,说:“趁天亮前快去吧,你已经耽搁太久了。”
虚影飘走了数步,却突然反方向飘了回来:“姐姐,我走之前,可不可以抱抱你?”
陆鸢鸢一愣,点头。
得到允许,虚影冲入了她怀中,仿佛迎面送来一场阴郁潮湿的雨,比浇在脖子上的雨水要冷得多。
这抹瘦弱伶仃的影子并无实体,却仿佛用尽力气,想感受这个怀抱的温度。伴随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影子慢慢地变淡,消散成了风。
“姐姐……我给你留了一份礼物……”
在彻底消失前,缥缈的童音在她耳畔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礼物?
陆鸢鸢懵了一下,夜色寥寥,无星无月,土坡上除了摇曳的荒草,根本见不到其他东西。纳闷地活动一下身体,亦感受不到异常。
唯一知道答案的人已经去投胎了,自然问不出任何话。
好在,起码能肯定不是什么诅咒。
相比起所谓的礼物,她更在意的是,这个副本明明已经顺利结局了,为什么系统迟迟没有进度提升的提示。
就算这个任务是混合体,曲家三口人与少女失踪案各占一半比例,那进度条怎么说也该冲到50%了吧?
明明之前只是找了个小线索,进度条就跟坐火箭一样飙升到40%的。
陆鸢鸢蹙眉,想不出答案。
罢了。事情就等傅新光和许娆回来再说吧。
她蹲下,收拾好法器,打算趁夜回到阿蕙家中。明日若是别人询问,她便说自己怕夜长梦多,已经把小桃超度了。
这的确不合蜀山的规矩,但系统没有禁止她这么做。
陆鸢鸢伸手拨开树叶,往土坡下走了数步,步伐突然一顿。
就在十几米外,一抹修长的人影打着伞,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她。
陆鸢鸢的喉头微微发紧。
贾松好糊弄,他可不好糊弄。这就是她抢先将法器夺到自己手里的原因。
如果明天再碰见,她有把握能瞒天过海。但段阑生这时出现在这里,恐怕不是看到了她在做什么,就是猜到了她做了什么。
段阑生与她对望一眼,就抬步走来。雨越下越大,积成的水珠沿着水墨蜿蜒的油纸伞沟壑滴滴答答地坠下,这片水墨最终停在了她头顶,为二人隔绝出一片天地。
陆鸢鸢一动不动,在脑海里飞快地思索着该怎么回答。是死不承认?亦或是,试着说服他?却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他的询问:“下雨怎么不带伞?”
意料之外的话,陆鸢鸢蓦地抬起眼。
段阑生并没有问她来这里做什么,但那双绀青色的眼睛,又仿佛洞悉了一切。他转了个方向,说:“别发呆了,回去吧。”
陆鸢鸢的心脏涌上一丝难以描述的滋味,插入掌心的指尖微微放松下来。
翌日,是个晴朗的天气。
贾松一睡醒,发现法器已经空下来,果然一脸懵
地询问小桃去哪了,也并未怀疑她轻描淡写的解释。
与此同时,陆鸢鸢发现一觉醒来,【雪上梅】的进度条刷地一下飞跃到了80%。而就在这天下午,比预定时间提早回来的傅新光和许娆就揭示了答案。
原来,他们这两天去附近的村子调查,得知失踪的少女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走过同一条山路,是在山上失踪的。发现这条线索时,进度条猛地提高到40%。
正好,昨夜一座村子里有人家办喜事,两人就将计就计,假扮成随从,藏在送亲队伍里,看能否发现蛛丝马迹。结果没想到,一抛钩子就钓出了大鱼——队伍在山里遇上一股怪异的雾气,若不是队伍里藏了两个修士,轿中少女恐怕也将凶多吉少。
两人一鼓作气,追索着那只妖怪的踪迹,天明时,在山中将其制服,因此进度条才会刷地进展到80%。接下来,只要找到何昭和小若,余下的20%就会填满。
傅新光和许娆赶回矮坡子村,就是要召集众人,一起去山里寻找有没有活着的人质。
而副本名字【雪上梅】,映射的是那只妖怪的进食方式——它很喜欢用指甲在少女的身上戳血洞放血,犹如雪地上的红梅。因此得名。
陆鸢鸢:“所以说,矮坡子村的惨案并不属于这个副本内容,这个副本的难度也只要两个人就能完成?”
系统:“早说了,这是一个简单任务。这段剧情的重点也从不是做任务,只是制造一个环境让小若和段阑生发展感情罢了。”
陆鸢鸢:“……”
谁能想到,进度条的变化会这么巧合。他们兵分二路,她和段阑生在曲家发现线索的同时,傅新光也许娆也发现了少女失踪案的关键性线索。就是这样,才误导了她,让她确信曲家的惨案与【雪上梅】这个副本有关。
要是按照原著发展,他们从一开始就不会搅合进矮坡子村的惨案里。因为当段阑生和小若在阿蕙家里相遇后,剧情的重点就会落到欢喜冤家恋爱拉扯的戏码上。
他们五人加上小若这只狐妖,当天就会一起动身去附近的村落解谜,压根不会从阿蕙口中探听到无关副本的线索。
不过,虽然闹了个大乌龙,陆鸢鸢并不觉得后悔。毕竟如果他们没有插手,那么小桃最终结局便是在杀死仝氏和曾大晏之后,化作厉鬼,被修士斩灭,永世不得超生。曲家三人惨案的真相也永远不会大白。现在怎么也比原来强一点吧。
当天下午,五人便一起来到了傅新光与许娆斩杀妖怪之地,发动村民一起搜山。因为近来常有人失踪,村民们都尽可能不往少人的地方跑,如今听说妖怪已经被灭了,都踊跃地报名当壮丁。
一天后,他们成功地在一处偏僻的蝙蝠洞里,找到了还活着的何昭和五个少女。这五个少女都是被妖怪抓到老巢的储备粮。
何昭先前独自上山探查线索,找到了妖怪老巢,想带人质出逃,反倒自己也落到了妖怪手里。
陆鸢鸢:“不是说任务很简单吗?”
系统:“副本难度相对于你而言是简单级。何昭只是刚入蜀山的小菜鸟。”
不幸中的大幸是人还活着,副本进度也提高到了100%。
然而,当陆鸢鸢抵达蝙蝠洞外,却发现人质里面没有小若。
怪石嶙峋的洞口被火光映得一片明亮。虚弱的少女被抬出来,与亲人相认,陆鸢鸢站在树下,眼皮反常地一直跳动,仿佛体察到什么凶兆在逼近。
从一开始,这个副本就因为小若没出现在阿蕙家里而有了偏差。
到最后,小若全程都没有露面。
这是Bug么?可什么Bug会让最重要的女主角全程缺席?
没错,凡人界大三角那段剧情也出现过Bug。可小若好歹没有脱离过主要剧情。
在雍国失踪后,小若到底去哪里了?
陆鸢鸢思绪千转百变,活动了一下指关节,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回头,她看见了段阑生有点凝重的脸:“鸢鸢,蜀山传来急信,让我们先别回宗,留在定禅。”
“怎么了?”
而让她完完全全没想到的是段阑生接下来说的话:“虚谷真人前几日秘密去了一趟灵宝秘境,具体为何我们也不清楚,三日前,她发出了求救信号。蜀山已经在派人赶来,让我们留在这里,应该是想让我们一起加入。”
陆鸢鸢浑身一震。
系统:“叮!恭喜宿主触发主线副本【蚀骨】。”
她知道【蚀骨】这个副本是什么。
这个副本是她附身的原主人生的转折点——在副本里,她会趁段阑生蛇毒入血、无力抵抗时,试图对他霸王硬上弓。但奸计没有得逞,失败后,原主便灰溜溜地被赶出蜀山了。
虽然,在鬼界提早出现异动时,她就知道时间线被压缩了。但这个副本来得比她最坏的预想还快得多。原应排在它前面的任务都跳过了,它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她本以为,自己最差最差也至少有几个月时间,可以慢火煎熬,循序渐进。然而,现实没有给她慢慢来的机会。
同撑一把伞走过的细雨,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真实地逼近眼前的,是死神冷刃的光芒。
这个霸王硬上弓的副本,她必须跟着剧情走。在许多前置条件都改变了的前提之下,未来变得难以预料。
如果她成功了,那就是走上了前世的老路。她不愿意。
反之,她大概率就会被赶出蜀山。她不甘心。
她既不要重蹈覆辙,也不甘心前功尽弃。不能再等了,只能放手一搏.
由于接到了蜀山的通知,陆鸢鸢、段阑生、傅新光留在了定禅。许娆和贾松两个小菜鸟也帮不上什么忙,在帮何昭安顿好家人后,就先带着何昭回蜀山去了。
留下的三人,宿在了定禅城的客栈里。
定禅里没有几家大客栈,这已经是条件最好的一处了。因住客不多,入夜后,走廊静得落针可闻,灯笼的光芒照不透黑魆魆的尽头。
段阑生正在擦剑,突然听见了敲门声。开门,便见到陆鸢鸢。
陆鸢鸢似乎刚沐浴过,发丝还有些湿气,她抬起头,眼光往他房间里扫了一眼,小声问:“阑生,你现在有空不?我有件事想你帮帮我。”
段阑生没有犹豫:“可以。”
陆鸢鸢有些意外:“你不先问问是什么吗?”
“是什么?”
“就是……”她懊恼地咬了咬唇,突然摆摆手:“算了,我还是先不麻烦你了。”
她退后一步,但手腕被拉住了。段阑生的眉头蹙了起来,将她拉入房间:“先进来说吧。”
关上门,一室寂静,只剩二人相对而立。
烛火微弱地跳了一下,陆鸢鸢好似有些局促,也有点羞耻,眼睛不太敢看他。
“我说过,无论你遇到什么麻烦,都可以找我。”段阑生顿了顿,观她脸色,放缓了语气:“是很难开口的事情么?”
陆鸢鸢犹豫了下,“嗯”了一声,
“没关系,你慢慢说。”
陆鸢鸢鼓起勇气,深吸口气,说:“其实,和我上次跟你说的那本从皇陵带出来的功法有关。”
段阑生一凛,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从那天之后,我一直都有定时修炼这套功法。但我发现,每次修炼完,我……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我一开始以为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因为元君也说我修炼时很安分,没什么异常。但是……最近这几次修炼后……就会不舒服,会……有点疼。”
说到某几个字眼,她的音量便变得微不可闻,只能听清“疼”、“不舒服”这样的字眼。段阑生的面色变得更为严肃,关切地追问:“是哪里不舒服?”
“就是……”
她吞吞吐吐,憋了半天,仿佛想说什么,又有所顾虑。
是还在顾虑他是否值得信任吗?
仅仅只是猜测,也让他觉得很不悦。段阑生眸色微沉,抿了抿唇,说:“你是丹修,应该知道,不能讳疾忌医。”
话音刚落,他垂在袖下的手,突然被轻轻地抓了起来,慢慢地被带到她背后,触上了一个绵软的地方。
段阑生一愣。
只见眼前的少女垂着眼,耳根通红,仿佛羞耻到要冒烟了。憋了半天也不好意思说出来,没办法了就破罐子破摔,牵引他的手来指代:“就是……这个地方会不舒服。”
第97章
手掌触上了一个温热绵软的地方,掌心犹如被火舌燎到,段阑生睫毛一抖,倏然收回了手。
这个大胆的动作,似乎也耗尽了陆鸢鸢的勇气,她看起来比他还局促,不安地抬
眼,偷瞅他的反应。
段阑生定了定神,无声地吁出了胸腔中一口气:“是怎么个不舒服法?持续多久了?”
陆鸢鸢慢慢垂下头:“从第一次修炼开始,我就发现,每次修炼完,我身上都有些酸软,皮肤也会有些红印。尤其是这个地方,会有点红肿,坐椅子都会不舒服。”
段阑生似乎有些错愕,慢慢地,他的眉心蹙了起来:“还有吗?”
“还有……上面也一样。”陆鸢鸢羞赧地咬了咬下唇,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也是有点红肿,沐浴泡到热水里,还有摩擦到衣服都会不舒服。就是这个缘故,我之前才会问你要消印子的外用药,涂上去不刺激,红肿也散得快点儿。”
话毕,她抬眸。
段阑生看着她,似乎在思考原因。不知想到什么,他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问:“你上一次修炼,是什么时候?”
“就在我们出发来定禅的前一夜。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便旁敲侧击地问过元君,我修炼时是不是无意识做了什么举动,元君却说没有,让我安心修炼。我怕自己多心了,又不想让元君觉得我这个人很奇怪,就没追问下去。”
陆鸢鸢慢慢地走近一步,将本就近的距离拉得更近。她仰面,踮起脚尖,伏在他肩上,靠近他耳畔,用咬耳朵的音量祈求:“阑生,你帮帮我吧。”
段阑生的喉结无声滚动了一下:“……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我今晚修炼一次那套功法,你在旁边守着我,看着我。如果我有什么不对劲,你及时告诉我,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了,你的判断肯定是对的。”.
夜雨滴答,安静的房间里,烛火都挪远了。窗边是一张木头长椅,木椅中间一张四方形的小矮几,而如今,矮几已经被挪开。两人各坐一端,相隔两米面对面打坐。
这不是段阑生第一次与她同室修炼,亦非他第一次为别人担任监督者的角色。从这个地方,可以清晰直观地看见她的状态,以便于在出现异常时,及时予以纠正。
他看着陆鸢鸢端坐在自己面前,闭上眼,双手置于膝上,开始认真地修炼。
这一修炼的姿势,跟蜀山剑派教的一模一样。唯一能看出不同的是她的呼吸——乍一看是没有规律的,实际却是以一种他没见过的方式和节奏在吐纳。
这就是她从雍国皇陵带出来的东西?
她说,每一次修炼完,有两处都会不舒服……
霎时间,那种残余在掌心的温热触感闪过心头,仿佛在梦里似曾相识,段阑生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手心。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他微微一僵,迅速将五指松开,压在膝盖上。
她信赖他,所以向他求助。这种时刻,他该做好自己的本分,怎能分心去想别的?
段阑生深吸口气,为了清心,缓缓合眼,也开始打坐。
虽然目不能视,但金丹修士在进入人神合一的境界后,触觉、听觉、嗅觉,反而会变得更灵敏,无须靠眼睛来感知外界的风吹草动。
时间在静谧中悄悄流走,灯芯嘶嘶燃烧,融化的蜡油在烛台底部凝固成一洼粘稠的液体。夜风暗来,墙上的暗影仿佛也在游动。
便是在这样一个无声的时刻,一阵轻微的异响突然在空气里响起。
段阑生倏然睁眼,就看见原本端坐在他正前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趴了下来,蜷缩在凳子上,发丝黏在红扑扑的侧脸上,喉咙里发出一阵阵难受而含混的声音。
错愕在面上一闪而过,段阑生当即反应过来,靠了过去。
他抓住她的肩膀,想将她先扶起来。却没想到,他的手才落下去,她就发出了一声舒适的低哼,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潮热的脸颊上磨蹭着。
段阑生身影一定,手顿时忘记了动作。
而这并不足以缓解她的求而不满。仿佛是一种本能的渴求,她神志不清,眼眸半阖,慢吞吞地撑起上半身,攀着他这条手臂,一步步地钻进了他的怀里,灼热湿润的气息咻咻地拂在他胸口上,如同一朵盘绕着他盛放的糜艳的花。
似乎不满对方没有反应,她爬进他怀中,用脑袋拱了拱他的身体,难受地哼了几下。下一秒,一双手突然握住她的肩,没让她继续拱动。
段阑生的呼吸有些紊乱,声音也有些哑,但说出来的话,仍然是克制而冷静的:“鸢鸢,你修炼的东西不对劲,清醒一点,我……”
话未说完,他的喉结突然一痛。
似乎是不满他推开自己,她仰起头,咬了他喉结一口。牙齿有点尖,咬得还挺用力,很快,又变成了轻柔的啄吻,唇瓣间吐气如兰。
被她这样对待,段阑生呼吸一滞,白皙的脸庞骤然染红,绀青色的眸中泛起复杂难辨的涟漪。下一秒,他闭了闭眼,再次用力抓住她的肩,不容拒绝地将她的脑袋从自己怀中挖了出去,让她反压在了长椅上。
正准备狠狠心,找点什么东西来固定住她,别让她继续在他身上乱挠乱摸。但仿佛是因为这个被人从身后压制的动作,她突然发出了一声闷闷的鼻息,缓慢而主动地将腰肢塌了下去。
仿佛是一种肌肉记忆,已经习惯了在这种时候被如此对待,所以,只是被反压着,就下意识地做出了下一个动作。
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段阑生盯着她的动作,扣住她手腕的五指微微一松,又突然收紧。
……
丑时末,陆鸢鸢在长椅上醒来了。她被摆成一个规规矩矩的姿态,还盖着被子。
外面的天还暗着,而段阑生就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像尊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陆鸢鸢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慢慢撑起身子:“我怎么躺在这里了?我是修炼到最后又睡着了么?”
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扶着她,力气有些大。陆鸢鸢有些疼,抬起头。
段阑生的神情复杂得难以形容,僵硬、压抑,仿佛山雨欲来,又被生生克制着。盯着她半晌,他道:“你将这套心法写下来,给我看看。”
陆鸢鸢一愣,见他模样凝重,没问为什么,就听话地用指尖沾了一点茶水,在木椅上写起了字来。
不是乱写,写的是《媚心三式》后半本里的某几页,是她专门挑出来的。
段阑生看着她写下来的东西,面色越来越差。等她开始写到心法的第三式,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没让她继续写下去,并用袖子抹去水渍,一字一顿地清晰地说:“从今天开始,你不可以再修炼这套功法,不管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其他人看着你的时候。”
“为什么?”想到什么,陆鸢鸢染上一丝紧张,挨近他,小声问:“所以,这套心法真的有什么问题吗?”
段阑生毫不犹豫,吐出一个字:“是。”
陆鸢鸢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自言自语:“我倒是觉得,这次修炼下来的感觉是最好的,那两个地方也没怎么疼呀,和在蜀山的时候完全不同……说起来,阑生,你有看见我修炼的时候做什么奇怪的事么?”
显然,她不知道自己修炼中途会失去理智,对身边的人做
那种事。但从刚才的事,他或许已经知道,她那两个地方为什么会有难以启齿的红肿疼痛。
这个猜测才冒出来时,他是觉得很荒谬的。
毕竟那个人也是女人。但如果从结论倒推回去,忆起过去的种种画面,就会觉察出,那人对她的态度处处都透着暧昧的端倪。
但这一切,都是他的猜测和推论,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段阑生内心烦躁,偏开头:“我暂时不能说。但你绝不可以再修炼。”
“那就是有了?奇怪了,元君不是那样说的,你的意思难道是他在撒谎吗?等我见到元君,我得问个清楚。”
她刚要下地穿上鞋子,手腕就被攥住了,拉了回去。
段阑生目光暗沉:“别去问。”
不等她回应,他又补充:“今后,你也不可以再做她的仆役。”
“为什么突然扯到仆役上面来了?元君对我这么好,我怎么可以说不干就不干?”
才说完,她感觉到攥住自己的那只手突然收紧,段阑生的眼神也变了变。但一眨眼,那丝狰狞就消失殆尽了,也许是错觉。
他收手,将她拉近了一点,说:“我暂时不能说。等从灵宝秘境出来,我会去找元君聊聊。在那之前,鸢鸢,你相信我,也答应我,不要和她单独相处。”
陆鸢鸢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答应:“……那好吧,我答应你。”
段阑生蹙眉,似乎还是不放心,但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去约束,只能重复:“你保证?”
“我保证……”
就在这时,房间里光线突然变化。分明没有夜风,窗边的蜡烛却突然熄灭了。
陆鸢鸢手指一抖,蓦地看向窗户。
那儿分明什么也没有。如果有,不说她,段阑生也早该发现了。
她收回目光。
也许这就是做贼心虚了吧。
天还没亮,趁傅新光还没起床,她回到房间,盛了点冷水,漱口又洗脸,用袖子反复地神经质地擦拭嘴唇。
她自然知道,这么快就走到这一步,太快也太冒险了。
但蜀山的人明天就会来到定禅,今晚已经是她最后一个机会。
等灵宝秘境的副本一过,她和段阑生的命运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她倒是不担心段阑生说他之后要找殷霄竹“谈谈”,那已经威胁不了她了。
当一个人被烈火驱赶到悬崖边上时,哪怕前面只有一条钢索可以逃生,所有人都会去试试。
原著给她死路,而她不愿引颈受戮。宁可掉进深渊,摔得粉身碎骨,也不要傻傻地等到烈火顺着小腿烧上来的那一刻,才后悔没有搏一搏。
想用“犯淫戒”这条宗规赶走段阑生,前提是段阑生愿意入局。
如果他连接招都不接,那么,她把戏台搭得再好看,请再多的观众来,也毫无意义。
如果段阑生愿意接招,但最多只能接受到让她牵个小手的程度,那么,仍然构不成定罪。
图穷匕见的机会只有一次。不论成败,都没有机会重来了。
所以,她必须在原著剧情的齿轮压下来前,卑鄙地预演一次。
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一试下来,她终于确定,段阑生对她的亲昵行为的容忍度,大大地超出了她的预计。因为她是他“需要帮助的好友”,他甚至能容忍她将手伸进他的衣服里。
这完全足够了。
看见了鱼儿上钩的可能,她再也没有理由允许自己退缩。
第98章
翌日,蜀山修士抵达了定禅。
虽然大家都有进入灵宝秘境的经验,但从前每一次,都是集结着修仙界各大势力的力量一起行动的。这回,从组队变成单干,出发前必须要从详计议。
失踪的毕竟不是小人物,此趟,连丹青峰的峰主虚元子也亲自来了。他最得意的徒弟,殷霄竹、齐怅等人也在列。
一大早,陆鸢鸢就以“进入灵宝秘境前,她作为蜀山代表再去看看阿蕙母女状况”为由,离开了客栈,只留下傅新光和段阑生接待蜀山的人。
制定计划不需要小虾米参与。比起跟一大群弟子待在一起,她宁可在外面自己待一天,图个清静。
阿蕙母女现在搬到了定禅的城东生活,住在一座小别院里,房子后面有一片幽静的湖泊。拎着礼物探望完阿蕙,陆鸢鸢在街上站了一会儿,没有马上回去,转头去了湖边。
湖边停泊着数艘乌篷船,一块灵石就能换来一天的使用权。
岸边的树木是棵歪脖子老树,树叶茂盛,枝头结着累累的水果,擦过乌篷船,十几个圆滚滚的果实就叽里咕噜地掉了下来,砸了陆鸢鸢后背几下。
无公害无污染的天降美食,不吃白不吃。陆鸢鸢捡起橙子,放在旁边,解开船只绳索,由着它晃悠悠地离开了岸边。
天色近黄昏,夕阳洒在湖水上,波光粼粼,片片金箔下,漆黑的鱼影在水下游动。陆鸢鸢往水里撒了几小块撕碎的馒头,平静的水面顿时激起水花。她趴在船栏上,盯着啄食鱼饵的小鱼,默默地过着明天的剧情。
虚谷真人莫名其妙去了灵宝秘境,又莫名其妙失去音讯,是副本【蚀骨】的起因。
在上辈子,这个副本确实也是这样触发的。只是鉴于她前世在灵宝秘境里成功玷污了段阑生,之后的生活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蜀山的处境一度十分艰难。光是自己的事儿就够她心烦的了,压根没有精力去关注别人怎么样了。但她依稀记得,这一趟,他们并没有找到虚谷真人。
不过,对她来说,这都不重要。
等做完要做的事,她就会拍拍屁股遁逃到凡人界。下一秒地球爆炸了都跟她没关系。
湖风清冷,有点泥腥味,吹得人很舒服。陆鸢鸢掰馒头的动作慢了下来,望着湖水发呆之际,突然听见自己身后传来很轻的足音:“原来躲在这里,让我一阵好找。”
熟悉的声音入耳,瞌睡虫跑个精光。陆鸢鸢蓦地回头,就看见数米外的岸上,殷霄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找过来的,他长得太高了,不愿弯腰,就只能用手拨开遮挡视线的树枝,正微微笑着望她。
船与岸的距离,根本难不倒他。陆鸢鸢眼前一花,便听见“咚”一声,船身微震,他已经踩住了乌篷船的船头,走下来,来到她旁边坐下,带起了一阵清雅的降真香气:“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艘船并不狭小,空气却似乎瞬间变得逼仄,难以流通。
陆鸢鸢脖颈微僵,手指重新动起来,继续掰馒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我在喂鱼啊。”
以前被殷霄竹抱在腿上的时候,她完全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觉得,只是和这个人待在一起都难受。
殷霄竹没说话,陆鸢鸢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她努力地将视线专注在涟漪上,掰碎了最后一块馒头,扔进湖中,才拍拍手,站起来:“喂完了,我也该回去了。这艘船我租到了晚上,元君你可以在这里待着,没关系的。”
说罢,她匆匆抬步,就要离开这艘船。
看她避之不及的模样,殷霄竹的唇极轻微地一绷紧,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等等。”
谁知冷不丁被他拉住,她的反应极大,猛地抽回了手。人又一只脚已经踩上了船边,抽手太用
力,扑通一声,落日倒影四分五裂,她掉进了湖里。
这个季节的湖水很冷,也比她想象的深。尽管她会游泳,但因为重力,一入水,人还是先直直地往下坠了一段距离,她双臂扑腾,憋气往上一蹬,感觉两条腿都陷进了软烂的淤泥里,小腿缠上柔软的藻类。正要用力蹬掉它们时,她听见了另一声“扑通”水花声,接着,她的腰就被一只手抱住,整个人就跟小孩儿一样被托出了水。
眼皮上的水直直地往下掉,陆鸢鸢呛咳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双手扶住了殷霄竹的肩膀,因为位置,对方的脸也正对着她的胸口,气息拂在
上面。
陆鸢鸢一抿唇,条件反射地用手掌挡住了他的脸。
这里的湖水深度能淹过她头顶,殷霄竹却能稳稳当当地站在水中。他的发簪也散了,眉骨上积着水珠,丝丝墨发在水面勾缠、飘荡。
下一秒,她整个人都提溜出了水面,被他弄回了船上。她的衣服全湿了,变得很沉,鞋子也丢了一只,正懊恼之际,船身一震,殷霄竹也翻了上来。头发散了他似乎并不在意,拨开额发,就俯身靠了过来。
陆鸢鸢不得已往后退去,被他逼进了乌篷船的船舱里。光线遮蔽下,对方那双美丽的眼珠幽邃莫名,乌眉红唇,像从水底爬出来的妖。这么近距离地盯了她片刻,他冷不丁地开口:“躲我?”
陆鸢鸢的手指紧了紧,反驳道:“我没有躲你。”
话音刚落,她的脸颊肉就被捏住了,力气还不小。对方好似不信,嗤笑一声:“一见我就跑?我会吃了你?”
“那是你自己多想……阿嚏!”
陆鸢鸢故意吸鼻子,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察觉到他话音停住,她垂下了脑袋,可怜兮兮地缩起身体:“我想先换下衣服。”
殷霄竹沉默一瞬,下一秒,在她面颊上那只手松开了。
储物戒里就放着换洗的衣物,陆鸢鸢从里头取出衣服,手指压在衣带上,忽然察觉到殷霄竹没有出去的意思。
她的心脏顿时打起了鼓。
他是要待在这里,看着她换吗?
在刚到蜀山时,为了治疗透骨青,也因为不知道这是个男人,她经常在对方面前换衣服。但那时候,殷霄竹虽然不会制止她,但似乎对她的身体没什么兴趣,从不会像现在这样,就在旁边盯着她看……
略微一走神,她就听见对方慢悠悠的声音:“怎么还不换?”
陆鸢鸢指尖微僵,恼怒而不敢发作,微微一咬牙,就开始脱衣服。
她觉得殷霄竹大概还在疑心她知道了他是男人。
若她此刻回避,那就是不打自招。她才不会中计,反正看看而已,又不会少块肉。
衣裳一件比一件少,湿漉漉的肌肤在风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陆鸢鸢略微背过身去,用布巾擦了擦,换好衣服,才道:“好了,轮到你了,你的衣服也湿了,进来换吧,我在外面守着。”
这回,殷霄竹倒是没有推脱。陆鸢鸢往外爬去,船舱没门,她就背对船舱坐下。正在歪过头拧自己的长发,她突然听见岸上传来两个声音:“哎,陆师妹,阿蕙说你在这里,你果然在这里!”
陆鸢鸢一愣,抬头,就看见傅新光和段阑生正朝着这边走来。虽然夕阳已经下山,湖面上的光晕变得暗淡,只要但这么近的距离,并不难看清船上有什么人。
与此同时,船舱里的人似乎也听见了声音,她的后颈甚至已经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在靠近。
昨晚才演了那么多戏,就为了向段阑生暗示自己在遭受欺负。段阑生终于上钩,所以才会叮嘱她不要和殷霄竹独处。如果隔天就让他看见她和殷霄竹在一起,昨天的谎言含金量就会大打折扣。
明天就要进灵宝秘境,她绝不允许拆她台的事情发生。
陆鸢鸢连忙伸手推他的身体,因为手往后的活动范围有限,混乱间,殷霄竹的头被她往下按去,压到了她的大腿上,而与此同时,岸上的人已经伸手拨开了枝叶。调整位置会有太大动静,已来不及,她急忙扯过旁边的外衣,盖住大腿,再借由乌篷遮挡,蒙住了对方的头和肩。
“……”
下一瞬,段阑生与傅新光已一前一后来到岸边。两人站在岸上,与舟上的她对望。傅新光似乎没发现哪里不对,环顾一周,道:“哇,这里风景真不错,挺安静的。陆师妹,你在这里待了一天么?都在做什么?”
“这个地方是阿蕙告诉我的,我下午在这里睡觉……”
傅新光笑道:“这么硬邦邦的船你也能睡一下午啊。”
感觉到大腿上的人动了动,陆鸢鸢绷住表情,手伸进衣服里,按住他。但不用眼睛看,还是差了点准头,她的指腹按到了一处柔软干燥的地方。
是嘴唇。
膝上的人瞬间静了,好似气息也屏住了。
陆鸢鸢手指一蜷,小心地挪走手,硬着头皮说下去:“也不是一直在睡,我还喂了一会儿鱼。”
最后一个鱼字出音有些抽颤。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按住,再也动弹不了。随即,手指被轻轻地含进了温热的口腔里。
指节一疼,被报复性地咬了一口。
咬痛以后,是轻微的含吮。
第99章
像野兽在舔她的手指,黏湿,无声。
一刹那,陆鸢鸢仿佛回到了文殊公主的寝宫里,那个无知的自己端着糕点,亲手投喂金笼里的的怪物。但由始至终,怪物都醉翁之意不在酒,含吮她的指尖,为的是那层薄薄的肌肤下温热的血。
一阵混杂着恨意与懊恼的轻微战栗窜过身体,陆鸢鸢手指一抖,迅速收回来,握成拳头,不再让人有机可乘。
然而,当着段阑生和傅新光的面,她并不敢有大动作,只能维持原状,用手臂夹住膝上的人,以防他乱动。
傅新光纳闷道:“喂鱼?这湖里看着也没几条鱼啊……”
段阑生的视线在唠嗑的二人间微微一转,扫了眼天色,无比自然地打断了二人的唠嗑里:“鸢鸢,天要黑了,我们先回去吧。”
说吧,他走下小草坡,轻巧地踩上湖畔礁石,朝她伸出了一只手,身姿如松柳,示意她抓住自己的手。
却没想到,陆鸢鸢摇摇头,没有起来的意思:“我还想自己待一会儿,这里的湖风吹着很舒服。你们先回去吧。”
她加重了“自己待一会儿”这几个字。
段阑生伸出的手在半空一顿,后方的傅新光直接应了下来:“那好吧,我们先回去了。你也别太晚回客栈了,明日一早就要进灵宝秘境了。”
陆鸢鸢扬起笑脸:“知道了。”
等湖边完全没了人影,陆鸢鸢笑容才消失,立刻掀开了膝上的外衣,一阵闷久了的暖热气息涌出。伏在她膝上的人慢吞吞直起身,或许是空气不流通,他面色微显古怪,狭长的眼眸晕染了涟漪,像喝醉了酒,唇瓣亦是水红的。
陆鸢鸢抢先开口,颇为理直气壮地甩出她拟好的说辞:“我刚才都是为了你着想,你仪容不整,披头散发,衣服也没穿好,万一让他们看见了可怎么办?他们可都是男人。”
殷霄竹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衣着,挑了挑眉,倒没有反驳。甚至,他的心情看起来好了点。
陆鸢鸢讲完要讲的话,就背过身去,悄悄在靴子上擦拭手指,擦得很用力,指甲嵌入大腿肉里。
她很想现在就走。但刚才没走成,还惹了他怀疑。这么快又来第二次,百分百会绕回“是不是在躲他”的话题上。
从树梢掉下来的几个橙子成了救命稻草,陆鸢鸢拿起一个,蹲在船舷边,默默地剥着果皮。剥到一半,余光瞄到殷霄竹从里面出来,坐到她旁边。但她假装没注意到,仿佛全世界只剩下眼前这颗橙子,剥出一块果肉,就往嘴里送去。
一咬下去,比预想还酸涩的汁液在嘴里爆开。
陆鸢鸢在思考别的,脸庞瞬间发苦,眉毛鼻子都紧紧皱成一团:“唔!”
这时,有什么东西快速地递到她嘴巴前方,催促道:“快吐出来。”
陆鸢鸢酸得受不了,舌根疯狂地分泌唾液,一听这话,下意识便照做了。吐出来后,她皱着眉,猛地吞咽了几口唾沫,一擦唇瓣,才看见放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只苍白修长的手。
掌心朝上,五指微拢,指甲干净,看一眼就能联想到它弹琴、拈花、握笔、执剑的画面。而现在,掌心却放着一块嚼烂的果肉。
陆鸢鸢一下子愣住了。
果肉沾满了她的唾液,牵拉出一丝晶莹的银丝,还连着她的嘴角,属于她自己都不想直接用手碰的东西。这人却不嫌弃
,直接就拿手来接她吐出来的东西。神色自然,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殷霄竹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将果肉用手帕包起来,放到一旁,才将手探入湖中,清洗干净。
陆鸢鸢抿唇,再度无意识地在裙摆上擦了擦自己的手指。
只是在演戏而已,有必要装到这么无微不至的程度吗?
在这个人的身体里,到底藏了一颗几分真几分假的心脏?
她实在看不透,从来都看不透。
这时,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殷霄竹侧头看了过来。陆鸢鸢迅速低头,盯着自己手中剩下的半个橘子。
但下一秒,这半个橘子也被拿走,她的视线再无别处可放。不仅如此,她还一下子被他捞了过去,面对面地坐到了他膝上,强势得不容她挣脱:“鸢鸢,我们聊聊。”
陆鸢鸢心中抗拒,微微僵硬,但她深吸口气,还是忍住了挣扎的冲动,因为那是无谓的反抗,现在除了配合,没有更好的选择。她垂着头,玩手指:“你想聊什么?”
“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还是遇到了烦心事?”
没想到他会从这个角度来询问,陆鸢鸢一怔,抬起头来。
见她惴惴看来,殷霄竹的模样更加温柔和耐心,捏了捏她的耳垂:“要不要和我说说看?不管说什么都可以。”
“……我这两天,确实有点烦心事。”
她复又低头,两只手也垂在身侧。
以前搂住她的时候,她很喜欢将手搭在他肩上,或者反过来捉住他的手。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也没有主动伸手抱过他一次的?
殷霄竹顿了顿,便不容分说地主动牵起她的手,揉捏了一下,示意她继续说。
“其实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马上要进灵宝秘境了,上次进去,我差点死在里面,留下了很不好的记忆。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我这两晚都在做噩梦,梦见自己从白鹤舟上掉下去,睡得也不太好。”
她发现,当她说起白鹤舟时,殷霄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变化,唇线拉直,却没有说话。
陆鸢鸢装作没注意到,叹了口气,苦恼地说:“我就是担心我见到你,今晚会更容易想起浮屠谷下的事情,又做噩梦,所以暂时不想看到你。”
她说着自己的理由时,殷霄竹的手落到她腰上,听到最后已收紧,道:“既然你害怕,明天就干脆留在定禅,不要进去了。”
陆鸢鸢佯作惊讶地摇头:“那怎么行?我人都在这里了,临阵退缩,跟师尊那边也说不过去吧。”
“你不想去就不去,别的不用多想。”
“我想去的。就是因为害怕,才要去克服它。不然,噩梦就永远会是噩梦。而且,我现在也觉得是自己想岔了,明明是见你越多越安心才对。”
殷霄竹微怔。
“从我加入蜀山以来,你就是我的恩人和福星。上次来灵宝秘境,要不是你回来救我,我就算没被蝠妖撕碎,也早摔死了。还有在浮屠谷的山洞里,要不是你及时出现,我早就被那只看不到脸的怪物杀了。”陆鸢鸢眨巴着眼,一脸诚恳:“元君,你对我这么好,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报答你。有时候我还会想,如果有一天,你收回这份好,我肯定会很不习惯……”
从前愚蠢地想和殷霄竹拉近关系,没少拍他的马屁。如今想来,殷霄竹应该早就看出来她的夸赞水分很大,所以,很少正面搭理她的迷魂汤。
不过,拍多了马屁也有好处。比如现在,她就可以不过脑子地一顿输出,将危险的话题不动声色地绕回熟悉的安全领域,平稳落地。
听到她如数家珍般拣着他给的“恩情”来说,殷霄竹起初没有说话。听到最后,他眉峰微动,突然出声打断了她:“不会。”
陆鸢鸢顿住,回想自己最后说的是什么,才听懂了他在回答什么。
又在撒谎。
虚伪的骗子。
她攥紧手指,憎怒的情绪胀满胸口,一句话不受她控制被顶上喉头:“那如果有一天,我碍事了呢?”
当然,一问出口,陆鸢鸢马上就后悔了。
她怎么会鬼上身一样,问他这种白痴问题?这不是废话么?
她安分守己、百般讨好殷霄竹的时候,他都要杀她。何况是觉得她碍事的时候?
听了这话,殷霄竹的神态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他慢慢地直起身,探究地盯着她:“为什么这样问?”
陆鸢鸢抿了抿唇,懊悔导致她思绪中断。好在,也只是卡了一秒,她便无辜地接了下去:“还不是因为你刚才劝我别去灵宝秘境,我却坚持要去,我的灵力没你高强,如果明天拖你后腿,碍手碍脚,你估计会很生气吧。”
一只手按住她的脑袋,力气有些重,揉了揉。
“你就是在乱想这些事?”他说:“我不会。”
陆鸢鸢整了整自己凌乱的头发,低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回答得可真是斩钉截铁。
因为在这个人心里,从来没有考虑过她这块自己送上门的踏脚石,会有变成绊脚石的可能吧.
鞋子在落水时沉进了湖里,而储物戒里没有备用鞋子,湖下又都是淤泥,天黑后,基本没有捡回鞋子的可能。陆鸢鸢面临两个选择,要么光脚御剑回去,要么去问住在附近的阿蕙借双鞋。
殷霄竹给了她第三个选择,那就是他来背她回去,并且没准备让她驳回。
陆鸢鸢内心不愿意,但眼下不能和这个人撕破脸,就还是默默地爬到了他背上。
殷霄竹托着她的膝弯站起来,顿了顿,提醒:“手。”
“……”
陆鸢鸢慢吞吞将手抬起来,抱住他的脖子。
入夜以后,定禅的街上没几个人。殷霄竹长得高,骨架也大,趴他背上倒也舒服。但他偏偏有剑不御,而选择背着她一步步走路回去。
脑子有病。
没事找事干。
陆鸢鸢想。
算了,反正累的人不是她。
等回到客栈,里面多数房间已经熄灯了。两个丹青峰的弟子迎上来,看见两人的姿势,面上闪过惊讶的表情,连忙上前行礼,接着告诉殷霄竹,说虚元子请他过去商议一些事。
陆鸢鸢见状,留下一句“那元君你慢慢聊”,就趁机从他背上滑了下地,顺着楼梯跑上去了。
她和傅新光、段阑生三人来得早,房间在楼上。后来的人房间则都安排在一楼。
这家小客栈是全木头结构,并不隔音。同层的另外两个房间都熄灯了,其主人应该已经睡下。陆鸢鸢踮起足尖,放轻脚步声,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口,突然察觉到什么,看向前方。
墙前立着一抹颀长的人影。
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仿佛已经和昏暗的树影融为一体。至少在她进入客栈时,他便已经站在了这个能将大堂一览无遗的地方。
陆鸢鸢下意识地止住步伐。
段阑生抬头,慢慢地从墙下踱步而出。
都这个时辰了,他都还没有更衣洗漱,仍是那副在湖边看见她时的装束。
彼此对望,段阑生开口:“我看见你们一起回来了。”
月色昏暗,
他的面庞分外雪白,浓睫下不再藏着两汪清凌凌的雪水,而仿佛冻结成了会刺伤人的坚冰。
陆鸢鸢愣了愣,不自觉地伸出手,摸向后方的门框。
但她退却的动作很快被制止,因为手腕被扣住了。彼此距离迅速缩短,段阑生低头,那双绀青色的眸子垂下来,涌动着复杂晦暗的情绪:“你昨晚答应过我,不会再跟她单独相处的。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第100章
段阑生的表情很不寻常。
陆鸢鸢心头发紧,但没有表现在面上。她装作被捏疼的样子,侧过头,借故避开他的审视,晃了晃手腕:“阑生,你手松松,弄疼我了。”
段阑生顿了顿,收回了几分扣压她手腕的力气,但指腹仍紧紧贴住她的皮肤,没有丝毫缝隙。
他还在等她回答。
陆鸢鸢仰眸,一派镇定且无辜,谎言信手拈来:“我没有特意去见元君,只是在街上碰巧遇到他而已。”
段阑生听了这话,眼底的阴霾却没有拨云见日:“碰巧遇到?”
“是啊,你们走后,我在船上待到天黑才上岸,不小心滑了一跤,人没摔着,鞋子却不小心甩飞了,沉进了湖里。天色这么暗,想捞也捞不到。恰好,元君路过,发现我没了鞋子,就提出要带我回来了。早知道最后会弄得这么狼狈,我那时就跟你走了。”说到最后,她露出了懊恼的表情。
段阑生抿了抿唇,神色微微有几分动摇,但仍不愿松开她的手:“真的?”
当然是假的。
“我为什么要骗你?”陆鸢鸢以反问来回答。想了想,她主动伸出另一只手,覆盖住他的大手,轻轻摇了摇:“阑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的劝告我肯定会优先听取的。”
段阑生的身子僵了僵,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陆鸢鸢装作没察觉到,一派自然地晃了他的胳膊两下,便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背在身后。
她要稳住段阑生,只要稳住他这一夜就足够了。
陆鸢鸢抬眸,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有点小心翼翼地瞅着他:“但是……你也了解我为人的。元君关照了我那么久,对我也无微不至,你让我突然跟他翻脸,我确实做不到。就像今天,他主动帮我,难道我要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他一顿吗?”
听见她一直在为殷霄竹说好话,段阑生的脸色几乎可以用难看来形容。但她接下来的软话,又让他陷入手掌的指尖不自觉松开了。
“当然了,我知道你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我会听你的,尽量少跟元君待在一起的。”
陆鸢鸢后退一步,眨眨眼:“明天就要进入灵宝秘境了。我想早点休息,你也早点回去吧。等这件事过了,我们再聊,好么?”
看着她关上门,段阑生静默了一会儿,才回房。走出长廊尽头的阴影,他看到一个弟子捧着一个小篮子,正迎面快步走来。
在他身后,只剩下陆鸢鸢的房间了。对方这么晚上来找谁,显而易见。
段阑生停住脚步,站在路中间,没有让开的意思:“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弟子向他行了一礼:“元君还在议,吩咐我给陆师姐送些东西上来,还捎了一句话。”
段阑生目光落在篮子上,里面放了几个又大又圆的橙子:“捎什么话?”
平时以冷面著称的段师兄也有八卦别人的时刻,还真稀奇。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机密,故而,弟子没有隐瞒,耿直地复述:“元君让我捎四个字:这些不酸。”
段阑生没什么表情地听着,突然伸出手,握住了篮子手柄,说:“她已经休息了,把东西给我吧,我明天再拿给她。”
弟子不疑有他,配合地将手中的小篮奉上,便离开了.
定禅的客栈并没有地暖,寒冬时节都靠烧炭取暖。每个房间都有炭盆,就放在房间角落里。
因为还不到怕冷的时节,段阑生房中的炭盆未曾用过,里面连炭也没有。
但今夜,盆中却烧起了旺盛的火。
橙子与藤篮一起被扔进了火里,火苗攀上藤条,迅速吞噬、焦黑了果肉。有火星子飘起来,飘飘荡荡地落在地面,一只靴子踩熄它了,成了一块黑色的灰。
靴子再摩擦一下地板,就连灰印也不存在了。
段阑生没什么表情,收回脚。
在他第一天来到蜀山时,对方还曾出言为他解围。也许便是这份混杂着感激与仰慕的朦胧感情,让他总不自觉地在暗地里关注着她的动向。
但人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方给他的感觉渐渐有了不同。尤其是牵涉到陆鸢鸢的时候,仿佛有种绵里藏针的敌意,密密匝匝地绕在身周。
他知道殷霄竹是女人。
但是,女人对女人,就不会有所图谋,就不会做奇怪的事情了吗?
他虽然没经历过,但一来,曾在识海里与陆鸢鸢误当夫妻,二来,出任务时,为了捉拿藏身在人群里的妖怪,也曾经做伪装潜入过风月场所。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
女人和女人能做的事情,并不比男人和女人少。
如果陆鸢鸢是自愿的……不,她不可能是自愿的。
很明显,陆鸢鸢至今都不知道,她被自己信赖的师姐怎么对待过。
刚才有一瞬间,他很想强硬到底,让她保证不再和殷霄竹接触。但看到她好像怕他生气的表情,他还是忍住了。
他不喜欢陆鸢鸢用哀求的眼神看他。
盆中的东西已经快烧没了,成了焦炭,已经看不出原本是什么东西。
段阑生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手指。
其实刚才,扣住她手腕的时候,他是真的想过,如果真能用绳子把她拴在自己身边,那就好了。
将她牢牢绑在身边,去任何地方都不分开,就不用再担心她再背着他去见殷霄竹了.
翌日清晨,蜀山众人在客栈门外集结完毕,御剑前往灵宝秘境。
灵宝秘境并无任何有形的边界,但站在它跟前,所有人都能感知到那种肃杀神秘的氛围。巨大的裂谷像雷电留在大地的刻痕,皲裂了方圆百里的土地,浩渺的原始森林覆盖了一切,狰狞旺盛的生命力拔地而起。
陆鸢鸢收剑,默默地站在人群里面,回想着原著剧情。
根据《魅仙缘》的原著,她附身的原主是一块专瞄准段阑生来黏的口香糖,硬是挤进了这次任务里。大家都忙着干正事时,只有她还在坚定如一地经营自己的色鬼人设,伺机向段阑生伸出魔爪。
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找到虚谷真人,而不是杀妖怪、爆宝箱、攒经验。为了提高效率,虚元子勒令众人尽量避开跟妖怪的正面冲突,免得耽误黄金时间。
按照商量好的分组,强者独行,弱者抱团。段阑生、齐怅这些修为高深、可独当一面的亲传弟子,将会独自行动。他们御剑速度快,和妖怪打交道的经验又丰富,即使遇到突发情况,也能利落地抽身。同伴反而是他们的累赘。
至于修为不到这个程度的弟子,则要五人为一组,分工协作。原主这样的半吊子,自然被归在这一类里。
原主没能和段阑生分成一组,失望极了,但她也不敢忤逆虚元子,只好忍住色心,先听从安排。就在她的小分队进入到灵宝秘境深处一片树林里时,前方出现了一阵怪异的白雾,迅速笼罩了他们。
灵宝秘境里什么东西都有,雾气遮蔽了视线,让未知的恐怖到达了顶峰。很快,浓雾里就响起了一声惨叫,剑光闪烁,血花喷溅。
原主平时修炼都是在浑水摸鱼,一有空就在幻想和段阑生谈恋爱,真遇事了,怕死得很,转身就跑。她也是命大,一身三脚猫功夫,也没有死在浓雾里。然而,这么一通没命的乱跑,也让她彻底迷失了方向。
只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原主和队友失散,却在林中被段阑生捡到了。
原主瞬间跟狗皮膏药一样黏了上去。
段阑生虽然厌恶原主,对她的骚扰烦不胜烦,但还不至于到了要公报私仇、看着她惨死才解气的地步,只是不想和这个人有任何来往罢了。
原主误打误撞跑到了他独自行进的路线上。他身上带有寻人的任务,不好提前折返。但如果把原主丢下不管,她便会凶多吉少。短暂的思索后,段阑生决定带上原主,一起出发。
虽然是带着她一起出发,但这一路,段阑生都对她十分冷淡,如非必要,可以一天都不说一句话。休息时间,他打坐调息擦剑,把原主当成空气,也不让原主挨着他坐。
不得不说,抱住段阑生这条金大腿,这趟任务变得十分轻松。不管遇到什么拦路的妖怪,他都能像砍瓜切菜一样解决干净。
正所谓饱暖思淫|欲,人身危险一解除,原主的心思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加入蜀山后,这是她第一次跟段阑生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一天十二时辰都不分离。只可惜,段阑生就像一块放在橱窗里的蛋糕,只能看,不能吃,简直让人兴奋又空虚。
她万万没想到,这块玻璃会有碎裂的一天。
那是他们结伴而行的第三天。
两人正好行进到了灵宝秘境深处一片无名的山谷里。天色已晚,段阑生检查过四周,示意今夜就在这里休息。
虽然他们是修士,可以长时间不吃东西,但那一般都是无奈之下的选择。能选择的时候,还是要摄入食物的。
两人的储物戒里有干粮。至于水,灵宝秘境里到处都是河流溪水,只要煮沸便可饮用。
原主知道自己现在算个拖油瓶,
同时,也为了在段阑生面前表现自己也有几分优点,便主动承担了每天的打水工作。她灵力不高,胜在腿脚够快。况且段阑生就在附近,有什么危险往回跑就好。
这天傍晚,原主便一如既往地出发去取水。她循着水声,来到瀑布下的一处水潭前,装满了两个水囊。
临走时,她无意间照见水中倒影,看到自己的模样蓬头垢面,脸上一道道黑印子,登时懊悔不已,想到段阑生天天都对着自己,便想洗个脸再回去。
意外就发生在她蹲下洗脸的瞬间,水下的巨蟒将她拖了进去。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段阑生听见了动静。赶到潭边,水面只剩下一串气泡了。段阑生一凛,立刻潜入水里,杀掉巨蟒,将险些窒息原主救起。为此,他被水下的蛇咬伤了小腿。
潘多拉的魔盒就此打开。
咬伤他的蛇有毒,还不是一般的毒,而是一种名唤蚀骨的情毒,有狗血的催情作用,且在段阑生身上迅速地发作了。
原主大难不死,晕乎乎地醒来,就看到不远处的段阑生蛇毒发作,正在地上翻滚,陷入幻觉与痛苦的折磨里。但强大的意志力还是让他保留了一丝清醒,断断续续地告诉原主,蛇毒的解药,就在水潭深处,巨蟒生长的石头附近。
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地方不会有两只强大的妖怪。巨蟒已经被他杀死,水潭里应当没有多少威胁了。
然而,原主直接无视了段阑生的话。一来,她贪生怕死,根本不敢再下一次水。二来,段阑生现在这么不清醒,岂不是一个和他生米煮成熟饭的好机会!
所以说,原主品行有多低劣,从这儿就能看出来了。段阑生为了救她弄成这样,她不愿冒险报恩就算了,还恩将仇报。最终霸王硬上弓失败,还被赶出蜀山,也是纯纯活该。
这就是原著里【蚀骨】的剧情。
陆鸢鸢不吭声,默默地回想着。
而上辈子的她……
跟队友失散、遇见段阑生、和段阑生结伴而行……这些都和原著大差不差。分岔点是在第三天傍晚出现的。
她去取水,在潭边逗留,最后被巨蟒卷进潭里,并不是为了洗干净自己的脸。
而是因为,她在瀑布旁边的一片矮崖上,见到了一种名唤银肖果的植物,可以止血清创去腐。
段阑生进入灵宝秘境,本来没带多少伤药。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确实也用不上。可因为带着她这个累赘,他这一路受了不少皮肉伤,有一处便是早晨时被毒蜂蜇伤的,而她的储物戒里没有可以应对这东西的药物。
银肖果就是治疗毒蜂蜇伤的效果极好的药物。
它一般只会长在开阳的地方,灵宝秘境的树木遮天蔽日,阳光很难照进来,能在这里找到银肖果是很难得的。她很高兴,便小心地爬上了那片山崖,打算摘回去给段阑生用。
她终于也能为段阑生做点有用的事情了,不用事事都靠着他保护。
这是她被巨蟒卷入水底之前,最后的想法。
在她掉进潭底的时候,那株银肖果也被她拽了下来,在挣扎间被碾碎了。
水封闭了她的五感。那片彻骨寒冷的深潭,比她想象中还漆黑。只是被卷入水下一两米,她就感觉到光线彻底离她远去,水是腥寒的,巨蟒的鳞片缠住她的腰,将她卷到了水底,混杂着泥沙的水咕噜噜地灌入她的喉咙,她很快就来到了水底,胡乱伸手去摸,摸到了软绵绵的东西——那是一具泡得浮肿的尸体。尸体浑浊的眼珠已经从眼眶里掉了出来,正无神地看着她。
那是她第一次近距离与尸体接触,几乎是贴在了它的怀里。头皮炸开的恐惧她此生难忘,无法用语言形容,她感觉自己的四肢僵直,拼命地扭打,不想碰到那湿冷软烂的皮肉。在绝望中,她的捶打渐渐无力,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然而,就在肺腑里最后一点珍贵的空气随着眼泪溢出时,她得救了。
后面发生的一切,就跟原著写的一样,但又有微妙的区别。
段阑生告诉她水下有解药。想到石头缝里的那具尸体,她手脚都软得跟面条似的,深深呼吸,但倒是没想过要退缩。哪怕爬,也要爬下去,抠出那些解药。
只是,在她即将动身时,段阑生拽住她,吻了她。
她漆黑的世界在这一刻烟火盛放,璀璨光耀。
一个齿轮的变动,彻底改变了整台机器的走向。
或许是因为她落水的地方不同,段阑生救她上来用了更多时间,因而他中毒更深,毒发更快。也就造就了原著里的他和上辈子的他的不同反应。
她其实知道段阑生不清醒,因为他一开始的力气并不大,狐耳、狐尾也不受控地全冒出来了。可是,她克制不住那份想握住他的手的鬼迷心窍。
拒绝的机会从一开始就握在她手中,是她卑鄙地选择不去纠错,沉沦其中。
事后,她清醒过来,发热的头脑被风一吹,瞬间就后悔了。
她以为自己会被赶出蜀山。所谓的睡一觉就能长相厮守、就能让不喜欢你的人突然对你情根深种的童话故事,从来只发生在故事的男女主角之间。
她没有料到,段阑生在披上衣裳后,冷冷地审视了她很久,似有厌恶,似有挣扎。最终,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跌下巴的决定——选择吃下这只死猫,与她结为道侣。这样一来,她便不会因为犯宗规而被责罚,打一顿后再被逐出宗门。
在他们结为道侣后,事情尘埃落定,为了清肃蜀山的氛围,流言也是时候止歇了。
事实上,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有公开来审理。
但段阑生是何许人也,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在关注,遑论是突然和她结道侣。
事情大致的来龙去脉,自然瞒不住众人。
当初师门诘问她时,她给出的“口供”,也早都流传了出去。在暗地里,有不少人在非议这件事。
所有人都说,悬崖上没有她说的银肖果。那种阴暗的地方根本不会长银肖果。
他们轻蔑地对她指指点点,说她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太过卑鄙无耻,为了美化自己的行径,挽回一点印象,显得自己高尚,才绞尽脑汁地想出这么一个拙劣的动机。最好笑的是,在撒谎时,连悬崖上长的是什么植物都选错了,一看就是平时修习也不认真。
他们说,她以为有了这个借口,段阑生就要感激她这只恶心的癞□□吗?
他们说,段阑生肯定后悔救她上来了,就该让她这种祸害吃点苦头。
他们说,要是他们,宁愿一头撞晕在山壁上,也不会让她得逞。被自己讨厌的人黏上、甩也甩不掉的感觉,真是太恶心了。
他们说,她是个撒谎也不打草稿的骗子。
……
毕竟自己中途确实鬼迷心窍了,算下来,也并不无辜。
所以,她没有想哭。也没有去问段阑生,他是相信外面的流言,还是相信她。
她捂住耳朵,不听外面的流言,固执地相信,段阑生能提出这么一个解决方法,证明他对她这个人至少还是有点好感的……不不不,这么说的话,脸也太大了。应该说,段阑生起码是不
讨厌她的。
日久见人心。
她一定不会让段阑生后悔选择她度过这一生。
……
往事前尘,犹如烟雾消散。
陆鸢鸢深吸一口气,止住身体的战栗。看到一行行整装待发的蜀山弟子,她摩挲了一下食指上的储物戒。
重来的机会就在眼前,她发誓,不会走上这条人人喊打的老路。
一个小弟子走上前来,问:“陆师姐,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出发吗?”
陆鸢鸢点头:“出发。”【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