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寝宫吵成了一锅粥,就算睡得像死猪也要醒。
一听清楚他们在喊什么,陆鸢鸢的睡意瞬间就飞到了九霄云外,掀被而起。
鞋子踢到了床底,来不及找了,她头皮发麻,随便抓了件衣裳披上,就步履匆匆地跑向喧闹的源头。
琉璃灯尽数燃起,火光灼灼,昏暗的内殿亮如白昼。来到这里,陆鸢鸢一眼就看到,那个巨大的金笼锁舌开了,笼门敞开,里面已空无一物,只剩一堆染了血污的凌乱白布。
她寝宫内外的所有宫人都醒了,正围绕着她,跪了满地,噤若寒蝉。
陆鸢鸢倒吸一口气:“怎么回事?最后一个见到它的人是谁?”
一个瘦小的宫人面白若纸,维持跪姿,膝行前挪两步,瑟瑟发抖道:“回公主,奴婢一个时辰前奉命为它更换身下的白布,关笼时……大概是没将锁舌关好。方才巡逻的宫人经过时,便发现它不见了。奴婢绝不是有意为之,请公主饶命!”
他越说,身躯便越是抖若筛糠,如被雨淋湿的鸟,额头紧贴冰冷的地板。在近在咫尺的倒影中,他看到自己被冷汗浸透的恐惧面庞。余光慢慢朝上,还能看见公主的腿。
公主没有穿鞋子,赤足站在地上,寝衣遮不住森森苍白的足背。纤纤玉手从袖子里漏出,指甲染了蔻丹,垂落在大腿旁。
这是一双娇贵的手,也是一双狠毒又冷酷的手。他无法不怕。
陆鸢鸢转向侍卫长,直击问题关键:“值夜的侍卫有没有见到它翻墙离开这里?”
“禀告公主,没有看到。”
陆鸢鸢拧眉,那小怪物伤重,应该跑不远,便道:“所有人,马上分头去找,这座寝宫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草丛,每一条砖缝,都不要漏掉。还有,这件事暂时不要惊动父皇和太子哥哥。”
众人都松了口气,领命散开。瞬间,这里就只剩下那名瘦弱的宫人了。没等到鞭子落下,他愣愣地抬起眼,恰好,陆鸢
鸢也低头看了过来。
两厢对视,她冲他一抬下巴:“你也去找。”
宫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寝殿内外,灯火通明,所有宫人都提着灯,里里外外地闷头寻找着。殿内的衣柜,床底,屋檐、房梁,花园的池塘,假山……可那抹漆黑的身影,却如同一股潜入夜色的风,无影无踪。
陆鸢鸢套上鞋子,走出寝殿。进忠着急忙慌地给她提灯照路:“公主殿下,小心台阶。”
陆鸢鸢立在高高的台阶上,月光勾勒出她清瘦单薄的背脊。她的目光徐徐掠过花园里所有忙碌的人,遽然,停在了一块石板上。
——那块掩着井口的沉重石板。
比起白天,它的角度……似乎歪了一点儿。
一种奇怪的直觉突如其来地侵入脑海,陆鸢鸢吩咐道:“去把那块石板搬开,把灯给我。”
众人围在井边,两名侍卫合力搬起石板,泥尘絮絮掉落。陆鸢鸢提着灯笼,在井边蹲下,屏住呼吸,往下一照。
灯火难及的幽暗井底,淤泥堆中,蜷缩着一只小怪物。
手汗渗出,莲花灯也跟着晃了晃,陆鸢鸢无声地吐了口气,说:“找到了。”.
侍卫长以绳索系腰,爬入井底,将小怪物弄回了笼子里。毕竟是大半夜,这儿弄出的动静应该已经有人发现了。目的既已达成,陆鸢鸢就让所有人都回去休息了。
小怪物回到笼中,身体沾了不少草叶和淤泥,实在有些难闻。进忠撸起袖子,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入笼子的枝条间,用布巾给它擦拭淤泥。擦着擦着,他突然惊讶地“啊”了一声。
淤泥一点一点被拭掉,小怪物身上那些被消化液溶蚀过的肌肤,竟然都已焕然一新,不再渗血。
“公主殿下,它似乎已经好起来了。不过,这些都是什么东西……”进忠将布巾抽出来,有些疑惑地展开,只见布上沾了一些半透明的、质地如纱的碎片。
陆鸢鸢一怔,也伸出两根手指,捻起其中一片碎片,对着烛光一照,瞳孔微缩。
这是蛇蜕。
短短几息,仿佛有无数画面在虚空中闪过。
皮肤受伤的怪物……蛇蜕皮重生的故事……遗留在井底的那些质地如蛇蜕、拼起来却是一张人脸的东西……
冥冥之中,一切碎片化的线索都联系了起来,融合贯通成为一个整体。
——这只小怪物,刚才躲在井底蜕皮!
若干年后,她在井底找到的蛇蜕,就是在这个夏夜,由这只小怪物留在井底的。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她捡到的蛇蜕拼不成一条蛇的形状了。因为它确确实实就是从这只人形的妖孽身上掉下来的东西。
刚才,侍卫长从井底上来时,并没有说自己在下面找到了蛇蜕。大概率是因为,井下幽闭的空间和昏迷的怪物给了他不小的心理压力。他根本没那个心思去检查脚边的淤泥里有什么东西,只想快点把这个烫手山芋拎上来交差。
至于原装的文殊公主,也绝不会想到井下有这种东西。小怪物一捞上来,她应该就让人把井口重新封死了。
便是这样,那些古怪的蛇蜕阴差阳错地留在了井底。
白驹过隙,时日流逝。直到十年后的某一天,这尘封许久的秘密,才被爬到井底找猫的她发现。
只是,为什么这小怪物会有这样的能力?
她穿过来的第一天,这小怪物被打出一身鞭伤,一夜后彻底痊愈。但那一次,笼子里可没有任何类似于蛇蜕的东西,它只是普通地愈合了创口。
为什么这一次,它换了另一种方式治疗自己?
它明明不是蛇,为什么可以做到像蛇一样蜕皮?
陆鸢鸢的目光从手中的蛇蜕移到了笼子里。
莫名其妙地,一个词浮现在她的大脑里——模仿。
它通过模仿蛇来自救。
在山林里,被大蛇吞进去之前,这小怪物曾见过蛇窝里的蛇蜕。
但那时候,它也许不了解那代表着什么。
而这次受伤后,它的自愈能力消失了,所以,伤口一直没有好转。
时间一晃来到今天下午,在屏风后偷听到她和越鸿说的蛇蜕皮的故事,这小怪物终于知道,当自己丧失了那种神奇的自愈能力后,它还可以通过模仿和解读,学会蛇的本领,去疗愈自己。
难以置信、荒谬、惊愕……如同闪电,在陆鸢鸢的神经上弹跳。
如果她的结论没错,那么,这只小怪物,可以说是非常聪明。
它不是未开化的丑陋无知的动物。
相反,它有智商,它会学习。
在混沌中诞生的生命,虽然弱势,虽然被囚,但它抓住了一切能抓住的机会,无时无刻不在适应这个世界。
这玩意儿绝对不是普通的妖物。
模仿、践行另一种生物的习性,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陆鸢鸢自己上学迟到的时候,也幻想过变成小鸟飞到目的地,但也只是想想罢了,没法言出法随,真的长出羽翼。
妖怪里,她也没碰到过有这种能力的东西。
况且,如果它真的这么厉害,为什么逃不出这个笼子?
陆鸢鸢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喃喃:“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烛火闪烁了一下,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沉默.
第二天,陆鸢鸢很悲剧地病倒了。
没错,原因就是她昨天赤脚下地,走了一会儿。
陆鸢鸢:“……”
原主的身体还真是比纸糊的还脆弱,也不知道以前哪里来的这么多力气挥鞭子打人。
由于身体抱恙,陆鸢鸢无法见客,和越鸿的约定只能暂时缓一缓。但她的宫殿可一点都不冷清,各宫的娘娘、原主的兄弟姐妹,都派人送来了慰问礼物,几乎堆满前庭,足见原主在皇宫中有多得势。
虽然岀不了门,见不了客,但陆鸢鸢不打算一天到晚都赖在床上睡觉。正好有时间,就趁现在学习一下傀儡术吧。
趁着中午精神好一点,陆鸢鸢坐到书桌前,践行读书大计。沈公公给她掌了灯,就识趣地退到了外面。
四周没人盯着自己了,陆鸢鸢才悄悄从系统面板里调取出傀儡术的秘籍,一边自学,一边悠闲地吃着御膳房送来的点心——口味清淡的藏花糕,香脆酥软的核桃芝麻酥,浇了羊奶的炊饼……
不愧是皇家的厨子,糕点都能做出这么多花样,让生病的人也能胃口大开。
陆鸢鸢咽下两块藏花糕,又伸手摸了一块,余光突然瞥见有东西动了动。
她抬起头,发现是笼子里的小怪物醒来了。它似乎想坐起来,却还是有些虚弱,只能支起上半身,丑陋的面庞上,那双美丽的眼珠静静地看了过来。
又是那种叫她
看不出喜怒、折射不出情绪的注视。
由于预知不了它醒来的时间,所以,进忠并没有在笼子里放吃的。
它现在应该饿极了。
陆鸢鸢心想。
望了眼桌子上的藏花糕,陆鸢鸢伸手拿起一块,走近笼子,屈膝蹲下,与它平视,将藏花糕亮了出来:“你饿了吧,想不想试试生肉之外的东西?”
不可否认,昨夜的那些蛇蜕,让她对这只小怪物产生了好奇心。
这份好奇,就像微弱的火苗,无焰有烟,无声地烧了起来。
如果可以,她想和它对话,想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小怪物的目光,在食物上定住了。
“你会说话吗?”
陆鸢鸢等了片刻,觉得蹲着发晕,便换了个姿势,盘腿坐下,手中那块藏花糕也跟着动了动。
小怪物的咽喉吞咽了一下,眼珠随着她的手指在移动。
果然是饿了。
它不会答话,是还没学会说话,还是不想说话?
陆鸢鸢思忖。
也罢,她倒是没有学马戏团驯兽师那一套的打算。即便它不答话,她也会给它吃的。
再说了,原主以前虐待了它那么多次,它对她抱有戒心和敌意,也是很正常的。
或许,要先释放一点友好的信号。
陆鸢鸢将藏花糕递到了笼子的竖杆前:“这是吃的,你要尝尝吗?”
“……”
陆鸢鸢了然,收回手,将藏花糕掰成两半,一半塞入自己口中,咀嚼吞下,以示无毒。再故技重施,将另一半递了过去:“给。”
料不到,她的手刚放到笼前,那小怪物便突然往前一爬,张口咬住了她手中的藏花糕。
它的牙齿尖而齐,一张嘴,瞬间就连她的手指也咬住了,像是饿狠了。
陆鸢鸢悚然一惊。好在,她并没有感觉到疼痛,这小怪物似乎不是要咬断她的手指,只是在吃她手里的糕点而已。
陆鸢鸢镇定下来,低头望它。
这小怪物趴在她跟前,舌头灵活地从她指尖卷走了那半块糕点,喉头一动,吞了下去。
但它并没有就此松口。一瞬间,陆鸢鸢有种错觉——这怪物似乎含着她的手指,用力地吮了一下。
是因为她的手指上残留了糕点的味道么?
“你……先松口,那边还有很多吃的。”
似乎发现怎么吮都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小怪物的眼皮轻轻一垂,松开齿关,叫人看不懂它的反应。
陆鸢鸢赶紧抽回手指,有点受不了上面湿哒哒的感觉,在衣服上擦了擦。她这手指头还留着上次被树枝尖刺扎到的小血洞,好在已经结痂了。不然,在这个时代,她哪里找得到狂犬疫苗?
这次她可不要亲手喂了。
陆鸢鸢将几种糕点都端了过来,放到笼前的地板上。
小怪物看了她一眼,像是在判断她会不会下一秒就挥鞭子。半晌,才伸手抓住了一块糕点,塞入嘴里。
这次,它闷头吃得很快,全然没有刚才那种用力吮吸、细细品味的动作。
陆鸢鸢等它吃完了,才试探着开口:“你身上都是淤泥,想去洗一洗吗?”
第82章
小怪物现在很臭。
昨夜在井下的淤泥里打过滚,腐叶黑水干结在它身上。凑近了闻,能闻到一股类似于死老鼠的臭味,满室龙涎香也掩盖不住。
小怪物的脑袋抬起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陆鸢鸢冲它露出一个笑容,拍了拍手:“就今天吧,今天我没事,带你去洗好了。”
这里是皇宫,人口稠密,当然不能直接放它出笼。万一让它跑了,都不知道上哪捉。于是,陆鸢鸢特地召见了国师。
毕竟这小怪物是国师捉来的,他应该有办法将它控制住。
国师很快就前来拜见了她。
这老头还是陆鸢鸢记忆中的样子。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金丹修士的世界里,这家伙不过是吊车尾罢了,陆鸢鸢对他可没有什么仰之弥高的高人滤镜,一见面,就单刀直入道:“那只怪物,你是在凡人界和修仙界的交界找到的?”
国师拱手,神色高深莫测:“回公主,正是如此。公主也知道,臣除了为皇上排忧解难,祈请寿福,时常也会带着徒弟去各处历练,斩妖除魔。在一次除魔卫道的路上,臣收了这只妖孽,原本是想当场格杀的,却发现它怎么都杀不死,着实罕见,正适合献给公主解闷。”
真会吹,吹得自己大义凛然的样子。明明就是在假公济私,到处捉妖炼制法器——陆鸢鸢腹诽,食指敲了敲桌子,说:“我想放它出笼活动一下,你有没有什么法宝,可以给它加点限制,不让它乱跑?”
国师张嘴就要回答,陆鸢鸢及时补充道:“不要会伤害到它的法宝。”
国师一噎,抱着拂尘,沉思了一会儿,从怀里取出了一大一小的两个金色圈圈,大的有尾指粗,像个颈环。小的则是一枚戒指。
“这是镇妖圈,只要将大的项圈戴在它的脖子上,小的戴在公主的手指上,公主就会拥有牵制它的力量。”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法器,陆鸢鸢将信将疑。但看到国师信心满满的表情,她还是决定信他,命人将颈环给小怪物戴上。至于那枚戒指,则戴到了她自己的中指上。
冰冷的指环一推到底,白皙的指节金光闪烁,有点刺眼。
在这座皇宫里,跟奇形怪状的各路妖怪打交道的经验,没有人会比她更丰富了。所以,尽管她现在借用的身体没有金丹,陆鸢鸢仍觉得,自己是最适合看管这只小怪物的人。
在文殊公主的寝宫里,修筑了一个露天的浴池。
今日阳光灿烂,蝉鸣响彻天际。池水淙淙,被阳光照得发暖。池边几棵大树上开了粉色的花,花瓣飘落在水中,清香沁骨。
陆鸢鸢命令随侍的宫人在外等候,自己则靠在水边一张美人榻上晒太阳。
笼子放在池边,笼门已敞开。她看见小怪物慢慢地爬了出来,沿着池边光滑的石头,小心翼翼地把半边身体沉入水中,低头,仔细地清洗起了黏在它背部和腰间的脏东西。
它的本性,应该是很爱干净的。
一个模糊的念头,潜入她的脑海里。
池子引入了活水,清澈见底,脏污在流水中漾开,水下的情景一览无遗。陆鸢鸢看着看着,视线不免掠过了一个地方。
……原来这只小怪物是男的。
不,它现在这个样子,应该说它是男的,还是说它是雄性比较合适?
这个午后惬意而安静,陆鸢鸢不知不觉在美人塌上睡了一觉。醒来时,炽烈的阳光已移至西天。
小怪物似乎很珍惜这个出笼的机会,一动不动地泡在水里,抱着瘦骨嶙峋的膝,望着水面飘荡的花瓣发呆。
陆鸢鸢揉揉眼睛,说:“马上要天黑了,明天再让你来洗吧。”
小怪物看了过来。
陆鸢鸢加重语气:“以后每天都让你洗一次。”
小怪物慢吞吞地从水里爬起。也许是知道自己在重重侍卫的包围下逃脱不了,它没有试图逃走,顺从地回到了笼子里。
虽然觉得老是将它关在笼子里不太人道,但鉴于它有逃跑前科,还跟原主有仇,陆鸢鸢可不敢担保自己睡着以后,国师给的法器能不能起效。要是这小怪物半夜突然给她来一下,那不就完蛋了?
她不会忘记,自己回来的目的是复活越鸿。先确保正事能顺利进行,同情心才有溢出的份额。
所以,只能委屈一下它了。
好在,让陆鸢鸢振奋的是,她只跟小越鸿相处了一个下午,系统给的转生花就有了喜人的变化。紧紧闭合的柔嫩花瓣,微微绽开了一线缝隙。
这么看来,任务比她想象中更容易完成,她接触越鸿的策略也是正确的。
为了早点康复,陆鸢鸢隔三差五就泡药浴,灌苦汤,空闲时间,除了学习傀儡术,就是和小怪物相处,观察到的东西都可以写一本日记了。
她发现,比起血淋淋的食物,小怪物更喜欢吃有味道的熟食。
小怪物很安静,从不吭声,也不答话。但它一定不是哑巴,沈公公说,它以前挨打时发出过声音。
陆鸢鸢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每天都让小怪物去泡一次澡,趁机让它出笼活动活动筋骨。
它虽有人形,却不擅像人一样行走,似乎不习惯只用两条腿走动。
宫人都是人精,喜她之喜,恶她之恶。从前见到公主厌恶这只小怪物,他们也跟着毫不掩饰自己对它的鄙夷。现在亲眼看到公主态度转变,便一个二个都端起了笑脸,伺候小怪物也比以前用心得多。
而小怪物一如既往地沉默。也许是自觉逃跑不了,它看起来已经放弃了试探,接受了被圈养的事实,总是没什么精神的恹恹模样。宫人们的接近、投食、清扫,都激不起它一丝波澜。唯有在陆鸢鸢走过来时,它才会转过眼珠,淡漠地与她对视。
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个月后,陆鸢鸢的风寒终于见好。
老天爷也在帮她,她一康复,就等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去接近越鸿。
同时,也是一个放走小怪物的好时机。
那就是——雍国夏季的围猎赛事,即将来临。
陆鸢鸢对雍国围猎的活动流程可以说是相当熟悉了。毕竟她就是重生在七年后的一场围猎赛事中的。那会儿,穿成燕国公主的她,因为马匹失控而滚到了溪边,差点被烈日晒成人干。之后还被越鸿当成沙包,拎了回去。
这一年的围猎场地,依然定在琅琊山。
围猎当日。
依照惯例,所有皇子和贵族子弟都会参加比赛。当然,这一届的主力选手是太子这一代人。
越鸿这一辈的小屁孩儿年纪太小了,暂时不能参与这种有一定危险性的活动,都被安排到了观猎区。
午时的琅琊山热得跟火炉似的。宫人们将一车车的冰块堆在观猎区的帐篷外,奢侈地任由其融化,消减暑气。陆鸢鸢一走入布置好的帐篷,就感觉自己进了空调房。
她伸了个懒腰,转过身,突然注意到,一道小小的影子被阳光投落在帐篷上。
陆鸢鸢一愣,嘴角就轻轻翘了起来。
她正准备去找他呢。还真是一说曹操,曹操就到。
她明知故问道:“谁在外面?”
那道影子在外徘徊了一会儿,终于探出头,露出真容。
越鸿望着她,别扭地说:“听、听说你之前病了,现在好些了吗?”
陆鸢鸢弯起眼睛,神情柔和,招了招手:“我已经好了。你是担心姑姑,特意来看姑姑好没好的吗?”
越鸿轻哼一声,没有否认,走了进来。
陆鸢鸢笑眯眯地让宫人奉上茶点。越鸿坐到椅子上,突然感觉自己压到了什么,伸手一摸,小脸霎时变了色:“这是什么!”
陆鸢鸢看向他掷到地上的东西,那是一截还在跳动的玩意儿。她颇为惊奇地弯腰拾起:“是壁虎的尾巴,快看。”
越鸿见她直接拿起来了,瞪直了眼:“它怎么还在动!拿开点!”
“别害怕,只是一截尾巴而已。壁虎一受到惊吓就会断尾逃跑,它留下的这截尾巴会继续跳一会儿,专门用来吓唬敌人。”
“我才不是害怕,我是觉得恶心。”越鸿撇了撇嘴,说:“被吓唬一下就断掉尾巴,真没用。”
陆鸢鸢将尾巴放到一旁,说:“别小看这些弱小的动物,这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为了保命,它能当机立断,舍弃一部分身体。人类可不一定有它这么强大的魄力。”
越鸿抿抿唇,看着那截还在跳动的壁虎尾巴,仿佛在思考她的话。
陆鸢鸢微微一笑:“上次答应过你,要再给你说一个故事的。结果我一病就病了这么久。勇斗大蛇的故事已经结束了,这次我们说点别的吧。”
越鸿扭开头:“随便。”
“那我开始说了……”
这次,陆鸢鸢挑了一个自己在蜀山接的任务,谎称是从话本上看来的故事。正说得起劲时,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欢快的铃声。下一秒,一条黑鬃黄耳、脖子上戴着铃铛的小狗便撒腿跑了进来,冲着陆鸢鸢和越鸿吐舌头,毛茸茸的尾巴摇得比螺旋桨还快。
“小玉!”
“小玉!别乱跑!”
一高一矮的两个小孩儿惊呼着,急急忙忙地追了进来。观其衣着打扮,应当都是被留在观猎区的孩子。抱起小狗,他们似乎才意识到自己闯进了不该进的地方,有些畏惧地缩起肩膀,看着陆鸢鸢。
陆鸢鸢:“……”
今天来的小孩太多了,她连原主的弟弟妹妹都没认全,根本认不出这两个孩子的身份,更不知道他们和原主熟不熟。
好在,进忠很会察言观色,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出了来人身份。原来两个小孩是林侍郎家的一对儿女。
两个孩子的侍从气喘吁吁地赶到,看到此情此景,面色惨白,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奴婢罪该万死,惊扰了公主和皇孙!”
原主真的有这么吓人吗?陆鸢鸢哭笑不得,说:“没事,都出去吧。”
侍从这才松了一口气,急忙拉起两个小主子,退了出去。
帐篷布帘很薄,坐在里头,还能清楚地听见没走远的两个小孩的争辩。
高一点的小童端着哥哥的架子,斥责妹妹:“我都说了它太重,你又没力气,让你别一直搂着,交给侍女抱的了!”
女娃娃坚持道:“不要,我就要自己抱着。”
小童悻悻然:“你可真是喜欢这只黄耳啊。”
“那当然!就像娘喜欢我们,便总是把我们抱在怀里。娘说过,喜欢一个人,就是会很宝贝她,想把她抱在腿上,每时每刻都紧紧搂住……”
“笨蛋,小玉又不是人。”
……
帐篷深处,小怪物趴在笼子里发呆。断续而缥缈的童言童语若有若无地飘入了它耳中。它眼皮掀了掀,靡丽的眼珠缓缓转动.
这一天,越鸿在帐篷里待了一个下午,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这次的围猎赛事将会举办三天,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陆鸢鸢第二天还找越鸿一起在附近逛了一会儿,尽可能地让转生花汲取他的气息。
一转眼,就到了围猎的最后一日。
这天,陆鸢鸢没有见客。在中午,她悄声登上了一辆马车。马车上放了一个金笼。
沈公公搀着陆鸢鸢坐入车厢,忧心忡忡道:“公主殿下,您若想放走这小怪物,何不交由侍卫来办,或者直接让国师来?”
陆鸢鸢实在是信不过国师的人品,把这小怪物交给他,他肯定会阳奉阴违,转过头就拿去做其他用途了。她摇头,严肃地说:“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国师,听见没有?”
沈公公惶恐道:“当然!这是公主殿下的决定,给奴婢一百张嘴,奴婢也不敢说出去半个字呀!”
陆鸢鸢这才“嗯”了一声。见沈公公一副坐立不安,不断擦汗的模样,她还是安抚了一句:“不用担心,这次我就不下马车了,就待在车上,看着他们把笼子放进林子里。不会再出现上次的意外了,放心吧。”
沈公公诺诺应了声,放下帘子。
马车碾过草地,驶向了琅琊山深处。
第83章
为了不正面撞上围猎的队伍,他们走的是通向西北山麓的山道,这样就能错开琅琊山的猎场范围,免得放生变成杀生。
森林幽深葱郁,间或能听见一两声清脆的鸟啼。
马车厢里有些闷热,沈公公升起竹帘,变戏法似的捧出了一个精致的琉璃碗,碗中冰镇着新鲜水果。陆鸢鸢一边望向窗外,一边捻起果肉,送入口中,甜甜脆脆的汁水在齿颊间爆开。
穿书之前,她对古代的官道一直有个误会,以为它相当于现代平整宽阔的高速公路。亲眼看见才知道,许多官道其实都只是羊肠小道,而且是坑坑洼洼的砂石路。
更何况他们走的这条路在
琅琊山的阴面,取道这儿的人是少之又少,连官道都比阳面荒芜难行。路边的杂草有半人高,像是随时会淹没这条小路。也因为背阴,这边的植被明显比阳面的矮小,茂密的树冠压得很低,树枝有时还会扫到车顶,发出“沙沙”的响声,连串叶子掉落在车辙上。
陆鸢鸢咽下最后一口水果,蓦地,隐隐嗅到了什么,疑惑地耸了耸鼻子:“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沈公公一愣,小心地觑她的脸色:“可是今日的熏香不合公主心意?”
“……不,不是。”陆鸢鸢又吸了吸鼻子,抓住窗棱,坐直了身体,望向窗外:“是一股臭味,从外面传来的。”
马车外,树木在一路倒退,车轮匀速压过砂石路,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风拂在鼻端,那丝若有若无的臭味便瞬间消散了。用力嗅闻,也只能闻到叶子独有的味道。
陆鸢鸢眉头微拧,转而询问车外护送她的侍卫:“刚才,你们几个都没闻到什么臭味吗?”
“回公主,属下愚钝,不曾闻到味道。”
沈公公见缝插针地拍起了马屁:“公主殿下,这种荒郊野岭,草丛里常有小兽的秽物或尸体。侍卫们都是粗鄙之人,自然没有那么细心。不像公主您,贵为金枝玉叶,心细如发……”
陆鸢鸢对他的马屁左耳进右耳出,背靠在车壁上,望着自己的手心,捏了下五指。
凡人的五感实在太钝了。隐隐约约的阴影如水下巨兽,无声地靠近舟楫,船上的人却偏在此时丧失了敏锐度。这让她心间始终缭绕着无法脚踏实地的不安。
陆鸢鸢抿了抿唇,突然抬起手,敲了敲马车壁:“停下,就在这里放了它吧。”
按照原计划,他们应该再深入林子一点。但现在,她决定遵循自己的直觉,改变计划,速战速决。
侍卫们纷纷应是。
就像一开始说的那样,陆鸢鸢这次并未下车。她看着侍卫们合力将笼子搬下去,一个人在前面开路赶蛇,两人搬抬笼子,穿过官道旁一丛有半人高的灌木,准备到前方的林地上放了小怪物。除此以外,还有两名佩刀侍卫守在马车旁。
变故在这一瞬生起。
随着一声低沉的兽吼,一头庞然大物快速压倒草丛,猛然从树后扑向马车旁的一名侍卫,就在离陆鸢鸢一臂之隔的地方。同时,她闻到了一阵大型肉食动物所独有的浓烈骚臭味,正是刚才她闻到的稍纵即逝的臭味,只是现在放大了一千倍!
拉车的马惊惧嘶鸣,马车被撞得狠狠一晃,仿佛成了一个没有重量的玩具,车里的人也瞬间东倒西歪,滚成一团。陆鸢鸢的心脏几乎从嗓子眼蹦出来,透过破碎的窗户,她倒吸一口凉气,看见一张狰狞的棕色兽脸一晃而过——是熊罴!
侍卫们都配有武器,也是武力高强的强中之手,然而,面对一只健壮的棕熊,凡人的臂力根本无法刺穿它的要害,熊掌一出,就轻而易举地卸去了他们的手臂和脑袋。红的红,白的白,溅到周围的草地上,血肉横飞。
血溅到了沈公公的腿上,他早已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但这个关头,他居然还记得要带上陆鸢鸢一起跑,惊恐地拨开倒下的箱柜,拽着她爬出了马车,吼道:“公主!快跑!”
两人不管不顾,拼尽全力地在树林里疯跑。无奈,陆鸢鸢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才跑出一百多米,身体已亮起红灯,头晕耳鸣,腿脚发软,不住地大口喘气。
沈公公二话不说,就将她背了起来,声带哭腔:“公主殿下,奴婢背您跑!”
废话了,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回去可没用。文殊公主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哪怕只是少了根头发丝,皇帝问罪起来,他们这些下人也要跟着遭殃。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他是千刀万剐也无法赎罪,还不如死在这里痛快!
然而,沈公公身量本就不高,更远远称不上强壮,负载着她跑出数十米,也跟着上气不接下气起来,两条腿边跑边直打哆嗦。
陆鸢鸢被颠得想口吐白沫,勉强道:“要不……你还是……把我……放下来吧?”
“公主说的什么话!奴婢怎么能……啊!”
杂草中的树根出其不意,将其狠狠一绊。惨叫直入云霄,两人双双失衡。
……
陆鸢鸢醒来的时候,看见了一片暗下去的天空。
沈公公不见了。
她半边身体都泡在一条浅溪里,衣衫湿透,冷得发抖。
晕倒前的记忆一点点地复苏。看来,掉下来之后,她和沈公公也失散了。
好消息是,那头熊没有追上来吃掉她,她的身体零部件尚完整。
坏消息是,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陆鸢鸢勉强支起身体,才一会儿,就撑不住眩晕,重新躺了回去。
从这里,已经完全看不到白天的官道了。入夜后,林子里一点光线也没有,更分不清东南西北。
陆鸢鸢:“……”
她躺平在溪边,眯着眼,想到了天意弄人这个词。
为什么每一次放生,都会遇到这么倒霉的事情?
这次还叠了个琅琊山的buff。
她怀疑自己和这个地方八字不合。当她是燕国公主时,差点在琅琊山被晒成人干。这一次是快要冻成冰棍了。
还有,她和沈公公的八字也不合,已经间接被他带进阴沟里两次了。
大山里,夜间温度会降得很低。而失温,是最危险的事。
不能继续泡在水里了。陆鸢鸢深吸一口气,咬着牙,翻过身来,用力地爬到了岸上,远离了溪水。这耗尽了这具身体的最后一点力气了,她趴在草地上,眼皮沉重地黏了起来。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很轻的脚步声。
有什么东西在走近她。
她仿佛掉进了一个遥远的梦里。在梦里,她回到了浮屠谷底,被水冲到浅滩上。殷霄竹拧着他湿漉漉的长发,缓步走向她,面色瘦削,唇若丹枫,阴郁又糜丽,像一只从雾中诞生的艳鬼。
不过很快,陆鸢鸢就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重温旧梦。因为这次靠近自己的东西很瘦小,压根没法横抱起她。
不是殷霄竹。
对方两条细瘦的手臂穿插过她腋下,勒住她上半身,让她的双腿拖在地上。就这样拖着她,往某个方向缓缓移动,她的鞋子在草地上拖出了两道长长的泥痕。
她还听见一种古怪而清晰的吞咽声,在自己耳根后方响起。
陆鸢鸢的唇动了动,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她的脑壳又冷又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个狭小而干燥的山洞里,左手搭在腹部,而右手被抓住了,手心朝上。
猩红的舌头在她手腕的伤口处舔舐,发出黏腻的水声。
陆鸢鸢的眼睫颤抖了一下,视野逐渐清晰。只见在月光下,那只小怪物正蹲在她身旁,在她手腕上细细地嗅闻、舔舐、啜吸鲜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件最重要的事。
陆鸢鸢眩晕又茫然。
她不是已经放走这小怪物了吗?它怎么……又跑回来了?
难道是因为看到棕熊袭击他们,一路跟来,发现她不省人事地倒在溪边,所以特地来救她的?
兽类受伤后,会舔舐自己的伤口。它这是在帮她止血吗?
可这一次,她手腕的伤痕有点深。舔舐非但止不住血,还破坏了血痂的凝结,让血流得更快、更多。
陆鸢鸢想阻止它好心办坏事,但没力抽回手来,喉咙也沙哑得可怕。好在,这时,她的余光瞥见,山洞外无边的黑暗里,闪烁过火把的光芒。
黑夜中,一点儿火光都显眼得很,遑论漫山遍野的兵甲之声。察觉到有许多脚步声在靠近山洞时,小怪物终于停下舔舐,似有离开之意。陆鸢鸢下意识地反握住了它的手腕。便是这下无心的挽留,让它迟走了一步。一支箭矢远远射来,射中了它的后腿。
小怪物浑身一抖,忍着痛,更要一瘸一拐地逃走。
不行,这时更不能让它单独撞上外面的人,否则,不明真相的士兵可能会将它射成刺猬。陆鸢鸢咬牙,干脆扣紧
了它的手腕,哑声道:“……别怕。”
被她紧紧拽住,小怪物身体微僵,金绿的眸子微微一凝,似是做出了决断,慢慢蹲了回去,躲到了她身旁。
这个山洞低矮,但不隐蔽,巡山的士兵很快就发现了地上的泥痕,包围了这里。为首之人是一个威仪凛凛的男人。他飞快地钻入山洞,一看到她,便激动地冲了过来:“奉珠!”
此人正是太子,即原主亲哥、越鸿父亲。
陆鸢鸢被他扶坐起来,抱到胸口,低低地叫了声:“皇兄,我没事。”
顺利找到自己妹妹,且她还活着,太子紧绷了一晚上的面皮都放松了,两道锐利的目光转向一旁的小怪物,有了厌恶之意:“这是你豢养的那只妖孽?它怎会在此?”
陆鸢鸢点头,虚弱地说:“皇兄,不要杀它……它救了我。”
交代完这句,她终于可以放心地放任自己的意识沉入昏黑的潮汐中.
当天,陆鸢鸢回到了皇宫。
女医为她清洗、包扎了手腕的伤口。
她浑身上下,也就这里的划伤比较深。主要还是因为泡了水,才发起高烧。
背着她逃跑的沈公公也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
此事惊动了皇帝和六宫妃嫔。而不管面对他还是太子的询问,陆鸢鸢都强调自己只是在营地呆着无聊,才想去树林里转转。
原主身体不好,很少出宫玩。偶有机会,行为跳脱乖张些,也说得过去。况且,皇帝本来就对这个女儿千娇百宠,就算她胡闹过了头,也不舍得责打她。
要是实话实说,说自己是为了放生那只小怪物才去林子里的,皇帝和太子一定会迁怒于它。
是夜,陆鸢鸢躺在寝宫的床上,睁开眼,一转头,就看到了远处那只金笼。
小怪物最后又一次跟着她回来了,如今被太子命人锁回了笼子里。
陆鸢鸢的面庞烧得酡红,披上衣服,脚步微微虚浮地走到笼子前。
小怪物的脖子被套上了熟悉的项圈,腿上的箭已经拔掉了,伤口还未完全愈合,瘸着腿,蜷在笼中。
陆鸢鸢扶着笼子,坐下来。
小怪物抬起头。
烛火下,它的眸子倒映着她的轮廓,一片幽深。
“我放你走,你为什么还回来拖我上岸?”陆鸢鸢斟酌了一下,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你是因为担心我,所以特地回来救我的?”
“……”
两厢对视,小怪物丑陋的脸庞微微一动,侧对烛火,显得有几分古怪。
它的目光,在她包扎过的手腕上一停。
火光晃动,在它瞳孔里曳出一缕晦暗的光影,像是诡谲的鬼火。
半晌,它垂下眼,似是默认了她的说法。
这进一步肯定了陆鸢鸢的猜想——这小怪物果然听得懂人话。
她的心情很复杂。
原主虐待了它这么久,小怪物应该很恨她才对,看见她倒在溪边,不开香槟庆祝兼落井下石已经很好了,居然还救她?
人常道,打一鞭子给一颗糖。它这是挨了一百鞭,却被一颗糖哄好了……是不是太单纯,太好哄了?
“咔哒”一声,她抬手,打开了笼门的锁。
小怪物一动不动,无声地盯着她。
“你出来吧。”陆鸢鸢低低地说:“我不会再把你关在笼子里了。你先住在这里,其它的事,等你的腿好了再说吧。”
第84章
陆鸢鸢从熊口死里逃生后,皇帝和太子虽然都没舍得责骂她,但皆已发话,之后不允许她再擅自离开皇宫,等于是变相禁了她的足。解禁时间未定。
不过,即使他们不禁她的足,陆鸢鸢也没有精力再出去浪了。
在林子里遇熊受惊,又在冰冷的溪水里泡了那么久,回宫之后,陆鸢鸢大病了一场。
她感觉到,这场大病后,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像一朵被寒霜打伤、无可阻挡地步向颓败的花。
皇帝忧心如焚,又怒又急,责令御医治好她。但是,不管施下多少银针、熬制多少珍稀的补药,也只能略微减缓这具身体的生命力被蚕食的速度。
原主是年底出生的,现在,距离她下个生日还有四个多月时间。
陆鸢鸢有种明确的预感,这具身体应该活不过下个生日了。这也对上了文殊公主早逝的历史记载。
好在,虽然天天都要宅在宫里,但在她的地盘中,所有事情都是她说了算,没有条条框框的规矩管束,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养病期间,只要一有精神,陆鸢鸢就会起床伏案学习。两个月时间,她就把傀儡术的理论知识读得滚瓜烂熟。可惜手边没有实践材料,背了那么多,也是纸上谈兵。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去,早点实践一下。
小怪物腿上的箭伤早就痊愈了。
鉴于陆鸢鸢出不了宫,放生计划暂时搁置了下来,它只能留在她身边。
这两个月,小怪物都住在她寝宫的内殿。以熊袭事件为拐点,陆鸢鸢说到做到,让宫人把笼子收进了库房。不过,这里毕竟是皇宫,还是不能一点限制也不加,国师送的镇妖圈正好派上用场。
她和小怪物没有言语交流,更不是主人和宠物那般亲密的关系,他们只是淡淡地、和平地共处在同一屋檐下,河水不犯井水。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怪物似乎已经接受了留在她身边的安排,不再有想逃跑的迹象。
久而久之,宫人们也都习惯了公主养的这只丑兮兮的宠物了.
一转眼,中秋节便到了。
往年,每逢中秋,皇帝都会带着妃嫔子女前往登天山赏月。但今年,陆鸢鸢身体衰弱已是半公开的秘密。为了迁就她,赏月宴特意改在皇宫举办。
消息一传出,所有人都忍不住嘀咕:文殊公主已经这么久没露面了,受宠程度看起来却分毫不减。恐怕所有公主加起来,也没有她一个人的面子大。
赏月宴当夜,月朗风清。
陆鸢鸢胃口不佳,在宴席上吃得不多。欣赏歌舞时,她的视线穿过厅中十几个翩翩起舞的舞姬,无意间发现,在隔厅相望的地方,坐在谢贵妃旁边的越鸿一直在偷偷打量她。
陆鸢鸢怔了怔,心下了然,冲他一眨眼,就放下杯子,找借口说自己累了,想回去休息。
皇帝没有勉强她,点点头:“那你便回去早些歇了吧。”
陆鸢鸢回到寝宫。这个时辰,那小怪物还没睡觉,正坐在内殿的毯子上,下巴搁着膝盖,面前摊开了一本书。
一听见脚步声,它就有些警惕地看了过来。发现是她,又镇静下来,将书合上。
陆鸢鸢一挑眉。
最初出笼的半个月,这只小怪物非常谨慎,大部分时间,都通过观察她的表情,来决定自己走几步、做什么。
后来,确定了她不会出尔反尔地将它锁回笼子里,小怪物的胆量似乎大了一点。它开始尝试着探索这座寝宫,也在隐晦地观察、试探她的底线。
而反过来,它似乎不想让陆鸢鸢看穿它,包括它的作息和爱好。
直到有一回,陆鸢鸢撞见了它在悄悄看书。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陆鸢鸢停顿了一下,便不甚在意转开了眼,什么也没说。
感知到她的放任态度,小怪物才终于不再掩饰这个爱好。
今天又在看了。
它真的很喜欢看书。
虽然它应该并不识字。
陆鸢鸢没有干涉它。既不教学,也不阻止。
说实话,她真的有点好奇,凭这小怪物的智商和模仿能力,能不能在文化学习上有所建树。
两名宫人迎上来:“公主殿下,奴婢侍奉您更衣。”
“先不用了,帮我把这些都摘了吧。”陆鸢鸢无奈地点了点头上叮铃哐啷的簪子。出席宫宴就是这么麻烦,她倒是想洗把脸就去,但这不合礼仪,无论如何,都跳不开打扮的流程。
陆鸢鸢坐到梳妆镜前,两名宫人为她卸下全部头饰,解开发髻,让头发自然披下来。又盛了一盆温水来,让陆鸢鸢洗掉脸上的胭脂水粉,这下总算清爽多了。
做完这些,陆鸢鸢坐到窗边。刚吃了个橘子,她等的人就来了。
沈公公走进来,压低声音道:“公主,三皇孙殿下在外求见。”
陆鸢鸢精神一振,擦了擦手,说:“快请他进来。”
自从琅琊山一别,她的精神就时好时坏。皇帝和太子不让别人来扰她养病,越鸿就算想找她,也进不了门。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这还是陆鸢鸢第一次见到越鸿。
殿门敞开,越鸿梳着发髻,穿了一身雪白的锦袍,身边没有宫人跟随,看样子,是偷偷从宴上溜出来的。
今日夜空晴朗,圆月高悬,像一个白色的大玉盘。陆鸢鸢坐在月下,笑眯眯地冲他招了招手:“等你半天了,怎么,找姑姑什么事?”
大病以后,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手指骨节凸起。眉目如在寒潭水洗过一般,清淡而黑,那种渺渺虚无的鬼气更浓郁了。
或许是知道自己貌丑,小怪物从不在有客人的时候主动出现,只会藏在内殿。所以,陆鸢鸢很放心地让越鸿进来了。
越鸿慢慢走近她:“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你的?”
陆鸢鸢噗嗤一笑,忍不住抬手,捏了一把他的脸颊肉:“你在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这
小子以后总是捏她的脸来欺负她。风水轮流转,现在就先让她提前报复报复好了。
软绵绵的,手感真不错。
他长大后就没有这么好捏的婴儿肥了。
越鸿微微蹙眉,没有拨开自己脸上的手,因为这只手,又冷又没力气。月光拂在他稚气俊俏的小脸上,显现出几分难得一见的严肃与凝重:“姑姑,听说你这两个月一直在养病,你是病得很重吗?”
陆鸢鸢微微惊讶。不过一想,她这个状态,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不对劲,想了想,就说:“不用担心,我还是老样子。”
她总不能说自己年底就要嗝屁了吧。
越鸿的眉头又动了动,似乎不信。但最后,他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头,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东西,递给她:“我来是因为,有个礼物想送给你。”
那是一个平安符。浅黄的丝质小包,朱砂色的刺绣纹路,捏一捏,里头似乎还装了一些手感像纸张的东西。
“母妃上个月去了飞马寺礼佛,这是在庙中求来的平安符,说可以保佑佩戴者身体健康,无病无灾。我把它给你了。”
陆鸢鸢怔住了。
是了,谢贵妃确实一直都有礼佛习惯。几年后,她还是靠着从谢贵妃那里借来的天竺佛经孤本《妙法莲华经》,才闯过了第一个难关的。
一种过去与未来从未断裂、首尾相连的玄妙感觉,渐渐涌了上来。
陆鸢鸢的心脏仿佛有个地方软了一下,收紧五指,握紧平安符,感动地说:“多谢,姑姑很喜欢你这个礼物,我一定会好好收着的。”
既然收了礼物,是不是最好回个礼?
陆鸢鸢勾了勾食指,神秘道:“其实,姑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什么?”
陆鸢鸢笑而不语,将桌子上的一个小瓷碟推到了他面前。
她现在的身份,连剥橘子这样的小事都有人代劳。宫人剥橘皮的手法纯熟巧妙,去掉果肉后,橘子皮也没有碎裂成一小块一小块,而是完整的一片,像一朵盛开的花。
越鸿一噘嘴,嫌弃地说:“这算什么礼物?”
“你等着,我马上就变个魔法给你看。”
陆鸢鸢跟沈公公耳语几句,不一会儿,宫人就送来了一个木盘,盘上有细绳和竹枝。陆鸢鸢双手把橘子皮拢起来,用针线穿过,以竹枝固形。很快,一盏粗糙的小橘子灯笼,就出现在了她手上。
“这是……”
“这是小橘子灯笼,往里面插入蜡烛,就是一盏真正的灯了。”陆鸢鸢拎着挂绳,小橘子灯笼在空气转动,煞有介事道:“这可不是普通的橘子灯笼,是姑姑第一次亲手给别人做的礼物。收到小橘子灯的人,等于收到了我的祝福,今后一定能平平安安,拥有天底下最好最好的运气。”
越鸿:“……”
越鸿似乎被她唬住了,还真的乖乖伸手接了过去。
一帘相隔之处,烛灯被隔绝在外,泠泠的月光洒在小怪物身前。
翻书的声音,不知从何时开始消失了。
只因本来就很低微,故而,没人察觉到。
陆鸢鸢弯下腰,和越鸿一起望向小橘子灯:“喜欢姑姑亲手做的礼物吗?”
“一般般吧。”
这小子,嘴上这么说,行为却相反,把东西拿在手里,摆弄着,没有要退货的意思。
只是,把小橘子灯转了几圈,越鸿才发现里面根本没有预留放蜡烛的位置,有些纳闷,抬起头,才看到陆鸢鸢正在辛苦地憋笑。
越鸿:“?”
他懵住的表情,终于让陆鸢鸢破功了。她靠在椅背上,捧腹笑道:“你不会当真了吧?姑姑跟你开玩笑的!确实是有小橘子灯这种东西,但得用晒干的橘子皮做,里面还会有固定的灯座,才能保存很多很多年。这个是我随便弄的,小傻瓜。”
说起来,这小橘子灯,还是她从未来得到的灵感。
记得那一年冬至,她和段阑生从武神庙归来,带回一盏小橘子灯,送给了独自饮酒的殷霄竹。
“我……你……”
陆鸢鸢失笑,揉了揉这小子的脑袋,及时地顺了毛:“好了好了,姑姑是真的有礼物要送你,不是这种破烂。下次见面一定会让你看到的,我们约好了?”
反正她在这个世界也没几个月好活了,走之前就给越鸿备好礼物吧。
越鸿是从宴席上偷溜出来的,不好在这儿逗留太久,送完平安符,就告辞回去了。
他走后,陆鸢鸢检查起了系统面板的转生花。一看,她就惊喜地发现,转生花开始盛放了。
原本羞涩拢合的花瓣,正在缓缓逸动、舒展,如同一朵柔软的、幽蓝的云。
陆鸢鸢心神一定。
虽然和越鸿的接触次数有限,但每一次相处都不是无用功。
系统说过,当转生花彻底盛开,且花瓣变成纯白色的时候,就是她回到原时间线的时候。
如今,花已经开始盛放。她想,离她回去的那天,已经不远了。她的任务一定可以顺利完成。
第85章
中秋过后,雍国一天比一天冷了下去。
宫中满庭黄叶,荷花凋零,枯褐的荷茎伸出水面,垂头折颈。陆鸢鸢的生命力,也和这些植物一样,逐步走向枯萎。
赏月宴之后,她开始长时间闭门养病。不过,她还是有把给越鸿挑礼物的事情放在心上的。
这极有可能是她以姑姑身份送给越鸿的最后一份礼物,陆鸢鸢不想用金银珠宝、衣服鞋袜这种易消耗品来敷衍他,绞尽脑汁,思前想后,终于有了好的主意。
近日,雍国王都涌入了大量异域商人,从塞外千里迢迢地运过来的货物里,就有西域的马。雍国以战立国,皇宫的养马场里不乏日行千里的良驹。但西域的马匹天生具有血统优势,体形高大一圈不止,奔跑速度和耐力也胜于中原的马,每一匹都价值千金。
越鸿这么好动的一个人,送他一匹马,岂不是正能投其所好?
打定主意后,陆鸢鸢就把这事儿交给侍卫长去安排了.
时光弹指而过,十月末,北地飘起大雪。
这两个月,雍国并不太平,南方爆发了一场小小的流民之乱。地方官匪勾结,上欺下瞒,迫得流民起事。几番战役后,无人收敛的尸体堆在江河边,臭不可闻,还引发了瘟疫。
消息最后瞒不住,以一纸急报送至朝廷。皇帝勃然大怒,迅速派出兵部将领前去平乱。
陆鸢鸢在宫里收到消息的时候,动乱已经平息了,地方官被杀
了一批。幸运的是,今年提早下雪,天气变冷,有效地遏止了疾病传播,所以,最麻烦的瘟疫也很快得到了控制。
陆鸢鸢仔细地回想了一下自己当燕国公主那会儿,从来没听人提起过这次流民之乱。看来,这件事只是历史长河里的一个小波荡而已,并未影响到雍国昌隆的国运。
事件平息后,皇帝似乎认为,今年初雪提前都是老祖宗在天之灵、保佑雍国的缘故,便决定在十一月初,带着老婆孩子前往宗庙祭祖。
八月中旬开始,陆鸢鸢就没有见过越鸿了。难得有一个光明正大出宫的机会,说什么也不能错过。
毕竟,原主的这具身体衰弱得比她预计的还快。和越鸿见面的机会是见一次少一次,她得抓紧了。
雍国皇族的宗庙就坐落在洛水旁,常年由精兵把守,肃穆幽静。
祭祖当天,一行人在兵马护送下,无惊无险地抵达了宗庙。
在没有除妖副本介入的时候,凡人界还是很安全的。
冗长的祭祖仪式从卯时末持续到午时,才暂时告一段落。宗庙里备好了斋饭,众人可以先回各自的禅房休息,等待下午的仪式。
陆鸢鸢所在的禅房正对着一个白雪皑皑的庭院。一推开门,她便看见窗边有个黑影往里藏了藏。
陆鸢鸢咳了一声,示意进忠赶快掩上门。
小怪物已经跟着她在皇宫里待了几个月了,好不容易才盼来一次出宫的机会。然而,这回情况特殊,不同于郊游,她很难离队自由活动。所以,能否找到合适又稳妥的机会放走这小怪物,陆鸢鸢也不敢打包票。
所以,她只是把它悄悄地藏在自己的马车和禅房里。如果有机会,就实行放生大计,没机会就算了。
禅房布置得简洁而雅致,烧了几个火盆取暖,没有椅子,干净的地板上放着蒲团和矮桌。陆鸢鸢拖动蒲团,挑了一个能晒到阳光的位置坐下。
金灿灿的太阳透过窗格子,照在地上,她的身体也暖洋洋的。
宫人送来了斋饭和水果。陆鸢鸢早饭吃多了,这个时辰还不饿,沈公公殷勤地给她剥着水果。
持续了一整个早上的繁琐仪式,弄得陆鸢鸢昏昏欲睡。在禅房待着,暂时也无事可做,嗅到清新的橘子香气,陆鸢鸢心血来潮,让沈公公在禅房的储物木柜里找了找,还真的有针线盒。她盘起腿,背靠墙壁,指腹搓了搓细细的麻绳,不一会儿,又扎了一盏小橘子灯。
一回生两回熟。这次的作品,看起来竟比之前胡乱做的那盏要完美和饱满一点。
陆鸢鸢托腮。
这玩意儿做得再好也保存不了,只是打发时间的一次性消遣,也没有实际用处。但,就是这么无聊的事情有了进步,她居然也很开心。
看来,她也是个容易满足的无聊人。
沈公公弯腰细看,赞不绝口:“公主殿下,您的手可真巧啊!”
那语气,真诚得仿佛在鉴赏梵高的大作。
陆鸢鸢笑了笑,将小橘子灯放到窗台上,突然察觉到,有两道目光正盯着自己。
小怪物抱着膝,坐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中,金绿色的眼睛望着她,不知在想什么。但不等她识别出它的意图,它已垂下了脑袋,藏好心情。
在身边养了快半年,她也没有克扣它的伙食,这小怪物却完全没有长大变高,蜷起来还是那么小的一团。
她和它的距离,也始终是这般,不近不远。
陆鸢鸢侧过脸看它,若有所思。
空气安静了片刻。
一片黑影无声地降落在她和它之间的蒲团上。
小怪物抬起头,后颈瘦削的骨头好似要突破皮肉扎出来。
蒲团上放着那盏小橘子灯。
陆鸢鸢收回手来,笑眯眯道:“送你,拿去玩吧。”
小怪物抱着膝,手指微动,没吭声,复又盯着地上的东西。
这时,禅房的门窗纸上浮现出一个人影。两下敲门声后,她听见了国师弟子恭恭敬敬的声音:“公主殿下,皇上有令,请您来国师的禅房一趟。”
陆鸢鸢不明所以,想了想,对沈公公耳语了两句,还是依言去了国师的禅房。
国师已在房中等候,一看到她出现,便请她落座,开门见山地道明了目的。
原来,因为这半年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还三番四次遇到意外,所以,皇帝特意吩咐国师在祭祖中间的休息时间,给她安排一套祈福添寿的仪式。
陆鸢鸢:“……”这算是开小灶吗?
之前,这国师就亲口说过,他会为皇帝排忧解难、祈请寿福。但实际上,凡人的寿元都有定数,几乎没有后天手段可以延长。除非是走了狗屎运,成为修仙界的一员吧。
国师是从修仙界来的,应该很清楚,所谓的祈福添寿都是无用功。
不过,这家伙现在好歹是在给雍国皇帝打工,为雇主一家提供情绪价值是他的工作之一,也不方便扫皇帝的兴吧。
陆鸢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装成什么也不懂的凡人公主,配合了他。
这套祈福流程比祭祖要简单多了。国师先是用银剪子剪下了她一缕发丝,让她念诵了一段符文。随即,他命令弟子用红绳绑好这束头发,与符纸、一块雕刻了文殊公主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的木牌一起放进了一个盒子里。
陆鸢鸢活动了一下脖子,视线不经意间扫过那个木牌,微微一怔。
这颇为精致的木牌,居然也是用杨木做的。
杨木,是木料里最招鬼的阴木。
一瞬间,陆鸢鸢的大脑里闪过了好些画面——公主庙中的阵法和杨木雕像、皇陵里吓退邪祟的骨灰……
疑惑积累至今,水满而溢,陆鸢鸢突然开口:“我有一疑,不知国师可否为我解答?”
国师一挑眉,示意弟子先拿着东西退出去,才恭敬地拱了拱手:“公主请说。”
“我想知道,那块木牌为什么要用杨木来雕刻?”陆鸢鸢停顿了下:“我在书上读过,杨木可是最招鬼的木头,用它来给我祈福,不会不吉利吗?”
公主庙、杨木雕像和皇陵里的骨灰,都是原主死后才有的,她总不能未卜先知,拿它们出来举例。这个木牌,就是现成最好的切入口。
国师不慌不忙地说:“公主着实博学多才。没错,杨木确实是阴木之最,天地之间,唯有此物与公主最为相配。”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公主殿下,您的八字阴盛阳衰,五行缺火,在命相中,犹如冥府神女入凡。这样万中无一的体质和命格,只有阴木才可承载,也只有阴木才能滋养您的魂元。”
陆鸢鸢愣住了。
也就是说,环绕在原主身上的种种异象,都和原主的体质有关?
玄之又玄的“体质命格说”,可以说是修仙小说里写烂了的套路。看来《魅仙缘》也不能免俗。
作为一个看过很多修仙小说的人,陆鸢鸢倒没有对国师抛出来的解释感到很吃惊。
在《魅仙缘》的设定里,确实有人分阴命和阳命的说法。极阴命者,格外容易受到邪祟垂涎,也就是俗称的易撞邪体质——当然,这是很罕见的体质。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偏向并不极端,就像PH值一样,在合理范围内有一定偏差是很正常的,并不会影响到正常生活。
让陆鸢鸢感到奇怪的是,原主的情况似乎非常特殊。
按照国师所说,原主命格阴盛阳衰,本应是最吸引邪祟的体质。可她死后,百姓却会自发地去公主庙拜她,祈求辟邪之效。原主的骨灰也可以吓退凶神恶煞的妖怪……
难道是因为阴过头了,反而成就了以毒攻毒的效果?
所以,文殊公主的身体才这么孱弱,寿命才这么短么?
这国师居然对这些东西了解这么深……果然,被淘汰到凡人界前,他就是个搞偏门的吧。
陆鸢鸢拧眉,脑筋飞速转动。
燕国公主的生辰八字,和越奉珠并无雷同之处。那么,为什么在副本【食婴】里,当时附身在燕国公主身上的她,血也可以灼伤BOSS的喉咙和脸?
不,不对。
从表面上看,燕国公主的血和文殊公主的骨灰,都曾逼退邪祟。但二者的威力可差远了。
那会儿,那只妖怪咬了她的喉咙,喝了她的血,还被她沾血的手掌摸了脸,但都很快恢复了,还马上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
碰上文殊公主的骨灰,它的反应则大不相同。尤其是,当时大部分的骨灰都是洒在陆鸢鸢头上的,并没有直接接触到它,它仍被吓破了胆,消失了许久才回来。
非要打个比喻的话,二者的威力区别,就像是水上乐园的人造浪和大海的海浪。
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两个角色,究竟有何关联?
陆鸢
鸢的手指扣紧膝盖上的衣裳。蓦地,在重重乱麻中,抓到了一根线头。
她想起来了!
重生之初,她好几次都差点魂飞天外,必须靠着触碰这个世界的备选男主,才能将魂魄钉死在身体里。系统那时就告诫她,从结果上说,她属于夺舍了燕国公主的身体,就跟邪祟夺舍活人一样。导致这副身体阴气过盛,魂魄不稳,还很容易被邪祟盯上。
后来去到蜀山,结出金丹,她才不再时时刻刻被当成盘中餐。
只是,体质是不会因为她修仙而改变的。修仙,只是给这具身体加了一层安全的外罩,让她的魂魄能安稳待在里面,邪祟也不敢再随意侵犯她。
但本质上,她后来的身体,和此刻的文殊公主,应该是体质相似的同一路人。
陆鸢鸢深吸口气,用手沾了点茶水,在地上写下一行生辰八字,紧紧盯着国师:“国师,你看看这个八字,能看出什么来吗?”
国师摇了摇头:“公主殿下,命格之说,需要综合许多东西来看,不是光看八字就能确定的。臣当初判断公主的体质,不也是以灵力探索公主的丹田之位许久,才最终确认的吗?”
陆鸢鸢微微一咬下唇,指腹相搓,搓干茶水。想了想,她试探道:“国师,我听说凡人修仙后,身体会好很多,那像我这样的体质,如果遇到仙缘,我可以修仙吗?”
国师凝视她许久,才摇头,正色道:“公主殿下,邪极则无法修仙。”
果然是这样。
文殊公主的体质注定和仙途无缘。
而她后来却可以用燕国公主的身体加入蜀山修仙,足以证明她后面那具身体,就算同为阴命,也没有文殊公主那么极端。所以,碰到邪祟来袭、以毒攻毒时,也只能抵挡一会儿。
这时,禅房外出现了沈公公的身影,二人的话题就此暂停了下来。
陆鸢鸢点点头,示意沈公公可以进来。
沈公公小步来到她身旁,俯身耳语:“公主,奴婢已依您的吩咐,将三皇孙殿下请来了。”
国师见状,很识趣地欠了欠身:“恭送公主殿下。”
两名宫人为陆鸢鸢披上了一件枣红色的兽裘披风。一走出禅房,冷冽的寒风迎面拂来。
沈公公搀住她,步下台阶:“公主,雪地可滑了,您可一定要当心。”
刚才,陆鸢鸢让沈公公去把越鸿叫出来,请到了宗庙后方的山地上。
穿过后门与宫墙,是银装素裹的浩大天地。远远地,陆鸢鸢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站在雪地上等她。
听到脚步声,越鸿转过头来。
他看见姑姑冲他招了招手。她面带微笑,脸庞比霜雪更苍白,好似随时会变成一片在阳光下融化的雪。
越鸿抿了抿唇,心情无端有些沉重,冲她跑来:“姑姑,你找我什么事?”
陆鸢鸢捏了捏他的脸颊肉,笑道:“当然是有正事找你,还记得我上次答应你的事吗?”
越鸿的唇边缭绕着一团薄薄的雾气:“当然记得。”
“那你仔细看着,千万别眨眼。”
陆鸢鸢二指点唇,吹了一声清脆的口哨。只见在二人视线尽头那片林子里,进忠牵着一匹高大强壮的枣马走了出来。枣马身边,还跟着一匹小马驹。
小马驹没有系缰绳,性子也活泼调皮,轻松地跃过栅栏,撒开四蹄,跑了过来。它通体纯黑,黑得发亮,步子灵活矫健,身形比一般小马驹都高大。
越鸿一呆,意识到这是送给他的礼物,瞬间两眼放光,快步迎了上去。
而陆鸢鸢,在看清楚小马驹的模样后,也呆了呆。
最开始,她并没有想过送小马给越鸿。只是在选马的时候,她一眼就看中了这匹枣色母马,它皮毛油光水滑,双目有神,矫健神骏,腹中还有小马驹,近日便要下崽子了。
如果把小马驹送给越鸿,是不是更适合他如今的年纪,也更有陪伴的意义?
抱着这样的念头,陆鸢鸢拍板买下了这匹枣马。说来也是巧合,就在数日前,这匹枣马便生产了。今天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这匹小马驹。
它竟然不随母亲的颜色,皮毛是纯黑色的。
陆鸢鸢:“……”
在若干年后,重生的她第一次见到越鸿,他不就是骑着一匹黑马带她回营的吗?
难不成,少年越鸿骑的黑马,就是她现在送给他的这匹小马驹?
这是什么缘分!
那厢,越鸿已经跑到了小马驹跟前,他喘着气,兴奋得不得了,抱住小马驹的头,轻轻地抓了它的鬃毛两下。
小马驹仿佛有灵性一样,伸出热乎乎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掌心。
陆鸢鸢回过神来。看到这小子这么开心,她也很高兴,走上前去,问道:“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谢谢姑姑!”越鸿摸了又摸,眼睛都不舍得从小马驹身上挪开。半晌,他才依依不舍地将手收回,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姑姑,我还想去那边看看那匹枣马。”
陆鸢鸢含笑道:“去吧,这两匹马都是你的。”
越鸿雀跃地跳了一跳。
陆鸢鸢站在原地,目送着越鸿跑向林子。远处的进忠察觉到他的意图,满脸笑容地牵着枣马,走了过来,嘴里还说着什么。
就在这时,陆鸢鸢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懵了懵,马上打开系统面板,发现转生花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灿烂白光,犹如在水中被轻柔地涤荡,蓝色的花瓣正在慢慢变淡!
陆鸢鸢:“……!!!”
转生花变色了!
这代表她的任务进入倒计时,即将要离开文殊公主的身体了!
按照本来的设想,她应该会在这具身体里待到差不过嗝屁了才回去。但现在,一切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结束了,文殊公主的身体看起来还能苟一段日子。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的魂魄一离开,真正的文殊公主本尊就会回来?
等那个爱挥鞭子打人的文殊公主回来,那只小怪物恐怕就逃不出她的魔掌了。
大事不妙,这真的是最后的机会了,她必须趁着自己还能控制这具身体,马上放走那只小怪物!
没时间和越鸿道别了,陆鸢鸢急忙拽住沈公公:“快,我们马上回去!”
第86章
陆鸢鸢跑得飞快,唯恐下一秒就会嗖一声被传送走。
好在,回到禅房门口时,转生花只有一片花瓣变白了,其它花瓣的变色尚在酝酿中。看来,剩余时间比她想象的要充裕一点儿。
门一打开,屋里的小怪物蓦然抬头,警觉地看了过来。
陆鸢鸢弯腰撑膝,喘着粗气:“快跟我走,我现在放你走。”
小怪物似乎愣了一下。
外面天寒地冻的,横竖还有时间,陆鸢鸢让沈公公从她随车携带的衣箱匣收拾一些御寒衣物,用毡布包起来,打结变成一个鼓囊囊的包袱。她则解下自己的披风,麻利地抖开,将小怪物裹住,一把抱了起来。
它很瘦,轻飘飘的,抱起来并不吃力。
披风残余着暖香,劈头盖脑地蒙住视线。小怪物隔衣挣扎了几下,似乎很排斥贴在她怀中。
陆鸢鸢紧了紧手臂:“别动了,会被发现的。”
事发紧急,没空调度士兵护送了。好在,宗庙周遭并非荒无人烟的山岭,又正值万物枯寂的寒冬,不可能再遇到蟒蛇、熊罴这种威胁了,不会出问题。
沿路遇到的宫人,全都停下手中的活儿,冲她下跪行礼,不敢偷看她一眼,更不敢过问她要去哪里。
陆鸢鸢抱着小怪物,一阵风似的掠过众人。肌肤沁起潮热的温度,从衣裳内烘出热意。
也许是明白了她要带自己去哪里,披风内的小怪物不再乱动。它面无表情,耳朵离她的胸口很近,可以清楚地听见底下那颗器官微弱而坚定的响声。
怦咚,怦咚。
从宗庙偏僻的侧门出去,是一片广阔的雪地。上午还一碧如洗的天空不知何时灰沉了下来,雪花飞舞。
涉过雪地,便是一座密密层层的树林,银霜白雪缀在枝梢上,雪中小径通向远方无垠的群山。
陆鸢鸢二人一前一后,快步走向树林,在雪上印下两串脚印,如同素白宣纸上不起眼的墨点。
来到树林外围,他们停了下来。从这儿回头看,恢弘的宗庙孤立在茫茫雪天里,显得那么地遥远和不真实。
陆鸢鸢将小怪物放到地上,接过沈公公怀里的包袱,塞到它手上:“你这次离开,就不要再回来找我了。好了,快走吧。”
说罢,她抬起手,往林子的方向推了它一下。
等小怪物走远了,她就摘下国师给的戒指。这样一来,镇妖圈便会失效,小怪物可以自行摘掉项圈,获得真正的自由。
谁知道,这时,一只黑瘦的手突然伸出来,抓住了她的袖子。
陆鸢鸢一顿,惊讶地看着它:“怎么了?”
“……”
小怪物没有松手,执拗地攥住她的袖子,它飞快地看了一眼后面的沈公公,又垂眼,欲言又止。
陆鸢鸢意识到什么,蹲下来,与它平视:“你是走之前,有话要单独和我说么?”
小怪物复又抬头,望着她。薄薄的雪花落在它眼球上,化开了,它却眼也没眨一下。片刻后,颔首。
陆鸢鸢心里一动。
这小怪物,和她在同一屋檐下待了快半年,从未开口说过一个字。现在马上要走了,她还真有点好奇,它最后想和她说什么。
反正镇妖圈还在,她并不担心小怪物会做对她不利的事。
沈公公拉起衣摆,为陆鸢鸢挡住飘在头上的雪花,劝道:“公主殿下,这雪是越下越大了,此地不宜久留呀!”
“没关系,我再送它一段吧。”陆鸢鸢将解下的披风披回身上,对沈公公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沈公公只得停步在林子外,跺着脚取暖,看着她往林中走去。
……
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一切。靴子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
一直走到树林深处,完全看不到其它人影了,陆鸢鸢伸手反拉住小怪物:“走到这里,应该不会有人听见我们说话了,你想和我说什么?”
小怪物的手指动了动。
“嗯?”陆鸢鸢不明所以,再度蹲下来,试探道:“是很难开口的事情吗?你说说看,我可以给你想办——”
下一瞬,她神情冻结,声息掐灭在喉中。
一只黑瘦的手,犹如尖刀利刃,穿皮破肉,探进她的胸膛,贯穿了心脏。
暗红的血珠,滴滴答答地落在雪上。
分不清剧痛和凉意哪个先到来,视野在颠倒,等意识过来时,她已经倒在雪地上。
伤口太深了。血像泉水一样,咕噜噜地涌出来,染红数层衣衫,浸湿披风,到最后,身下的雪地冒出了热烟。
妖怪反弑其主,镇妖圈瞬间发出强烈的白光,急速收紧,绞杀妖物。然而,下一秒,那只还沾着鲜血的手,竟直直地抓住了脖环。用力一扯,将其生生捏断,丢在地上。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它竟已悄然拥有了摆脱控制的力量。
所谓受制,所谓顺从,皆为假象。
小怪物覆在她身上,唇抵住她的伤口,开始无所顾忌地啜饮鲜血。
不,不是饮血这么简单。
陆鸢鸢十指插入雪地里,很快就感觉到,自己正在失血变冷的身体,逐渐热了起来。
有一股热流,从伤口涌入她的四肢百骸。严寒彻骨的雪地不存在了,她仿佛泡入了一汪温泉里,被虚幻的暖意缠绕着。但这股热流一直在升温,没有止境,很快,就成了酷刑一样的灼热。
与她的错愕、狼狈及痛苦相反,伏在她身上的小怪物正在往另一个方向变化。仿佛饮下琼丹玉露,它的身躯在舒展、变大,粗粝的外皮渐渐被有弹性的肌肤取代……
陆鸢鸢是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像一个容器,一个用来过渡的炉鼎。某些邪肆的东西,正从小怪物身上渡到了她体内。
残酷的折磨降临,她如同被大火包围,肌肉里的阴|精水液尽数烤干,筋脉骨节咔咔挛缩,最终一切汇聚到了丹田的位置。腹部绞痛得她面庞扭曲,想尖叫出声,声带却紧紧缩皱,想叫也叫不出声。
这熟悉的感觉……这熟悉的感觉!
她绝不会记错,自己曾经经历过一次!
那是三年多以前,白鹤舟在浮屠谷坠落。在那个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她被一只看不清模样的东西压住。她可以摸到它身上粗糙的鳞,有冰冷的舌头钻入她唇中。那之后,她的身体就开始发热,腹中绞痛,几乎想撞墙死去。
那种感觉和此刻一模一样。只除了一点——当时压着她的东西,体型比此刻的小怪物大多了。
她在浮屠谷的山洞里遇到的,是长大后的它吗?
视线一点点地变得朦胧,在五脏六腑的痉挛中,她突然感觉到脖子有点痒,好像被什么东西搔到了,微微撑开眼皮。
是黑色的头发。
如今伏压在她身上的,已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人类。
他从她胸前慢慢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深邃秀美、雌雄莫辩的面容,唯独脖子上还残余着一些焦黑的皮肤。
这是一个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的少年。
诡艳瘦削得无可复加的脸庞,唇瓣还沾着猩红的血。
他仔仔细细地伸舌,舔干净嘴角的血,目光冷冷地扫过垂死的她,没有一丝动容或怜悯。
当这张脸映入目光里,陆鸢鸢的大脑轰然欲炸。十指嵌入雪下污泥里,纷乱的记忆画面井喷而出,在眼前交错着。
……
“公主殿下,您的八字阴盛阳衰,五行缺火,在命相中,犹如冥府神女入凡。”
“宿主,从逻辑上说,你夺舍了真正那位燕国公主的身体,这么阴的身体,在某些邪物眼中,是很滋补的美食。”
……
“公主殿下,命格之说,需要综合许多东西来看,不是光看八字就能确定的。臣当初判断公主的体质,不也是以灵力探索公主的丹田之位许久,才最终确认的吗?”
国师微笑欠身,消散成齑粉,风一吹,置身的禅房幻化成了蜀山的洞府。
“陆鸢鸢,这位是我们蜀山丹青峰的大师姐,殷霄竹。”
那个人取下斗笠,信步而来,将她半拥在怀里,与她十指相扣。
“莫怕,把手给我,我先给你诊脉。”
灵力流入她腹部,停留了异样漫长的时间。
……
陆鸢鸢浑身发抖,瞬间明白了很多事情。
她被大蛇卷走、遇到熊袭,已经自由的小怪物却自发回到了她身边。她以为是他单纯好哄的缘故,殊不知他从未想过救她,不过是图她的血,她的命。
在蜀山认识殷霄竹后,对方就待她很好。白鹤舟将要坠毁时,他分明早已离去,最后却独自杀回船舱,将她带走。
紧接着,在那一夜,那只看不见脸的怪物就出现在山洞里了。在那只怪物身下,她经历了和此刻一模一样的火烧一样的痛苦。
她一直以为,殷霄竹那时虽然猜忌她,但好歹也相处了一段日子,还是有点在意她的生死,所以才逆流回来救她。她以为在山洞里,自己是倒霉透顶了才会遇到那只怪物。醒来后见到殷霄竹,她还傻不愣登地提醒对方要小心……
像是一只已经被黄鼠狼架到火上烤了,差点活生生烧死,还担忧对方安危的鸡。
如今想来,那时,殷霄竹估计是想让她随着白鹤舟一起坠落,顺理成章地杀了她的。但很巧合,他突然间察觉到自己有了“需要”,而身边没有别的能帮他解决麻烦的人选——这麻烦一定与他的身世和形态有关。
正如此刻,饮下文殊公主的血的他,终于能从怪物形态中脱胎换骨,幻化出人形,如获新生。
如果她不是恰好有着和文殊公主相似的体质,如果她对他没有利用价值,恐怕早已稀里糊涂地成了浮屠谷下的亡魂。他绝不会改变主意,回来找她。
刀锋裹在蜜糖里,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继续往前倒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殷霄竹应该就已经筛选
出她是一个能用的工具人。
什么搬到他旁边去住、让她担任亲传弟子的仆役……都是因为,这样可以更方便地控制她这个工具人的动向,将她绑定在身边。
陆鸢鸢闭上眼,眼眶发热,牙关咬得咯咯响。
想取得一个人的信任,有示弱和示好两种方法。
要么是像小怪物一样,以弱者姿态祈求怜惜。
要么是像蜀山大师姐一样,是难以接近的强者,但只对某个人特殊。好比一只强大美丽的豹子,不搭理任何人的投喂,却允许你靠着它休息。时间一长,谁能控制住不飘飘然,不沾沾自喜。
而不管他用什么方式来获取她的信任,目的都是一样的。
如此大费周折,只是因为,她是个有利用价值的工具人。
同样的圈套,同一个人,她栽了两次。
骗子。
这般想着,那漫长而灼烈的酷刑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陆鸢鸢的身体冷了下来,心口那块尤其冷,空空地灌着风。模模糊糊中,她的意识开始被一股熟悉的力量抽离出这具身体。
“转生花盛开进度100%,越鸿气息已搜集完成。宿主意识传输中……”
……
雪地上的女人睁着眼,眼中已经没了神采。
从宗庙带出来的包袱散在脚边,衣衫、盘缠……都被冷雪浸湿了。
殷霄竹没什么表情,随意抽起一件衣衫,突然瞥见,在这一团凌乱的布料中,夹杂了一抹鲜亮明快的色彩。
是那盏小橘子灯。
应该是方才收拾得太匆忙了,不小心把它卷到了衣裳里,一起塞进了包袱中。
她倒下时,身体压在包袱上,也压扁了这盏小橘子灯。
细绳断裂,橘皮散开,已经不成型了。
一个送的人没认真、收的人也不在乎的小玩意儿,还烂掉了。但蹲下来,看了片刻,殷霄竹却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当他是小怪物时,要用细瘦的双手捧起它。而如今,他只要一只手就可以拢住它。
修长的食指和拇指成圈,收紧。小橘子灯勉强恢复了原来的形状。
只是,一松开手,它便再度散开了。
“……”
殷霄竹怔了一会儿,望着自己手指,仿佛也不明白自己刚刚为何要这样做。
雪越下越大,掩盖了地上的血泊。他拢好衣裳,慢慢站起来,面色恢复了平静。
移开眼,他没有再看一眼地上的尸首,一步步地朝着风雪深处走去。
第87章
“叮!恭喜宿主完成主线隐藏剧情【傀儡】。”
系统的提示音从上空传来,显得为不真实。陆鸢鸢哆嗦着,在朦胧中,感觉到有人靠近了自己,还伸臂将她抱了起来。
别人的气息一靠近,她虽然什么都没看见,已下意识地拼命惊恐地踢蹬、挣扎、推拒。对方闷哼一声,好像被她打到了哪里。但他并没有松手,还稳着声音,一遍遍地安抚她:“别怕,没事了,是我……”
陆鸢鸢撑开颤抖的眼皮,柔和的光芒泻入了黑暗的世界。
她正蜷缩在一个人的怀里,左手放在腹上,右手还拽住了对方的衣服,掌心汗涔涔的。她吸了口气,惊魂未定,脑子尚没转过弯儿来,本能地抬起左手,摸向心口。
没有伤口,没有流血。
绵软的肉下,是一颗完好无埙、尚在跳动的心脏。
陆鸢鸢的意识渐渐回笼,才察觉到有点不对。她抬起眼,看见了一双绀青色的眼睛。
而低下眼,她还发现自己的左手原来一直死死捏着段阑生的手,指甲还在他白皙的手背上划出数道抓痕。
要死不死,她刚才不清醒,还将他的手也强行往上一带,叠罗汉一样,压到了自己的掌心和乳肉中间。
似乎也没料到她会突然拽着自己的手往胸上压,这只手微微僵硬。
修长的五指不自然地略微抬起,好像在尽可能地避免触碰她的身体。
懊悔、尴尬与难堪,排山倒海似的袭来,陆鸢鸢猛然醒悟,缩手退开。然而,她头还晕着,急着躲开,并没有稳住,差点滚到地上。
下一瞬,她被段阑生重新拉了回去。
陆鸢鸢知道自己不应该,可是,现在任何人与她亲密接触,她都会冒出大片鸡皮疙瘩,控制不住,一把推开了他:“你别碰我!”
还有谁像她一样,睁眼前刚被一个人杀死,睁眼后,就看见前世杀死自己的人?
段阑生终于顿住了,手停在半空,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鸢鸢心乱如麻,为了不被看出端倪,只能闭上眼,抱住脑袋:“我的意思是……我身上都是汗,你别碰我,我想沐浴。”
她能感觉到,段阑生的呼吸变得沉重,他的目光似乎也一直定在她头顶上。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出去唤了侍女进来.
用沐浴为借口,陆鸢鸢终于得到了独处空间。
她泡在浴桶中,热水没过了肩膀,皮肤烫得发红。但是,只有这样的温度,才能融化那片已经和她的皮肤冻结在一起的冰雪。
陆鸢鸢的睫毛沾着水蒸气,膝盖抵住心脏。
这段隐藏剧情实在太漫长,最终也太痛苦,但她并不后悔进入了它。
若非如此,她永远都会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货,是一个被卖了还在傻乎乎地帮别人数钱的蠢材。
从很早开始,她就隐隐感觉到殷霄竹对她有一种古怪强烈的独占欲。下蜀山之前,她发现殷霄竹的秘密后,他对她的态度更是愈发奇怪。而如今她已明白他的独占欲从何而来——他怎么能够容忍别人沾染他的所有物,抢走他的活命工具?
从相识开始全是谎言,对她的好,全都是血淋淋的欺骗、利用和计算。
熏着热蒸汽,陆鸢鸢的大脑近乎麻痹,指甲也不知不觉地嵌进掌心。
文殊公主是极致的阴命格,外放的鬼见愁,死了十年的骨灰都能镇妖辟邪。而她呢,就没有那么厉害了。只有皮肉深处的血液可辟邪。仿佛罐头食品,只看包装,邪祟会觉得她只是一个有点好吃的普通食物。唯有撕开盖子,才知道里面装着会伤害他们的东西。
在凡人界的时候,她没试过把血喷在妖怪身上。来到修仙界后,经常蹭段阑生的男主光环,每次任务都能有惊无险地完成。偶有受伤,也是隔空打牛式的魔法攻击内伤。种种因素加起来,导致了她现在才发现身体的秘密。
但这样的体质于她而言,只是鸡肋。毕竟,她总不能每次除妖任务都先自捅一刀用血喷妖怪。辟邪的持续效果又不长,这样下去,她得吃多少猪肝才治得好贫血?
但如果她和文殊公主的体质完全一样,或许就活不下来了。
陆鸢鸢死死咬着牙关,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
她记得,殷霄竹杀文殊公主时,是穿心饮血,下手极其冷酷,用完就扔掉。而对她下手时,倒是温和一些,没有破开她的皮肉。
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和文殊公主的体质有差别,还是因为殷霄竹已经长大了,所以换了种没那么粗暴的手法,她忍过了剧痛,侥幸没死。
但她现在可以肯定,只要殷霄竹有需要,他一定会再利用
她一次,杀她一次。
这一次,她还能挺得过去吗?还能侥幸不死吗?
就算不死,她也不想再承受第三次了,那过程太痛苦了。
陆鸢鸢后颈的骨脊凸起,将脸埋进了双臂之间,唇瓣神经质地动了动。
没关系。
没有人会真心对炮灰,没有人愿意拉炮灰一把,也没关系。
只要她永远不放弃自己,只要她永远努力地拉自己出火海,一定会想到办法,天无绝人之路.
回到原时间线的这一天,陆鸢鸢泡在浴桶里,开始跟进自己落下的进度。
【食婴】的任务已告一段落,让她吃惊的是,雍国竟出现了一个和原著不符的情节转折——太子越歧因犯下不赦之罪被废,将在不日之内,被押到祖地受囚。
曾和太子形影不离的小若,则突然失踪了,没人看见她去了哪里。
这跳脱出原著的发展,更让陆鸢鸢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小若,很可能就是那个知道《魅仙缘》剧情的人。
她不清楚小若了解多少剧情,是原住民还是穿越女,总之,对方暂时从雍国消失了。
《魅仙缘》的凡人界大三角,一死一失踪一被废,就这样碎了个彻底。
任务一完成,他们就要回蜀山了。除了跟进剧情,陆鸢鸢利用在凡人界待着的最后一天,废寝忘食地制作傀儡人偶。
不错,系统承诺的傀儡材料包,已经送到了陆鸢鸢的面板背包里。
出发的前一天深夜,陆鸢鸢悄然离开皇宫,只身前往琅琊山深处,走入了某个隐蔽的山洞里。
制造傀儡的材料,是像橡皮泥一样的物质,可以随心所欲地捏出人偶的形状。
陆鸢鸢用剑挖了两个深坑,抖了抖储物戒,将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偶并排放入坑底,说:“系统,给我转生花。”
话音刚落,散发着美丽白芒的转生花徐徐落入她手心。陆鸢鸢捏着花茎,鼓腮,朝着左边的人偶,往花蕊上吹了一口气。转生花飞快地转动起来,只听空气里响起了玻璃碎裂的声音,转生花化作一道白光,汇入了人偶的身体里。
随后,陆鸢鸢挪向右边,咬破指尖,往右侧人偶挤下三滴血。血液渗入人偶身体,蓦然发出诡异的红光,又迅速隐没。
埋好以后,陆鸢鸢开始按照挖坑顺序填土,撒上碎沙石,用脚踩得严严实实,直到看不出下面藏了东西。
左边的傀儡人偶,是她给越鸿重塑的身体。右边的傀儡人偶,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
这东西带到蜀山,她不放心,还是留在凡人界更好。
傀儡术有两种流派,一种夺舍活人的身体,另一种就是制造躯体。后者一听就更难,更高端。所以,系统严格控制了材料供应,根本不让她多做几个。
本来,按照计划,傀儡制作包的材料只能捏一个人偶。若干年后,越鸿在这具身体里苏醒,将会是少年人的模样。
但现在,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委屈一下越鸿,分一半材料给她用。
材料少一半,倒是不会影响越鸿的复活计划。只不过,他复活后,年纪和心智都会缩小一半,变成一个小孩。
傀儡术本来就是给活人用的,流程没有那么复杂。越鸿是因为死无全尸,需要借傀儡人偶复活,才成了特例。陆鸢鸢是活人,所以,她不需要什么额外道具。
别看这个人偶现在没有五官,做工也很粗糙。等她转移过来的那一天,这具人偶身体就会快速生长,变为血肉之躯,破土而出——唯一的要求是她一定要在活着的时候进行跳转。
这是她给自己留的后路。
是壁虎断尾,金蝉脱壳的机会。
陆鸢鸢吮了吮指腹的血珠。
本来,她想着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在段阑生即将飞升时,公平地一报还一报。但原来,她还是太乐观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么强烈的危机感和紧迫感。
她极有可能根本等不到段阑生飞升那天,就会死在殷霄竹手里。
这两个人,欺骗她,伤害她,杀她。她凭什么宽恕?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段阑生她很熟悉,而殷霄竹……回想起来,小怪物被囚在文殊公主身边那段日子,段阑生已经是蜀山弟子了。要知道,《魅仙缘》明确写过,段阑生被收养时,蜀山宗主的女儿“殷霄竹”曾在众人面前替他说过好话。
也就是说,段阑生加入蜀山时,他见到的、他倾心的,应该是真正的蜀山大师姐,是尚未被掉包的原装货,真女人。
原装货被小怪物掉包,至少是文殊公主死后才发生的事情。
她也亲眼看到,小怪物吸了文殊公主的血后,获得自由,化成人形,其外表与现在的殷霄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另一边厢,堂堂蜀山宗主的女儿遭到掉包,蜀山上下却没有一个人发觉,这也说明,殷霄竹和原装大师姐的相貌,应该是一等一的相似,才会连亲生父亲都看不出来自己的女儿换了人。
那问题来了,殷霄竹是怎么知道原装大师姐长什么样子的?
这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就是殷霄竹在被文殊公主囚禁前,就已经见过原装大师姐,他专门照着对方的脸来变的。要么就是,他们二者有着兄妹、姐弟之类的亲缘关系。
蜀山宗主、宗主夫人都是人类,按理说,不可能生出一个怪物。但陆鸢鸢记得书里说过,蜀山宗主夫人怀孕时,曾被妖怪掳走,并死在了妖界。蜀山宗主只找回了一个女婴,就是后来的原装大师姐。
怪物,真假大师姐,一模一样的长相……秘密,很可能就藏在宗主夫人当年在妖界的经历里。
它或许永远都会是一个谜了。
但是,这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殷霄竹是男人,这一点绝对经不起推敲和验证。
她或许没有力量杀死他,但想报复他,让他身败名裂,并不需要她亲自动手。只要将他的秘密曝光,所有人就会知道他是顶替了大师姐的妖人。
但是,她暂时不会曝光殷霄竹这个秘密。
因为在段阑生飞升前,她很可能随便哪天就会死在殷霄竹手里了。
所以,在毁掉殷霄竹之前,她要先将他物尽其用。
她要利用殷霄竹对她这个工具人的在意,让不受限制的他成为她这个受系统限制的穿书者的一把刀,成为她的嘴,她的手,她的足,去斩断段阑生飞升的青云路,让段阑生提前出局。
先解决一个,再解决下一个。
她不要再傻愣愣地对照前世,一报还一报了。
再卑鄙无耻、再不择手段的方法,她都愿意去试试。
只要快,抢在殷霄竹杀她之前,越快越好。
第88章
蜀山弟子离开雍国当天,皇帝以宫宴款待了众人。在那之前,陆鸢鸢私下找到三娘道了别。
小姑娘收到越鸿的死讯后,哭得眼睛都肿成了核桃,知她要走,依依不舍。陆鸢鸢温言细语安抚她,但始终没有告诉她傀儡术的事儿。
傀儡术和人偶的存在,越少人知道越稳妥。连越鸿的母亲谢贵妃,她也没透露一点风声。
挥别三娘,也到入宴时间了。
这场宫宴在花园举办。蜀山的修士来雍国后,就一直低调地假扮成侍卫或宫女,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以座上宾身份公开赴宴。
雍国特意为众人准备了入宴的服饰。宫廷着装跟蜀山宗袍完全是相反的风格,繁复讲究,里外足足有五六层。云锦裁衣,绫罗为裳,男子白玉带钩,女子环佩叮当。那精湛的缝绣工艺,拿到修仙界也属上上乘。
如今已贵为皇后的谢贵妃出席了这次宫宴,宴上皇帝一直拉着她的手。看起来,她已经稍微从丧子的打击中收拾好了悲痛。丈夫和腹中的胎儿应该给予了她很多力量。
宴上,宫人端来宫廷的莲花酒,把莲子泡入清酒里,闻着很香,陆鸢鸢也喝了两三杯。到宴席落下帷幕时,众人各自去换回来时的宗服。毕竟赴宴的衣裳虽好看,可拖着这一身行头上路并不方便。
幽静的宫苑一角,树荫在石地上拢合又散开。段阑生听见一阵敲门声时,刚解下外袍。
他回头:“谁?”
“我。”
段阑生一怔,疾步走去开门。门扉一敞开,一个人就突然头重脚轻似的,往前一栽,额头顶住了他的胸口。同时扑入他鼻腔的,还有一阵暖暖的酒香。
段阑生喉结一动,抓住了她的肩,稳住她的身体:“你……鸢鸢?你喝醉了?”
陆鸢鸢的身体被他微微推开,头却还黏在他怀里,说话声也带了鼻音,闷闷的:“没有
,我有事问你,我们进去说。”
后方是静悄悄的无人花园,一个陪她来的人也没有。段阑生一手揽住她,一手掩上门,带到窗下的美人椅上。
陆鸢鸢的步子有点不稳,迈过门槛,她主动伸臂抱住他的腰。
即便已经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她也很少这样对他。那只手环在他腰上,像一只轻软的蝴蝶落在他衣衫上。
他不想惊跑这只蝴蝶。
段阑生抱紧了她一些,扶着她坐下,静静地看着她。
怀里的少女大概醉了,反应有点迟缓,乖巧地窝在他怀里,没有丝毫抗拒——不像前天一样,醒来一看见他,就惊惧地伸手将他推开。
这么想着,段阑生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这么轻的力气,她就醒了,缓慢地眨了眨眼,和他对视。
段阑生如梦初醒,坐直身,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说:“你先待在这里,我去找人给你拿杯醒酒茶来。”
他正要起来,袖子就被紧紧抓住了:“等等,你坐回来,我有事和你说。”
她没使什么劲儿,不,确切来说是她都还没开始发力去拽他,段阑生就重新坐了回来:“什么事?”
陆鸢鸢撑着椅子,坐起来,颇有些垂头丧气的歉意:“前天醒来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噩梦,醒来有点没分清现实和做梦,我是不是推了你一下?好像还踢了你几下。”
她抬起眼,手也攀上他的手臂,有点惴惴不安的模样:“你有没有生气?”
段阑生缓缓眨了一下眼。
原来,她醒来时那么惊惧排斥的眼神,并非因他而起,只是噩梦的延续。而且,她还特意来找他解释。
一刹那,在胸中酝酿了两日的阴郁、嗔怒、自我怀疑与惶然,皆一扫而空,欢喜在心底翻涌起浪潮。他的面容也多了几分柔和,认真地说:“我不会生你的气。”
他听见怀中少女的喉咙咕哝了一声:“那、那就好,我怕你生气不理我。”
段阑生没答,给她捋了捋右脸的头发,注视着她:“那个噩梦,你现在还害怕吗?”
出乎意料,他突然有此一问。
陆鸢鸢的表情几不可见地微微一滞。
这不是她来这里的目的。
不能让话题被岔开。
“噩梦是假的,我已经不记得了。”陆鸢鸢支起身体来,没有看他的眼睛,视线在他的胸膛和手臂上逡巡,手也跟着动了起来,担忧地问:“对了,我那天醒来,有没有打到你什么地方?你这些地方有没有疼?”
彼此一拉近,空气里的酒香也变得有些微不同,那是混合了体息的气味。段阑生的呼吸频率微微一变,身子动了动,似乎想握住她的手,谁知道陆鸢鸢因为身体前探太过,膝盖突然压空了,整个人往前一倒。好在,段阑生眼疾手快地捞住了她。
紧接着,他就感觉到她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一咕噜爬起来,缩到了椅子最里面,结巴着道:“你、你先出去等我,我那个松了。”
“什么?”
“就是那个……小衣带子。”
两两对视,段阑生终于明白过来,面容染上不易察觉的薄红,指节蜷缩,短促地“嗯”了一声,声音好像比平时要低哑一点:“那我先去外面守着,你有事就叫我。”
“你顺便让人把我的宗服送来,我一并换了吧。”
段阑生应了一声,才出了门。他走得极快,姿态也不像平时那么从容。
房门关上,陆鸢鸢别开头,有些厌烦地用力搓了几下右脸。环顾四周,这个不大的房间里,椅子上放了一件云锦外袍,还有一些刚解下来的配饰。
干净的宗服则搭在屏风上。
陆鸢鸢盯了那些衣裳一会儿,才低头,拉开自己的袖子。她的小臂是湿的,一股浓郁的酒味涌了出来,
为了让自己身上有明显的酒气,她往袖里倒了三杯酒,多亏了这层层叠叠的宫装,即便中衣湿了,也没有洇湿外衣,让人发现。
她反思过,自己前天推开段阑生的反应太生硬,兴许会让他心有芥蒂。
今天这一趟,除了消除芥蒂,也是为了在他换衣途中进来,做一些事。
上辈子,段阑生和殷霄竹的关系是相当不错的。
他们既是互相信赖的“师姐弟”,也是投契的伙伴。她和段阑生结为道侣之后,这两人也还是会时不时一起出任务。段阑生在修炼上遇到难题,从不向她倾诉,而会与殷霄竹讨论,就像学霸遇到麻烦不会找学渣探讨一样。他们有一个她进入不了的世界。
到了这辈子,或许是因为她横插一脚,这两人的关系并没有上辈子那般亲近。但她永远不会忘记,在浮屠谷底,危险来临的那一秒,段阑生不假思索地选择了保护殷霄竹。而磨得两脚血泡的她,在那晚被湍急的河水冲走,差点淹死。
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看起来也是淡淡的。
但这个结局证明,有些事情,不能光从表面看。
如今过了三四年,在段阑生的天平上,不知道她和殷霄竹的分量有没有变化。她也不在乎了。
如果这两个人是坚不可摧的联盟,她要离间他们。如果他们只是泛泛之交,她更要制造矛盾。最最重要的一步棋,就是让他们对彼此产生不满。
在明面上,她和殷霄竹就只有师姐与师妹、亲传弟子与仆役的联系,连劳动合同都没有签订过。比道侣、亲人这一类坚不可摧的关系差得远了。
这就是为什么殷霄竹要屈尊降贵,攻略她这个小人物的心。
他对她打感情牌,图谋变为她心里的第一顺位,皆是出于把她拴在身边的目的。以便在有需要时,可以直接取用她的生命。
所以,殷霄竹绝不可能忍受她这颗心的游离。
他不能忍受她的生命里,出现另外一个能威胁他第一顺位的位置的人,尤其是——当他认为这个人可以用名正言顺的手段将她抢走,而她也愿意时。
和段阑生当好朋友过家家,是不足以让殷霄竹猜忌与警惕的。
她必须让段阑生成为殷霄竹真正的眼中钉。
至于段阑生那边……如何破坏他对殷霄竹的印象,会有难度一点。她会采用更迂回的办法.
修士御剑,一日千里。由于陆鸢鸢有点没酒醒,怕她从剑上摔下来,段阑生全程是背着她的。
傍晚,所有人终于回到了阔别数月的修仙界,蜀山。一回来,齐怅和段阑生就需要去找宗主交代这个任务的事宜。陆鸢鸢一落到目的地,才打了个呵欠,做出刚醒来的模样。
段阑生屈膝,让她落地,黄莺很热心地主动过来搀着她,说:“师兄,你放心办自己的事吧,我不会让陆师姐晕在路上的。”
段阑生微一迟疑,似乎有话想和陆鸢鸢说,但最终没说,点了点头:“你先回去,我晚一点过来看你。”
陆鸢鸢笑了笑,目送那两道身影离开。黄莺拉着她,走向山门,远远地,两人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张望。
一看到陆鸢鸢,那人眼睛一亮,正是周雀。
她飞快跑下台阶,冲陆鸢鸢奔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你可终于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抒发了一通思念好友的情绪后,黄莺好奇地问道:“对了,周师姐,我们不在蜀山
的这几个月,蜀山有发生什么新鲜事吗?”
周雀一顿,点头。
从她口中,陆鸢鸢得知了两件让人惊讶的事,并且,都发生在一个月前——
其一,虚谷真人出关。
其二,水荏峰的麒麟灵兽发狂伤人,原因未明。好在,丹青峰大师姐殷霄竹恰好在场,两个外姓门生才幸免于难,大师姐自己倒是因此挂了彩,如今在养伤。
大师姐可以说是蜀山上下的白月光。大家不知不觉都围了上来,对第二个消息的反应也明显更大。
“什么?元君她伤重吗?人没事吧?”
“可恶,水荏峰的麒麟居然也会发狂,我入宗这么久第一次知道。”
“现在查明原因了吗?”
……
陆鸢鸢动了动指节,边听边思忖。
虚谷真人,就是殷霄竹那个懂傀儡术的朋友口中的“老不死”。白鹤舟坠落事故后,虚谷真人就闭关疗伤了,数年不曾出现在人前。
早先她就怀疑,虚谷真人就是因为对殷霄竹的性别起了疑心,才会被迫“闭关封嘴”的。
如今虚谷真人一出关,就轮到殷霄竹消失在人前。
这是巧合吗?
还是说,他在避其锋芒?
他是装的吧?
黄莺转过来,看着陆鸢鸢,忧心忡忡道:“对了,陆师姐,你从前不是元君的仆役吗?你一定很担心吧,我这就送你回去。”
陆鸢鸢回神,拉住她的手:“等等,我不回去了。”
这下,周雀都惊讶地看了过来。
迎着二人的注视,陆鸢鸢一脸认真,说:“元君既然受伤了,更需要静养。我喝了酒,身上一股味儿,也不好闻,现在回去会给元君添麻烦的。”
周雀一听,也没往别的地方想,还赞同道:“还是你考虑得更周全!那你干脆先上我那儿休息一下,散散味吧。”
去到周雀那儿,她吃了点东西。周雀还慷慨地让出自己的床铺,让她休息。
而正如她根本没有喝醉一样,陆鸢鸢面墙侧卧,睁着眼,毫无睡意。
该来的总会来。然而,就像主动去玩蹦极的人很少会自己跳下去一样,她现在,就是在等踢她的那一脚来临。
她有种预感,不会等多久。
果不其然,才待了不到一个时辰,外面就来了两个女修找她,说元君请她回去。
陆鸢鸢面色如常,重新整了整衣服,跟着她们回到丹青峰。
往日熟悉的屋宇映入眼帘,里面点着灯火,也开着门。明明是暖色灯光,却像个吃人的兽口。
陆鸢鸢来到门槛外,就止步了,望着地面,开口道:“元君,我回来了。”
里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一抹颀长的身影走了出来。
茶色的瞳眸映了燎燎烛火,落在她身上。
见陆鸢鸢像根木头一样站在门外,还盯着地面,殷霄竹停住脚步,声音倒是温柔:“怎么站得这么远,过来。”
陆鸢鸢的指甲攥入手心,慢吞吞地往前走了几步,就听见很轻的一声“啧”。对方似乎等不了她这么慢了,大步上前,牵起了她的手。
意识到他这是想像以前一样,将她抱到大腿上,陆鸢鸢的后颈汗毛倒竖,心脏感受到一丝寒冷的幻痛,她猛地一后退,躲开他伸向自己的手。
伸出的手碰了个空,殷霄竹一怔,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一蹙。
这时,躲避他的人突然主动上前一步,抬起头,鼓着腮,一副觉得他不懂事的模样,数落道:“元君,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别胡闹了。我一回来就听说你受伤了,你还是乖乖去床上躺着吧,抱着别人会加重伤势的吧。”
那丝异样没来得及在空气里发酵,就被搅散了。
殷霄竹若有所思,重复道:“一回来就听说我受伤了。”
顿了顿,他冷不丁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指腹有些凉:“那怎么现在才回家?”
陆鸢鸢低声道:“我喝了酒,怕你养伤,会不喜欢这味道。”
也许是信了她的说辞,殷霄竹没有追究她迟来的事,拉起她的手,往内殿走:“吃过东西了吗?”
第89章
陆鸢鸢强忍住挣脱他的手逃走的冲动,神色如常:“在周雀那里吃了几块点心。”
殷霄竹一顿,没说话,还是继续牵着她往里走。
三两步间,陆鸢鸢来到内殿。太阳已经下山,烛焰在灯盒里跳跃,只见桌案上放了五六个精致的盒子,堆成一座小山。扎盒子的丝带系得紧紧的,却挡不住酥香味的散逸,看包装,都是雪丸子,芝麻馅儿的小麻团这些她爱吃的东西。
这是一接到她要从凡人界回来的消息,就为她准备了她很久没吃的零嘴么?
穿进这个世界后,对她好的人不多,所以每收到一分,她都格外珍惜,格外想回报。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地发现了真相,她此刻一定会被这番心意感动吧。
殷霄竹是她见过的城府最深的骗子,润物无声、无微不至地演戏,难怪骗得她团团转,让她一个人在那边自作多情。
陆鸢鸢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悄然紧握成了拳头。
愤怒和恨意如同深海下的火山,岩浆在翻涌,烧得噼里啪啦。而越是这样,她面上的神色就越显得惊喜。她无比自然地顺势抽回自己的手腕,快步走向桌案,捧起其中一个盒子:“这是沁芳阁的雪团子吧?我一闻到味儿就知道了。”
仿佛一个拆礼物的小孩子,欢快又雀跃,挨个盒子拆开查看。低头时,纤细得一只手就能握住的白皙后颈不经意地露了出来。
数月不曾出现的场景,让沉寂已久的屋子多出了几分鲜活的烟火气息。
殷霄竹走上前来。他比她高许多,俯下身时,可以完全将她圈在自己怀里和桌子之间。
察觉到后方有热源靠近,陆鸢鸢并没有回头,吁叹一声,换上哀怨委屈的口吻,嘟囔:“唉,早知道这里有雪团子等着我,我就不在周雀那儿吃东西了。现在,我的肚子胀得连喝口水都嫌饱,完全装不下这些好东西了。”
她停顿一息,就放下盒子,转过来,白净的面庞涌现出一丝懊悔:“哎,不对,先别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元君,你还在养伤呢,不要老站着。”
她不由分说地伸手,抓住着他的小臂,把他拉向床榻的方向。
烛灯之下,一双影子相互交叠,涣散地投落在地。手指和他的小臂看似严丝合缝,亲密无间,却始终隔着一层衣袖,没有直接触碰到肌肤。
因他没有拒绝,陆鸢鸢顺利将他拉到床边,看着他坐下,自己也撩了撩裙摆,打算顺势坐到比床铺矮一点的脚踏上。
但臀还没沾到那儿,她的腰就被一双手臂搂住了,整个人被往上一提,趴到了他怀中。
由于在卧室,殷霄竹没有束发,只随意地穿着寝衣,衣襟微敞,露出锁骨。余光往下一扫,能看见彼此的发丝缠绕在一起。
一瞬间,陆鸢鸢浑身僵硬,唇瓣微一哆嗦。
仇恨可以促动她一往无前。但另一方面,知道这个人随时可能杀了她,也已经下手过两次,还要和他如此亲密地待在一起,就像是老鼠主动亲近蛇,是违背了原始本能的挑战。
怕被他察觉不自然,须得用尽力气去克制躯体的颤抖,尽量装得像以前。
于是,她顿了一下,就佯作不乐意地挣扎起来:“你!”
圈住她腰肢的手分外强势,以一种不会弄疼她、也绝对不让她挣脱的力度固定着她。半天过去了,她怎么挣动都爬不起来,看着倒像是主动在他怀里扭来扭去。
同时,因衣衫打滑与重力的影响,她的臀也在缓缓朝着他腿间滑去。
殷霄竹的眼神不由暗了暗,手臂收得更紧,不让她再动。
似乎接受了自己抵抗不了他的命运,怀里的少女停止挣动,雪颊生出两缕薄红,有点恼羞地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脸颊:“你是小孩子吗?别人不让你
做什么,你偏要做什么。”
很快,戳脸的手就被他整只握住了。
见她如此,殷霄竹非但没有不悦,心情似乎还好了些,懒洋洋道:“你不是担心我么?那我让你靠近些,亲自检查一下。”
怀里的人气呼呼地瞪着他:“歪理,你就是在欺负我酒力还没散掉,力气没你大。”
“我没有。”殷霄竹略一停顿,勾了勾唇:“但我记得,你不喝酒的时候,力气好像也没我大吧。”
听到他这么说,他怀里的人好像是真的恼了,忍不住抬手,打了他的肩膀两下。
他重新抓住她的手,改口哄道:“好好好,我有。”
由于身体贴着,陆鸢鸢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胸膛传来轻微的震动。
他在闷笑。
直到现在,陆鸢鸢也不清楚殷霄竹小时候为什么会是怪物的模样,还怎么杀也杀不死。但现在,她感觉自己摸到的只是普通的血肉之躯而已。
她真想亲眼看看,藏在这片胸膛里的心脏,是不是漆黑的。
殷霄竹的心情彻底好了起来,终于松开了手。
然而,陆鸢鸢大脑里的警铃并未静止。
她不明白,为什么殷霄竹会允许她看他的伤口。
还记得,去凡人界前,她一夜间同时撞破了他蛇尾和性别的秘密。秉承着“知道越多,死得越快”的原则,她醒来后,曾经明里暗里地向他暗示,她不知道他是男人。
当时殷霄竹姑且信了,可放她出去前,还是咬了她一口,留下威胁的把柄。
莫非是他后来复盘,觉得她那会儿的反应太拙劣,多疑如他,想试探第二次?
瞬息之间,几个猜测与跟它们相匹配的临场应对方案就掠过了心间。但表面上,她还是作出一副关心又担忧的神情。
殷霄竹亲自捋起自己的衣袖,果然,他的手臂上缠着雪白的绷带,一直延伸至他的肩膀。
不是能看穿性别的部位。
看来是她想多了。
陆鸢鸢略微低下头,指尖在绷带上若即若离地碰了碰:“那你下次要小心一点。”
殷霄竹蹙了下眉。
虽然她一进门就不断追问他的身体状况,但有些地方,还是和以前有了不同。
她不再喋喋不休地叮嘱他这只手不能用力、问他换过药没有、提出喂他吃饭。
一切都太得体,太恰到好处,反而隐隐透着股疏远的冷淡。
殷霄竹若有所思,也不再说话。
陆鸢鸢转过身子,双腿踩在床下,穿上鞋子,突然,她弯腰的动作一停,摸了摸肚子,转了回来,眨巴着眼:“元君,我现在真觉得有点饿了。可我不想吃零嘴,现在这个时候,厨房里还有热食吗?我想吃面。”
在蜀山,有三餐定时的规矩。早已过了提供餐食的时辰,饭堂里当然什么也没有。不过,如果是宗主之女提出要求,那自然不在话下。
等殷霄竹吩咐了人,回到屋中时,就看见陆鸢鸢坐在床边的软脚垫上,上半身趴在他的被褥上,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面颊泛粉,发髻松懒,如含春海棠。
应该是因为旅途辛劳,酒气也没散,犯困了。
刚才,他确实看见她频繁地揉眼,眼睛也水汪汪的。
殷霄竹停了一下,步伐放轻,踱步至床边,从上方注视着她。
……
他走进来时,陆鸢鸢就知道了。
她纹丝不动地趴着。等了片刻,意外地感觉到有只手在摸她的脸。像是不想吵醒她,对方用力很轻,拇指逐寸抚过她的颊边,有种爱怜的错觉。
陆鸢鸢没有挣扎。
虽然她完全没想到,殷霄竹会趁她睡着,摸她的脸。
如果情况允许,她真想睁眼看看他现在的表情,是在欣赏自己的所有物,还是觉得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亦或是觉得她蠢得很可笑?
早晚要被屠宰的兔子,居然绕着猎人转,还在猎人面前睡觉,他很得意吧。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流连在自己颊边的手僵住了。
……
她毫无防备地趴在自己前方,外衣的袖子铺散开来,压在手肘下。
殷霄竹的手指在她颊上划过,看她趴得辛苦,姿势别扭,正欲把她抱到床上去睡。在不经意间,他的目光掠过某处,发现她的里衣袖子,居然从外衣袖口里露了出来。
不是露出一角,而是掉出了一大截。
里衣是贴身衣物,女子脱下它,里面就只剩不足蔽体的小衣,男子脱下它,则变为赤膊。所以,里衣通常都会做得非常合身。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掉出来这么长一段的。
烛火明暗不定,焰心在墙上牵拉出一线细微的光。殷霄竹凝目,将这截里衣往外轻轻一扯。
这件里衣,是蜀山亲传弟子的制式。但很显然,并不是陆鸢鸢的衣服。看袖长和袖宽,定是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的里衣。
她穿的是别人的里衣。
就是由于尺寸不合,她特意把袖子往上卷了两折,才勉强合身。不过,也许是刚才动得太厉害,卷好的袖子还是松脱了,顺着她的小臂滑了下来,盖过了手腕。
殷霄竹的脸色骤然一变。
而就在这时,似乎感觉到有人在身边,她鼻腔里溢出了一声慵懒的轻哼,人还迷迷糊糊地闭着眼,但仿佛是一种印刻在本能里的习惯,她抬起手,覆住他放在自己面上的那只手,亲昵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心,仿佛露出肚皮向主人卖娇的猫咪:“……段阑生,你就不能让我多睡会儿?”
这话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也是在撒娇。
没听见回应,她的眼皮慢慢一抖,睫羽上掀,隐约看清了坐在床边的人的轮廓。终于醒悟过来自己身在何方,潋滟的眸中闪过几分错愕,下一秒,她就松开了他的手,腰也立刻打直了:“元君?”
抬起头,一张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美人面映入眼帘。
与他对视,陆鸢鸢撑着膝盖,懵了一下,似乎对自己半梦半醒时叫错人名的事并无印象。她搓搓脸,不确定地问:“元君,是面煮好了吗?”
第90章
房间中空气沉闷,犹如一个充满烛火在沉闷的空气里发出爆裂声。
针扎似的视线刺在自己身上,不可能毫无知觉,对上那双晦暗阴沉的眼,陆鸢鸢略感不安,低头,终于看见了自己袖下露出的那抹显眼的雪白。
她眼皮微颤,第一反应,竟是迅速地将双手藏到背后,仿佛一个被大人捉到在做坏事的早熟小孩,吞吞吐吐:“这,这是……其实……”
“其实”了半天,也没有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空气因而变得越发稀薄。这时,她的下颌被一只冰凉的手掐住了:“‘其实’什么?”
殷霄竹淡淡地接了她的话,语气仿佛漫不经心。
但他的手却并不如此。不同于方才流连在她面上的温柔,这一次,他硬是将她的脸转了上来。
陆鸢鸢对上他那双茶色的眼眸。平日总让人想到千斛明珠,一寸秋波。而此刻,秋波却已冻成寒冰,冰下有暗流汹涌。
相触一瞬,陆鸢鸢就飞快地避过了他的目光:“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在雍国皇宫吃了酒,回房换衣裳时,一不小心穿错了阑生的衣服。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看得出她在努力地轻描淡写。
殷霄竹笑了一下,可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原来是这样。可他的里衣,怎么会放在你的房间?”
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气氛再度僵持住了。
“那个,那个……”陆鸢鸢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握住了他的手,从自己面颊上移开,含含糊糊地说了实话:“不是他的衣服放在我那,是我在他的房间换的衣服。这么羞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嘛,所以我一开始才不想告诉你的。”
说到这,她抬起眼来,噘了噘嘴:“但是,这也不能只怪我一个人吧。元君,你来评评理,我那时喝醉了,衣服不合身也愣是没反应过来。阑生可没喝酒,发现自己里衣被我穿了,也不提醒我一句,不管怎么说,这事儿他也得负一半责任。下次见了面,他要是敢拿这件事取笑我,我一定要狠狠地捏他的狐狸耳朵报仇。”
见她面上流露出了平日少见的娇态,殷霄竹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眼中冷了几分。
果然,只是察觉到自己的东西有螺丝松动的迹象,他就不高兴了。
真讽刺,光瞧他这表情,不了解前情的外人,恐怕会以为他是一个抓到妻子偷人的罪证、头顶绿油油大草原的丈夫吧。
陆鸢鸢面上维持着期盼的神色,心中冷哂。
望着她的面庞,殷霄竹的胸膛轻微地起伏了一下,仿佛压抑了什
么下去,再开口时,口吻已如常:“你把这件里衣给我。”
陆鸢鸢怔住了:“为什么?我准备明天拿去还给他呢。”
“你们非亲非故,里衣毕竟是贴身衣物,穿错了再还回去,徒增尴尬。烧掉这件衣服,我让人给他送件新的去。”
陆鸢鸢懵了懵,旋即摇头如拨浪鼓:“不成不成,这衣服还好好的,烧掉多浪费啊。”
顿了顿,她就轻哼一声,露出了恃宠生娇的姿态,说:“况且,别人不了解段阑生,我还能不了解他?他还跟我吃过同一碗饭呢,才不敢嫌弃这里衣是我穿过的。”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到,圈在她腕上的那只手突然收紧了。
“疼!”陆鸢鸢倒抽了一口气,酒气让人浮躁,她蹙了蹙眉,好像也被激起了一些委屈和生气,用力地抽回了手,说:“元君,我知道你对我好,但不代表我事事都要听你的。说到底,我和你不也是非亲非故吗?这是我和段阑生之间的事,你别操心那么多了行吗?我……我今天不想跟你吵架。你有伤在身,早点歇下吧。我已经不饿了,先回去睡觉了。”
说罢,她揉着手腕,转身就跑出去了。
从她嫌自己管得太多开始,再到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跑了,殷霄竹的脸色只能以铁青两个字来形容。
不多时,精致的灯盒被袖子一扫,在地上装成碎片。卧室这一角便彻底暗了下来.
听话是不可能听话的,再也不可能听话了。
当殷霄竹感觉到自己牢牢掌控的工具人开始为了别人和他对着干,心在往外飘,而他偏又无法对她下手,矛盾的箭头,最终就会指向引诱她出逃的那个人。
这只是开始。
翌日清晨,陆鸢鸢很早就醒了。
昨日,被女修叫回来丹青峰时,陆鸢鸢已托了周雀帮她带话,让段阑生今天辰时去剑宗的药庐和她见一面,她有事情找他。
段阑生向来守时,宁早毋迟。约的是辰时,他一般辰时初就会来到见面地点。可陆鸢鸢这次并没
有守时赴约。
辰时末,她才慢悠悠地钻出被窝,开始洗漱。整理完毕,走出房间。
一看清外面的情景,陆鸢鸢就微微睁大眼。
殷霄竹素来不喜欢别人踏入他的地方,但今天,这个时候,院子里竟出现了几个年纪很小的女修,都候在殷霄竹的门外,有些担心地往屋中张望。
陆鸢鸢想了想,走上前,问:“发生什么事了?”
“元君的伤口裂开了,一只手包扎不便,正让人帮忙呢。”一个小女修愁眉苦脸地回答,瞅向陆鸢鸢的眼神涌现出几分控诉与不满:“陆师姐,你明明就住在元君旁边,都不知道她需要帮助的吗?”
蜀山的白月光果然魅力无穷。虽然这小女修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但从表情完全能看出,对方是在谴责她,明明就在殷霄竹身边,占了许多人都眼红的位置,却没有在殷霄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非常失职。
“我真的不知道这事。”陆鸢鸢抿抿唇,转头望向屋中:“那现在怎么样了?”
小女修道:“应该已经止住血了。”
“那就好。”陆鸢鸢松了口气,点点头,就与她们擦身而过,继续往外走去。
几个小女修都呆住了,嘴巴张得能吞鸡蛋。
目送着陆鸢鸢快要走出庭院,其中一人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追上来道:“等、等等,陆师姐,元君伤口裂开了,你不进去看看吗?”
“我有些正事要做。”陆鸢鸢歉疚地笑笑,拍了拍她的肩:“我想元君有你们在,一定会没事的。”.
来到剑宗的药庐时,段阑生果然已经等在那处了。
已经故意晾了他快一个小时,他看起来并没有不耐烦,身姿如松,立在树荫下,不知在想什么。
“段阑生——我来了!”
她快步跑过去,人未至,声先达。
停在段阑生跟前,她弯下腰,喘着粗气,双手合十,放到头顶,做了个求饶的手势:“对不起对不起,我早上有点事情耽搁了,迟到了。”
段阑生扶住她的手肘,见她额头都是汗,生出给她擦汗的念头:“下次不用这么急,迟到也无事。先进去歇一歇吧。”
陆鸢鸢说了声“好”,一进入药庐坐下,就打算把包袱拿出来,却听见段阑生说:“鸢鸢,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居然抢了她的开场白?
陆鸢鸢微觉意外,但不动声色,等他说话。
段阑生从袖中取出一个木盒,递了过来。
陆鸢鸢一脸好奇:“什么?”
但她的双手始终放在膝上,没有主动去接。
段阑生见状,垂下绀青的眸子,打开盒盖,说:“你那天说自己做噩梦,吓醒了。这里面放了沉香和干菊花,还有一些安神助眠的药材,挂在床头,你夜里能睡得安稳些。”
盒中放了一个香囊,外观是淡雅的青云纱材质,底下缀着流苏。随着盖子打开,沁人心脾的草药香气漾入空气里。
陆鸢鸢的手指紧了紧。
真想不到,她那天随口编的借口,竟然被人放在心上,记到现在。
如果是前世的她,早就感动坏了。
但现在她已经不会了。
对比出真知。由此可见,段阑生上辈子真的很厌恶她,他对朋友可比对妻子好多了。
不过,前世的他,心里多半并不认可她是自己的妻子,她只是一个卑鄙的、乘虚而入的小偷。
陆鸢鸢停顿了半秒,就用双手接过盒子,眼睛笑弯成一对月牙:“你太贴心了,我正想要这个,我一定会挂在床头,从今晚就开始用起来的。”
见她如此,段阑生的神色柔和:“好。”
“对了,我叫你来,也是有东西要给你。”陆鸢鸢将盒子放到一旁,深吸口气,才将自己带来的包袱塞到了手中,目光微微闪躲:“是……是你的衣服。”
段阑生一怔,心跳微微加快,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自然是昨天就已经发现了。但她醉着的时候,他没有机会说,为此,他竟无耻而窃喜地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发现了自己的私心,那就是,他并不是那么想让她把穿错的里衣换下来。
陆鸢鸢懊恼地抓了抓头发:“那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换完衣服我就稀里糊涂睡着了。倒是你,你之后回房间就应该发现了吧,怎么都不告诉我呢?”
段阑生说:“对不起。”
“没说你错,就是抱怨两句。”说着说着,陆鸢鸢突然动作一停,仿佛想起了什么,伸出手来:“糟了,要不你还是先把包袱给我吧。”
“怎么了?”
“我急着还给你,衣服还没洗过呢。毕竟是我穿过的,应该先给你洗一洗再还回去的。”
手中的包袱瞬间变得有些烫手,段阑生喉结一滑,听见自己说:“没关系,我自己洗就行。”
“那好吧。”陆鸢鸢似乎没有太纠结这个细节,感慨道:“哎,还好不是穿错了别人的里衣,不然就尴尬死了。”
段阑生正要说话,就见眼前的少女突然伸手,轻轻一拍嘴巴,纠正了自己:“不对不对,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目光被她生动的神色吸引,段阑生不由自主地询问:“为什么?”
“明知故问,如果在房间里换衣服的是别人,我才不会进去呢。因为是你,我才会进去的。”陆鸢鸢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笑得很甜:“因为——我们可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啊,就算在对方面前出糗也没关系,对吧。”
段阑生脸色微变,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放置在冰火两重天中,前半句话隐含的意思让他胸膛鼓噪,浮想联翩,后半句话便如当头泼了他一盆冰水,熄灭的柴火不甘地滋滋冒出白烟。
而牵动这条绳子的人,还无知无觉,天真地冲着他笑。
段阑生垂下眼,轻声地自言自语:“是,我们是最好的。”
“哦,对
了,阑生,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帮我。”
段阑生睁眼,清凌凌的绀青色眼珠映出她靠近的身影。
他毫不迟疑道:“你说。”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药,是可以快速消肿祛瘀的?”陆鸢鸢拉住他的袖子,有点烦恼地问:“我想你帮我去找些外用的药,不是那种治严重外伤的,我想要那种……那种涂在皮肤上,就可以消肿消红印的药。”【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