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段阑生、齐怅等单独行动的人都打头阵进去了。随着同伴踏入森林之际,陆鸢鸢不动声色地偏头,看了一眼远处。


    殷霄竹还在这里,就站在虚元真人身旁。


    殷霄竹的修为并不低于段阑生,不管怎么想,都该独自行动。但奇怪的是,他却被虚元真人留下来了,要跟虚元真人一起行动。


    不过,这和她也没多大关系。


    陆鸢鸢收回目光,快步踏入森林。


    灵宝秘境广袤神秘,植被高大,一错眼就会看不到前后的同伴。上辈子的陆鸢鸢是队伍里的拖油瓶。而这一次,或许是因为有了经验托底,面对各种突发情况,她都变现得很冷静,一天下来,隐隐成了队伍里年轻小弟子的主心骨。


    第一天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如原著写的一样,翌日,他们正式踏入灵宝秘境的腹地,在林子深处,一阵古怪的浓雾从远方涌来,迅速地包围了他们。明明还是白昼,光线却昏暗了下来,同伴的面容也变得模糊不清。


    陆鸢鸢心神一紧,握住剑柄。


    每当前世的情节重演,都是在提醒她,她的双足正踏在既定的剧情线上。


    在她周围,众人警惕地互相靠近:“怎么回事?好大的雾!”


    “大家都小心,都聚过来,背靠背,小心不要走丢!”


    “雾里好像有东西……啊!”


    伴随着血花的一声惨叫声,拎起众人的神经。下一秒,仙剑出鞘,银光四烁。清澈的剑气荡开迷雾,但空隙顷刻间又会被更多的白雾填补。


    系统:“叮!请宿主不要战斗,与同伴分开,在明天下午四点前与段阑生顺利相遇。”


    按原著剧情,陆鸢鸢知道自己这时该直接逃走了。可这时,她突然听见白雾里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恐惧叫声:“救我!救我……啊啊啊!”


    陆鸢鸢的步伐猛地一顿,或许是本能中无法见死不救,她出剑比思考更快,朝雾中的黑影劈去。


    雾中的妖怪怪叫一声,特别像是婴孩的声音,被剑光所伤,退开了。她赶紧跑上前去,且战且退,将那个瘫软在地的弟子一把抓起来,推到了旁边一个同伴那儿。


    她一松手,白雾就重新阻隔了彼此的视线。


    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不走也得走了,借着雾气掩饰,她将浓雾抛在身后,快步离开。雾气弥散得笼罩了整片树林,等彻底跑出了雾气的范围,她也完全看不到同伴的动静了。


    原著里写她是“迷失方向,乱跑时遇到段阑生”,系统没有给她指定准确的方位,但陆鸢鸢知道段阑生被分派去了哪一个方向搜查,就有意识地往那个方向冲去。


    在剧情惯性的作祟下,她和段阑生一定会遇到对方。


    陆鸢鸢独自在树林里行进,渴了就停下歇一歇。天色暗下来时,她携带的水囊已经喝空,记得前世,她就是在第二天下午被段阑生捡到的。她打算先找个地方度过今晚,打点水,煮沸后补充进随身的水囊里。


    草丛后有细微的水流声,透过枝叶,看见夜色中一条小河在汨汨流动。谨慎地在原地观察了片刻,并无东西出现,陆鸢鸢才用剑鞘拨开树枝,走向河边。静谧的黑夜,水声愈显喧嚷。这里的草丛茂密得简直无处下脚。冷不丁地,她的靴子踩到了一块软软的东西。


    陆鸢鸢蓦地停脚,低头一看,看到那是一只从草丛里伸出的苍白修长的手,她踩中了对方的手心。


    是死去的修士?


    就在她这么想的下个瞬间,这只手突然微微一抽搐,猛地暴起,隔着靴子,用力捏住她的足踝,猛地一拖。对方的力气大得不可思议,陆鸢鸢瞬间便被拖跌在河边的泥地上,她大惊,伸手撑地,就一脚踹了过去。


    然而等看清楚对方的模样时,她浑身一滞。


    对方侧躺在地,衣裳血迹斑斑,有不少破损之处。半张面孔是如玉美人,半张面孔却如阿修罗,浮现出粗糙的蛇鳞。


    殷霄竹?


    她一直顺着段阑生的方向靠近,理应也接近了段阑生活动的范围,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见到这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不过,【蚀骨】这个副本提前了那么多触发。而她也没办法100%复制自己前世走过的具体小路,只能保证行走的大方向没变。或许就是这种种因素叠加,才让她遇到了前世没遇到的人吧。


    殷霄竹仿佛受了重伤,半眯着眼,认出她是谁后,铁钳似的手蓦地一顿。迎面而来的切肤杀气,消散了许多,或许是她的感觉出错了。


    “是你……”


    他的嗓音很低哑,说了这句话,便闭上了眼。


    陆鸢鸢僵硬地坐在地上,慢慢地从他手中抽回了自己的脚,没有受到阻挠。


    他似乎彻底昏过去了。


    陆鸢鸢揉了揉自己的脚踝,目光落到了那些蛇鳞上。


    殷霄竹还是小怪物时,就因为力量不足而无法化人。蜕皮那一次,他也曾保持半人半蛇的形态一段时间。那时她就知道,当他虚弱或受伤时,就会撑不住人形。


    正如此刻。


    陆鸢鸢视线下落,久久地盯着他的心口,喉咙无声地吞咽了一下。


    现在正是殷霄竹虚弱的时刻。周围没有目击者。或许是杀他的最好时机。


    将剑尖从他心口捅进去,没人会知道是她干的。


    她恨殷霄竹,恨他欺骗自己的感情,杀了她两次。


    落到她手里,是他活该。


    只是……


    陆鸢鸢的目光挣扎着,在他心口停留了很久,十指插进泥土里,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不行,殷霄竹现在不能死。


    他要充当最后审判段阑生的一把刀,必须让他活得比段阑生更长久。


    陆鸢鸢抿唇,走到他身后,双手穿过他的臂弯下,将他用力地拖向岸上,往山洞里拖去。


    既然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她就必须“救”他。毕竟,殷霄竹刚才已经看到她的脸了,绝不能让他觉得她见死不救。


    殷霄竹长得高,两条腿是拖在地上的。她轻轻咬住牙,弯下腰,拖着他,鼻息喷在他耳畔,一步步地往山洞里走去,心中不□□淌过一丝淡淡的荒谬与讽刺。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在很多年前的凡人界,小怪物曾将昏死在溪边的公主拖入山洞。


    经年过去,双方的角色却对调了。


    但两次之间,还是存在着共同点,那就是施救者都包藏杀心,动机不纯。而昏迷者却不知情,深信自己遇到了值得信赖的自己人。


    将殷霄竹放在山洞里,陆鸢鸢在洞口设了一道结界,才有功夫去细看他的模样。


    殷霄竹灵力高强,又和虚元真人结伴而行,到底是遇到了什么厉害的东西,才会伤重至此?


    血染湿了他的衣裳,陆鸢鸢拨开沾在上面的泥叶,挽起他的袖子,定睛一看,面色就微微一变。


    横贯在这具身体上的伤口,并不是妖怪造成的撕咬、撞击或是淤血内伤。而是笔直的剑刃划痕。


    而且,剑痕的落点都很熟悉——是蜀山的剑法。


    也就是说,殷霄竹应该在不久前,和某个蜀山修士打过一场,才会伤成这样的。


    这一次,进入灵宝秘境的人里,与他交手能打得他重伤的人,一只手都数得上来。


    是虚元子?段阑生?还是哪个修为高深的人?


    出发的时候,大家明明还一团和气,有什么理由会撕破脸?


    蓦然,陆鸢鸢的脑海里电光般闪过了一个名字。


    虚谷真人。


    虚谷真人虽然行踪不明,但肯定还在灵宝秘境里。在很早之前,对方就对殷霄竹的性别起疑。白鹤舟坠落后,虚谷真人闭关疗伤,也被迫“闭麦”了,今个儿出关不久,就悄然来到灵宝秘境。


    有没有一种可能,殷霄竹脱离同伴后,是找到过虚谷真人的?


    然而,双方见面后,应该闹得不怎么愉快,可能还发生了口角——也许是虚谷真人指着殷霄竹的鼻子质问他的秘密,也许是殷霄竹意识到对方已掌握了某种证据。暗藏的矛盾抬到水面上,一朝爆发。虚谷真人可不是能随便打发的小鱼虾,恶战难以避免。


    这样很多解释不通的地方就说得通了。


    现在殷霄竹出现在这里,那虚谷真人呢?她还活着吗?


    一个修士,只要还活着,是不可能一辈子待在灵宝秘境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的。


    这个副本后,虚谷真人再也没有回过蜀山。


    应该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


    死人永远走不出灵宝秘境。


    尸骨一腐化,就连最后一丝存在的痕迹也会被抹杀。


    虚谷真人是虚元子的师妹,她会不会曾经和虚元子说过什么?虚元子这次一反常态地不让殷霄竹单独行动,是不是因为他已经预见了这个结果?


    陆鸢鸢蓦地回过神来,将他的袖子恢复原状,遮住了那些剑伤。


    她不希望自己有一点可能会成为殷霄竹下一个封口的目标,好奇心应该就此打住。


    殷霄竹的呼吸缓慢,身体很冷,面色煞白,唇色却是鲜艳如丹。这让陆鸢鸢想到那些生命力很强的冷血动物,受伤时血流会自动变缓、心跳也会慢下来。


    还有,这家伙还是小怪物的时候,不就是因为火烧都死不了的体质才会被抓给文殊公主当玩具的么?


    将他拖到这个隐蔽的地方,算她仁至义尽了。


    陆鸢鸢拾起水囊,头也不回地离开山洞,往河边走去。她有自己的正事,不想被拖住。今晚就另找一个地方度过吧。


    灵宝秘境的天气变幻莫测,在山洞一进一出的这会儿功夫,外面已下过一场小雨。空气很湿润。陆鸢鸢踩着湿泞的山路,去河边装好水,爬上自己早已看好的一处山坡。


    钻入山洞,她蹲在地上,从储物戒里找出水壶,煮了一壶沸水,随即盘腿坐下,对着火光,撕着干粮吃。天黑后,森林里鬼风呜呜,冷不防地,她突然听见了一道沙哑的低吟,从空气中飘来:“……救……我……”


    遥远、轻微而短促,但她却认出了,那是殷霄竹的声音。


    这个地方,离她安置那家伙的地方挺远的,陆鸢鸢皱眉,咀嚼干粮的动作一停,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她再度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救……我。”


    确定了没听错。陆鸢鸢神色微凛,丢下干粮,握住剑,快步循声而去。声音是从河那边传来的,她飞快地掠过草叶,快步来到河边。


    “救我……疼……”


    求救声是从河边的石头后传来的。


    陆鸢鸢蓦地顿住脚步,脸色冷了下来:“殷霄竹?”


    仿佛听见了动静,石头后面的东西终于慢慢爬了出来。它的四肢长得不可思议,折成一段段,和蜘蛛似的有许多尖刺一样的毛簇。惨白浮肿的面庞上没有眼和鼻,只有一张裂开的血盆大口,猩红的舌头在卷动,而她所熟悉的声音,正从它的嘴巴里发出:


    “救我……疼……救我……疼……”


    像是复读机,只会机械地重复这句话。


    下一秒,一声铮鸣荡过空气,银色剑光扫向它的身躯,将其肢节斩断。妖怪熟悉的声线瞬间扭曲,变成了婴儿似的尖锐嚎哭,就想潜入河水里逃走。但它失败了,一把仙剑从后方追来,将其钉在石上。妖怪长嚎一声,渐渐没了声息。


    陆鸢鸢二指一点,将剑收回鞘中。


    这玩意儿一嚎哭,她就认出来了,正是白雾里被她砍伤的妖怪。上辈子她没有和雾里的东西交战过,一直不知道它们的庐山真面目,原来是这么瘆人的东西,可以靠着模仿声音,将猎物吸引过来。想必,今天早上被她斩伤后,这家伙就记恨上了她,悄悄跟踪她到附近,兴许是看到了她拖殷霄竹进山洞,所以,想模仿她熟人的求救声,将她诱到河边偷袭。


    灵宝秘境里,千奇百怪的妖怪真的太多了。


    但凡刚才她没有怀疑,直接走过去,就会被它拖下水。在水下打起来,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陆鸢鸢将剑挂回腰间,突然听见了后方的林子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她诧异而警觉地回头,看见一只毫无血色的手,拨开了枝叶。


    殷霄竹显然还没恢复力气,面容浮红,呈现出一种古怪的冶艳感,看着不太清醒。他衣裳斑驳,像个血人,站也站不稳,肩膀靠在树干上,也不知是怎么走过来的。


    与她一对上目光,他用力闭了闭眼,复又睁目,好似在确定是不是幻觉。紧接着,他仿佛体力不支,慢慢地靠在了树干上。


    陆鸢鸢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他滑坐在地,身下的衣裳有古怪的隆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急速膨胀,衣裳快要兜不住了。下一秒,只听“咔哒”的骨节一寸寸拉长的声音,一截粗大的蛇尾从他的下摆伸出,一圈圈地铺满了整片河堤。


    是因为撑着从山洞里出来,所以状态变得更糟,维持不住形态了么?


    陆鸢鸢看到不断涌出的蛇尾,面孔发青,退后一步,拔腿就跑。可是她的腿脚比不上他的蛇尾快,倏然就被卷住,往山上拖去,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山洞里。


    在幽暗中,她看到他的眼珠正在逐渐幻化为碧色,瞳仁也细缩成了线,好似并不是很清醒。


    陆鸢鸢脸色剧变,汗毛倒竖。


    上一次看见他这双绿眼睛,就是在白鹤舟坠落的第一晚。被他当成工具一样用完后,她受灼烧之痛的折磨,差点撞墙而死。


    殷霄竹的碧色眼珠,就是那种事的前兆。


    是啊,他现在虚弱,可不就是要找她这味大补药下手了么?


    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仿佛临门一脚被扼住了生机,在绝望中,愤怒的星火在喷溅,陆鸢鸢赤红着眼,奈何,她的灵力本就差了对方一大截,当双方的形态跨越了物种,更难以招架。很快,她的手足就被压制,抵在了地上。


    她的大脑乱哄哄的,充斥着无数的念头。


    如果早知道殷霄竹一醒来就要对她下手,她在河边应该杀了他的。如果她没有明天,那还管什么大计不大计,多拖一个仇人垫背也好!


    不……不对,她不能破罐子破摔。只要殷霄竹不挖她的心脏,她就不一定会死,只要她能扛过灼烧的痛,游戏就还没结束。


    看见殷霄竹朝她俯下头来,陆鸢鸢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闭紧眼睛,她在等待,她要忍耐。


    下一秒,她的脸颊上传来了一丝丝湿润的触感。


    是舌头。


    舌头轻轻地舔过她颊上不知何时被草叶割下的伤痕。随即,她听见身上的人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很明显的吞咽声和喘息声。


    像是怪物品尝佳肴前的兴奋。


    陆鸢鸢身体僵直,指尖插进手心。只是,等了一会儿,她都没等到疼痛,反倒是身上一沉。


    对方松开了她的手腕,将僵硬的她搂到了怀里,鼻端不住地在她脖子脉搏附近嗅闻,好像有点焦躁。


    陆鸢鸢的脖子登时炸开大片鸡皮疙瘩。还没弄明白他为什么不下嘴,殷霄竹便翻了个身,他展臂将她牢牢锁在自己怀里和山洞之间,像是搂住一个抱枕,蛇尾最细的尖尖卷住她的小腿,疲惫地闭着眼,气息渐渐微弱下来。


    陆鸢鸢忍住了挣扎的冲动,等了约莫十分钟,如同度秒如年。确定这家伙昏迷不动,她才用手肘撑在地上,缓慢而小心地从他怀里钻出来。然而他人是睡了,蛇尾却很警觉,她一抽腿,它便会收紧。费了好半天功夫,她才成功拔出双腿,转过头,神色复杂而迷惑,看着昏迷的人。


    她没理解错的话,殷霄竹这是放着她这个强效疗伤剂不用,打算


    用最慢的方式恢复形态?


    既然不是要拿她当疗伤药用,那他刚才为什么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跑去河边?


    他又是怎么知道她在河边的?她身上又没有装定位器。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虽然系统没有催促她,但她总感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钻出山洞,天光已经大亮,灵宝秘境的光线仍称不上明亮,林间光束泛着幽幽蓝芒。


    在一个没有地图和GPS的地方,想找到一个来去如风的人,并不容易。但是,剧情的惯性是强大的,甚至不需要她如何去努力。


    如果她是树墩,段阑生便是那只兔子。


    只要她在,就一定会和段阑生相遇。


    离开山洞,陆鸢鸢沿着河岸前行。走到下午,天空突然变得很黑,大雨瓢泼,说下就下。好在,不远处就有一片形状奇特的石林,陆鸢鸢快步来到石头下,打算躲一会儿雨。


    靴子上沾了泥巴,她抖掉了身上的水珠,蹲下来,捡了片树叶,擦走靴面的泥巴。耳尖突然一动,听见前方灌木丛沙沙摇响。


    接着,一双靴子从里头踏了出来。


    陆鸢鸢顿住,慢慢地抬起下颌,顺着那雪白的衣摆朝上看去。


    兔子来了。


    第102章


    看见躲雨的人是她,段阑生步子一顿,绀青色的双眼微微睁大,像是一只蝴蝶落在水上,荡起潋滟的波光:“鸢鸢?”


    他前方的少女,本来正蔫头耷脑地蹲在地上,抬头看到来的人是他,瞬间一呆,随即,脸上瞬间绽放出又惊又喜的神采:“阑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来问才对。你怎么会在这里?”绯红绮丽的仙剑在手中灵巧转了转,收入鞘中。段阑生曲起一条腿,前倾身子,向她伸出手:“有事吗?能起来吗?”


    同样在灵宝秘境里独自行动,她先是被妖怪追着跑,再被殷霄竹卷走。段阑生的境遇则显然比她好上许多,衣衫平整洁净,手心白皙,指甲整洁,不沾泥尘,一看就知道,灵宝秘境的妖怪没有影响到他的生活质量。


    微小的嫉妒和恶意像泡泡咕噜噜地冒出,陆鸢鸢故意将更脏的右手放到他手中,把灰尘都抹在他手心。


    段阑生却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心思,收紧五指,后退一步,将她拉了起来。


    陆鸢鸢用几句话简单地带过了自己的经历,当然,隐瞒了遇到殷霄竹那一段:“我们的小队昨天遇到一场奇怪的大雾,雾里还有妖怪,就全被冲散了。等我跑到安全的地方时,才发现自己迷路了,也找不到其他同伴。”


    顿了顿,她仿佛有些疑惑,又有点儿庆幸,自言自语:“原来我不知不觉跑了这么远,到你这边来了?”


    段阑生轻轻地嗯了声,看起来没有怀疑:“刚才我在上面见到一个穿着蜀山宗袍的人影在林子里跑过,觉得很像你,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上面?”


    段阑生点头,略微侧过身,让开一个身位,视线穿过雨幕,望向高处,下颌线明晰而利落:“我避雨的地方。”


    陆鸢鸢顺着他的示意看去,那是地势较高的一处山洞。这时,她的手腕突然被圈住了。


    “你不能一个人待在这里,这里地势太低了,雨越下越大,雨水可能会灌进来,淹了这里,跟我上去。”迎着她有些讶异的注视,段阑生微微垂下眼,并没有松开她的意思:“既然你迷路了,之后就跟我一起行动吧,不要去找别人。”


    陆鸢鸢从善如流,笑眼弯弯:“好啊,跟你一起行动,我安心多了。我会争取不像上次一样拖累你的。”


    段阑生本已打算拉着她走了,听到最后一句,蓦地顿住。心脏冷不丁地扎进了一根冷冰冰的毒针,泛起细细密密的难受。


    像上次一样拖累你。


    眼前仿佛闪过了那一年的灵宝秘境,他背着一个人,冷着脸走在前面。而她一瘸一拐地追在后方,脚板磨出血,血痂粘住袜子,也咬牙忍着。


    因为她害怕被他当成累赘抛弃。


    那时的她是什么样的表情,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想不起来。


    因为他没有回头看过她。


    如今,她已经能用轻松的语气去重提当年的事,还把自我定义为累赘,仿佛那些伤害都已过去。但这恰恰证明了,当年满脚血泡地追在他身后时,他的焦躁,不耐,嫌弃……她其实比谁都清楚地感受到了。


    她不在乎了。他却一点都不感到高兴和释怀。


    相反,他心口闷得慌,好像有烹油浇在心口,血肉煮烂了,淤堵着出不来。


    陆鸢鸢似乎不知他在想什么,刚才的话只是随口一提。她晃了晃他的手,催促道:“发什么呆?快走吧,趁雨还不大。”


    两人很快来到了段阑生所说的山洞。


    虽然只是一个临时避雨的地方,但也很有段阑生的洁癖风格。有简单打扫过的痕迹,已经架起了落叶和干柴。两人前脚刚进来,外面的雨势就突然加大,天空乌沉,电闪雷鸣。


    他们在洞口布下结界,做了些遮掩,不让光线透出,围在火堆旁,烘干外衣和鞋子。


    陆鸢鸢散下湿发,弯腰,凑在火堆前,随口聊道:“对了,你这两天有找到虚谷真人的踪迹吗?”


    从方才开始,段阑生的脸色就有点苍白,不知在想什么。听到她主动询问,他慢半拍才抬头,道:“没有。”


    “我也没有找到,唉,我真想不通,虚谷真人怎么会突然跑到灵宝秘境来。”陆鸢鸢说罢,转眸,观察段阑生的表情。


    段阑生好似犹豫了一下,说:“虚谷真人似乎是奉了师尊之命,来执行一个秘密任务。但具体是什么,得在找到她以后才能知晓。”


    段阑生的师尊,不就是蜀山剑派的宗主,也就是大师姐的父亲么?


    难道是虚谷真人怀疑殷霄竹的身份,偷偷和宗主阐述过自己的想法?为了证明自己,或者是和宗主达成了什么协议,她才跑来灵宝秘境查明真相的?


    没头绪。


    看起来,段阑生知道的信息也不比她多多少。


    也是,这事儿毕竟可大可小,堂堂蜀山的大师姐换了个人来当,还是个男人。只要手里还没有确凿证据,虚谷真人也不敢逢人就说吧。


    段阑生往火堆里加了点柴枝,取出干粮,递给她:“这场雨看起来不会停,我们也许要在这里过夜了,先吃东西吧。”


    “哦,好。”


    陆鸢鸢的干粮和水囊都留在了昨晚的山洞里,听见河边的求救声时,她也来不及收拾,就跑出去了。之后被殷霄竹卷回山洞,熬到天亮,好不容易才脱身,她怕他会醒来,只想赶紧有多远跑多远,哪有心思绕回去捡自己的东西。


    反正半天之后就会碰到段阑生了,她可以吃他的,用他的,也没必要回去捡了。


    陆鸢鸢捧着纸袋,咬了口干粮。这玩意儿毕竟不是正常食物,不断分泌唾液,咀嚼起来还是干巴巴的。


    段阑生似乎还不饿,没有和她一起吃饭。她看见他拧开了随身的水囊,饮了一口,水湿润了他的唇角。


    陆鸢鸢吞下干粮,觉得自己喉咙更干渴了。


    段阑生放下水囊,很快注意到她的目光,微微一怔,便反应过来了:“口渴?”


    陆鸢鸢想了想,点头:“有点。”


    “你的水囊呢?”


    陆鸢鸢实话实说:“在路上弄丢了。”


    段阑生站起来:“我只有一个水囊了。你在这里等我,我出去洗一洗,重新给你装水回来。”


    “不用这么麻烦了,重新打水回来,煮沸了还要等它凉了才能入口,我现在就很口渴。”陆鸢鸢冲他摊开手板,眨了眨眼:“况且,这个水囊是你的吧?”


    段阑生不明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不就行了。”


    一只小手掰开他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拿过了那只水囊。他看到她用双手捧住水囊,仰起头,就着他喝过的地方,咕咚咕咚地开始饮水。


    段阑生一怔,明白过来,睫毛微颤,蝴蝶在他眸中徘徊不去。不知是不是火堆的错觉,他的侧颊仿佛掠过淡淡的薄红,手指悄然一蜷。


    落入谷底的心情,就因为这个小插曲,乘上了纸鹞。起起落落,都不受他的控制。


    这一夜,两人宿在了山洞中,隔着火堆和衣而卧。


    翌日清晨,他们结伴出发。


    路轨与上辈子的走向在重合。由于这一世的陆鸢鸢战斗力有所提升,并不需要段阑生一直保护她,无形中减轻了对方的负担。同时,陆鸢鸢也发现,这辈子袭击他们的妖怪和上辈子有点不同。


    看来,只有原著给了清晰设定的地方,才会和前世一成不变。凡是一笔带过的情节,出场的妖怪也是随机的。


    时间一晃来到了第三天,原著详写的毒蜂,毫无征兆地如约来临。


    和段阑生一起出任务,若遇到露宿野外,一般都是他守前半夜,陆鸢鸢来守后半夜。但这几天,段阑生并没有按时叫醒她,整夜都自己来守。


    然而,随着他们的位置越来越接近寒潭,陆鸢鸢就越难睡个完整的觉,醒得越来越早。因而这天,天空刚泛起鱼肚白,他们就整装完毕,出发了。


    清晨的林子十分静谧,陆鸢鸢走在前方开路,用剑鞘拨开了一处树叶,突然听见了一阵怪异的嗡嗡响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大。她愣了一下,循声看去。


    一团漆黑的云像龙卷风似的,从树林里升腾而起,在天空中扭成一股,猛地冲他们袭来!


    那是毒蜂!成千上万只,每一只毒蜂都有人的拳头那般大,尾针粗长,扎进身体里,后果如何不敢设想。灵力稍弱者,恐怕马上便会暴亡。


    “离开这里!”


    有人在她耳旁厉喝一声,拉住她的手腕。


    然而,有些时候,林子中最难对付的并不是大体积的妖怪,而是不起眼的东西。当你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时,已经深陷在埋伏里。


    果不其然,两人才拔足离去,两旁低矮的灌木丛里也响起了嗡鸣声,无数藏匿在叶片下毒蜂从他们足边升腾而起,汇入那股黑色旋风中,急速地盘旋着,铺天盖地,紧紧地追了上来。


    眼见着双方距离在缩近,即使跑得过,也很难全身而退。段阑生当机立断,迅速展开结界。毒蜂撞在结界上,仿佛撞到了一层无形的玻璃膜中,砰砰地掉在林地上。


    然而,结界虽然挡住了九成以上的袭击,在张开的时候,还是有了数十只漏网之鱼被兜了进来。


    陆鸢鸢手臂一紧,被拽住转了个圈。段阑生一把将她捞在怀里,压在自己身下,用自己的衣裳将她牢牢地裹了起来,以身体去替她阻隔住毒蜂的侵扰。


    他身躯骨架大,四肢修长,又将衣角压得很牢,围拢出一个固若金汤的小世界。陆鸢鸢的眼前一片漆黑,用力呼吸,也只能闻到他衣衫上淡淡的降真香。


    上辈子的段阑生,也这样保护过她,因此才会被毒蜂蜇伤。


    记得前世的自己,因为看不得喜欢的人受苦,又帮不上忙,又悔又急,无用地哭了起来。而如今,陆鸢鸢只是默默地抓住他的一簇头发,蜷缩着身体没动,果不其然,很快,她就听见头顶上的人闷哼一下,可护在她头顶的那只手并没有松开。


    段阑生倒也不是在坐以待毙,压着她就什么也不做。不多时,陆鸢鸢就感觉到结界里的嗡嗡扇翅声低了下来,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眼前终于重见光明,段阑生放开了她。


    她翻身坐起,定睛一看。结界里的毒蜂已经被段阑生消灭了,正躺在地上抽搐,而他的手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圆洞伤口,涌出滴滴的血珠,皮下泛出了深红的色泽。


    陆鸢鸢睁大眼,状若吃惊:“你被蜇伤了!”


    段阑生按住伤口,勉强而短促地道:“我无事!先离开这里。”


    有结界的保护,逃起来就安全多了。但这群毒蜂也是真的难缠,足足追了他们几里地。几经艰难,他们才摆脱了这团黑云。


    太阳已然高悬在头顶,段阑生收起结界,陆鸢鸢搀住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这是一片视野较为开阔的林中空地,草木矮小。


    陆鸢鸢没有坐在他旁边,而是蹲在他膝前,担忧地拉住他的袖子:“你快坐下歇歇,把手给我看看。”


    段阑生面容苍白,微微喘息,但没有拒绝,乖乖地递出了手。


    陆鸢鸢定睛一看。段阑生的手背,被蜇伤的地方,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皮肤绷紧,隐隐有紫黑的出血点,看起来十分瘆人。


    陆鸢鸢倒吸一口冷气,抓住他的手指,一副伤在他身、痛在她心的模样:“这……这,你是不是很疼啊?”


    “有点。”段阑生看了她一会儿,见她自责得五官都皱成了一团,话也说不利索了,又突然改口:“没事。”


    陆鸢鸢咬了咬唇:“都怪我刚才没帮上你什么忙,连累你了。连储物戒里也没有消肿解毒的药,只能靠你自己用灵力先压制住了。”


    当然,她只是随口揽了下责任,没真往心里去。说到底,段阑生被毒蜂蜇伤,也是原著作者安排的啊,和她有什么关系?


    却想不到,听了她的话,段阑生的手指微微一颤,突然闷闷地开口:“你不是我的累赘。”


    “你能这么想我很开心。唉,你受伤后还支撑了结界那么久,也很累了吧?附近应该没什么危险了,我们可以就在这里歇一歇。”陆鸢鸢想了想,撑着膝盖,站起来,道:“你坐一会儿,我刚才听见了水声,不远处应该有水源,我去装点水,很快就回来。”


    第103章


    段阑生眉心一蹙:“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然而下一秒,他的肩膀就被按住了,无法起身。陆鸢鸢摇头,说:“真的不用,你在这里等我就好,打水又不是什么危险的事。你辛苦了,也让我出份力吧。”


    拗不过态度坚决的她,段阑生迟疑一刹,便点了点头:“那好吧。万事小心,不要走太远。”


    “我知道,我会小心的。”


    指尖从他肩上收回,陆鸢鸢静静地看了他三秒,才偏过头,拿起空水囊,迈步离去。


    走出这片疏阔的林地,沿着山坡往下走,光斑晃动,土壤松软,走了约十分钟,瀑布的水声越来越清晰。


    终于,陆鸢鸢钻出茂密的森林,一片林中深潭出现在她眼前。西侧山壁悬挂着一条瀑布,水流响声磅礴,如同奔腾的千军万马,震耳欲聋,雾蒙蒙的水珠弥漫在空气里,连树干都结着厚厚的青苔。光线因而变得更昏暗阴森,温度好像都低了几度。


    潭中水色碧绿,幽静深邃,深浅莫测,只有瀑布下方的水面有波澜在晃动,其它地方都漂浮着一层厚厚的腐烂落叶,让人更难以窥探水下是否有什么东西正通过枯枝的缝隙与自己对视。


    在瀑布旁的陡峭山壁上,斜斜地长出了一株奇特的植物,银色叶片烘出鲜亮如火的红果实,很不显眼。正是上辈子的她竭力想摘下来的银肖果。


    而这次,她不会犯同样的蠢,做多余的事。但她需要大蟒更快出现,在段阑生来到之前,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


    陆鸢鸢踩着石头,走到瀑布旁蹲下,拔出水囊塞子,装模作样地随便接了点水。随后,将水囊放在脚边,慢慢抬起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就像一个做仰卧起坐的人的手部姿势,放缓微微发抖的呼吸,盯着水面,身体绷得如同一张即将放箭的弓。


    她知道那玩意儿会从水潭里冒


    出来,但什么时刻,什么方位,全是未知数。


    就在陆鸢鸢警惕地看着水面时,突然感觉到颊边一湿,竟是瀑布的水花溅到了她的脸。


    瀑布水流撞击在凸起的石头上,溅起水花很正常。但她没有挪动过位置,为什么方才没有水花溅在她身上,现在却有了?


    除非是……后面的石头移动了。


    陆鸢鸢缓缓转动脖子,就看到瀑布后方不知何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阴影。“哗啦啦”的水声后,一颗巨大畸形的三角形蛇头钻出了水幕。


    陆鸢鸢瞳孔细缩。


    前世,她是在爬上去摘银肖果的时候被这条大蟒从背后偷袭的,从未如此近距离地与它面对面过。


    这条大蟒的头颅直径逼近两米,蛇身一节节地探出瀑布,覆满坚硬的鳞片,鳞片上粘着寄生螺类,如史前生物般丑陋。它的血盆大口像个无底洞,极尽张开,淅淅沥沥的水珠顺着弯长的毒牙滴落,腥臭的气味从喉咙深处喷了出来。


    没有给她后退的机会,大蟒便猛地低下了头。只凭肉眼压根捕捉不到它的动作,陆鸢鸢只觉自己被撞倒,腰身被紧紧勒住,胸廓受到强烈的挤压,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移了位。


    “哗啦”一声,水声四溅,她被拖进了冰冷的潭水里。枯枝落叶荡开,拍击在她的脸上。


    缠绕猎物是蟒蛇的天性,猎物挣扎得越剧烈,蟒蛇越会收紧身体,加快猎物窒息死亡。


    陆鸢鸢竭力憋住空气,迫使自己对抗求生本能,以免刺激到大蟒。不作反抗地任由它卷着自己,扎入水中。


    得亏这辈子被殷霄竹缠了好几次,锻炼出了面对蛇类的胆量——在这么一个关键的时刻,她脑子里竟模糊地闪过了这么一个念头。


    大蟒游动速度很快,离水面愈远,周围的光线愈暗。不幸中的大幸是,整片水域只有大蟒这一个体型庞大的威胁者,不用害怕会有别的东西咬住她,撕成两半。


    感觉到大蟒游动的速度渐渐减慢,预感到要到底。陆鸢鸢捏住鼻子,缓缓睁开眼。


    水底的世界幽暗浑浊,数不清的水草在拉伸晃动,有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幽闭感。


    粗大的蛇腹在潭底一扫,荡起泥沙。陆鸢鸢挥手扬开沙子,将灵力聚集在眼部,可以看见这个水潭底部较为平坦,沉着深黑的淤泥与被水流磨得平滑的乱石。乱石里堆砌着森森白骨,也有许多妖怪动物被吃剩下的、泡浮肿的尸体。


    就在石缝中,生长着几簇散发着幽暗荧光的、如昙花一样的植物,正随着水流摆动。


    从白骨里盛放出来的蚀骨花。


    同时,也是【蚀骨】此毒名字的来源,和唯一的解药。


    上辈子,陆鸢鸢被大蟒从肩缠到了腿,手臂被紧紧勒在身旁,想动也动不了。者对此的落水前,她提早将双臂置于脑后,仍能活动的双手。


    缺氧的窒闷开始涌上头,陆鸢鸢忍住不适,竭力缩紧腹部,往前探身,伸长手臂,去抠石缝,终于够到了那些花。


    储物戒的光芒闪了闪,纳入了一朵蚀骨花。余下的花被她决然尽根拔起,搓揉,撕烂。


    一松开手,花瓣碎片便被潭底暗流涤荡向四面八方,仿佛墨水被海水稀释,一丝一毫存在过的痕迹都消失了。


    蚀骨花被拔起时,惊动了底下的生灵。只见白骨和石头中间探出了几颗小小的蛇头,尖窄的蛇头上长着密密麻麻的眼,鳞片通红,蛇体比普通蛇类细长一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这个不速之客。


    陆鸢鸢腰肢被卷住,倒悬在水中与它们对视,握紧了从泥沙里拾起的一枚薄而锐利的骨片,


    就是它们了。


    在这个副本里,真正携带催情毒液的,从来都不是大蟒,而是潭底的这些红色小蛇。它们平常都躲藏在石头缝里,养出蚀骨花的东西也养大了它们。


    她不能忤逆《魅仙缘》的原著,从她被拖进水底,到段阑生为了救她而下水、被小蛇咬伤、中蚀骨情毒,最后到她对段阑生下手……都是硬性要求,她不还原情节就会死亡。


    她该如何在条条框框的限制找出生路,如何阳奉阴违,将加害者和受害人的角色对调……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钻漏洞。


    没错,漏洞。


    原著确实写了段阑生被蛇咬伤,但却没写她这个炮灰状况如何。


    当她和段阑生落入同样自顾不暇的困境里,并且,她的情况比他更严重,她才能成为那个完美的受害者,而不是加害者,或与他互相纾解的合谋者。


    这事儿靠装,是装不过去的。凭蜀山的岐黄之术,只要事后一检查,就会发现猫腻。


    为求万无一失,只有假戏真做,先陷自己于不义。


    万般复杂心绪,淬成决然。然后,她毫不犹豫地割破了掌心。


    鲜血瞬间从狭长的伤口中涌出,如丝雾在水里散开,让一条条小红蛇炸了锅。它们张开蛇口,如利箭一样窜出,蛇齿隔着衣裳,深深地扎入她的虎口、手臂与小腿。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缠着自己的大蟒猛地摆动起身体,尾巴搅起强力的漩涡,来不及游开的小红蛇瞬间都被残酷地拍扁。它卷着她往上游去,绞得她身体更紧,骨头都好像要咯吱咯吱地蹦出来,疼痛终于令她锁不住唇间的空气,喷出咕噜噜的气泡。


    无边昏幽的水底世界,突然亮起了光芒。那束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快,像流星在黑夜中相撞。


    大蟒似乎被闯入自己地盘的人激怒了,也意识到了带着她不好打架,蓦然松开了她。陆鸢鸢眼前发黑,她用尽全力地往上划水,但肺部疼痛得好像有砂纸在刮,身体不自觉在下沉。


    她看不见上方是什么情形,也听不见声音,却见到大片血雾在头顶散开。


    隐隐约约地,有个黑影正用尽全力地拨水,向她游来。


    ……


    “哗啦——”


    潭水上漂浮着厚重的血液,空气争前恐后地灌入鼻腔,紧缩的肺部舒张。陆鸢鸢蜷缩成一团,感觉到自己被横抱上了岸。


    段阑生的喘息沉重而剧烈,将她平放在一处平地上,就开始压她的胸口,拍她的脸,捏住她的脸颊肉,捏得她很疼:“鸢鸢,醒一醒!”


    水沿着他的下颌,滴到她眼皮上。陆鸢鸢被压得闷咳出了一口水,昏沉地撑开了眼皮,见她还有呼吸,段阑生仿佛才松了口气,稍稍冷静下来。


    随即,他的视线转到别的地方。


    陆鸢鸢闭着眼,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他拿了起来,袖子捋起。


    “你……”看到她从手腕到小臂,分布着五六处小小圆形的蛇咬痕,段阑生的手似乎颤抖了一下。


    往下看,不止是手臂,她的小腿也被咬了,裤子上有一对血洞。


    陆鸢鸢慢慢地睁目。


    段阑生全身皆湿,苍白的脸畔湿漉漉地闪烁着水珠的微光,僵硬地望着这数个血洞,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慢慢转得凝重。


    在这时,他身畔的人闷闷地哼了一声,是他从来没听过的声音。不仅哼叫,她另一条手臂已经开始缠了上来。


    段阑生的手蓦地收紧,但下一秒,他就将她的手扒了下去,稳住呼吸,道:“别害怕,你中了蛇毒,解药就在那些蛇生活的地方,就在这片水潭下,你等我。”


    说罢,他仿佛不敢再多看她一眼,迅速地大步离去。陆鸢鸢在听见水声后,才翻过身,看向了深潭的方向。


    段阑生一定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因为她看到,他的身上,也有一模一样的咬痕——和前世的位置一样。


    而她预估到了,他看见她动也动不了,一定会冒险下水去找解药。她绝不让他如愿。


    陆鸢鸢深深地呼吸,却觉得气息越来越灼热。明明刚刚才从冷水里出来,


    却仿佛有股痒痒的灼热的气息在骨头里窜动,一时像蚂蚁爬动,一时又像软刺搔扰。


    陆鸢鸢面庞潮红,狠狠地咬住自己的虎口。


    前世的她,没有尝试过蚀骨是什么感觉,但就连段阑生那样的人,被咬一口,也被折磨得够呛。她被咬了这么多口,自然反应会更强烈。


    牙齿在虎口处陷得更深,尝到了腥味,她要吊住这份清醒。


    虽然她的修为不如段阑生,但她的自制力,不一定会比段阑生差。因为段阑生流着一半的妖血,而她是人类,并不会受到从野兽时期带来的发情本能的影响。


    她忍受着一波又一波轻微的潮热,终于,再一次听见深潭那儿传来出水的声音。她立刻重新咬住手,等了会儿,看见一双靴子在前方停下。


    段阑生回来了。


    他浑身滴水,面色懊丧,很不好看。


    是因为找遍了潭底,也找不到解药吗?


    虽然不及她严重,但那蛇毒显然也已经开始侵入他的血液,回到她身边时,他的气息明显已经很不稳定,唇瓣浮现出诡异的血色。


    不过,发现她蜷成一团,一直在咬自己的手,他还是先掰住她的下颌,不让她继续伤害自己。


    他的手一靠近,仿佛给了她莫大的慰藉,她鼻息咻咻,紧紧地将脸贴在他掌心,抬起饱受折磨的湿润眼眸:“解药呢……没有找到吗?”


    段阑生呼吸一滞,就想抽回自己的手,有些艰涩地说:“我会再想办法。”


    他身前的人难受地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神志不清,她身躯扭动着,慢慢地往他膝上爬去,用脸蹭他的腿,好像只是这样贴着,就能减轻骨头里沸腾的灼热感,喃喃道:“难受……我难受……”


    她感觉到段阑生呼吸沉重了些。但很快,她便被他再度扒了下去。他的手跟铁钳似的,压得她动弹不得。


    发现怎么都挣不开,也碰不到人了,她好像生气了,又有些委屈,口齿不清地说:“你不帮我,就算了……我不要你帮了……我去找大师姐……大师姐什么都会,一定能帮我……”


    第104章


    蚁噬般的痒热感在血肉里乱钻,泪珠从她两腮滑落,眼皮和鼻头都呈现出水分充盈的粉色。因呼吸不畅,红潮顺着脖子一路蔓延。本来看起来只有一点委屈,一哭起来,就成了十分委屈了。


    “我不要你……我想要大师姐……”


    她哭着大声嚷嚷,屈膝顶开他的身体,吃力地翻过身去。


    据说人在意识不清时,更容易暴露真实的想法。正如此刻的她,已经这么狼狈,却爬也要爬去见她心心念念的大师姐。


    因为手脚都没力气,撑不起身躯,她只能往趴在地上爬动。土壤上散落着粗糙的小草与石头,硌在她柔软的腰腹上,仿佛也成了一种煎熬,无法界定是痛苦还是快乐。她颤抖得厉害,才爬出两步,就要停下歇一歇。


    这些反应,并不全是在演戏。蚀骨的毒素迅速在血液里发酵,对身体的影响比她预估的还要强烈。察觉到神智已经飘到了岌岌可危的边缘,陆鸢鸢挂着泪,狠狠地咬了一口自己的手,在虎口上又添一道牙印,夺回自己对大脑的主控权。


    这是她早就想好的。


    在这么一个焦灼而两难的时刻,她身中情毒,却又不是段阑生的道侣。那么,把她送到身为“同性”又修为高深的殷霄竹手里,让后者为她治疗,可以说是最优的选择。


    凭借她对段阑生的了解,只要还有一丝清明,他就一定会这样做,而绝不会乘虚而入、碰她一根手指头。


    她又怎么能允许段阑生将他自己摘干净?


    大家一起掉进泥淖,都脏了才好,她不痛快,他也别想自在。


    从凡人界回到蜀山后,每一次忍着恐惧和憎恨,去讨好杀自己的人,伪装、试探、离间、演戏……都是为了在今天,影响段阑生的判断和抉择。


    她先是不断暗示段阑生,让段阑生相信,他就是她在蜀山唯一的依靠。所以,在她身不由己地陷入困境时,他责无旁贷,不可以袖手旁观。在客栈那一夜就是前奏,她试出了段阑生能退让到什么程度。


    随后,她故意露出各种马脚,在段阑生的脑海里虚构出一个故事。


    她就是要让段阑生误会,殷霄竹仗着自己在身份地位上的优势,对神志不清的她做了很多难以启齿的坏事。种下他对殷霄竹的疑心,瓦解他对殷霄竹的信任。


    前置条件都改变了,那么,等到她深陷情毒折磨的时候,段阑生还会放心把她交给殷霄竹吗?


    抑或是,交给别的丹修?


    倒也不是不可以。但别忘了,段阑生自己也中招了,带着她,他根本走不远。广袤的茫茫秘境中,雾气和拦路的妖怪,阻隔了信号烟花与人声的互通,想求助是很难的。


    就算殷霄竹真的在附近,也不可能天降神兵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之所以要这番做派,不过都是为了激段阑生一把。


    她预想到,段阑生很有可能会被她惹恼,因为她不听他诚心的劝告,这种危险的时候,还想着送羊入虎口。


    可结果是,段阑生的反应,比她想象中更要大。


    她以为自己爬出了很远,可实际上,他一伸手,就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拖了回来。或许是心浮气躁,控制不好力气,他的手劲儿大得好像要捏碎她的脚踝,脸色更是前所未有的可怕:“你要找谁?”


    仿佛要生吃了她一样。


    陆鸢鸢装作没听懂,他一松手,她就继续往外爬。他一靠近,她就停下动作,转而赖到他身上,往上爬去。


    “难受……好热……”


    用额头撞地,不知尝试了几次,对方终于不再像木头一样毫无回应。她感觉到,有人温柔地拥住了她,让她的背靠着他的胸膛。对方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忽远忽近,十分低哑,跟平时的冷静淡然判若两人。但即使这样,他还是很克制,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压了什么下去,才耐心地哄她:“……不清醒……不可以……先这样,忍忍……”


    声音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陆鸢鸢蓦地咬住下唇,指尖死死地掐入掌心的肉里。


    这样不够。


    鱼儿还没彻底上钩。


    她有且仅有这一次机会,所以,她绝不允许有一丝定罪失败的可能。为此,她可以付出一切。


    于是她再次哽咽起来,不再安分地待在他的怀抱里,扭动挣扎,硬是转了过去,抓住他的手腕。为免他还不明白,她将心一横,涨红着脸,从牙关里挤出了四个字:“不要这个……”


    这番豁出去的明示,终于有了效果。


    因为鱼终于咬上了钩子。


    她感觉到一只手轻轻地抚过她的脸庞。陆鸢鸢心脏一抖,睁开眼,段阑生垂头看她,脸庞就在她上方,近在咫尺。


    也许是她看错了,他的目光复杂、晦暗而郑重,带有一丝希冀和小心翼翼。刚才那么用力地抓她回来,此时同样是这只手覆在她脸上,却轻柔珍重,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东西:“你……想清楚了,真的要我吗?”


    当然不想要。


    陆鸢鸢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便装作已经完全被毒力控制,没听懂他的话,努力地抬起上半身,轻轻地吻他的嘴角,以作回答。


    脑子越来越混沌,仿佛成了一团浆糊。依稀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融化成了一滩水。不过,这并不算是纯粹的比喻。


    这荒凉的地方自由生长的杂草从未经过修剪,很扎肉。她不客气地踢他,娇气地嚷着不舒服。段阑生一顿,立刻中止了,很快,草地上就垫了一层男子宽大的外衣。


    但她还是很想大哭,这次不是装的。她习惯性地想去咬自己的虎口。但这次,她的手一放在自己嘴边,就被阻止了。对方捏住她的手,似乎犹豫了一下,有些不熟练地牵引着她这只手,来到他头顶,似乎是让她想掐就掐这里的意思。


    一


    团毛茸茸的雪白的东西支起来,蹭了蹭她的手心。


    狐狸耳朵?


    他的狐耳和尾巴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在这之后,陆鸢鸢觉得自己短暂地丧失了一段时间的记忆和反应。不知过了多久,她湿漉漉的眼皮微微发抖,苏醒过来,发现自己仍在原地,后脑勺舒舒服度地枕在段阑生的大腿上。


    天色还没全暗下去。段阑生披散黑发,狐尾和狐耳都收进去了,只穿着中衣,蹙着眉,正拿着她的手在端详。


    在他旁边的草地上,用衣带叠成了一块干爽的布,上面放着一株已经被碾碎的、有些眼熟的植物,银红相间,正是银肖果。段阑生捻起一点碎末,小心细致地给她敷药,敷在她自己咬得血迹斑斑的虎口,以及手臂的蛇咬印子上。


    动作间,他察觉到她醒来。一对上视线,不知是不是错觉,段阑生的耳根好似红了。认识这么久,难得听见他结巴:“你、你醒了……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陆鸢鸢没做声,与他对视两秒,就不胜疲倦地闭上眼,手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被自己压着的宗袍外衣。


    她在等待。


    不管是原著还是上辈子,这出闹剧,都是在蜀山弟子闯入的那一刻结束的。


    在原书剧情里,原主被同门弟子亲眼目睹她百般骚扰段阑生,留下了不容辩驳的确凿证据。


    而上辈子,也是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听见大蟒被斩杀的动静的蜀山弟子终于姗姗来迟,赶到这儿。


    那么,现在,那些人应该也快要来到了吧?


    就在这个念头浮现在心间的时候,从密林深处,传来了草木被迅速折断的沉重响声。


    不止是陆鸢鸢,段阑生也听见了。为她上药的手一顿,他眼中的柔软荡然无存,变得戒备而不悦,同时,他下意识地挡在陆鸢鸢面前,用衣袖遮住她的脸庞,不让那张红晕未消的面庞让人看见。


    他并没有发觉,自己现在的举动,跟护食的动物是一模一样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下一秒,在数米外的地方,传来了枯枝被靴子踩断的咔嚓声。


    一个满身煞气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殷霄竹的脸色格外苍白,仿佛挨了一记重拳,慢慢停住,僵硬而阴沉地盯着眼前这一幕,身上缭绕着前所未见的凶恶冷酷的气息。


    即使是再迟钝的人,都能感觉到,那是外溢的杀气。


    一场大战以后,潭水上仍漂浮着妖怪的血。而比潭水更红更刺眼的,是躺在地上那人连衣领都遮不住的脖颈。


    段阑生坐在她旁边,精神尚可。陆鸢鸢看起来则要凄惨得多,无力地躺在那件外衣上,手腕浮现出几道清晰的指印,还散落着齿痕。脖子红斑点点。傍晚无风,尚未完全吹散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气味。


    甜中带腥。


    不是血,也不是汗液的味道,他能闻出来。


    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痛恨自己的嗅觉这么灵敏。


    就在这时,躺在地上那人仿佛从衣袖的缝隙中看见了来的人是他,突然一眨眼,扁起嘴,两行眼泪就滑了下来。像是一个在外面被欺负得很惨的小孩,终于看到救星,苦苦忍耐的委屈和痛苦,由此找到了倾泻的出口。


    段阑生的手一直扶在陆鸢鸢的脸畔,当那温热的泪水砸在他的指腹上时,他蓦地一怔,倏然低头,看向她。


    但陆鸢鸢没有看他。


    像是最开始尝试逃离他身边一样,她用力地翻过身,变成了趴着的姿势,手肘及地。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牵动了某些肌肉,她的泪水落得更凶,咬紧牙关,往远离他的方向爬走,向远方的人爬去。


    牵一发,动全身。她的反应,似乎触动了现场这凝滞紧绷得下一秒就要爆炸的气氛,余下两人几乎同步一动。


    与此同时,喧杂声和脚步声从四面八方的树林里传来。


    “是这个方向没错吧?”


    “应该没错!我听见动静是从这边传来的……快跟上!”


    ……


    陆鸢鸢听见声音,顿在原地。她的余光瞥见段阑生朝自己伸出手,同一时刻,殷霄竹已经来到她面前,一言不发地将她抱了起来,退后了几步。手臂托着她的臀,让她抱住自己的脖子,像是抱小孩的抱法。


    段阑生的手扑了个空,他的脸色也不好看,蓦地站了起来。


    蜀山的人终于赶到了,剑光与符篆的火光照亮了这片空地,为首者正是齐怅。


    一闯进来,看到三人都还好端端地在这儿,大伙儿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就迷惑于这剑拔弩张的对峙气氛,都不敢大声说话。


    齐怅扫了周围一圈,只见地上一片凌乱,草堆都有被压过的痕迹。段阑生站在人群中间,罕见地衣衫不整,唇瓣红肿,脖子上还有一道道抓痕,但他的腰板挺得很直。注意力没有分给闯进来的人半分,绀青色的眸子,始终只望着殷霄竹怀中的人。


    而那个人……蜷缩着身体,好像想钻进殷霄竹怀里。视线下落,连鞋子都没了。


    直觉这里发生了什么大事,齐怅眼皮猛跳,收起剑,率先开口:“大师姐,发生什么事了?是有妖怪袭击你们了?你们可有受伤?”


    陆鸢鸢将脸庞埋在殷霄竹的脖颈处,一动不动。


    在外人看来,殷霄竹是大师姐,这样抱一个女修,着实有些怪异,但此刻,他似乎已经没有心情去掩饰。


    她离得近,看得一清二楚,在齐怅那些人来到这片林地前,有一个瞬间,殷霄竹的瞳孔克制不住地变成了蛇一样尖锐危险的竖瞳。


    陆鸢鸢状若害怕地收紧了放在他脖子上的双臂,瑟瑟发抖,抱他抱得更紧了。


    她感觉到,自己这么做之后,殷霄竹仿佛忍住了什么,深深吸了一口气,寒冰似的声音贴着她的头皮响起:“回去再说。”


    齐怅连忙接了话:“说得也是,有什么事,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不远处,段阑生仍死死地盯着陆鸢鸢的背影——那道从醒来后,就躲避他的背影。


    在这么多人里,只有傅新光和他比较熟悉。傅新光看了看左右,还是硬着头皮介入其中,上前拾起地上的外衣:“这是你的衣服吧,先穿上……咦,这是什么东西?”


    看清他所指之物,段阑生的神情蓦地变了。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一朵被压得皱巴巴的花,从那件外衣的口袋里抖出,轻飘飘地落在了傅新光的靴子前。


    陆鸢鸢伏在殷霄竹的肩膀,身体微微发僵,但她没有回头。


    因为不用亲眼看,她也知道那是什么。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她要封死段阑生所有的退路,让他百口莫辩。


    于是,她欺骗段阑生,说草地扎人,让他脱下外衣给她垫着。


    在段阑生专心地低头吻她、注意力不在她手上的时候,再悄悄将自己储物戒里仅剩一朵的蚀骨花,藏进了他外衣里侧的口袋里。


    她成功了。


    第105章


    殷霄竹本要转身离去,步伐蓦地一顿。陆鸢鸢以为他要说点什么,可他只是略停一下,就阴寒着脸,抱住她继续前行。


    林地的火光被远远抛下,黑暗吞噬了他们的轮廓。风有点冷,陆鸢鸢打了个哆嗦,无声地抬起头,露出眼睛。


    她面对面趴在殷霄竹身上,此刻正好面向那座深潭。


    喧嚷的人群遮挡住她的视野,只看到似乎是齐怅皱眉上前,弯腰,拾起了土壤上的蚀骨花。


    有人去保留那朵花,自然是最好的。没有也无所谓。


    因为,这么多人一起看到蚀骨花从段阑生的外套里掉出来,就是证明他有解药而不用、借机强迫她的最有力证据。


    相比起那边的状况,这会儿,攫住她大部分心神的是另一个东西。


    ——系统。


    陆鸢鸢的神经微微拉紧,注意着系统的动静。


    等了又等,系统仍是一片安静,没有发出一次OOC违规警告声。


    和前世不一样,她如今戴着一副名叫系统的镣铐。篡改剧情,就是在和系统作对。该怎么在它眼皮子底下达成自己的目的,又不触发惩罚机制,是一个难题。否则她前脚奶活自己,后脚就会被系统摁死。


    为什么要提前把蚀骨花都连根拔除?因为她是舔狗,想借机睡了段阑生。那么,不让段阑生拿到解药,不是很合理么?


    为什么瞒着段阑生,独独留下一朵蚀骨花?因为她害怕段阑生不管她,所以给自己留了后手,不是很符合这个角色贪生怕死的人设么?


    为什么要把蚀骨花放进段阑生的衣服里?她当时浑浑噩噩,身不由己,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谁能证明,她是在绝对清醒的意志下做出这些行为的?


    谁能断言,她就是故意在陷害段阑生?


    ……


    系统确实


    是一台无情的走剧情机器。但机器也有机器的优点,那就是它的每一次惩罚,都不能只靠臆测,要有切实依据。


    她要做的,就是一边阳奉阴违,一边在规则层面上合理化自己的行为。


    君子论迹不论心,就算系统怀疑她有恶意又如何?


    只要她的行为合乎角色逻辑,系统就是想判她扰乱剧情,也拿她没办法。


    如今看来,她过关了。


    强撑度过这一天一夜,脑力和身体都使用过度,陆鸢鸢疲惫不已,腰和腿都发酸。稍稍一安下心,她的脑袋就歪了歪,靠在殷霄竹身上,睡了过去。


    但这一觉没有睡多久。


    朦胧中,她感觉自己泡在了没过胸口的温水里。


    一睁开眼,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她眼睫就颤了颤,难堪地缩紧脚趾,想要重新缩起身体。然而没办法。


    蚀骨的毒已解,后劲却没完全发散掉,她没什么力气,是一只被迫露出肚皮给人摸的动物。


    热腾腾的雾气里飘着草药的气息,皮肤上细小的划伤、蛇咬痕都不疼了。但因为泡着热水,一些红色的痕印似乎分外显眼,尤其锁骨附近。


    殷霄竹俯身,眼眸森寒,深不见底。他并没有与她对视,而是看着她身上的痕迹。


    他挽起袖子,那双手修长如玉,赏心悦目,此刻却不去拨动琴弦,而是拿着布巾,仔仔细细地给她清洗身体。


    她醒来了,他也不停。


    洗下前胸后背这些地方也就罢了,她是没想到连……也不放过。


    陆鸢鸢扣紧了他的手腕,苍白的面庞渐渐浮现出一层血色,冷汗从脖子沁出,她咬住下唇,忍住了没有哼一声。


    等把她里里外外地洗干净了,殷霄竹才擦干自己湿透的手,将布巾丢在一旁,用一块大的布巾抱起她,将她放在床上。


    陆鸢鸢借此看到屋子里的陈设,终于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在灵宝秘境外面,有一个休憩补给的临时营地,是几座已人去楼空的木楼。虽说已经无主很久了,但一些自发进入灵宝秘境的修士,都会把这里当做临时落脚的地方,因此,房屋状态保持得不错,还有一些日常设施。


    将她放下,殷霄竹给她拢上了衣裳,目光在领口处不经意一停,那有一块暧昧的红痕。


    只有长久地抚触,或是用力吮吸拧掐,才会留下这么深的印记。


    他垂眼看着这里,许久没有说话。直至听见她一声带着鼻音的痛哼,才发觉自己不自觉用力,捏痛了她的肩。


    他松开手,直起身来。


    烛灯如豆,散在渺尘里,他立在床边,挡住了那些光,五官也笼罩在一层晦暗不清的阴影里。


    陆鸢鸢捂住肩,慢慢地仰起头,仿佛委屈到了极致,眼眶红红的。


    彼此对视,冷不丁地,殷霄竹突然动了动唇,自言自语般道:“我知道是他强迫你。你不是自愿的,你也不喜欢他。”


    连盘问也没盘问,他就下了定论。那般森冷笃定,不容置喙,显然,他并没有在她嘴里听见除此以外的第二个答案的打算。


    陆鸢鸢袖下的手无声一蜷。


    他的语气是那么地平静,但就像平静的大海下藏有杀人的暗涌。她有一种强烈而怪异的感觉,如果这时候,自己出言反驳,说她是自愿的,那么,结果将不会是她想看见的。


    自然,她也没有反驳的必要。


    因为殷霄竹这句话,就是她希望他说的。


    她可以铺垫,可以暗示,可以用那朵蚀骨花来陷害段阑生,用满脸泪水和瑟瑟发抖的身体语言,向所有人暗示故事的经过,让大家相信段阑生对她趁虚而入。


    但是,她唯独无法以受害者的身份,发声指控段阑生。


    毕竟,按照原书设定,她作为段阑生的舔狗,是绝不可能提上裤子就不认人、反咬段阑生一口的。


    和段阑生睡了一觉,就相当于有了光明正大的借口去赖上他,要求他对自己负责任。她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求之不得的好机会?除非是脑子被驴踢了吧。


    便是因为受到了这个人设的限制,她不能在明面上针对段阑生。否则,就会被系统抓到把柄,坐实她蓄意陷害男主、篡改剧情的罪名。


    可如果她什么也不说,蜀山只根据段阑生的解释来判断因果对错,这件事就还有反转的可能。


    因此,她需要一个在最后阶段代替她说话的人,一把能替她钉死段阑生的刀。


    第一,这个人必须是行为不受系统操控的原住民。第二,这个人在蜀山要有声望和地位,说话有一定分量。第三,她要确保在关键时刻,这个人会站在她这边。


    殷霄竹,就是她物色好的人选。


    没有比他更好用的刀子了。


    段阑生和她之间的这件事,最终只会有两个走向。不是结为道侣,就是结成仇家,做坏事的那一方被赶出蜀山。


    殷霄竹花了那么多时间攻略她,都是为了把她这剂大补药锁在身边,她如今又掌握了他那么大的秘密。她一旦跟别人结为道侣,就会脱离殷霄竹的控制。


    不管是为了她的血,还是为了监视她,殷霄竹都不会乐意看到她和段阑生结为道侣。


    前些日子,她压着恐惧和排斥,多次在殷霄竹面前演戏,都是为了煽动他对段阑生的敌意和排斥感。但殷霄竹很谨慎,没有十足把握,他绝不会动手。


    现在,她就给殷霄竹送上了一个能名正言顺地赶走段阑生的机会。


    没错,她确实不能开口说段阑生坏话。但眼泪、颤抖的身体、欲言又止的委屈神态……都可以暗示她的态度,成为她的武器。


    她的目的就是引导殷霄竹得出“责任在段阑生”的结论。


    之后的事,她不用再管了。殷霄竹这样的聪明人,一定会有所行动。


    为此,她还预先在脑海里模拟了殷霄竹可能会问的问题,以及自己该有什么反应。


    万万没想到,她都还没开始发力演戏,眼泪一滴没掉,殷霄竹就给出了她想要的答案。


    不知道该说荒谬还是感到庆幸。


    也许……算是好事吧。


    在聪明人面前,少做一些,也就少错一些。这时候,她只要默认就好。


    陆鸢鸢佯作低落,吸了吸鼻子,垂下脑袋,默默地往前挪动,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很依赖的模样。


    空气静了一会儿,她终于感觉到,一只手伸上来抚了抚她的后脑勺,带着安抚的意味:“不要想太多,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养好身体,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陆鸢鸢没吭声,蹭了蹭他的腹部。


    那只手顿了顿,却没挪开,移到她颊边。殷霄竹低下头,慢慢将她颊旁的碎发都拨到耳后,过了会儿,才仿佛漫不经心地问:“说起来,我记得我当时把你带回了山洞。你为什么会去了这么远的地方,还和他在一起?”


    听了这话,陆鸢鸢顿了一下,就抬手,轻轻推开了他,坐起来,仰目看他:“是因为你。”


    殷霄竹的神情微微变了,唇抿了一


    下,却一言不发,似乎在等她继续说。


    “我看到你躺在那里,伤口血流不止,蛇尾收不进去,很担心你会出事。我真的不想坐在旁边干等,可储物戒里没有合适的药,就打算出去找找有没有止血的药。但没走多远,我就迷路了,遇到段阑生。之后,我们遇到一群毒蜂,阴差阳错,走到了那个瀑布前面……”


    陆鸢鸢微微恍惚,耳旁依稀响起了一道道虚幻而遥远的声音。


    ……


    “我看到阑生的伤口血流不止,很担心他会出事,我真的不想坐在旁边干等,可储物戒里没有合适的药,我就打算在打水时,顺路找找有没有止血的药。在那个瀑布上面,我看到有一株银肖果,想摘下来救他,结果就被大蟒拖进了水里……我没有撒谎,你们相信我!”


    “好无耻呀,真是撒谎精!”


    “撒谎也不打草稿,那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银肖果!”


    “你不知道后来齐怅师兄已经带人仔细地翻找过那一带了吗?哪来的银肖果啊,你就吹牛吧。”


    “脸皮真厚……连这种故事都能编出来……”


    ……


    那些鄙夷嘲恨的浪潮,淹没了她,她在那片浪里浮沉,抓不住海岸。


    陆鸢鸢声音一停,明明已经过去很久,鼻腔深处却突如其来地涌上一阵酸热感。


    殷霄竹会问她这个问题,在她预料之内。她也早已编好了说辞,打算说自己给他摘药去了。


    在灵宝秘境,止血的药物虽然不是遍地长,但还是可以找到的。随便编一个地点和品种,都比瀑布上的银肖果这个荒唐的搭配更让人信服。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陆鸢鸢的眼睛和喉咙越来越热,咽喉一滚,拟好的完美说辞临到唇边,都被吞了下去。


    “……在那个瀑布上面,我看到有一株银肖果,想摘下来救你,结果就被大蟒拖进了水里。”视线不知不觉变得模糊,她努力地想看清殷霄竹的表情,可是一抬头,在眼眶中来回滚动的泪珠就坠了下来。她攥紧裤子,倔强地仰起下巴,哽咽道:“我没有撒谎,你相信我吗?”


    殷霄竹仿佛僵住了。站在床前,久久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一只手揩去了她的眼泪。


    “我相信你。”


    第106章


    从灵宝秘境出来的这天后半夜,陆鸢鸢发了一场高烧。


    倒不是因为潭边发生的那些事。筹码是自己放的,她又是现代人的思维,不会为了这种事而要死要活,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过是因为心力交卒,且蚀骨的毒性正在散走,才压垮了她的身体。


    这期间,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房里一直有人亲手照顾她,给她施针、擦汗、喂药喂粥,往她额头放下浸过冷水的湿布巾。


    昏昏沉沉地过了两天,第三天清晨,陆鸢鸢终于退了烧。清晨醒来时,汗水湿透了前胸后背,她撑身坐起,撩起上衣,擦了擦脖颈的水光,感知了一下自己的金丹,发现蚀骨的毒性已被她代谢掉了,灵力也基本恢复了正常水平。


    醒来后,一跟进剧情,陆鸢鸢得知,在自己足不出门的这三天,外面的世界一直在按照她所知的剧情发展。


    就在今天早上,蜀山弟子都从灵宝秘境撤出来了。这么多人进去地毯式寻找了一轮,结果连虚谷真人的影子也没找到。寻觅无果,也不好一直耗在里头,只好先退走,再将消息报给宗门。


    看起来,她陷害段阑生,并没有对主线剧情造成什么影响。


    这么顺利,反倒让她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不过,这也很可能只是因为,决定她和段阑生去留的那场审判还没来到,他们的命运还有无尽变化的可能。


    但也不远了。如果这辈子的发展也和前世一样,那么,那场审判,应该就是在今天发生的。


    陆鸢鸢垂头思索着,突然听见房门开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在靠近。


    “醒了?”


    一抹高挑的人影越过屏风。殷霄竹左手拨开了帘子,右手端着一碗粥,粥上洒着肉粒,冒着热烟。那只碗其实不小,但在他那双手里,就被衬得小了一个号。


    他面色如常地走过来:“饿不饿?吃点东西吧。”


    陆鸢鸢想了想,伸手去接那个碗,但被他轻轻躲开了。


    “我来吧,你刚退烧。”


    殷霄竹坐在床沿,用勺子舀了舀粥,吹凉了热气,才送到她唇边。犹豫一瞬,陆鸢鸢就低头,就着他的手,吃下这勺粥。


    她吃的很慢。殷霄竹很有耐心,并不催她,一勺勺地喂。等瓷碗见底,他拿出手帕,仔细地擦了擦她的嘴角,才仿佛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师尊说想见你。”


    陆鸢鸢一怔,感觉到面庞一暖,被抚了抚。


    “我已经跟他说明了那晚的情况。但他执意想见你,或许是有话想问。”殷霄竹的脸色微微阴沉,但在她抬头时,他又敛起了那副神情,轻描淡写地说:“你若不想见到他,就不用去,留在这里,我会代你妥当地处理好这件事。”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似乎浸上了一丝冷酷。


    也许,不是错觉。


    陆鸢鸢没有立刻答应,长睫垂了一下,复又扬起:“既然师尊想见我,我还是去吧。”.


    或许是在事情有定论前,不想把它闹大,虚元子并没有在临时驻扎的小楼里见她,以免隔墙有耳。


    好在,穿过小楼附近的树林,会抵达一片山崖,那儿有一座很大的亭子。


    等陆鸢鸢着装整齐,跟殷霄竹一起来到这里时,亭子里的几个人瞬间朝她看了过来。


    陆鸢鸢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上首的虚元真人。在他旁边,是神色复杂的齐怅与傅新光,以及自她现身后,就倏然抬头,双目就牢牢钉在她面上的段阑生。


    三天过去,段阑生的灵力已恢复正常。他乌发高束,姿仪甚美,脸色苍白,不再是水边那副狼狈模样。但他的目光却像一瞬间将她带回了那一夜,压得她呼吸不过来。


    而看到她是和殷霄竹一起来的,他好似咬了咬牙。


    陆鸢鸢一屏息,就别开目光,来到亭子里,向虚元子行了一个礼。


    这样的审问,上辈子的她就经历过一次,在段阑生解毒后,虚元子把她和段阑生都叫了过来,同场的,还有牵涉在其中、撞见那件事的证人。


    那时,她是被质疑的人。而如今,她和段阑生的位置正正对调了过来。又是一次风水轮流转。


    人都齐了,虚元子睁开了苍老清厉的眸子,扫过她和段阑生,沉声开口:“鸢鸢,那晚发生的事,我已经从你大师姐口中得知了经过。但兹事重大,我还是想听听,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话刚落,虚元子就清清楚楚地看到,眼前的少女身躯颤抖了一下。


    他愣了愣,不由将语气放得更宽宏温和:“你……无须顾忌,无须害臊,说什么都可以,丹青峰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旁边的傅新光抓了抓头发,忍不住道:“段阑生说他去水下摘过解药,却没见到蚀骨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他真欺负你了?还是有什么误会?你说吧,什么都可以!”


    不是他性子急,而是作为第一个发现蚀骨花的证人,了解事情的经过后,他已经被匪夷所思的过程弄疯了——平时光风霁月、冷淡禁欲的段阑生居然会做出故意藏起解药,借机侵犯神志不清的陆鸢鸢这等下流的丑事,他实在无法相信!


    可是,陆鸢鸢和段阑生是这么好的朋友,平时她对段阑生又那么好,光是在任务里对段阑生舍身相救的次数,就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听说在从前,段阑生在蜀山还备受白眼与孤立的时候,只有她主动和段阑生搭伙出任务,还每每都会仗义出言维护他,从不让别人说段阑生一句不是。她根本没有动机、也更不可能去抹黑段阑生啊!


    如果真相不是段阑生枉顾她的意愿欺负了她,她有什么理由会让大师姐这样说?有什么理由不替段阑生解释,替他说一句好话?


    然而,面对两人的询问,陆鸢鸢始终沉默地低着头。逐渐地,她的眼眶红了起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咬住唇瓣,仿佛想将某种情绪压回体内。


    不说话,不等于什么信息也没透露。


    沉默,有时候就是一种委婉的表达。


    更何况,看见她这副表情,在场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不开口说话,恐怕还是在念着过往的情分,即使受了委屈,也选择了咬牙咽下了难听的话。


    傅新光愣了愣,再一想,段阑生本身有一半狐妖血统,而妖怪是最容易受到发情期的影响的……心中的天平好似瞬间倾斜,他双眼冒火,狠狠一拍旁边的柱子,瞪向段阑生:“段阑生,你你


    你、你还是人吗!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还有什么解释!”


    陆鸢鸢不由看了过去。


    从她来到亭子后,段阑生便没有说过一句话,此时,他慢慢地抬起眼皮,唇色苍白,可依然没有她以为会有的暴怒、愤恨,或是将要身败名裂的痛苦。在指责声里,他的腰背始终挺直,唯独此刻凝视她的眸子,出现了一丝从前并不会有的哀求和恳切:“鸢鸢,我有话想和你单独说。”


    陆鸢鸢低头不应。


    果然,她一作逃避状,就听到了殷霄竹的声音:“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


    出于舔狗人设的限制,在这场审判里,她不可以开口控诉段阑生。


    只是,在今天,她才知道,原来保持沉默也会比说话更煎熬。是坏人难当,还是她没当习惯?


    明明在场的有这么多人,她却觉得,只有自己和段阑生站在同一片水域里。一呼一吸、身体的每一次战栗,都会通过足下的波澜,传递到对方身上。


    冤枉段阑生的她,是天底下最清楚段阑生有多清白的人。


    而段阑生,是不是该意识到自己看走眼了?她就是这么一个卑劣而不择手段的人。


    她置身在自己亲手搭的戏台上,演着自己写的剧本。如今,戏已演到高潮片段,这根弦也将她的咽喉越勒越紧,仿佛下一秒就会断裂……


    这时,肩上突然一暖,她被揽入一个怀抱中,陆鸢鸢僵了僵。


    殷霄竹当着段阑生的面,将她揽入怀中,安抚状拍了拍她的背,才抬头,语气很冷,且不容置喙:“师尊,不必再问下去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很清楚。鸢鸢当时的情况比段阑生严重得多,亦比他更早丧失神智。段阑生在水下找到蚀骨花,却藏起来不用,无非就是为了做那龌龊之事。他犯了蜀山的淫戒,不配做我蜀山弟子,且还对自己的同门好友下手,应该从重惩罚,以儆效尤。”


    “从重惩罚?”


    “不错,应该将他缚回蜀山,由剑宗废去他的修为,再将他逐出宗门。”


    陆鸢鸢一震,抬头看他。


    在她的设想里,段阑生的下场,应该就是被罚一顿,再被蜀山除名,和原书里她附身的原主下场是一样的。


    万万没有料到,殷霄竹一出手,居然是想把段阑生的修为都废掉。


    一个修士,只要金丹还在,就算修为被吸星大法吸走了,也能重新积累起来。所以,他这话翻译一下,就是要碎裂段阑生的金丹的意思。


    一旦没了金丹,段阑生就会变回半妖,从此再无机会踏上仙途。即使有朝一日,他知道了今日被诬陷的真相,在她面前也形如废人,没有力量向她复仇了。


    前世段阑生杀她,今生她蓄意报复他,让他身败名裂,夺走他的修为和前程,算扯平吗?


    陆鸢鸢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蓦然感觉到手腕一紧。匆匆仰头,就看到殷霄竹不知何时正盯着她,微微皱眉,眸子里涌动着一丝堪称为危险的情绪。


    这时,烟雾渺然的悬崖边,骤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喝声:“等一等!”


    众人一愣。


    这座山几乎呈现为直立之态,下面就是通向灵宝秘境的万丈深渊。他们一早确认过亭子周围的草丛里没有藏人,方才也没有听见御剑的风声,怎么会凭空冒出一个人来?


    下一秒,众人就眼睁睁看着一个头戴帽子、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从草丛里滚了出来,冲到他们面前,一把扯下帽子。


    第107章


    阴影随掀开的帽子褪去,一张明媚娇俏、格外眼熟的少女面庞出现在众人面前。


    傅新光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小若姑娘?!”


    陆鸢鸢也惊愕地望着凭空出现的少女。


    凡人界的雍国大三角副本结束后,小若就失踪了,还全程缺席了有她戏份的副本【雪上梅】。


    她怎么会突然在此时此地现身?


    没由来地,陆鸢鸢心底涌起一丝对未来失去把控的隐隐的不安。她下意识地去看对面的人是什么反应,就发现段阑生正盯着小若。但和傅新光那种讶异带着惊喜的神态不同,他绀青色的瞳孔剧烈收缩,仿佛看见小若活生生地冒出来,是一件多么难以置信的事情。


    由于小若曾经被捉回蜀山,还在蜀山住了一段日子,在场的人里,就算是跟她不熟悉的虚元子和殷霄竹,也都对她有印象。


    小若一跑进亭子,就环视一圈,着急地跺了跺脚:“你们不要惩罚段阑生,他是冤枉的,你们都冤枉他了!”


    殷霄竹的眼眸微微一眯。


    齐怅愣住了:“你这是何意?”


    小若用手背擦了擦面颊的薄汗,清楚地感觉到各异的视线在自己身上交错。她强撑着不露怯,挺直腰杆,直视虚元子,大声道:“真人,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听起来可能有些荒唐,我也知道我是狐妖,你们不会相信我的一面之词。但是,我有一物可以充当证据,你们亲眼看了,就什么都明白了。”


    话毕,小若捏紧拳头,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段阑生。


    那一天,她差点死在洛水边上。


    真的只差一点。只要系统迟一秒抽走她的意识,她的小命就交代在那里了。


    记得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她最感兴趣的可攻略角色就是段阑生。然而,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非但没有半点收获,段阑生居然还杀她!


    为了活命,她只好用【金蝉脱壳胶囊】,让系统把她的意识转移到备用身体里。


    这个道具可是她压箱底的宝贝,只此一个。此前不管遇到多危险的情况,她都不舍得拿出来用。当然,也是因为使用这种超常规的道具,很容易让原著的书灵,也就是这个世界的本土系统注意到她的存在,对她不利。


    段阑生害她用掉了唯一的保命法宝,还让她失去了大量积分。


    在凡人界大三角的副本里,她选择了【成王之路】的攻略路线,帮助越歧,除掉谢贵妃。她成功地拦住了那个去江上求救的宫女NPC,本来以为奖励十拿九稳了,却没想到,那个NPC竟然没有淹死,被段阑生救了起来!


    【成王之路】这条路线失败了。


    越歧成了废太子,他身边的心腹谋士,也都遭到了皇帝的清算,被秘密处死了。


    段阑生掐她脖子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越歧已经被皇帝的人拿下了,阴差阳错地跳转身体,躲过了围剿。当然了,就算没有段阑生杀她这一出,她被雍国的士兵捉住了,之后肯定也会想办法逃走的。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越歧失去权势,也就失去了攻略的价值,她傻了才会留下和他共患难。


    也正是因为越歧的攻略路线作废了,她拿不到最终奖励积分,一切努力付诸东流水。本已经近在眼前的回家大门,重重关上。


    这一切,全是因为段阑生不按剧本走,坏了她的好事!


    更糟糕的是,她的系统告诉她,原著书灵似乎已经察觉到她的存在,正在秘密排查。


    她恨死段阑生了。


    在备用身体里苟了一段时间,【雪上梅】这个副本就来了。


    按照原文,这个副本有她的戏份。但她实在害怕段阑生会再杀她一次。好在,由于在段阑生面前用过金蝉脱壳胶囊,她的系统并没有强迫她参与这个副本。


    但一番思量后,她还是动身前往了矮坡子村。


    因为,在死里逃生后,她冷静下来,复盘自己失败的原因,一路追溯到段阑生那无法被激活的好感条,越盘就越觉得不对劲。


    今后还得在修仙界攒积分,面对段阑生,躲得了一次,躲不了一世。为了日后的任务能顺顺利利,她决定主动出击,跟踪段阑生,看能否瞧出什么门道。


    当然,以她的


    妖力,不可能在接近段阑生的时候还不被他发现。所以,她肉痛地消耗了自己本就不多的积分,在系统商城里兑换一个叫做【隐身喷雾】的道具。


    顾名思义,用这瓶喷雾往身上喷三下,就能隐形半小时。修为高深者如虚元子,也不会察觉到她的存在。


    不过,这个道具只是让别人看不到她,而不是真的把她变成了空气。要是她站得太近,被别人碰到了,隐身效果就会瞬间消失,还挺鸡肋的,所以她一直没兑换过。


    却没想到,这个鸡肋的道具最后派上了大用场。


    由于出发前磨蹭了一段时间,来到矮坡子村时,【雪上梅】这个副本已经结束了,段阑生和另外两个名叫傅新光和陆鸢鸢的NPC夜宿定禅。


    就是在那天深夜,隐身的她躲在窗外,瞪大眼睛,亲眼看到那个叫陆鸢鸢的NPC趴在段阑生怀里,在吻他的唇。


    她拼了老命也激活不了段阑生的好感条,还以为这家伙是个不解风情的纯正木头,想不到他也会有这么生动的神情,就像一尊无欲的玉像染上了胭脂色。


    仔细想来,好感条出现问题的越鸿,好像也是陆鸢鸢在凡人界的旧相识。


    一切怪异的根源,大概率,就出在这个叫陆鸢鸢的NPC身上。


    只是,那一夜,由于太过震惊,她都看傻眼了,忘了要留下证据,以备不时之需。


    但没关系,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事情就好办多了。蜀山之后会派弟子去灵宝秘境寻找失踪的虚谷真人。记得在原著里,陆鸢鸢就是在这个副本里犯事,被赶出蜀山的。


    继续跟着陆鸢鸢,一定会有收获。


    翌日,蜀山的人就来到了定禅。小若暂时停下了观察,远远地躲开了。人这么多,走过去太容易被认出来了。她不希望这么快让段阑生发现她的存在。待蜀山众人都进了灵宝秘境,小若估摸着时间,也闪身进去了。


    辽阔的灵宝秘境,要追踪一个人的行动轨迹可不容易。但她知道,陆鸢鸢和段阑生最终都会去到那个有大蟒出没的瀑布前,于是,做好万全准备的她,直接等在了那里。


    只是,千算万算,小若也没想到后续会是这样的走向——身负污名被赶下蜀山的人,成了段阑生。


    如今,她之所以站出来揭穿这一切,倒不是因为心疼段阑生蒙冤。


    从私怨角度出发,她在段阑生手下吃了那么多苦头,也想让他尝尝挫败的滋味,尤其想看到,对她爱理不理的段阑生,得知自己被玩弄感情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原著的书灵排查到她是穿越者了。


    按理说,她这个外来者的灵魂会第一时间被抹杀,她带来的系统将被扫地出门,【小若】这个角色也会恢复出厂设置。


    她还没有攒够回家的积分,要是现在被抹除,那就只有一个死字。


    但令她意外的是,书灵没有立刻抹杀她,而是和她做了一个交易。


    据小若观察,陆鸢鸢对原著剧情很熟悉。她猜测,如果对方不是觉醒了自我意识的重生NPC,就是跟她一样的穿越者,才能用那种仿佛预见未来的办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连书灵也无可奈何。


    段阑生是故事后期对抗鬼帝的重要力量,若他被蜀山除名,后面的故事不知道还能怎么写。这是原著书灵不愿意看见的局面。


    这很可能就是书灵找她的原因。书灵无法操控原住民来帮自己的忙,只能以她这样的穿越者为工具,去纠正被改写的剧情。


    原著书灵告诉她,只要她维护这段原著剧情,就能将功补过,换取不被抹杀的资格,也就是,让她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户口。


    同一个世界只能有一个系统,事成后,她带来的系统将会被剥夺特权,降级为二级附属系统。但书灵答应她,不会强行解绑她和她的系统,也就是,她可以保留着【攒积分回家】的合同,并在不违反剧情、接受书灵管辖的前提下,继续自己的回家大计。


    她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以上种种思绪,都在瞬息之间掠过大脑皮层。


    一声苍老的询问,将小若从记忆里拽了回来:“你想给我们看什么证据?”


    小若定了定神,从怀中取出一个掌心大小的水晶球,球体呈现为半透明的神秘紫色。


    齐怅、傅新光从未在修仙界见过这样的法宝,面面相觑,虚元子蹙眉道:“这是何物?”


    “此物名叫【记忆球】,可以真实地储存下事情发生时的光、影、声,并完整地回放出来。”


    小若将水晶球放在地板中央,后退一步,二指成诀,默念咒文。水晶球蓦然发出一束耀眼的光芒,照向上空,接着往四周扩散开来。


    在光芒中,出现了一抹虚幻的影子。紧接着,一条面目狰狞的大蟒蓦然从水波中冲了过来!众人都脸色一变,齐怅条件反射地按住剑鞘。但很快,他们就发现那不过是逼真的、让他们身临其境的幻象而已。


    众人稍稍松了口气,接着才发现,大蟒的尾巴卷着一个少女,带着她深深地扎入漆黑浑浊的潭水里。那少女正是陆鸢鸢!


    段阑生瞬间捏住拳头,其他人也都看明白了,这是灵宝秘境事发的那座深潭,屏住呼吸,紧紧地盯着幻象。


    大蟒在幽暗的水底游动,险象丛生的画面让人捏了一把汗,但与大家之前想象的也大差不差。直至这一幕出现——陆鸢鸢睁开眼,忍着被勒的窒息感,努力地划水,伸手够到石缝,摘下了一朵在水波中摇曳的蚀骨花,冷静地压向储物戒。


    储物戒暗光流动,吞下了蚀骨花。


    看到这里,段阑生怔住了,仿佛有些不敢置信,眼睫颤了一下,面色比纸还白。


    幻象还在继续。陆鸢鸢的乌发在昏暗的水波中飘舞,她双手齐下,决绝地将剩下的蚀骨花连根拔起,揉成碎片。随即,以利物割破掌心,血液迅速在水中化开,红色的小蛇倾巢而出,张开獠牙,冲向了她……


    “啪”的一声清脆的碎响,水晶球不堪重压,应声而裂,幻象骤然消失。


    虽然没有看完全程,可最关键的部分,已经呈现出来了。


    亭中一片死寂,没有一个人说话。但陆鸢鸢感觉到,离自己最近的殷霄竹,气息有些不稳,搂在她肩上的手,亦越发用力,近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傅新光是最先找回自己的声音的人,他语无伦次,颤抖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鸢鸢,是你把花都拔光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是已经中毒了,头脑不清吗……不是,你是先掉进水里的人,你把花拔光了,那段阑生说他摘不到花就不是在撒谎……他衣服里的那朵花是你储物戒里的这朵吗?”


    虽然说得颠三倒四的,但基本将众人的疑惑都说出来了。


    虚元子的视线也变得严厉而失


    望,站起来:“鸢鸢,这是怎么回事?”


    身处在风暴中心,顶着无数利箭一样的质疑视线,陆鸢鸢从头至尾都没有出过一次声。


    她轻轻地闭上眼,仿佛自嘲,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其实,在小若拿出那个道具的时候,她就有了一种很不妙的预感。那种预感在催促她快逃。但她双足就像生了根一样,挪动不了半分。


    人算不如天算,她本来已经要赢了,却算漏了一个变数——小若。


    她曾经怀疑过小若是穿书者,或者提前看了剧本,但她没想到,在这个不该有小若出现的场合,对方会蹦出来,还拿出了这样的道具。


    她用尽一切办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而这个世界抽调一切资源,将她拉回丑角的位置上。


    机关算尽,最终全都落空。


    但她即使一败涂地,也绝对不会回到前世的路上,绝不!


    就在这时,众人突然感觉到足下的土地传来震动,从崖底升起的浓雾中,出现了一些诡异的影子与咆哮声。


    齐怅的视线转向那处,语气变得凝重和急促:“师尊,这些事稍后再说,这里离灵宝秘境太近了,应当是出现了妖物的异动!”


    “大家警戒,当心袭击!”


    就在殷霄竹注意力不全在她身上的一瞬间,陆鸢鸢猛地用力,挣脱他的手。紧接着,就不顾一切地冲向断崖,纵身一跃。


    高空的狂风寒冷肃杀,仿佛能割破肌肤,吹得耳朵什么也听不请。陆鸢鸢抱紧双臂,在瘴气和迷雾中高速坠落,口中熟练地吟诵起转换身躯的咒文。


    她本来打算先赶走段阑生,再揭穿殷霄竹的秘密。但事态已经演变到这一步,若她被带回蜀山,等着她的,大概率是挨罚后被逐出宗门的命运。


    她不相信,段阑生在发现她的恶意后,还会跟前世一样,和宗门提出娶她。


    而殷霄竹,他已知道她怀有二心,故意利用他。以他的性格,今后必会加倍警觉,很大概率不会让她活到抵达蜀山,在半路就杀她灭口。


    她要逃。必须先逃走,确保自己安全,再想后来的事。


    妖怪那近似兽嚎的叫声犹在身周,风声咆哮中,她听见有人在惊恐地喊她的名字,两道影子正穿过迷雾,朝她急速冲来。但她下落的速度太快了,又有迷雾阻隔,那两道剑光追不上她。


    她不能被带回蜀山,必须趁现在转换身体,逃去凡人界。让妖怪阻住蜀山的人追来的脚步,让他们都以为她死在了悬崖下是最好的。


    身体因咒文开始发烫,她的灵魂出现了一种眩晕的抽离感。


    但下一秒,陆鸢鸢却感觉腹部一热,好像有什么东西钉住了她的灵魂,将她硬生生地拽回了自己的身体中。陆鸢鸢面色一僵,无法相信事实。


    跳转傀儡身体……失败了?


    为什么?


    她刚才明明已经感觉到要成功了……为什么?!


    不,现在不是细想这个的时候,她不能在这里摔成肉饼!陆鸢鸢脑袋嗡嗡,咬牙召出了仙剑,而就在这时,她感觉到那两道剑光越来越接近自己了。它们的速度本旗鼓相当,但其中一道影子突然在空中有了变化,接着,她感觉自己被一条布满鳞片的蛇尾卷住了腰。


    妖怪像闻到了血味就凑上来的蚂蟥,对方卷住她,一边延缓坠落,一边对抗浓雾里的妖怪。她想斩断这条蛇尾,可时间不够了。一阵颠簸后,河流的水波没过了头顶。


    哗啦——


    纵然已有了缓冲,但在落水的瞬间,她还是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苏醒的时候,她已经不在水中了,而置身在一个黑乎乎的洞穴里。陆鸢鸢胸口憋闷,低低地咳了几声,身上的衣衫湿淋淋的,好像一只落水后瑟瑟发抖的雏鸟。慢慢地缓过神来,她突然感觉到脖子一紧。


    一只手蓦地按住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压在了山壁上。


    殷霄竹的模样竟然比她还狼狈,腿上有些血迹,不知是不是与妖怪打斗落下的。她从来没有在他脸上见过这么难看的阴狠的表情,眼珠都成了蛇瞳。


    他扼住她的脖子,从上方俯视她,嗓音仿佛凝结了寒冰,一字一顿道:“你、骗、我?”


    陆鸢鸢仰起脖子呼吸,试着掰开他的手。他的手腕纹丝不动,手指其实并没有压实,但这个姿势太有压迫性,她的气息还是渐渐入不敷出,咬紧牙关,眼眶逐渐发热。


    她的计划,临门一脚失败了。


    她没有成功转移到傀儡里。


    她还落到了殷霄竹手里。


    他一定会杀了她。


    在一瞬间,在心头压抑了两辈子的委屈,怨恨,不甘心,愤怒……像是不断充气的气球,在膨胀到极点的这一瞬间,剧烈地爆炸了。


    为什么上天这么不公平?她只是想让伤害自己最深的人付出代价,她只是想今后都能有尊严地活下去,为什么就是不给她一条生路?为什么要逼着她按剧情走,逼着她踩坑,却不许她报复?


    她不是女主角,不是有天赋的修士。她是谁都能踩一脚的炮灰,是一心一意对待心上人却被鄙弃的舔狗,是付出真心却被无情利用的大补药。


    她投胎到这个世界,她的角色生来就低人一等,她的命运就是一辈子都必须待在这个窝囊的位置上做小丑,一切努力都注定是白搭,想往上爬就会被无情地踢回去,做什么都一事无成。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是不是柿子就要挑软的捏?


    忽然间,陆鸢鸢怒吼一声,猛地暴起,抓住了手边的一块石头,用尽全力地朝着殷霄竹的额头打去:“你去死吧!”


    袭击来得太突然,两人距离也近。本来,殷霄竹是可以用灵力打开她的手的,但下意识地,他只是皱眉,往旁边偏开了头。石头砸中他的额角,一缕艳红的血倏地顺着太阳穴流下来,他的视野都黑蒙了一下。因为这个动作,手也松开了。


    下一秒,一个人影猛然扑到他上方,仿佛穷途末路的小兽,失控地撕咬前方的人。她恶狠狠地坐在他身上,毫不留情地冲他脸上砸下拳头,拳风裹挟着无尽的愤怒:“我就是骗你!我骗你又怎么样?!”


    “殷!霄!竹!你以为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陆鸢鸢又是一拳下去,砸在他嘴角,将他的脸打偏了。她面庞扭曲,胸口涨得生疼,没有使用灵力,只是一个普通人最本能的出击。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敢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双眼好似被一层血一样的色泽魇住了。


    压抑了两辈子,痛苦了两辈子,在以为自己要如愿以偿时,突然从天堂掉进地狱。回头一望,退路也不见了,只剩绝路可走。这一刻,她已经没有耐心装下去了。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她是疯子,一个满盘皆输、马上要见到阎王的疯子。


    有什么是疯子不可以做的!


    殷霄竹似乎是被她突然的爆发给打懵了,被揍得闷哼了几声,竟也忘了反抗她的发泄。


    拳头那么快,那么重,一下又一下地砸在皮肉上。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第一次见到我就在算计我!别以为只有你聪明,全世界都是傻子!什么解毒,什么仆役,统统都是假的!你接近我,你对我好,就是为了杀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杀了我两次!我那么信你,你却想要我的命!”


    “你说得对,我是骗你!那也是跟你这种喜欢玩弄真心的人学的!我拜托你不要假惺惺地做出一副被别人辜负的表情了!像你这种满嘴谎言的人,就不配得到别人的真心!你想要我真心对你?我的真心只会给真心对我的人,你看看自己配吗?!”


    陆鸢鸢现在的样子,已经与当年那个捧着小橘子灯走来的少女判若两人了。


    她眼眶猩红,脖颈青筋暴出,发丝散乱,衣衫不整,一边骂,一边疯狂地往他身上抡拳头,指关节已不知不觉磨出了血,仿佛是与世无争的食草动物被推到了屠宰刀前,抱着必死的决心在奋力发泄。就算是死,也要撕咬走他一块血淋淋的肉,带下黄泉。


    在黑暗里,殷霄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骤然间,她抡下去的拳头被他接住了,再也动弹不得。低头一看,只见那张漂亮的脸上青紫交错,嘴角开裂,还肿了起来。恐怕从出生到现在,他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不对,他也有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


    那时他还是小怪物。


    陆鸢鸢胸脯起伏


    ,满身热汗,用力过度的两条手臂都在发抖,她自己的拳头也肿了,破皮的地方一阵刺痛。可她现在已经不在乎了,喘着粗气,咧了咧嘴角,抬起下巴,从上方挑衅道:“怎么?终于要杀我了吗,你来啊!”


    第108章


    下一瞬,陆鸢鸢的视野就猛地一暗,双臂就被坐起来的殷霄竹扣住了。紧接着,有什么柔软又难以挣脱的东西束缚住了她的小臂——那是殷霄竹的衣裳。


    她甚至没有看清殷霄竹是怎么一气呵成地脱衣绑住她的,双臂就已动弹不得,被他压在身前,伤痕累累的拳头陷进了衣物里。


    蜀山的宗袍材质柔软而强韧,是没法轻易撕烂的。


    陆鸢鸢瞪直眼睛,眼白拉满血丝,一吸气,仿佛有一股戾气在肺腑进出。手活动不了,还有别的地方可以替她出击,想也不想,就猛地将头往前撞去。


    坚硬的颅骨相撞,依稀听见一声“咔嚓”的闷响。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和呕吐感,从脑髓传来,陆鸢鸢耳膜嗡鸣,脑浆都仿佛在震动下狠狠地拍向了颅骨,刹那间,视线就黑了一下。


    但她知道,殷霄竹一定不会比她好受到哪里去,灵力比她高又如何,谁不是皮下白骨,他的骨头不见得比她的硬。


    由于用了十成十的力,反作用力也强劲得很。几乎是在剧痛如火花一样沿着神经射来的同时,陆鸢鸢的脑袋就不受控制地反弹向了她后方的山洞石壁。眩晕到极致,双手又被绑了,无法调整倒下的角度,陆鸢鸢咬住齿关,预备好了承受疼痛。


    纵然自损一千,她也要伤敌八百,绝也不做那引颈受戮的羔羊。


    风声掠过耳边,撞击如约而至。可出乎意料的是,她感觉不到疼痛,后脑勺重重撞进了一个人的掌心里。


    在撞击时,有一只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了她的后脑勺。垫在她的头骨与石头中间,充当了缓冲带。


    视网膜里的金星逐渐散去,陆鸢鸢模模糊糊地看见,殷霄竹的手撞上石头时,脸色白了一下,等冲势缓下,他才慢慢地将手从她脑袋后抽了回来。


    一缕腥味,渗入空气里,拨开双目的昏蒙。


    陆鸢鸢忍下眩晕,晃了晃头,试图从束缚中解放双手,同时警惕眼前之人,一瞥之下,才发现殷霄竹的手背深深地扎进了一块尖锐的石头。


    这块石头约有鹅卵石长,形状扁尖,几乎扎透了他整只手掌,鲜红的血液正从伤口边缘汨汨渗出。


    这个山洞的内壁并不平整,方才殷霄竹的手垫在她的头后面,首当其冲,被碎石直直钉穿。如果没有这只手缓冲一下,那么,这块石头此刻应该已经插穿了她的头。


    陆鸢鸢以为殷霄竹会先去给自己止血包扎,却没想到,他竟仿佛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微一蹙眉,就直接拔出了石片,丢在脚边。


    手背的血霎时涌得更凶。


    陆鸢鸢甚至听见了石头从血肉模糊的伤口拔出来时那种湿腻的声音,她的思绪短暂一滞,衣领就被拎住了,整个人被拎到他身前。


    陆鸢鸢浑身发抖,又恨又气,他一靠近,就恶狠狠地张嘴,咬向他的脖子。


    但殷霄竹这次似乎猜到了她想做什么,一下子就掐住了她的下颌。


    下一刻,他的虎口一疼。


    陆鸢鸢死死咬住了他的虎口,牙齿嵌入他的肉里,泄愤似的碾着。尝到腥味,也倔强地不松口。


    殷霄竹却仿佛没有痛觉,不叫疼也不缩手,他从正面迫近她,双目紧紧盯着她,声音微微沙哑:“你说我杀了你两次,是哪两次?”


    陆鸢鸢眼眶灼热,不回答,腮帮子咬得发酸。殷霄竹见状,就抬起手。


    她不肯松口,就只能一起抬头,与他对视。


    如此僵持片刻,陆鸢鸢松开齿关,一扯嘴角:“怎么?你自己做过什么,自己不清楚,还要我来帮你回忆吗?”


    殷霄竹却没让她岔开话题,弯腰,一瞬不移地盯着她,眼珠黑沉沉的,重复道:“是哪两次?”


    他似乎执意知道答案。


    既然他要听,那就让他听个够。


    陆鸢鸢抬目:“第一次,是我和你在浮屠谷过夜的时候。”


    殷霄竹拎住她衣裳的手仿佛紧了紧,眼底浮现出一丝她几乎从来没有见过的波澜。


    “那时我还以为自己遇到棘手的妖怪,差点就痛死了,最可笑的是我还不自量力,催你快点走。却不知道,我只是你用来度过难关的工具。”陆鸢鸢的指尖掐入肉里,语气变得有些讽刺:“其实真要算起来,你对我动杀心应该在更早之前吧。在白鹤舟坠落的时候,你没管我,自己走了,其实就是存着趁乱除掉我的心思,我在混乱中被蝠妖抓走也好,摔死也罢,只要死了就好了。要不是因为后来你突然发现要使用我这个工具了,我哪能活到今天?”


    第二次,就是她穿成文殊公主的那半年。


    彼时,他是伪装弱小的小怪物,利用她的信任,哄骗她孤身来到雪林,杀死了她。


    不过,这毕竟不是发生在她现在这具身体上的事,没有系统打开的任务入口,她也回不到过去,这是万万不能说出去的。


    方才情绪失控才吐出了真言。


    陆鸢鸢顿了一下,才说:“第二次就是这回,在灵宝秘境里。你这么虚弱,还来溪边找我,难道不是因为控制不好形态,打算利用我的血来恢复力量?”


    “……不是。”


    陆鸢鸢一怔,感觉到捏住自己脸颊的那只手缓缓松开了。来不及思考他是什么意思,她迅速地后退,终于挣掉了手臂上的捆束。


    殷霄竹没有再逼上来,垂着流血的手,低低地说:“那天晚上,我去河边,是因为听到你在呼救。”


    呼救声?


    她那天哪里呼救过?


    难道说的是那只妖怪?那一夜,她确实就是被一只模仿殷霄竹求救声的妖怪给吸引去河边的。


    殷霄竹的意思莫非是,他和她一样,是听


    见了妖怪模仿的她的求救声,关心则乱,才会赶过去的?


    不过微一晃神,陆鸢鸢就摇头,颇觉荒谬地笑了一下:“你觉得我会相信?我看起来是这么蠢的人么?”


    第一次相信殷霄竹,她差一点不明不白地死在浮屠谷。


    第二次相信小怪物,她在雪地被偷袭,胸口一凉,紧接着,便是巨大的痛苦汹涌而至,流遍全身。


    再一再二,没有再三。


    殷霄竹僵了僵,搭在大腿上的手仿佛微微一颤,却抿紧唇,没有辩解。


    隔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口:“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陆鸢鸢的背贴着山壁,两条手臂的肌肉还在抽搐,嘴巴闭得跟蚌壳一样紧。


    发现她不愿意回答,他换了个问题:“那段阑生呢?”


    陆鸢鸢对这个名字高度敏感,蓦地抬起头。


    “你跟他不是很要好么?为什么要利用我对付他?”殷霄竹看着她,说。


    陆鸢鸢皱了皱眉,不客气地说:“这跟你没关系。”


    看出了她拒绝沟通的态度,殷霄竹终于不再说话。


    黑漆漆的洞穴里安静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倏然,一束白光从洞外照入。


    外面早已天黑,下起了大雨。


    借着雷电光芒,陆鸢鸢看见,殷霄竹正侧对着她,用扯下来的衣服,草草地包扎住掌心的伤口。


    陆鸢鸢的头后仰。刚才疯癫地压着殷霄竹一顿暴打,发泄愤怒,如同失去一切的困兽在绝望中最后的撕咬,燃烧了她大量的体力。而如今,长久的安静,她被怒火烧得赤红的大脑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她不懂,为什么殷霄竹没有立刻杀她?


    都已经撕破脸了,他还在等什么?


    陆鸢鸢喉头一滚,气息慢慢加快,转头,瞟向洞口,胸膛里几近干涸的那颗心脏仿佛又有了跳动。


    如果他现在不杀她,她是不是……还没有走到绝路,或许还有机会能活下去?


    人啊……就是这样,即使已经无数次被打倒,但只要看见一点点希望,就不会真正放弃。


    但洞口有结界,殷霄竹不回头看她,应该是断定了她出不去。


    陆鸢鸢捏紧了拳头。


    她已经是他的瓮中之鳖,她猜不透他想怎么对待自己。但只要他暂时不杀她,她就还有希望能活下去。


    身体和精神都消耗到了极致,陆鸢鸢无比疲倦,抱着乱七八糟的想法,她终于还是抵不住倦怠,陷入了沉眠里。


    一觉醒来时,天还没完全亮起。


    陆鸢鸢蜷缩在墙角,听见脚步声靠近时,她立刻惊醒了,火速爬起来,警惕地盯着来人。同时,暗暗感知了自己的灵力,再度试图转移意识到傀儡身体里,可这次依然失败了。


    这一会儿功夫,殷霄竹停在她跟前,道:“我刚才出去试过了,上空有东西挡住,不能原路上去。我们沿着河流走,应该可以离开这里。”


    陆鸢鸢是万万没想到,昨天闹得这么难看,殷霄竹第二天对着她,居然还能摆出一副仿佛他们还在蜀山、什么不愉快都没发生过的表情。


    要不是他脸上的淤血红肿还没消,她的拳头也有些疼,她真的会怀疑,自己昨天是不是在做梦。


    这时,殷霄竹蹲了下来,手突然伸了过来。


    陆鸢鸢惧怕又警惕,条件反射地往后缩去,才发现,他原来只是从怀中取出了一些从外面摘回来的果子,并且,是用没受伤的那只手递给她的。


    将她避若蛇蝎的拒绝反应看在眼里,殷霄竹的手一顿,眼眸仿佛闪过了一丝不明的黯淡情绪。


    他的示好,陆鸢鸢现在是一点都不敢要,也不敢信。


    每一次接受他的好,之后总要付出重大代价。


    而她也已经不想去猜他的一举一动藏有什么深意。


    她曾经试过,但从来没有猜透过。


    陆鸢鸢转开了脸,思考了一下反抗成功的概率,最终沉默地站了起来,但没去抓他的手,也没碰地上的东西。看到了有机会活下去,她自然不会像昨天一样情绪失控,冲他又打又骂。


    不管去哪里,都比耗死在这里好。


    只要出了结界,她总能想到办法甩脱这个人。


    殷霄竹后退一步,似乎在等她上来。可看出了她不愿与他并肩而行,他顿了顿,往外走去,似乎笃定了她会跟上。


    陆鸢鸢确实跟上了,一边走,一边在脑海中询问:“系统,我埋在凡人界的傀儡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我没办法跳转身体?”


    从她意图改变剧情开始,为了不泄露自己的真实想法,让系统断定她有主观恶意,便尽可能地不和系统说话。而昨天小若突然出现,她怀疑背后是不是也有系统出的一份力。


    好在,这次事败后,系统并没有惩罚她。大概是因为她一直留了心眼。


    没错,小若是当众揭穿了她在水底拔光了蚀骨花,但这只是让蜀山的人看出她表里不一而已。


    在系统这里,她一直扮演的都是舔狗的角色。她拔蚀骨花的行为依然符合角色逻辑,她昨天没有开口为段阑生辩解,但也没有开口说段阑生坏话。所以,系统判不了她OOC。


    只是,这一套没法在蜀山通行。因为在蜀山,她为了在最后扭转自己的结局,努力地立了人设,把舔狗的行为升华了,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对段阑生很好的朋友。


    成功和失败,都牵系了在这一线上。


    陆鸢鸢回过神来,发现过了好几秒钟,系统仍然没有回应她。


    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情况,系统24小时全天候在线,即使不知道答案,也会一板一眼地回答她一句“不知道”。


    陆鸢鸢疑惑地感知了一下,愕然地定住了身子。


    只见系统面板里,只剩下了背包还可以正常打开,里面放着她从前储存下来的道具。


    个人资料与进度面板则都变成了灰色。


    【生命值】已切断监测


    【武力值】已切断监测


    【灵力值】已切断监测


    【角色完成度】100%


    她……感觉不到系统的存在了。


    陆鸢鸢呆在原地,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不是系统单方面无缘无故离开了她。


    而是……根据《魅仙缘》的剧情,她附身的原主,就是在【蚀骨】副本中正式下线的。


    下线,指的不是原主死亡,而是从今以后,原著作者再也没有花过笔墨,去描绘她的生命轨迹。


    原主离开蜀山后,去了哪里,过得如何……都是未知数。


    所以系统与她解绑,而她自由了。


    再也不会有小说原文和系统任务来告诉她要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也不会再有任何力量可以强迫她对着谁笑,对着谁哭。


    从今天开始,她不用再扮演别人。


    即使渺小如尘埃,她也要做她自己。


    只能是她自己。


    麻木与绝望仿佛都从四肢百骸退散,焕发出坚韧而微小的生命力,陆鸢鸢深吸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陆鸢鸢打定主意,要在半路甩脱殷霄竹,逃去凡人界,躲一段时间风头。但是,出发后的一天一夜,她始终没有找到机会逃走。


    路上,她几乎不跟殷霄竹说话,也始终与他拉开距离。


    殷霄竹走得并不快——与他本来的步速相比的话。或许,是在迁就跟在后面的她。


    但糟糕的是,陆鸢鸢发现,即使前进得这么慢,她的身体还是有些不对劲。脚步开始发沉,额头滚烫,体力也下降了许多。


    仿佛是之前退下去的热,经不住巨大的波折打击,又烧了起来。


    她不愿意在殷霄竹面前暴露自己的虚弱,便一直强行装作没事。


    可是,在第二天的深夜,陆鸢鸢还是没有藏住。


    蜷缩成一团,烧得迷迷糊糊之际,她感觉到有人似乎在探她额头的温度,像扰人的苍蝇。


    她不耐烦,啪一下挥手,打开了这只扰人


    的苍蝇。


    清静了一会儿,苍蝇就就再次靠了过来,这次拿起了她的手。陆鸢鸢感觉到,对方似乎想将她手指上的储物戒摘下来。


    她下意识就握拳去抵抗,但还是被拉开了,听见烦人的抢东西的苍蝇在头顶说话,声音还怪好听:“你发烧了,把储物戒给我,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药……让你好受点……”


    她手指虚软,储物戒最后还是被人摘掉了。但不知道是在储物戒里发现了什么,她隐隐感觉到对方的气息一滞,下一秒,从寂静的深夜里,传来了东西开裂的声音。


    陆鸢鸢烧得迷糊,睁开一条眼缝。


    黑夜之中,殷霄竹侧对着她,正僵硬地盯着自己手上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半透明的、久远的蜕,却不是蛇的长条形,而仿佛是人形的怪物蜕皮所留下的东西。


    “这是什么?”殷霄竹慢慢地抬起头,面色苍白,捏紧手中人形的蛇蜕:“你从哪里得到这个东西的?”


    第109章


    陆鸢鸢的目光落在他手中之物上。


    这些蜕,正是她闯入文殊公主生前居住的行宫那一夜,在枯井的底部意外发现的东西。


    那时蹲在井底、不明所以地捧着这些蜕的她,还不知道命运和自己开了个怎样的玩笑,只随手把它收入储物戒,留待日后研究。等她弄明白的时候,自己也已经成为了画中之人。


    想不到,兜兜转转,最后是它的原主人在她的储物戒里找到了这样东西。


    殷霄竹果然一眼就认出了它。


    也对,那大概是他生命里最屈辱又难忘的时期,也是他第一次学会蜕皮新生。


    他一定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这段不堪的过去吧。


    陆鸢鸢抬起视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说话。


    如果系统还在,那么,她应该要马上编一个谎话,来解释这玩意儿的来历。就像她昨天隐瞒殷霄竹第二次杀她的时间点一样。


    不,她甚至不用编谎话,只要在实话里挑一部分说,就能交差了——就说这是自己在凡人界偶然找到的东西,觉得奇怪,才会收入储物戒。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系统控制她了。


    再也没有东西,可以逼迫她违背自己的心情和意愿,去粉饰太平。


    见到她一言不发,殷霄竹缓缓走近,轻声问:“为什么不说话?”


    他散着黑发,未消散的淤血残留在眉骨、唇角处,为这张瘦削森白的美人面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妖异。他低头,和她对视,或许是从她的沉默里解读到了什么,逐渐地,那种透着红的妖异,仿佛也蔓延到了他的眼中,隐隐透出了一丝扭曲与癫狂。


    陆鸢鸢发着烧,颇为难受,但是,看到他这个表情,心中却浮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慰感。


    凭什么这根刺只扎在她一个人心里?


    凭什么要她一直缝缝补补,做表面功夫?


    她就是想看见这个样子的殷霄竹——不复冷静、狂乱、挣扎、怀疑,因为求不到答案而苦苦煎熬。此刻的他,不再是算无遗策、衣不染尘的弈棋者,也无法再高高在上地俯瞰她这样的普通人在泥尘里挣扎了。


    他终于也和她一样被蒙在鼓里,摔到了跟她一样的地方。


    身体仍旧虚弱,怀着这么一丝模糊的报复性念头,陆鸢鸢的眼皮逐渐沉重,从而无暇继续欣赏他的表情。


    再醒来时,陆鸢鸢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已经变了,不再是粗陋的山洞,而是一个绝不可能在灵宝秘境里找到的地方——一座木屋。屋子里,甚至有一张可以让她舒舒服服地躺着的床。


    房间里没有点灯,黑魆魆的。殷霄竹就坐在床边,捋起她的袖子,正在探她的脉。


    这一路,她都在抵抗殷霄竹的靠近,不想让敌人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探出自己的虚实。然而,这时人病得稀里糊涂,已然力不从心。她侧蜷在床上,手指抽搐了下,难受地闭着眼。


    殷霄竹不是第一次给她看病了。他是丹青峰亲传弟子之首,医术自是一流。但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舒服的时候,时间会被衬托得格外难熬,她感觉对方把脉的时间,好像格外漫长。


    不,应该不是错觉。


    因为,殷霄竹结束了第一轮诊脉,竟罕见地换成左手,再试了一次,仿佛是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坐在昏暗中,分秒流逝,身姿仿佛越发僵硬,按在她腕上的手指非常冷。


    陆鸢鸢瞬间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第一次跟他见面时,这人就是以检查身体为借口,测试她是不是合适的猎物。警惕油然而生,强行勾动昏沉的意识,她硬是找回了一点力气,排斥地挣扎了起来,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一动,殷霄竹好像才回过神来。望过来。不知为何,他的眼神寒森森的,好像要吃人。陆鸢鸢拱成一团,拼命地往墙壁的方向缩去,却见他罕见地一句话也没说,起身推门出去了。


    等屋子外彻底没有声音传来,陆鸢鸢使劲儿搓了搓自己的面颊,以维持清醒。她费劲地撑起身,摸索着下地,试图推门逃走。然而,屋子设了结界,她灌入灵力,根本打不开。


    陆鸢鸢气得手握成拳,狠狠一锤墙壁。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灵宝秘境中绝无可能建造起一座房子。早上建起来,妖怪晚上就能给你拆了。


    可这么简陋的环境,也不像是回到了蜀山。


    殷霄竹不杀她,是要把她圈养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当自己的备用血库的意思吗?


    尝试了几次,却怎么也突破不了结界,为此,还消耗了不少灵力,陆鸢鸢肩膀抵着墙,站都有点儿站不稳了,只好先退回床上。小睡了不知多长时间,她被一只手拍醒。


    殷霄竹端着一碗药,坐在床边,扶起她的肩:“起来喝药。”


    陆鸢鸢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她知道自己现在精神萎靡,脑子也不清醒,因此更不敢掉以轻心,也不肯喝他递来的东西,哑声道:“这是……什么?”


    殷霄竹顿了顿:“解热药。”


    “我不会喝的,除非让我看着你煎药!”


    推搡之间,药碗不知被谁的手打翻了,热乎乎的一碗药,全洒在了他的衣服上,殷霄竹白皙的手背也被烫红了一片。他蹙了蹙眉,见陆鸢鸢连滚带爬地缩到了离他最远的地方,微微垂眼,没说什么,先把地上的碎片和残渣都收拾了。


    出去一趟后,他重新回到屋中,竟然就直接当着她的面,开始更衣。


    陆鸢鸢瞪直了眼。


    弄脏的只是上衣,他便只脱了上衣。只是,好几层衣服都湿透了,脱到最后,属于男子的平坦宽阔的胸膛一览无遗。突然间,好似察觉到后方的目光,殷霄竹将黑发从衣裳领口里拨出来,回头看她。


    看见她的面庞一阵青一阵红的,唯独不见震惊,殷霄竹微一眯眼:“你果然早就知道。”


    他是在指她一早知道他是男人的事么?


    这么说的话,殷霄竹其实早就怀疑她发现他的秘密了?


    事情已经难看到这个地步了,也没必要装了。陆鸢鸢冷笑一声,不甘示弱地讽刺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殷霄竹没答话,整理好腰带,就再次出去了一趟。


    陆鸢鸢强撑着精神,一直盯着大门,可这一次,她的精力不足以撑到他回来的时候。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陆鸢鸢一咽唾沫,就尝到舌根苦涩,像是被人灌过药。不过,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她的温度居然下去了不少。


    看来,殷霄竹虽然卑鄙狡猾又满嘴谎言,但昨晚端来的药不是骗她的,真的是退热药。


    不能坐以待毙,如今四肢的力气恢复了一点儿,陆鸢鸢撑着床坐起来,打算再试试看能不能离开这里。


    尽管看不到外面的场景,她却有种预感,这里应该只是一个半路上一个临时休息地,不太可能是殷霄竹的秘密老巢。在这种防守薄弱的地方,逃走的机会大很多。


    陆鸢鸢套上靴子,走到门边,屏息细听外面的动静。


    要破门而出,也得先判断一下门外有没有人。不然,她前脚费九牛二虎之力撞开这扇门,后脚就发现人家站在外面,那就白费功夫了。


    今天不走运,她竟隐隐约约地听见外面传来两道说话声。


    “……我早劝过你,那时杀了就一了百了……早晚出事……藏在……也不是长久之举。她又不是没长腿,一时没看住,肯定会逃……”


    “……我有分寸……”


    其中一道声音颇为耳熟,似乎是殷霄竹那个曾经在深夜来访的神秘友人的声音!


    陆鸢鸢一凛,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却还是听不太清,也看不见外面的情景。她左右一看,搬了张凳子过来,叠放在桌上,再爬上去,趴到门扉上方,透过那窄小的缝隙,这下她终于能看到外面了。


    殷霄竹背对着她,他前方站着一个脑袋低垂、黝黑强壮的男子。从衣着上看,这只是一个普通村民罢了。不过,此人神情呆滞,虽在说话,嘴皮子却是黏紧的一动不动,一看就是被操控的傀儡。


    由于距离变化,他们的说话声也清晰了不少。


    殷霄竹似乎不想跟对方继续讨论之前的话题,顿了顿,问:“东西呢?”


    被操控的村民道:“行了行了,就知道你嫌我啰嗦,那我就不多说了……不是我说,你这也太急了,亏我能及时给你送来。东西就放在这家伙胸前的口袋里。”


    那张脸分明没有一点儿表情波动,


    陆鸢鸢却隔空听出一种鲜活的抱怨语气。


    殷霄竹目光下落,手伸入村民衣裳中一探,取出一个狭长的匣子,打开来看。


    当匣中之物映入眼帘,陆鸢鸢犹如被人敲了一闷棍,呼吸几近停滞。


    这东西是……


    不,这东西怎么可能会在殷霄竹手里!


    被操控的村民道:“不过,她连普通的退热药也不肯吃,你想怎么让她乖乖吃下这东西?”


    殷霄竹抚过匣子,淡淡道:“我会让她吃下去的。”


    由于角度,她看不见殷霄竹的表情,却能听出这句话的冷酷和不容置疑。


    匣中之物,是一株奇异的无花植物,下方还连着根须,通身泛着幽幽的天青之色。


    这东西,陆鸢鸢曾经在她的前世见过。


    在她的前世,也曾有一个人把这东西带到她面前,让她吃下去。


    只是,那时候,将此物带到她面前的人,不是殷霄竹,而是段阑生。


    那已经是她和段阑生结为道侣很久以后的事了,距离段阑生的天劫,也就只剩下不到两个月。


    在这不久前,她刚在一次下山的任务里出了岔子,受了轻伤,一条腿落下后遗症,走路都有点儿跛足。回到蜀山后的那段日子,她没有出任务,又不想无所事事地躺在家里,有大半时间都泡在丹青峰,帮忙整理卷宗,跑跑腿、送送东西,当成在做腿部的康复练习。


    在丹青峰,免不了会和殷霄竹碰面。只是,由于很多因果都改变了,殷霄竹没有机会在第一次见面就探她的灵,从而无意间发现她体质的特别。所以,前世也没有发生过殷霄竹拿她当续命大补药的事。


    在那时的她眼里,殷霄竹是待人温柔亲切、十全十美的大师姐,又莫名给她一种可望不可即的距离感,仿佛是云端上的仙人。也许是前世的她太不起眼了,也没啥威胁,只是蜀山无数弟子里的一粒小虾米,殷霄竹对她的态度也淡淡的,和对待其他弟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前世的她,在蜀山的人缘很差。


    殷霄竹对她一视同仁的看待,恰恰成了一种难能可贵的不普通。


    殷霄竹也没有嘲笑过她的跛足。


    后来,碰面的次数多起来,稍微熟悉了一点儿,殷霄竹还会时不时指点她的修习,是一个横看竖看都完全挑不出错处的完美大师姐。


    但让人费解的是,那会儿,明明殷霄竹对她还挺友善的,陆鸢鸢却偶尔会有一种怪异而微妙的直觉闪过心头——她总觉得,对方不太喜欢她。为此,她还心怀愧疚,检讨自己,想着是不是因为殷霄竹和段阑生是聊得来的挚友,又那么优秀,自己一见到对方,就自卑又嫉妒,才会先入为主地有了这种毫无根据的可耻敌意?


    说远了。


    说回匣中之物。这东西,就是在她经常往返于丹青峰的那段时间,段阑生带回来给她的。他说这是他这次下蜀山偶尔得到的药物,可以让她的骨头恢复得更好。


    为什么前世分明是段阑生拿给她的东西,今生却出现在殷霄竹手里?


    陆鸢鸢抓紧门框,大脑里警铃大作。


    她是丹修,然而,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植物。


    前世的她不认识这玩意儿,倒也情有可原,毕竟那时候,她是个恋爱脑,在修习上不怎么用功。当段阑生让她吃下这东西时,她满心信赖,一点也没多问,就直接吃下去了。


    由于课业不精,她也没发现,这玩意儿,在蜀山的书本上是找不到的。


    但这辈子,她是卯足了劲儿去修习的,不敢说有多厉害,至少,理论课都掌握得很好。她百分百肯定,自己从来没有在蜀山的丹修药物图谱上见过这东西。


    事实上,如果不是今天看到殷霄竹拿出了一模一样的东西,她几乎都不会想起,段阑生前世曾经给她吃过这样的东西。


    系统已经不在了,想询问这是什么,也没有门路。但在冥冥之中,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陆鸢鸢,她必须弄清楚这是什么。


    弄清楚它是什么,或许,就能拨云见日,走出迷雾,解开更多关于前世的谜团。


    在这之前,她绝对不能沾一口这东西。


    她信不过殷霄竹。而前世的段阑生——她相信过,但他最后杀了她。


    那么,她应该怎么做呢?


    继续摆出不配合的态度,就像前几天一样,不碰殷霄竹递来的任何东西?


    可是,她很难保证他会不会用强。而且,她亲耳听见了殷霄竹刚才的语气。她预感到,即使自己拒绝,他也会用迂回的办法让她吃下去。


    更何况,她真正的目的,是想把那株植物弄到手。


    如果想知道真相,她手中最好有个样品,才能准确地对照查出它是什么。


    她该怎么办?


    要怎么做,才能让殷霄竹把这玩意儿交给她,而不是送进她的肚子里?


    陆鸢鸢微一咬牙,就在这时,透过门缝,她突然瞥见殷霄竹正转身,往屋子里走。


    她还踩着椅子,站在高处,见状,立即往下爬。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下地的时候,一阵猛烈的眩晕涌上来,只听“咣当”一声巨响,她已经连人带椅摔到了地板上,头壳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撞。


    眼皮很烫,好像有热乎乎的液体淌了下来。陆鸢鸢视野发黑,看见屋门被一脚踹开,一个人快步冲向她,将她抱了起来:“鸢鸢!”


    有冷冽的雪的气息钻入她的鼻息里。


    ……雪?


    这个季节,怎么可能会下雪?


    估计真是烧得太严重了,熔断了知觉神经,又撞到了脑袋,陆鸢鸢不仅闻到了雪的味道,还感觉自己的身体冷得厉害,牙关都在战战发抖。


    雨声、风声、兽嗥不知何时都远去了,耳边万籁俱寂。下一秒,一点冰凉的东西落在她额头上,化开了。


    陆鸢鸢睁开双眸,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萧索的灰白色天空,寒冬时节,浓


    云厚重,枯萎的树枝割裂了无垠的苍穹。纷纷扬扬的大雪在风中飞舞。而她正躺在雪地上。


    陆鸢鸢微感茫然,脑子里好像缺失了一些东西,但她想不起来自己忘了什么。


    下意识地,她想坐起来,可四肢都使不上力,指尖末梢冻得青紫,温度正在不断往心脏的方向回缩。吃力地将视线下移,她发现自己胸口空空荡荡,化开了一团艳红得发黑的血。


    ……对了,她记起来了,为了复活越鸿,她在系统的帮助下,穿越到了越鸿小时候,成了他的姑姑文殊公主。


    今天,她终于搜集够了材料,马上就要回到原来的时间线上了,便打算趁着最后的机会,放走一直被她关在身边的小怪物。


    结果,却被反将了一军,被小怪物骗到偏僻的地方穿心饮血,再被它抛在雪地里等死。


    系统在哪里?


    为什么还不把她带回原来的时间线?是要等她完全断气了,才接她回去吗?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传入陆鸢鸢耳中。其实早在几秒前她就听见了,但这具身体的生机在不断流失,她愣是迟钝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是——沈公公找过来了吗?


    沈公公依照她的吩咐,在树林外面等她。


    是不是发现她和小怪物进了林子这么久都没动静,不放心,所以找过来了?


    但很快,陆鸢鸢就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很轻微地蹙了蹙眉。


    因为这阵脚步声,并不是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听着反倒像是来的人赤着脚,没穿鞋。


    陆鸢鸢疑惑地偏过头,视野模糊了一刹,看到一个少年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了树后。


    那是一个也就十三四岁的少年。他没有束发,身上也只披了件松垮的外袍,面庞苍白瘦削,五官秀美,雌雄莫辩,唇角还沾着没干透的血。


    殷霄竹?


    奇怪,殷霄竹不是已经逃走了么?为什么还会回来?


    聪明如他,应该很清楚杀死雍国最受宠的文殊公主的下场。这也是他刻意诱她到没人的地方再动手的原因。


    她的尸体越迟被雍国的士兵发现,他就能逃得越远。


    而更奇怪的是,一和躺在雪地上垂死的她四目相对,他浑身就肉眼可见地僵住了,瞳孔紧缩,直勾勾地盯着她。


    为什么他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不是早就知道她陈尸在这个位置了么?


    突然,殷霄竹的睫毛微微一颤抖,快步走向了她。分明有一双已经幻化好的人足,可大概因为视线一直锁定在她身上,这几步路,他走得跌跌撞撞,一脚深一脚浅。快要接近她时,他猛地被雪地里的什么东西绊倒了,掌心往前一压,压到埋在雪下的一块软软的东西。


    是那盏被他丢在雪地里的小橘子灯。


    本来就是无用的垃圾,被这么一压,碎得更彻底了。


    ……


    一切都在这时候结束了。


    陆鸢鸢一身都是冷汗,醒了过来,眼睛发花,摸索到身下不再是雪地,而是床板,才意识到自己终于回到现实了。


    黄粱一梦。


    这还是她第一次做这么沉浸的梦。


    梦里的她,忘记了现实的一切,也忘了她已经和系统解绑,真以为自己变回了文殊公主。


    早该察觉到的,梦之所以为梦,就是因为和现实对应不上。真正的少年殷霄竹可不是路痴,明明逃走了又回来看她的这出戏码,是绝对不可能在现实上演的。


    梦境看似漫长,但现实里,似乎只过了那么一会儿。陆鸢鸢动了动,感觉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


    对了,她还记得,自己晕倒前夕,殷霄竹似乎是冲了过来,把她抱到了床上来着。对方此刻刚把她放下,还俯身在她上方。


    就在这时,陆鸢鸢突然感觉到,有温热的东西滴在她手背上。


    她惊讶地抬头,便感觉到殷霄竹松开了自己。


    殷霄竹面色惨白,怔怔地看着她,慢慢地退后两步,突然当着她的面,呕出了一口鲜血。


    一看到他这模样,陆鸢鸢的心脏霎时漏跳了一拍。


    不对,他这反应不对。


    有些地方很不对劲。


    ……是她说错了!


    刚才那片雪地,不是什么沉浸式的梦境,而是——她的识海。


    因为身体虚弱,再加上方才落地时的重击,她的精神壁垒变得薄弱,识海张开了一道裂缝。殷霄竹被纳入了她的识海,变回了小怪物,从而,看见了她身为文殊公主的那段记忆。


    就如同当年的她闯入段阑生的识海时,识海的主人段阑生并没有识别出他就在他自己的识海里。


    她进入了自己的识海,就忘记了现实。


    但是,被她带入识海的客人,却还保留着自我意识。


    雪地里的少年殷霄竹,之所以回头来找她,就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在“陆鸢鸢”的识海里,看见了本该属于“文殊公主”的那片白茫茫的雪地。他急于确认自己身在何方。


    当他看清楚雪上垂死的人是谁,也就揭开了她的面纱,解出了“陆鸢鸢=文殊公主”这个等式。


    正当二人间的气氛紧凝到了极致、将要爆裂的时刻,空气中突然响起一阵细微清冽的嗡鸣。


    噼啪——


    小木屋的大门四分五裂。


    段阑生出现在碎裂的门外,他满脸寒霜,不等屋中之人有所喘息,手中之剑便猛地袭了过来。


    第110章


    冷冽的寒光如白霜朔月,荡开空气,斩金断玉,倒映在陆鸢鸢的瞳孔中,犹如放了慢镜头。


    屋子里太狭窄,闪身也躲避不及,她清楚地看到,殷霄竹的眼中闪过明晃晃的杀意,反身一脚踢飞了墙边的桌子。


    四四方方的沉实木桌,普通人想将它抬离地面,也要二人合力。此刻在殷霄竹的脚下,却仿佛成了一块没有重量的积木。


    噼啪——砰!


    木桌狠狠地从正面拍向段阑生,在空气里四分五裂,凌厉的剑风甚至切断了发丝。下一瞬,一道颀长的身影迅猛自从飞溅的碎片中穿出,光芒剧烈相撞。


    金丹修士大打出手,地动山摇。这间本来就不算结实的小屋子,很快就跟积木一样将要碎开,屋顶破开了一个大洞,两人的战场也转移到了外面,肉眼几乎捕捉不到他们的动作。


    剑风扫倒草木,离得近的大树连根拔起,泥尘都飞溅到半空。


    趁着这二人大打出手,都管不了她,陆鸢鸢挣扎着爬起身。


    刚才仰面摔在地上,头部受到重击所致的眩晕还未消失,她的手指攥紧床铺,飞快地滑下地,膝盖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屋子里仿佛被强盗光顾过一样,视线在满地凌乱中逡巡,很快,她看见一个匣子被压在坍塌的桌板下。


    陆鸢鸢抖着手,套上鞋子,贴着墙走过去,捞起地上的匣子,收入怀中。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匣子,原本一直好好地待在殷霄竹手里,她方才还在想该怎么把它骗到手。但进门看到她摔倒后,殷霄竹似乎是急着扶起她,之后又闯入她的识海,心神大乱,紧接着,段阑生就杀了进来,以至于这匣子掉了,他也没功夫去捡。


    尽管不知道段阑生是怎么找过来的,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倒不如说,她很乐意看见这两个人狗咬狗一嘴毛,打个你死我活。


    匣子已经到手,也是时候逃走了。


    匣中的玩意儿,明显是修仙界的植物。用脚趾头去想,也知道是留在修仙界才更有机会查到它是什么。然而,如今除了去凡人界,她实在没有更好的地方可以躲风头了。


    现在的情形,不管是谁打赢了,对她都没有好处。


    要是殷霄竹赢了,她就会继续沦为他的囚犯,而且,这人刚刚还发现了她的秘密,她实在拿不准他会怎么对待她。


    要是段阑生赢了,她被带回蜀山审问是一定的,没有好果子吃还得挨罚也是一定的。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逃去凡人界,是无奈之下的唯一选择。


    种种考量,在电光火石间完成。陆鸢鸢收好匣子,忍住眩晕的呕吐感,快步走出小屋,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果然不是灵宝秘境。


    这里原本应该是一片平坦的林地,此刻,地面已经被那两人炸出了一个个大深坑。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两人打架波及到的范围都避开了她所在的小木屋。风卷残云里,只有这间屋子还勉强保持着原来的形状。


    除了段阑生,她看不到其他蜀山的人。他是一个人追来的吗?


    被冷风一吹,发热的大脑好像更晕了。陆鸢鸢咬住牙关,借着林地的掩饰,往远处跑去。


    刚跑出了几十米,她突然听见后方的空气里,传来“刺啦”一声裂响。


    陆鸢鸢回头一看,就愣住了。


    在灵宝秘境中,她就怀疑殷霄竹杀了虚谷真人,才会落下那一身像是金丹修士打出来的剑伤。


    这一路,他的皮肉虽已愈合,但被一个师长辈的高手打伤了,短短几天,岂会那么容易恢复正常的。面对步步逼近的段阑生,殷霄竹也比平时要狼狈一些。随着战场的扩大,他衣衫上的血点似乎也越来越多。猛然之间,灵力灌体,蛇尾猛地拍在地上,挤爆衣衫,碎出缝隙,露出了精壮的男子身躯。


    段阑生的剑尖明显停滞了一下,仿佛难以置信,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蜀山的大师姐,身上发生什么事都有可能,唯独不可能长有蛇尾,还是一个男人。


    他得到的回应,是蛇尾从正面重重地拍来。与此同时,原本一动不动地卧在地上的那个被操控的村民,突然犹如提线木偶一样,一跃而起,加入战场,对段阑生发起了攻击。明明一招一式都狠辣而激烈,头却一直无力地垂着,一看就没有自我神智。


    这诡异的一幕在眼前上演,段阑生抿唇,看起来却不怎么意外。但他似乎不愿伤害无辜的村民,出招也克制了许多。


    陆鸢鸢看到蛇尾的瞬间,心脏也咯噔一跳。


    她太了解殷霄竹了。即使他原本不打算在这里杀了段阑生,被迫释出蛇尾后,也一定会下杀手。但她刚刚才吃过教训,知道在剧情的庇护下,《魅仙缘》的男主是不可能被彻底打倒的。


    这一局,她已经猜到胜负了,留给她逃走的时间也所剩无几。


    趁那二人还在胶着,她手脚并用,艰辛地爬上了山坡,就听见天空中传来了一阵阵御剑的风声。陆鸢鸢一惊,慌忙往草丛里一躲,看见许多熟悉的人影御剑在附近落下,还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师尊!是这边!阑生先到了——”


    “那是……蛇尾?怎么会这样!”


    “你们看,他们中间还有第三个人!”


    “大家仔细看,那好像只是一个没有武器的人,你们觉不觉得他的样子有些奇怪……”


    虚元子凝目,苍老而富含威压的声音盖住了众人的议论:“那应该就是被傀儡术操纵的傀儡。”


    “傀儡术?这世上真的有这种东西?我在修仙界怎么听都没听过!”


    “也就是说,我们来的时候,路经那座有村民失踪的村子,那个喝醉的田翁说他天未亮就在田间看到失踪者双脚吊地行走,犹如傀儡,并不是他喝蒙了、看错了,而是确有其事?”


    陆鸢鸢微微睁大眼睛。


    通过这只言片语,她便还原出了这些人找来的经过。


    她就说,殷霄竹生性多疑,应该不会留下太明显的线索,让段阑生这么快就精确地找到他们。


    看来,马脚不是他自己露出的。问题出在他那个朋友身上。


    若她没猜错,应该是因为殷霄竹要守着她,暂时走不开。可他又迫切地需要匣子里的东西,只好请他那个会操纵傀儡的朋友将东西带过来。而那个一直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友人,本身性情并不那么谨慎,他就地取材,控制了一个村民做傀儡,帮忙跑腿,结果就被另一个村民看到了全过程。


    正巧,蜀山的人沿着大方向,一路追寻到了那座村子附近,听说了这件怪事。


    虚元真人见多识广,一下子就意识到了这也许是妖界传闻中的傀儡术,问了那个村民消失的方向,就直接找来了。


    段阑生一马当先,来到小屋外,看见门口直挺挺地站着一个神态木讷的村民——将东西送到后,殷霄竹的友人就停止了对他的操控,村民自然也就不会动了。


    联想到那座村子发生的怪事,段阑生瞬间就猜到了屋子里有谁。从他选择的攻击对象也可以看出,他猜测的控制傀儡的人是殷霄竹。


    齐怅大喝一声:“大家包围上去,先让他们停下来再说,顺便在附近找一下陆师妹在不在!”


    十几个弟子应声御剑飞走,其余弟子分散开来,开始搜索周围的林子。


    好死不死,朝着她的方向搜过来的人,是齐怅。


    陆鸢鸢猫着身子,用茂密的杂草掩盖自己的身体,望着齐怅逐步走近,负荷过度的大脑已经有些转不动了。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这座山已经被蜀山弟子包围了,连一个能让她藏的洞也没有。拖着一副发烧的疲软的身体,负隅顽抗,御剑离去,也一定会被齐怅截获。


    不想回蜀山,那她应该去殷霄竹那边,先合力逃出重围再说么?


    更不妥。殷霄竹的蛇尾已经暴露了,虚元子又在场,他能赢的概率很小。若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帮他,事后绝对逃不过一个同流合污的罪名。


    那么,除了束手就擒、灰溜溜地被带回蜀山,她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陆鸢鸢一咽喉咙,耳膜咔咔作响。


    短短几天,就有无数个重要的抉择出现在她面前。现实最残酷的地方就在于,从来不会给她时间去深思熟虑、权衡利弊,她必须马上下决定。


    突然间,虚元真人方才的话,掠过她的脑海。


    “那应该就是被傀儡术操纵的傀儡。”


    他说的是,应该。


    看来,虚元真人虽然猜到这是傀儡术,但他并不是十分了解傀儡术的原理。


    系统当时把傀儡术的教材交给她时,也说过这是修仙正派没有的法术。虽然系统不近人情,总是逼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但在世界观的解释上,倒是从来没有撒过谎。


    虚元真人都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其他人就更不可能了解傀儡术的门道了——齐怅和段阑生这样的优等生也不例外。


    她愿意赌一把,赌的就是这一点!


    被带回蜀山,并不代表她就无路可走。如果赌对了,她就能绝地翻身。


    ……


    这座山头的杂草长得有半人高。齐怅神色严肃,谨慎地检查着四周,突然瞄见草丛沙沙一晃。下一瞬,有什么动物跳了出来。


    只是一只蹦蹦跳跳的大尾巴松鼠而已。


    齐怅微微松了口气,没有动,目送松鼠跳入林子里,才继续往前。走了十几米,他突然听见草丛里传来了一阵“咯咯”的磨牙音。


    齐怅一怔,快步上前,一拨开杂草,就看见一个少女倒在地上。


    她面庞惨白,披头散发,闭着眼,牙关磨得咔咔响。右手青筋凸起,正用力掐着自己的脖颈,神色痛苦不已,仿佛想亲手扼死自己。但与此同时,她的左手却紧紧抓住自己的右手腕,仿佛有两股互相矛盾的力量正在她身体里互搏,左手在阻止右手杀死自己。


    齐怅面色剧变,失声喊道:“陆师妹!”


    在周围搜查的弟子听见他的呼叫,围拢过来,看到这一幕,不约而同地呆住了。


    “她她她她……她这是怎么了!她想掐死自己吗?”


    “她的右手好像不受自己控制,大家快来拉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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