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陆晚只抽空看了琥珀一眼,她身姿矫健,身手不比自己差,好几个黑衣人也没能打倒她。
陆晚稍稍放心,这个时候,已无空多想。
林子里的风忽然停了,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碎金,却照不进陆晚眼底的冷。
又一个黑衣人朝陆晚冲了过来,手中的刀直直朝陆晚刺来,陆晚跳起,一脚踹在了他手腕上,巨大的冲击,让男人身形晃了晃,手中的刀,掉在了地上。
陆晚冲过去,与他近身搏斗了起来,二对一,有一个手中还持有兵器。
身上又添了新伤,此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些杀手,要的是她的命。
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惊鸟扑棱着翅膀窜出,却被一声闷哼盖过——那是她拧断刺客脖子时发出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混着松针的冷涩,呛得她喉咙发紧,却连眨眼的功夫都没有。
傅煊纵马赶来时,瞧见的就是这一幕,两个黑衣人将她包围,他那个离不开药的病弱妻子,目光冷冽,身手矫健,反手拧断了刺客的脖子,又与另一人打斗起来。
有那么一瞬,傅煊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意识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行动起来。
他飞身下了马,眨眼间就来到了她身前,凌厉的掌风朝黑衣人袭去。
有了他的加入,局势一下发生了转变,仅剩的四个活口转身就想逃走,尚未跑出多久,就被傅煊的人拦住了去路,傅煊说了一声,“留活口。”
说完,便伸手扶住了陆晚,他深邃的目光,落在了陆晚身上,目光灼灼,像是要将她看出个花来。
陆晚不仅手臂上中了一刀,腰上也有一刀,她身形晃了晃,血液渗透衣服,氤出一片红色痕迹。
傅煊顿时拧起了眉,满腹疑虑散了大半,只余心疼,他小心翼翼将她抱了起来,翻身上马时,指尖沾到了她鬓角的血,那温热的触感与怀中人体的轻颤形成尖锐的对比。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惊起几只栖息在廊下的麻雀,不远处的池塘里,荷花开得正好,晚风送来阵阵清香,可傅煊却只闻得到她身上的血腥味,心口像被
人架到了油锅上。
“去喊太医。”翻身下马时,傅煊吩咐了一句,将人抱到了床上。
顾怡也追了过来,她脸上沾满了泪,鬓发也乱了,瞧着无比狼狈。目光死死落在了陆晚身上,她面容苍白,手臂上、腹部都是血,瞧着无比骇人。
顾怡情不自禁又抖了一下,声音都带了哭腔,
“陆姐姐怎样了?”
傅煊蹙了蹙眉,给了锦衣卫一个眼色,锦衣卫忙拦住了她的脚步,说:“顾姑娘先回去吧,改日再来探望夫人不迟。”
顾怡只能眼睁睁被请了出去,嘴里还叫着,“我不走,让我留下照顾陆姐姐吧,傅煊,你不能这么不讲理,陆姐姐不是你一个人。”
傅煊眼皮都没掀一下,撕开了她的外衫,检查了一下她的伤口,多亏他翻过不少医书,也懂得包扎,便简单给她处理了一下伤口,太医很快也提着药箱赶了过来,为她诊治了一番,开了药方。
等太医离开时,已是半个时辰后,她仍旧昏迷着,她腹部的伤口挺深,傅煊最怕她起热,没过多久,果然起了热。
他按太医的法子,将布巾弄湿,反复地给她擦手,擦额头,擦身子,又拿勺子,给她喂了药。
几个时辰后,她身上的温度,总算退了下去,人却仍旧没醒。
窗外的月光斜斜照进来,院外传来巡夜侍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衬得室内愈发安静,连陆晚微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傅煊抬手拨了拨烛芯,跳动的火光在他眼底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像他此刻翻涌的疑虑。
傅煊又在床前坐了下来,握住了她的手,目光落在了少女白皙的小脸上,她纤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有种病弱的美。
这样一个身姿纤细之人,却能徒手拧断刺客的脖子,地上的尸体,有十来个,有箭伤,有刀伤,显然是出自主仆二人之手。
虽然知道琥珀许是练家子,傅煊也没料到她们身手如此厉害。尤其是她。
如此纤细的手腕,哪来的力量。
傅煊不知道她为何隐藏身手,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引来刺客,如今只盼着她能早点醒来。
陆晚又做了梦,下午和刺客搏杀时,脑海中的记忆更清晰,更详细了些。
记忆里的风总是冷的。
流放的囚车碾过碎石路,发出吱呀作响的声音,枯黄的野草被狂风卷得漫天飞舞,迷得人睁不开眼。
天空是铅灰色的,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头顶,连太阳都躲得不见踪影,脚步沉重得迈不开,走慢一步,背上就会挨一鞭子。
晚上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凛冽的寒风下,只能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她不出意外病倒了。
娘亲只能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用单薄的衣衫替她挡住刺骨的风。她高热不退时,看押他们的狱卒却不肯管她死活。娘亲将镯子给了狱卒,也没能换来一点退热的药,陆晚那时便清楚,有人希望她们死在流放的路上。
她烧得有些糊涂时,本以为死去的表哥出现了,他不知从哪儿抱来一个孩童的尸体,换上了她的衣服,也装扮成了她的样子,趁着夜色,狱卒们昏睡时,将她换了出去。
喝药完,醒来的第一天,陆晚便遇见了第一次刺杀,表哥翻身上了马,带着小小的她,一路逃亡,身后的暗卫倒下一个又一个,他们一度被人逼到悬崖边,还好姑母暗中培养了一批影卫,这些人来得还算及时,救下了他们。
追杀他们的人也并非旁人,是二皇子的生母贤妃娘娘和二皇子的舅父韩国公。
有些事,陆晚还是长大一些后,才知晓的。
爹爹出事前的一个月,是皇上的五十岁大寿,当时,太子表哥送给皇上一根八百年的老参。他们被判流放的第二日,皇上突然病倒,表哥送的老参却被验出有毒。
当时镇国公刚出事,府里众人也刚被判了流放,有人说,太子是狗急跳墙,怕镇国公叛国的事牵扯到他,才在老参里下了毒。
紧跟着皇后便畏罪自杀,吊死在宫殿内,贤妃的人还意图杀死表哥,幸亏表哥逃过一劫。
他逃走的事,也唯有贤妃和二皇子知晓,他们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还放火烧了东宫,弄了一具尸体,意图掩盖表哥的下落。
表哥带她躲去了蜀地,将她交给了一个妇人,让她在蜀地乖乖待一段时间,他会想法将她娘亲救出来。
陆晚不肯,抱住了他的腿。
当时太子也不过十六七岁,清风朗月一般的少年,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舅舅遇害,母后被杀,他也被安上了谋逆的罪名,小表妹也险些死在流放的路上。
他变得沉默寡言,自此失去了笑的能力,见状心中才软了软,摸了摸她的脑袋,哄道:“囡囡乖,这里很安全,表哥将你娘亲也带过来也好不好?”
陆晚最终还是放了手,娘亲被带来后,他们在蜀地生活了一段时间,陆晚八岁大时,他们再次被贤妃的人,发现了踪迹。
蜀地的雨季总是来得猝不及防。那天夜里,倾盆大雨砸在茅草屋的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拍打房门。
娘亲将她和弟弟藏在床底下,用破旧的棉絮捂住她和阿辰的嘴,不让他们发出一点声音。
窗外,火把的光映红了半边天,马蹄声、呵斥声、刀剑碰撞声混着雨声一起传来,她浑身发抖,愤怒,仇恨,无时无刻折磨着她。
她头一次,挥开娘亲的手,拎着刀,就冲了出去。
仍是寡不敌众。
他们又踏上了逃亡之路。每逃到一个地方,陆晚对贤妃的恨,便要多上一分,她害死了爹爹,害死了姑母,还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东躲西藏又过了两年,贤妃才死掉。
说起来她的死,还是表哥一手促成的,他暗中查到了赵太医身上,他是贤妃的人,听从了贤妃的安排,炮制老参时,动了手脚。
他让人将证据交给了大理寺卿,大理寺卿是贵妃的人,拿捏住贤妃的把柄后,自然是当即呈报给了皇上。
陆晚本以为,皇上知晓此事后,会龙颜大怒,不仅会处死贤妃,还会为表哥和姑母正名,然而并没有,皇上只宣布了贤妃的暴毙。
陆晚本以为表哥会震怒,那时的陆晚还没失忆,怕表哥难过,她抱着棋盘找到了表哥,想陪他下棋。
他却表现得很平静,没有失望也没有愤怒,显然就连此事都在他预料之中。
他甚至淡淡反问了一句,“囡囡,难不成,你真以为舅舅遇害是蒋副将搞的鬼?”
那一刻,陆晚如坠冰窖,才十岁的她,忽然明白了表哥的言下之意。
除掉爹爹是皇上的意思。
太子越优秀,朝中拥趸越多,皇上越畏惧,就算爹爹为大魏立了无数战功,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也要除掉他,甚至不惜让人陷害爹爹,爹爹之所以战败,是有人往敌国泄露了消息。
傅煊守了她一晚,天蒙蒙亮时,听到了小姑娘的喃喃,“爹爹。”像小动物发出的悲鸣。
眼泪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流淌了下来,和之前梦魇时一样,悲痛欲绝。
以往傅煊只以为她是做了噩梦,如今却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这事。
理智终于是战胜了心疼,傅煊低头吻掉她的泪,轻轻的吻落在她脸上,鼻尖上,唇上,声音也透着温暖人心的力量,“别怕。”
陆晚心中的不安,散了大半,醒来时,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对上他近在咫尺的俊脸,她才回过神来。
见她醒来了,他也没第一时间撤开身体,遵从本心,又亲了一下她的唇,十分淡定问了一句,“醒了?饿了没?”
陆晚哭得眼睛湿漉漉的,眼睫毛也湿了,盯着他看了许久。
整个京城,谁不知道成元帝最看重的就是傅煊,陆晚望着他的眼神都冷淡了一分,沉默了一瞬,才摇摇头,“琥珀呢?”
傅煊哪里知道琥珀在哪,他全身心都放在她身上,见状喊来了范良,范良道:“琥珀姑娘也受了伤,正在养伤呢,少夫人不必担心,无性命之忧。”
陆晚这才松口气。
琥珀是表哥的暗卫,四岁那年,表哥将她留在蜀地后,就将琥珀留给了她,这些年,琥珀一直跟在她身侧。
离开京城时,陆晚就对琥珀的身份,起了怀疑,毕竟,琉璃早不腹泻,晚不
腹泻,偏偏要出发时,腹泻了,琥珀多少有些可疑。待在她身侧的这些年,琥珀对她一直很忠心,陆晚便也没有多问。
她还猜测过,琥珀兴许是姨母安排在她身边的,为了保护她。
没想到表哥还活着。
真是太好了。
这些年,表哥一直在暗中积蓄力量,陆晚清楚,他和成元帝之间必有一战。
四年不见不知表哥怎样了?
陆晚不由抿紧唇。
晨雾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山间的寒气,落在案上的药碗边缘,陆晚放在蚕丝被上的手,指尖微微发凉,远处传来几声鸡鸣,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却没能驱散两人之间的凝滞。
傅煊的目光像实质般落在她身上,而她攥着锦被的手,已经泛白,半晌傅煊才道:“你究竟是谁?”
他几乎敢笃定她并非真正的陆晚,不仅不是陆晚,她的爹爹娘亲,兴许还出了什么事。
要不然她也不会一直梦魇。
困住她的那些梦魇,未必不是过去真实发生过的事。
闻言,陆晚心中一跳,纤白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这个男人真是敏锐得可怕。
四目相对时,她那点儿紧张又散去了,“世子这话何意?你连自己娶了谁都不记得了?”
傅煊没答,而是将一旁的弯刀,拿了出来,弯刀有几十斤重,普通男人都拿不动,她一个小姑娘却放在屋里,难怪她手上有一层茧子,兴许是将弯刀当成了兵器。
他修长的手拎着弯刀,又掂了一下重量,似笑非笑地扬起了唇,“不解释一下,为何隐藏自己的身手?”
第42章
陆晚直视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如果想隐藏,我不会明目张胆地将弯刀带到行宫,更不会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我新认识的好友顾怡也不会知道我自幼习武。”
这话倒也不假,她确实没想隐瞒她的身手。
傅煊笃定她没说实话,仍望着她,想要一个解释。
陆晚被他看得有一瞬间的心虚,可她的真实身份,她只能瞒着。她不能坏了表哥的事。如果她的身份暴露,对表哥来说,也是一场灾难。
不止表哥,说不准整个国公府都要受到牵连。
陆晚白皙的手撑住了床沿,最终还是解释了一部分,“我从小力气就大,也爱习武,这些年一直在跟着兄长习武,父亲母亲包括家中的老仆都知晓此事,刚成亲时,身体之所以差,是因为中了毒,调养了三个月毒素才清除干净,那个时候没告诉你时,是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陆晚垂下了眼睛,低声说:“毕竟……新娘子明明中毒在身,却上赶着嫁了过来,本就是高攀,府里人若知晓此事,更会非议吧。”
非议不非议的,其实陆晚也不在意,她只是不想徒添麻烦,若知晓她中毒一事,肯定会牵扯陆盼,牵扯出她自愿服毒的事,若闹大了,整个国公府都会觉得没脸。
这番话明明谈不上示弱,却架不住她声音实在软糯,字字句句便也好似含着一分委屈,落在傅煊耳中,这一分委屈便变成了十分。
他心尖软成一团,什么都不想问了,他将手中的弯刀竖起,放在了书案上,走到了床头,挺拔的背脊弯了下来,俯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道:“有我在,以后不会有人再非议你。”
陆晚一怔,黑白分明的桃花眸都不由睁圆了一些,无论如何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
她乌眸水润,巴掌大的小脸粉嫩嫩的,眼睛忽闪着,少了一分稳重端庄,小表情说不出的可爱。
傅煊没忍住,又低头去吻她的唇,他的吻过于温柔,陆晚心脏又漏跳一拍,耳尖瞬间漫上薄红,她下意识抬起未受伤的手臂去推他,指尖刚触到他温热的胸膛,便因牵扯到左肩的伤,她倒抽一口冷气,“嘶”的一声从唇间溢出,眉头轻轻蹙起,眼底不自觉泛起一层浅浅的水光。
傅煊忙扶住了她的手臂,眸中闪过一抹自责,“别动,小心伤口,刚帮你上完药。”
傅煊没再亲她,拿起软枕塞到了她身后,让她靠在了软枕上,又端来了漱口水,伺候她漱口,陆晚有些不自在,“我自己来。”
傅煊已经端着漱口水,来到了她唇边,她只好含了一口,刚吐出来,就听他说:“这几日只能喝小米粥,你忍忍。”
陆晚点头,他来到了炉子上,怕她醒来会饿,炉子上一直小火煮着小米粥,熬得金灿灿、软糯糯的,一掀开盖子,香味便飘了出来。
他将小米粥倒入了碗中,端到了她跟前,他一个贵公子做起这些竟也像模像样,在她跟前坐定后,修长白皙的手,便拿起了汤勺舀了一勺金灿灿的小米粥,递到了她唇边,“张嘴。”
陆晚没忍住咕哝一句,“只伤了一只手臂,没残,我自己来。”
傅煊却没有递给她的意思,又重复了一句,“张嘴。”
清冷的人温柔起来,很容易让人沉溺,陆晚鼻尖无端有些发酸,心中乱糟糟的,完全理不清。
她索性张开了嘴。
琥珀刚刚醒来,怕主子没人伺候,她挣扎着下了床,拖着受伤的身子来到了她的寝殿,透过窗棂,恰好瞧见这一幕。
晨阳透过雕花窗棂,筛下细碎的金芒,落在傅煊握着汤勺的手背上,将他指节的弧度衬得愈发温润,粥碗里蒸腾的白雾裹着米香,轻轻漫过陆晚的发梢,在空气中晕开暖融融的气息。
一向沉默寡言的世子爷竟出奇的耐心,舀起小米粥的动作也透着小心翼翼,没半分敷衍,喂了一勺又一勺,时不时还拿起一旁的帕子,给主子擦一下嘴角。
画面温馨极了。
饶是琥珀不懂男女之情,也清楚此刻她不适合进去打扰,有他在,想必肯定能照顾好主子吧?
琥珀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傅煊喂完,才满意,他将碗放在了餐桌上,道:“好好养伤,我去去就回。”
她只以为他有事要忙,也没多问,傅煊亲自去了关押刺客的地方,范良和陈宪已经审问了一遍,留下的这四个活口却没人肯招。
一个个都是硬骨头,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仍硬扛着。
范良甚至猜测是不是宁王的人,他绑架陆晚不成,反而将自己搭了进去,让死士除掉陆晚也不是不可能。
傅煊刚走,陆晚就听到了脚步声,是顾怡,她走路总是急急的,果不其然,片刻后,她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傅大人,我今日总能来探望了吧?不知陆姐姐什么样了,可醒了?”
她那句“傅大人”咬音极重,没半分客气,显然带着气,也不知傅煊怎么得罪了她,陆晚忙开了口,“我醒了,妹妹进来吧。”
顾怡一喜,提着裙摆就跑了进来,她穿了一身藕粉色襦裙,头上簪着珍珠簪,跑动时,珍珠耳坠,打在了白皙的脸庞上,端的是娇俏可人,“陆姐姐,你总算醒来了,呜呜呜你吓死我了。”
她一屁股坐在了陆晚跟前,死死抓住了陆晚没受伤的右手,眼泪说掉就掉,“怎么样?身上是不是很疼?昨天看到你流了好多血,都怪我,不该拉着你去找银狐。”
陆晚好笑地反握住她的手,随即拍了拍,“别哭了,妆容都要花了,谁也没想到会遇见刺客,哪能怪你,别担心,昨天是不是吓坏了?”
顾怡好不容易才止住泪,“我还好,幸亏你会武,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竟然跑来刺杀咱们,怎么样?知道是谁吗?”
陆晚也有些奇怪究竟是谁想要她的命,之前追杀他们的都是贤妃的人,主要还是冲着表哥来的,贤妃出事后,二皇子也追杀过他们一段时间,但是两年前,二皇子
已经坠马身亡了。
昨日这些人摆明了是冲她来的,究竟是谁为了杀她,连顾阁老的孙女也要跟着灭口,见顾怡逃脱后,好几人都一齐冲向了她,招式愈发狠厉,摆明了想速战速决。
对方出动近二十个人,明显是想一举成功,只不过算漏一点,不知道她们会武,刚出手便吃了亏,她又带上了弓箭,如果不是一开始便射死八个,还真不知道结果如何,也幸亏傅煊来得及时。
再拖下去,她肯定要因失血过多昏厥过去。
会是谁?
她有伤在身,也不好调查,只能慢慢养伤,清楚傅煊会查,她也没太担心。
傅煊确实在查,他不仅在查凶手究竟是谁,还在查她的身世,她每次梦魇都那么痛苦,傅煊想知道她的过去。
哪怕抚慰不了她的伤痛,起码要护她安全,不查清楚她的身份,连她有什么仇人,都不清楚,又谈何保护?
接下来半个月,傅煊都在调查,先是查到了她中毒的事,原来她之所以服毒,是不想嫁他,甚至提出过让妹妹替嫁。
想起梦魇时她喊的那声“表哥”,傅煊一颗心不自觉沉了沉,她的表哥究竟是谁,让她这般念念不忘?
比他还好?
难道是心中有她表哥的位置,才不想嫁他?
究竟什么人,值得她念念不忘。
尤其是查到这批刺客是五皇子的人时,傅煊心中的疑虑更重了,五皇子为何要刺杀她?
除掉她,对五皇子有何好处?想到在蜀地五皇子对他的种种亲近和试探,傅煊眉头蹙了起来。
傅煊没放过任何一点可疑的地方,甚至查到了阿辰身上,回门那日,在街上遇见的阿辰,戴着面具,本就让他心生疑虑,因为她,他才没调查。
仔细回想起来,阿辰攻击他的招式,和她对付刺客时,如出一辙,分明是出自一个师傅。
为了印证心中的猜疑,傅煊亲自出了一趟行宫,他快马加鞭返回了京城,入城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城门已经关了,傅煊动用了腰牌,才进入京城。
他挑选的这批人,对他绝对忠心,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甚至带上了毒药,出发前还叮嘱了一句,“不要伤及任何人的性命。”
当晚丑时三刻,月色被浓云掩去大半,京城的街巷沉在墨色里,只有几盏残灯在墙根下晃着微弱的光。
傅煊带着锦衣卫摸过青石板路,靴底踏过落叶的轻响被夜风吹散,阿辰那处小院在夜色下显得无比安静。
傅煊打了个手势,锦衣卫便分散开来,悄无声息踏入了小院,甫一进入,就有不少护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傅煊硬生生闯出一条道,护卫追上来时,被锦衣卫拦了下来,他则进了阿辰的寝室。
阿辰警惕性也很高,脚步声响起时,他便睁开了眸,他飞快戴上面具,拿起枕头下的匕首,闪身躲到了门口。
傅煊进来时,他手中的匕首便朝傅煊刺了过去,瞧见傅煊的脸时,他微微怔了一下,匕首下意识收了一下。
傅煊身形快如鬼魅,在他迟疑之际,已闪到他身侧,摘下阿辰脸上的面具。
晚上睡觉时,阿辰脸上并未贴上那些丑陋的疤痕,他心中一慌,连忙去抢面具。
然而已经晚了,面具被摘下的瞬间,一张秀丽非凡的脸骤然暴露在空气中,眉如远山含黛,眼尾微微上挑,透着几分少年人的英气,只是此刻唇瓣抿得发白,鼻尖因慌乱沁出细汗。
原本遮在面具下的下颌线流畅柔和,倒比寻常少年多了几分精致。
傅煊年长陆晚七岁,陆晚四岁时,他已十一岁,入过宫不少次,参加宫宴时,也不止一次地见过镇国公夫人的脸。
果然,他的第一直觉是对的,阿辰的身份并不简单,看清阿辰的脸,他便确认了阿辰的身份。
镇国公夫人被流放时已有几个月的身份,想必阿辰便是她的儿子。
陆晚和阿辰一样也生了双桃花眼,眉眼有两三分相似,阿辰又喊她姐姐,她的身份呼之欲出。
所以,她是镇国公之女?
难怪就算丢掉了记忆,她也会时常梦魇。
傅煊将面具递给了他,一言不发地出了屋,阿辰心中有些惴惴的,忙戴上了面具,“喂。”
傅煊脚步停了一瞬,下一刻,便听身后的少年虚张声势地嚷道:“你来作甚?这里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吗?我警告你,你若胆敢对她不好,我饶不了你。”
阿辰尚且年轻,虽然武功不错,应变能力委实一般,一下被傅煊识破身份,心中的慌乱可想而知。
韩修霖从隔壁院子赶来时,正好看到傅煊从室内走出来,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将他玄色衣袍的下摆吹得微扬。
韩修霖站在梧桐树旁,目光掠过傅煊挺拔的背影,阿辰那句话,他也听到了,只怕阿辰已经暴露了,他修长的指节,抚摸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饶是他,此刻也破觉棘手。
他查得太快了,哪怕再晚十几日。
今晚的一切,一下打乱了他的计划。
韩修霖身边的暗卫,迅速将小院包围了起来,一个个手持弓箭,对准了傅煊等人,只要韩修霖一声令下,弓箭手便会拉弓射箭,势必要留下他们的命。
傅煊也深深看了韩修霖一眼,目光有些复杂。
果真是他。
男人一袭黑衣锦袍,腰间束玉带,端的是华贵无双,周身却又散发着一种难以接近的气场,说是冷若冰雕都不为过。
那张脸更是鬼斧神凿一般,他额前的碎发被夜风拂开,露出饱满的额头,眉骨高挺,鼻梁挺直,一双墨眸深不见底,唇线薄而冷硬。虽然没了少年时的风光霁月,却也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如果说幼年的傅煊佩服过什么人,那么非韩修霖莫属,他比韩修霖小了几岁,几乎是听着他的赞美长大的,提起太子,大臣们莫不称赞,连父亲也对他赞不绝口。
甚至有不少人,拿年幼的他和太子小时候进行过比较,还有不少人说他是继太子之后又一个神童。
傅煊的目光,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几乎是一寸寸审视着他。
陆晚逃亡的那些年,便是他一直陪在她身边,她口中的表哥,也是他。
不,她甚至不叫陆晚,她的那些过去,他不曾参与过一分。
傅煊首次体会到何为嫉妒,这一刻,像有成千数万只蚂蚁啃噬着他。
韩修霖挥了挥手,暗卫便收了弓箭。
韩修霖一派从容,丝毫没有半分慌乱,反而淡淡道:“傅大人既来了,不若小酌一口,再走?”
第43章
傅煊最终还是跟着韩修霖进了隔壁小院,院角栽着几株梧桐,叶片在夜风中簌簌作响,廊下悬着的羊角灯在风中摇曳着。
推开书房门时一股淡淡的松墨香扑面而来,紫檀木书架和博古架面朝面立着,各种书籍和珍宝摆放得很整齐,书案上空无一物,只中间孤零零摆着一个紫檀木棋盘,棋盘边缘刻着竹纹,透着几分古雅。
韩修霖在书案前坐了下来,黑色锦袍下摆扫过凳面,留下一道浅痕。他生得一副俊美面容,眉眼疏朗,鼻梁高挺,只是眉宇间总笼着一层淡淡的疏离。
他抬眸示意傅煊入座,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棋盒边缘,打开盒盖时发出轻响,随后执起一枚黑子,指尖泛着冷白,将棋子稳稳落在棋盘上,声音清淡:“早听闻,傅大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如你我对弈一盘?”
傅煊显然没这个心思,他站着未动,也没入座的意思,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太子有事但讲无妨。”
太子。
已经多少年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严格意义上,他确实还是太子,他虽涉嫌谋逆,却因为他的死,案子不了了之,成元帝并未废除他的太子之位。可他也背着污名活了不少年。
没想到,还有人会喊他太子。
韩修霖又捏起一枚白子,放在了棋盘上,闻言,眉眼微抬,终于开了口,“囡囡如今怎样?伤可有好些?”
囡囡。
傅煊眸色暗了一瞬,他明白这是她的乳名,连他都不曾喊过的乳名,却从一个外男口中喊了出来。
在过去的无数个岁月,他是不是一直,这么亲切地称呼她?
纵使知道,他是她的表哥,兴许只是她的
家人,傅煊心中还是冒出一股无名火。想到她失去记忆,被送到陆府时,也不过十一岁,还是个小姑娘,傅煊才压下心中的嫉妒。
“太子与其关心她的伤势,不如想想五皇子为何会刺杀她?”
韩修霖心口微紧,眸中闪过一抹自责,捏住棋子的手,也微微紧了紧,手上青筋都露了出来,说到底她之所以遇到危险,确实是他的错。
囡囡和阿辰相认后,他便失去了耐心,没等五皇子、六皇子斗起来,就有意暴露了自己的消息,让成元帝得知了他还活着的事实,虽然布置了一番,让成元帝以为他在江南,却还是打草惊蛇了。
五皇子看似身份低,在宫里人缘却很好,最会笼络人心,这个消息,他自然也知晓了。他看似温和,心机却很深,也有点能力,甚至知道了囡囡的真实身份。
韩修霖之所以同意,让囡囡嫁给傅煊,有一个原因,便是觉得傅煊有一定的能力,若以后他万一出事,以傅煊的能耐应该能护住囡囡。
是他错估了五皇子的狠辣,许是怕傅煊站到他这一边,他竟是对囡囡动了手。
韩修霖清楚囡囡的身手,又有琥珀在,他以为行宫里还算安全,怕打草惊蛇,没额外安排人,才险些让她出事,韩修霖道:“不会再有下次。”
说完这句,韩修霖便沉默了下来,既没有要求他保密,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反而捏起一枚黑子,放在了棋盘上,左右手就这么下了起来。
夜色浓如泼墨,将小院裹得严严实实,连虫鸣都歇了,天地间只剩一片沉滞的寂静。
窗棂外,月光漏下几缕银丝,落在韩修霖垂落的衣摆上,他指间棋子落下,“嗒”的一声轻响,在空荡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余音绕着书架打了个转,又渐渐消散在微凉的夜风中。
傅煊微微拧眉,这才意识到,韩修霖将他喊来,只是为了询问她的情况,傅煊便也没多待。
傅煊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了韩修霖的声音,“对她好一些,她吃过太多苦。”
傅煊脚步微微一顿,不自觉偏头,对上了韩修霖认真的神情,傅煊很想质问一句他以何种身份提的这个要求?终究还是一言不发离开了。
他一夜未合眼,转身回了府,直接去了听雪堂,他过来时,安国公已经醒了。他伤了肺腑,每到冬日便咳得抬不起身,唯有夏日里能松快些,不必日日蜷在床榻上。
天刚蒙蒙亮时,安国公便踱去了演武堂,堂前的老槐树缀着满树新绿,晨露安静地躺在绿叶上,连空气都是清新的。
演武堂内空荡荡的,只东侧墙根摆着两排兵器架,他就站在堂中空地上,迎着从窗缝钻进来的晨光,缓缓练起了五禽戏。
瞧见傅煊,安国公便收了拳。若不是天大的事,傅煊不可能从行宫回来,还天不亮就跑来听雪堂。
瞥见他的神情,安国公就清楚他肯定什么都知道了,不等傅煊问出口,他便主动开了口:“她虽是镇国公之女,却不该被流放,她爹铁骨铮铮,为大魏鞠躬尽瘁,也不曾做错什么,当年我领兵在外,没能帮上什么忙,一直是为父心中的遗憾,如今,你既娶了她,便安心与她过日子。以安国公府之力想护住一个她,也并非难事。”
傅煊想问的,并非这个。
她是他的妻,现在是,以后也是,不论来自哪里,是何出身,有个什么样的过去,她都已经嫁给了他,护住她,原本也是他的责任。
傅煊道:“你可知太子也活着?”
安国公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虽年过半百,鬓角染了霜白,但面容依旧硬朗,眉眼间有着武将特有的凌厉,只是眼下的皱纹和微微佝偻的脊背,泄露了他走向衰老的身体。
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诧异一问:“哦,太子竟活着?”
知子莫若父,当儿子的自然也了解父亲,他脸上的惊讶一看就是装的,看来他早知道太子还活着。
安国公府一直效忠于皇权,按理说,他若知晓此事,理应第一时间告诉皇上,可他却选择了隐瞒。
看来不仅镇国公一案有隐情,太子谋逆一案同样有隐情,不然一向刚正不阿的父亲,不会瞒下此事。傅煊便也没再多问。
说起来,当初太子之所以能逃出京城,也是老安国公帮了忙。那时老安国公还在世,他不信太子会谋逆,东宫着火时,他第一时间意识到了不对劲。
是他拦住了一些杀手。
安国公回京后,方知晓此事,太子谋逆一事,确实有疑点,他还暗中调查过一段时间。事实证明,太子并未辜负父亲的信任。
他不仅有治国之才,还是难得的经商之才,似乎没什么事可以难倒他,更难得的是,哪怕经历了这一切,他也不曾被仇恨蒙蔽双眼。隐居在蜀地、江南等地时,还为百姓做了不少事。
远的不提,单说三年前江南发洪水时,就有人捐了十万两白银,日日在城南施粥,背后便是太子的手笔。
大魏有这样一个继承人,何愁不兴盛?
等到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晨雾还没散尽,傅煊翻身上马,朝着行宫方向疾驰而去。
官道两旁的白杨树飞快往后倒退,枝叶在风中哗哗作响,卷起的尘土粘在他的衣摆上,他仿佛不知疲倦。
日头越来越烈,晒得马鞍发烫,他却浑然不觉,只夹紧马腹往前冲,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几缕发丝贴在脖颈上,又被疾驰的风卷得飘起。
他几乎没怎么歇息,仅用了十几个时辰就赶到了行宫。
来到行宫时,正要回去见她,就有内侍过来通报,说:“傅大人,皇上有事召见您。”
傅煊只好先去了成元帝的寝殿,绕过雕花回廊,便见后院的池塘边支着一张竹椅,成元帝穿着明黄色常服,背对着他坐在椅上,手里握着鱼竿,鱼线垂在碧绿的池水中。
旁边的青石台上放着一只木桶,桶里盛满了清水,一条红尾鲤鱼在桶里不安地扭动着,嘴一张一合,溅起细碎的水花。
傅煊行了一礼。
成元帝道:“这件事还是得交给你,上个月,有人发现了太子的踪迹,他曾在蜀地、江南生活过,最近的一次行踪,是在江南,你派人去将太子寻回来,龙鳞卫找了多日,一点新线索都没找到,一群饭桶,这等小事都办不好。”
他眉头紧紧蹙着,完全不见上次见面时的好心情,可见,寻回太子的心,十分迫切。
傅煊眉眼微动,面上适时露出一抹惊讶,“太子竟还活着?臣遵旨,若搜到人,万一太子拒捕,臣是拼死将人绑回,还是直接……”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这话自然是试探。
成元帝眉心一跳,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透着几分威严,此刻他放下鱼竿,转过身盯着傅煊,眼神锐利如刀,厉声道:“放肆!切不可伤到太子。朕不妨告诉你,当初给朕下毒的并非太子,而是贤妃,他不曾谋逆,若寻到太子,务必恭恭敬敬地将人请回来,不可伤他一根汗毛。”
傅煊垂下了眼眸,“是,臣遵旨。”
成元帝紧蹙的眉,这才舒展开来道:“他迟迟不肯回京,心中想必是对朕有怨气,你告诉他,这些年是朕对不起他,只要他肯回来,这个天下便是他的。”
想起太子,他眉宇间又带了分骄傲,他对皇后虽然没男女之情,却
由衷地敬重她,欣赏她,太子也被教得很好。
傅煊心中有了谱,回到两人的住处时,他率先听到了顾怡叽叽喳喳的声音,“啧。姐姐伤还没好利索,他就不知跑到了哪儿,算什么好夫君?”
陆晚笑了笑没说话。
紧接着就听顾怡继续道:“整日对着个冰块,回府后还要劳心劳力掌管中馈,姐姐也太憋屈了。”
顾怡满是同情。
傅煊脚步顿住了,虽然偷听不道德,他还是想听听她的想法,他自认婚后两人的相处还算和谐,本以为她会反驳,谁料她浑不在意,“无妨,总归是要和离的。”
这一刻,傅煊像是被惊雷劈中,僵在原地,连呼吸都顿了半拍。
他生得一副俊朗面容,鼻梁高挺,轮廓立体,平日里眉眼间总带着几分清冷的傲气,可此刻,他的瞳孔微微放大,眼底的震惊几乎要溢出来。
和离?
他都不曾想过和离,她反倒惦记着和离?
他骨节分明的手不自觉攥紧,指节泛白,手背青筋隐隐跳动,一身傲骨的世子爷,第一次尝到何为摧心肝,心口像是被人攥住、连呼吸都是疼的。
和离是不可能和离的。
除非他死了。【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