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翌日清晨,陆晚才听说魏婉清被锦衣卫带走的事,晚上傅煊归来时,夜色刚刚暗下来,陆晚还没用晚膳,两人便一起吃了一些。


    用完晚膳,打算安置时,丫鬟都退了下去,窗外的暮色像化不开的墨,渐渐浸满了庭院。


    室内仅剩两人后,陆晚才忍不住问了一下此事,“真是魏婉清让人做的?”


    傅煊颔首,“她已经认罪了。”


    那些只想给陆晚一个教训的话,傅煊自然没信,不仅没信,他甚至觉得宁王也不无辜,要不然一个小小的管事,又岂会知晓那些和尚是拐子。


    去年寺庙的和尚近乎一半都被抓去了大牢,除了小沙弥,成年和尚还剩十三人,有四人悄悄离开了京城,青谷寺实际上还剩九个人。


    傅煊总觉得其中还有隐情,说不准去年的案子也有疑点,正是因为有所怀疑,傅煊才伤没好,又深入调查了起来。


    今日的他穿了身墨色锦袍,那张脸在烛火的映衬下,愈发冷白如玉,他伸手解开了衣带。


    陆晚瞥见了他的伤,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她没忍住说了一句,“你有伤在身,就算要查案,还是要以身体为重。”


    傅煊将外袍挂在了紫檀木架上,薄唇上扬了一分,“关心我?”


    陆晚呼吸一窒,她也不知道为何会在意他的伤,兴许只是因为他的伤口之所以裂开是为了寻她的缘故。


    她皱了皱鼻子,不肯承认,“随口一说罢了,听不听由你。”


    傅煊眉眼温和,眸中带了一丝笑,将伤药递给了她,“帮我上药。”


    陆晚倒也没扭捏,让他脱掉里衣躺在了床上,她则小心帮他上了药。


    她肤色白皙,眼睫纤长卷翘,认真上药的模样,说不出得好看,傅煊喉结发紧,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才没急不可耐地将人拖入怀中。


    陆晚给他上完药,又熄了一盏灯,仅留下铜台上的蜡烛,才爬到床上。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沙沙声掠过窗棂,铜台上的烛火跳了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陆晚在他身侧躺下时,才察觉到身侧的男人才动了动。他修长的手臂搂住了她的腰,陆晚身子一僵,又不由想起他那日的吻,脸颊不自觉有些烫,身子下意识往后躲。


    “躲什么?”


    傅煊没想做什么,他不仅有伤,她也在调理身体,见她躺到了最里侧,离他有些远,一时不爽,才将人往身侧搂了搂。


    这会儿心中的不爽又深了些,手上一使劲儿,就将人拢到了胸前。


    陆晚半个身体都趴在了他身上,不由惊呼一声,“哎,小心你的伤,才刚上完药。”


    她眼眸澄清,眼底是难以掩饰的关心,傅煊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小心眼了,漆黑的眸不自觉温和了些,傅煊没忍住按住了她的脑袋,又吻了一下她的唇。


    他漆黑的眸好似炙热了些许,被他这般注视着,陆晚心脏又怦怦乱跳起来,紧张地抵住了他的胸膛,嘟囔了一句,“很晚了。”


    她软糯的声音本就带着一丝撒娇意味,此刻声音低低的,傅煊一颗心几乎软成了一滩水,又吻了她一下。


    陆晚觉得自己挺吃亏,都是他亲她,这一刻,她也好似受了蛊惑一般,低头亲了他一下。


    亲完,她便后悔了,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下一刻,就察觉到腰间一紧,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她已躺在床上,他挺拔的身姿压了下来,陆晚惊呼一声,“你的伤……”


    尚未说完,他便更深地吻住了她。


    夜色静悄悄的,月光如水一般洒在室内。陆晚本以为自己会抗拒,可是并没有,她心脏跳得很快,白皙的手不知何时环住了他。


    一吻结束时,陆晚的耳根早红透了,“伤口是不是又裂开了?”


    傅煊又轻啄了她一下,“没那么脆弱。”


    话虽如此,陆晚还是爬起来,重新给他上了药,她仍旧嗜睡,上完药时,便


    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傅煊瞧在眼中,没再打扰她,“快睡吧。”


    陆晚一沾床便睡着了,翌日起来时,傅煊已经出了府,推开窗,一股清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天地间满目的白。


    今年第一场雪悄无声息来临了,雪下得很大,院中的梧桐树裹着厚厚的雪,枝桠沉甸甸地弯着。


    天放晴后,皑皑白雪也没能立即融化,枝头、屋顶都铺了一层白。


    这个案子傅煊一查便是大半个月,工夫不负有心人,傅煊果然查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关进诏狱的这几个和尚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去年他们之所以逃过一劫,是因为有人护着。


    护住他们的人并非旁人,正是宁王,他们从贵妇那儿捞了不少银子,其中买命钱足足有十三万两,全孝敬给了宁王。


    去年被关进大牢的那些和尚,反而是替他们顶了罪。被他们拿捏住的贵妇也并非一人,单是公侯府邸的贵妇,便有三个被牵扯了进去。


    有不少贵妇为了求子都来过青谷寺,起初还是你情我愿,时间一久,这些和尚的胆子愈发大,单是被他们强迫的妇人就有二十多人。


    逃过一劫后,他们也没想改过自新,手中的银钱都孝敬给了宁王,他们干脆做起了拐卖少女的勾当,去年离开京城的那几个和尚,正是下江南寻找买家去了。


    宁王之所以让管事找上他们,便是觉得捏着他们的把柄,他们根本不敢背叛。


    一个陆晚,绑也就绑了。他甚至不知道他们还绑了其他人,将旧案都牵扯了出来。


    傅煊查清后,便入了宫。


    他这边一入宫,韩修霖那边便得了消息,暗卫过来汇报时,阿辰正在练大字,听到消息,顿时丢下狼毫笔,跑到了廊下。


    院内,韩修霖一身苍青色直裰,正在射箭,对面的靶子,离他足有十几丈远,他手中的利箭势不可挡地飞了出去,箭箭都击中了靶子。


    阿辰的箭术是他一手教的,见状丝毫不觉得惊讶,让他惊讶的,是傅煊的查案能力,“难怪表哥不让暗卫给他透露线索,他竟然这么快就查到了,收受贿赂十三万两银子,还胆敢绑走姐姐,宁王这下是不是完了?”


    他兴冲冲跑了出来,因待在府中,他脸上伪装的疤痕都去掉了,这是一张堪称妍丽的脸,熠熠生辉的桃花眸,挺直的鼻梁,不点而朱的唇,五官无一处瑕疵。


    韩修霖凉凉瞥他一眼,“大字练完了?”


    阿辰顿时有些蔫,漂亮的小脸皱了起来,一团孩子气,“我都练十张了,你看,手都红了。”


    他连手掌都透着一抹秀气,骨节匀称修长,指甲圆润粉嫩,哪里红,分明莹白如玉,食指上倒是蹭上两块墨痕。


    韩修霖不为所动,“任务是十五张。”


    阿辰又蔫了两分,亮晶晶的眸都好似蒙了一层雾气,委屈巴巴的,“十五张,知道啦,我写就是,表哥快跟我说说,宁王是不是要完了?”


    韩修霖只淡淡丢下一句,“没那么容易。”


    龙椅上那位最重面子,秦王刚出事,这个节骨眼,他又岂会让宁王这么丢人,他最擅长的便是和稀泥,绝不会让皇室蒙羞,替他遮掩还来不及。


    果然,傅煊出宫后,便没了后续,只有这些和尚被判了死刑,去年的案子也重审了一番。


    至于宁王,皇上只让人将他喊到了皇宫狠狠斥责了一顿,没收了这十三万两银票,他清楚宁王的毛病,十几岁时便贪,为了让他长记性,便罚俸五年,让他额外补偿给陆晚五万两银子,魏婉清则依照大魏律法,杖一百,流三千里。


    到此,陆晚被绑的事便不了了之了。


    成元帝一心想遮掩此事,韩修霖却不想让他如愿,他只淡淡吩咐了一句,“将消息透漏给老五。”


    老五一贯能沉得住气,一连十几日都没任何行动,韩修霖了解他,清楚他喜欢一击毙命,也没着急,只等着看好戏。


    果然腊月二十八,宫宴这日,他等来了这场好戏。


    这一晚的奉天殿内,无比热闹。


    盘龙柱上缠着的明黄绸带与殿顶悬挂的宫灯交相辉映,灯火将满殿文武的朝服颜色照得愈发鲜亮。


    当着众朝臣的面,支持五皇子的一位官员,便当众揭露了此事,好好的宫宴也成了审判宁王的公堂。


    成元帝险些被气晕过去,他已有一年,没在大臣面前露面,为了安抚朝臣,今日的宫宴,他也参与了,谁料,竟出了这事。


    证据确凿,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得不罚,贪污十三万两银子,放在任何一个臣子身上,都是砍头的大罪,虽然一直标榜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成元帝也不可能真砍了他,为了给众人一个交代,成元帝只得褫夺了他的亲王称号,将他贬为了庶民,淑妃因约束不力,也被降为了婕妤。


    短短三个月,两位风头正盛的皇子都被贬为了庶民,饶是陆晚都有些慌。


    她已经查到了镇国公的消息,他并无养女,膝下只有一个亲生的女儿,镇国公出事时他的女儿仅有四岁。


    就连年龄都和她相差不多,心中再慌日子都得过下去,临近过年,秦氏将不少事都交给了她,操办年货、除夕夜宴席布置、仆役调度等等。


    陆晚忙得脚不沾地,幸亏体内的毒素快要排完了,不然还真撑不住。


    除夕夜这晚,各房都要到养心堂用膳,今日的年夜饭也是陆晚张罗的。


    整个养心堂灯火通明,堂内四处挂着大红灯笼和绣着“福”字的锦缎。


    墙角的铜火盆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火苗劈啪作响,将满室烘得温暖如春。


    远处爆竹声零星传来,伴随着众人的脚步声,没多久人便到齐了,大家依次入了座,傅灵自然也来了,今日的她,穿了一身海棠色夹袄,下身是马面裙,喜庆又不失体面。


    瞧见陆晚,她有些心虚地垂下了眼,一时没敢直视陆晚。


    陆晚被绑的事,在府里并未传开,起初傅灵也不知道这事,直到前几日魏婉清的妹妹求到她跟前,让她帮帮魏婉清,傅灵才得知魏婉清被判了流放,年后就要被流放到北疆。


    直到她离开,傅灵仍不敢相信,她花了不少银子,才打点好狱卒,前去探望了魏婉清。


    狱中的魏婉清早没了平日的温柔贤淑,她一直在辱骂宁王,辱骂淑妃,神情近乎癫狂,瞧见傅灵,还将她骂了个狗血喷头,骂傅灵不肯帮她,骂傅灵没用,在她口中,但凡傅灵有用一点,她魏婉清早就嫁给了她哥,又岂会落个被流放的下场。


    傅灵都不知道那日是怎么回的府,这几日都浑浑噩噩的,直到现在,她都不敢相信,魏婉清会疯癫至此,让拐子将陆晚绑走也就罢了,如今被判了流放,竟还不知悔改。


    仿佛全天下都欠她的。在傅灵心中,魏姐姐一直很温柔,很善良,也很会逗她开心。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傅煊今日也出席了,就坐在陆晚身侧,丫鬟们鱼贯而入,将各色膳食一一摆在餐桌上,有烤乳鸽、红烧鲤鱼、水晶肘子等等,每一道菜都色香味俱全,勾得人口齿生津。


    老太太简单说了句贺新年的吉祥话,就让大家动了筷子,陆晚还是头一次吃这么热闹的年夜饭,餐桌上足足有几十道菜,其中有好几道,她都没吃过。


    饶是她心事重重,瞧见这么多美食,眼睛都不由亮了几分,只可惜有不少都够不到。


    正遗憾着餐盘里忽然多出一道菜,陆晚一抬眸,对上了傅煊漆黑的眸。他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示意她趁热吃。


    第32章


    陆晚弯了弯眸,还没来得及吃,就听到对面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成了亲的人就是不一样,煊哥儿也会疼媳妇了。”


    是四太太顾氏,她上身是淡紫色夹袄,头上插着一支嵌宝石金簪,宝石同样是紫色,整个人端庄又贵气。


    这话一出,大家都不由朝傅煊和陆


    晚看来。


    秦氏也瞥了过来,目光带着浓浓的审视,显然不信,他若真这么出息,两人也不会拖到现在还不圆房。


    怕她不自在,傅煊开口讨饶,“四婶快别打趣我了。”


    他面容清冷,一袭绛紫色锦袍,愈发衬得他高贵无双,如今身上倒是多了丝烟火气。


    堂内炭火烧得正旺,映得各人脸上都泛着暖光,老太太也不由笑道:“疼媳妇好呀,如今我就盼着你和晚丫头抓紧些,府里多久没添丁了。”


    说着,让丫鬟将自个跟前的燕窝端给了陆晚,想让她多补补身子。


    长者赐不可辞,陆晚只能起身道谢,坐下时,听到他说了一句,“确实得补补。”


    陆晚不由闹了个红脸。


    补什么补,都没圆房,再补也怀不上。


    夜色浓如墨,炮竹声此起彼伏,到处都充满了年味。这顿饭大家吃得热热闹闹的,还有舞姬助兴,知晓老太太爱听曲,陆晚还邀了清乐坊的艳艳姑娘,她自幼好音律,弹得一手好琵琶,还生了一副好嗓子,一开口便惊艳四座。


    起初声音如滚珠落玉,渐渐变得缠绵悱恻。她抱着琵琶,边弹边唱,室内的红灯笼将烛火投在她素白的指尖上,她那张手好似有魔力一般,弹出的曲子,都比旁人弹得好听。


    陆晚也听得入了迷,老太太一时没舍得离开,大家都在听曲,唯独傅灵一直心神不宁的,她就坐在陆晚右边,目光时不时往陆晚身上移。


    福喜就站在她身后,瞧得一清二楚,她总觉得自家小姐自打见过魏婉清后,就变得怪怪的,一连几日郁郁寡欢,吃不好睡不好,人都消瘦了些。


    福喜也瞄了眼陆晚,不知道她又做了什么,竟让主子茶不思饭不想的。


    她是傅灵的小跟班,一向与傅灵同仇敌忾,见世子时不时给陆晚夹一下菜,心中更不满了,一个泥腿子,也配?


    年夜饭吃到一半,丫鬟们鱼贯而入,又端来了热腾腾的汤,有西湖瘦肉羹、山药芙蓉羹、南瓜圆子银耳羹等。


    餐桌很长,丫鬟们一共端来八盆汤,其中一个小丫鬟恰好来到了陆晚、傅灵附近,之前她就是从两人中间,上的菜。


    她端着汤,正欲往中间走时,福喜的眼睛转了转,趁人不备,伸脚绊了这丫鬟一下。


    堂内的琵琶声恰好歇了,室内安静了一下,炭盆里的木炭发出‘噼啪’声。


    就在这片刻的安静里,小丫鬟的惊呼声骤然响起。盛汤的小丫鬟脸色煞白,手中的托盘飞了出去,热气腾腾的山药芙蓉羹顿时朝前泼去。


    福喜手疾眼快地将傅灵往后扯了扯。


    她本以为毫无防备的陆晚会被热汤扑个正着,谁料世子和那个叫琥珀的丫鬟,竟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一个带着陆晚离开了座位。


    一个则快如闪电,抬起了腿,脚尖在托盘上一点,已经快要歪倒的汤盆和托盘,竟是被她踢正了,随即她稳当当接住了托盘,汤盆里的羹汤晃了晃,仅溅出一点儿,落在了托盘上。


    陆晚也听出了不对,奈何体内仍有毒,身子不够灵活,傅煊的动作更快一些,在她反应过来时,他已揽着她远离了餐桌。


    凳子倒地时,发出“砰”的一声,声音无比刺耳,上汤的小丫鬟已经摔倒在地上。


    她抖着身子爬了起来,整个人都是懵的,紧张、后怕一股脑儿袭上心头,冷汗都掉了下来。


    她隐约记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然而脚下却空无一物,有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出了幻觉,她连忙跪地求饶,“奴婢该死,险些酿成大错,求主子饶奴婢一命。”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她上菜时一向小心,走得再稳不过,刚刚那触感,分明是有人绊了她,她忙为自己伸冤,“并非奴婢为自己开脱,刚刚是有人绊了奴婢,奴婢一时没站稳,才让托盘离了手。”


    秦氏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


    另一个离得近的丫鬟忙跪了下来,开口解释:“主子明鉴,不是奴婢绊的。”


    福喜早已拉着傅灵远离了餐桌,见状丝毫不慌,也跟着开了口,“出了错就怪别人,真是不知悔改,琉璃姑娘离你最近,难不成是她绊的你?”


    琉璃确实离她最近,她反应慢一些,见主子被世子拉走了,才松口气。她刚将摔倒的凳子扶了起来,正捂着胸口,平复情绪呢,就听到了福喜的攀咬,顿时有些恼,“你这丫头少污蔑人,刚刚你离我们也不远,说不准是你贼喊捉贼。”


    说完,她也跪了下来,看向秦氏,委屈道:“还请夫人为少夫人做主,这丫鬟仗着是傅姑娘的贴身丫鬟,到处搬弄是非,针对我们,暗中使坏不是一次两次了。”


    秦氏冷冷扫向福喜,方才还带着笑意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廊外的风似乎更大了些,窗纸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福喜腿一软,也跪了下来,“求夫人明鉴,奴婢日日跟着姑娘,所思所想皆是为了姑娘好,又岂会暗中使坏?人真不是奴婢绊的。”


    她一脸无辜,不慌不忙地为自己开脱,“既然不是琉璃姑娘,肯定是这贱婢自己没走稳,今日是大年夜,奴婢和她无冤无仇,又岂会蠢到在这个日子害她?就是给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啊!”


    傅灵这才反应过来,也跟着说:“娘,福喜这丫头什么样,我最清楚,她有什么不满都是明说,哪里会暗中使绊子,肯定不是她。”


    傅灵有什么不满都是直接表现出来,最反感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这也是她为何一直没法接受魏婉清会暗地里绑人的原因。


    她一直以为魏婉清不会这么坏。


    福喜是她的贴身丫鬟,两人同吃同住,她自认了解福喜,那盆热汤,若真泼到陆晚身上,肯定要烫出个好歹。


    她哪里会这么恶毒?


    她也没这个胆子。


    傅煊直接将暗卫喊了出来,只问了一句:“可看清了?”


    众人脸上的笑容都敛了去,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暗卫颔首,傅煊眼皮都没掀一下,拉着陆晚,在凳子上坐了下来,淡淡道:“拖下去。”


    两个暗卫径直朝福喜走去,将人拖了下去。


    傅灵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福喜以为能蒙混过关,以往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直到此刻才觉得怕,她哪里知道,大年夜这里竟也有暗卫盯着,顿时哭了起来,“姑娘,姑娘您救救奴婢啊,奴婢都是为了您……”


    不等她说完,暗卫就捂住了她的嘴。


    傅灵想追出去,什么叫奴婢都是为了您?她可没让福喜陷害陆晚。


    不等她追上去,秦氏便瞪了她一眼,“怎么,一个包藏祸心的贱婢,也值得你丢下众人,跑出去?”


    傅灵这才止住步伐,她心中清楚,这些暗卫不可能撒谎,肯定是福喜绊的她,可福喜为什么这么做?想烫伤陆晚?


    傅灵心中乱成一团,讪讪看向陆晚,“嫂嫂,我……我不知道她会这么干。”


    陆晚只淡淡回了一句,“妹妹不必自责,本也不是你的错。”


    她虽没有怪罪傅灵,还出言安慰了一番,任谁都能瞧出她言辞间的疏离。


    四太太笑着打了圆场,“幸亏没烫到。”她笑着看向陆晚,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你这丫鬟反应倒是快,今日真得好好赏赏她。”


    老太太笑道:“是该赏,这丫头动作真是麻利,春霞,你将我那对翡翠镯子拿出来,赏给这丫头。”


    琥珀已经将汤递给了另一个丫鬟,有人将这盆端了下去,重新换了新的。


    见状,琥珀忙拜谢,“多谢老太太好意,这是奴婢应该做的,赏赐就不必了。”


    秦氏道:“给你,你就收着吧,老太太好东西多着呢,不差这一对镯子。”


    琥珀看向陆晚,见陆晚冲她点了头,便接了下来,这个小插曲并未影响今日的晚宴。


    一直到亥时晚宴才结束。


    走出养心堂时,独属于白雪的清冽干爽涌入了鼻端,外面竟又飘起了雪花,风卷着细雪掠过石榴树的枝桠,落在了她脸上,陆晚被冰得打了个寒颤。


    傅煊牵住了她的手,自然地将她的手拢进自己袖中,带着她拐上了长廊。廊下红色灯笼全亮了起来,一盏接一盏,绵延近十里,橙红色光晕,将整个安国公府笼罩了起来。


    雪花飘到了这光晕里,不再是纯白的细碎,倒成了漫天飞舞的橙色萤火虫,美得恍若一幅水墨画。


    陆晚却没心看景,余光再次落在了他宽大的衣袖上,衣袖下,他温暖的大掌,将她冰冷的手包裹了起来,暖意顺着指尖,一点点蔓延到心底。


    廊下灯笼的光晕在雪地上晕开一片片橙红的圆,两人相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拐进清风堂时,他转身替她挡了迎面而来的风雪,陆晚一怔,心口像被人拿暖手炉捂了一下,整个人都好似泡在温泉中。


    熨帖无比。


    有那么一刻,她脑海中忽地跳出一个念头,如果,如果她的生父真是镇国公,他还会对她这么好吗?


    她思绪飞得有些远,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作响,脚底却不由一滑,她下意识去抓他。


    不等摔倒,腰肢便被牢牢揽住了,“小心,想什么这么出神?”


    陆晚没答,她冻得鼻尖有些红,澄澈的眼眸与他漆黑的眸子,触碰到一起时,她思绪乱了一下,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傅煊没问,牵着她回了寝室,窗户上和门上,都遮着厚厚的帘子,将外面的风雪挡得严严实实。两盆炭盆一直烧着,室内的空气被烤得暖烘烘的,一进屋,像进入了另一个天地。


    陆晚瞧见了他肩头的雪,主动伸手弹了弹,傅煊攥住了她冰冷的手。


    她的手纤细白皙,很是漂亮,却也冰得厉害。


    像是怎么都捂不热。


    傅煊没忍住,又握住她的手暖了暖,“怎么还是这么冰?”


    他顶着一张清冷的脸,说出这种关心人的话,真的让人受不了。


    陆晚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竟鬼使神差地举起手,弯了下眸,“你亲亲就不冰了。”


    第33章


    说完陆晚就后悔了,手指下意识往回缩。


    不等她缩回去,傅煊就攥住了她手,在她纤细的指尖上轻轻吻了一下。


    被他吻过的地方,咕噜噜冒了泡,莫名有些烫,陆晚的指尖不由蜷缩了一下。


    案上银质烛台托着两支红烛,烛芯跳着浅黄色火苗,摇晃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傅煊搓了搓她的手,漆黑的眸在烛火的映衬下,仿佛会发光,“还是冰。”


    他眸色浓如墨,仿佛在说只亲手还不够。


    窗外雪花漫天飞舞着,风卷着零星雪花,掠过屋檐,打在窗棂上,细碎的响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室内也一片安静,陆晚甚至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


    下一刻,他就朝她靠前了一步,修长的手臂搂住了她的腰,一低头便吻住了她的唇,陆晚心跳不由漏跳一拍。


    外面寒风冷冽,室内却温暖如春,一吻结束时,他摸了摸她滚烫的脸颊以及温暖起来的手指,眸中带了点儿笑,似乎在说:“以后可以多亲亲。”


    陆晚推了他一下,走到暖榻前,拿起了自己的书,她原本想陪他守岁,奈何身子骨不争气,歪在榻上刚看了一会儿书,就睡着了。


    晚上陆晚又做了梦。


    梦里是她的四岁生辰,窗外日头正好,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正盛,红色花瓣挂在枝头,廊下挂着的走马灯还没卸,是去年生辰时爹爹送她的。可惜今年爹爹不在,年前他便离开了,去了战场上。


    娘亲亲手给她做了长寿面,还拿鸡蛋在她头上滚来滚去,问她有什么生辰愿望。


    她不假思索地说想让爹爹早点回来。


    娘亲说换一个。


    她只好委屈巴巴换了一个,让娘亲陪她放风筝,娘亲答应了,她开心地抱起了风筝,要和娘亲一起放。


    花园内,她穿着一身粉袄红裙,裙摆绣着小小的兰花,头上梳着双丫髻,插着一支蝴蝶步摇,跑动时步摇上的珍珠流苏一跳一跳的。


    风筝飞呀飞,飞得很高很高,她笑得开心极了,这时府里却来了一个脸生的公公。


    娘亲只得将风筝线递给了她,让她自己玩一会儿,娘亲则需要入宫一趟。


    她嘟了嘟小嘴,只得乖乖接了过来,跑来跑去,好不快活,可惜她年龄太小,没放多久,风筝就落了下来,挂在了高高的树枝上,她急得哇哇乱叫,“娘亲……娘亲……”


    可惜娘亲入宫还没回来,丫鬟小厮爬树的爬树,找梯子的找梯子。


    树很高,小厮站在梯子上也够不着,上面的树枝很细,也没法再往上爬。


    她急得团团转,可惜帮不上忙,她看见梦中的自己噘起了小嘴,“要是爹爹在就好了。”


    可惜爹爹不在,昨天不在,今天不在,明天也不在,说不准明年才能回来。


    她想爹爹了,鼻子酸酸的,眼泪要掉不掉的,最后是非羽哥哥帮她拿下的风筝,他是爹爹留下的最厉害的护卫,很厉害很厉害,她最喜欢非羽哥哥了,当即憋回了眼泪,缠着非羽哥哥,让他教她耍鞭子。


    丫鬟拿出了她的小鞭子。


    这鞭子是赤金打造的,金光闪闪的,上面还镶嵌着两颗宝石,小小的她竟也拿的动。


    透过梦境,她隐约瞧见,鞭子上有特殊标记,是御赐之物。


    小小的她拿着金鞭耍了许久,直到娘亲回来,她才顶着张红扑扑的小脸,丢掉鞭子,一蹦一跳地往娘亲怀里扑,想起娘亲怀着弟弟妹妹,快冲到娘亲跟前时,她又赶忙停了下来。


    这一看可不得了,她下意识扬起小脑袋问,“娘亲,你眼睛怎么红了?”


    梦中的娘亲是个温柔大美人,闻言,她忙抹了一下眼睛,“许是进了沙子。”


    娘亲的声音也柔柔的,好听得不得了。


    她今年四岁了,已经不小啦,娘亲分明是哭了,可她没有拆穿。她想爹爹时,也会偷偷掉眼泪,她以为娘亲也想爹爹了,还奶声奶气地说:“娘亲不怕,爹爹很快就会回来了。”


    娘亲笑着说不怕,眼睛却更红了,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她吓得连忙去看娘亲的肚子,“哎呀,娘亲不能抱我,会踢到弟弟妹妹。”


    娘亲的肚子鼓鼓的,弟弟妹妹没多久就要出生了。


    “无碍。”娘亲贴了贴她的小脸蛋,声音有些哽咽。


    她不敢乱动,乖巧地搂住了娘亲的脖颈,娘亲抱着她快步往里走,还哄道:“囡囡乖,你去姨母家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姨母家不是在洛阳吗?


    她已经启蒙啦,知道洛阳在哪里,那么远的地方,她才不要去呢,她还要等爹爹回来呢。


    娘亲却吩咐丫鬟去给她收拾行李,还狠心将她抱上了马车。马车正要离开,外面就冲进一群人,砸东西的砸东西,抓人的抓人,娘亲也被抓了起来,小小的她,咬伤嬷嬷,跳下了马车,向娘亲身边冲,尚未跑到娘亲身旁,她便被人推倒在地,膝盖流了血。


    上次梦到的画面又重演了一遍,有人笑得很恶劣,说她的将军爹爹早死了。


    她不顾流血的膝盖,爬了起来,想去找娘亲,非羽哥哥却将她抱了起来,想带她走,一支锋利的箭,以势不可挡之势朝他们射了过来。


    陆晚一下惊醒了,醒来时,仍一阵心悸,这才发现夜已经深了,傅煊不知何时将她抱到了床上,他也歇下了,就躺在她身侧。


    感受着他平稳的呼吸,陆晚怦怦乱跳的心稍微稳了些,窗外灯笼仍亮着,橙黄色光晕下,雪花打着旋儿飘在窗棂上,悄无声息地融成一点湿痕。


    雪一直下到后半夜才停。第二日,陆晚是被小厮们铲雪的声音吵醒的,她坐起来时,发现傅煊已经起


    来了,他穿了一身淡紫色锦袍,腰间束玉带,正在书案前,提笔写着什么。


    陆晚看了眼沙漏,没敢再耽误,也起来了,洗漱好,他才放下狼毫笔。


    陆晚隐隐瞧见“蜀地灾情”几个字,年前不仅京城下了一场大雪,北方很多地方,都下了雪,蜀地出现了雪崩,这是地方锦衣卫传来的消息。


    傅煊简单回复了一下,见她收拾妥当后,便开了口:“先去用早膳吧。”


    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桠上,雪花层层堆叠,险些压弯了细枝,风一吹,雪花簌簌落了下来,小厮们已经清出一条小道来,雪花一落地便融化了。


    两人移步来到了暖阁,丫鬟们忙摆了膳食,大年初一也很忙碌,要祭祖,还要给各房的长辈们拜年,用过早膳,他们先去了清心堂。


    这一日两人仍旧忙得脚不沾地,陆晚还收到好几份红包,夜深人静时才彻底闲下来,傅煊沐浴时,她将墨砚调查到的消息,又翻出来仔细看了看。


    十年前那场战争,镇国公通敌卖国,致使大魏近两万士兵死在安邑,副将薛仟发现了他和大齐的通信,在阵前将其诛杀,这才挽回士气,勉强击退大齐。


    念在镇国公府满门忠烈的份上,皇上饶了镇国公府妇孺们一命,阖府六十七人,全被流放到边疆。


    镇国公府护卫队一共二十人,队长叫秦溟,并非梦中的非羽哥哥。


    上面的一字一句,陆晚早已记住了,不看纸条,也记得每一个护卫的名字,她还是多看了两遍,确认没有非羽的名字后,她秀气的眉,不自觉蹙了起来。


    难道镇国公并非她的父亲?


    除了镇国公,十四年前也有一位战死的将军,膝下同样有一女,可是年龄和她对不上。


    所以,她究竟是谁?


    陆晚一时只觉得心乱如麻,本以为有了线索,查到的信息却与梦中的人名对不上。


    煮着的热茶腾起白汽,梳妆台前的铜镜凝成一层薄霜。她有些心烦地将纸条丢到了炭盆中,火舌一下蹿起很高,纸条很快便被吞噬殆尽。


    她决定赌一赌。


    大年初三,需要回娘家走亲戚,陆晚盼了许久,终于盼到了这一日。


    傅煊陪她一起回的陆府。刚下马车,范良就骑马追了过来,说顾阁老让他入宫一趟。


    许是与雪崩有关。


    不等傅煊开口,陆晚就道:“政务要紧,你去忙吧。”


    傅煊微微颔首,“忙完我再过来。”


    陆晚含笑点头,“快去吧。”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锦裙,外面披了一件貂毛大氅,头上簪了一支翡翠玉簪,整个人打扮得端庄得体,只是攥着裙摆的手指微微用力,心情并不像表现出的这么轻松。


    陆府没太大变化,门口的石狮子依旧威武,这次卫氏称病在床,一直没露头,陆晚去给她请安时,她都没见。


    陆青煦一袭青色长衫,布料是上好的杭绸,衣摆上纹着几枝梅花纹样,一头乌发用一根白玉簪束起,面容清瘦了些,显然有些担心卫氏,一开口,却在安慰陆晚,“自打妹妹被送回山东后,娘就有些郁郁寡欢,并非针对你,我去请安时,她同样不见。”


    这话倒也不假,卫氏恼恨儿子和陆晚亲近,也恼他不好好替妹妹求情,的确不愿见他。


    “走吧,好久不曾对弈了,你难得回府,咱们对弈一番。”陆青煦将她带回了前院。


    他喜欢下棋,陆盼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和他也说不到一块去,反而是陆晚,时常陪他下棋。


    两人棋艺相差无几,和她对弈,陆青煦颇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他让丫鬟取来了棋盘,放在了花厅,陆晚有心事,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没多久便输了。


    陆青煦将黑子捡到了棋盒中,抬眸问道:“有心事?”


    陆晚摇头,寻了个借口,“许是长时间不下,退步了,哥哥,你房中是不是有一本《博弈论》,你去帮我找来吧,我钻研一下。”


    这本书,陆晚十一岁那年便看过,陆青煦记得她记性很好,说是过目不忘也不为过,很少有书让她看第二遍。


    他总觉得妹妹是有意支开他,他一向善解人意,便站起了身,回去找书去了。


    陆晚则去了书房,爹爹一身浅青色直裰,料子是普通的棉布,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面容清隽,整个人透着一股读书人的沉稳。


    他正端正在书案前作画。作画是他最大的爱好,他闲暇时,时常作画,眼前这幅是山水画,寥寥数笔,便将山之奇险、水之秀丽勾勒了出来。


    瞧见陆晚,陆炳生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不是在和你兄长下棋?”


    陆晚纤长的手指,攥住了衣袖,眼眶微微有些红,却始终望着他的眼睛,“爹爹,前段时间,我磕到了脑袋,幼时的事我都想起来了,我的生父是镇国公,我四岁生辰那日,皇上命人查封了国公府,阖府上下,包括我怀孕的母亲,无一幸免,全被发配到了边疆,这些年,多谢您对女儿的养育之恩。”


    说着,她便跪了下来。


    陆炳生心中大震,瞳孔不自觉收缩了一下。


    第一反应骗不了人。


    陆晚白皙的指尖,不自觉颤了颤。


    果然,她的生父就是镇国公,所以,爹爹真的去世了?她像被人扼住了喉咙,呼吸有些凌乱,心口也密密麻麻疼了起来,像被人架到了火上,每一次呼吸,都疼得厉害,眼前也一阵发黑。


    第34章


    陆炳生忙扶住了她的手臂,“晚晚?”


    陆晚在他的搀扶下,勉强稳住了身形,她咬了一下舌尖,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时,眼前的视线才清晰了一些。


    他将陆晚带回来时,小姑娘还不到他胸口,他养了她四年,自然了解她,她刚刚分明是有意诈他,他一时震惊,竟露了马脚,才让她如此悲痛。


    陆炳生伸手想将她扶起,不肯承认:“起来说,什么镇国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就是我的女儿。”


    陆晚不肯起,她偏头看向陆炳生,澄澈的眸子有些发红,带着独属于她的倔强,“爹爹,别瞒我了好吗?”


    陆炳生苦笑一声,颇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一边让他瞒着,另一边却让他不要隐瞒。


    陆炳生叹息一声,沉默不语。


    陆晚巴掌大的小脸毫无血色,唯独一双眸,像倒影着星辰,明亮,坚定,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韧劲,“爹爹,我近来频繁梦到幼年的事,梦到我生辰那日娘亲入了宫,梦到我爹爹是大将军,还梦到了他送给我的走马灯,还梦到有人查封了将军府,梦到名叫非羽的护卫,这些记忆做不得假,我用不了多久,就会想起一切,你就算想瞒,也瞒不了太久。我知道爹爹是为我好,才瞒着我,可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若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认识,还配当他们的孩子吗?算女儿求您,告诉我,好吗?”


    陆炳生有些动容,他叹息一声,半晌才道:“事关重大,你先起来,这两日,我考虑一下,改日再和你说。”


    这话等于承认了她的身世确实有隐情。


    陆晚隐约能猜出他是没法做主,他当初之所以救下她,应该是受人所托,这个人会是谁?陆晚脑海中闪过好几个猜测,她也没再逼迫,顺从地站了起来。


    窗外风又大了些,裹着铅灰色的云在天际翻涌,没过多久,又飘起了雪花。


    怕下大,陆晚没再等傅煊,走出院子时,她又思索起自己的身世,如果非羽哥哥,真是爹爹留给自己的护卫,为何墨砚查到的名单没有他的名字?


    纸条上那些护卫的人名难道是假的?还是有人不想让她调查,刻意误导了墨砚。


    坐上回国公府的马车后,她才喊了一声,“墨砚。”


    她今日回府时,特意喊上了墨砚,就是以防需要他帮忙。


    墨砚忙掀开了帘子,“主子有何吩咐?”


    墨砚虽然对她很忠心,毕竟是爹爹一手调教出来的,让他跟踪爹爹多少有些不妥,可交给旁人,陆晚又不放心。


    陆晚思索了一下措辞,压低声音道:“年前,我之所以让你调查嫁妆的来源,是因为怀疑我并非爹爹的亲生女儿,那笔嫁妆应该是我真正的家人给的。”


    墨砚没有太意外。这些年夫人对她的态度一直有些奇怪,墨砚都曾怀疑过,她的身世。


    陆晚苦笑了一声说:“今日我问了一下爹爹,能不能告诉我真相,他明显意动了,后来又说需要考虑一下,这两日,他应该会悄悄见一下我真正的家人,兴许会咨询对方的意见,你别回府了,帮我留意一下爹爹,看看接下来几日,他会不会出府见什么人,小心些,先别让他发现。”


    墨砚点头应下,“主子放心,小的定办好此事。”


    他办事再稳妥不过,陆晚对他很放心,便也没过多叮嘱。


    马车晃晃悠悠拐上中原街,风掀起帘角,细小的雪沫子被风卷着,飘进马车内,对面的酒肆茶楼亮起了红灯笼,烛火下隐约可瞧见零星的客人。


    刚行驶没多久,陆晚便听到马蹄声,马蹄扬起时,马儿打了个响鼻,马车也停了下来,下一刻,帘子便被人掀了起来,傅煊挺拔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怎么没等我去接你?”他抬脚迈进了马车内,如星辰般璀璨的眸,落在了她身上,又问了一句,“眼睛怎么这么红?”


    陆晚摸了摸眼睛,含糊地敷衍了一句,“风大,雪花吹进了眼睛里。”


    陆晚转移了话题,“在宫里待到现在吗?用午膳没?”


    傅煊颔首,又说:“蜀地发生了雪崩,灾情严重,五皇子主动请旨,要去赈灾,明日我要护送他前往蜀地,估计需要离开一段时间。”


    他此次去蜀地,不仅要护送五皇子,还要调查蜀地官员的贪污一案,今日有个少年拦住了顾阁老的轿子,说蜀地众官员沆瀣一气,害死了他全家。


    此事牵扯挺大,他需要在蜀地待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本以为她会不舍,谁料,她竟悄悄松口气。


    陆晚确实松口气,这几日她心头都乱糟糟的,今日又确认了自己并非陆晚。说实话,她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傅煊眼睛不自觉眯了眯,漫不经心问了一句,“想让我离开?”


    陆晚心跳漏了一拍,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觉得朝中局势有些复杂,有你护送,五皇子应该能安全抵达蜀地,救灾一事刻不容缓,你若跟去,对灾情的救援也能起到好的作用。”


    这话倒也不假,她说得真情实感,傅煊暂时饶过了她,回到国公府时,天色又暗了些,长廊上每隔几步,便挂了一个红灯笼,昏黄的烛火给青石板路都添了一丝暖意。


    因着明日要离府,傅煊干脆带着她去了听雪堂。两人过来时,秦氏正在用晚膳,索性让丫鬟添了两双筷子。


    傅灵也得了消息,换作平日,她肯定会拈酸吃味,福喜若是在,肯定要跟着吐槽几句。说是吐槽,话里话外难免有挑拨之意。


    傅灵直到最近,才回过味来,她之所以对陆晚印象不好,不仅仅是因为陆晚身份低,觉得她配不上哥哥,最大的原因要归咎于魏婉清和福喜,若没有她们的挑拨,她对陆晚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意见。


    如今福喜已经被哥哥发卖掉了,她身边剩下的这两个贴身丫鬟,都很沉稳。


    见她闷闷不乐的,福乐还提议道:“姑娘若是想和夫人、世子一起吃饭,直接过去就好了。”


    傅灵确实想过去,一想到陆晚也在,她就有些不自在。


    实在是没脸往上凑。


    所谓的好姐妹险些将她拐卖,贴身丫鬟又险些烫伤她。她肯定讨厌死自己了吧?说不准以为这一切是她指使的。


    傅灵蔫头耷脑地趴在了梳妆台上。


    听雪堂内倒是一片其乐融融,听说傅煊要离开京城,秦氏难免要叮嘱一番,用过晚饭,两人又坐了会儿才离开。


    回到清风堂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清风堂内同样灯火通明,自打受伤后,傅煊就正式搬了过来,室内添了不少他的东西,陆晚帮他收拾了一下行李,取暖的手炉、保暖的大氅,他最近看的书籍等等,不收拾不知道,一收拾,吓一跳。


    她足足收拾了四箱东西,傅煊沐浴完,发现她还没收拾完,他一时有些好笑,“需要轻装简行,带一箱衣服就好,其他的不用收拾了。”


    陆晚只好又帮他归整了一下。


    等安置时,已经亥时了,直到此刻,陆晚才生出一丝不舍来,忍不住翻了个身,脸颊朝向了他,“你的伤怎么样了?完全愈合没?路上若是遇见危险,怎么办?”


    她掀开被子,又坐了起来,道:“我陪嫁里有一根百年老参,我给你带上,还有金疮药,也得多带些。”


    说着就想下床,傅煊心中软成了一团,伸手拉住了她,陆晚栽到了他身上,下一刻,就见他牵着自己的手,摸了摸他的腹部,“早就愈合了,不用担心,伤药范良会准备。”


    陆晚“嗯”了一声,想下来,却被他箍住了腰肢,帷幔还未来得及拉下来,昏黄的烛火下,他那张冷白的面孔,染上一抹情/色。


    陆晚心跳如鼓,下一刻,他修长的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不由分说地吻住了她。


    这个吻比任何一次都要激烈,他撬开了她的牙关,几乎贪婪地攫取着她的香甜。


    陆晚抵着他的胸膛,手指不知何时,攥住了床单,呼吸全乱了,一吻结束,人还晕乎着,就听到他哑声问:“是不是要满三个月了?”


    这段时间,他一直克制着,怕她身子骨太过娇弱,一直没敢下手。离别在即,心中的渴望又疯狂冒了头,一发不可收拾。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她身上。


    她鬓发凌乱,红唇娇艳欲滴,巴掌大的小脸爬满了红晕,身形也着实纤细,小腰盈盈不足一握,只是亲了亲,她都有些受不住,此刻,正娇软地靠在他怀里,努力平复着呼吸,盈盈水眸透着一丝懵懂。


    陆晚确实有些懵,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满三个月?


    第35章


    陆晚将婚后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在脑子中迅速过了一下,唯一一次提到三个月时,他问要不要给她请太医,她说大夫开了药,调养三个月就好了。


    原来他一直在等三个月之期。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了室内,像披了一层轻柔的纱衣,案上的烛火明明灭灭,打在他脸上,他俊美的五官说不出的清隽动人。


    陆晚心中说不出什么感受,像被人拿小锤子敲了一下,闷闷的,谈不上疼,却又有些不舒服。


    距离三个月仅剩三日而已,真圆房其实也无妨,喝碗避子汤就好。


    这一刻,她甚至刻意回避了她的身世,只将自己当成了陆晚。


    无所谓以后。


    陆晚没回答,抵住他胸膛的手,却搂住了他,在他下巴上,落下一个吻。


    她澄澈的眸子毫无躲闪。


    读懂她意思的那一刻,傅煊眸色暗了几分,再次箍住了她的后脑勺,吻住了她。


    窗外是寒夜的寂静,偶尔传来几声风吹窗纸的声音,衬得室内愈发安静,唯有彼此的呼吸声交织,


    心跳也越来越快,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


    长夜漫漫,两人的呼吸越发急促,空气都好似焦灼了几分。


    陆晚本以为,这一晚是可以圆房的,他因极力克制,手臂上暴起青筋时,她以为他会更进一步,然而并没有。


    他只是一遍遍吻着她。直到精疲力竭地睡着,她还在感叹他的自制力。她哪里知道,傅煊之所以这么克制,不过是担心她的身体。


    左右等了这么久,只剩下这一晚,也不是等不起。


    翌日陆晚醒来时,难得晴天,天色已大亮,寒气从窗缝里钻进来,落在裸露的肩膀上,微微发凉。


    陆晚只觉得浑身酸软,手臂酸痛,腿也有些酸,浑身像被什么东西碾过一般,一下竟没能爬起来。


    琉璃听到动静走了进来,瞥见她胸前的红梅,脸蹭地一下红了,她一下捂住了嘴,眸色却亮晶晶的,难怪世子离开时,不让喊主子,敢情圆房了?


    嘿嘿。


    她笑得实在太贼,陆晚不忍直视,也没解释,毕竟除了最后一步没做,两人之间也委实不清白。


    “世子呢?”


    “世子一早就离开了,是他没让奴婢喊您。”琉璃脸上满是笑,“世子看着冷淡,对您倒也体贴。”


    窗外的日头渐渐上移,庭院里的梧桐影越来越短。陆晚没答,心中却涌起一股淡淡的惆怅。


    兴许是觉得,有他这样一个夫君,也算不错。


    只可惜,两人不会有未来,下次再见兴许已经分道扬镳了。


    一连两天,陆晚都没能打起精神,墨砚也一直没能传回好消息,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是前往金陵的小厮终于回来了,还带回一封刘三娘写来的信。她同意了陆晚提出的合作,愿意长期往京城供货。


    陆晚索性往大房走了一趟,总要知会秦氏一声,今儿天气难得晴朗,暖阳洒在青砖地上,映得人身上暖洋洋的。院子里的残雪已融得差不多了,唯有屋檐上留了一些白,拐进听雪堂时,迎面遇见了傅灵。


    傅灵也瞧见了她,今日的陆晚穿了一件淡青色夹袄,下身是雪白色罗裙,打扮得仍旧很素净,却又说不出的漂亮。


    傅灵结结巴巴喊了一声,“嫂……嫂嫂。”


    原本傅灵还想试图跟她攀谈两句,缓和一下关系,就见她微微颔首,闪身让了让,示意她先过。


    傅灵脸颊有些发烫,忙往一旁躲了躲,闷声道:“嫂嫂先过。”


    她身为妹妹,理应给她让道。


    陆晚没跟她客套,绕过她,便进了听雪堂。


    走得那叫个利索。


    完全没有与她寒暄的意思。


    自打嫁给哥哥后,她就一直是我行我素的性子,明明身子骨很弱,却给人一种很强大的气场。


    丫鬟小厮都以为她一个身份低下之人,在府里定然活得战战兢兢,傅灵却清楚,并不是,她反而再从容不过。


    这种从容,反而很讨人喜欢。


    母亲不知何时也开始看重她,不仅让她管铺子,年前还将多半事务都交给了她。


    傅灵盯着她的背影,多看了两眼,泄气地耷拉起脑袋,果然,她还是讨厌她吧?


    她丧气的小模样实在好玩,两个丫鬟忍不住捂嘴笑了笑。


    傅灵哼了一声,扬起了小下巴,傲娇道:“笑什么笑,一个个不知道给主子排忧解难,反倒学会笑话主子了。”


    她就是个孩子心性,脾气也一阵一阵的,说实话,丫鬟根本不怕她。


    不过,总要装装样子,其中一个丫鬟连呼冤枉,还不忘给她出主意,“世子夫人不是擅长投壶吗?主子不若向世子夫人请教一下投壶的技巧,一来二去慢慢就熟悉起来了。”


    傅灵嘟嘴,她才不要去她跟前丢人呢。


    陆晚此时,已经来到了秦氏的寝室,秦氏怕冷,虽然年后温度升高了些,她屋里还是烧着两个炭盆,盆里的银丝炭时不时爆出一个小火花,秦氏斜倚在兰花纹软枕上,翻看庄子上的账本。


    她放下了账本,让陆晚坐下说。


    陆晚在软榻上坐了下来,笑着将好消息告诉给了她,“我和三娘谈的分红是五五分,母亲若觉得可以,可以和她正式签一下契书。”


    秦氏这下是真惊讶了,她是女人,自然清楚“红袖添香”的珍珠粉在贵妇圈里有多火,没想到她竟也弄到珍珠粉。


    不止珍珠粉,按她的意思,还有不少其他新鲜玩意,假以时日,这个铺子想必比“红袖添香”还要火。


    秦氏笑道:“自然可以,别说五五,只有四成也能赚不少,这段时日辛苦你了,没成想刚过了年,你就给我带来这么大的惊喜。”


    她边说,边伸手去端茶。


    陆晚离得更近些,端起茶盏递给了她。


    陆晚雪白的脖颈上也留下了红痕,她自己瞧不见,也没在意,一低头,秦氏却看到了。


    原本秦氏还因为傅煊的离开,有些忧虑,此刻心情不由大好。看来他离开前,总算争气一回。


    她唇边不自觉带了笑,这一笑,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岁,“能者多劳,府里的中馈,你也正式接手吧。”


    陆晚心中咯噔了一下,忙摇头,“母亲再多操劳一段时间吧,我还年轻,尚有不足之处,府里上下这么多人,我哪里管得过来。”


    她和傅煊注定走不远,中馈不比旁的,她本不应该沾手。


    秦氏对她很有信心,见状,还安抚了一句,“无妨,有不懂的可以随时问我,总要慢慢上手,趁你们现在还没孩子,正好有时间管理,等你膝下有子时,肯定也就上手了,到时会轻松一些。”


    陆晚眼皮一跳。


    第36章


    陆晚又推辞了一番,奈何秦氏是铁了心让她掌管中馈,陆晚无法,只得应了下来。


    秦氏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当即让人将厨房、库房、绣房等各房的管事全喊了过来。


    几位管事过来时,心中还有些惴惴的,年底刚盘完账,按理这个时候夫人不该喊他们过来,各位管事在半道遇见后,心中的不安才散去些,总归要见的不是自个儿。


    秦氏带着陆晚来到了堂屋,她端坐在上首,让陆晚坐在了自己右侧,人都到齐后,秦氏让管事们一个个向陆晚请了安,道:“以后有事直接向她汇报即可,见她如见我。”


    这句话分量不可谓不重,摆明了是要为陆晚撑腰的意思,各位管事皆有些惊讶,根本没想到她会如此看重陆晚。


    这可是实打实的放权,前些年她睡眠不足,精神不济时,也只交给各房一些权利,如今竟是彻底放权了。


    换成个高门贵女,他们兴许没这么惊讶,可陆晚的身份委实不高,偌大一个国公府,交到她手中,真不会出乱子吗?有人忧愁,却也有人欢喜。


    欢喜的还不止一个两个,秦氏要求严苛,眼底容不下沙子,在她手底下办事,时常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说实话,一年到头,还挺累人的,陆晚如今年轻,想必是个好糊弄的。


    自然有几个眼光毒辣的,当初灯火房两位管事,突然换人时,他们就察觉到和这位世子夫人有关,要不然,秦氏又岂会将国公府交给她?几人完全不敢轻视她,请安时,态度都比旁的管事,恭敬个几分。


    陆晚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也没多说旁的,这些人若觉得她年轻,想敷衍,那就放马过来。


    秦氏既然将中馈交给了她,她总要管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秦氏让丫鬟将对牌取了出来,交给了陆晚,待管事们都离开时,已经临时午时了,秦氏道:“这个点了,用完午膳再走吧。”


    她不是个爱笑的,瞧着多少有些严肃,傅灵和她一起用饭时,都觉得不自在,陆晚却一派从容,越和她相处,秦氏越欣赏她,吃完午膳时,还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可惜蜀地离京城路途实在遥远,要不然让你陪着,我也能放心些。”


    陆晚无比庆幸两地之间路途遥远。大冷天舟车劳顿的,她可不想去。


    从听雪堂出来时,阳光正盛,暖洋洋的阳光落在脸上,冬日的寒意都好似被驱散了几分。


    琉璃脸上满是笑,喜滋滋道:“不仅世子待您好,国公夫人对您也越来越好了,中馈都交给您了,以后主子在府里,彻底能站稳脚了。”


    陆晚并不感到高兴,她宁可他们和之前


    一样冷淡些,疏离些。


    回到清风堂后,她才问了琉璃一句,“你兄长那边,还是没传回消息吗?”


    琉璃摇头。


    陆晚本以为让墨砚盯着爹爹,总能顺藤摸瓜地查到点东西,可事实并非如此,接下来一连几日,墨砚都没传回消息。


    陆晚不放心,还特意让琉璃出府了一趟,墨砚没出什么意外,仍躲在暗处盯着府里的一举一动,只可惜一连几日,陆父都没出过门。


    陆晚迫切地想梦到更多,可不知为何,这几日并未做梦。一直到正月初八这日,陆晚才等来爹爹的消息,他只说让她再等等,待时机成熟,会知道一切。


    陆晚不由蹙了蹙眉,她总觉得爹爹肯定悄悄出了府,墨砚又一直盯着,怕爹爹夜里出府,他还特意从庄子上找了两个机灵的小厮,三人轮流守的,出府的丫鬟婆子,他都特意跟踪了一下,对方只是正常采买,并未接触过外人。


    她如果真是镇国公的女儿,知晓此事的肯定不多,卫氏都不知情,要不然也不会怀疑她是外室女,以爹爹谨慎的性子,肯定不会让人传话。


    难不成府里有密道?


    不排除这个可能。


    怕打草惊蛇,陆晚一直耐心等着,一直到正月二十八这日,她才回陆府,这日是卫氏的生辰。


    之前,想起卫氏,她心中总是闷闷的,堵堵的,也想不明白,母亲为何不喜欢她。为何面对妹妹时,却能毫无底线地宠爱,对自己却只有漠视。


    直到发现自己并非真正的陆晚,她才有些理解卫氏的所作所为,在卫氏眼中,她只是个鸠占鹊巢之人,平白占了她长女的位置,她甚至怀疑,她是外室女。


    在这种情况下,她一没苛待她,二没辱骂她,已经很好了。


    陆晚几乎不敢想象,卫氏这几年是如何过来的,一方面怀疑她是外室女,恨她占了女儿的位置,一方面又不敢求证,难怪她很少笑。


    这种情况下,又如何笑得出来。


    陆晚几乎不敢深想她的处境,每每想起她,心中的愧疚,便如潮水般涌来,虽然事情非她所愿,她却给这个家带来了天大的麻烦。


    不止她,还有国公府,如果她的身世曝光,国公府肯定也会受到牵连吧?已经发生的陆晚很难改变,如今只能尽力弥补。


    来到陆府时,刚巳时,今日仍旧是晴天,天空像浸了水的蓝宝石,剔透得无半分杂质,阳光也温暖和煦了些,十五过后,风便没那么刺骨了。


    陆晚只穿了一件浅黄色碎花夹袄,配了条百褶裙,披风都没穿。


    今日是卫氏的四十岁生辰,爹爹需要当值,傍晚才能回来,二妹又被送回了山东,虽然不是休沐日,陆青煦还是请了假。


    得知陆晚过来时,他英俊的脸上多了抹惊喜,忙迎了出来,“妹妹怎么来这么早?”


    这个点确实早。


    陆晚想趁爹爹不在,找找密道,她扬了扬下巴,佯装出一副伤心模样,“哥哥不想我回来这么早?亏我还想和哥哥多下两盘棋。”


    陆青煦好笑地摇头,“装过了。”


    陆晚也笑了,她过来见卫氏时,仍旧吃了个闭门羹,陆青煦也没辙,母亲一向固执。


    他安慰道:“母亲身体尚有些不适,你能回来,她已经很高兴了,走吧,咱们下棋去。”


    陆晚也没留下给卫氏添堵,离开小院前,对赵嬷嬷说:“麻烦嬷嬷转告母亲一声,接下来只要她能让爹爹暂时别为妹妹相看,如果妹妹的婚事没定下来,妹妹及笄礼时,我会想法将她接回京城。”


    陆晚隐约猜出了爹爹为何会将陆盼送回山东,她欠卫氏的太多了,卫氏最想要的,肯定是陆晚的回归,她总要弥补一二。


    赵嬷嬷有些惊讶,原本紧绷的神情都松动了些,“姑娘所言为真?”


    见陆晚点了头,她心中一喜,顾不得旁的,忙回屋通知夫人去了。


    陆青煦也有些惊讶,“你要替妹妹求情?爹爹未必答应。”


    他也试图求过情,爹爹肯定没答应。陆晚笑道:“不然今日我和哥哥打个赌?就赌爹爹会不会答应?”


    陆青煦笑道:“行。”


    陆晚不紧不慢地和他对弈了几局,午饭也留了下来,陆晚催哥哥回去午休了,她自己也回了自己的院子,佯装休息了一会儿,躺了不过一刻钟,她便起来,直接带着丫鬟来到了爹爹的书房。


    爹爹一向两袖清风,府里的日子也很清贫,除了厨娘、管事、洒扫的小厮外,爹爹身边只有一个贴身小厮。


    这名小厮还充当马夫,每日要送爹爹去衙门当值,晚上才将爹爹拉回府。


    书房外根本没人把守。


    陆晚很顺利地进了书房,书房不大,陈设也十分简单。一个巨大的书架占满了整面东墙,对面是一个多宝格,除此之外,只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阳光透过窗棂洒了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琉璃还以为她真是来找书的,还忍不住问道:“主子找什么书?”


    陆晚摇头,“你去门口守着,别让人进来。”


    说完,就在墙壁上敲了起来。


    手指关节叩击墙面的“笃笃”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陆晚边敲,边细微分辨着差异。


    见状,琥珀眼皮跳了一下,琉璃正要听话地出去时,一向沉默的琥珀果断说了一句:“我去。”


    琉璃没多想,也陪着主子敲了起来。


    没多久,陆晚果然听出了不对,八宝格后明显有猫腻,她左摸摸右转转,碰到一个雕花木雕时,再次发现了不对,木雕纹丝不动,陆晚转了一下,八宝格转动了起来。


    洞口后方并非想象中的密室,而是一段向下延伸的、被深沉黑暗吞噬的狭窄台阶。琉璃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密、密道?”


    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确实有个密道,好端端的,怎么有个密道?


    不是,主子怎么知道,这里有密道?


    陆晚直接拉回了她的思绪,“书桌上有灯,你点燃一盏,咱们下去看看。”


    琉璃忙不迭点头,很快便点燃了灯,两人成功进了密道,密道挖得不算宽,内部又窄又矮,琉璃不得不微微弯腰。


    灯盏的光晕十分有限,只能照亮脚下几步远的地方,再往前黑黝黝的,一眼望不到头,四周是冰冷潮湿的土壁,前方还有死老鼠的味道。


    琉璃屏住了呼吸,提着灯,在前面开路,越往里走,越觉得阴冷恐怖,她忍不住攥住了陆晚的手,“主子当心脚下,有奴婢在,别怕。”


    怕的哪里是陆晚,分明是她。


    陆晚一时后悔没走在前面,密道太窄,没法更换位置,只能继续往前走。


    她反握住琉璃的手,“走吧。”


    两人弯着腰走了两刻钟,才走到出口。


    第37章


    琥珀此时正待在一墙之隔的书房内,她没敢阻拦陆晚,只得提前一步来了小院,将消息告诉给了韩修霖。


    韩修霖叹息了一声,陆晚曾跟着他逃亡七年,就算丢掉了记忆,她还是那个性子,不达目的不罢休,与其让她暗暗调查,引起旁人的怀疑,倒不如告诉她一部分。


    韩修霖很快便下了决定,“阿辰你留下。”


    阿辰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一个飞奔来到了韩修霖跟前,“表哥说真的?”


    韩修霖修长的手指,挡在了唇前,嘘了一声,侧耳听了听,密道里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她已经到了。


    韩修霖给阿辰留下几个护卫,低声在他耳旁吩咐了几句,便带着人撤去了隔壁院子,没人知道两个不起眼的院子早就打通了,西厢房内有机关,可以直接通到另一边。


    阿辰忐忑地留在了书房内,表哥一向谨慎,书房里除了一些书籍,并无过多旁的东西。


    他紧张地坐在了书房内,怕姐姐认不出自己,又将疤痕贴到了脸上,拿起了狐狸面具。


    陆晚在狭小的内室摸索了一通,才总算找到开关,博古架移动开时,陆晚瞧见了室内的人。


    少年端坐在椅子上,捏着狼毫笔正在练习大字,听到动静,才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时,陆晚愕然地睁大了眸。


    她有过好几个猜测,远嫁洛阳的姨母抑或姑母,也可能是父亲某个故交。她唯独没往阿辰身上猜过,哪怕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亲切。


    阿辰、阿辰。


    陆晚脑海中忽地冒出一段记忆,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庭院里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花瓣落在青石砖上,像撒了层碎雪。


    阳光裹着薄绒似的暖,漫过娘亲素色的衣袖,她拉着娘亲的手在投壶架旁打转,银铃似的笑声惊飞


    了枝桠上的麻雀,没玩几下,肚子就饿得咕咕叫,忙让丫鬟端来裹着细瓷碟的桂花糕。


    桂花糕是她最爱的糕点,香甜软糯,很好很好吃,她伸手喂给了娘亲一枚,娘亲刚咬一口,就呕吐了起来。


    小小的她很担心,忙张罗着丫鬟喊府医,府医把完脉,惊喜地说:“夫人有喜了。”


    她遗憾地扬起了小脑袋,问娘亲,“有喜是什么?”


    娘亲笑得很温柔,白皙的手情不自禁摸了一下小腹,说:“有喜就是肚子里揣了宝宝,囡囡要有弟弟妹妹了,以后囡囡就是姐姐了,囡囡想要弟弟还是想要妹妹?”


    她穿着一身粉色襦裙,头上扎着双丫髻,娘亲还给她戴了两个海棠色绒球,她开心极了,围着娘亲蹦来蹦去,小球球在她脑袋上晃来晃去的。


    她有妹妹,是她的小表妹,只见过一次,她都印象深刻,爱哭鼻子爱告状,是个讨厌鬼,她才不想要妹妹。


    她脆生生说:“娘亲娘亲,要弟弟!我要弟弟,妹妹爱哭,我要可以陪我骑马的弟弟,弟弟和我可以一起保护娘亲。娘亲,咱们是不是要给弟弟起个名字。”


    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比天边璀璨的阳光,还要夺目。


    “嗯,是要起一个,爹爹不在,弟弟的小名,囡囡起好不好?”


    她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满是喜悦,“哇!可以吗可以吗?”


    看到娘亲点了头,她更兴奋了,忽地想起一句她自认很美的诗句,“昨夜星辰昨夜风,小表哥叫阿星,弟弟就叫阿辰好不好?”


    娘亲温柔地点头,“好呀。”


    她甚至没等到阿辰出生,娘亲就被流放了。


    陆晚不敢置信地打量着他,打量着他那双和她如出一辙的桃花眼,似曾相识的眉眼,说不出的亲切感,去年小少年还矮她一头,今年个头忽地抽高了,他也悄悄追来了京城。


    见她时,总是一口一个姐姐。前段时间,陆晚还在街上偶遇了他,他甚至给她送了新年礼物。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她早该想到的,为何没想到,陆晚像被人扼住了喉咙,呼吸都有些艰难,自责、愧疚,种种情绪一股脑儿地朝她袭来。


    她努力平复着呼吸,窗外不止何时起了风,书案上摆着的书页被刮得哗哗作响。


    陆晚心脏缩成一团,眼眶也不受控制地红了,眼泪砸在阿辰的衣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近乎颤抖地开了口,“阿辰,是你对不对?你的名字是我起的,对不起,姐姐忘了你。”


    阿辰也红了眼睛,指尖蹭过她的脸颊时带着薄凉,他拼命摇头,笨拙地用袖口擦去她的眼泪,“不怪姐姐,一点都不怪。”


    眼泪好似擦不完,陆晚模糊了视线,她心疼地抬起手,心中愈发自责,摸上了他的狐狸面具,哽咽着说:“什么时候烫伤的?”


    阿辰摇头,忙摘掉了狐狸面具,怕吓到姐姐,还背过了身,他伸手将脸上的疤痕揭了下来,才红着眼睛说:“没烫到,我和娘亲长得太像了,怕被人认出来,才做了伪装。”


    之前做梦时,陆晚也梦到了娘亲,可是,每次醒来后,总是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刚刚脑海中闪过的那些画面,她却清晰地记得,记得娘亲长什么样。


    他和娘亲确实很像,眉眼、下巴,鼻子几乎一模一样。像到透过他,就能回忆起娘亲。


    反倒是她,也就眉眼像一些。难怪爹爹敢带她来京城,她若和阿辰长得一样,他肯定不敢带她来吧?


    陆晚几乎贪婪地触碰着阿辰的脸,喃喃道:“和娘亲真像。”


    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一哭,阿辰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眼泪一串串砸了下来。


    琉璃有些搞不清状况,尤其是那句和“娘亲真像”更让她听不懂,阿辰和夫人一点也不像啊,不对,主子好像怀疑自己并非卫氏所出。


    难道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主子找到了真正的家人,也不对,主子每次出府,她都跟着呀。


    虽然稀里糊涂的,见主子哭成这样,琉璃心中也不好受,忙劝道:“就算天塌了下来,也有高个顶着,主子快别哭了,你看,一哭,阿辰也哭了。”


    阿辰忙去擦眼睛,他才不会哭呢,他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阿辰拉住了姐姐的手,让她坐在了书案前,也安慰了一句,“姐姐别哭。”


    陆晚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娘亲怎么样了?你怎么来了京城,谁救了你?”


    陆晚特意了解过爹爹叛国一案,爹爹被指责兵败投敌,犯下叛国之罪,太子也被指责谋逆,最后惨死东宫。


    当年说父亲兵败投敌的,是他身边的副将,副将手中只有一封敌国将领的来信,许诺父亲,只要他投敌,会给他数不尽的珍宝。单凭这个其实没法证明父亲投敌叛国。


    那场战争,大魏虽然惨败,可实际上,没多久也传来了父亲的死讯。有人说,父亲是贪心不足,惹怒了敌国皇帝,对方才决议处死他。


    可逻辑上根本说不通。


    父亲曾为大魏立下过汗马功劳,之前参与指导的十八场战争皆取得了胜利,还曾拼死救过不少将士,这样一个人又岂会投降叛国?


    他在大魏是战功无数的大将军,当今皇后是他的亲妹妹,外甥被封为了太子,妻子贵为郡主,就连她一出生就被皇上封为了县主。


    没人相信他会叛国。


    单凭一封信,单凭敌国将领的话,又岂能给他定罪?


    与其说他叛国投敌,不如说他是遭了算计,他叛国的案子尚未审理清楚,皇后、太子也相继出了事。


    因为没有明确的证据能证明他的清白,大魏又因他的惨败死了两万战士。所以,他便成了罪臣,镇国公府阖府上下全被判了流放。


    陆晚已经不记得流放后的事,也不记得陆父是如何救的她,她迫切地想知道娘亲的下落。


    阿辰尚记得表哥的叮嘱,并未将他供出来,说:“娘亲也无碍,当年娘亲生我时难产,险些没能挺过来,是姨母安排人救了我们。”


    这话倒也不假,姨母确实安排了人手,只可惜被表哥捷足先登了,但凡表哥晚一步,救他们的就是姨母。


    阿辰隐去了娘亲的身体状况,说:“我原本和娘亲一起住在邓县,如今娘亲去了姨母那里,我实在想念姐姐,就来了京城。”


    见母亲仍好好的,陆晚不由松口气,姐弟俩聊了许久,陆晚不好待太久,估摸着哥哥该醒来了,便站了起来,说:“我改日再来寻你。”


    阿辰忙站了起来,眼神暗淡了一瞬,看得陆晚心头软软的。


    陆晚从密道返回的陆府,回到父亲的书房时,琥珀正守在门口,陆晚伸手按了开关,暗室的门缓缓合上,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她将灯盏放回原位,铜制灯座与木案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既然爹爹想瞒着她,那就先装作不知道吧。


    这一整日,陆晚都觉得不真实,夜晚睡觉时,她又梦到了小时候的事,这次梦到了姨母。


    姨母性子爽利,行事果决,是个女侠一般的人物,和娘亲的温柔如水截然不同,她像火一般热烈,偏偏嫁给了文人。


    陆晚很喜欢她,她嫁的是洛阳范家家主,范家是四大世家之一,典型的书香门第,姨夫也曾高中状元,年纪轻轻便入了翰林,假以时日必能入内阁。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没按父亲安排的路一步步走下去,而是年纪轻轻就请旨调回了洛阳。


    他如今是河南府知府。姨母婚后,过得也算幸福,膝下有一子一女,表哥的乳名就叫阿星,小表妹就是那个爱哭鬼。


    陆晚醒来时,晨光正从


    窗纱透进来,在被褥上织出浅淡的纹路,她唇边还带着梦到姨母的笑意。等指尖触到冰凉的锦被,那点笑意渐渐散了。


    昨天只顾着和阿辰相认的高兴,没心思想旁的,今日才猛地发现其中的不对劲,既然是姨母救了娘亲,想必救她的也是姨母,如果一直跟着娘亲和姨母,她为何会丢掉记忆?失去记忆的她又为何来了陆府,成了陆晚?


    陆晚在府里又待了几日,临近月底,需要盘账,府里有不少事要忙,忙完这些时,她打算去见阿辰一面。


    正要出府,却瞧见傅煊的小厮跑了过来,这个小厮才十五六岁,个头不算高,生得虎头虎脑的,笑起来也眉眼弯弯的,很讨喜,“少夫人,世子给您寄来一封信。”


    陆晚有些惊讶,小厮已经将信递给了她,信封不算厚,里面应是薄薄的一张,不知道他写了什么。


    第38章


    寒风卷着枯叶掠过车辕,车帘十分厚实,挡住了寒风,一上马车,陆晚就感受到了暖意。


    琉璃递给她一个雕花手炉,她将手炉放在了膝盖上,拆开了这封信,里面果然只有一张,他的字龙飞凤舞,说不出的好看,寥寥数笔讲了一下途径的地点,随后便是问她,身体调养的怎么样?还嗜睡吗?需不需要再请太医,为她调理一下,全部加一起,也就写了几行。


    相当简洁,和他这个人一样。


    说实话,陆晚都没想到,他会给她写信,虽然话不多,字里行间也无半分思念之意,陆晚却品出一股名为惦念的滋味。


    她一颗心像泡在温泉里,暖暖的,涨涨的。


    手中的信都有些烫手,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身上的毒早已解开了,不仅不再嗜睡,每日精神都很旺盛,陆晚甚至觉得,让她绕着护城河跑几圈都没有问题。


    怕引人注意,陆晚让车夫将马车停在了中原街上,自己带着丫鬟步行去的。


    幸亏上次问了地址,他住在石柳巷,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巷,巷口老槐树下堆着被扫起的雪堆,混杂着泥土,因为阳光照不到,一直没能融化。


    陆晚拐进了小巷,墙壁上斑驳的青苔结了薄霜,远处传来的叫卖声被寒风削弱了些,显得小巷愈发安静。阿辰所在的院中栽着两棵石榴树,站在院子门口,陆晚就瞧见了光秃秃的枝桠。


    琉璃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位五六十岁的老伯,他身形佝偻,一双眼睛却十分锐利,瞧见陆晚,他眼睛亮了一瞬,似是认出了她的身份,他忙恭敬地行了一礼,侧身让开了位置。


    院中阿辰正在练剑,他穿着一身雪白色短打,领口和袖口都绣着柔美的兰花,他气势如虹,道道寒光划破凝滞的冷空气,端的是灵动飘逸。


    院角的水缸结了一层薄冰,被他挥剑时带起的劲风震得“咔嚓”一声裂了道细纹。


    瞧见陆晚,他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就此收了剑,他提起手,随意用衣服抹了一把额上的汗,露出了一抹纯粹欢喜的笑,“姐姐。”


    陆晚也笑了,拿起帕子给他擦了擦汗,“练了许久吗?都出汗了。”


    阿辰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道:“半个时辰,我火力大,容易出汗。”


    陆晚火力也大,习武时也很爱出汗,中毒后才有些体寒,手脚总是很冰,如今倒是恢复了正常。


    阿辰带她去了花厅,小小的院子,五脏俱全,花厅布置得很漂亮,有腊梅、水仙、三角梅,花团锦簇的。


    黄花梨木书案上还摆着一个汉白玉棋盘,表哥爱下棋,花厅里也有棋盘,瞧见棋盘时,阿辰心虚了一瞬,忙亲自给姐姐斟茶。


    陆晚伸手去接茶壶,笑道:“我来吧,你坐下就好。”


    阿辰不肯给,他眉眼俊逸,笑容干净纯粹,模样很讨喜,“我来,我还没给姐姐倒过茶呢,娘亲说了,让我照顾好姐姐。”


    陆晚追着他问了好些母亲的事,不管怎么问,阿辰都说一切都好。陆晚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我幼时没和你们生活在一起吗?为何十一岁那年,会被送去陆府?”


    阿辰一下被问住了。


    姐姐只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四年,她坚持要习武,也不信爹爹会投敌,心中始终憋着一口气,阿辰记得,应该是他四岁那年,他们再次遇见了刺客。


    表哥怕连累他们,要与他们分开,姐姐也跟着表哥离开了,她想习武,想复仇,想为爹爹洗刷冤屈,想帮表哥出一份力。


    姐姐继承了爹爹习武天赋,加上勤奋练习,当时已经很厉害了。


    她坚持要走,母亲只能点头,带着阿辰藏在了另一个小县城。起初怕给姨母添麻烦,母亲并未告诉姨母她的具体位置,只是每年让人邮寄过去一封信,报个平安。


    爹爹离去后,娘亲的眼睛就有些不太好,姐姐一走,她的眼睛愈发不好使了,阿辰六岁那年,娘亲的眼睛就看不见东西了,她这才带着阿辰去姨母的住处。


    姐姐和表哥又遇见过三次刺客,姐姐十一岁那年,和刺客打斗时,撞到了脑袋,丢掉了记忆,当时,刺客正在搜寻他们。


    表哥为了保护姐姐,索性将她交给了陆炳生,父亲对陆炳生有救命之恩,陆炳生也恰好有个走丢的女儿。


    原本表哥还想等安全后,再将姐姐接回来,可是,丢掉记忆的姐姐,脸上的笑都多了起来。


    她很喜欢陆府。


    那份轻松,是之前的几年从未有过的,过去的几年,姐姐每日都在拼命地习武,天不亮就爬起来,睡眠不足两个时辰,拎着一把小小的刀,时常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长此以往哪里扛得住?


    如果将她带去姨母身边,她说不准还会走上老路,娘亲眼睛又失明了,她肯定接受不了。


    表哥思索再三,在征求过娘亲的意见后,让她暂时留在了陆府。


    这一待便是四年。


    阿辰隐去了表哥的存在,绞尽脑汁编道:“姐姐起初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五年前咱们才去姨母家,姐姐和表姐处不来,你们总斗嘴,哎,姨夫也是个宠妾灭妻的,你看不惯姨母的所作所为,和表哥一起,戏弄过他,以至于姨夫很不满,一直想将你送走,甚至拿你的身份威胁过姨母,姨母也没法子,陆大人又正好走丢过一个女儿,父亲对他有恩,干脆将你送去了陆府。”


    他编得真真假假,和表姐总斗嘴的其实是他,真正宠妾灭妻的是姨夫的弟弟,他和表哥看不惯,也确实做了一些事,险些捅下大篓子。


    阿辰怕待下去,会暴露身份,只在姨母家待了几个月,就跑去了表哥身边。


    陆晚总觉得还有隐情,见他不肯坦白,她也没再深究,总有一天,她都想起来。


    今日见到阿辰,她又想起了一些画面,临近过年,京城又下了雪,鹅毛大雪将院中的梅树枝桠都压弯了腰,室内却暖烘烘的,娘亲坐在窗前,在绣虎头鞋,靴子是给阿辰做的。


    还有一双是给她的,陆晚喜气洋洋地换上了新靴子,等娘亲休息时,才趴到她怀里,奶声奶气地问,“娘亲娘亲,阿辰弟弟如果是妹妹可咋整?”


    娘亲也有些愁,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如果真是妹妹,囡囡喜欢吗?”


    陆晚蹙着小眉头想了许久,最后妥协似般开了口,“那也喜欢吧,可是妹妹不许哭哦,如果是个爱哭鬼,我兴许就少喜欢一点点了。”


    她先是比了鸡蛋大小,“少喜欢这么多吧。”


    似乎觉得有些多,又比了个指甲盖大小。


    那些温馨的画面,很快便转为被抄家那一幕,不知是谁朝非羽射去一箭,非羽抱着她,躲过后,第二支、第三支箭又朝他们射来。


    护卫愤怒地攥紧了手中的刀。


    这些人分明是想逼他们反抗。


    如果反抗,便有了抗旨不遵的借口,便能给他们安上谋反的罪名,这时娘亲开了口,她一袭素色衣衫随风飞舞着,平日柔柔弱弱一个人,却疾言厉色道:“都住手,护卫们听我命令,放下刀刃,谁再敢放一箭试试?我府上的人若有一人受伤,我就是拼着这条命不要,也会面见皇上,求一个公道,我倒要看看是谁包藏祸心,想灭我满门,害了我夫君还不够,连国公府的老弱妇孺都不放过。”


    一把把弯刀被丢在地上,发出一阵叮当之声


    ,暗中放箭的人本是为逼迫他们反抗,见他们连兵器都丢了,一时也被唬住了,没敢再动手。


    陆晚留下用的午膳,吃过午膳,陆晚便离开了,马车拐到了中原街上,这个时辰街上也有不少人,摆摊的小商贩卖力地吆喝着,糕点的甜香混着馄饨鲜香飘入了鼻端。


    陆晚脑海中忽地跳出一个三四岁大的奶团子,小家伙生了双乌溜溜的桃花眸,小脸圆乎乎的,带着点婴儿肥,相貌和娘亲很像。


    是小阿辰,他眼巴巴围在她身边,举着好吃的糕点,喂她吃。


    她手里则握着一把弯刀,那刀比小阿辰还高。


    他却毫无怯意,他乌眸澄澈,小手胖乎乎的,自己馋得直咽口水,却还是将糕点递给了她。


    陆晚眸中带了丝笑,让琉璃打包了好几盒糕点,让她给阿辰送了过去。


    原来小家伙和她一样,也爱吃糕点。


    她又去了一趟锦绣坊,锦绣坊的生意已经彻底被盘活了,年前又接了不少大单,赚了不少钱。店内摆了不少新样式的衣服,陆晚逛了一下,又翻开了一下账本,才离开。


    回到安国公府时,申时刚刚过完,冬天太阳落山得比较早,没多久,夕阳的余晖,便洒满了小院。


    陆晚又掏出了那封信,盯着信发了会儿呆,才提起狼毫笔,给他写回信,笔悬空握了许久,却不知如何落笔。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想起他时,她竟也生了挂念,却又不敢真正去惦记。


    落下第一笔后,一切都自然起来,她在信里写她一切都好,写她的身子已无大碍,让他不必担心,写院中的水仙开花了,很漂亮,写母亲养了只狸猫很可爱,写傅灵偶尔会别别扭扭地给她好吃的糕点。


    絮絮叨叨竟写了满满一页。


    陆晚对着这页纸,发起了呆,半晌忽地揉成一团,丢到了废纸篓里。


    一对注定没有未来的夫妻,又何必多言?


    最后信上也只回了四个字:安好,勿念。


    她将信折好塞进信封时,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檐下的灯笼被丫鬟点亮,昏黄的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映得她眸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第39章


    傅煊和五皇子是快马加鞭,一路疾驰来到的蜀地,五皇子去年十一月刚及冠,许是没有母族帮衬的缘故,他比三皇子宁王,还要显得成熟几分。一路昼夜兼程地赶路,也不曾抱怨半分,完全听从了傅煊的安排。


    雪崩很严重,十几个村庄受到了波及。远远望去,昔日错落的山村已被厚重的白雪吞噬大半,裸雪堆下还埋着未及搬出的家具与农具,许多人甚至没逃出来,死伤无数。他们勒紧马缰在雪地里跋涉,马蹄踩过冻结的冰壳,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几人第一时间来到了灾情最严重的地方。


    陈县令几乎是踉跄着从临时搭建的赈灾棚里冲出来的。他跑得太急,腰间的玉带松了半截,圆鼓鼓的肚子顶得直裰前襟皱成一团,却顾不上整理。


    他走到五皇子马前三步远,“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他双手伏地时,指尖还在微微发抖,连请安的话都说得磕磕绊绊:“下官、下官陈见业,恭迎五殿下和傅大人,殿下和傅大人一路辛苦,蜀地百姓……盼你们如盼甘霖啊!”


    说罢抬头时,五皇子才看清他的脸:黑眼圈重得像被墨染过,眼球布满红血丝,连鬓角都一夜白了好几根,唯有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一种近乎“抓救命稻草”的急切。


    这段时间,他已经让人统计出了死亡人数,一千五百三十七人,受伤的也足有两千二百人。大魏朝建立后,这还是灾情最严重的一次。


    一个处理不好,他头上的乌纱帽都得被摘掉,他眼下的黑眼圈,无比明显,比五皇子都要憔悴两分。


    五皇子道:“起来吧,救灾进展得如何?”


    “递上灾情册子时,陈县令的手差点把册子掉在地上。他慌忙用两只手按住,指尖划过“一千五百三十七”这个数字时,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殿下,下官已让人连夜挖雪搜救,能救的都救了……掩埋死者的草席是下官从县学库房匀的,受伤的百姓也安排了郎中,只是、只是这粮食和药材……”


    说到这儿,他语气沉重了几分,带着一丝期盼,“不知道赈灾的银钱何时能到?下官知道国库紧张,可县里存粮真的撑不住了——求殿下快想想办法,再拖下去,怕是要出乱子啊!”


    陈县令甚至盼着他们是带着银票来的。


    他的期盼自然落空了。


    国库一直亏空,根本没有赈灾的银钱,出行前,成元帝倒是见了五皇子一面,让他遇到难以解决的事时,一切听傅煊。


    他不动声色看了傅煊一眼。傅煊一袭绛紫色锦袍,连日的奔波也未能消减他的俊逸,他仍旧身姿挺拔,丰神俊朗。


    五皇子淡淡移开了目光,低声安抚道:“赈灾的银两不必担心,我们会想法尽快筹到粮食,总要让百姓度过这个难关。”


    话虽如此,五皇子也有一丝担忧,不仅要筹备粮草,救治伤员所需的药材,也都要银子,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如何筹?


    当着陈县令的面,五皇子也不好多说,几人纵马又来到陈楼村视察了一番,这里灾情最严重。


    一眼望去,泥泞的路上搭了不少灰扑扑的帐篷,帆布被风吹得鼓胀如帆,边角处已磨出破洞,露出里面单薄的被褥。


    单是这些临时搭建的帐篷,就已花了不少银子。


    受伤严重的暂时被安置在了村民家中,不严重的都住在帐篷内。


    刚走到附近,就听到了锣鼓声,一个个蓬头垢面的人都端着碗筷走了出来,在一个棚子前,排起了长队。


    五皇子蹙了蹙眉,“才申时三刻,怎么这么早,就吃晚膳了?”


    陈县令解释道:“一天只施两次粥,巳时一次,申时一次,再晚,会饿得受不住。”


    三人走近时,也没人关注他们,一个个都眼巴巴等着领粥呢,锅里压根没多少米,一人只有一碗稀粥,窝窝头都没有。


    陈县令就是想做面子工程都做不出,解释道:“粮食不多了,只能省着点发。”


    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留意到了他们,见陈县令还戴着乌纱帽,跑到他跟前,跪了下来,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大人,你救济我娘吧,我娘伤了肺腑,需要珍贵的药材,没有药材她活不下去啊。”


    陈县令苦笑着伸手扶他,“你先起来,能救的我们肯定救。”


    五皇子对身边的护卫道:“你去看看她需要什么药材,从我私库里出。”


    少年大喜,不停地朝五皇子磕头。


    更多的人跑了过来,都朝着五皇子磕头,一时哭声一片,“大人,大人,也救救我娘吧。”


    “救救我媳妇吧,她伤得也很重。”


    “还有我儿子,她快死了。”


    还有人伸手去抱五皇子的大腿,五皇子后退了一步,两个护卫挡在了他身前,又有两人给他开道,他才从包围圈里逃出来。


    他俊朗的面孔上,闪过一丝狼狈,朝傅煊拱了拱手,“见笑了。”


    五皇子是想好好表现一番,打他入朝后,成元帝还是首次交给他这个重任,虽说是宁王、秦王相继出事后,才轮上他,他也很看重这次机会,如果能办好,朝中的支持者也会增多。他都比谁都希望办好此事。


    傅煊只摇了下头,并未发表看法,直到傍晚时分,回到县衙。五皇子才看向傅煊,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在烛火下显出一分和善来,问得很是诚恳,“不知傅大人有何高见?”


    傅煊道:“先号召富商捐一笔吧。”


    傅煊此时来,还要查几位官员的贪污问题,地方锦衣卫已掌握了一些证据,筹到赈灾款不过是时间问题。


    五皇子眉头不自觉蹙了起来,“号召富商捐款也并非易事,陈大人已经号召过一次捐款,几家捐


    的粮食只够灾民喝三、四顿粥,一个个都是老狐狸,想从他们手中扣钱不容易啊,时间紧急,傅大人可否再献一策?”


    傅煊提点道:“商人不仅重财帛,也重身后名。”


    五皇子有些若有所思,突然一拍手,“那就给捐款者,立一块功德碑,写上捐款的金额,想必大家乐意多捐。”


    傅煊微微颔首,他还有要事,用完晚膳,便离开了县衙,五皇子并未随行。


    他留在县衙的临时书房里,将傅煊送来的‘富商捐粮明细’翻得卷了边——每一笔捐款后面,都用小字注着‘该商去年曾向李同知行贿三百两’‘此户与被查的王主簿有姻亲’。


    这是地方锦衣卫查到的,对五皇子来说,也是十分重要的信息。


    接下来一段时间,傅煊始终忙得脚不沾地的,好在一切顺利,富商们捐的银子也撑了一段时间,没多久,傅煊便找到了这几位官员贪污的证据,连三位富商都牵扯了进去,他一向雷霆手段,该罚的罚,该抓的抓,该斩的斩,一时查抄不少银子。


    这些银子有多半都拿来了赈灾,一个月后,傅煊才收到陆晚寄来的信。


    傅煊盯着这四个字,看了许久,最后却没舍得丢掉,他将信纸折叠起来,收入了怀中。


    一直忙到四月份,天气逐渐热起来时,他们才返程,只可惜,傅煊又收到了其他任务,又拐去了河南,这次同样是抄了好几位官员的府邸,等到五月份时,他足足查抄到八十万两白银。


    这段时间,陆晚悄悄见了阿辰好几次,每次瞧见阿辰,她都会想起一些小时候和娘亲聊天的画面,可是再多却想不起来了,每次冥思苦想时,脑袋都很疼。


    她明明很怕苦,为了早日恢复记忆,还让大夫给她开了一些药,仍毫无用处。


    五月底时,距离傅煊离京已将近半年,这一日成元帝忽然召见了几位官员,提出要去行宫避暑。


    此次出行声势浩大,皇上选了不少官员,还给了官员们恩典,每位官员都允许带上一名家中的女眷。


    安国公府的男儿立功无数,为国捐躯者也有好几人,几位夫人都在名单之上,包括陆晚。


    秦氏得到消息后,便将陆晚喊了过来,说:“煊哥儿忙完也会去行宫,你一道去吧,和你几位婶婶一起。”


    陆晚并不想去,留在府里,不仅能调查一下父亲被冤枉的事,还能时不时见一下阿辰,她忙推辞道:“让妹妹去吧,灵儿妹妹若在名单上,就让晴儿妹妹过去,母亲,我还得掌管中馈,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秦氏一锤定音道:“她们俩都到了说亲的年龄,不仅要学习女红、管账,还要留在府里继续相看,让你去你就去,府里还有我。”


    陆晚无法,只得踏上了去行宫避暑之路,马车走了十日,才抵达行宫。


    车队停下时,陆晚瞧见了一座座恢弘的宫殿,住处是一早分好的,陆晚和几位婶婶一道进的行宫,很快便找到了她的住处。


    沾了傅煊的光,给她的院子,面积不算小,还坐落在半山腰向阳处,院中种着一片栀子花,纯白的花瓣开得正盛,风一吹便有细碎的花瓣飘落在青石板上。


    一推开雕花窗扇,便能瞧见远处巍峨的群山,连绵起伏的山峦被薄云缠绕,山脚下的溪流像一条银带蜿蜒而过。


    景色十分宜人。


    陆晚喜静,闲暇时就喜欢练武,在陆府常用的那把刀,也被她带了过来。刚拿出弯刀,准备练习一下,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


    竟然是顾怡。


    她一身粉色纹牡丹襦裙,头上簪了一支珍珠金簪,整个人活力满满,“陆姐姐,走走走,咱们泡温泉去吧,解解乏。”


    陆晚成功被她拉走了,行宫内有不少汤池,顾怡带着她去了一处人少的地方,两人美美泡了两刻钟,才回去。


    接下来几日都是如此,顾怡时不时会找她泡温泉、钓鱼,偶尔还会去山里猎一些山鸡野兔,自己一个人,陆晚就会习武,她也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痴迷于练武,心中有个声音在督促她,变强点,变得更强一点,唯有这样才能保护家人。


    在行宫的日子,好像过得格外漫长,短短一个月,比以往三个月还要漫长。


    陆晚很想回去,她想念阿辰,也想念远在洛阳的娘亲。


    这一晚,她又练了两个时辰的武,解毒后,她身子便恢复了正常,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


    这点随了爹爹。


    虽然是女孩,她的力气也很大,一把几十斤重的弯刀,在她手中,仿佛没有任何重量。


    一直练到精疲力尽,她才去沐浴。夜色凉如水,夜风吹过窗纸的沙沙声和虫鸣声交织在一起,衬得行宫内愈发寂静。


    陆晚擦干头发时,已然亥时两刻,她忍不住又翻开珍藏的信纸读了一遍,四个月前,她让阿辰给娘亲邮寄了一封信,手里这封信是阿娘给她寄来的,离开京城前,她刚刚收到。


    娘亲的字体婉约漂亮,问她可有长高,可有好好吃饭,在国公府可曾受委屈,写了满满三页……字里行间满是对她的关怀。


    这封信陆晚已看了无数遍,内容早在第一遍看时,就已背得滚瓜烂熟,还是忍不住看了许久。


    夜色又深了些,月亮逐渐挂上树梢,月光如水一般洒在院中。陆晚将信收起来后,正要熄灭烛火,烛花忽地一声爆开,溅起一点火星。这时,她听到外面传来极轻的脚步声,细得像落叶擦过地面。


    门栓未动,一道黑影借着月光的掩护,轻轻一跃翻过院墙,悄无声息落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惊起了廊下栖息的夜鸟,扑棱着翅膀飞入夜空。


    她一下竖起了耳朵,手指一弹,便熄灭了烛火,身形快如闪电,闪到了门后。


    脚步声很轻,若非陆晚耳力出众,几乎听不到,不仅轻,还很熟悉。


    一个身影浮现在脑海中,陆晚心跳漏了一拍。


    她从门后走了出来,趁着朦胧的月色,走到了书案前,摸索着点燃了烛火。


    室内刚亮起光,门就被推开了。紧跟着一道挺拔的身影便走了过来,男人一袭月白色锦衣,逆着烛火走了进来,他清瘦了一些,五官更立体了,明明才几个月没见,陆晚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傅煊走到了她跟前,漆黑的眸也一直落在她身上,夏季天热,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衫,露出一片雪白的锁骨,她显然准备安置了,一头乌发也披散了下来,如瀑布般垂在腰间,更衬得她唇红齿白,美丽不可方物。


    离开多久,傅煊便念了她多久,过去的二十多年他从未动过心,生平第一次动心,就品尝到了何为相思。直到走到她跟前,心中那股悸动,仍未能平静下来。


    他雪白的手指,撩起她耳旁一缕乌发,缠在了手指上,哑声说了一句,“还是念了怎么办?”


    陆晚怔愣了一瞬,才明白他是在回应她那句:安好,勿念。


    陆晚抬眸时,恰对上他漆黑深邃的眼眸,那目光执着、炽热,仿佛能将人吸进去一般。


    陆晚心跳漏了一拍,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一时有些不知如何答。


    傅煊也没给她回答的机会,卷住她发丝的手,松开了她的乌发,伸手便揽住了她的腰。


    清冽的气息,朝她逼近。


    他低头便吻上了她的唇,霸道、热烈,侵略性十足,窗外的月光恰好被一片流云遮住,室内的烛火忽明忽暗,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左忽右。


    陆晚想躲,他却箍住了她的脑袋,让她躲无可躲,推拒的手,不知何时攥住了他的衣襟。


    说来神奇,明明没亲过几次,相处的日子也不够久,她竟完全习惯了他的气息,他的吻。


    陆晚甚至没了抗拒的心思,闭上眼,选择了听从本能,她不再被动地承受,也轻轻回吻了一下。


    仅这么一下,便如同冷水落入了油锅中,搅乱了一池春水,傅煊更深地吻住了她,一吻结束,他打横将她抱了起来,放在了罗汉床上,


    又俯身吻她,哑声道:“可以吗?”


    心跳完全失去了节奏。


    砰砰砰。


    犹如密集的鼓声。


    陆晚紧张地一时发不出声音,她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微微平复着呼吸,粉嫩的唇在夜色下,愈发显得娇艳欲滴。


    傅煊没再问,低头又去亲吻她,亲她的眼睛,亲她的小巧白皙的耳朵,亲她紧张到绷紧的下巴。


    夜色好像被拉得无比漫长,院外的虫鸣一声比一声微弱,到最后只剩下偶尔的一声低吟。


    廊下的灯笼逐渐熄灭了,只余室内的烛火还在不知疲倦地摇曳,将两人的发丝、脸庞都染上暖融融的光晕。


    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山间的清寒气,却吹不散室内渐浓的暖意,衬得那些似有若无的呼吸声、衣料摩擦声,愈发的挠人。


    第40章


    烛火摇曳不定,将两人交叠在一起的影子,拉得有些长,他不知何时脱掉了外袍,滚烫的汗珠顺着漂亮的眉眼坠落下来,砸在陆晚眼睛上。


    她眼皮轻轻颤了颤,一时竟不敢再看他,哑声提出要求,“熄灯。”


    傅煊不想熄,灼热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想将她绽放的美尽收眼底。


    他的目光实在冒犯人,陆晚可以接受圆房,却有些扛不住他的打量。


    她近乎羞恼地咬住了唇,他再次吻来时,她不肯给他亲了,还试图伸手将他健硕的胸膛推开。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又哪里推得开。


    他终究还是随了她,熄了灯。暗淡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室内投下细碎的格子影。


    檐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衬得屋内格外安静,连彼此凌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草丛里的虫鸣声也叫了起来,呜呜咽咽谱了一首动听的曲子。


    陆晚不知何时睡着的,她体力一向好,到最后,都有些精疲力尽。


    第二日睁眼时,腰上是和习武不一样的酸,刚动一下腰肢就被搂住了。


    是他。


    他的手臂结实有力,给人很踏实的感觉,陆晚的脸颊埋到了他怀里,鼻尖充斥着独属于他的味道,像朗朗秋日下的松柏,也像巍峨高山上的积雪,干净、冷冽,让人有一点点着迷。


    陆晚理应爬起来习武,此时竟也生了一丝倦怠,一时没再动弹。


    傅煊低头吻了吻她的发丝,他的吻轻柔又小心翼翼,却轻易就让人觉得安心。


    陆晚迷迷糊糊又睡着了,再次醒来时,是隐约听到了布料细碎的摩挲声。


    陆晚掀开眼皮瞄他一眼,他穿上了绯色飞鱼服,阳光下说不出的俊朗,察觉到他扫了过来,陆晚心中一慌,又闭上了眼睛。


    傅煊抬脚朝床前走了过来。


    她一头乌发披散在软枕上,上身着了一件红色鸳鸯小衣,小衣还是他帮着穿上的,如今露出雪白的香肩。


    察觉到他炙热的目光,陆晚手指蜷缩了一下,不经意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拉了拉蚕丝被,完全遮住了自己。


    傅煊扬了下唇角,低头在她发丝上又吻了一下,低声道:“等我回来。”


    陆晚这才回过头,好奇道:“去哪儿?”


    问完就后悔了,果然听他说:“需要面见皇上。”


    陆晚没再吭声,又闭上了眼,她对成元帝的心情很是复杂,幼年的事,她想起不少,记起了温柔可亲的皇后姑姑。


    姑姑膝下没有女儿,很喜欢她,时常召她入宫,虽然姑母贵为皇后,陆晚却能感受到姑母并不开心。去的次数多了,陆晚也见过成元帝不少次。


    年幼的她,并不知道,皇上之所以娶她,更多的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两人的感情也只称得上相敬如宾。


    只是觉得,他们不够亲密,不像爹爹和娘亲就连不经意对视一眼都相视一笑。


    姑母只有跟她和表哥说话时脸上会带着笑。其他时候,恍若一具行尸走肉的躯体。


    陆晚想让姑姑笑,哪怕很想很想爹娘,姑母问她要不要在宫里留一晚时,她也只会笑着点头。


    不哭,也不会闹,自己乖乖的吃饭,夜深人静时,还会用小手触碰姑姑的眉眼,小大人似的拍拍她的背,依偎到她怀里,说:“姑母,囡囡陪你呀,囡囡陪你多久都可以的。”


    那个时候,成元帝膝下仅有两位小公主,两位公主胆子一个比一个小,见了他,话都说不利索,还会往母妃身后躲,成元帝想亲近,他们都不敢靠近。


    她自幼胆子就大,见了皇帝也不觉得怕,会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眸打量他的龙袍,会好奇他的胡子是不是真的拔不得。


    成元帝喊她过去他身边时,她也不怕,第一次就敢爬到他膝盖上,仰着小脑袋问他,“你就是皇帝?大魏朝最厉害的人?”


    甚至还说:“我瞧着你也就是个寻常人嘛”“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也不恐怖呀,哎呀,他们怎么都在发抖。”


    成元帝不仅不恼,反而放声大笑起来,将她抱了起来,带去了御书房。


    有好几次,她入宫时,皇上会让陈公公接她去自己的理政之地,会听她讲镇国公府哪个厨子手艺最好,街上有什么好吃的,市面上又出了什么漂亮的珠宝。


    听她开心地叽叽喳喳讲个不停,他脸上也不自觉添了笑,仿佛感同身受了一般。


    他就像最和蔼的长辈,让陆晚喊他姑父,甚至带着陆晚去御花园遛弯。


    陆晚也将他当成了姑父,一个值得信赖的家人,并非高高在上的帝王。可正是这样一个人,将屠刀对准了姑母和镇国公府,那么好的表哥,也死在了皇宫。


    陆晚眸中闪过一抹嘲讽。


    傅煊出宫七个月,一共查抄了二十一位官员,有四位贪污的银两,都高达十万两,为了以儆效尤,傅煊直接斩了这四人。


    二十一位官员可并非小数目,前段时间,折子传回京城,几位阁老都觉得心惊肉跳,若非傅煊雷霆手段,该判的判,该提拔的提拔,地方定要生乱。


    他返京的途中,还遭遇了两次刺杀和一次抢劫,总算是有惊无险,查抄的这一百零八万两银子,也顺利带回了京城。


    傅煊穿过长廊,又走了一截儿,才看到成元帝所在的宫殿。他的宫殿面积是最大的一座,院子十分宽敞,不仅种了一片竹林,还有一个很大的池塘。


    成元帝也已经起身了,正坐在临水的石凳上垂钓,池塘边的垂柳垂着绿丝绦,拂过水面漾起圈圈涟漪,凑近了瞧,能看到漂亮的锦鲤在里面穿梭。


    池塘中央养着大片的荷花,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粉白色荷花十分漂亮。几只麻雀在柳树上叽叽喳喳,转眼被荷花吸引了去,小身子落在了荷花上,荷花被压得颤颤巍巍弯了腰,小麻雀也跟着往下掉,不等身子落入水中,就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成元帝就坐在池塘边垂钓,说是垂钓,更像是晒太阳,他浑浊的双眼压根没睁开,听到内侍的通报声,才道:“让他进来。”


    傅煊走近后,先恭敬地行了一礼。


    成元帝比之前又苍老了些,眼部皱纹像沟壑一般布满在脸上,许是待在行宫空气好,心情好的缘故,他气色竟是比年前好了一些,不再死气沉沉。


    傅煊将账本递给了成元帝,成元帝接过,看了几眼,苍老的脸上多了丝笑,欣慰道:“若朝中大臣,个个像你这样,朕就算今日离去,也能走得安心。”


    傅煊不由抬起头,陈公公有些骇然,忙“呸呸呸”了三声,“皇上可不兴这么说。”


    成元帝只是笑了笑,等傅煊汇报完,才微微颔首,对傅煊说:“听说你回京途中还遇见了刺客,你先好好修整一段时间,过段时间,朕有件要紧的事,交给你。”


    傅煊道:“臣无碍,皇上尽管吩咐。”


    成元帝


    笑道:“朕还有龙鳞卫,总不能白养着他们,先让他们查着,你一走便是好几个月,先陪陆家丫头一段时间吧,既娶了人家,就不能冷落了,万一跟你闹脾气就不好了。”


    傅煊眉峰微扬,总觉得他说起“陆家丫头”这几个字时语气有种说不出的熟稔,就仿佛曾见过她一般,不仅见过,还有种对待晚辈的亲切。


    “是。”


    离开前,傅煊忍不住抬起头直视了一眼龙颜,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成元帝唇边带着笑。


    他心情一定很好,整个人像是焕发了生机一般。


    傅煊没直接回去,拐去了顾阁老的住处,旁敲侧击地打探了一番。


    顾阁老自然也察觉到了皇上的变化,像是一下卸下了重担,这两年因为身体的缘故,他虽然不再上朝,实际还在处理政务,朝中时不时的,总要遇到一些重大决策,都需要成元帝拿主意。


    他身上背负着整个江山,任意一个决策都关乎无数人,那种沉重,疲倦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精神气怎么养,都养不回来,身体也一日比一日衰败,这三个月却一下活了过来。


    傅煊若有所思地离开了顾阁老的住处,三个月,当时赈灾已经到了尾声,他和五皇子还待在蜀地,难道京城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傅煊并未深究,成元帝的这种转变,并非坏事,保持心情愉悦,他说不准还能多活个两年。


    傅煊走后,陆晚就起来了,顾怡又兴冲冲跑了过来,笑道:“陆姐姐,今日咱们也进山里看看吧,肖茹娟昨日在山里抓到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好漂亮,咱们也去碰碰运气吧,就算抓不到小银狐,抓个小白兔也可以呀。”


    陆晚对她向来百依百顺,笑着应了下来,“我带上弓箭。”


    “嗯。”


    此次出行,一人身边只能带一个丫鬟,原本是琉璃想跟来,临到跟前,她却吃坏了肚子,一直如厕,这种情况,又哪里能赶路,所以琥珀代替琉璃来的。


    她沉默地跟在两人身后,顾怡的小丫鬟找她搭话,她也淡淡的,并无热情。


    顾怡拉着陆晚往里走了走,陆晚没拒绝,行宫里,安全还是有保障的,侍卫们已经提前驱赶了大批野兽,习武多年,手里也有弓箭,就算真撞见,也只可能是零星几只,没什么好怕的。


    林子里格外寂静,四周除了偶尔的鸟叫,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呜”声,所以异响传来时,陆晚一下就听出了不对劲,她拉着顾怡一下闪开了。


    下一刻,一支利箭便破空射来,势不可挡地插到了树木上。


    顾怡打了个哆嗦,吓得睁大了眼睛,“刺……刺客?行宫里怎么有刺客?”


    她说话都有些结巴,又有两支利箭朝他们射来,陆晚一把揽住了她的腰,带着她躲在了树后。


    她拉弓射箭,一连射出两支,两支箭都正中黑衣人的眉心,两人身体后仰,倒了下去,手中的弓箭也掉在了草丛里。


    几个黑衣人一下跳了出来,个个身材高大,手中持着弯刀,势不可挡地朝她们扑来,有三个来到了她们跟前,有三个扑向了琥珀和顾怡的丫鬟。


    陆晚又拉开了弓箭,一支、两支、三支,冲她们的人,倒了下去,却又冒出几个黑衣人。


    陆晚原本就拿了八支箭,很快箭筒里便空了,一支羽箭刚从弦上射出,另一波黑衣人已踩着同伴的尸体扑来,弯刀划破空气,发出“呼呼”的锐响。


    林间的风稍大了些,落在地上的鲜血混杂着枯叶,被风卷了起来,散发出刺鼻的腥气。


    又有几个黑衣人朝她们冲了过来。


    顾怡吓得连跑都不会,傻乎乎待在原地,只能看着弯刀朝她劈砍过来。


    完了。


    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时,顾怡瞧见陆晚纤细的身影朝她扑了过来,她手中的匕首,一把插入了男人的咽喉,殷红色的鲜血,洒在了她脸上。


    顾怡咽了咽口水,胃里一阵翻腾。


    陆晚一把揽住她的腰,带着她来到了骏马前,将她抱上了马,“回去。”


    怕她不肯走,她又加了一句,“去找傅煊。”


    又一个黑衣人冲了过来,陆晚拍了一下马儿的屁股,马儿扬蹄,“嘶”了一声,跑了出去。


    顾怡忙拉住了缰绳,清楚自己留下也无用,她一咬牙,策马消失在林间小径尽头,马蹄声渐渐远了。


    黑衣人要去追,被陆晚拦了下来。


    林子里瞬间只剩下刀剑碰撞的脆响和黑衣人的口哨声。头顶的树冠仿佛压得更低了,阳光被完全遮蔽,四周暗沉沉的,像提前降临的黑夜。


    更多的人黑衣人窜了出来。


    陆晚和他们缠斗了起来,起初,她动作还有些生疏,脑海中却忽地,闪现出好几个与刺客打斗的场景。


    那是她曾经的经历。


    不止一次地遭遇过刺杀。


    她下手的招式,越来越猛,几乎是刀刀致命,她手臂上中了一刀,她手中的匕首,也“噗嗤”一声插入了那人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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