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室内氤氲着水汽,雾气将陆晚那张白皙漂亮的脸蛋,蒸得愈发粉嫩,本就像剥了壳的鸡蛋,如今倒比花瓣还要娇艳几分。
她一头乌发高挽,两条雪白的玉臂都露了出来,慵懒地趴在浴桶边缘,露出的背部线条优美,如同蝴蝶翅膀,漂亮惹眼又莹白剔透,端的是活色生香。
琉璃一个姑娘瞧了都忍不住脸红心跳,本是香艳至极的画面,偏偏她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已然困得扛不住了。
琉璃叹口气,边拿起舀子,往浴桶里添加热水,边提醒,“主子再坚持坚持,一会儿便能上床休息了,别又睡着了。”
门被推开时,琉璃还以为是送水的丫鬟,随口答了一句,“热水足够了,不必往里送了。”
说完没听到回应,琉璃不禁抬眸,手里的舀子顿时掉进了浴桶中,一声惊呼随之响起,“世、世子?”
陆晚一个激灵,瞌睡散了大半,乌眸不自觉睁圆了些,下意识扭过身来。
站在屏风旁的,正是世子爷傅煊,男人一袭绯色飞鱼服,脚踩黑色皂靴,衣服被雨水打湿了大半,贴在精壮的身躯上,发丝也湿了,有一缕垂了下来,半贴着脸颊,他那张俊美的脸,少了分矜贵,多了抹妖冶。
陆晚一下屏住了呼吸。
琉璃已回过神来,眼睛瞬间亮了亮,忙躬身告罪,“奴婢晕了头,险些惊扰主子,奴婢这就告退。”
说完,不等陆晚反应,就麻利地退了出去,速度之快,简直令人瞠目,还贴心地帮两人关上了门。
陆晚这才回过神来,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心口怦怦乱跳了几下,坐在浴桶中,起身也不是,继续泡也不是,人生第一次,恨不得挖个洞,遁出去。
她声音发紧,艰难开了口,“世子怎地这会儿回来了?”
傅煊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目光这才从她雪白的肌肤上移开,声音喑哑,“回来拿衣服。”
进来前还想着一起洗,他和兄长不止一次地去庄子上泡过温泉。不过一起洗个澡,算什么?
左右已成婚,总要迈出这一步。
这会儿却只余窘迫,连他自己都没料到,他竟会出现如此窘态,怕她发现自己的异样,他逃也似的走到了紫檀木柜子旁,伸手拿出了自己的里衣,幸亏此处放的有备用。
不至于让他连个借口都寻不到。
傅煊拿起衣服,便匆匆走了出去,身影之快,远超琉璃,他直接闯入了雨幕中,琥珀和琉璃都有些惊讶,根本没料到他会出来。
傅煊却已经踏出了院子,冰凉的雨水也没能冲散浑身的燥热,脑袋中总闪过她雪白的胴体,仅露出的那些便已让他难以把控,鼻子也后知后觉一热。
傅煊顺手抹了一把,一手的血,他神情有片刻的僵硬,不敢置信地看了又看,血液混杂着雨水,从指缝滴落,滴在青石板上。瓢泼似的大雨很快将血迹冲刷了个干净,不至于让外人瞧了去。
饶是如此,一向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也满心阴郁,身在官场,偶有应酬,他也曾出入过风月场所,那些个女子哪怕衣衫半解,主动投怀送抱,他眼睫都不曾抬一下,也不曾生过半分波澜。
今日却狼狈至此,终究还是到了血气方刚的年龄。
琉璃一脸郁卒地又进了室内,开口第一句,便惊世骇俗,“世子不会是不行吧?”
陆晚这才回过神来,脸颊不由有些热,她嗔了琉璃一眼,“又胡说。”
琉璃一脸无辜,她哪是胡说,本以为世子既瞧见了主子沐浴的模样,肯定要把持不住,谁料拿了衣服竟是离开了。
不对,国公府绣娘无数,世子怎偏偏跑来此处拿衣服?还是冒雨来拿。
琉璃忽地顿悟了,嘿嘿笑了一声,脸蛋凑到了陆晚跟前,“世子爷不会是不敢看您,落荒而逃了吧?”
陆晚脑海中忽地蹦出他漆黑幽深的眸,心口又不由紧缩一下,她伸手将琉璃的脸扒拉到了一旁,“没个正形,去拿干布巾。”
琉璃嘿嘿直乐,“原来世子,竟是个银样镴枪头,连主子的身子都不敢瞧。”
陆晚瞪她一眼,琉璃自知失言,忙捂住了嘴,将布巾取了过来。
陆晚已起身出了浴桶,她雪肤仙貌,玉骨凝香,水汽氤氲间如初初成熟的水蜜桃,散发着诱人的香甜,水珠儿顺着她脊柱凹陷处滑落下来,一颗颗坠下,像砸在了人心尖上。
仅瞥一眼,琉璃都觉得是冒犯,忙用棉布巾,包裹了她的身子,一时间倒是理解了世子为何会离开,换成谁都扛不住啊。
闪电如巨掌劈开了天幕,大颗的雨滴砸在千日红上,花枝都压弯了腰,傅煊浑身上下也湿透了,沁凉的寒意,打在身上总算驱走了燥意,鼻血也已然止住。
夜色沉沉,风雨交加,一时只闻雨声,他在寂静的长廊上,缓了片刻,平复好,才回书房。雨下得大,一路无人,随从也被他提前支走了,才没让人看了笑话。
许是下雨的缘故,邓伯并未过来,傅煊不由松口气,范良原本回了自个屋,听到动静,才匆匆披上衣服出来,瞧见主子湿漉漉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他没敢耽误,忙让小厮备了水。
一瞥见浴桶,脑海中不自觉闪现过少女玉软花柔的模样,傅煊呼吸一窒,将人屏退后,才抬脚迈入浴桶,沐浴过后,傅煊并未离开前院,而是去了书房。
房内左侧摆着一个紫檀木镂空书架,架子上摆满了书籍,对面是紫檀木博古架,上面摆放着古玩器具,有前朝青瓷冰酒器、鎏金青铜麒麟等等,每一样都价值连城。
房间正中间立着一张书案,案头青玉鹿纹笔架上摆着几支狼毫笔,一旁是整齐摆列的案卷,这是成亲前,调出来的旧案,尚未来得及看。
傅煊骨节分明的手翻开了卷宗,一颗心这才彻底平静下来。
夜色逐渐加深,雨也停了下来,这一晚,傅煊直接歇在了书房。
翌日,天不亮,他便出了府,一场雨过后,枯叶落了一地,连廊两侧的千日红也彻底凋零了,花瓣七零八落地落在地上,青石板上还留着雨后的湿痕。
起得早的不止他,城中某处宅子里,阿辰也早早爬了起来,踏着月色,来到了演武堂,他随手拿起一件未开刃的弯刀,一套刀法舞得虎虎生威。
韩修霖一袭上等墨色云锦,衣服裁剪得体,衬得他肩宽腰窄,玉带钩上嵌着的墨玉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他立在窗前,目光落在窗前的芭蕉叶上,眸光淡淡,似古井映星,只凭声音,就听出了不妥,出声指点了一二,“劈时要似猛虎破笼,重心要稳,速度要快。”
阿辰又舞了一遍,片刻后,便瞧见暗一走了进来,他屈膝跪了下来,道:“主子,傅煊并未给宁王定罪,已经在调查这几人的关系网了,连二十年前的事儿都没放过。”
韩修霖收回了目光,他眉如冰刃凝寒雪,下颌线如刀削寒玉,声音透着丝漫不经心,“他倒是个敏锐的,秦
王那边有何动静?”
“暂无动静,不过,咱们的人曾发现有人私下接触过凌盛。”
凌盛是宁王的人,宁王之前领的差事,便是为皇帝修建帝陵,如今宁王府虽被锦衣卫围了起来,皇陵的扩建,并未停工。
韩修霖怀疑,有人会对宁王下手,密切关注着皇陵的修建,没成想,竟真有人在秘密接触凌盛,“没看清是谁?”
“那人身高七尺,很瘦,很谨慎,身手也不错,小五跟丢了,没能瞧见正面。”
韩修霖修长的右手,摸了摸左手上的玉扳指,“让小七过去继续盯,一旦皇陵出现问题,第一时间找到证据。”
小七是这些人中轻功最高的一个,还没人能从他跟前逃掉。
暗一点头,“对了,小五跟踪那人的途中,发现了锦衣卫的人,不知他们发现小五没。”
韩修霖转动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不必管他们,他们想查随他们去,那几个人就足够锦衣卫查一段时间。”
暗一迟疑了片刻说道:“何不让咱们的人,寻个合适的机会,将线索送到锦衣卫手里?如此也能快一些。”
主子尚未入京时,就让人盯着秦王和宁王等人,掌握了不少情报。
韩修霖掀开眸,瞟了他一眼,“你当傅煊是吃素的?送到他手里的证据,只会引起他的怀疑,反倒容易落下把柄,这个节骨眼务必谨慎些,宁可不动,也不可求成。”
“是,属下明白了。”
演武场内,早在听见傅煊的名字时,阿辰就竖起了耳朵,正好奇什么线索,忽然听到一声冷冽的嗓音,“扫似重鞭出击,腾空跃起之际刀如惊龙,需瞬间制敌,手腿绵软无力,不想吃饭了?”
阿辰敛了心神,弯刀如闪电划破长空,一时气势如虹。
暗一已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天上午新修的那段皇陵便塌陷了,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京城,昨晚的雨水虽然挺大,大雨却只下了一阵,后半夜已然停了,按惯例这点雨水不可能致使皇陵塌陷。
消息一传出,便有人说是宁王包藏祸心,意图谋反,还构陷秦王,如此不仁不义,遭了天谴,皇陵倒塌是为示警。
参他的折子,更是一本又一本递到了皇宫。皇上也得知了消息,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怒气,一口气没喘上来,身子往后一倒,直接晕了过去。
陈公公后背冒了一层冷汗,忙扶住了他,“来人,快,快喊太医。”
几位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了过来。
陈公公第一时间让人封锁了消息,整个殿内也控制了起来,一只苍蝇都没放出去。
太医们轮番把脉,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偏偏皇上身子骨太弱,又不能用太猛的药,商议一番过后,选择了针灸治疗,开的方子,也较为温和。
陈公公一直守在殿内,这一刻时间好似变得格外漫长,这时,小太监过来禀告,“陈公公,凌大人来了,他摘掉了官帽,褪去了官服,正在殿外跪着呢,说是他监工不利,愿以死谢罪。”
陈公公神色阴鸷,以死谢罪?皇上若真出个好歹,他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想一死了之?可没这么容易。
陈公公道:“先着人盯着,别让他轻易死了。”
日头逐渐西斜,室内的光线暗了下来,陈公公让人提前掌了灯,几位太医也全留了下来。
成元帝这一昏迷就是四个时辰,一直到傍晚时分,天彻底黑了下来,他才幽幽转醒。
醒来的瞬间,成元帝那张苍老的脸又添了一丝灰白,好端端的皇陵又岂会倒塌?前期选址、勘测,经过无数道程序,前年京城还接连下了四日的大雨,皇陵都不曾倒塌。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人为。这段皇陵是皇上为自己补建的,他还没死呢,就有人打起了皇陵的主意。
一个个当真是胆大包天。
原本负责修建皇陵的是宁王,宁王府被锦衣卫包围起来后,皇陵的修建便是凌盛一手负责的。
“凌盛呢?将凌盛给朕绑来!朕亲自审!”一句话说完,皇上便剧烈喘息起来,一口气险些又没上来。
陈公公眼角都带了泪,忙扶住了他,顺了顺他的后背,劝道:“皇上息怒,气大伤身,您要以龙体为重啊。凌大人说是他监督不力才酿成大错,愿以死谢罪。”
“好个以死谢罪,那就给朕斩了他,来人!”他气喘如牛,又险些上不来气。
陈公公忙顺了顺他的背,说:“皇上,他死不足惜,您万不可因他气坏了身子。傅大人在坍塌处发现了火药的残余痕迹,已将他关押到诏狱,审问去了,背后保不住有大鱼,您好生休养就是,其他的都交给傅大人吧。”
皇上精神不济,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事情闹得很大,不过短短一日,不仅百姓们在议论皇陵的坍塌,街头小乞儿都不知从哪儿学了童谣,时不时唱上一句,“皇陵塌,皇陵塌,遭天谴,遭天谴。”
虽未明确地提宁王,朝中众人,谁不知道皇陵是宁王负责修建的,结果却出了这等事。宁王的母妃淑妃娘娘,得知此事后,也只觉得眼前一黑。
她纤纤玉手死死攥住贴身宫女的衣服,秀丽的面庞上满是惶恐,喃喃道:“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去,你亲自出宫,给本宫的兄长捎个信,让他寻个时间入宫一趟。”
宫女领命退了下去,她身子一软瘫在了软榻上,私铸兵器,构陷皇子,皇陵坍塌,一桩桩,一件件,这是想要她儿的命啊。
陆晚也听说了此事,一时有些唏嘘,听说皇帝身子骨大不如前,能熬几年都难说,修了数年的皇陵,眼瞅着快完工了,这个节骨眼却塌陷了。
她一个不关心朝政的深闺女子,都感受到一丝暗流涌动。接下来一连几日,傅煊都不曾回府,陆晚也逐渐忘却了那日的尴尬。
这日用完早膳,陆晚倒是收到一个好消息,吕鑫的寿衣铺子已经关门了。
王掌柜高兴不已,特意让人给陆晚传了信儿,陆晚也很高兴,寿衣铺子一关门,最多两个月,铺子里的生意就能有所起色。
陆晚倒是受了“红袖添香”的启发,也制定了一些优惠,诸如买三送一,每介绍一位顾客,下次买衣服时便可优惠一成,还拿出笔墨纸砚,画一些江南流行的款式。
她让琉璃往店里跑了一趟,交给了王掌柜。
她向来沉得住气的,并未告诉秦氏,每日还是看看书,睡睡觉。
反倒是秦氏有些沉不住气,见她门也不出,账也不理,不像在操心铺子的事,索性将两位掌柜都招到了跟前,得知锦绣坊已经盘活后,她又惊讶了一番。
李嬷嬷忍不住笑道:“夫人快别担心了,另一个铺子,想必少夫人心中也有成算,咱们就等好消息吧。”
秦氏眉目舒展开来,脸上也带了笑,“倒是小瞧她了。”
这段时间,她睡眠质量一直不错,气色也好了不少。
李嬷嬷为她高兴,忍不住又夸了陆晚一句,“可不就是,依老奴看呀,国公爷也是心中有谱,才选了她,真换成崔姑娘,只怕一时半会也未必有这章程。”
这句称赞不可谓不高。
崔姑娘便是秦氏中意的儿媳人选,出身定国公府,性子温婉大方,才学相貌样样拔尖,提起她任谁都要赞上一句。
秦氏哼了一声,“有章程也没见她笼络住煊哥儿。整日吃吃睡睡,半点不知心疼夫君,煊哥儿都多少天未回府了,日日奔波在外,肯定吃不好睡不好。”
朝中的局势,秦氏也知晓一点,清楚儿子顶着多大压力。可再忙,也不能不顾身体。
秦氏舒展开的眉又不由蹙起,“陈嬷嬷不知怎
么当差的,也不劝着点。”
两人成婚快一个月了,还如此生疏,秦氏早就盼着要孙子了,偏偏一个两个都不争气,“你亲自往清风堂走一趟,让她做点吃食,给煊哥儿送去,当人媳妇的,也不知心疼一下自家男人。”
明摆着要给两人创造机会。
李嬷嬷笑呵呵应了下来。一进入十一月,天气越发冷了起来,一踏出门,北风便刮到了脸上,李嬷嬷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丝,都险些被风吹乱,她偏了偏头,不由裹紧了棉袄,快步去了清风堂。
听见脚步声,琉璃就探出了脑袋,得知是李嬷嬷来了,琉璃脸上闪过一抹惊喜,亲自掀开帘子,迎了出去,“我说刚刚怎么有喜鹊叫呢,敢情是嬷嬷来了。外面风大,嬷嬷进屋说,可是有什么要事?”
刚来安国公府的第三日,琉璃去厨房领膳食时,不小心和一个丫鬟撞到一起,分明是对方走得太快,那人却反过来指责琉璃不长眼。当时李嬷嬷恰好路过,不仅斥责了那丫鬟,还让她给琉璃道了歉。
李嬷嬷笑着道:“也不是大事,世子夫人可在?”
她性子好,从不倚老卖老,见人三分笑,在府里人缘极好。
陆晚对她印象也不错,笑道:“在呢,嬷嬷进屋说吧。”
一场雨过后,天又冷了几分,清风堂也挂上了厚厚的暖帘,琉璃帮着掀开了帘子,带她入了屋。
室内十分暖和,陆晚正斜靠在石榴纹软枕上,翻看手中的书,瞧见李嬷嬷的身影,她放下了手中的书,笑着让琉璃给她搬了凳子,“可是母亲那儿有事?”
李嬷嬷将事禀了一下,“夫人也是担心世子在衙门吃不好,她自个儿琐事繁多,才想让您替她走这一趟。”
一听是夫人的吩咐,琉璃就不由撇嘴,自个儿走不开,不会打发奴婢去吗?偌大的国公府,没人了不成?风这么大,偏偏使唤主子过去,尚未腹诽完,她眼睛就忽地一亮,明白了秦氏的良苦用心!
秦氏既然吩咐了,陆晚身为晚辈哪里能忤逆。当即应了下来,“成,那我这就打发丫鬟去厨房一趟,让厨娘多做点补品,我没下过厨,就不献丑了,等会儿我亲自给世子送去,保准让世子多吃点,天冷,嬷嬷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再走。”
这话说得也熨帖,李嬷嬷笑着应了下来。
马车在北镇抚司停下时,陆晚心中才生出一丝迟疑,这里是他办公的地方,她这样堂而皇之地过来,是否有些不妥?
琉璃已提着食盒兴冲冲下了马车,还不忘帮着掀开帘子,“主子下来吧,这会儿风正好小了点儿。”
来都来了,陆晚也没再纠结,提起白色裙摆,跳下了马车,发间一支银点翠镶白玉步摇垂下的流苏扫过白皙的耳垂。
站定后,陆晚伸手接住了食盒,对琉璃和琥珀说:“我自己进去就好,你们在这儿等我吧。”
北镇抚司建筑恢弘,牌匾上四个大字,是当今圣上亲题,门口的石狮子威风凛凛,门口竟无人把守,陆晚正要进去,便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红着眼眶走了出来。
女子上身是桃红撒花袄,下身是白色百褶裙,瞥见陆晚,她素静的脸庞一白,有片刻的窘迫,随即才露出一抹笑,“陆姑娘怎地来了?”
正是魏婉清。
陆晚不动声色瞥过她泛红的眼角,落落大方道:“来给世子送些吃食。”
魏婉清沉默了一瞬,她理应让开,却挡在门口没有动,自从宫宴上,惊鸿一瞥后,她便喜欢上了傅煊,足足喜欢了四年。
他尚未成婚前,魏婉清还能借着去寻傅灵的机会,偶遇他一两次,自打上次参加完赏花宴,父母就不准她再频繁出入安国公府了。
她已许久不曾见过傅煊,一想到他已与旁的女子成亲,便异常煎熬,理智告诉她,她应该放下,可陆晚的出身,又让她生出一丝期盼来。
她身份这般低,就算生得漂亮又怎样?国公夫人和傅煊肯定不会喜欢她。
近来秦王表哥的府邸,恰被锦衣卫围了起来,她原本也担心表哥,便寻了个借口,来了北镇抚司,她在此等了近一个时辰,傅煊才归来,谁料,他竟是直接去了诏狱,根本没见她,只派了个随从过来打发她。
魏婉清抿抿唇,撩了一下发丝,提醒道:“陆姑娘许是不懂锦衣卫的规矩,等闲人是不得进的,何况,还是送吃食这种小事。”
陆晚尚未开口,琉璃就上前几步,哼笑了一声,“魏姑娘眼眶这么红,不会是被归为了等闲人吧?我们姑娘自然不一样,她可是傅大人明媒正娶的妻,是国公府堂堂正正的世子夫人,您还是担心自己吧。”
魏婉清脸颊一阵滚烫,根本没料到,这丫鬟竟如此胆大,竟敢公然笑话自己。
她咬紧了唇。
她身边的丫鬟呵斥道:“放肆,一个小小的婢女,也敢对我们姑娘不敬!”
琉璃翻了个白眼,“你这丫头可别胡乱给我安罪名,谁认识你家姑娘?”
陆晚瞪了琉璃一眼,神情无奈。
魏婉清脸一阵红一阵白,她自持身份,也不想跟一个丫鬟计较,对身边的侍女说:“好了,走了,她们既不领情,不必多言。”
陆晚也没多说,正要进去,就瞧见两个身带佩刀的锦衣卫从北镇抚司走了出来,瞥见陆晚和琉璃,其中一人,冷着脸开了口,“甭管什么身份,赶紧离去,大人刚刚特意交代了,这里是朝廷重地,闲杂人等不许进。”
平日根本没人敢往北镇抚司凑,寻常百姓路过还要绕道呢,今日倒好,一下来两拨人。
刚刚正是他,收了好处,特意将魏婉清放了进去,冲的就是郑国公的面子,结果被罚了三个月俸禄。
魏婉清尚未走远,也听见了这话,心中略好受了些,还未笑出来,便瞧见傅煊的随从走了出来。
范良正在院子里用饭,隐隐听见了琉璃的声音,忙出来查看了一下,瞥见陆晚,忙躬身行了一礼,“少夫人,您怎来了?”
范良是傅煊的心腹,一直跟随傅煊左右,陆晚也见过他几次,笑道:“我来给世子送些吃食,听他们说闲杂人不得进,你既然出来了,就帮忙提进去吧。”
范良没接,而是瞪了锦衣卫一眼,“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这位可是安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两个锦衣卫皆有些惊讶,忙行了一礼,另一个还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是属下愚笨,狗眼不识泰山,嫂子勿怪。”
范良也没计较,忙侧身,让出了空位,伸手接了食盒,“外面风大,少夫人既来了,喝杯茶再走,世子还在诏狱,很快就出来了,您稍等片刻即可。”
“还是不麻烦……”话尚未说完,琉璃就轻轻推了她一把,将她推了进去。
陆晚偏头瞪她,琉璃缩缩脖子,一脸心虚,唇角却高高翘起,活似偷到腥的猫儿。
陆晚无奈摇头,这丫头,不过是盼着她和傅煊能早日培养出感情。
陆晚不忍让她失望,提裙走了进去。
不远处马车上,魏婉清也瞧见了这一幕,她攥紧了帕子,眼眶又不自觉红了。刚刚范良对她可不是这态度,还让她尽快离开。
她陆晚何德何能?不就侥幸嫁给了世子?
陆晚压根没注意她的目光,目光落在了北镇抚司里,高耸的砖墙内,中庭那株老槐早已枯死,风一吹,枝桠像颤巍巍的老者,走向迟暮。
已然到了饭点,不少锦衣卫,正捧着海碗,在院中吃饭,目光落在陆晚身上时,狼吞虎咽的动作都收敛了些。
刚刚范良训人的场景历历在目,让护卫不要什么人都往里放,此时他竟亲自带进来一个。
锦衣卫们险些看愣眼,小姑娘一身淡蓝色襦裙,勾勒出盈盈不足一握的小腰,乌发高挽,露出一截儿白皙的脖颈,那张脸更是白得晃眼,乍一看,已是清丽绝伦。
锦衣卫这群大老爷们,哪见过如此漂亮的小姑娘,顿时双眼放光,有胆子大的还喊
了范良一声,故意套话,“范哥,你从哪儿寻来的天仙一般的人物?”
有个叼着狗尾巴草的少年笑嘻嘻附和,“对啊,也太漂亮了,小娘子年芳几何?怎么梳的妇人髻,这么年轻就成亲了?”
大家都不由竖起了耳朵。
范良剜了他们一眼,他天生一张笑面,平时也总是挂着笑,大家还是头次见他生气,正稀罕呢,就听他斥责道:“一个个没个正形,这是世子夫人,咱们爷明媒正娶的妻,一个个给我放尊重些。”
大家顿时收起了嬉皮笑脸,调笑的那位少年,从地上一下蹦了起来,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原来是大嫂,小子孟浪了,嫂子勿怪。”
陆晚摇摇头,随着范良进了傅煊办公的地方,室内摆设简洁,紫檀木书案上还摆着几卷卷宗。
陆晚没多瞧,垂下了眼睫,范良搬了个椅子,说:“您先坐,属下这就给您沏茶。”
“不必麻烦了。”
“这有何麻烦?主子爱饮茶,北镇抚司也放了不少茶叶呢。”说话间,还给搬凳子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让他赶忙去通报一声。
陆晚手中的一盏茶,尚未饮完,就瞧见傅煊走了进来,他刚从诏狱出来,刚刚亲自审问的凌大人,他已经认了罪,说他的妹妹,入宫没两年便死了,他对成元帝心怀恨意,为了泄愤才炸毁的皇陵。
他妹妹是二十年前,参加选秀入的宫,已经死了十八年,他早不泄愤,晚不泄愤,偏偏这个时候泄愤,怎么看怎么有疑点。
他又哪里弄的到火药?他背后肯定有人。
傅煊没料到陆晚会来,将手上沾的血洗干净才过来,他身量高,飞鱼服穿在他身上,更衬得他鹤立鸡群,冷冽的眉眼划过她白皙的脖颈时目光像被烫到一般,移开些,哑声问了一句,“你怎来了?”
陆晚笑道:“来看看世子有没有按时吃饭,果然还没吃,喏,我奉母亲之命,来给世子送膳食。”
傅煊略有些失望,得知她过来时,升起的那丝期待瞬间散为云烟,她并非是盼他回府才来的。
傅煊颔首,“你吃了吗?”
陆晚摇头,“天冷,怕饭菜凉得快,一做好,就给世子送来了。”
傅煊直截了当道:“坐下一起吃。”
陆晚略有些迟疑,范良一向细心,清楚她是怕饿着自个的丫鬟,范良忙道:“北镇抚司也有午膳,我喊两个姑娘进来用膳,少夫人不必担心。”
说话间,范良已打开黄花梨木提盒,食盒共六层,前四层各摆放一道菜,最后两层是水晶虾饺和西湖牛肉羹。
陆晚笑道:“那就有劳范大人了。”
“应该的,少夫人不必客气。”范良识趣地退了下去。
陆晚随着傅煊,去净了净手,两人一起用膳的次数少之又少,来到八仙桌前时,陆晚顺口客套了一下,“我替世子布菜?”
“不用,一起吃吧。”傅煊从一旁取了筷子,递给她一双。
陆晚也没跟他客气,他吃饭时,看似慢条斯理,速度却很快,跟前的虾饺被他解决近乎一半,她却没吃几个。
饭吃到一半,一个锦衣卫便匆匆走了过来,他立在了门口,往里张望了一眼,没敢闯进去,“大人。”
傅煊起身站了起来,不知少年说了什么,他竟是招呼都来不及打,便匆匆离去了,只吩咐了范良一句,“待她吃完,再送她回去。”
陆晚安心用完了午膳,也没让范良送,自己带着两个丫鬟离开了北镇抚司,回到府里,陈嬷嬷的小孙女,阿玉就迎了过来。
小姑娘被养得极好,脸颊圆嘟嘟的,鼻尖上有颗小痣,模样有点呆,声音也软糯糯的,“世子夫人,刚刚刘管事递了消息过来,说明日纸墨铺子开张。”
陆晚笑着对琉璃说:“你明日和琥珀,带上阿玉和庄子上新买的丫鬟,去给吕公子捧捧场,记得佯装成客人,每人都可以选一样东西,当做提前送你们的新年礼。”
阿玉眼睛亮了亮,不敢置信地探出小脑袋,“世子夫人,奴婢也能去?”
“嗯,你乖乖跟着琉璃姐姐,别走丢了就行。”
琉璃也很欢喜,主子每年都会送她们新年礼,如今不仅可以提前挑选,还能去街上逛逛,何乐而不为,“哼,真是便宜了吕公子,他说话这般不客气,咱们还给他捧场。”
“与人为善便是与己为善,去吧。”
第二日,琉璃带着一众丫鬟浩浩荡荡,去了吕鑫的铺子,吕鑫尚记得她,瞧见她们,便明白了陆晚口中的大礼,究竟是什么。
这女人还真是会送礼。
不得不说,这十几人的光临,给铺子开了一个很好的头,见店里这么多人,陆陆续续又进去不少人,新店开业,本也有优惠,短短一个时辰,便卖出不少东西,也得了不少白花花的银子。
吕鑫险些笑得合不拢嘴。
琉璃选完东西,又去了东街一趟,找到了周赖子,前段时间,她便是找周赖子打听的陆府的事。
这人混迹街头,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也很擅长交友,据说,没他交不成的朋友,只要请人吃一次酒,老底都能给人扒下来。
他如今靠贩卖消息为生,瞧见琉璃,他脸上便带了笑,“正想着你何时来,你让我打听的我都打听到了,据他的小厮所言,陆大人最是克己复礼,不论是在金陵,还是在京城,都不曾出入过任何风月场所,身边唯一出现过的女人,便是他表妹。”
琉璃回去后,便如实禀告了一番,“老爷这位表妹出自山东有名的富户,是甄府的大小姐,甄淑。”
陆晚对甄府有印象,是祖母的娘家,十五年前,甄府曾辉煌一时,可惜舅老爷却卷入了一桩旧案,舅老爷连同他两个儿子都被人害死,舅奶悲痛之下,也撒手人寰,只留表姑一人,当时距离表姑大婚仅剩几日,她的未婚夫一看甄府倒台,还与她退了婚。
祖母去世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甄家表姑,她还曾向父亲托孤,让父亲好生照顾她。陆晚幼时,匆匆见过她一面,后来便不知道她的去向了。
琉璃说:“老爷入京时,也将甄姑娘带到了京城,就安置在城南的天水巷里,主子要去看看吗?”
好不容易有一个线索,自然得去看看。总要弄清楚,她和表姑有无关系,她的嫁妆究竟是谁出的。
翌日,甫一推门,寒风便直往衣襟里钻,鬓角的碎发都被冻硬了,在屋里捂的暖意,瞬间就被寒风卷了去,浑身彻骨的寒,琉璃忙又折回屋,给陆晚拿了披风。
裹上披风,冻僵的身子,才有了点暖意。
陆晚先去了大房一趟,她已出嫁,出门有所不便,每次都需要请示一下秦氏。
秦氏屋里燃着两盆炭火,室内温暖如春,一进来,身上的梅花纹披风,便成了累赘,一会儿工夫,鼻尖就冒了汗。
陆晚刚起了个话头,“母亲,我今日需要出府一趟……”
尚未说原因,秦氏就道:“你如今管着两间铺子,偶尔出府也委实正常,这等小事,不必次次禀告于我,别给人落下话柄就行。”
陆晚都没料到,她会如此说,面上不由露出个笑,“谢母亲体恤,儿媳必不辜负您的信任。”
秦氏也是看她行事稳妥,才敢如此,她摆摆手,“去吧,忙完记得给煊哥儿送一下饭,知味阁几道招牌菜,味道都不错。”
一听陆晚出了府,傅灵的贴身丫鬟,福喜就跑了回来,她生得圆头圆脑的,脸上带着婴儿肥,胖乎乎的手上都是肉窝窝,
一瞧就是有福之人。
因着会哄人,她是傅灵身边最得脸的丫鬟,进屋后,先瞄了眼威严的古嬷嬷,趁她不注意,才小声说了一句,“姑娘,今儿世子夫人又出府了。”
昨日刚出过府,今日又出去?
傅灵羡慕又嫉妒,捏着团扇的手,顿了顿,好不容易琴棋书画不必学了,今年母亲又给她加了理账和女红。
傅灵尤其不擅长女红,捏着绣花针,绣了近一个时辰,也没绣出什么成果来,反而将手上戳得都是针眼。
她无比烦躁地丢了针线和团扇,对古嬷嬷说:“嬷嬷,我手疼,今日不想练了,你明日再来吧。”
说完,也不管古嬷嬷为难的神情,径直站了身,对福喜说:“走,咱们也出府。”
古嬷嬷手里的团扇是苏绣,上面新绣的鸳鸯栩栩如生,她也放下针线,站了起来,“姑娘,很快就休沐了,你且忍忍吧,要是夫人怪罪……”
“我自会跟娘亲说,不会让她怪罪你。”
说完,她就拿出了貂皮大氅,穿戴整齐,便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寒风中,福喜还贴心地给她拿了红漆描金手炉。
出来时一腔孤勇,被寒风一吹,勇气便散了一些,好不容易走到听雪堂时,她为数不多的勇气,又散了散,上次逃学,还是五年前,母亲还让嬷嬷打了手心。
一连打了五下,至今想起来,都很疼呢。
福喜也有点怵,夫人若真发起火来,有她好果子吃,一时都后悔告诉她陆晚出府的事了,她试探着劝了一句,“主子,街上也没甚好玩的,要不然咱们喂鱼去?”
“大冷的天,鱼儿早躲起来了。”傅灵一咬牙,抬脚迈进了听雪堂,她走得快,头上的金钗叮铃作响。
秦氏正在屋里盘账,一听脚步声,就知晓是她来了,两条细眉不自觉拧起,她将账本放到了一旁,抬起了头。
丫鬟已帮忙掀开暖帘,傅灵抬脚走了进去,乌溜溜的眸子,落在了秦氏身上。
室内温度适宜,秦氏身着藏青缎地牡丹纹褂子,下身是马面裙,今日她睡眠不错,精神头也极好,一眼望去,像是年轻了几岁,傅灵好几日不曾见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娘,您气色还挺好,难怪又让陆晚出府了。”
“什么陆晚?那是你嫂子。”
傅灵噘嘴,白皙的脸上满是不高兴,“是是是,是我嫂子,娘对她比对女儿还要好,昨日允许她出府,今日又让她出府,我都两个月未曾出府了,你看看,我手指头都扎破了,娘,您就开开恩吧,也准我出去玩一次。”
她挤到了秦氏跟前,也坐在了榻上,举着手指头给她看,粉嫩的指腹上,确实有几个针眼。
秦氏眼皮都没掀一下,“知道自己技术不行,就回去多练习,绣成这样,还好意思嚷着出去玩?现在回去,我权当今日没瞧见你,再痴缠,罚三个月不许出府。”
傅灵瞬间像被捏住颈部的公鸡,满眼幽怨地望着她娘,“凭什么嫂子就能出府?”
秦氏没有解释的意思,“三……”二和一尚未说出口,傅灵就跺跺脚,气咻咻跑开了。
一迈出门,冷冽的寒风又刮到了脸上,傅灵被风吹得有些泄气,福喜劝了一句,“姑娘,这么冷的天,咱们在屋里待着也不错,起码暖和啊。”
傅灵仍是闷闷不乐,刚拐回自己的小院,就听丫鬟过来禀告,说:“姑娘,魏姑娘给您下了帖子。”
傅灵的眼睛顿时一亮,小嘴一翘,笑了起来,“魏姐姐真是我的福星。”
这可是能正当出府的理由,就算是她娘也不会反对她出门应酬。
此时,陆晚已经来到了城南天水巷,巷口立着一棵粗壮的歪脖子柳树,枝条光秃秃的,一眼望去透着一抹萧索。
道路是青石板铺的,很平整,里面住了不少人家,往里走,偶尔能听见院子里传来的说话声,混着远处传来的小商贩的吆喝声,在这窄巷里慢悠悠地荡着,不仔细听,几乎要被风声掩盖了去。
她莲步轻移,在倒数第二家停了下来。门半掩着,隐约能瞧见院子里有一个石磨,石磨长时间没用过,底下的青石板缝里长着青苔。
琉璃敲响了门扉,“有人吗?”
片刻后,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走了出来,她裹紧了身上的碎花夹袄,声音很清脆,“谁呀?”
琉璃答道:“我们主子是陆府的陆大姑娘,听闻甄家表姑住在此处,前来拜访。”
她和琥珀手中还提着在街上临时买的糕点和卤肉,丫鬟一眼就瞄见了李记卤肉的标志,他家卤肉虽然好吃,却贵得紧。
看来真是客人。
虽然没见过陆晚,她却知道陆府的陆大人,是主子的表哥。她忙冲里面喊了一声,“嬷嬷,有客人来了。”
说完,忙打开了门,笑着说:“姑娘快进吧。”
林嬷嬷忙迎了出来,眼中带了丝警惕,“什么客人?我们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哪会有客人,别什么人都放进来。”
陆晚已经走进了院子,她身姿曼妙,五官清丽,一双乌眸水灵灵的,瞧着很和善。
林嬷嬷眼中的警惕,褪去些,“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陆晚摇头,自报了家门,“林嬷嬷是吧?我是陆晚,来探望甄表姑,我刚得知爹爹也将表姑带来了京城。”
得知她是陆炳生的大女儿,林嬷嬷眸中的警惕稍散去了些,这些年,姑娘承蒙陆大人照顾才能活下来,林嬷嬷也将陆炳生看成了自家人,忙说:“不知是姑娘大驾光临,失礼之处,望海涵。”
陆晚摇摇头,笑道:“嬷嬷客气了,表姑呢?”
林嬷嬷眼中的惆怅一闪而过,“姑娘还在睡,大姑娘进来喝杯茶吧。”
陆晚带着丫鬟,随她进了屋,堂屋收拾得很干净,八仙桌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枝梅花。
林嬷嬷亲自沏的茶,她拎起茶壶正要斟茶,室内就传来了一声呜咽,“嬷嬷,嬷嬷,你去哪儿了?淑儿怕。”
林嬷嬷来不及解释,忙放下茶壶,跑去了室内,只给小丫鬟使了个眼色,让她招待着。
小丫鬟忙给陆晚倒了杯茶,解释了一句,“我们姑娘离不得林嬷嬷,姑娘勿怪。”
陆晚哪里会怪,她隐隐察觉出了不对,果然下一刻,室内隐约传来林嬷嬷的声音,“哎,小祖宗,您怎又赤脚下了床,嬷嬷在,不怕不怕。”
女子哽咽着扑进了林嬷嬷怀里。
被她轻哄了一会儿,才止住哭声。
等了没多久,林嬷嬷便牵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走了过来,女子个头高挑,上身是藕荷色夹袄,下身是白色长裙,行走时如朝霞裹着流云,秀丽的面庞上却一片稚气,许是刚哭过,眼睫也湿漉漉的。
瞧见屋内有外人,她并未打招呼,反而缩着脑袋,躲到了林嬷嬷身后,林嬷嬷忙拍拍她的手,哄道:“姑娘不怕,这是陆姑娘,是你陆家表哥的大女儿,陆姑娘还给姑娘带了好吃的呢。”
她这才好奇地探出脑袋,左右张望了一下,瞧见吃的,眼睛一亮,嚷着:“好吃的,淑儿要吃好吃的。”
“好好好,让小月给姑娘拿糕点吃。”
甄淑高兴地拍手。
陆晚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相貌,她生了双水润的杏眸,柳叶眉,五官和自己没半分相似,陆晚收回了目光,喊了声琉璃。
琉璃已经拆开了糕点和果脯。
小月没接,反而拐去了厨房,准备拿自家的,陆晚对林嬷嬷道:“这是在城南买的,糕点还热着,让表姑吃吧。”
琉璃将糕点放在了甄淑跟前。
甄淑已经喜笑颜开地捏了一块,她伸长手臂,喂给林嬷嬷,“嬷嬷吃。”
林嬷嬷眼中满是笑,“哎,嬷嬷不吃,姑娘吃,吃东西之前,是不是得先洗手呀?”
甄淑
嘿嘿乐,稚气未脱地吐舌,“对哦,淑儿笨,又忘了。”
她被小月牵着出了堂屋,洗手去了。
陆晚的目光,忍不住一直追随她,转过头时,才发现,林嬷嬷正面带审视看着她,“陆姑娘今日来,只怕不是单纯地探望吧?”
“抱歉,我昨日刚知道表姑也在京城,今日来,确实还有旁的事想问,来之前,我不知道表姑的情况,叨扰了。”
“无妨,我们姑娘这般模样已十五年了,可能帮不上什么忙,老身若是知晓,定言无不尽,姑娘但问无妨。”
陆晚没直接问,叹口气,才道:“我幼时,走丢过,十一岁才被寻回府,母亲怀疑我并非真正的陆晚,我想着您和表姑,应该见过我,想问问你们,我和幼时差别大吗?”
林嬷嬷仔细打量起她来,“老奴也只见过姑娘一次,时间过于久远,已想不起姑娘幼时的相貌,陆大人既将你寻了回来,肯定调查过,陆夫人怎会如此怀疑?”
她脸上的诧异并非伪装。
陆晚苦笑一声,“许是觉得,我和幼时长得不像吧。”
院子里却忽然传来了哭声,甄淑哭着掀翻了水盆,水盆里的水全撒了出来,她的长裙也湿了大半,“爹爹呢,他分明说了给我带好吃的回来,人呢,爹爹,爹爹,我要爹爹!”
林嬷嬷忙跑了出去,搂住她,顺了顺她的背,“姑娘不哭,姑娘不哭,您怎么忘了,老爷下江南了,还没回来呢,等回来,就给你买吃食了。”
好一番轻哄,甄淑才止住眼泪。
陆晚并未久坐,很快便提出了告辞,外面日头正盛,阳光落在人身上,却无半分暖意,风将披风吹得鼓囊囊的,有两个嬉笑的孩童,从她们身前跑过,其中一人险些撞到陆晚。
陆晚伸手扶了他一把,小男娃腼腆地冲她笑,转身又跑开了。
坐上马车时,琉璃才问了一句,“主子,怎没直接问?”
“我若真是表姑的孩子,林嬷嬷肯定知情,面对我时不会这么客气疏离,眼神骗不了人。何况,表姑又这般模样。”
十五年前甄府出的事,她定是受了刺激,才变成这样,以爹爹的品行,绝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碰她。
陆晚可以确定,她绝不是甄淑的孩子。
马车晃晃悠悠拐上了主街,直到知味阁方停下,陆晚让人打包了几份菜,带去了北镇抚司,到后才得知,傅煊自从昨日离开后,一直没回来。
他之前为了查案,还出过京城,陆晚早已习惯,也没在意,三人干脆在马车上,将食物分了分。
陆晚并未直接回府,离顾怡的及笄礼没剩几日了,陆晚索性去了首饰铺子,给她选了一对成色不错的翡翠玉镯。
时间缓慢走着,除了休养身子,陆晚时不时会去藏书阁逛一下,转眼便到了十一月中旬。
明日便是顾怡的及笄礼,为了养足精神,陆晚早早便上了床,谁料刚睡到一半,门便被敲响了,琉璃匆匆走了过来,晃动了陆晚,“主子,不好了,世子受了伤。”
陆晚眼底的朦胧睡意,散了大半,一下清醒了。
“他怎样了?”
琉璃摇头,“具体的奴婢也不晓得,是琥珀听到了前院的动静,去看了看,范良将人背回府的,已经有人去喊御医了,许是伤得不轻。”
既然知晓了,身为他的妻子,总要去看看,陆晚匆匆穿上了衣服,简单挽了个发髻,便带着丫鬟去了前院。
夜深露重,京城的冬天时常有风,夜风裹着寒霜打在人脸上,鼻尖瞬间冻红了。
长廊上的灯已经熄灭了,手里提着的灯,仅能照亮脚下一片地儿,人影和树影交织在一起,歪歪扭扭,像鬼影乱晃。
小厮瞧见她,忙躬身行礼,带着陆晚进了室内,这座院子,距离正门最近,平时都拿来待客,范良图方便才将人背到了此处。
他也一身伤,衣袍上染了不少血,此时,正守在傅煊身侧。
一盏油灯搁在案几上,灯芯“噼啪”爆了个火花,陆晚朝罗汉床上看去,傅煊腹部挨了一刀,身上也有不少血,脸色也无比苍白,正安静地躺在床上。
秦氏这时也赶了过来,她颇有些六神无主,一瞧见傅煊昏迷的模样,眼眶就红了。
范良忙跪下请罪,“都怪属下护主不力。”
虽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秦氏还是忍不住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他们此次出京,其实是为了引蛇出洞,案子迟迟没有进展,许多证据都被毁掉了。
锦衣卫查到的那点东西,仅能证明幕后之人开过打铁铺子,往宁王府安插过人手,诏狱里也有他的人。
那些人咬死不认罪,单靠这些不足以定他的罪,为了钓出幕后之人,他让锦衣卫,给他写了密报,说已查到了关键性证据,私铸兵器的账本也找到了,他们会尽快回京,怕被拦截,所以给他写了求助信,让他们去京郊接人。
傅煊心中已有怀疑的人,一面派人盯着他,一面去了京郊,果然招来了刺客。
对方截住密报后,以为账本真被拿走了,便派心腹前去查探了一番,陈宪一直盯着他们,顺着他们成功找到了账本。
这场刺杀,傅煊原本早有准备,暗处也隐匿了不少人手,这伤说到底也是他有意为之。
此案毕竟牵扯到皇子,皇上让他查,他只能查,如今证据全指向秦王,就怕皇上不想重罚,可事情到了这一步,又不得不重罚。
万一罚狠了,有朝一日皇上兴许会后悔,说不准还会怪他办案太死。
都说君心难测,傅煊不得不防。
他伤得越重,皇上越不会迁怒于他。
范良隐去了关键,只简单说道:“返京途中,我们在京郊遇见了刺客,对方皆是死士,个个不要命,都怪属下没护好主子……”
他又磕了个头,抬头时,身形微微一晃,秦氏仔细一看,才发现,他黑色衣袖下,渗出不少血液。竟也受了伤,秦氏叹口气,道:“起来吧,先去包扎一下伤口。”
尽管门窗紧闭,风仍顺着窗缝钻了进来,室内冷如冰窖,陆晚低声吩咐琉璃,“你让人拿来几个炭盆。”
她自己则上前一步,傅煊伤得很重,血色浸透衣袍,滴落在青砖地上,凝成一片血迹,范良刚给他处理完伤口,血已经止住了。
陆晚还记得书上曾记载过受伤后的处理方法,可用大麦粥清洗伤口,吩咐道:“琥珀,你往厨房走一趟,寻一些大麦,先用大麦煮粥,免得太医需要,再多烧些热水,寻些酒,我嫁妆里有根百年老参,也一并拿来吧。”
她的吩咐有条不紊的,秦氏也逐渐稳住了情绪,对陆晚说:“我库房有根三百年的老参,不用动你的嫁妆。”说完让丫鬟赶紧去取老参。
太医很快就到了,见丫鬟已经用大麦煮了粥,热水、老参都备好了,不由松口气,他查看完伤口道:“傅大人伤在腹部,臣需要重新处理伤口,场面许是有些血腥,夫人和少夫人可暂且回避一下。”
陆晚看了傅煊一眼,道:“母亲,您下去歇息一下吧,我留下帮太医打下手。”
秦氏哪里肯走,考虑到儿大避母,不便在此,方退到外间。
丫鬟打来热水后,陆晚便让人下去了,亲自拧了拧帕子,萧太医帮傅煊脱下了衣衫。
摇曳的烛火下,他如玉的上身显露无疑,肩宽窄腰,线条刀削斧刻一般,不仅腹部中了一刀,胸口也有伤,在白皙的肤色上,格外显眼。
陆晚将帕子递给了萧太医,铜盆里的热水逐渐被血染红,待周围血迹擦干后,萧太医才处理伤口。
伤口血肉模糊,陆晚都不忍看。时间一点点走过,萧太医将伤口全部处理好时,已过了丑时。外面黑压压一片,炭盆里的火苗忽明忽暗。
他一走出去,秦氏忙问道:“萧太医,煊哥儿怎么样了?”
“伤口虽深,幸亏避开了要害,傅大人是失血过多方昏睡了过去,臣已为大人施针,也给他喂了补气血的药丸,接下来要看会不会起热。”
萧太医开了药方才退下。
丈夫和长子、次子常年带兵打仗,身上受过不少
伤,秦氏清楚,起热的可怕之处,甚至有人因高烧不退,没能熬过来。
早年傅煊也想从武,是她以死相逼,才让他弃武从文,好不容易考上了状元郎,在户部没任职多久,就被提拔成了锦衣卫指挥使,人没去战场,竟还是受了伤。
也不知哪个挨千刀的,竟对他痛下杀手。
近日私铸兵器一案,闹得沸沸扬扬的,三位王爷都牵扯了进去,秦氏也有所耳闻,说不得就是某位王爷下的手。
若非赶上半夜,皇上身子骨又不好,秦氏都想穿上诰命服,入宫讨要一个说法去。
秦氏眼眶泛红,又进去看了儿子一眼,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唇色苍白,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翳,呼吸轻不可闻。
秦氏心中一痛,眼眶又有些红。
丫鬟很快端了药过来,碗里的蒸气遇冷凝成白雾,袅袅上升,陆晚接住药碗时,秦氏道:“我来吧。”
陆晚本不想同她争,瞧见她眼下的乌黑和疲倦的神情,没忍住开了口,“还是我来吧,母亲去歇歇吧,别世子没醒,您倒下了,这儿有我守着。”
李嬷嬷也跟着劝,“夫人回去歇会儿吧,一会儿天就亮了,老爷那边也离不得人,万一被他发现……”
最近天冷,昨个国公爷也染了风寒,晚上还起了热,世子受伤的事,都没敢让他知道。
考虑到国公爷,秦氏最终还是离开了,走前叮嘱了陆晚一句让她好生照应。
陆晚颔首,等药没那么烫后,便亲自喂他喝药,他还算配合,一勺勺药,都喝了下去。
寅时三刻,他果然起了热,幸亏萧太医歇在西厢房没离开,他给傅煊施了施针,又让丫鬟煎了一副药。
陆晚又喂他喝了药,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才退热,陆晚也不由松口气。
傅煊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室内,微风掠过桌沿带不起一粒浮尘。
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她的身影,她趴在床头睡着了,鸦羽似的长发半挽着,柔软地披在肩头,整个房间都因这抹身影,变得温暖起来。
他不自觉屏息,目光落在了她脸上,她樱唇粉嫩,鼻梁挺巧,浓密卷翘的眼睫似蝴蝶羽翼一般,眼下有淡淡的乌青。
一看便是守了一夜。
傅煊一颗心不自觉软了软。她仍睡得香甜,樱唇微微张着,身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整个人有种不可思议的柔软,连吐出的气息都透着股香甜。
傅煊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她花瓣似的唇瓣上,粉嫩柔软,引得人忍不住想要触碰,他骨节分明的手无意识抬起。
第25章
指尖刚刚触碰到她,门口就传来了脚步声。
傅煊喉结微动,一下缩回了手,是琉璃端着药膳走了进来,瞧见傅煊醒来了,她一喜,“世子您醒了?”
陆晚并未睡沉,听到这话,不由睁开了桃花眸,也朝傅煊看去,傅煊想要起身,她忙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您伤在腹部,暂时不要起来,您要是躺得难受,就半靠着。”
她拿起一旁的软枕,塞在了他身下。
傅煊便靠在了软枕上,陆晚让小厮给他端来了漱口水,自己拧了帕子,不等她靠近,傅煊便说:“我自己来。”
陆晚也没坚持,“你有伤在身,让长兴来吧。”
长兴是傅煊身边的小厮,很是勤快,闻言,忙接住了帕子,伺候自家爷洗脸。
傅煊这才对陆晚说:“那你去休息,这会儿有长兴就好。”
陆晚确实累了,刚走出去,就听到傅煊说:“接下来两日,尽量在后院待着,别过来了,前院不安全。”
是怕对方狗急跳墙。
陆晚颔首,正想回去休息,想起今日是顾怡的及笄礼。这还是来到京城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总不好爽约,陆晚回去换了身衣服,便带上贺礼出发了。
马车刚驶出国公府,陆晚就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她忙掀开了帘子。
男子一身粗布短打,背着一个包裹,瞧着风尘仆仆的,赫然是墨砚。
琉璃也很惊喜,探出个脑袋,“哥,你回来了?”
墨砚颔首,上前一步,冲陆晚行了一礼。
陆晚很惦记嫁妆的事,这会儿也顾不得旁的,压低声音问了一句,“怎么样?是堂伯出的吗?”
墨砚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说来话长……”
琉璃是个急性子,简直急死了,忙对车夫说让他先回府,由她哥驾车就行。大冷的天,车夫巴不得回去休息,忙下了车。
琉璃对他哥说:“我们还赶着去顾阁老府上,耽误不了多久,你先上车。”
陆晚也着急知道原委,默许了她的安排。
墨砚赶过不少次车,包袱往车上一放,就上了车。他在山东待了挺长一段时间,查得挺仔细。
陆晚这几位堂伯,唯有二堂伯从事经商,墨砚仔细查了一段时间,才发现他的产业也就八家铺子,铺子是今年年初才开的,就算生意不错,也不可能一下给陆晚出这么多嫁妆。
墨砚先从他几个儿子入手查的,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他给陆晚添过嫁妆。
墨砚这才从这位二爷查起,跟踪了好几日,都没见他去过铺子,也没跟人谈过生意,反而整日吃喝玩乐,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短短一年就置办出偌大的家业?
墨砚心中有了怀疑,暗地里也查不出什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找人将他绑到了废弃的庙里,好不容易才撬开他的嘴。
他说这些铺子是老爷让他开的,负责经营的另有其人,他根本不懂经商,不过是挂了个名儿,每年能拿一些分红,那些嫁妆也是老爷自己添的。
墨砚将经历讲了一遍,“奴才仔细问过,二老爷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既是老爷的授意,他应该清楚一切,主子不若直接问老爷吧。”
陆晚不由叹气,他如果肯说,就不会瞒着她了。
琉璃忍不住开了口,“老爷不会是在金陵时就接触了商贾吧?”
陆晚心中沉甸甸的,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此时,傅煊将范良喊到了跟前,“留下的那两个活口,怎么样了?”
“属下让人控制了起来,他们本想服毒,已经被卸掉下巴,手筋、脚筋也被挑断了。”
傅煊颔首:“尸体呢,可查出什么?”
为了斩草除根,对方将精锐全派了过来,昨日一战,锦衣卫足足斩获六十七个人头。
这么多死士,就算对方是皇子,也不可能全部藏匿起来,总有那么一两个现过身,所以傅煊让锦衣卫将尸体全拉回了北镇抚司。
“其中两人,锦衣卫档案里有他们的信息。”范良将档案递了过来,又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这是账册,陈宪亲自送来的。”
傅煊颔首,将东西放在了枕头下,他尚在发热,浑身酸痛,暂时没法入宫,只能低声吩咐:“接下来两日警戒一下,让府里加强戒严,暗处调一批锦衣卫过来,以免对方狗急跳墙。”
“是。”
墨砚车技不错,很快便到了顾府,幸亏来得不算晚,及笄礼还没开始,陆晚递上了邀请函,在丫鬟的带领下进了顾府。
顾府比不上国公府面积大,布置得却很雅致,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绕过月亮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布局精巧的假山,底下流水潺潺,再往前便是顾怡的院子。
瞧见她,顾怡忙小跑了过来,“陆姐姐,你终于来了。”
陆晚送上了礼物,笑着道歉,“抱歉
,家里有点事耽误了,来晚了。”
顾怡笑起来眉眼弯弯的,“不晚不晚,还有一盏茶的时间才开始,你能来我已经很开心了,喏,再给你介绍个朋友,这是定国公府的崔姐姐,性子再好不过,才学也一等一的好,你们肯定处得来。”
眼前的姑娘上身一袭淡青色衣衫,头上斜插着一支累丝嵌宝石金簪,只略施粉黛,淡扫蛾眉,唇边荡着一丝浅笑,像冬日里绽放的墨兰,清幽淡雅,气质也说不出的温婉。
崔熙曼笑道:“刚刚怡妹妹还跟我提起了你,说世子夫人在赏花宴上,如何连掷五箭,可惜上次我身体不适,没能亲眼目睹你的风采。”
陆晚笑道:“哪里,不过投个壶,小孩儿家家的玩闹罢了,早听闻崔姑娘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是虚名罢了。”
顾怡皱皱鼻子,“哎呀,你们俩快别谦虚了,明明都很厉害,承认了又何妨?学学我,我就不谦虚,看,我今天漂亮吧?”
说着还转了个圈,她一身海棠色衣裙,耳戴珍珠明月珰,娇俏又明媚,确实很漂亮。
陆晚和崔熙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顾怡还要进去准备,简单寒暄后,就进屋换衣服去了,她今日邀请了不少贵女,陆晚在宾客中瞧见好几个熟面孔,都是赏花宴上见过的。
魏婉清也来了,察觉到陆晚的目光,她露出一个笑,这个笑算不上友善,甚至带了点儿意味深长,随即和身旁的女孩说话去了。
陆晚也没在意。
顾怡毕竟是顾阁老唯一的小孙女,请的女宾也是德高望重之辈,在众人的见证下,及笄礼很快便开始了。
顾怡的一头乌发,被绾成一个髻,然后用一块黑布将发髻包住,随即以簪插定发髻。
笄礼办得很成功,礼成时,魏婉清不知何时,竟来到了她身后,“刚刚看你和崔姑娘聊得很开心,你们倒是投缘,陆姑娘怕是不知,若没有你横插一脚,崔姑娘便是安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吧。”
虽然不肯承认,魏婉清却清楚秦氏最中意的人选是崔熙曼,她还托人去定国公府试探过崔母的口风。
陆晚转过头来,嫣然一笑,“是吗?我还以为险些和世子结亲的是魏姑娘你呢,原来我婆母相中的并非你?也是,换我,我也选崔姑娘。”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险些让魏婉清绷不住脸上的神情,不等她开口,就听她笑盈盈道:“我如今已嫁入国公府,不再是小姑娘了,魏姑娘还是喊我傅夫人吧。”
魏婉清就是不想喊,才故意称呼的陆姑娘,望着她明媚的笑脸,她捏紧了帕子,指甲险些抠破掌心。
她脸上的笑也无比僵硬,没忍住还是压低声音刺了一句,“世子夫人的位子可不是那么好坐的,待你坐稳,再说吧。”
陆晚挑眉,脸上也带了笑,学着她压低了声音,“我能不能坐稳就不劳魏姑娘担心了,哎,可惜可惜,魏姑娘怕是注定和世子无缘了。”
她生得美,眼波流转间,俱是风情,身上无半分怯懦,反倒有种气死人不偿命的架势。
魏婉清心中气恼,冷笑一声,“那咱们走着瞧。”
说完,便带着丫鬟扬长而去,招呼都没打,阳光倾斜而下,她那张秀丽的面庞,有一瞬间的狰狞,走出顾府后,她才低声对丫鬟说:“找个人盯着国公府,她何时出府,第一时间告诉我。”
顾怡已进屋换下繁琐的礼服,上身是草绿色夹袄,衣领绣着一只小小的梅花,下身是石榴纹马面裙,她个头不算高,人也瘦瘦小小的,笑起来却活力十足。
“陆姐姐,你留下喝盏茶再走吧,再一起用过午膳,上次不是聊到孤本?我让人拿过来,姐姐帮我掌掌眼,崔姐姐也很喜欢,咱们一起赏玩,你们肯定有共同话题。”
说到心爱之物,陆晚眼睛不由亮了亮,少了分平时的稳重,可这会儿又实在很累,再待下去,她能表演一个原地躺倒,就算身子无异,傅煊这种情况,她也不好在外多待。
“今日就不叨扰了,我还有事,过几日待我忙完,必厚着脸皮,登门拜访,崔姑娘若有空,届时咱们再一起品鉴?”
崔熙曼是典型的大家闺秀,笑容温柔,似春日一缕暖阳,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一言一行都令人如沐春风,“成,那就这么说定了。”
回到府里时,陆晚先去探望了一下傅煊,刚来到前院,就瞧见傅灵走了出来,小姑娘一身藕粉衣裙,头上斜插着漂亮的花簪,阳光下,那张小脸明媚又娇俏。
瞧见她,傅灵轻哼一声,“嫂嫂这是刚回府?顾姑娘的及笄礼想必热闹得很,竟能让你丢下哥哥跑出去。”
言辞间不无责备,怪她对哥哥不够关心。
傅灵今日也受了邀请,收拾妥当,正要出府,才得知哥哥受了伤,急吼吼赶了过来,她过来时,恰赶上有人探望哥哥,对方一个外男,她也没好现身,在堂屋等了等,等那人走了,她才过去,一出来便听丫鬟说陆晚去了顾府。
琉璃哼道:“我们主子可是守了世子爷一宿,守累了,出去透个气都不成?再说了,世子还特意叮嘱了,让少夫人在后院待着就行,难道没叮嘱你?”
哥哥确实叮嘱了。
傅灵脸一红,实在没料到她竟守了一夜,一对比,反倒是她这个做妹妹的,不够上心。
傅灵瞪了福喜一眼。福喜也委屈,她哪儿知道她守了一夜呀。
傅灵这才别别扭扭地说:“哥哥上午没怎么歇息,刚刚喝完药,便睡了,你过去也要白等,既然不让你来,肯定有原因,你回去就是。”
陆晚一愣,笑道:“行,多谢妹妹好心提醒。”
傅灵脸颊有些烫,她道什么谢呀,还怪难为情。
陆晚正好困了,原本也只想顺道瞄一眼,见状便转了身,动作那叫个利索,毫不拖泥带水。
傅灵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瞬,莫名有些泄气,跟在她身后,和她一起回了后院。
陆晚回屋后,先睡了一觉,午饭也没吃,这一睡便是两个时辰,醒来时,已是申时,她简单用了午膳,又去了前院。她既嫁给了他,他有伤在身,总不好丢下不管。
她过来时,傅煊又起了热,原本冷白的面庞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像抹了胭脂一般,说不出的昳丽。
陆晚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傅煊不由睁开了眸,四目相对时,陆晚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她清了清喉咙,说:“世子感觉如何了?”
“无碍。”
说是无碍,一整日他都在起热,昏睡的时间也有些久,再有人探望他时,陆晚便做主挡了下来,晚上,陆晚也留了下来,她睡在了外间的暖榻上,刚眯着,隐隐听到了兵器的碰撞声。
陆晚心中一凛,一下清醒了,琉璃也有些紧张,忙来到了陆晚身边,喃喃道:“不会又有刺客吧?是不是冲世子来的,咱们要躲起来吗?”
她只跟着陆晚学了四年拳脚功夫,都是花架子,还从未跟人动过手。
琥珀想出去看看情况,被陆晚拦住了,“外面有护卫,应该也有锦衣卫,刀剑无眼,你别去了。”
厮杀声很快便停止了,范良进来禀报,说有几个贼人闯了进来,不过锦衣卫早有准备,贼人已经被拿下了,让她们不必慌张,该休息休息。
陆晚这才松口气。
一直到第三日傅煊才退热。
陆晚醒来时,才得知他退热后,竟是第一时间入了宫,仗着年轻完全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傅煊此时已经进了成元帝的寝殿内,室内帷幔低垂,药味浓郁,窗户也紧紧闭着,光线很暗。
成元帝刚醒没多久,尚靠在龙床上,“扶朕起来吧。”
陈公公拿了个百子图软枕放在了成元帝身后,道:“傅大人又不是外人,皇上就靠着说吧。”
自打上次被皇陵倒塌气晕后,成元帝的身体又衰败了些,他也没勉强,傅煊跪下行礼时,他才咳嗽一声,制止道:“你有伤在身,不必下跪,起来回话吧,让人给他搬个椅子。”
傅煊重规矩
,虽站了起来,却并未入座,将调查到的内容呈给了皇上。
成元帝一时没敢看,只哑声问道:“老三是被人冤枉的?”
太子和老二、老六都已经没了,如今几位皇子,老三、老四、老五、老七,皆已成年,这几人,也就老三相对纯善一些,年龄一大,成元帝反而更看重孝道和纯善,之所以将修建皇陵的事交给他,也是这个缘故,没成想皇陵还是出了问题,也成了攻击老三的靶子。
老四、老五、老七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三人,也就老五身份低一些,是宫女所出,背后没什么依靠,撇去这些,论心机城府,又半分不输旁人。
一个他,一个老四,都让人防不胜防,说是野心勃勃也不为过,私下给对方使过不少绊子。
老二和老六的死,都未必是意外,成元帝是在厮杀中登上的帝位,以往也不觉得心狠手辣有何错,他一直奉行成王败寇,年龄一大,心反倒没之前硬了,也更能看清,他们每次争权夺利时殃及了多少无辜。
每每如此,他总会想起太子的好来。
太子是皇后所出,也是他的嫡长子,不仅足智多谋,还心怀天下,小小年龄便已名动京城,为百姓做过不少实事,提起他朝中大臣莫不心服口服,赞誉有加,不少人都为之倾倒。
他也从不会耍这些手段,之前成元帝也很看重他,唯一对他不满的地方,便是觉得他过于仁慈。
其他儿子倒是足够心狠手辣,一个个连亲兄弟都坑害,若太子还活着……
成元帝闭了闭眼,最终还是翻开了账本等证据,诏狱那几位证人果真是老四埋在老三庄子上的线人。
那日贵妃跑来,要求三司会审时,成元帝便有所怀疑,她若真理直气壮,也不会提出三司会审,不过是害怕傅煊再查下去。
她也以为皇陵的倒塌是儿子弄的。
实际上,动手的并非秦王。
经过审问,凌大人最终供出了秦王,傅煊总觉得有疑点。秦王虽然私自铸造了兵器,他的人却没接触过火药。
傅煊仔细调查了一番,发现他也做了些布置,准备让人在皇陵内部安排一堆骷髅,再趁人不备,往宁王府弄一些巫蛊之术。只可惜这些法子尚未使出来,皇陵便倒塌了。
傅煊根据凌大人的口供,去查过提供火药的人,他原本在工部任职,隶属于大魏的火药生产机构,几年前因弄错配方,险些炸掉部门,被革了职,如今开了一家烟花铺子维持生计。
炸毁皇陵的火药就是他配的。
傅煊让人逮捕他时,他已经吊死了,还写了一封畏罪自杀的遗书,说都是他猪油蒙了心,才收了秦王的银子,炸毁了皇陵,他自知罪孽深重,愿以死谢罪,望官府别牵连无辜,最后按了手印。
可锦衣卫却调查出,前两天他刚见过知墨阁的东家,两人还谈拢一笔烟花生意,只是没来得及签协议,他就吊死在了家里。
傅煊怀疑他是被人勒死的,遗书也是伪造的,可惜幕后黑手狡猾得很,连字迹都仿写得一模一样,一点线索都没留下,凌大人又咬死是秦王所为。
线索到此全断了。
目前,傅煊只查出五皇子曾对凌大人有恩,可惜没有直接定五皇子的罪证,朝中都要求严惩宁王,傅煊干脆先将查到的证据呈给了成元帝,至于炸毁皇陵的案子,还能继续往下深挖。
成元帝越看越愤怒。
真是他的好儿子,一个为了陷害老三不惜贼喊捉贼,罪证一泄露,甚至狗急跳墙刺杀傅煊,还有一个暗地里炸毁皇陵,但凡傅煊扛不住压力,草草结案,还真让他们的计谋得逞了去。
成元帝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将东西丢到一旁,厉声道:“这些个混账东西。”
陈公公连忙顺了顺他的背。
成元帝喘了几口气,方道:“去,将秦王给朕绑来,把几位阁老也都喊来。”
清楚傅煊有伤在身,成元帝便先让他退了下去,傅煊走出寝殿时,瞥见一道素白的身影,朝寝殿的方向走了过来,正是贵妃娘娘。
她脱簪披发,形容狼狈,唯独一双眼眸沁着凉意,狠厉的目光落在了傅煊身上,道:“傅大人倒是命大,竟逃过一劫。”
说罢再不管傅煊,径直在殿前跪了下来,要求侍卫进去通报,恳求见皇上一面。
得知成元帝不肯见她,她的眼泪便落了下来,哭道:“皇上,这些事皆是臣妾所为,与皇儿无关,是臣妾猪油蒙了心,才犯了糊涂,您莫要偏听偏信,冤枉了皇儿,您想想太子,他不就是因为您不信他,才惨死在东宫?”
太子之死,已是十年前的旧案,还牵连了整个镇国公府,镇国公是太子的舅舅,他兵败投敌,犯下叛国之罪,太子也被指责谋逆,最后惨死东宫。
这是成元帝最不愿意面对的一桩事。
她句句诛心,凄厉的哀求,回荡在皇宫内,也传入了内殿,傅煊也听了一耳朵,眼中闪过一抹嘲弄,若最初秦王没有买通小乞儿将事情传得满城皆知,她提起旧案应该有一丝作用。
如今所有人都盯着这桩案子,秦王犯下的事也铁证如山,如今他也算自食恶果。
贵妃还在哭求,哭声混着风声,逐渐模糊不清。
傅煊没有管,走下台阶没多久,就瞧见两个小太监抬着步辇来到了他跟前,说:“傅大人,您有伤在身,皇上命奴婢们送您出宫。”
傅煊没拒绝。
从午门出来后,傅煊便坐上了国公府的马车,马车里铺着牡丹纹绒毯,车帘也换成了厚棉布,隔绝了些许冷气。
马车前行没多久,便被迫停了下来,范良掀开了帘子,压低声音说:“爷,有人拦车。”
已然正午,今日难得没风,天空干得像一块旧布,干冷干冷的,行人裹得厚厚的,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没人留意这边的情况。
傅煊抬眸,瞧见一个熟悉面孔,是成国公,四皇子秦王的大舅舅,吕晟。
他没穿官服,也裹了厚厚的围巾,挡住了半张脸,他拱了拱手,道:“傅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用想也知道,他必定是为秦王而来。换成旁人,未必会亲自前来,他一贯能放得下身段。
傅煊也曾和他打过交道,对他印象很深。这人饱读经史,为人还算正派,心思也足够缜密,大事上不曾犯过糊涂,府里的纨绔子弟,诸如吕鑫、吕召等人,也被他管束地挺严,顶多败家了些,不曾仗着贵妃受宠,就胡作非为,鱼肉百姓。
他若与秦王绑死,百年世家必然会毁于一旦,不若及时抽身。
傅煊道:“吕大人有空寻我,不如好生思索一下,曾插手过秦王哪些事,以免圣上问及,无言以对。
他言尽于此,说完便放下了帘子。
聪明人之间,话不必挑明,吕晟心中有数,感激地行了个揖礼,让到了一旁。
傅煊回府后,没回养伤的地儿,让车夫将马车行驶到了自己的院子,弯腰下了马车,伤口又疼了一下,傅煊站稳,便去了书房。
书房内每日都有贴身小厮打扫,室内没丝毫变化,卷宗摆放的位置都不曾变动一分。
刚迈进室内,就听小厮说:“世子,刚刚少夫人去竹幽堂探望您去了。”
傅煊脚步一顿,喊来范良,吩咐了几句,又抬脚去了竹幽堂。
傅煊过来时,陆晚已经回了清风堂,反倒是母亲坐在堂屋等他。
傅煊行了一礼,“母亲。”
他身量修长,一袭玄色锦袍,勾勒出宽肩窄腰,脸色却白得不正常。
他自幼稳重,学什么都很快,从未让长辈操心过,秦氏唯
一一次发火,还是他十六岁那年,得知他打算随着兄长一起上战场。
她绝食三日,才换得他弃武从文,可惜高中状元后,他只在户部待了一年,皇上竟是又任命他为锦衣卫指挥使,那时秦氏就猜到日后可能会有危险,见他喜欢,她还是认了。
如今受了伤,竟还跑出去。
秦氏薄唇紧抿,面上显露出一丝恼怒,“有伤在身,还不好好歇息,非要又发热,才甘心?”
傅煊淡淡回道:“母亲莫要担心,儿子无碍。”
秦氏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既无碍,留这儿作甚?搬回清风堂吧,早日圆房才是正事,范良,让人将你主子的东西收拾一下,全搬去清风堂。”
傅煊没忤逆她的意思,思及那晚的尴尬,虽有些别扭,内心倒不排斥。
他过来时,陆晚正歪在榻上休息,她睡得并不沉,脚步声响起时,她一下惊醒了,坐了起来,唯独一双眼眸,还透着丝迷糊,“世子?”
四目相对,傅煊耳根莫名烫了一瞬,他别开了目光,说:“母亲让我搬来此处养伤。”
陆晚无意识揪了一下软枕,说到底他才是清风堂正儿八经的主子,她哪里能拒绝,幸亏她白日补眠时,都是歪在榻上。
她面上露出抹浅笑来,“世子有伤在身,快躺床上歇息一下吧。”
瞥见她的笑颜,傅煊松口气,点点头,走到了罗汉床前。大婚时的百子图帷幔早已撤了下去,如今金钩上挂的是牡丹纹帷幔,帷幔半卷,床上的鸳鸯交颈纹被褥露了出来。
傅煊在床上坐定后,喊了范良进来,打算让范良给他换药。
陆晚并未避开,第一晚,他的衣衫还是她帮忙脱的呢,见他纱布上渗出了血,陆晚的眉头不由蹙了起来,忍不住说了句,“伤口愈合前,世子还是别出府了。”
傅煊微微点头。
范良用余光瞄了陆晚一眼,见她坐着没动,咳了一声,说:“属下笨手笨脚的,不然少夫人为主子包扎?”
陆晚倒也没拒绝,起身站了起来,她俯身靠近时,傅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身体不自觉后倾,目光落在了她莹白的小脸上,她生得纤弱,脸颊巴掌大小,眼睫一垂,便是一副惹人怜惜的模样。
傅煊声音都轻了一分,“怕吗?”
陆晚手指微动,她该怕吗?
寻常闺阁女子瞧见血肉模糊的场景,理应害怕的吧?可她并不怕,虽然丢掉了十一岁前的记忆,回到陆府时,她的性子已然定性了。
她不喜女红,不喜时下流行的调香,甚至连首饰,都没那么喜欢,瞧见兄长在习武时,内心也蠢蠢欲动,第一次扎马步,就能坚持好几个时辰,摸起兵器时,身体也仿佛活了起来,会下意识使出一些招式。兄长说她流浪在外时,许是被人指点过。
可过往的一切,她都忘记了,记不得她是谁,记不得她经历过什么。
太医开的活血化瘀的药,她已经喝了一段时日了,仍旧没效。
陆晚甚至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想起来。
她伸手去解他的纱布,一圈圈染血的纱布被解了下来,她垂下了眼睫,声音也有些闷闷的,“不怕。”
这声“不怕”落入傅煊耳中,却成了她在故作坚强。
傅煊不由瞥向范良,想让他接手,范良竟是装作没瞧见,悄无声息退了下去,还贴心地关了门。
傅煊:……
这个范良。
室内一下仅剩两人。
傅煊又忍不住瞥了眼腹部,伤口挺深,周围又渗出了血,更显恐怖。
她一个小姑娘,又岂会不怕?
两年前,他也受过一次伤,当时伤在胸膛,比这次伤得还要深,那时都不觉得伤口刺眼,这会儿甚至有些后悔,应该再往后躲开些,让伤口再浅一些,以免吓到她。
“我自己来。”他说着,便伸出了白皙的手,去拿她手中的伤药。
两人的指尖猝不及防碰在一起,一股酥麻自指尖泛起,傅煊喉结微紧。
陆晚没将伤药给他,温声说:“世子,我来就好。”
傅煊并未缩回手。
陆晚皱了皱鼻子,目光落在了他身上,语气带了点嫌弃,“老实点。”
傅煊不由一愣,那一瞬间,甚至以为听错了。
老实点?
在说他?
第26章
傅煊修长的指尖蜷缩了一下,没再动弹。
陆晚瞥了眼他挺直的腰腹,命令般开了口:“躺下。”
傅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乖乖躺了下来,他一动,伤口又渗出了血,陆晚看得直皱眉头,忙伸手扶了他一下,“小心些,今日不许再下床了。”
她声音娇软,甜糯,明明是命令一般的语气,落入傅煊耳中却像撒娇。
他心口莫名发烫,含糊地“嗯”了一声,哪还有平日雷厉风行的模样?反倒听话极了。
陆晚这才满意,拔掉瓶盖,认真给他上了药,这药是皇上命人送来的,有活血生肌之效,十分珍贵,药粉洒上没多久,血便止住了。
陆晚也悄悄松了口气,重新拿了纱布,给他包扎,傅煊看着她忙忙碌碌,眼神都软了下来。
陆晚帮他包扎好,又给他拿了件寝衣,随后便歪在了榻上,没再管他,这么一折腾,她也没了睡意,拿起一本书,翻看起来。
一连三日,傅煊都歇在清风堂。
外面却变了天,据说贵妃在殿外跪了两日,直到昏厥过去,成元帝都不曾见她。她为了保住秦王,将罪责全揽到了自个儿身上,可惜成元帝根本没信。
私铸兵器,怂恿群臣为宁王定罪,刺杀傅煊,一桩桩事,又哪里是她一个深宫妇人做得到的?
四皇子秦王私铸兵器,意图构陷宁王,罪证确凿,已被褫夺封号,贬为庶民,终身圈禁,贵妃也被废了妃位,连降三级,直接降为婕妤。
至于贵妃的母族,参与此事的仅有成国公府的二爷和三少爷,念在成国公主动绑着两人来认罪的份上,圣上并未牵连无辜,只将吕二和他儿子打入了大牢,至于成国公,因监管不利,将他成国公的爵位,降为了伯爵。
有此结果,不仅仅是因为成国公主动绑人认罪的缘故,还因为成元帝念了旧情。
秦王做的这些事,贵妃未必不知情,说不准就是得了她的启发。当初太子,便是一步步被逼上了绝路。同样的招式,他们用到了宁王身上。
只可惜棋差一招,遇见了傅煊。他扛住了压力,没草草结案,抽丝剥茧地查明了真相。
皇上终究是对贵妃心软了,当初他看上贵妃时,贵妃已有情投意合的竹马,两家已在议亲,是他横刀夺爱,强纳了她,这些年,他一直觉得亏欠她,说是事事纵容也不为过。
除了没给她皇后的位子,什么都给了。说到底也是他养大了她的胃口,让她误以为老四能走上那个位置,发现他们母子的野心后,皇上便开始专宠淑妃,这也是他们为何对宁王下手的原因,许是怕皇上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会立宁王为太子。
他们哪里知道,皇上属意的从始至终都不是宁王,他最终还是给贵妃留了一个念想,没动成国公府,只降了成国公的爵位。
此案牵扯不少人,成国公府的二爷和三少爷,因参与了刺杀傅煊,也没能逃过死刑。
凌大人因炸毁皇陵,也被判了死刑,成元帝听了傅煊的建议,为了让幕后黑手放松警惕,这桩案子暂时让秦王背了锅,只是明面上处死了凌大人。
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傅煊倒是清闲,没再出府,这边刚喝了药,就听说宁王亲自登门探望他来了。
傅煊略一扬眉,淡淡丢下三个字,“打发了。”
一旁看书的陆晚,不由瞄他一眼。
男人正倚在软枕上,手里也握了一卷书,目光正落在书卷上,眼皮都没掀一下。
他一袭雪白寝衣,因颜色素雅,五官线条都衬得柔和了些,一开口,还是那副冷淡的模样,面对当朝王爷,都不假辞色。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淡淡瞥来一眼。
陆晚已不动声色收回了目光,又佯装繁忙地翻了一页书。
范良领命退了
下去,陆晚也趁机起了身,晃了晃手中的书,对傅煊说道:“我去藏书阁再选些书。”
说实话,和他共处一室,总有些不自在。
这几日她白日补眠的时间都少了,再这么熬下去,身子骨哪里受得了,索性去藏书阁补眠。
陆晚来到藏书阁时,范良也瞧见了宁王。
宁王一袭绛紫色锦袍,腰间束玉带,端的是丰神俊朗,此刻正双手背后,立在府门前。
他前后被关了二十几日,人都消瘦了些,朝中大臣,要求严惩他时,他一度以为自己要完了,谁料峰回路转,反倒是他的眼中钉老四,落了个圈禁的下场。
宁王一改往日的颓废,整个人意气风发的,他特意带了重礼,来探望傅煊,看门的护卫瞧见他,便进去通报去了,压根没将他迎进府。
他堂堂亲王,还得在外候着,连杯茶,都没讨到。越等,他脸色越难看。
见傅煊压根不打算见他,只派了范良敷衍他,脸色又沉了一分,这才想起,傅煊的盐油不进。之前,他就曾招揽过傅煊,他根本不为所动,这次竟是直接闭门谢客。
一次比一次过分。
他盯着范良,神色莫测,“怎么?世子瞧不上本王的谢礼?还是说,连本王这个人都瞧不上?”
范良窥了一下他的神色,手心都出了汗,只得打起精神,小心应对,“王爷言重了,世子不见您,说到底也是为您好。”
宁王的相貌有两分随了淑妃,五官线条偏向柔和,可天潢贵胄,就没有软弱之辈,此时一挑眉,便多了分攻击力,“对我好?”
范良左右窥了眼,才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王爷,这个节骨眼若让人瞧见您亲自来了国公府,终是不妥,主子本是秉公执法,才帮您洗刷了冤屈,就怕有人故意生事,若真有人污蔑您和主子有私交,才将矛头对准秦王,要求重查此案,您要如何应对?多一事不若少一事。”
宁王心中一凛,神色也缓和了些,“瞧本王,只顾感谢傅表弟了,忘了这一茬,是本王思虑不周。”
他拍了拍范良的肩膀,笑道:“多谢范大人提醒。”
*
清风堂内,傅煊斜靠在床头,一条腿半曲着,修长的手勾着本孤本,正看得认真。
书页边缘有些发卷,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注解。他指腹无意识蹭过书页边缘,阳光透过窗棂洒进些许,衬得他骨节分明的手,愈发冷白了几分。
他时不时翻一页,带起的“沙沙”声,倒比窗外的风声还静,一本书翻完,她仍旧没回来。
傅煊微微拧眉,丢下了手中的书,喊来了范良,“她出府了?”
范良反应了一瞬,才意识到他口中的她,是指陆晚,“不曾,少夫人应该还在藏书阁。”
都去一个时辰了,还没选好?
傅煊瞥了眼看完的书,索性下了床,范良忙去扶他,“世子。”
“无碍,将我的衣裳拿来。”
主子一向说一不二,范良无法,只得拿来了他的衣袍,怕他受寒,范良还让小厮将他的貂毛大氅取了过来。
绕过曲折的长廊,再拐个弯,便瞧见了藏书阁的飞檐,青砖墙上爬着枯藤,藤身褐得发黑,远看像老人的手臂。
傅煊迈进藏书阁时,门口的小厮正在打盹,他没管,目光在一层逡巡了一圈,径直上了二楼。
他一眼便瞧见了她,小姑娘裹着大氅,小脸趴在手臂上,靠在雕花案几上睡得正香。
傅煊:……
难怪这么久不回,跑来这儿睡,不怕冻着?
琉璃正在帮主子选书,瞧见他,手中的书,都险些掉在地上,亏得琥珀反应快,捞了起来。
她忙晃了晃陆晚。
陆晚还没睡够,她长而密的眼睫低垂着,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半张小脸陷在毛茸茸的大氅里,乖得像只蜷在炭盆边的猫,嘴里喃喃了句,“难得出来,让我再睡会儿。”
琉璃恨不得去捂她的嘴,对上世子凉飕飕的目光,咳了声,才道:“主子,世子来了。”
陆晚迷迷糊糊睁开了眼,有那么一瞬,还以为在做梦,他不是在养伤,怎地来了?一抬眸果真对上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
他身披大氅,衣摆处纹着暗竹,俊美的脸更显冷白,忍了又忍,还是质问了一句,“我待在清风堂,碍着你休息了?”
陆晚一下清醒了,“不是。”
陆晚脸颊有些热,她也不清楚,在他面前自己为何会不自在,刚成亲时,分明还不这样,难不成是沐浴被他瞧了去?才有些尴尬?
陆晚眨眨眼,信口胡诌,“这不是怕我又梦魇,逮着您喊爹爹吗?”
她生就一双桃花眼,就算不笑,也自带两分多情,这副无辜的模样,多少有些招人。
傅煊移开了目光,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回去睡。”
陆晚“哦”了一声,慢吞吞站了起来,趴得久了,腿有些麻,缓了一下,才跟上他的步伐。
陆晚瞄了眼他,有些费解,“世子过来,就是喊我回去睡的?”
傅煊脚步一滞,飞快回了一句,“不是,来选书。”
陆晚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书籍上,怎么记得,他上午看的就是这本?难道分上下册?
傅煊不动声色将书往衣袖下掩了掩,望着她的目光透着一抹清冷,仿佛在问,“有问题?”
陆晚揉揉鼻尖,转移了话题,“世子想看哪本书,告诉我就成,我帮你捎带回去,你有伤在身,还是不要乱跑了。”
他却忽地停了下来,陆晚险些撞在他后背上,幸亏及时刹住了步子,陆晚疑惑地抬头。
傅煊泛凉的手指攥住了她的手腕,声音冷冽,“谁?出来!”
陆晚耳尖动了动,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松树后有窸窣声,像是人不慎踩在落叶上发出的声音,她也警惕了起来,身子下意识往前一步,挡在了傅煊身前。
全然忘了自己中毒在身。
傅煊一愣,根本没想到,她的第一反应是护他,这么弱的小身板,能挡住什么?
傅煊心中一暖,眼神不自觉柔和两分,伸手扯她的同时,一个小厮闪身跑了出来,手腕的袖箭朝傅煊射来。
不等袖箭射来,暗卫手中的暗器便射了出去,和袖箭撞在一起,箭落在了地上。
范良也来到了小厮身边,一脚将人踹倒在地,小厮疼得“哎呦”叫了一声,爬起来想逃走,两个护卫按住了他的手臂,将人制住了。
傅煊没管小厮,想必是秦王安插来的人,想要他的命,傅煊瞥了陆晚一眼,见她并未受惊,方给范良一个眼神,让他拖下去,自个儿审。
陆晚则跟他回了清风堂,回去的路上,傅煊说:“近来府里估计没那么太平,你再出来,带上范良。”
陆晚身上的毒还没解,跟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没什么区别,顺从地点点头。
近来朝中的事,她也有所耳闻,秦王和吕贵妃肯定巴不得他去死。确实得小心为妙。
说话间,便到了清风堂,室内燃着两盆炭火,甫一进门,热气就扑面而来,暖榻边的矮几上,堆着本摊开的账册,页边被风吹得唰唰作响。
她伸手将账册合拢,让琉璃将新选的书,放在了案几上,傅煊瞟了眼沙漏,说:“还能睡两刻钟。”
陆晚哪里还睡得着。
她眨了眨水灵灵的眸,说:“世子若不怕我梦魇,午膳后我再睡。”
很快便到了用膳的时间,丫鬟鱼贯而入送来了膳食。
两人简单用了个午膳,饭后没多久,丫鬟就捧着药碗走了进来,陆晚嫌苦,小脸都皱了起来,捧起药碗,要喝时,眼睛四处看了眼。案几上已经没了蜜饯。
琉璃怕她吃多了甜的,会牙疼,一天只给她十枚,她嫌药苦,嘴巴一直没停,琉璃又没在室内盯着,今日的份例不知不觉已经吃完了。
陆晚忍不住瞄了眼傅煊,他斜靠在床头,白皙的手握着本书,又在看书,床头的小几上除了蜜饯还有果脯,是陈嬷嬷给他准备的,他早上喝完药,竟是一枚都没吃。
陆晚眼睛亮了亮,放下了药碗,不一会儿陈嬷嬷也端着他的药碗走了进来,陆晚精神一振,忙接住了他的药碗,笑眯眯地说:“嬷嬷下去吧,我端给世子就好。”
陈嬷嬷已完全将她当成
主子,听话得紧,见状,便听话地退了下去。
陆晚端着药碗,来到傅煊跟前,将药递给了他,笑道:“你一受伤,倒是和我同命相怜起来。”
说完,将自己的药也端了过来,在他身侧坐了下来,笑眯眯地说:“来吧,一起受苦。”
傅煊挑眉,端起药碗,没喝,总觉她有些怪怪的,陆晚一口气全闷了下去,喝完,小脸就皱成了一团,苦得直呼气,小手也不闲着,伸手去摸案几上的蜜饯,她吃得香甜,一连吃了三枚,皱成一团的小脸,才恢复了些。
傅煊眼中带了点儿笑。
敢情是在惦记他的蜜饯。
他也一口气喝了药,将碗放下后,忍不住摸了一枚,学着她的动作,放入了口中,甜味在口中蔓延开来时,他英气的眉不自觉一蹙。
太甜了。
蜜饯总共也就七八颗,见他也要吃,陆晚忙又伸手摸了两枚塞到了嘴里,她眼眸亮晶晶的,吃得异常餍足,哪还有平时的沉稳。
傅煊这才想起,她也不过刚及笄。
陆晚吃完蜜饯,才心满意足地窝回榻上,下午没再跟他客气,歪在暖榻上,舒舒服服睡了会儿。
晚上用过膳食,琉璃便张罗着吩咐丫鬟烧洗澡水去了,天冷,水自然要多备些,何况主子今日还要药浴。
想到傅煊也在,琉璃脸上便带了笑。
她让人轻手轻脚地将浴桶抬进了外间,陆晚看书时,很专注,没在意外间的动静,反倒是傅煊抬眸朝外瞥了眼。
听出是琉璃的脚步声,他也没在意,隐约猜出了在备洗澡水,目光不由落在了她身上。
小姑娘左手肘支撑着脑袋,正歪在榻上,懒洋洋翻着书,她看书的速度很快,姿势也多变,一会儿盘腿坐在榻上,一会儿躺着,一会儿歪着,此刻,只留给他一个纤细婀娜的背影。
傅煊脑海中一时又闪过她雪肤香腮的模样,喉结不自觉发紧,以往,他最瞧不起管不住下半身的男人。
在他看来,欲望都管不住,与禽兽何异?
如今他竟也成了被欲念掌控之人。
暮色渐沉,寒冷叩着窗牗,亮起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曳不止。丫鬟很快便备好了水,琉璃亲自将热水,倒入了浴桶中,水流的哗哗声,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陆晚看书时很沉浸,尤其看喜欢的书,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直到琉璃走到她跟前,挡住了眼前的光线,她才抬起眸。
琉璃脸上带笑,声音都透着一丝雀跃,“主子,该药浴了。”
她时不时窃喜,也不知高兴个什么劲儿,陆晚也没在意,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这才放下手中的书。
她站了起来,正欲解开束腰时,忽地想起傅煊也在。陆晚动作一僵,莫名不自在,她不由瞄了傅煊一眼,他仍在看书,目光再专注不过。
陆晚松口气,婚都成了,总不能药浴一下,就将人赶出去,左右在外间,他应该不会好端端出去,陆晚便去了外间,走到浴桶前,才开始宽衣解带。
饶是如此,衣衫褪去时仍觉得羞耻。
她忙抬脚坐进了浴桶中。
傅煊耳力出众,她解衣衫的“窸窣”声,迈入浴桶中的“哗啦啦”声,都传进了室内。
傅煊试图像之前一样,将脑海中的画面驱赶走,然而只是徒劳,落在书籍上的目光也有些泛空,半晌也没能翻上一页。
氤氲的雾气混杂着药香味,飘进了室内,傅煊几乎能闻到她身上的气息,身体也不由燥热起来。
每一息都变得很煎熬。
长夜好像格外漫长,不知煎熬多久,外间才传来哗哗的水声。她许是从水中走了出来,可没多久,又传来了热水倒入浴桶的声音,许是药浴完,需要沐浴。
眼睛看不见,耳朵变得格外灵敏,傅煊一时都觉得呼吸有些不畅,他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支摘窗。
窗外浓云如泼墨,逐渐将星辰吞没,夜风掠过菊花,残叶落了一地,风顺着窗棂,灌入室内,一下刮在脸上,并没有刺骨的寒。
反而有种呼吸到冷冽空气的痛快。
不知站了多久,终于瞥见她走了出来,小姑娘还洗了头发,一头乌发用布巾包裹起来,露出一截儿雪白的脖颈。
难怪这么慢。
她眉眼昳丽,整个人都粉嫩嫩的。
陆晚甫一进来,就感受到了凉意,樱唇不自觉抿起,“夜晚风大,世子怎地站在窗前?”
站在窗前也就罢了,窗户还全打开了。
也太冷了。
陆晚不禁打了个寒噤,傅煊伸手关了窗,若无其事走回了床边,“有些热。”
陆晚中毒后,也有些怕热,这个天气,连她都不觉得热,他究竟多怕热?
傅煊确实觉得热,好不容易降下来的温度,因她的出现,又有升温的趋势,房间明明很宽敞,却由于她好似变得逼仄起来,空气都稀薄了。
他抬脚走了出去,命范良备水,因有伤在身,不方便沐浴,他只是擦洗了一番,又在外站了会儿,才进屋。
他进来时,小姑娘已经擦干了头发,正在铺床,背影忙忙碌碌的。
说是铺床,陆晚只是将被子拉开而已,冬天的棉被有些重,她身上又没力气,费了点儿劲儿,才将被子拉开。
晚上还是睡床舒服一些,左右已和他同床过不少次,陆晚没客气,收拾好,便躺到了里侧。
她如今正是嗜睡的时候,又刚刚药浴一番,几乎是刚合上眼,就睡着了。
傅煊来到床前时,神情略有些复杂,他拉下帷幔,在她身侧躺了下来。
这一晚,傅煊睡得不算踏实,睡到半夜,身侧的人儿又缩成了一团,身子轻颤个不停。
前几日,守在他身侧时她并未做噩梦,傅煊还以为,太医开的药起了作用,谁料她竟是又陷入了梦魇中。
傅煊将崭新的青色帷幔,挂在了金钩上,烛火下,她湿漉漉的小脸显露出来,她云鬓散乱,一双秋瞳紧闭,泪珠儿却不要钱一般,一颗颗滚落了下来。
究竟梦到了什么?竟哭成这样。
傅煊拿起一旁的帕子,帮她擦掉了脸上的泪,她在无声地掉眼泪,肩膀轻轻颤抖着,似在承受什么痛苦一般,嘴唇也动了动。
傅煊凑近了些,隐隐听见一声,“表哥。”
傅煊的脸顿时黑了。
小姑娘缩成一团,仍喃喃着“表哥”。
傅煊冷白的脸庞,僵硬了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下一刻,小姑娘又喃喃喊了一声,“表哥。”
她眼泪掉个不停,嘴里喃喃的却是旁的男人,饶是傅煊自认涵养足够,这一刻,也气笑了。
他盯着小姑娘诱人的唇,首次没克制自己的欲望,俯身吻了上去。
第27章
这甚至算不得一个吻,傅煊只想堵住她的唇,让她乖一些,唇齿触碰到一起时,身下的人儿便攥住了他的衣襟,许是呼吸不畅,呜呜呜挣扎了两下。
傅煊喉结动了动,如此行事,着实非君子所为。可小姑娘的唇比他想得还要柔软,她已是他的妻,梦中喊爹爹也就罢了,还喊什么劳什子表哥?
傅煊惩罚似的又咬了一下,便撤开了身体,将人拢入了怀中,顺了顺她的背。
她像是抓到了救星,小脸埋入了他怀中,轻颤的身体也逐渐恢复平静。
翌日,睡醒时陆晚才发现自己怀里竟是搂着一个温热的身体,她一下睁开了眸,入目的是他俊美的脸,高挺的鼻梁,线条完美的下颌线。
她几乎是挤到了床中央,将人当成了抱枕。
青色帷幔不知何时,被他挂到了金钩上,铜台上的蜡烛,早就燃烧殆尽,蜡泪堆叠,阳光透过窗纸洒进些许,照在他身上,那张俊美的脸,像是会发光一般。
陆晚心中一慌,忙撒开了手,正要撤开,男人却一收手,搂住了她的腰,两人的身体又贴到了一起。
他一身雪白中衣,布料柔软,冷冽的面部线条都好似柔和两分,身上还有股好闻的气息。
陆晚不由屏息,脸
颊也有些烫,忍不住戳了他一下,“世子?”
男人含糊地应了一声,松开手,他也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幽深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陆晚被他看得莫名,忍不住摸了摸脸颊,难道脸上压出红痕了?
陆晚忙坐了起来,下一刻,就听他问:“你跟表哥一直有联系?”
他盘腿坐着,瞳孔漆黑,目光定定望着她。
陆晚怔了怔,下意识摇头,“几个表哥都在山东,就十二岁那年见过一次,因为关系不亲近,也不曾联系过,怎么了?”
既不熟悉,估计只是梦魇时顺便梦了一下,傅煊紧绷的神情,缓和下来,摇摇头,“无碍。”
刚用过早膳,王掌柜便让人传了话过来,让她抽空去锦绣坊一趟。陆晚还以为锦绣坊出了什么事,带上两个丫鬟便要出门。
傅煊道:“近日出府小心一些,让范良跟着你。”
陆晚哪里敢劳烦范良,范良不仅是他的贴身护卫,还是他的幕僚,忙说:“范大人有伤在身,还是好生休养吧,世子若不放心,就拨给我两个护卫。”
傅煊没坚持,让范良给她挑了两个身手最好的。
恰逢一年一度的庙会,街上人声鼎沸,有演杂技的,斗鸡的,还有摸石猴的,到处热闹极了,马车刚到中原街,就走不动了。
陆晚三人只得提前下了马车,金陵的庙会她也游玩过,没成想京城的庙会竟如此热闹,要不是担心锦绣坊出事,陆晚一准儿要好好逛逛,几人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锦绣坊。
陆晚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来到铺子里才发现,铺子里人来人往的,竟有不少顾客,王掌柜笑得满脸褶子,也亲自上前招待客人呢。
瞧见陆晚,他都没功夫过来打招呼,只作揖问了声好,陆晚冲他摆了摆手,让他忙自个儿的。
送走这波客人后,王掌柜才将来龙去脉和陆晚说了说,自打推出陆晚说的优惠后,铺子的生意便出奇的好,一直有人介绍亲朋好友过来,店里的成衣都快卖完了。
王掌柜说:“存货本就不多了,刚刚又来一位贵客,说是想订八百套成衣,款式也选好了,要求一个月交货,咱们店做成衣的裁缝仅有三个,八百套的单子,若是接下,肯定忙不过来,若是错过,又实在可惜,小的抽不开空,才着人给您传了消息,好拟个章程出来。”
锦绣坊不仅卖布匹,也卖成衣,成衣利润比布匹要多得多,放弃确实可惜。
陆晚不太了解成衣怎么做,问道:“如果接单的话,需要多招多少人?”
“咱们店的裁缝,快的话一日可做两套成衣,一个月六十套左右,起码得招七、八个人,临时招人未必能招到,就算真招到了,下个月单子未必有那么多,养太多裁缝,也不划算。”
陆晚道:“订衣服的这人可靠吗?怎么一下要这么多衣服?”
王掌柜道:“可靠,是忠勇侯府的管家预定的,侯爷老来得子,已经发了话,要给府里的下人一人发一套冬衣,府上的绣娘忙不过来,他们才从外购买,因着咱这儿有优惠,款式也好看,他们便选了咱们店。预定成衣的定金一向是给一半,就算临时反悔不要了,咱们也不会亏。”
陆晚点头,“既然靠谱,那就接下吧,人我来想法子。”
旁的陆晚不敢应承,唯独裁缝和绣娘真不算难找,远的不提,琉璃的女红就很不错,就算速度跟不上,一天做一身衣服应该不成问题,府里还有绣娘,今年冬衣都已经做好了,临时抽调几人让她们赚笔私房钱,应该也无妨,再不济庄子上还有二十几个丫鬟婆子,总有针线好的。
和王掌柜说好,陆晚便离开了锦绣坊,整个街市仿佛一锅滚开的沸水,往前没走几步,就瞧见个表演吞火的大汉,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陆晚想挤都挤不进去,只能听见人群中不时爆发出轰雷似的喝彩声。
鳞次栉比的摊位上也摆满了花鸟哨子、磨喝乐等玩具,还有南北干货,西域奇珍,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
陆晚看得新奇,买了一兜东西,琉璃带的几两银子,全花完了。
走了不过小半个时辰,她体力便有些不支,歪在了琥珀身上休息了一下。
这时,却瞧见前面有个汉子拿布巾捂住了一个妙龄女子的口鼻。
女子也不过十四五岁,杏眼水汪汪的,相貌很是可人,她下意识挣扎起来,可不过两息功夫,便软倒在汉子身上。
光天化日之下,那汉子竟是将人半扶起,直接掳走了,陆晚都没料到他竟如此大胆,想去追,奈何走了太多的路,步伐沉重得迈不起来。
她一把攥住了琥珀和琉璃的手,“快去追!将人救下。”
琉璃还有些不知所以然,陆晚指了指汉子,说:“拐子,快去追!”
她又大声喊道:“有拐子,大家快拦住他。”
奈何身侧便是杂耍摊子,周围锣鼓声震天,声音根本没传出去,就身侧两个妇人听到了,两人根本没动,反而警惕地东张西望起来。
琥珀眸中闪过一丝挣扎,却站着没动。她的第一任务是护卫主子安全,旁人如何都与她无关。
琉璃闻言,已经追了上去,奈何她手里东西太多,愣是没挤出去。
陆晚简直要急死了,眼看男人已经半抱着这小姑娘挤出了人群,琥珀和两个护卫还站着不动,她神色冷了下来,“快去!”
两个护卫不敢违背她的命令,只得追了上去,街上人挤人,恰好戏班子结束一场戏,不少人欲要散去,两人逆流而上,挤得艰难。
这时一个小女孩被人推倒在地上,人很多,小孩被挤到后,身边几人竟是没管她,她这么小,若是被踩踏,一准儿没命,陆晚捏了把冷汗,“琥珀。”
琥珀一咬牙,将手中的东西,全塞给了琉璃,“你守好主子。”
说完朝小女孩挤了去,她力气大,推搡几下便挤到了小女孩跟前,琥珀弯腰将小女孩抱了起来,这才发现,她竟只有一只手臂,“你父母呢?”
小女孩张着嘴一直哭。
琥珀蹙眉,也没再多问,正欲抱着小女孩挤到主子跟前时,就瞧见主子背后,站着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他竟是拿起布巾捂住了主子的口鼻。
街上人挤人,耳边也闹哄哄的,陆晚一颗心都扑在被拐的少女和小女孩身上,直到男人拿帕子捂住口鼻,她才一惊。
她习武多年,身上虽无力气,想点中他的要害,让他失去力气,还是可以的。
想到被拐走的少女,她抬起了手,又放了下来,每年庙会都丢不少人,这次不知又有多少人遭殃。
陆晚闭上了眼,身子也软了下来。
琉璃也瞧见了这一幕,手中的东西,都不管了,“噼里啪啦”全砸在了地上,不等她给男人一拳,就有人制住了她,一个温热的毛巾也捂住了她。
琥珀瞳孔一缩,一把将怀里的小女孩,放在了首饰摊子上,再顾不得旁的,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拼命往陆晚跟前挤。
可身前这几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推搡着她,不许她靠近。
琥珀毫不迟疑摸出了腰间的匕首,出手异常狠厉,转眼间,便与这几人缠斗在一起。
陆晚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被绑在一间柴房里,柴房破旧,木格窗早破了半边,糊窗的油布被风刮得簌簌响。
柴房角落里,堆着半人高的柴火,除了她和尚在昏迷的琉璃,房内还有十来个半大少女,小的才十岁,大的也不过十四五岁。
果然
被拐来不少。
大家双手反剪,被绑在身后,细瘦的脚踝也被捆了起来,还有人的脚踝被绳子磨破了皮,渗出暗红的血。
她们都低着头,发丝乱蓬蓬粘在泪湿的脸颊上,好几人都缩着肩膀嘤嘤哭个不停。
唯独最外面那个小姑娘有些特殊,她一身男装,头发用束带挽起,下巴尖尖的,神情却很麻木,许是被哭烦了,骂了一句,“闭嘴,哭丧呢。”
她神情凶巴巴的,因为饥肠辘辘,声音有气无力,嘴唇也泛着不正常的白,上嘴唇都是干皮。
另外几人显然有些怕她,闻言,哭声都小了,只敢默默掉眼泪。
第28章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应该已经酉时了,陆晚打量了几人一眼,问道:“几位姑娘,可知,我何时被绑来的?”
掉眼泪的那几个怯生生地望着她,没吭声,反倒是绷着小脸,神情很凶的小姑娘仔细审视了她一眼,见她醒来后,倒是镇定,既没掉眼泪,也没哭着找爹娘,她便哑声回了一句:“应是午时三刻。”
陆晚被掳来时,尚不到午时,如果这个女孩没估错,也就意味着,从中原街被绑到这儿,只花了大半个时辰。
今日街上人又多,就算拐出小巷子坐上马车,大半个时辰,也跑不了太远,她们应该还没出城。
如果还在中原街附近,高声喊救命,肯定能被街上的人听到,她们的嘴巴却没被堵住,说明,她们所待的地方肯定很偏僻,就算叫喊也引不来人。
陆晚对京城的了解,都来自书籍,幸亏她涉猎广,看过不少游记,对地理志也有所研读,倒是清楚京城各区域和山川河流的分布。
正在思索会被带到哪里时,柴房外便传来了寺里的钟磬声,“当—当—”声慢慢漾开,恍若近在耳旁。
陆晚眼睛不由一亮,京城的寺庙一共也就十三个。寺庙里敢明目张胆地关押人,说明寺庙没什么香客,京城恰好有个寺庙已临近荒废。
说起来也是作孽,去年一位男子偶然撞破自己的妻子和和尚偷情,他盛怒之下,砍了这和尚好几刀,和尚拼死夺走了刀,猛地朝他劈去时,妻子却替他挡了一刀。
男人惊愕不已,见和尚身上的血,越流越多,几近奄奄一息,她还哭着让他快走,还说等官兵来了,她会说是她砍的,她早就想砍死他了。只不过没能耐。
他才得知,妻子也是被逼的。
成婚三年,她始终无子,想了各种法子,求子观音也拜了不少,最后又去了青谷寺,喝了这和尚给的符水后,谁料喝完符水没多久,她的身体便有些不对劲,随后便和这和尚发生了关系。
醒来后,她本想一死了之,和尚却说她胆敢死,会揭露她的不守妇道,让她的母亲和妹妹也身败名裂。
男子一怒之下,将和尚告上了衙门,这个案子审了三个月,结果寺庙中涉事的和尚近乎一半,好多女子,都遭到了胁迫,甚至有个贵妇被牵扯了进去。
这件事几乎轰动了整个京城。
连住持都被抓进了大牢,没犯事的大多是一些小沙弥,住持被抓后,寺庙便没了香客,有几个成年和尚嫌丢人,悄悄离开了京城。
剩下的小沙弥惶惶不可终日,慈恩寺的住持心善,将小沙弥接走了。
据说后来又有几个和尚在此落脚,如今整个寺庙,也不过十来个人。
如今看来,这里竟是成了拐卖少女的老巢。
青谷寺坐落在山谷中,依山傍水,远离闹市,难怪没有堵她们的嘴,这儿还真是叫天天不应。
陆晚正思忖着,就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听声音像是两人,其中一个步伐轻盈,应该是练家子,她也学着其他女子缩成了一团。
很快门外就传来了开锁声,一个面容普通,眼带凶光的瘦高和尚,带着一身华服的男人走了进来。
开锁的和尚个头不高,胖乎乎的,正站在门口打哈欠,并未跟进来。
瘦高和尚对富商说:“看吧,这几人都是好货色,尤其是这位以后肯定能成为江南一带的头牌。”
说着还冲陆晚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富商看向陆晚,少女身姿婀娜,那张脸更是瓷白如玉,五官无一不精致,真真是无可挑剔,饶是见惯了美人,此刻,他眼中也带了丝惊艳。
陆晚露出害怕的神情,隐晦地瞄了眼富商,他三十出头的年龄,身着苍青色云锦,腰间戴着枚翡翠玉佩,手上还戴着一个玉扳指,一身的贵气。
他转过头,对和尚道:“相貌虽然不错,这次的要价也委实贵了。”
和尚漫不经心地说:“千金难买绝色,敢报这个价,就是值,您若不要,还有位大人呢,他也不差钱,您可以考虑一晚,最迟明早给我答复,明天中午这批人就得转手。”
两人很快便离开了,只剩下个胖和尚守门。
陆晚又看向那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压低声音问道:“他们什么时候来送饭?”
女孩翻了个白眼,“我被绑来一整日了,只给了半碗水,饿不死就行,还指望好吃好喝的伺候?喏,那个女孩被绑来了两日,就吃过半个窝窝头。”
陆晚心中已有数,也没再问,琉璃这时也醒了,瞥见陆晚,松口气,随即发现被绑了,顿时破口大骂,“哪个挨千刀的,竟敢绑咱们!”
她声音有些大,胖和尚歪在门外,骂了一句,“吵吵什么,一个个的,给爷安静些。”
陆晚冲琉璃摇摇头,琉璃这才闭嘴,神情满是懊恼,室内几个少女都蔫蔫的,显然也是被拐来的,也不知琥珀能不能寻到她们。
暮色逐渐四合,室内也暗了下来,陆晚挪到了琉璃身侧,用自己的手,去碰琉璃的手,将镯子递到了她手中。
这个时候,陆晚无比庆幸自己的谨慎派上了用场,虽然丢失了记忆,被父亲带回去后,她却很没安全感,会习武,会备一些暗器,还喜欢藏一些吃食,就仿佛走丢的那些年,时常饿肚子,时常颠沛流离一般。
琉璃的眼睛这才一亮,主子每次外出戴的镯子都暗含机关,对方刚将他们绑来,还没来得及取走她的镯子。
琉璃俯身凑近了她的手腕,用牙齿咬住了手镯,按动了一下毫不起眼的花纹,手镯顿时打开了,一枚小刀片从镂空处掉了出来。
琉璃身子下弯,用手拿起了刀片,一点点去割陆晚腕部的绳结,用了小半个时辰,才总算将绳子割断了,陆晚解开手上的绳子后,接过刀片,给自己和琉璃也解了绑。
她没贸然去给其他女孩解绑,等到夜色很深时,才悄悄来到了那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跟前,握住她的手晃了晃。
小姑娘原本已经睡着了,被抓住时,本能地想叫,陆晚已及时捂住了她的唇,她意识到什么,眼睛瞬间亮了,精神也不由一振。
也挨着陆晚的手晃了晃。
陆晚很快便帮她解了绑,随后便佯装肚子疼,让琉璃叫了起来,“大和尚,我家主子起热了,你快来看看,不给吃饭,总要给点药吧。”
门口守着的和尚换了一个人,此刻正歪在门口补眠,闻言,骂道:“吵什么吵,烧一下也烧不死,先缓一夜,明天再看,说不得明天就好了。”
琉璃忍着气,又等了一个时辰,才带着哭腔求道:“大和尚,大和尚,你快进来看看,我家主子抽搐个不停,肯定是烧得太严重了,求求你了,给我们主子弄点药吧,你们不是还指望卖个高价?万一烧没了,你们一分钱都捞不到。”
大家都被吵醒了,都不由有些怕,一时悲从心来,有两个忍不住小声抽噎起来。
守夜的这个大和尚没有胖和尚和善,她们怕挨打,哭都不敢大声哭。
琉璃又道:“算我求求你,救救我们主子吧,你若想竹篮子打水一场空,那就置之不理。”
那大和尚心中也有些迟疑,真烧没了,确实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门,提着灯去查看情况,琉璃哭道:“这里这里。”
大和尚朝两人走去,地上蜷缩着的姑娘确实在抽搐,大和尚俯身去探她的额头,想看看是真发烧了,还是单纯抽搐,他记得有一种病也会抽搐,不等他的手触碰到她的额头,就见女子伸
手在他身上点了一下。
大和尚身体一麻,他不由一惊,张口喊人时,却被人捂住了嘴,佯装抽搐的女子又在他身上点了几下,他竟是完全动弹不得。
陆晚没什么力气,抄起一旁的木棍递给了琉璃,琉璃一棍子打在他脑袋上,大和尚身子抖了一下,晕厥了过去。
小姑娘们被这变故吓住了,有个想尖叫,被女扮男装的小姑娘捂住了嘴,她压低声音警告道:“不想死,就闭嘴。”
大家忙颤巍巍捂住了嘴巴。三人动手帮其他人解了绑,陆晚压低声音问:“这里应该是青谷寺,有谁来过这里吗?知不知道后山的路?”
其中一个小姑娘,颤巍巍举起了手,“我、我来过,我知道。”
柴房在最后面,本就接近后山,她们走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进了后山,林子里暗得早,远处的树影缩成一团团模糊的黑影,像张牙舞爪的怪兽。
有两个年龄小的女孩,心生怯弱,“山、山里是不是有狼?”
陆晚说:“深山里才有,害怕的也可以不进山,会爬树的可以躲到树上,不会爬的,可以就近找个山洞藏起来,你们躲好,撑到天亮,官府的人会带你们下山。”
有两个少女选择了爬到树上,躲起来。
有几个要跟着陆晚离开,其实分开走,是最明智的选择,万一有人发现不对,追上来,逃生的几率也大,可这些女孩,都是半大孩子,根本不肯分开,就连那个胆子大的小姑娘都跟上了她们。
陆晚只得带着她们离开。
走之前,她先去了另一个方向,将一根木棍点着后,又扑灭了火,只留下几个火星,她又从附近的柴火堆里,取了些麦秸秆,简单布置了一下,后面若是烧起来,也能起到示警作用,但愿能引来官府的人。
她们是女子,体力有限,走得也慢,逃了一个时辰也没逃太远,没多久,便听到了犬吠声,好几个方向都有恶犬。
听声音,有一个离她们不算太远,应该是和尚们发现不对,分不同的方向追了上来,离得近的这个最多半个时辰,就能追上来。
幸亏陆晚布置的地儿也着起了火,火势也慢慢大了起来,从这儿便能瞧见火光。
许多树已没了树叶,光秃秃的枝桠张牙舞爪地刺向黑色的天,风裹着枯叶往身上刮,带刺的枝子刮破了裤脚,有血珠渗出来,一个女孩,腿一软摔在地上,恐惧攥着心脏往下坠,忍不住哭道:“怎么?怎么办?他们追来了。”
紧张的情绪会传染,另外一个胆子小的也吓得掉起了眼泪,腿软走不动路。
她们身体虚弱,走得慢,被追上只是时间问题。
陆晚蹙眉,索性问了问,还有谁会爬树,让她们先在地上滚一圈,躲到树上去,无论如何不许出声,有两个不会爬的,也让琉璃帮着背到了树上。
最后仅剩下那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她已经猜出了陆晚的目的,一咬牙说:“我和你们分开逃,争取引开那批人。”
陆晚让她寻了块石头防身,说:“一起吧,要是追来的就两个人,咱们还能拼一拼。”
她们三个继续往前跑,冷风刮过脸颊,直往人衣领里钻,胸腔里像塞了团烧得滚烫的布巾,呼吸都有些艰难,每吸入一口冷气都带着疼,腿也好像坠了铁块,每一步都抬得艰难,却又只能咬牙坚持。
耳朵里全是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和粗乱的喘息声,恶犬的叫声也由远及近,越来越近,隐约间还混杂着“哗哗”声。
陆晚耳尖一动,忙竖起了耳朵,分辨着声音,果真听到了溪流声。
“走,往溪边跑。”
他们离得越来越近,恶犬兴奋的叫声和爪子落在枯枝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要追上了,听声音,是两人两犬。琉璃是花架子,只会几个招式,她又中毒在身,身上没什么力气,真动起手,未必有胜算。
恶犬靠近时,陆晚让她们躲在了一棵百年古树后,自己也躲在了另一处,三人手中各拿了一块石头,和尚靠近时,陆晚拿起石头,砸在他头上。
和尚没有防备,疼得惨叫了一声,可惜,她力气不大,伤口不算深,他根本没晕厥过去,愤怒地挥了挥手,黑犬顿时朝陆晚扑来。
陆晚躲了一下,因动作缓慢,没能躲开,被恶犬扑倒在地,脑袋一下磕在石头上,她整个人都有些晕厥,脑海中不自觉闪现出小时候的一幕。
她好像养过一只小狗,小狗时常跳跃着,往她怀里扑,陆晚来不及多想,就见恶犬张开了恶臭的嘴,露出了锋利的獠牙,正欲咬来时,陆晚抓了一把土,不等她朝恶犬洒去,琉璃就撞开了这恶犬。
她和小姑娘成功砸晕一个和尚,小姑娘引着另一只恶犬,拼命往溪边跑,琉璃则跑来了陆晚这儿,拉着她就往前跑。
三人近乎狼狈地逃着,那个面容凶恶的胖和尚也追了上来,一手抓住了陆晚披风,陆晚手中的土,洒了出去。
和尚猝不及防被眯了眼睛,陆晚解开披风,继续和琉璃朝前跑,绣花鞋掉了一只,都没管,幸亏离溪水很近,三人不由分说,跳进了水里,刺骨的寒,冻得陆晚打了个激灵。
恶犬也跳了进来,水流湍急,这两只恶犬,显然没接触过水,它们本能地挣扎起来,越挣扎,越往下沉,被水冲着去了下游。
月色黯淡,胖和尚拎起灯,照亮了水面,拿起胸前的哨子,吹了几下,也跳入了水中,他的目标是陆晚,直接朝陆晚游去。
头上的伤,在往外淌血,血顺着额头淌了下来,他呸了一声,面容扭曲,“娘的,被小爷逮到,看我怎么收拾你。”
刺骨的寒意冻得陆晚打了个哆嗦,身体都僵硬了起来,她不会游泳,颤巍巍朝前走着,水淹没脖颈后,就不敢走了,琉璃搂住了她的腰,带着她往前游。
琉璃带着她速度不算快,和尚很快就游到了她们身后,抓住了陆晚的脚,陆晚踹了他一脚,却没蹬开,脚上的罗袜反而被他扒掉了。
他狞笑着一扯,去拽陆晚的腿,想将她扯到怀里,陆晚被他扯得回退了些,身子往下一沉,呛了几口水,琉璃忙又搂紧了她。
男人手上刚用了点劲儿,一支利箭划破夜空,直直朝他射来。
陆晚也瞧见了这支箭,是对面射来的,直接从眉心穿入了和尚的脑袋,强大的冲击力直接震裂他的颅骨。
他张了张嘴,想喊,却发不出声音,眼睛慢慢花了,手臂再也抬不起来,他的身体变得沉重起来,坠入了水中,一滩血水慢慢晕染开来,抓住陆晚腿的手,也松了力道。
直到死,都不知道是何人射杀的他。
对面夜色很深,瞧不见是谁射的这一箭,陆晚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暗淡的月色下,隐约瞧见了他的惨状,直到死,他都睁着那双凸起的眼睛,愈发显得凶神恶煞。
身后又传来了犬吠声,是其他和尚听见动静,追了过来,不远处还亮起了火把,看样子有不少人追了过来。
她稳了稳心神,忙转过头,在琉璃的带领下,朝前游去,这些和尚并未追上来,陆晚反而听见了厮杀声,她扭头看了眼,追上来的那批人举着火把,飞鱼服在火光的照耀下,十分显眼。
是锦衣卫。
陆晚不由松了一口气。
她和琉璃已经游到了对面,小姑娘也上了岸。三人浑身全湿透了,发丝上满是水,衣衫也沉甸甸地贴在身上,从袖口、裤腿往下淌着水,泥地上很快便积出一小滩水。
冷风一吹,都打了个寒颤,牙关都打起颤来。
陆晚往前看了眼,想看看是谁射的那一箭,却没瞧见人影儿,冻得瑟瑟发抖时,黑暗中有人忽地朝她丢来一件大氅。
这是一件墨色貂毛大氅,很厚实,也很宽大。
她忍不住抬起了眸,一道模糊的身影半隐在阴影处,他身姿笔挺,个头
也高,只静静立在阴影处,并未走出来。
陆晚道了声谢,“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琉璃捡起大氅,裹住了陆晚,貂毛柔软得能陷进去半只手,暖意一下传遍全身,整个人都像被狐狸柔软的肚皮包裹了起来。
陆晚不肯一个人穿,将小姑娘也喊到了跟前,三人刚挤到大氅里,远处出现了火把的亮光,马蹄声也传了过来。
领头的那人面冠如玉,正是傅煊,他带着锦衣卫飞速奔了过来。
陆晚悬着的一口气,终于放松下来,倦意一股脑儿袭来,身体到了极限,再也撑不住,眼前不由一黑,闭上眼睛时,她瞧见傅煊翻身下了马,有力的双臂直接将她抱起。
第29章
陆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娘亲时常将她抱在怀里轻哄,她整日笑得无忧无虑,爹爹偶尔回来,会将她扛在肩头,带她飞檐走壁。
小小的她对爹爹满是崇拜,还说自己长大了也要当将军。
画面一变,她生辰那日,一群坏人却冲进了府里,绑住了娘亲,她拼命扑了过去,却被人推倒在地,膝盖流了血。
她顾不得疼,爬起来想阻止他们,却只是徒劳。她愤怒地喊出声,想吓住那群歹人,“我爹爹是将军,他们不会放过你。”
换来的却是众人肆意的嘲笑,“你的将军爹爹早死了。”
陆晚惊醒时,梦中的画面变得模糊起来,娘亲带泪的脸以及她发间摇晃的簪子,都已经支离破碎,她隐约记得她吼出的那句,“我爹爹是将军。”以及旁人的那句,“你的将军爹爹早死了。”
将军爹爹?
这是她过去的记忆吗?她的生父是某位将军?还是说,被拐后她曾被某位将军收养过?
陆晚试图回忆起更多,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忍不住捶了捶脑袋,刚捶一下,手便被人攥住了,傅煊那张俊美的脸,映入了眼帘,他眼眸低垂,正温柔地注视着她,眸中是难以掩饰的关怀,“又做噩梦了?”
陆晚怔了一下,点点头。
傅煊以为是幼时被拐的经历,给她留下了阴影,伸手揉了一下她的脑袋,“过去的都过去了,别怕。”
他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度仍有些高。
陆晚又怔了一下,心底像被什么挠了一下,只胡乱点点头,没敢直视他的目光,“那些躲在树上的女孩怎么样了?”
“已经被救下来了。”傅煊端起了药碗,舀起一勺药,递到了她唇边,“先喝药。”
陆晚有些不自在,脑袋后移了些,没话找话地问,“琉璃呢?”
“也起热了。”
天这么冷,再晚几日,水里估计都得结冰,琉璃起热倒也正常。陆晚伸手去接药碗,“我自己喝。”
傅煊没给她,漆黑的目光仍注视着她,只说了一句,“乖一点。”
陆晚也没再拒绝,她身上原本也没什么力气,傅煊一勺勺给她喂了药,小姑娘巴掌大的小脸,皱成一团,神情都透着丝郁闷。
傅煊有些心软,拿起一旁的蜜饯,递给她一枚,陆晚瓷白的脸上,顿时多了抹神采,接下来的药,好似也没那么苦了。
将最后一勺喂完,傅煊又递给她两块蜜饯。
这时,范良在门外通报,“世子,萧太医来了。”
傅煊让丫鬟进来收走了药碗,说:“让他进来。”
他让萧太医给陆晚把了把脉,将府医开的药方递给萧太医看了看,萧太医又添了一味药,随即看向了傅煊,“世子的伤口是不是又裂开了?”
陆晚不由看向傅煊,醒来时她便闻到了一丝血腥味,她被恶犬扑倒时,伤到了手肘,现在手肘还有些疼,她便没多想。他受伤还没几日,就纵马去寻她,伤口肯定裂开了。
傅煊的伤口确实裂开了,将她带回府后,他草草包扎了一下,没想到萧太医鼻子这么灵,竟是嗅了出来。
陆晚心中百感交集,不由看向萧太医,道:“萧太医,麻烦您替世子再看看吧。”
萧太医道:“应该的。”
傅煊不想让她瞧见自己的伤口,便随萧太医去了外间,刚重新包扎好,范良便来了,在外禀告,“世子,有个和尚招了,说有人给了他们五千两银票,让他们绑走少夫人。”
傅煊脸色沉了下来,索性去了诏狱。
陆晚精神不济,喝完药,又昏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出了一身汗,已经退热了。
她嗓子有些发干,正想起来,琉璃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见她醒了,琉璃松了一口气。
陆晚掀开鸳鸯锦被,坐了起来,琉璃忙拿起软枕,放在了她身后。
陆晚靠在了软枕上,纤长的眼睫卷翘浓密,“你怎么来了?不是起热了?”
琉璃道:“奴婢身子骨向来硬朗,已经无碍了。”
说是无碍,她脸色仍旧有些苍白,摆明了是不放心陆晚,才来的。
“你先回去好好休息,等痊愈了再来伺候。”说到这里,陆晚不由四处看了眼,“琥珀呢?”
琥珀大多时间都没什么存在感,每次她生病,她却比谁都着急,恨不得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今日醒来却没见她的身影。
琉璃垂下了眼,“咱俩一被绑,她一着急,也起热了。”
她心虚时,眼睫会垂下来,不仅不敢直视人的眼睛,手还会无意识抠自己的衣衫。
陆晚将她的小动作瞧在眼中,不由蹙眉,声音也重了一分,“她究竟怎么了?”
说着便下了床,她身子尚有些虚弱,脚丫落地时,身体晃了晃。
琉璃忙扶住了她,“哎,她真没事,就、就是起热了,主子先好生休养,不必担心。”
陆晚没多说,让琉璃给她拿了件大氅,她披上大氅,就去了西厢房,琥珀和琉璃一个屋,两人一并住在西厢房。
西厢房内陈设简单,除了衣柜、桌椅,便只有两张罗汉床,一左一右摆着,琉璃床上的被子都没来得及叠,她一醒,就跑去了陆晚那儿,见状,她先去叠了一下被子,边叠,边瞄了陆晚一眼,“你看,她好着呢,只是起热,太累了,在休息,主子不必担心。”
床上琥珀确实在休息,她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陆晚伸手摸了一下,她果真在起热。
这几年,陆晚从未见过她生病,寻常的风寒,都不曾得过,她身子骨才是真的硬朗,怎么可能一着急就起热?平时她也不是趴着睡。
陆晚掀开了她身上的棉被。
琉璃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陆晚已经瞧见了她后背的伤,一道道鞭痕,遍布整个后背,伤口纵横交错,整个背没有几处完好的地方。
难怪会起热。
陆晚心中一沉,“谁打的?”
琉璃嘴唇嗫嚅了几下,没敢隐瞒,“听范大人说,是、是她自己打的,她觉得是自己没护好主子,才害您落到拐子手中,便领罚三十鞭。”
陆晚心中满是自责,半晌,才说:“伤这么重,怎么不找府医看看?”
琉璃说:“傅姑娘身体不适,请走了府医,兄长已经出府寻郎中去了。”
说到此,琉璃愤愤不平道:“哪是身体不适,那个福喜,分明是瞧见奴婢去请府医,直接将人截走了,肯定是故意的。”
之前琉璃险些和一个丫鬟撞到一起,那个丫鬟,是福喜的表妹,两人自此结下梁子,这段时间,福喜为了给表妹出头,也没少刁难她。
琉璃不是个吃亏的性子,受了欺负,也不会忍气吞声,前几日刚和福喜吵过一架,这点小事,她也没
想过给主子说,这会儿不过是气坏了。
正说着话,外面便传来了脚步声,是墨砚带着一位老大夫走了过来。
琉璃忙让开了位置,让老大夫为她诊治了一番,陆晚也在这儿待了会儿,等老大夫为她上完药,又开了方子,她才离开。
她还记得找绣娘的事,趁时间还早,她去了听雪堂一趟,她被拐的事,傅煊瞒了下来,秦氏也不知情,只知道她起了热,瞧见她,秦氏还责备了一句,“不是起热了?有什么事,让丫鬟跑一趟就行。”
陆晚怕丫鬟说不清,才亲自过来了,见状,笑道:“母亲不必担心,已经退热了。”
秦氏哼了声,“我有何可担心的?”
她典型的嘴硬心软,陆晚笑了笑,也不在意,将成衣的事说了一下,府里的绣娘刚做好冬衣,确实不忙,若能接下这个单子,能赚不少银子。
秦氏爽快地应了下来。
回到清心堂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丫鬟们早早掌了灯,清心堂内灯火通明,一进屋,陆晚的肚子便咕噜噜抗议起来,陈嬷嬷忙道:“厨房一直给您热着粥,奴婢让人传膳吧。”
陆晚颔首,这顿饭她吃得颇有些心不在焉,脑海中将大魏朝那几位已去世的将军全扒了个遍。
梦中的自己,小胳膊小腿的,个头尚且不到娘亲腰间,看年龄也不过三、四岁。
十年前去世的将军,仅有一位。大魏朝赫赫有名的镇国公,曾杀敌无数,最后因通敌叛国,死在了战场上。
陆晚越想越心惊。
这位镇国公,难不成就是她梦中的父亲?是她的生父?还是养父?陆晚自打有记忆起,便生活在上元县,才来京城不足一年,对这位已经逝去的镇国公,并不了解。
陆晚勉强压下了凌乱的思绪,将墨砚喊了过来,让他去悄悄调查一下镇国公,膝下可有女儿或者养女,悄悄查,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墨砚退下后,陆晚才勉强镇定下来,这才发现,傅煊竟一直没回府,她将傅煊身边伺候的小厮喊过来问了一下,才得知他又去了诏狱。
陆晚不由蹙了下眉,伤口都裂开了,还去诏狱,正腹诽着,就见他回来了。
他一袭绛紫色锦袍,携着寒凉,迈进了室内,大氅都没穿,陆晚不由拧眉,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伤还没好,怎么跑了出去?出去也就罢了,大氅都不穿。”
她眉峰轻轻蹙起,唇瓣抿成一道细直的线,原本疏离的气质也软和了下来,瓷白的小脸也生动了几分,像一幅浓烈的画。
明明在发牢骚,却让人移不开眼,傅煊心中一动,不由伸手将人拢入了怀中,低头便吻上了她的唇。
第30章
陆晚一下睁圆了眼睛,惊得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了紫檀木案几上。
男人搂住了她的腰,泛着凉意的手掌遮住了她的眼,含混说了一声,“闭眼。”
陆晚心脏怦怦乱跳,脑袋乱糟糟的,理不清头绪,那一瞬间像是受了蛊惑一般,乖巧地闭了眼。
遮住她眼睛的手后移,托住了她的后脑勺,傅煊一颗心,像被炙烤着,原本只是心悸得厉害,只想亲一下,真正碰触到后,却有些舍不得离开。
她的唇比想象中还要柔软,乍一触碰到,傅煊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亲吻,他近乎虔诚地,一下又一下触碰着她的唇,每一次碰触都带着令人悸动的酥麻,胸腔像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
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很容易便将她完全掌控。
案几被两人的动作,带得晃了一下,烛芯“噼啪”爆了个火星,将彼此泛红的耳尖照得愈发清晰。
窗外的寒风吹过院中的梧桐枝桠,细碎的声响却完全盖不住室内愈发急促的呼气声。
起初这个吻还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没多久他便开始攫取她的甘甜,只亲吻还不够,甚至想撬开她的牙关,去索取更多,她被他亲得晕乎乎的,轻而易举就让他得逞了。
搂住她腰肢的手,愈发紧了两分,力道大到几乎要将她揉进怀中。
陆晚身子本就虚弱,很快便被他吻得几乎喘不过气,双腿也有些发软,他试图加深这个吻时,她难耐地偏了下脑袋。
察觉出她的抗拒,傅煊略放松了力道,又轻轻在她唇上轻啄了几下,站直了身子,目光不由落在她身上。
她脸颊透着不正常的红晕,白皙的脖颈也泛着红,像枝头上的桃花,美不胜收。
粉嫩的唇瓣被他吻得娇艳欲滴,想让人更深地去索取,傅煊自控力一向好,此刻,让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却有些溃不成军,他没忍住,又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才离开。
傅煊一向敢于面对自己的心,想亲便亲了,也没委屈自己,怕她反感,才维持着一张清冷的面孔,开了口,“抱歉,一时情难自禁。”
声音略有些哑,目光却无比炙热,看得人心中慌慌的,“情难自禁”四个字,更是让她不知该怎么回。
他们已是夫妻,他想亲她原本也不算冒犯,陆晚有些紧张地移开了目光,索性转移了话题,“是不是还没用晚膳?我让丫鬟传膳。”
说完便溜了出去,傅煊神情莫测,她哪里知道,比起膳食,他更想吃她。
陆晚喊丫鬟传了膳,回到里间时,仍有些不好意思面对他,催促道:“你先去用晚膳吧。”
傅煊颔首,他正要抬脚离开时,陆晚忽地想起一件要事,“被关在柴房时,我看到了其中一个买家的脸,我画下来。”
其中两位和尚已经交代了买家的信息,不过傅煊还没见过她画画,便也没拒绝。
他去用晚膳时,陆晚让丫鬟准备了纸墨笔砚,她学过画画,寥寥数笔,就将男人的相貌勾勒了出来。
傅煊用过晚膳回来时,陆晚已经画好了,“这个男人听口音是江南人,他们拐来的人,应该都卖去了青楼,南方那些秦楼楚馆,估计有不少是买家,也可以查一查。”
傅煊已经吩咐了下去,既然接手了这件事,肯定得查清楚,他更在意的是,有人特意出了五千两让和尚们拐走她。
“你来到京城后,和谁结过仇吗?”
傅煊干脆将这事告诉了她。
陆晚微微蹙眉,五千两,对方倒是舍得出钱,“赏花宴时和武安侯府的陈三姑娘曾有过口舌之争,顾姑娘的及笄礼上,也和魏姑娘拌了一下嘴,这种程度算结仇吗?”
除此之外,能称得上结仇的也就陆盼了,但陆盼已经被送回了山东,她也拿不出五千两银子。
不对,还有个人说不准比陆盼更恨她,在她眼中,她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外室女,亲生女儿被送回老家,她肯定很恨她吧?这段时间陆晚刻意没想那日的事,不过以她对卫氏的了解,她应该不会这么做。
陆晚分析道:“陈姑娘是庶女,姨娘身子骨又不好,应该拿不出这么多钱。”
至于这位魏姑娘,陆晚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敌意很深,是不是她,陆晚也说不好,她凭直觉说:“你们可以重点查一下魏姑娘。”
接下来几日,傅煊便着重调查了一下她,还真查到一些不得了的东西,魏婉清这些日子只出府过一次,去的不是旁处,正是宁王府。
宁王是她的嫡亲表哥,两人关系一直很亲近,她前去探望倒也说得通,可她离开后,宁王府的管事便匆匆离了府。
宁王私下一直在试图招揽傅煊,锦衣卫从宁王府撤离时,他也曾亲自登门。如果魏婉清求到他跟前,他未必不会答应。若陆晚真被掳到江南,自此杳无音信,世子夫人的位置就空了下来,他也曾盼着让魏婉清嫁给他。
傅煊办事,只讲证据,经过几日的调查,还真查到了那位管事身上,是他一位远房侄子将五千两银票交给的和尚们。
傅煊将两人都绑到了诏狱,管事起初还不肯认,最终还是招了,说是魏婉清求到了他身上,让他帮这个忙,他也算看着魏婉清长大的,一时心软便应了下来。
魏婉清得知管事被抓后就慌了,正急得在屋里团团转时,贴身丫鬟拂柳便来了,说:“姑、姑娘,锦衣卫闯进来了,说要带您去问话。”
魏婉清腿一软,险些跪下来,但凡被锦衣卫带走的,铁定被关到诏狱,诏狱那等地方,不死也得脱层皮,她如果真被锦衣卫带走,名声也彻底毁了。
大冷的天,魏婉清急得后背冒出一层冷汗,急病乱投医,“爹爹呢?爹爹可在?”
“今日不是休沐日,大
人得傍晚才能回来。”
魏婉清喃喃道:“拂柳,你换上我的衣服,从后门离开,帮我引开锦衣卫。”
她自己则进了密道,这密道是他们家最大的秘密,入口在石榴苑,她幼时贪玩,和哥哥们玩捉迷藏时,躲到了石榴苑,不小心触碰到了开关,才发现这个密道。
她悄悄问过父亲,父亲让她务必保密,这些年,她一直没往外说。
魏婉清转动了开关,钻进了床下的密道,里面仅容一人,潮湿又阴暗,魏婉清忘了提灯,回去拿又怕被锦衣卫抓走,只能摸黑前行。
走到一半,还听到了老鼠的“吱吱”声,她险些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前跑,中途还摔了一跤,身上的雪白大氅都弄得脏兮兮的。
魏婉清从密道出来时,已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院,木门虚掩着,院内堆着柴火,两只公鸡偎依在一起,窝在柴火旁,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院。
这院子是他们家的产业,只有一个忠仆守着院子,他裹着厚厚的棉袄从屋里出来,瞧见她有瞬间的疑惑,“大姑娘?”
魏婉清狼狈地点头,她不敢耽误,让老仆帮她租了一辆马车,她连忙入了宫。
姑母膝下仅有表哥一个儿子,这些年一直拿她当女儿看待,如今只有姑母能救她了,她待在宫外一准儿被锦衣卫带走。
待宫女通报过后,魏婉清便匆匆来到了淑妃所在的宫殿,殿内帷幔低垂,淑妃正斜靠在缠枝纹软枕上,让宫女为她捶腿。旁边的多宝阁上摆着各式玉器,在宫灯的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宫女手中的银质捶腿棒轻轻落下,发出“咚咚”的碰撞声,角落里燃着淡淡的沉香,袅袅升起的烟雾,模糊了魏婉清的双眼。
她在密道里便哭了一场,此刻眼睛红肿,鬓发凌乱,手掌也渗了血,模样好不狼狈。
淑妃原本还悠闲地翻着话本,见状忙放下了话本,秀气的眉微微扬起,“发生了何事,竟慌成这样?”
魏婉清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死死攥住了淑妃的手,“姑母,锦衣卫,锦衣卫带走了张管事,又来抓我来了,下一个估计就是表哥,您快想想法子,救救我和表哥吧。”
一想到秦王的下场,魏婉清就止不住地打颤,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表哥找的人会这么快被锦衣卫逮捕。
淑妃眼皮重重一跳,“究竟怎么回事?”
魏婉清语无伦次地交代了一下事情的始末。
淑妃越听一颗心越沉,恨不得扇她一巴掌,傅煊极为难缠,朝中大臣瞧见他,都恨不得绕道走,她竟然跑去对付陆晚,如今连累了儿子,竟还有脸跑来求救。
淑妃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她飞快思索着对策,伸手反握住魏婉清的手,柔声道:“清儿,这事你得自己扛下来。”
魏婉清浑身冷得厉害,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不敢置信地看着淑妃,“姑母要我认罪?”
淑妃死死握着她的手,一向温柔的神情,带着抹不容置疑,“锦衣卫已经查到你身上,你只能认罪,你表哥本也是为了帮你,没有你,他也不会这么糊涂,你若供出你表哥,事情就会变质,你只能咬死没有害人之心,只是想给陆晚一个教训,没真想卖她,就说想让她吃个教训,会将她赎回来,如此才能减少罪责,只有你表哥好好的,他才能护住你,他若出事,你求谁都没用。”
淑妃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魏婉清心上。殿外的风似乎更大了,卷着寒气打在朱红的窗扇上,窗扇呼呼作响。
魏婉清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刺骨的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爬,一时如坠冰窖。【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