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斗水


    瓢泼大雨仍在飘洒。


    大半提前撤退的阮军埋伏在空地后方的两侧山上,除了留下来包围阮玉山的那一批樊军,大渝的军队齐刷刷跟随逃跑的阮军进入了两侧山谷之间,随即遭受伏击。


    当樊军反应过来己方遭受埋伏,正要仗着人多强行上山反击,同时穿过山谷躲过伏击占领战地时,更远处的前方便传来了排山倒海般的呼啸和马蹄声。


    ——钟离四带着朱雀营的援军杀过来了。


    樊军遭受三面夹击,军心大乱,被一路杀回骑虎营营地,然而当他们想要重新渡河回去时,却发现河面上的冰地早已消失了。


    阮铃被破命斩断一臂,他捂着伤口跪在地上看向马背上疾驰而去的钟离四,清楚地对上了一双视线。


    分明有那么一瞬——钟离四的目光扫过了他的脸。


    那样的眼神阮铃终身无法忘怀:漠然,平淡,视若无物。


    钟离四看他就像看路边的一块泥土,甚至不愿意把视线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瞬。


    大抵是从后方赶来的路上,钟离四就认出了他的背影。


    当破命的刀锋袭来那一刻,随他那根断臂离开他身体的,还有钟离四过往无数次对他的垂怜。


    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也得不到钟离四的一丝怜惜。


    阮铃听见钟离四威风凛凛地要为阮玉山杀出一个一等军功,而自己的断臂,就是钟离四送给阮玉山的第一件战利品。


    红黑两方在这篇巨大的平地上杀得你死我活,阮铃痴傻般看着钟离四在马背上挥舞着那把金翠辉煌的神器,无数的人头被钟离四战于马下,钟离四华贵的衣袍上溅满了敌军的血液。


    衣袍是阮玉山为他献的礼物,敌军的血液是他为阮玉山写的功绩。


    他们两个之间从来都容不下任何人横插一手。


    阮铃为破命的一斩元气大伤,他体内的妖灵也因此偃旗息鼓,难以发挥出力量。


    樊军大势已去。


    他在漫天的厮杀声和血泊中朝钟离四翻飞的衣袖看了最后一眼,面如死灰地趁乱逃走。


    骑虎营加上朱雀营统共人数三万出头,对面樊军即便士气有亏,硬着头皮也暂时还能凭借五万人头跟阮军打上几个来回。


    只是几个来回下来,樊军且战且退,已然被逼到了河岸边。


    大雨如注。


    阮玉山早已找准时机上了另一匹马,同钟离四并肩打退敌军。


    当樊军在他脚下愈发呈现出颓势时,他心中的危急感却并未减少。


    此时已是正午,天上乌云团聚,太阳光被一层层遮挡在云堆里,偶有那么一丝穿过缝隙直射到他的盔甲上,却透出一股苍凉的意味。


    阮玉山抬头仰望着墨色凝聚的天际。


    红州近些年从未下过如此猛烈的暴雨,泄洪一般的雨水几乎要冲垮堤坝。


    樊军败局尽显,士兵们将上将护在自己后方,眼看阮军已拿了弓箭登上城墙要对他们进行射杀,几个吓破了胆的樊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个转身扭头跳进了黑河,企图徒手游到河对岸。


    然而人一旦跳进去,就再没见冒头。


    他静静看着那些跳河的士兵,本以为开头起跳的前车之鉴能让樊军停止跳河的动静,不成想岸边那些人宛如被下了降头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挑,即便下去的人没一个上来,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往河里去。


    平心而论阮玉山打仗若非特殊情况都不会赶尽杀绝,士兵生在哪国便做哪国的军,都是听上头人办事打仗,他没必要对着一堆为了养家糊口才来参军的将士不留活口——处理尸体还得挖坑呢,有这功夫不如坐下来谈谈,跟樊氏要个几百上千万的金银,不比杀人来得舒坦?


    樊氏的士兵像田里的蚂蚱,往河里一蹦一个水花,一个个面呈土色,仿佛早已失了生机。


    不对。


    阮玉山眉头一皱。


    他同时听见钟离四在身旁开口:“他们被控制了。”


    短短片刻,跳入黑河的士兵随便估算竟有数百余人,站在岸边的不管是大渝士兵的同袍还是将领,一个个眼神麻木,目光发直,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甚至无形中填补了跳下去的人的空缺,仿佛所有人都在排队等着下河。


    钟离四握紧了破命,整条手臂已经犹如在血海中浸泡过一般看不出本来颜色。他的视线在河面逡巡:“这河也不对。”


    他蓦地将破命抛掷向河底:“去!”


    带着三尺寒光的长戟一把刺入河中,不过眨眼功夫,整条黑河骤然从中间卷起一倒深不见底的漩涡,漩涡之中远远可见无数人头在呼救呐喊,手脚并用地挣扎,然而不过刹那,那些人头又被吞没到河底去了。


    漩涡中心响起一阵尖锐的鸣叫,像哪里的泉眼漏了风,寒意透过汹涌的河面直奔岸边众人,叫人听得骨头缝里都宛如针扎。


    俄顷,破命从河面冲出,疾驰回到钟离四手中,三尖戟的刀尖上还残留着一点不明的灰白色物质。


    钟离四将刀尖举到眼前,看着上扎在上头的东西,眉头紧蹙,心中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觉。


    “这是……”他眼底划过一抹惊诧的神色,“席莲生。”


    话音未落,河水漩涡中再次冲出一个身影,直冲着钟离四喊道:“四宝儿!”


    钟离四乍然抬头,竟看见浑身湿透的钟离善夜飞身向他跑来:“拿上破命,跟我下河!”


    同时又对阮玉山道:“尽快带你大队人马撤离此处——操他祖宗十八代的,那个龟孙——到这儿来借战渡劫来了!”


    借战渡劫——娑婆大陆不少上古神话中,许多部落国家战乱不断,多战易生妖,许多妖物修炼成魔,为了躲避最后一步的飞升劫难,常常伺机潜伏在战场,一旦战事爆发,妖物便借此吸食人命给自己供给力量度过天劫。


    战场上的人是一拨一拨地死,少则几千,多则数万,妖物借助战场,大肆残杀生灵,便很难引发异常引起诸天道场的注意,从而依托大量人命的力量轻松帮助自己度过飞升之劫又不必受到天理惩罚。


    只是这千万年过去,世上早已没那么多道行深沉,力量强大到足以飞升的妖物,所谓的借战渡劫,也不再发生在世间。


    因此这东西,就犹如人们口中的投胎来世、轮回六道,或是九天黄泉一样,只存在故事里,却人人心知肚明,认为都是假的。


    钟离善夜冲阮玉山招手:“快,快带他们撤离!”


    “晚了。”


    一道厚重沉着的声音从河面响起。


    钟离善夜回头,只见整条河的河水凝聚成一股巨大力量渐渐从河面升起,升到如同三层高楼般足有五六丈高,宛若一道漆黑的墨色屏风,遮天蔽日地立在河道中。


    黑河无穷无尽,往西连着大海,往东连着大江,因此河面这怪物也大得无穷无尽。


    河水流动在他的身上,东西方延展的河道成了他的衣摆,无数的樊氏士兵还在没有休止地跳进河里,直到他幻化出一个模糊的人形也没有停下。


    那墨色身影的头脑仍是河水的模样,越往下,他屏风般的身体逐渐发白,仔细看了,才知那是无数的人骨堆砌而成的小山。


    席莲生不再是席莲生,了慧也不再是了慧,他们的性命与过往如沧海一粟被填补在那堆拥挤如山的人骨中,成了吞妖飞升的祭品。


    “我晚你大爷的!”


    钟离善夜冲着那怪物大骂一声,随即抓住钟离四:“我拖住他。四宝儿,带上破命,跟我过去!”


    接着又看向阮玉山:“撤退啊,小玉山儿!我怎么没听见你的动静?你要看你几万将士把命留在这儿不成?!”


    钟离四也下马转头:“你先走——我不会有事的。”


    阮玉山沉沉地盯着钟离四看了片刻,最后一言不发,掉转马头,从林烟手里抽走赤红的珊瑚旌旗:“所有人,随我撤退——!”


    林烟和吴淮紧随其后:“撤退——!”


    “撤退——!”


    天边乌云卷起一阵又一阵狂风,钟离善夜和钟离四头也不回地朝河岸便奔去。


    “四宝儿,你听我说。”钟离善夜迎着暴雨边走边道,“器灵是妖的骨珠,妖的命门。吞妖无器,这是它最难对付的地方。但今时今日,它非要用千万人的性命给自己铺路,那咱们,也就能顺势找到它的弱点。”


    他侧耳,指着现在仍在不断汲取岸边樊氏士兵的巨大黑水人型道:“在它飞渡成魔的时候,这所有的人,被他收取到自己体内,活的进去,死的出来。可是你看,它没办法把这些尸体全部消化,我听得见,那边有成堆的骨头堆在它脚下,这是它的障眼法。旁人看见那些白骨,被震慑住了,自然不敢靠近,但你瞧瞧,那些骨头好端端堆在那儿,没被摧毁,也没受到任何波及,这说明骨头堆放的地儿,就是它力量薄弱之处,是咱们要打通的关窍!”


    钟离四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进去。”


    钟离善夜拉住他:“你听我说完。”


    钟离四按住他的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侧耳听着河水发出的巨大呼啸声,那个像漏了风一样的泉眼的声音——河流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这声音来自吞妖的身体,吃进去有血有肉的人,吐出来白花花的尸骨,人的精血供养到吞妖体内,要在顷刻之间吸食干净又排泄出来,那个所谓的泉眼,就是吞妖此刻的命门。


    钟离善夜垂着双目,感受到钟离四温凉的掌心覆盖在自己的手背上,泼天的大雨连绵不断坠落到他们的身上,数不清的雨水顺着钟离四的手背滑进指缝再淌到他的手背上。


    他感觉钟离四的身体比他们去年初见时温暖了许多。


    钟离善夜抬头,用他那双因失明而看起来总是略微涣散的眼睛看向钟离四。


    有那么一瞬,钟离四恍惚间仿佛察觉到钟离善夜恢复了双目间的神采,他像一个寻常的父亲把目光集中在钟离四的脸上,那对常年灰暗的眼珠此刻一寸寸地往钟离四的眉眼间逡巡。


    接着钟离善夜抬起手,摸了摸钟离四的眉毛:“还有一个月,是你的生辰了,四宝儿。”


    钟离四握住他,虽不明白为何钟离善夜莫名在此时提起这个话题,但也并不扫兴:“等这边的事完了,咱们回雾照山,你和阮玉山陪我一起过。”


    钟离善夜有片刻的静默。


    静默后,他蓦地笑了:“好!咱们四宝儿出来的第一个生辰,我一定陪你过!”


    “钟离善夜!”钟离四兴许感受到了什么,一把攥住他的手,在暴雨中正经了神色,蹙眉盯着他道,“一个吞妖罢了,有我在,你护好自己,别把命豁出去。”


    “你放心。”钟离善夜拍拍他的脸,“我死不了那么早!”


    钟离四这才将信将疑地松手。


    “对了。”临了时钟离善夜又叫住他,“你进了河内,晓得怎么做吧?”


    “弓衣三斩,先吞象,再绞杀。”


    “符阵都会?”


    “都会。”钟离四毅然决然地跨上那罗迦的后背,回头瞥向钟离善夜,戏谑道,“你操好自己的心,保重好自个儿。待我出来,怎么也该教我第三式了!”


    钟离善夜也笑:“放心!你一出来我就教!”


    天边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鸣,雷霆闪烁间,每一次震响都把方圆百里照得宛如白昼,一旦止息,四野又是被浓云压顶的不见天日的黯淡。


    破命蓄势待发,钟离四一声令下,它便即刻冲向大河中央,瞬息之间将那尸骨堆打出一个大洞。


    洞内河水汹涌。


    钟离四卯足了一口气,匍匐在那罗迦后背,冒着雨水,穿过波涛激荡的黑河,跃入吞妖脚下。


    弓衣三斩,不管是“绞杀”还是“吞象”,当初钟离善夜在教他实操的时候,曾经告诉过他,要想最快把招式发挥出最大效果,一来是要找到对手的命门,二来,便是快速建立起自己与对手骨珠之间的联系,以此达到拆解对手实力,甚至吸取对手功力的目的。


    这功夫是杀招,钟离善夜专门嘱咐过他,若非生死之战,绝不可妄用。一旦出招,必得打定主意,不留对手活口。


    若是体型寻常的对手,出招便要耳聪目明,眼疾手快。出招讲究一个快、准、狠,运气到招式上,一把对准对手的骨珠即刻。


    可若是遇见庞然大物,那就免不得做阵施法。


    只是寻常肉体凡胎,原本很难在滔滔河水中一边沉浮一边做阵,然而钟离四手里有一把上古神器——破命。


    这招也是钟离善夜教他的。


    钟离四将破命握在手中,三尖戟的刀面放到眼前,另一手二指并拢,将全身玄力灌注在此,再自刀头根部抹向刀尖,念着钟离善夜告诉过他的,一生至多用一次的召神诀:


    “三十三天,十方肃静;天无氛秽,地无妖尘;碧落寥阳,为我所用;水神显圣,助我神通——破命,起阵!”


    顷刻间金光乍开,破命悬空飞转数十圈,直至每一处刀尖焕发出绝顶华光,就连那处被钟离四亲手打出的缺口也隐隐呈现出完整的形貌,随后昂然直入,一把扎入水底最深处,在钟离四脚下如鱼戏水般盘旋各处,最后向上对准钟离四头顶一处异常黝黑的洞穴,冲破翻摆的水面,自空中画起阵来,所过之处无不熠熠生辉,金光尽显。


    那便是吞妖的命门。


    待破命回到钟离四手中,他当即飞身而起,举全身力气将破命打入符阵中间的洞穴,顿时只听周边水波轰响,河流排山倒海地倾覆着,洞内狂风呼啸,无数才跳下水的、已经被吞噬成为白骨的抑或是还在水中挣扎的人,全部蜂拥朝钟离四奔涌而来。


    “四宝儿,出来!”


    钟离善夜的呼喊在疾风骤雨中无比清晰。


    钟离四抓住那罗迦的后背,无数的白骨或是人手刮过他的衣衫和皮肤,只要他回头,就能看见数不清的骷髅张大了嘴意图将他吞没。


    当他跟随那罗迦出去那一刻,天上又一抹惊雷从中霹雳而下。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吞妖化做的庞然大物,比之方才,似乎力量削弱了不少,连体型都缩小了几分。


    不。


    不对!


    钟离四瞳孔皱缩,蓦地回头。


    果不其然,吞妖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弭瓦解在他们眼前,不过几个眨眼,便如大风扬尘一般消失不见。


    这东西想逃!


    “做梦!”


    钟离善夜怒吼着,如一阵轻风,话语间疾驰着闪过钟离四眼前,快得只剩下残影。


    即便如此,钟离四也在那一瞬的残影中捕捉到一点异常。


    他分明瞧见,钟离善夜的脸上布满了片刻之前还未曾出现的金灿灿的符文。


    那正是破命在吞妖体内画的符咒。


    钟离四愣了愣,一股浓烈的不安在他心中搏动着。


    “钟离善夜……”他喃喃着追上去,“钟离善夜!”


    突然,数丈之外的河面再次冲出一个垒满白骨的庞然大物,一股脑地从手中挥出数具白骨,带着滚滚杀气铺天盖地砸向他们。


    钟离四不得已停下脚进行闪躲,再抬头看去时,那吞妖又跃入水中消失不见。


    “想跟老子玩阴的!”


    钟离善夜目眦欲裂,杀气腾腾,二话不说跃入河中:“你当老子这么多天在你门口吃白饭来了?个王八蛋,你今天跑不掉了!”


    “钟离善夜!”钟离四沿岸奔跑着,对着河水大喊,却听不见任何回应。


    须臾,一阵尖锐的鸣啸从河底直冲天际,惊起方圆数丈的雷鸣。


    随之而起的,还有一片势如破竹的黑色水影。


    钟离四直勾勾看着那个比之最开始更为巨大、甚至可以说一望无垠的墨色人型,数不清的白骨骷髅混在他污浊的河水驱赶中翻滚流动着,最终钟离四在它胸口前方,看见了空中的那个小小人影。


    钟离善夜双目猩红,皮囊乌黑,发丝全白,所有裸/露出皮肤的地方均布满了金光符阵。


    钟离四凝视着符阵遍布在他身上的走向和痕迹,突然意识到,符阵的中心,便是钟离善夜的骨珠所在。


    他惊觉悬在空中的钟离善夜和后方那个庞大的黑影已然合为一体,无论是身形还是动作,甚至连呼吸——吞妖被钟离善夜用强行捆绑的方式控制了。


    “你什么时候下的咒……”钟离四木然看着空中因与吞妖斗争而神色扭曲的钟离善夜,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谁听.


    他骤然爆发出一声沙哑的嘶吼,既是愤怒又是惊慌:“钟离善夜——!”


    空中半人半妖的那个身影似乎真的被他的喊叫唤醒了几分神智。


    “四宝儿。”他看见钟离善夜低头,对着他开口,嘴唇张合着,“拿起破命,杀了我。”


    钟离四握着破命,痴愣般的摇头,退后了两步:“你不是说,你不会……”


    “杀了我!”钟离善夜身上的符咒再度迸发出耀眼的光芒,他面目又一次狰狞起来,身后的黑影艰难地摇头摆尾,时而与他同步,时而企图抬手将他挥去。


    “钟离善夜——”


    “你不是要学弓衣三斩第三式吗,我现在就教你!”钟离善夜打断他的话,“拿起破命,打中我的骨珠。”


    钟离四听见上方那个人的声音沙哑着,很轻很轻,可话传到耳朵里,却是清楚又明白。


    “这就是弓衣三斩的第三式——穿花。”


    第102章 知足


    “四宝儿,我能活。”


    钟离四握着破命,站在岸边进退维谷时,又听见钟离善夜的声音。


    “信我,四宝儿,我能活!”


    钟离善夜面目狰狞地悬在那个巨大的墨色人影前,好像已经十分痛苦:“朝我的骨珠,打过来!”


    打过去,一切就能结束了。


    钟离四最后一次声嘶力竭地冲他喊道:“四宝儿,信我,打过来!”


    没有时间犹豫了。


    钟离四举起破命。


    当刺目的华光穿过钟离善夜的身体时,钟离四站在河岸边,看着那个与后方巨大黑河人型的怪物比起来不过小小河沙大的钟离善夜像一片落叶一样垂头飘荡下来。


    吞妖被他强行控为一体,因此破命也穿过了那具河水组成的巨大身体,在同样的位置,给它留下了一个无法愈合的空洞。


    它像一只濒死的困兽一样在半空剧烈摆动尖叫着,仿佛承受了无尽的痛苦与不甘。


    钟离善夜的一招“穿花”将自己和它捆绑在一起,当破命听令使出一击那一刻,穿花被破,他们双方的捆绑也因此解开。


    钟离四迎着渐渐止息的狂风暴雨冲过去,却在半路看见已经意识全无的钟离善夜睁开眼,几乎强打着精神在半空翻身,最后冲向正赶过去接他的那罗迦的后背处。


    吞妖凄厉的嚎叫快要冲破云霄,它体内的黑水与无数白骨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翻滚,数不清的骷髅挨挨挤挤,混着汹涌波涛,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岸边麻木的大渝士兵逐渐清醒,看向远处河水中的庞然大物,个个面露惊惧之色,频频后退奔逃。


    连樊军都控制不住的吞妖,谁都看得出来,它已是强弩之末。


    那罗迦载着重伤的钟离善夜闪电一般往回跑着,眼见钟离四也要趁机上它的后背,河中的吞妖似是起了破釜沉舟的心思,在妖力散尽的最后一刻,不顾一切附身而来,朝钟离四伸手。


    窜天的喧嚣声在它体内命门叫响着,岸边奔逃的将士们捂紧了耳朵,稍不注意便被那叫声刺得撕心裂肺。


    当那罗迦快要经过钟离四身边放慢速度时,钟离四回头看了一眼河岸,当即一拍那罗迦屁股:“别管我,把他送走!”


    俯冲而来的巨大黑影就在数丈之后,不过一个眨眼便能冲到他的面前。


    那罗迦不能停下,更不能放慢速度等他上去了。


    破命盘旋着回到他的手中,钟离四站在原地,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吞妖看了片刻,忽沉了一口气。


    接着,他迅速转身,朝吞妖冲了过去。


    此刻的吞妖已经褪去了身上所有河水的伪装,它的身体缩小数倍,变作了浑然由骸骨和骷髅组成的苍白人形。


    那些骨头,宛如当初他和阮玉山第一次在目连村所见的肉藤,只要碰上,便免不了废去一部分肉身。


    吞妖要跟他鱼死网破。


    破命在钟离四手中猛烈地震颤着,神器天然的护主本能使得钟离四收到强烈的感知,是破命在提醒他,此行再不停下,与吞妖硬碰硬之后,他就没命可保。


    钟离四回头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那罗迦和钟离善夜,又回头用掌心来回擦拭破命金灿灿的刀头,抿了抿唇,对破命低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说完,他飞身而起,双手将破命握着举过头顶,迎着乌云散开后的第一抹盛阳朝准那副骸骨身躯的胸口猛地刺了下去!


    尖啸声顿时在钟离四周身凌厉地响起。


    吞妖身上的断骨好似千仞山峰,一旦散开,便排山倒海地朝他袭来。


    一股浓烈的恶臭和四面八方朔风般刮来的残躯骸骨快要将他吞没。


    他抓着破命穿过白骨身躯的心脏,最后于腥臭的狂风中跪倒在地。


    钟离四仍然撑着破命没有让自己昏倒,他单膝跪着,低垂头颅,头发在飓风中飘扬着,锋利的断骨把他的衣衫刺破一处又一处。


    在束发的那根珊瑚枝被风吹走的前一刻,他抬手,顶着数不清的尖利残骨和疾风将发簪取下,护在胸前,沉默片刻,又捧起来低头悄悄亲了一口。


    拔簪的短短一个瞬间,他的双手已被那些飞逝的骸骨刮得血肉模糊。


    钟离四微微侧首,闭上眼,用脸颊贴着掌心的发簪呢喃了一声:“阮玉山。”


    “阿四!”


    恍惚间他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回应,接着是渐近的马蹄声。


    钟离四乍然睁眼。


    这阵白骨刮成了大风太尖锐凶猛,马蹄声很快在数丈之外停止了。


    钟离四冒着危险转头,看见阮玉山在席卷的沙尘、石子和白骨残骸中徒步朝他奔来。


    阮玉山的披风被吹得很高,在尘沙中不断翻飞着。很快,被无数尖刀似的断骨刺得片甲不留。


    钟离四半睁着眼凝视那抹越来越近的红色,一颗将死之心又跃动着想再活下来。


    又或者因为这一刻,死了也值得。


    没等他想完,阮玉山已然到了眼前,将他一把拉进怀里,笼罩在身下。


    所有的风都在阮玉山怀中静止了。


    漫天白骨如死神过境,阮玉山只身赶来,渡了他一条生路。


    这场风暴止息在太阳彻底在高空升起的那一刻,当骑虎营和朱雀营的将士确定营地上已无任何暴乱回到此处时,看见的是靠在那罗迦身上奄奄一息的钟离善夜、互相依偎着昏迷不醒的两个血人,和河岸边所剩不多且手足无措的大渝将士。


    阮军对着樊军面面相觑,最后做做样子把那堆樊军先捉了起来,一视同仁给了顿饱饭,就先抓紧时间收拾自己看起来快不行的州主去了。


    他们这位当日把将士们护送到安全地带就义无反顾回到营地的州主再一次睁眼是数天以后。


    阮玉山躺在自己营房的床上,听见外头将士们操练的动静,先睁眼吸了口气,随后便感觉自己前胸后背皮肉撕裂般的疼痛。


    他皱起眉头,莫名其妙地垂眼,本想看看自己身上是怎么个事儿,哪晓得一低头,先看在趴在床边的一个脑袋。


    阮玉山嘴角翘起来。


    他正要抬手摸摸钟离四的头发,就发现自己五根手指头个个被裹得跟玉米棒子似的,再掀开被子一看——身子直接被缠成个年猪了!


    难怪他睡梦中老觉得喘不过气儿。


    他想起自己在昏迷前把钟离四护在身下的场面,那时候头顶上的白骨风沙跟刮刀子似的从他后背掠过去,最开始他还能感觉到痛,没过多久,就觉得后背凉丝丝的,风一吹,原来是自己的伤口深到见骨头了。


    他正望着被窝里自己被裹得严丝合缝的身体嫌弃,就看见床边上趴着的人动了动,接着抬起头,像是还没醒,但眼睛已先朝他望过来了。


    两个人无声对视了片刻,钟离四才眨眨眼,木然地怔怔道:“你醒了?”


    “没醒。”阮玉山很想把人拽进怀里搓揉一顿,但又烦自己此刻被裹得十分丑陋的两只手掌不便见人,只能用手从里头把被子顶开,“你再陪我睡一觉。”


    钟离四一把给他把被子按下去,低着头,声音缓缓的:“军医说了,你不能见风。”


    阮玉山眯了眯眼,对军医很是不高兴。


    他隔着被子要去摸钟离四的手,瞅见钟离四的手上几乎看不出伤势,甚至还长出了点指甲,便知道自己睡了挺长时间。又问:“老头子呢?”


    “在营房。”说起这个钟离四的语气又黯然了些,“弓衣三斩,原来最后一招名叫穿花。穿花之法,就是将自己和敌人的命绑在一起,在力不能敌的最后关头,选择同归于尽。他当年不肯教阮招,如今竟这么教给我。”


    “如果可以,想必他也不想教给你。”阮玉山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那他现在怎么样?”


    “在营房闭关疗伤,谁都不见。”钟离四道,“不吃不喝,也不让人进门,我醒来后天天去他门外问安,他都不让我进去。”


    “还活着就成。”阮玉山想了想,悄悄在被窝里把自己手上缠的绷带给解了,“我昏迷了多久?”


    “大半个月。”钟离四道,“中间有人来问剩下的樊军如何处理,是否还要追杀逃亡的主将和樊氏那个跟你树仇的小公子,我叫他们不必追了。”


    “还替我做起决策来了。”阮玉山挑眉,神色很是新鲜,并无半点不快,笑道,“怎么就不追了,说来听听。”


    “没什么好追的。”钟离四起身,伸手探了探床边的茶水,发觉已经凉了,便拿去外头请人再煮一壶,回来方道,“樊氏的那个小公子,也就是当初骗我的齐且柔——或是叫他纪慈,早就已经死了。我现在想想,席莲生兴许从一开始跟我们去到燕辞洲,就在打他的主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放到被子上给阮玉山掖背角,哪晓得手才放上去,猝不及防被阮玉山伸出被子的手一抓,顺势就把他给拽到床上去了。


    阮玉山本以为钟离四会躲,哪晓得钟离四被他轻轻松松拽上床裹进被子,一动也不动,甚至连语气都不变,窝在他怀里,平平稳稳地开口继续说:“我想席莲生——不,吞妖,跟你那个朋友了慧是有什么渊源,先前的事林烟已同我说了大概,那东西兴许一开始接近我们,就是想找了慧,可是没料到我们那么提防他,就把主意打到樊氏那个化名纪慈的小少爷身上。


    “他先杀了樊氏小少爷,又用当初在目连村迫害村民的那些法子把人复活,让对方在自家卖场的暗道跟我对峙的时候突然死去,待我离开,吞妖再出现在樊氏小少爷面前,假装是自己救了人家——这也正好跟席莲生最初被咱们放走后在你眼线的眼皮子低下凭空逃走的时间对得上。


    “最后吞妖利用自己伪造的对樊氏的救命之恩和你的身份消息,跟樊氏小少爷做了交易,要对方帮它找到了慧。如今吞妖被杀,那樊氏的小少爷,想必也活不了几天了。”


    他絮絮地说着,声音低低的、沉沉的,情绪听不出波澜,只是不愿意抬头看阮玉山。


    “唔。”阮玉山百无聊赖地应着,其实心中对大渝对樊氏并不怎么关心,只是想听钟离四在自己耳边说话。


    奈何钟离四今儿不知怎么了,像是觉没睡醒似的,念叨着跟他不相干的话,也没说抱抱他,或是抬头亲亲他。


    他正在心里不痛快,忽然察觉到钟离四早已安静了下来,此时正抵在胸前细细地吸气。


    阮玉山屏息一听,听见钟离四埋在他怀里连呼吸都是颤的,心里一下子痛快了。


    “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他顺竿爬地抚摸钟离四的后背,暗暗里乐滋滋的,“我这不是活着么?就那么怕我死了?”


    钟离四只是摇头,不接他的话。


    他感觉到钟离四的手抬起来想抱住他,大抵又碍于他的伤,于是便又要把手放回去。


    阮玉山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当即抓住钟离四的胳膊圈在自己腰上。


    这时候他又认为多亏了自己身上的绷带绑那么厚实,能叫钟离四安安心心抱着,也能让他坦然地告诉对方:“我不疼。你抱紧。”


    钟离四又往他怀里蹭了点。


    胸前温热的液体浸透了绷带,阮玉山心口处温凉温凉的。


    终于钟离四开口说话了,说的全是关于他的话:


    “那天你没来的时候,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其实我很想再见你一面。后来你来了,我看见你,又觉得你不该来。


    “我身边的风太大了,那些白骨跟刀子一样尖利,我不怕死,但我更想和你一起活着。你昏迷的这些天,我编了很多个平安扣,中原的、蝣族的,红州的。我刚醒来的时候,看见你躺在床上,浑身绷带都溢着血。我快呼吸不过来了,原来那样的情绪就是害怕。


    “我以前说我不信凤神,也不信长生天,可在你床边的时候,我还是求了他们千万遍,我求他们不要介怀我以前的无知之言,再求他们显灵保佑你。时间长了,我又怨起他们,怨他们怎么还没让你醒过来,怎么钟离善夜还不肯开门。我甚至替他求了观音,求观音再看他一眼,保佑他再活一个四百年。


    “可你呢?凤神不认识你,长生天也不认识你,你怎么办。有时候我一边给你换药,一边悄悄在心里骂他们没用,什么凤神,什么长生天,为什么听不见我的声音。其实我知道,都是我自己没用。我护不了钟离善夜,救不了你,只能求神拜佛。刚才你醒了,我在心里又谢了他们千百遍,我不知道叫醒你的是凤神还是长生天。我谢他们,又埋怨他们,埋怨他们怎么过了那么久才把你叫醒。


    “阮玉山,我竟是这般不知足的人。”


    阮玉山静静听着,用解开绷带的手摸了摸钟离四柔软的鬓发,轻声道:“阿四,你叫醒了我。你就是凤神,是我的长生天。”


    钟离四不说话。


    “你把我救回来了。”阮玉山把他搂紧了,“你自己呢?求神拜佛,给自己求了什么?”


    “我只想你活着。”钟离四摇头,“我只贪你的生,求你的命。”


    他闭着眼,声音在阮玉山怀中分外的轻,也分外固执:“此心难变,不知悔改到佛前。”


    第103章 动摇


    朱由一进来,就撞见阮玉山搂媳妇儿似的把钟离四搂在怀里。


    两个人像是才互诉完衷肠,谁都没有说话,阮玉山不似平常随便调笑贬损,钟离四也一反常态的温顺。


    这可叫朱由大开眼界。


    阮玉山也就罢了,大病初愈,兴许没力气折腾,可这钟离四平日里看着手长脚长的一个细高个儿,放军营里谁都不敢惹,谁也打不过的一个人,被阮玉山胳膊那么一圈,肩膀都给挤起来了,硬生生是被衬得窄腰薄背的,苗条清瘦,像个小倌一样,也不吭声,也不哼气,安安静静靠在阮玉山身上,仰着头,任凭对方怎么揉搓,亲了眼睛亲嘴巴,亲了嘴巴亲额头,耳鬓厮磨的,一个劲儿地亲不够。


    朱由心中大为震撼。


    他一掀帘子见着这一幕,就愣在那儿,直着牛眼睛瞅着床上两个人,进也不是,退也忘了。


    殊不知他一踏进门,床上两个人就察觉到了。


    阮玉山先按着钟离四的后脑勺,再从床上抬起头来:“跟你说了几次,要进门先通传。你长了个猪脑子?怎么就是记不住!”


    朱由显然是被阮玉山骂惯了,嘿嘿一笑转过身去,咧嘴道:“属下这不是听说您醒了要喝茶,给您送茶来了!”


    阮玉山醒来时口里涩,早嚼过了茶叶漱过了口,这会子也不想喝了,挥挥手道:“放下吧,叫军医来问问,我这身绷带能不能撤了,绑得我难受——对了,吴淮呢?”


    “不能撤。”


    朱由厚脸皮地转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被钟离四坐起来抢先说道:“军医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没到时候。”


    “就是就是!”朱由跟着说,同时眼神控制不住地往钟离四脸上瞟,心里庆幸好在这俩人看样子也没打算把关系藏起来,便边放茶边道,“人钟离公子天天来给您换药擦身,您别担心身上脏,再绑个两天,等伤好了,钟离公子再亲自替您把这绑带给解了!”


    钟离四挑了挑眉毛,戏谑地看了一眼朱由。


    阮玉山见钟离四不答应解绷带,便不再强求,若换了以前,说解就一定要解了,谁劝都没用。


    “你还把他安排起来了?”他掀开被子起身,到床边架子上拿衣裳,背对朱由调侃道,“看来是阿四在朱雀营还没把你收拾够。”


    钟离四低头笑了笑。


    “那不能。”朱由连忙摆手,自己试探几句过后便认清了面前这俩人的地位高低,当即察言观色,看钟离四脸色没有不快,心里松了口气。


    接着说道:“那个吴淮吴将军,大战结束以后,在营里守了几日,把营里的将士们安排好,就带了几个亲近的将士,骑马追出去了,说等您醒了,让我替他告罪,要去捉那个……”


    他支支吾吾不把话说完。


    阮玉山正穿衣裳,听到这话忽横眼过去:“世子?”


    朱由不敢说的话被阮玉山说了,就站在原地捏着拳头点点头。


    他没见过什么世子,连听都没听过,也不知道自家州主几时用一年半载的时间就培养了个儿子出来,而且这儿子貌似还犯下不小的过错。


    毕竟是阮玉山的儿子,他也不敢妄言什么。


    只是他瞧着,好像他说完话以后,钟离四的脸色比阮玉山更难看。


    难不成这孩子……


    朱由在心里悄悄嘀咕。


    可是钟离四和阮玉山都是男的……


    朱由眉头皱了起来。


    不过钟离四的爹是个神医来着……


    朱由越想越不对劲,遂打了个激灵。


    激灵打完,听见阮玉山说:“你先出去吧。”


    朱由应了一声,跑出去,左顾右盼,找着朱雀营右将韩峰,拉着人就往僻静地方走:“我算是知道钟离善夜他儿子跟咱州主是什么关系了!”


    “什么?”


    “他俩有个孩子!”


    “那只那罗迦?”


    “……我跟你说不明白。”


    “……”


    这些声音被隔绝在厚厚的门帘之外,屋内一时陷入短暂的寂静,过后是钟离四倒茶的动静,还有他冷冽的嗓音:“我想不明白,他是几时对你起的杀心。”


    “从咱们逼着他认我当爹开始。”阮玉山换好衣裳,从钟离四手里拿过茶壶,先给钟离四倒了杯茶,再给自己倒了一杯,“这孩子心性跟百重三不一样。


    他坐下解释道:“阮铃不是你在饕餮谷一手带大的,他自小流落在世间,身为蝣人,为了活下去必定不择手段。身边虎狼环伺,必定时常跟想要狩猎他的汉人拼得你死我活。他不像百重三有你护着看着,没人教他是非善恶,活成这样,不能全怪他。”


    钟离四不置可否:“他要杀了你,你现今背着他,倒是对他温和许多。”


    “我也想过了。”阮玉山说,“当初我看他年纪不小,只想他快些成事,太急于求成,在洞府时对他严厉得过了,忘了他已练成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被他记恨上。若只是如此,我倒也不必计较,兴许还能留他,日后慢慢调/教。只是他已犯下太多过错。”


    说到这儿,阮玉山顿了顿,打量了一眼钟离四的眼色,才接着道:“去岁在燕辞洲,他杀了你要放的那个女娃娃,如今又杀了陈维,我给不了他回头路了。”


    钟离四微怔:“燕辞洲?”


    阮玉山这才把隐瞒了大半年的真相说出来:“当时咱们才到老头子那儿,林烟和云岫过了一个月后脚来了。那晚云岫同我说,我留在燕辞洲的眼线发现那间客栈除了你杀的那些人以外,后院还有具女尸。咱们离开燕辞洲时你才刚告诉我,说你杀人的那天,是让阮铃帮你把那女娃娃送出后院,可人死在了后院,还不是被烧死的,是被利器杀死的。我便怀疑人是阮铃杀的,但一直没机会考证。直到大战那天,我稍微试探了一番,他果然没敢否认。”


    钟离四的神色突然呈现出一种莫名的木然与空白。


    他想起林烟和云岫刚到穿花洞府那天晚上,钟离善夜和阮玉山故意支开他,于是他用自己才在燕辞洲练就的轻功上了房顶——不得不说云岫的轻功真是好,把他教得也好,让他扒在房顶上连阮玉山和钟离善夜都没发现。


    可那时他听他们说话只听到一半,知道自己这双眼珠子兴许藏着什么异常,他们说话说不明白,他也听不明白,后来便在林烟和云岫进大堂之前就离开去拿破命,没听见后头的谈话。


    不成想错过那一会儿,就错过了那么重要一个消息。


    若当时他还在房顶,听到云岫的话,自然能一早便知晓阮铃的秉性。


    钟离四坐在椅子里,两眼低沉地看着前方地面,良久,轻声开口道:“我以为,他只是想杀你没杀成。”


    阮玉山最怕看见钟离四这个样子。


    他宁可钟离四发怒,又或是伤心,总而言之有点什么表现能叫他感知到钟离四的情绪,那他也好对症下药知道该怎么哄。


    可钟离四现在是个他最不愿意看见的模样——跟个木头人似的,除了沉思,就是一动不动。


    阮玉山玩笑着握住钟离四的手:“想杀我没杀成,这也是真的。”


    钟离四眨了一下眼:“不该放他走的。”


    “你若是还想留他一命,也别担心。”阮玉山说道,“吴淮跟陈维是多年好兄弟,大战结束,他自然卯着一口气要把阮铃捉住。但吴淮主意没陈维那么大,他是个有分寸的,即便捉住了阮铃,也不会轻易杀了,再恨也会把人带回来给我处置。”


    “不留他。”


    钟离四起身,出神地在原地来回踱步两圈,最后定住脚,又兀自重复了一遍:“不留他。”


    他抿了抿唇,说:“我应该亲手了结了他。”


    阮玉山低眼看着桌上茶水,一言不发。


    钟离四没有注意到阮玉山的反应,他说完刚才的话,像下定了决心,带着点困惑,更多的是坚定——看向阮玉山:“陈维是无辜的,那个女娃娃也是无辜的。阮玉山,蝣人也好,汉人也罢,滥杀无辜,就一定要偿命。你说对不对?”


    他在寻求一个肯定。


    好像只要阮玉山同意了,他就狠得下心下手,可阮玉山只要提出反对,他就会立马动摇。


    他的心在“族人”二字面前,本就是不稳的。


    阮玉山没有回答,只是沉默了片刻说:“阿四,这事上有许多人,杀过不该杀的性命,依旧活得很好,旁人也不觉得他们该死。你若是忍不下心,我让吴淮放他一条生路。”


    钟离四蓝色的眼珠晃了晃。


    须臾,他摇头:“不。”


    他张了张嘴,好像还想在说什么,可最后什么也没说。


    一切想说的话,都在那个“不”字里了。


    这夜,钟离善夜听说阮玉山醒了,竟破天荒地叫阮玉山去了他的营房。


    钟离四听见这消息时反复跟传话的人确认:“他没叫我?”


    小兵低着头,只是一遍一遍地回答:“钟离太爷说了,只叫州主一个人去。”


    阮玉山弯腰往钟离四脸上叭了一口:“我先替你去看看!”


    他知道老头子叫他必定事出有因,越是在房里跟钟离四商议迟疑,越会让钟离四放不下心,因此走得大步流星,格外果断。


    结果这一去,阮玉山差点没看清人。


    钟离善夜的营房很暗。


    门开时,只有墙角一盏飘摇的烛火燃着。


    钟离善夜沉默地坐在屋子另一角的桌边,背对着大门,身影有些佝偻。


    “老爷子。”阮玉山进了屋,察觉到屋中的玄息十分微弱。


    他放慢脚步走到钟离善夜身后,凭借远处那点近乎熄灭的灯火看见钟离善夜的头发已经全变样了:干枯、花白,是一个老人的头发。


    阮玉山从身后捧起钟离善夜的头发:“嗬,真成老头子了!”


    钟离善夜轻笑了一声:“没把四宝儿带来吧?”


    “没带。”阮玉山的掌心放到他肩上,“你放心告诉我,这是怎么了?”


    钟离善夜这才转过身来。


    他转身的动作很慢,仿佛身上的骨头很脆弱,经不起任何的大动静了。


    阮玉山看见他的脸,先愣了愣。


    ——钟离善夜还是这些年来三十岁出头的模样,只是脸上多了些东西。


    第104章 过往


    原本灿金的召神符文此刻在钟离善夜的脸上已变成了深深的赭红色,这么多天竟然一直未曾消退。


    它们像一道道扎根在他身体里的血痕,成为了这副躯壳的主体,让钟离善夜变成了代它们在这世间行走的一个躯壳。


    “这是怎么回事?”阮玉山问,“弓衣三斩的第三式,是要你拿命去使的?”


    钟离善夜在寂然中静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弓衣三斩,本就是一道完整的召神诀。第一式和第二式我教给四宝儿,是因为这套法术在用的时候,需要一个除我之外的执行人在我体外起阵。而执行人,要看机缘。”


    “什么机缘?”阮玉山问。


    “同古卷的机缘。”钟离善夜扶着桌子站起来,撑着手杖走到书桌边,慢慢地铺纸研磨,“这就是我活在这世间四百年的意义——没有任何一个肉体凡胎能在世间活上四百余年,即便是白断雨,也是飞升成神之后自堕为人。我寿数之所以那么长,是承了天神无相的法令。要替他行走世间,做他残留的神魂法眼,为古卷寻诸般机缘。”


    “小玉山。”他的手颤巍巍地铺开几张信纸,“古卷不是凡尘书籍,它太大了,娑婆运转多久,它便有多宽广。四百年前我进入古卷,此后虽未曾再踏入一步,可如今我仍知晓这四百年间娑婆发生的事,正是因为,我本就是古卷的一部分了。就像开创无方门那小子,他与古卷有机缘,我便将无方掌传授于他,他悟性高,得了机会进了古卷拿走铃鼓,如今他已百年,魂灵自有回归古卷的位置。四宝儿同古卷的机缘,更为深远。昨日他使出弓衣三斩,召神诀,召的不是别人,是我。神诀既出,诸魔降伏,法眼归位。”


    阮玉山算是听出来了:“你这是要跟我道别?”


    钟离善夜不接话。


    阮玉山便懂了:“临死也不见他?”


    钟离善夜不置可否:“你回去,叫四宝儿不要难过,日后我和他还会相见。”


    “死老头子还卖关子。”阮玉山走过去替他研磨,“你叫我来,就是交代这些事?”


    钟离善夜放下笔墨,杵着手杖走到窗边:“我来,还想叫你帮我给招儿写封信。”


    阮玉山便笑:“怎么不自己写?就这么怕见他,连写字也不敢。”


    钟离善夜的背影摇了摇头:“他离开洞府好些年,我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我那些字了。”


    “他认得的。”阮玉山说,“就像阿四,再过一百年,也还能认得你的字。”


    钟离善夜笑了笑:“还是用汉文吧。”


    其实钟离善夜数百年前也认得,甚至会写一些汉文,从古卷中活过来后他也曾试着多读书认字,可是他活得太长,四百年世间纷扰,不断改朝换代,连文字也更迭了多次。


    每更迭一次,他便要再学一次,长此以往,终于是让他不胜其烦。


    凭什么自己要跟着这些朝代走?他还是个瞎子,学起字来多麻烦!


    他那时候想:老子要自己写自己的字,凡是有求于我的,都来钻研我的字吧!


    钟离善夜合眼缘的字不多,人也一样。


    若干年后他在机缘巧合下被请到阮府,对着襁褓中嫩得能掐出水的那个孩子,这孩子上一刻还哇哇大哭,下一刻见了他就咯咯笑,钟离善夜轻轻拿手背挨了挨孩子的脸,一高兴,说要帮阮家养这个先天不足的娃娃。


    孩子不能从阮家的字辈,钟离善夜连夜请人教自己念了几个月的汉书,终于给孩子取名叫“招”。


    霜女莫候青山老,我命当自招。


    钟离善夜成天招儿招儿地叫。


    阮府送了夫子到穿花洞府,钟离善夜早晚教阮招习武,白天就听阮招念书。


    尽管大多不懂,光是听阮招咿咿呀呀的声音,他都觉得很有意思。


    阮招十岁那年,上山顶玩耍时摔破了皮——这孩子总爱这样,自打发现自己只要受了伤就会被钟离善夜抱着坐在腿上又吹又哄,平日里没伤也要给自己折腾点小伤出来。


    长大以后下山历练更是如此,芝麻大点伤口也要连夜钻到钟离善夜屋子——只要回府,第一时间便是去敲钟离善夜的门,不管屋子里的人睡没睡,都喊着疼要叫钟离善夜给自己瞧瞧。


    那天他坐在钟离善夜腿上,看钟离善夜蘸着药膏给他擦膝盖的伤,看着看着,阮招便盯住钟离善夜的脸,问:“钟离,为什么你不会老?”


    阮招从小到大就这么叫他的姓,不叫他爹,也不叫他的名。


    那时钟离善夜还没长出白发,是个二十来岁的模样。


    他一骨碌坐直,把阮招抱到自己对面坐好,雄赳赳气昂昂:“因为你爹我是天上的常青树,山顶的不老松,雪里的不落梅。你老了,你老子我也不会老!”


    那年他生辰,阮招就给他种下了一棵永远不会衰败的梅树。


    一晃眼阮招十五岁,钟离善夜在自己的宝贝里挑挑拣拣,选了两株不算很大,单成色极好的珊瑚,千里迢迢跑去无镛城谢家,请当时的城主夫人给自己雕刻两个镯子。


    镯子雕好了,钟离善夜回来,看见雾照山的结界破了。


    雾照山以前是没有结界的,阮招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才从钟离善夜那儿学会了控制玄场,屁大个小孩儿,非说自己能保护他的钟离,就给雾照山下了结界。


    钟离善夜笑着由他。


    随着阮招一岁一岁长大,雾照山的结界一年比一年稳固。


    那天深夜,钟离善夜到了山脚,发现山上结界破了,他心里一慌,连滚带爬地上山,走到门口却被什么东西绊倒,扑倒在地上。


    钟离善夜回头,摸到一条细长的腿。


    掌心才碰到布料,他就知道那是阮招的腿。阮招的衣裳从来都穿最好的——不是府里最好,是世间最好。


    可是他怎么在进门前没感知到阮招在门口呢?


    钟离善夜摸到阮招的脸,果然是探不着呼吸了。


    他小心翼翼护着阮招还剩一缕玄息的骨珠,抱着阮招回房,在屋子里坐了七天七夜。


    难道这孩子当真就是短命的结局?


    他边抱着阮招冰冷的尸体边想,自己这么护着养着,也还是没看到阮招长大。


    他不信。


    不信阮招的命,更不信自己救不了阮招的命。


    钟离善夜摸着阮招早已日益成熟的脊骨和后背,硬生生剖出了阮招的骨珠,从那上面探寻到残留的大妖气息。


    阮招平日总爱下山历练,树敌太多,惹了仇家上门报复,这也是意料之内。


    钟离善夜爬上山顶,推了那棵梅树,把树下的妖物器灵找出来,放到阮招体内,令妖物器灵保阮招身体不腐不化。


    接着他下了山。


    古卷有记,寻数百活人血肉供奉死者骨珠及生辰八字,可保亡者魂灵不散,元神不灭,若遇良机,寻一合适躯壳,则能令亡者起死回生。


    钟离善夜没有杀人。


    他用一年的时间,杀了上百只妖。


    以妖身供奉亡者身躯魂灵,只会比用人遭受更大的反噬和怨气。


    阮招肉体凡胎,即便用这个法子救回来了,也承受不住那么大的怨气。


    可钟离善夜受得住。


    他的命为天神所授,诸般怨气,他身上由天神无相所留的神息也足够抵挡。


    于是他开始没日没夜地画引渡符。


    他杀了多少只妖,就画了多少张符,引渡了多少妖灵怨气到自己的身上。


    那些供奉阮招尸身的器灵被他的符纸镇压着,这么多年,符纸又被他练的无数张字幅覆盖了,它们成堆地被钟离善夜储存在那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卧房中,被挂在墙上,压在博古架里,日日夜夜散发的怨气被引渡到钟离善夜的身上,没有一刻止息。


    当钟离善夜把骨珠放回阮招体内的时候,他在床边静坐着等候,不知数了多少黄昏,终于在身体坐到僵硬的某一日,听见阮招的身体里再次传出了呼吸。


    可钟离善夜还没有忙完。


    他趁阮招苏醒过来之前,又把梅树下的那颗妖物器灵埋回了土里,重新移栽了一株新的梅树——旧的梅树落下悬崖,他只能寻一棵新的。这棵后来屹立在雾照山顶多年的梅树,其实早就不是阮招亲手种下的那棵了。


    钟离善夜往后这些年一次也没上山去看过这棵树。


    一看到这棵树,他总是想起阮招尸体把他绊倒在门口的那个深夜,想起他抱着阮招的那些天,屋子里只回荡着自己呼吸声的无尽寂静。


    后来阮招醒了,问钟离善夜自己怎么在他的房间,钟离善夜只是笑着说:“招儿,你睡了很长的一觉。”


    这一觉长得足够让阮招信服,因为自打醒来之后,他的玄气增长总是突飞猛进,犹如神助。


    阮招对钟离善夜的话深信不疑,是自己的骨珠在突破四阶境界,而他的身体尚且年幼无法适应,才导致自己沉睡一年,也因此他的玄力才能在醒来后如此迅速精进。


    只有钟离善夜知道,那是上百颗妖物器灵献祭的结果。


    可钟离善夜忘了自己是天神行走在世间的法眼,他漆黑了四百年的世界第一次看见光亮是在救活阮招以后。


    被上百颗大妖器灵献祭的阮招在钟离善夜的眼前变作了一团恶劣的鬼火,从里到外散发着令他恶寒的气息。


    最要紧的是,天神授予他的神息让他每时每刻都本能地想要将阮招杀死。


    那两年阮招在他身边的每一刻他都在挣扎,他感受阮招的呼吸像感受一个怪物,纵使他知道阮招还是那个阮招,可妖灵反噬的怨气、天神残留的本能、阮招与他的过往,种种因素和冲突,让他没有一刻不在痛苦。


    终于,他的痛苦和对阮招的恶意像涓涓细流一样不断表露在平日相处的时候。


    阮招下山历练,负伤回来,他一面给他端药,一面冷嘲热讽:“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从那以后阮招受了伤再也不来找他。


    阮招十六岁那晚,喝得酩酊大醉,踹开他的房门,倚在门口,醉眼朦胧看着他,轻声喊他:“钟离。”


    钟离善夜就坐在灯下,他很想开口喊一声招儿,问问阮招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难过。可话到嘴边,他眼前又闪烁着一团数百大妖聚集而起的怨火。


    那堆怨火靠在门前,喊他钟离。


    钟离善夜的五指攥紧又松开,他咬着压根,忍住心中暴涨的戾气和杀意,柔软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满脑叫嚣着对那团鬼火的斩杀,因此他下意识地冷冰冰呵斥:“没心肝的东西,你老子的名讳是你随便叫的?越大越没规矩,滚去别处发疯,少来找我。”


    阮招再也不曾敲开他的房门。


    许多个夜晚,阮招逐渐喜欢在山顶的梅树下过夜。


    钟离善夜却在无人知晓时悄悄给整座山布好了结界,除了山上的人和几个时常上山砍柴的樵户,谁进了结界他都能第一时间感知到。


    但他依旧越来越难控制自己的行为。


    阮招十七岁,在立冬那一夜好不容易回府,夜半醒来,却看见钟离善夜冷冷站在自己床头。


    那时两个人已不知多久没有见面,亦不知多久没有说过话。


    “钟离,”阮招靠坐在床头,话到一半,硬生生把这称呼咽了下去,揉了揉鼻梁,清醒几分后缓缓问道,“怎么不睡?”


    这一声喊得让钟离善夜有些恍惚。


    阮招这么叫他的名字,同小时候有些不一样了。


    小时候叫他的姓,听起来是稚嫩爽利,如今大了,还这样叫——一声钟离,总有些欲言又止的味道。


    阮招还是有些高兴的,二人冷战如此之久,自己一回来,钟离善夜便连夜来看他了。


    阮招甚至认为钟离善夜是来找他低头,想要重归于好了。


    他其实压根不需要钟离善夜低头。


    只要钟离善夜走到他跟前,他过去所有的不堪、难过和委屈全都会自己冰消瓦解。


    只要钟离善夜走向他。


    可钟离善夜是来杀他的。


    片刻前,那集中了满身玄力的一掌杀招在抬手之时,钟离善夜感受到了阮招细微的呼吸变化。


    他知道阮招醒了。


    正是这霎那的呼吸让他也如梦初醒——自己竟然想杀了他亲手养大的招儿!


    钟离善夜在片刻的后知后觉中汗毛直立。


    今晚他能半途顿悟,那明晚呢?再下一次呢?


    钟离善夜的手落下来,垂放在腿边,半路刹止的玄力自他掌心逆行倒施回到体内,使他五脏犹如肝胆俱裂般的发痛。


    “你走吧。”与此同时,他脱口道,“明天就走——不,现在就走。”


    阮招愣了愣:“走?”


    “听不懂吗?”钟离善夜咽下喉间一抹血气,“离开这里,滚出我的地盘,永远不要回来。”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迈步,准备跨出阮招的房间。


    “钟离?”阮招的语气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我去哪?”


    “爱去哪去哪,回你的阮府最好。”钟离善夜一脚迈出了门槛,留给阮招一个月下的侧影,“老子只负责养你到十五岁,十五岁过后,你就该走了。多留你两年,我也忍到头了。”


    “……为什么?”


    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阮招掀开被子,双脚落了地,似乎想要起身过来挽留他。


    “为什么?”


    钟离善夜皮笑肉不笑地重复了一遍阮招的问题,接着他收回自己跨出去的一只脚,疾步走回阮招跟前,那团散发着恶气的鬼火在他眼下不断跃动着,挑衅似的激发着他的杀心。


    他俯身,凑到阮招额前,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厌恶你。”


    阮招原本愣怔的神色由茫然转为灰白颜色。


    “我看见你的每一刻,都恨不得杀了你。”钟离善夜没有丝毫的犹豫,一字不歇接着说,“你浪费了我十七年的光阴。若没有你,我本该云游世间,惩恶扬善,救济百姓。就因为我十七年前一时兴起,本打算抱你玩玩两天,你们阮家却修府邸,植杨树,让我进退维谷,不得不把你收到膝下。养你的这十七年,你每长大一天,我便多一分怨气与不甘。整整十七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恨不得一手掐死你!免得我心烦!”


    阮招往后退了退。


    钟离善夜站直了身子转身,这次再也没有回头的打算:“滚吧,趁我还不想动手。”


    他像一阵风一样走到回廊,却在快要踏入自己房门时听见身后凛然的呼唤。


    “钟离善夜。”


    这次阮招的声音没有任何迟疑,只是冷冷的,比夜风还叫人彻骨:“你若早些坦白,我既便冻毙街头,也不会求你半刻收养。”


    钟离善夜五指蜷缩,心中好似被刀一剜。


    阮招话到一半,顿了顿,没看见他转头,才又笑了一声:“又何苦与我落个反目成仇。”


    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在地面响起。


    他送他的珊瑚赤镯,顷刻间已是四分五裂。


    阮招的最后一句话带着比他更甚百倍的决绝。


    “你我之间,非死生再不相见。”


    一卷寒风吹彻钟离善夜的头发,他猛然回头,想起自己这一生还没看过阮招一眼。


    他是天神法眼,睁不得凡身双目,否则自遭天谴,折损寿数。


    可他还是睁了。


    那一团令人憎恶的鬼火变成了逐渐清晰的夜幕、雕梁画栋的回廊,还有一弯明月下阮招誓不回头的背影。


    他的招儿原来是个白衣胜雪,玉树临风的身姿。


    钟离善夜对四百年后难得窥见凡尘的一眼总是很难忘怀,尽管代价是这一夜过后两鬓染霜,又或者是如今的满头白发。


    他这一生睁过两次凡人之目。


    一次是看死生不见的阮招。


    一次是看他的四宝儿。


    第105章 见字如晤


    “你想让我写什么?”阮玉山整理着桌上的书信问。


    “不急。”钟离善夜抬起手示意道,“我还有几件事没交代。”


    阮玉山便把手收起来,背在身后,笑他:“你说你逍遥快活一辈子,怎么临了临了,倒有操不完的心了?”


    钟离善夜也笑,笑一下咳两下:“谁让我逍遥快活一辈子,临了临了,养了两个讨债似的冤家?”


    “那你说吧!”阮玉山洒脱挥手,“有什么要交代的,我都帮你记着。”


    钟离善夜也不跟他客气:“第一件,是要四宝儿,不要去取铃鼓了。”


    “蝣族这几百年惨烈的根源,从来不在诅咒之上。今时今日四宝儿将他族人的诅咒解了,蝣人不过又恢复两百年前横行中原的局面——就算四宝儿能管,他能管多久?三五十年,他还活着的时候能压制他的族人,一百年,两百年呢?”钟离善夜道,“中土与蝣族此消彼长,只要蝣族势大,必会压迫中原,届时便会出现第二个巫女,第三个巫女。他今生能找到一个铃鼓,百年之后,压迫再次催生诅咒,再有铃鼓出现,又该让谁去找?”


    “第一件你就给我找难事儿。”阮玉山听了,虽也明白钟离善夜说得在理,还是调侃着反问,“你若是亲自劝他,那也罢了。叫我替你去劝,还是在你后事之后——这天底下那么些人人,你一走,还有谁降得住阿四?你觉得我可以?”


    “也是。”钟离善夜想了想,摆摆手道,“那这便罢了,此事你不必担心,我还给他留了信。”


    阮玉山:“哦?”


    钟离善夜朝桌子后方的书架上指道:“那有两个信封,一个盒子。一封信给四宝儿,一封,你替我交给招儿。”


    阮玉山走过去,果然在架子上见着两封信和一个木盒。


    钟离四的名字和阮招的名字钟离善夜是会写的,因此信封很好区分。


    “你这不是写了?”阮玉山拿起写着阮招名字的那个信封,“还要我给你写什么?”


    “我会的字不多,还有许多事想交代。”钟离善夜又指着那个盒子,“明日卯时,你叫四宝儿过来,把我的骨珠,放进这个盒子里,一并带给招儿。”


    阮玉山动作微微一滞,脸上终于没有了丝毫玩笑神色:“老爷子。””我说,“他背对烛火看向钟离善夜,凝目道:“你当真不见阿四最后一面?”


    “你怕什么。”钟离善夜看起来满不在乎,半点没有要跟钟离四好好道别的意思,“我和他自有再见的时候。”


    说罢又哼哼笑了笑:“届时他老子我还是英俊潇洒,年轻貌美的样子!”


    阮玉山哂他一声:“臭老头还自夸起来了——别的还要交代什么?”


    “别的,还有一件。”钟离善夜扶着窗框,侧头对着阮玉山,“你跪下,我要你发个誓。”


    阮玉山怔了怔,看着钟离善夜不像是玩笑,便也先二话不说撩开衣摆跪了,才道:“你要我发什么誓?”


    钟离善夜的脸色在幽暗的烛光中沉静了下来,随后才缓缓道:“我要你发誓……若有朝一日,四宝儿得知了阮家活祭的真相,没有他的点头,你终身不得踏入雾照山半步。”


    阮玉山这次彻底愣了。


    “我能留给他的东西不多。”钟离善夜扭头面向窗外,解释道,“他虽没了你活不下去,可你到底是负他的。倘或有朝一日他当真无处可去,无枝可依,至少得要有个家能让他来去自如,不被打搅。你阮玉山本事大,手段硬,我得要你发个誓才行。”


    阮玉山低头沉默片刻,再抬起头时,手也抬了起来:“好,我发誓。若日后阿四发现阮氏活祭真相,无他允许,我终身不再踏入雾照山半步。”


    “你起来吧。”钟离善夜将一双虚无的目光放得很长,“起来,替我写信。”


    虽然这么说着,然而钟离善夜并没有想好要怎么让阮玉山落笔。


    他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想说的话太多,一时没个头绪。


    杂乱的心绪中他先想起自己第一次对阮招恶语相向的情景。


    那是他将阮招救活的第一年冬天。


    那年冬天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很奇怪,兴许是阮招察觉到了钟离善夜态度的转变,却对原因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笨拙地想用亲自下厨的方式来给钟离善夜道歉——道什么歉其实阮招并不清楚,他只是想钟离善夜能变回从前的样子,对他温和一些。尽管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还是想钟离善夜能原谅他。


    阮招从未下过厨。


    钟离善夜从把他抱到穿花洞府第一天,就拿他当宝贝似的养着,除了练功读书时要吃些苦,别的钟离善夜不肯让他受一点累。


    于是阮招一顿饭从早上做到了傍晚,埋头在小厨房忙得灰头土脸。


    府里的人看不下去,跑去告诉钟离善夜,让他劝劝招公子。


    钟离善夜去得路上还在着急:十几岁的孩子,在柴火堆里闹一天,不得呛出病来?他的招儿哪里是生火做饭的料?


    可到了小厨房门前,他感知到一团幽幽的妖火端着菜走出来,浑身散发着天敌般的气息对着他喊:“钟离。”


    浓烈的焦糊和烟火味从厨房传出,钟离善夜皱着眉,一眼也没看向阮招手里的菜,而是嫌恶地转头批评道:“虚度光阴,不务正业。”


    他说完就甩袖子走了,把阮招留在院子里。


    回忆的闸口打开了,于是那些他曾对阮招刻薄的话像潮水般涌入脑海。


    还是那年。


    阮招在的时候,他最后一次生日,分明在阮招赶回家来前他是期盼焦灼的,可一见了阮招,他只剩厌烦了。


    厌烦自己的生日阮招怎么那么久才姗姗来迟,却忘了是他前一日说想吃山下的方糕,那方糕得趁热吃,卖糕的小店总是黄昏才开门,因此阮招清晨出门,赶一天的路到山下小店,夜里捧着糕回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他被阮招的敲门声闹醒,一开门便碰到阮招递过来的、一路上护在怀里也还是免不了冷却的方糕。


    钟离善夜抬手便将其打落在地,一天没等到人回来的厌倦感和对阮招难以控制的抵触在身后房中那数百个妖灵怨气的催化下愈发强烈。


    不仅如此,他还紧随其后地说:“我真后悔养了你。”


    关上门那一刹他又悔从中来,心想真是奇怪,自己竟从一抹妖火身上看到了落寞。


    最后他才想起很久以前,阮招还没出事的时候。


    那年阮招六岁,受了一场风寒。小孩子生病总是来得又猛又急,一天灌了三顿汤药也不顶用,后来阮招烧糊涂了,药一喂到嘴边,尝着苦味儿就紧闭双唇不肯喝,钟离善夜急了,凑到他耳边说:“再不好起来,就有人把你送回阮府,再也不让你见钟离了。”


    阮招张嘴要哭,钟离善夜捏着他鼻子就把一碗药用眨眼的功夫灌了下去。


    往后几天钟离善夜次次这么干。


    没多久阮招病情大好,穿着一件薄薄的春衫在院子里踱步发呆。


    钟离善夜进了院子,摸到他肩上衣裳薄,叫他进去加两件。阮招脚步一顿,侧过头去定定看着钟离善夜,小小的人说话的语气却很慎重:“钟离,你是不是在我病中说要把我送回阮家去?”


    钟离善夜心虚,梗着脖子说:“狗才说这话呢!”


    阮招问:“当真?”


    钟离善夜说:“那是自然。”


    阮招又问:“那你以后会赶我走吗?”


    钟离善夜说:“不会。”


    “一辈子都不会?”


    “一辈子都不会。”


    钟离善夜在这个萧索的夜晚久违地回忆起了那年在屋檐下穿着春衣的阮招,他决定在信中告诉对方,那年他说的话从来做不得假,他当年承诺时,是当真想让阮招留一辈子的。


    只是世事难料,阮招的命比承诺重要。


    “真是混账。”他捂着眼睛低声呢喃,“我竟对你说过那么多难听的话,平白伤你的心。”


    “什么?”阮玉山含糊听见他在低语,却没听清。


    “没什么。”钟离善夜摇摇头,叹了口气,又吸了口气。


    “你写吧。”他坐在窗边,面前是远方月色下红州连绵不尽的高山,苍凉的夜风把他花白的发丝吹得像髦旗上飞舞的流苏。


    当一个人即将气绝时,连头发都会变得无比轻盈。


    他走马灯一般回忆完自己和阮招这短短的十几年,终于理清了头绪——就从六岁那年那句被他无心违背的承诺开始说起。


    那些没来得及对阮招说出口的道歉,今夜也一句一句补回来,半个字都不能落。


    钟离善夜没有回头,始终背对着阮玉山:“我说一句,你写一句。”


    阮玉山坐下了。


    他拿起桌上的笔,蘸好了墨,等待钟离善夜开口。


    “招儿,见字如晤。”钟离善夜郑重地说。


    阮玉山便照他所言,在纸上笔走龙蛇,很快就写好了这句话。


    接着又等钟离善夜的下一句。


    他握笔静候着,听见钟离善夜的呼吸深一阵浅一阵。


    阮玉山知道,这人是陷在回忆里走不出来了。


    不过今晚夜还很长,他有足够的时间让钟离善夜把这封信口述完。


    阮玉山的笔尖停在“见字如晤”的最后一笔上,等了很久,也没等到钟离善夜下一句话。


    北风在屋外呼啸着,房里的烛火快燃尽了。


    阮玉山扭头,看向窗边对着远处沉默的那个背影。


    “老头子?”他轻声提醒道。


    钟离善夜没有说话。


    阮玉山放下笔,轻轻推开椅子走过去。


    窗前的人神色平静,不知何时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钟离善夜停止呼吸前的最后一刻没再想起阮招,也没想起他的四宝儿。


    他想起二十啷当的自己在盂兰古卷里面同观音留在卷中那一缕神魂的对峙。


    神魂问他,为何活下去的意愿如此强烈。


    他说:“我只是不甘。”


    “我要死得轰轰烈烈,像个英雄。”


    第106章 是命


    阮玉山将钟离善夜放到榻上,在卯时前替他擦身又换了身衣裳。


    天蒙蒙亮时,外面下起了雨。


    红州春夏总是多雨,除去前些日子吞妖造成的那个晌午,今日这才算第一场夏雨。


    他才开门打起门帘,就瞧见钟离四撑着伞站在自己的营房门前一直看着这边。


    赤红色披风的衣摆被雨水溅起的泥点扑了一层又一层,先前的泥污干涸了,很快又被新的细小泥污覆盖。干干净净的宽大袖口虽没脏污,却因为承了过早的雾气显得有几分湿润。


    瞧模样,那人应该是站了一夜。


    阮玉山走过去,摸到钟离四撑伞的手,果然是冰凉的。


    “去吧。”他摸了摸钟离四微微湿润的头发,又低下头,隔着头发吻了吻钟离四的耳后,“他有信给你。”


    钟离四眸光微晃,接着扭头看向阮玉山,好像听明白了什么。


    随后他抿了抿唇,在雨中大步奔向钟离善夜的营房。


    愈发势大的雨水在台阶下积出大大小小的水坑,钟离四踏进去,水面便发出清脆的激荡声。


    漫天细雨坠落在地,阮玉山在檐下抬头,看见远山云遮雾绕,耳边雨声仿佛无数大大小小的鼓点躁动不停。


    有客远走。


    山也送人,雨也送人。


    他眼神悠长地看着钟离四打起门帘进入钟离善夜的营房,很快便听见门帘内传出桌椅撞倒的响动,随即是摔倒的声音。


    朱由和林烟原本一直陪着钟离四守在阮玉山的屋檐下,此刻听见里头的动静,下意识便要过去。


    阮玉山伸手拦住,嗓音沉静:“他会起来的。”


    说完又垂眼,收了手放在背后,握紧了拳,低低呢喃道:“会起来的。”


    他将眼底一闪而过的神色泯去,转而看向朱由:“吴淮还没回来?”


    朱由摇头,也担忧地看向营外:“没呢。”


    ——吴淮在大战结束的第三日便追击到了阮铃。


    那时阮铃已断一臂,体内妖灵也在破命那一斩的威慑下暂时蛰伏,他在战场上偷了马匹后一路奔逃,可正是那一串特殊方向的马蹄印记让吴淮在朝北的路上捉住了他。


    阮铃垂死挣扎,无奈不敌吴淮,只能束手就擒。顷刻后他又想,能回去在死前再看一眼钟离四,那也不错。


    可谁知吴淮将他押解行路到一半,却在饕餮谷至红州的官道上碰见了两个阮家的人。


    那二人的马车后用手腕粗的链条拉着一个巨大的铁笼,笼子里空无一物,因在路边饭馆打尖时看到吴淮押着阮铃,便上前询问。


    因先前的阮铃早在大战前为了克华那颗妖灵将钟离四给的镇气环取下,此后被人一眼认出他是个蝣人也不足为奇。


    两人一开口,本打算问吴淮手上这蝣人卖不卖,谁知离近了,看见吴淮腰牌上的红州骑虎营图纹,心下一转,先套起了近乎。


    他们自称是阮玉山的堂兄,一个叫阮璧,一个叫阮莹,是亲亲的两兄弟,更是阮玉山自小一起长大的哥哥。


    不怕吴淮不信,二人掏出自己的腰牌给吴淮看过,还说自己就住在阮府,此次是奉了家父之命出门略作一些采买,才在此处碰见了吴淮。


    这才叫吴淮半信半疑地同他们喝起了酒。


    酒过三巡,他们又问吴淮捆这蝣人做什么用处。


    眼前两个人既是阮家的爷儿们,又是阮玉山的堂哥,于吴淮而言,那便值十二分敬重。


    他看过二人的腰牌,又看过了对方的衣着打扮——光从衣衫用料来看,那也是在红州没几户人家够得上的用度。


    吴淮心中对阮璧和阮莹的身份又信了八分。


    他便将阮铃身为世子,却在军中秘密谋害自己的同袍陈维以及通敌叛军,事后逃逸等事大致说出,随后又抱拳举天,称叹阮玉山英明神武,早在赴往营地之前便料事如神,猜到了阮铃通敌之时,最后才说自己此行是自作主张,因得知阮铃逃跑,心中迫切,才在阮玉山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追了出来。


    这些事在骑虎朱雀二营之间已是人尽皆知,即便出于客套,吴淮的说辞在外人跟前也挑不出错处,总归是处处维护阮玉山的。


    殊不知阮铃的世子身份并不如营里将士们以为的那样阮家人人知晓,且阮璧和阮莹正是阮家那个披着先祖旧衣自尽在鬼头林前阻止阮玉山废除旧制的阮峙所生。


    阮峙在离家自尽前交代他们,先祖旧制废不得,今年的活祭,阮玉山不做,阮家众人不敢做,那担子,就落到他们头上。命他们二人秘密出府,拿着阮峙的积蓄,去往饕餮谷采买今年活祭的蝣人。


    谁知阮璧和阮莹到了饕餮谷,蝣人没见到,反而是被没精打采的谷主一通哭诉,说你们红州养的人来这里大闹天宫,烧了谷里所有的家当,非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逼着他们把钱留下,还说自己要上报天子,请天子主持公道。


    二人被讹了一笔金银,手忙脚乱地从饕餮谷回来,掂量着身上所剩无几的银钱,正愁得发苦,便撞见了吴淮押解的阮铃。


    当下他们从头到尾地把吴淮所说之事一听,心中合计,当即先劝慰道:“将军怎么能说自己是擅作主张?”


    见吴淮不解,他们又顺势指着自己停在店外的马车和铁笼道:“不瞒你说,家父命我们出门采买,其实只是说辞。真正下命的另有其人——玉山尚在府邸时便早有预料,他能知道有人借妖力通敌,还能不知道通敌之人会借妖力逃跑么?骑虎营往北最快出界,因此他早叫了我们二人出来,备好了捕捉蝣人的铁链和铁笼,只等着在北边路上把此人捉回府里。想是将军你走得太急,还来得及听玉山安排,便急急忙忙追了出来。你看那铁笼,便是他叫我们一早备下的。”


    凡事先留后手,倒是阮玉山的风格。


    可吴淮还是生出几分疑心:“要缉拿逃犯,州主不使唤营里的将士,竟使唤您二位哥哥?”


    “将军好好想想。”阮璧靠得离吴淮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这蝣人,他是个什么身份?”


    “叛军……”吴淮顿了顿,忽恍然大悟,“因为他是世子?”


    “正是呢!”这正中阮璧下怀,“我们堂堂红州的世子,犯了事,于玉山而言,再大的事,那也是家事。孩子犯了错,本就该拉回家里关上门来教训,届时是打死也好,赶出去也罢,尽由家法定夺。我们也惋惜将军对同袍的义气,可这到底是玉山认下的孩子,他下了命令,要我们出门把这侄儿捉拿回去,若是我们连这时也办不好,不免叫府里的人轻看了去。”


    “二位老爷哪里的话。既是州主提前发了话,我等自该遵从便是。擅自出营已是我等过错,当下更不能一错再错。”吴淮抱拳行了个礼,他向来是个最守规矩,有尊卑的性子,虽一切以阮玉山的命令为先,心里还是留了点谨慎,“只是这事,恐怕我得先回去向州主请罪才是……”


    “欸——”阮璧倒了一杯酒,“将军助我二人将家中逆子捉拿回府,何错之有?”


    吴淮犹豫:“这……”


    阮璧又把酒杯拿起来敬他:“出门在外,多提防小心总是没错。我等一面之词,将军不信,那也是情有可原。既如此,不如我大胆请将军帮我们一个小忙。”


    吴淮接了酒杯,恭敬道:“爷请吩咐。”


    阮璧哈哈一笑:“就请将军护送我二人及罪世子一路回府,一来这路上人多眼杂,我二人一介书生,若遇上打家劫舍之事恐力不能敌。二来,也打消将军心头疑虑,既能将功折罪,抵消将军擅自出营的过错,好回去给玉山复命;又能叫将军好好看看,我二人是不是货真价实的阮家爷儿们,如何?”


    吴淮想了想,这样最周全不过。


    于是他将杯中之酒一口饮尽:“定不负所托!”


    要回阮府,便是饕餮谷往东南走,不过骑虎营,数日脚程便可到达。


    红州自来有规矩是蝣人不得入境,除了阮家嫡支血脉,几乎无人知晓阮家的活祭之俗。


    阮璧二人以蝣人不便在红州过市为由,叫吴淮趁夜抄小道,将他们送到阮府偏僻的一处角门——正是阮峙家的院子口。


    吴淮护送阮璧阮莹抵达角门时,院子里的白绸还没取下。


    他二人对了个眼色,大开大合地扑腾着下马,跪在门前给爹哭丧,嘴里说着“儿子不孝”、“没能回来见您老人家最后一面”诸如此类的话,好不伤心。


    阮峙院子里的下人和夫人姨娘们闻声出来,见了这一幕,也跟着抹泪。


    这一下倒是让吴淮彻底信了他二人的身份。


    随后,阮璧阮莹又痛哭流涕地同吴淮说:“家中正办丧事,家父长辞,院子里都是死气,想来后边也不便招待将军,将军若是不嫌,还请进府坐坐,歇息几晚。”


    吴淮身上盔甲未褪,衣袍还沾着大战时无数敌军的血迹,一时想到自己是杀伐之人,怜惜他二人孝心,不便把杀气代入此处,一时也想着早些回去复命,便推辞道:“既已把二位爷送回了府,属下便先行回去请罪!”


    阮璧阮莹擦眼抹泪,也不多做挽留。


    待送走了吴淮,阮璧二人即刻进了院子,招呼道:“快,快请先生来,算算时辰!几时祭祀,晚了就来不及了!”


    先生算的时辰是后日寅时。


    阮璧阮莹心急,生怕迟了一天就被阮玉山捉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找来一座小艇,推着笼子里的阮铃上了艇,直接度过石渠,打算一连两日宿在鬼头林里。


    阮铃窝在笼子一角,已是心如死灰。


    束缚蝣人的笼子和铁索他半点也不陌生——去年初雪,他才从这样的牢笼里,被一个从天而降的凤神一般的人救出来。


    如今短短一年不到,他又回来了。


    他的身体回到了熟悉的铁笼,连同精神和灵魂一起,一片空白,一片茫然,静候着自己即将来临的死期。


    那个人在冰天雪地把他带入人间,没过多久又让他独自回到了地狱。


    他很想像恨阮玉山一样恨钟离四,可想起这个名字,比恨意更先到来的是骑虎营战场上的那一眼。


    冷漠,寒凉,让他如坠冰窟。


    阮铃发现比起恨,他还是更想求得钟离四的原谅。


    他几乎沉醉在这种极端的渴望之中无法自拔——他只要钟离四的原谅,生死也无所谓。


    铁笼下方的木板被缓缓拉动,木板下方的四个滚轮在戈壁一样的土地上艰难前进着。


    为了保险起见,阮璧和阮莹除了干粮与水,其他的东西,连一匹马都没有带入鬼头林。


    石渠已在五月前完工,云岫安排在此处守夜的人手也在完工时撤了。


    他们两个一手拖着连接木板的锁链,一手打着灯笼,抱着要在此处过上两晚的心态,行动并不着急。


    反正阮玉山下了规矩,阮家任何人都不能再踏入这个地方,包括阮玉山自己。那么此处就是最安全的。


    幽微的烛火照亮了铁笼外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木桩,阮铃在沉思中嗅到一股诡谲的香气,他的视线不自觉地朝香气散发的位置看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木桩上的几行刻字:巳元11年,阮泽购于饕餮谷,一百三十斤四两;巳元十二年,阮深购于饕餮谷,一百一十二斤六两;巳元十三年,阮林购于饕餮谷,八十一斤五两……


    阮铃撑着笼子坐起来,慢慢把脸靠近栏杆,目光朝上,看见了木桩上一个个保存完好的人头。


    “这是什么?”


    他盯着笼子外那些路过的人头,低声问。


    “是什么?”阮莹年纪小,走在鬼头林里本来就胆怵,这会子有人说话,他倒是愿意跟阮铃搭腔,免得身边静得跟鬼一样,“是你的先人!”


    他指指前方空着的一片桩子:“那么多年了,咱们阮家年年买蝣人回来祭祀,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保佑我阮氏一族兴旺昌盛!他阮玉山说废除就废除?一刻也不能等!我算是明白了,他做这一切,就是为了你这个蝣人世子!我呸!看看他养的白眼狼,养得好啊!哪怕是等我爹百年之后死了再做决断,只怕报应也不会来得那么快罢?阮玉山说一不二,不就是给我爹下催命符吗!”


    阮莹越说越起劲,啐了一口,又哼哼两声,对阮铃道:“你等着吧,你也快了,再过一天,你的脑袋,你这个世子,也插在那木桩子上了!你就下去给我爹陪葬,阮玉山也保不了你!”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见笼子里的阮铃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阮莹又怕又怒,听着瘆得慌,他转过头去,却对上阮铃一双被笑意撕扯得近乎癫狂的眼睛。


    阮铃咧着嘴角,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目眦欲裂,几乎沙哑:“我笑——这都是命……这都是命!”


    一道长长的黑影张牙舞爪地,从笼子底部爬上阮璧和阮莹的后背。


    第107章 赔礼


    如阮玉山所料,钟离四即便摔倒,也很快自己站了起来,随后又过不久抱着钟离善夜的骨珠盒子踏出了营房。


    营地中雨声不断,钟离四的脚才走出檐下,鞋尖碰到水,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盒子,又转身回去拿伞。


    拿完伞出来,他才看见阮玉山一直在自己营房外等他,就站在昨夜他站了一晚的地方。


    钟离四隔着潇潇雨幕,盯着站在那边的阮玉山,干涩了一个早上的眼睛此时终于微微湿润了。


    下一刻,阮玉山从雨中大步流星走来,捂着他的后脑拥入自己胸前,避免钟离四的呜咽在众目之下被太多人看到。


    “走了?”阮玉山摸着钟离四的后头低头耳语。


    “走了。”钟离四呼吸轻轻的,埋头在他身前,有出气没进气似的,“我亲眼看见……他慢慢消散。”


    最后留下了一颗质地浑浊的骨珠。


    那才是钟离善夜的本来面目。


    没有任何神力,死在二十啷当的年岁,混乱中饱含着对世上一切的愤懑与不甘。


    阮玉山动了动唇,他感觉到钟离四埋在自己胸前的呼吸是颤抖的,连带着隔了一副腔子的他的那颗心也颤动不止。


    “老头子给你留了什么话?”他问。


    钟离四在他胸口蹭了蹭,蹭干了眼睛,站直身体,从衣兜里拿出钟离善夜留下的那封信。


    信纸展开,阮玉山偏头看去,一整页都是那些诡谲奇怪的文字,唯独最后一行小字,用歪歪扭扭的中土语言写着:


    惟愿吾儿康健久,福禄无忧再白头。


    钟离四的指腹在那行小字上摩挲着半晌,最后收起信纸,同阮玉山道:“我想回趟雾照山。”


    阮玉山问:“此时回去做什么?”


    “我要把他留下的信,还有府里最后两株梅花,一并带给阮招。”钟离四抬起一只手胡乱擦了把脸,仿佛突然振作起了精神,严肃着神色,大踏步朝檐下迈去,竟是个说走就走的架势,“军中太多事等你处理,我且先去,待你军务做完,再回来同你一并去找阮招!”


    阮玉山有些无奈,又思及此时若是不让钟离四找些事情来做,只怕会让对方因钟离善夜的离去伤神,于是只能不放心地叮嘱:“上山拿了梅花就回来,别跑远了——五月二十六是什么日子,也别给我忘了!”


    “放心。”钟离四已上了马,勒住缰绳将马调头朝营外奔去,“我必在生辰前回来找你!”


    阮玉山伫立在檐下,蹙眉看向钟离四在雨中愈发渺远的身影,心中莫名惴惴。


    这是第三次,钟离四没有他陪着,独自出远门。


    林烟打伞过来接他回房,阮玉山也没挪脚,只觉得钟离四此次离去带给他的不安格外强烈。


    他背着手又看了看天,认为这兴许是钟离善夜的离世带来新丧的缘故。


    “吴淮还没消息?”他又一次问。


    “半个时辰前才问过呢。”林烟嘀咕着,跟着他一起看天,“不过以吴淮将军的能力,也该追到人回来了。”


    他说到这,便好奇着阮玉山:“若他真把世子捉回来了,老爷打算怎么办?”


    这话算是把阮玉山的注意分散了些,他看了林烟一眼,扭头走向自己的营房:“怎么办?阿四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红州的夏雨断断续续下了半月之久,这雨天总是上午放晴,下午又落下来,钟离四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短短几天便回了雾照山。


    他把精疲力尽的马停在山脚休息,自己则带着那罗迦上山去了。


    穿花洞府已空无一人。


    钟离善夜在离开前遣散了洞府中所有的下人,叫他们回了阮家,又去钟离四住的绣帘台替他最后一次修理了花圃里的月季,大抵是没有料到自己最后会命丧州西,因此那两株梅花钟离善夜并没有带走。


    钟离四一回来,没去看自己的花圃,而是径直去了清凉池。


    屋子园子里一切的陈设都没有变,钟离善夜院子前那片菜地里的菜被他养的山鸡啄了个七零八落,但那两株梅花枝却端端正正拜在大堂的红木桌上。


    钟离四在屋里找了身长衫,用长衫裹住梅花,正要往外走时,却听见门外有人喊了一声:“阿四。”


    钟离四一愣,转头看去,却看见一身血迹、断了一臂的阮铃。


    他蹙了蹙眉。


    阮铃用仅剩的那只手扶着门框,用一种以前从没表现过的凝视眼神笑吟吟端详着钟离四,最后步履蹒跚地走进去,一步一步走到钟离四面前。


    钟离四就在此时注意到,阮铃果真没有影子。


    破命从门外飞来,稳稳落到他的手上。


    阮铃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破命,眼中笑意不减,只道:“阿四,何至于如此?”


    钟离四并不想与他过多纠缠:“我要问你些话,你只管回答是或不是。”


    阮铃作了个“请”的姿势。


    “燕辞洲那一夜,饭馆的女孩是不是你杀的?”


    阮铃微微扬起下巴,嘴角微翘,似乎很骄傲:“是。”


    “阮玉山的部将陈维,是不是你利用妖灵杀的?”


    “是。”阮铃仍旧供认不讳。


    “大渝樊氏的军队,是否与你暗中勾结?”


    “是。”阮铃挑了挑眉毛,“这是我做得最对的一件。”


    钟离四咬了咬牙根,最后问道:“钟离善夜的梅树,是不是你推的?”


    “不该吗?”阮铃忽然凑近,“阿四,所有让你不高兴的存在,都得死!”


    “啪!”


    钟离四毫不留情反手扇了他一个耳光。


    “别这么叫我。”


    阮铃被扇得别过了半边身子,他停滞在这个姿势半晌,随后用舌尖扫去嘴角被扇出来的血迹,缓缓转回身,还是那样笑着看向钟离四:“阿四,你不要生气。”


    钟离四已不再同他废话,将破命在手中转了一个花枪,随后抬手提戟,用破命后半段打向阮铃的侧颈和腰部,待阮铃摔倒在地,他随之屈膝一腿,另一腿跪在阮铃身上,把破命镶金的尾端直直插向阮铃的胸口,使其不得动弹,最后才俯下身,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


    “你不是最爱护族人?”阮铃在他面前毫不还手,因此表现得几乎有些不堪一击,咳出了两口血,才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钟离四,“为难过我的,难道不该死吗?”


    钟离四目光冷了下去,他明白阮铃已经无药可救。


    “那阮玉山呢?”他不再废话,眉头紧蹙,“他纵使对你严厉,可那都是为了你好。就算不论此心,你即便对他有所不满,也不该通敌叛军,拿上万将士的性命来填平你的愤怒!”


    “……阮玉山?”阮铃忽沉下脸,长久地盯着钟离四蓝色的眼睛,半晌,再咧开嘴角,“我不是说了?所有让你不高兴的存在,都该死。”


    钟离四认为他已经疯了。


    就在此时,阮铃一把攥住了钟离四的手腕,急促地说道:“你真以为他对你有多好吗?你以为你们之间是坚不可摧的?他卑鄙,自负,奸滑,不可一世,只要你知道他做过的事,会比我更百倍地恨他!”


    钟离四甩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管他做过什么事,你如今的这番话,只能让我看出你的卑劣。”


    阮铃眼中划过一抹难以言喻的痛楚。


    钟离四的表情使他无可避免地想起当初战场上的那一眼,只要回忆起来,阮铃就陷入了无尽的恐慌和疯狂。


    “阿四……阿四!”他慌乱地去摸索钟离四的双手,“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阮铃双眼通红,神态癫狂地流起泪来。


    他瞪大双眼,眼中血丝遍布,与片刻前判若两人:“我知道,我是逃不过一死的。若是非要我死,我宁愿死在你的手上。你了结了我,然后一个人,去红州阮府后门六里远的石渠,渠上有一座我为你留的桥——我把影子永远留在那里了,它等你走过去,等你过桥看见河对岸的东西!那是我留给你的,算是……算是我给阮玉山,不,不止阮玉山,还有阮家无数将士,甚至整个阮府的赔礼,你一定要去,你一定要去!”


    “很好。”钟离四不知听没听进去他的话,只是单腿跪在阮铃身上,举起了破命,开门见山,“杀人就要偿命,你明白的。”


    “阿四。”阮铃最后笑了笑,看着眼前高高举起的三尖戟刀刃,他点头,模仿着阮玉山的神态语气,“我明白的。你一惯是如此。”


    可说完了,阮铃又蹙眉,露出他以前总是在钟离四面前讨好的表情,忽抬手要去摸一摸钟离四的脸:“你说,我要是——”


    他话未说完,锋利的刀剑已捅入他的心脏。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阮铃/口中喷涌而出,他瞳孔骤缩,压抑着身体传来的剧痛,悬在高处的手永远也碰不到钟离四的脸。


    停止呼吸前,他动了动嘴唇,双眼紧紧凝望着钟离四的脸,把没说完的话拼尽全力问出了口:“我要是……从小被你养在身边,会不会是个好人?”


    钟离四没有回答。


    他只是回头看了看钟离善夜最常坐的那张太师椅,随后起身,看着阮铃的尸体低声道:“就在这儿吧——也算是给他陪葬。”


    说完,他拿着长衫包裹的梅花枝,头也不回地下山了。


    下山后钟离四在驿站换了匹马,他翻上马背,在踏上去往骑虎营的路之前,忽然想起阮铃临终前求他的话。


    他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即便去一趟阮府,也还能在自己生辰前赶回去。


    若是当真能拿到阮铃的赔礼,带回阮玉山面前,那也算弥补了一点阮铃身为蝣族对阮家将士的亏欠。


    若阮铃只是骗他,那也没什么所谓,不过空跑一趟,浪费几天时间。总不至于有人在那里埋伏——他还会打不过不成?


    钟离四理好思绪,勒马转身,向官驿的人打听了一番,便朝阮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失联数日的吴淮终于回到了骑虎营。


    甫一下马,吴淮便去到阮玉山营房复命。


    阮玉山让他进了房,手里正拿着钟离四的平安扣沉思,因此也没有抬头,只是语气平淡地斥责:“你还知道回来。”


    吴淮自是恭谨:“属下有罪。”


    “请罪就免了,军中最近乱成一锅粥了,我还没功夫罚你。”阮玉山抬手阻止他那些官话,“阮铃呢?你不是追捕去了,人在哪儿?”


    吴淮一愣:“世子?”


    “怎么?”


    阮玉山一听,察觉不对,当即转头看向吴淮。


    红州这场雨越下越绵长,天总是阴一阵晴一阵,到了五月二十那天,更是没有停过。


    阮玉山奔袭的路上风雨交加,终于在五月二十三那晚,从骑虎营赶到了鬼头林。


    也正巧是这晚,红州的雨停了。


    他先走到石渠前,看见河上那座石桥,便感知到了那上头的妖力。


    那是钟离善夜多年来埋在山顶梅树下的妖,更是阮铃后来据为己有的东西。


    阮玉山在这个夜晚踏上这座凭空生出的石桥,他走过石渠,走过阮峙当初自杀的地方,也走过自己过去数十年与族人共同参与活祭时亲眼见证的一个个被插上人头的树桩,最后他走过阮璧和阮莹的尸体。


    鬼头林里漆黑一片,满目死寂。


    他从未觉得这里的冤魂如此鲜活,似乎每一个把命留在这里的亡灵都在他耳边狞笑和呼吸,他们的呼吸不断指引着他在偌大的林子里走向钟离四所在的位置。


    终于,阮玉山停在那片最新的木桩林子外。


    那片木桩还没插满人头,里面第一个蝣人头颅是阮湘前两年从饕餮谷带回来的蝣人七十五。


    磅礴的月光将这片空旷的木林照得很亮。


    它照透了七十五瞑目而清晰的头颅,照透了钟离四在头颅上反复抚摸的细长的五指,更照透了头颅前那个清瘦伶俜的背影。


    阮玉山几度张合嘴唇,最后还是轻声唤了一句:“阿四。”


    不远处的背影长久地静默着,仿佛陷入了与自己多年挂念的族人的一场叙旧,不曾听见阮玉山的呼唤。


    透亮的月光从七十五的头颅渐渐轮转到钟离四的后背,他一头弯曲的长发还是和阮玉山第一次在月下看他时一样,宛若一匹波光粼粼的绸缎。


    “巳元十五年,阮湘购于饕餮谷,九十六斤七两。”钟离四背对着阮玉山,在许久的寂静后凛然开口。


    阮玉山的呼吸几停几颤,他双拳紧握,等候着木桩前的身影淋着月光渐渐回头。


    钟离四的眼睛就像当初在饕餮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锐利,痛苦,还有数不清的恨意。


    “阮玉山。”


    他看见钟离四回过头的脸上反反复复干涸的泪痕,如同他清晰无比地听见钟离四喊他的名字,那话听起来就像一块碎裂的玻璃。


    “你骗我。”


    第108章 妥协


    阮玉山凝眉和钟离四对视着。


    他们之间隔着无数根尖利的木桩、一片阴冷的月光,还有木桩上尚未带来的数不清的血债。


    阮玉山从小到大很少开口向人解释什么。


    这么多年他做事从来雷厉风行,从来只需要别人揣摩他,不需要他开口陈述自己,即便被人误会了,他也不屑解释。


    因为不管旁人误解与否,他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阮氏家主,是红州不可撼动的一根定海神针,阮玉山这个身份,注定他是好是坏都无需旁人定夺。


    可钟离四于他而言似乎总是例外。


    例外地有一个人明知他的身份还是对他横眉冷对;例外地让他心甘情愿像个下人一样被支使着当牛做马;例外地让他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州主去求娶饕餮谷最低贱的蝣奴。


    所以他此刻出现了人生中多年以来难得的思绪凝滞,似乎无法想象过去无数个日夜的朝夕与共将在今夜为鬼头林的一个意外转瞬成空。


    可事实又是如此毋庸置疑。


    即便这次没有任何误会,他也还是想开口解释些什么。


    解释什么呢?


    他甚至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在这个地方看见钟离四的第一眼他脑海中确实闪过无数个想法。


    阮玉山在那一瞬间不断复盘着自己过去所计划的每一步,他无声地思考着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接着很快他把阮铃、阮峙、阮壁兄弟串联在一起,他找到了自己唯一走偏的那一步。


    他甚至有在其中某个毫末的片刻生出了一个冷酷的想法:为什么自己不在阮峙自尽以后将他一家赶尽杀绝?


    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中只是一个恍惚,可再次看到钟离四那双淡蓝色的充满恨意的眼睛时,阮玉山知道,如果自己此时能回到数月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死阮峙一家以绝后患。


    他在和钟离四这场短暂的对视里想了太多太多,唯独没有想过后悔——关于自己隐瞒钟离四的决定。


    他心中充斥着数日前放钟离四独自离开自己的懊悔和对阮铃阮壁一干人等的愤怒,他的双手不断握拳又松开,又明白自己此刻不能发泄任何的情绪。


    他唯一需要做的是让钟离四可怜自己。


    阮玉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挽留的机会,甚至到死前最后一刻,他也要拼命思索着翻盘——他从来是这么一个人,见了黄河也不死心,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因此对视之后,他只是颤动着眼睫,颔首低声道:“阿四,他们都不是我杀的。”


    在这个蝣人头颅如星罗棋布般的鬼头林里,他只剩最后这么一点不算干净的清白可以辩驳。


    “那我呢?”他听见钟离四凛冽的声音像一发冷箭传到他的耳朵里,“你买我走,当真是为了成亲?”


    阮玉山眉头骤然紧蹙,双唇抿做一条薄线,一言不发。


    这是他唯一对他撒过的谎。


    那双蓝色的眼睛太过敏锐,几乎不需要阮玉山多说一个字,便能从他的沉默中一眼洞穿他所有的不甘与心虚。


    钟离四很清楚地看透了阮玉山的悔恨,愤怒,和盘算。他简直有些憎恶自己对阮玉山的了解,因为太懂得阮玉山的骄傲自负,钟离四甚至无法自欺欺人相信阮玉山的伪装,也无法坦荡地告诉自己,眼前的人当真如此无辜和可怜。


    “阮老爷,”钟离四后退一步,发出一声释然的冷笑,“五十四万金——我的脑袋可真值钱。”


    说完,他语气微顿,不知想到什么,用一种好奇而嘲讽的语气问道:“你买我的时候,是不是在想,只有我这样的一颗脑袋,才配开你的杀戒,让你亲手放到这片桩子上?”


    月光薄得像阮玉山为他织就的那层谎言,只要钟离四此刻上前一步,那些月下被掩藏的晦暗便无所遁形。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阮玉山低声喊他,像是在求他不要继续说下去:“阿四!”


    钟离四被失望淬了个满头满脑。他对阮玉山的这声呼喝置若罔闻,偏头笑了一声,戏谑道:“血流满地,何尝不是红事一桩。”


    说罢,他眼神骤变,阴恻恻地瞥了阮玉山一眼,转身脱去外衫,包裹住七十五的人头,打算从木桩上拔下来。


    奈何阮府固定人头的法子太过玄奇,那脑袋在木桩上无比牢靠,仿佛同木头长在了一起。


    即便钟离四双臂使尽全力,也撼动不了分毫。


    他嘴角微微一搐,向后抬手,用从未有过的力道大声嘶吼道:“破命!”


    一道金光劈裂笼罩着这片木林的夜幕,破命自半空中旋转而来,飞入钟离四手中。


    锋利冷冽的刀锋在钟离四手上划出一道带着寒光的弧线,眨眼之间便将钟离四面前的木桩从七十五头下一刀斩断。


    天边闪过一抹凌厉的亮色,随后是一声暴雨前的闷雷。


    钟离四用衣裳将七十五的头颅裹得严严实实,挟在腰间,拿着破命,疾步走向树林出口。


    他始终记得自己走出饕餮谷要做的事——替七十五挖一座坟,立一个碑,让七十五不至于在死后做一个孤魂野鬼。


    钟离四直面阮玉山,没有任何停留地经过阮玉山身边,而后者除了伫立原地,几乎做不出任何举动。


    红州州主的身份,阮氏的话事人,天子重臣——这些冠冕在钟离四面前给不了阮玉山任何如往常一样睥睨天下的底气。


    他心中有个清晰的声音在叫嚣:只要钟离四今夜踏出这片林子,两个人此生都不会相见了。


    阮玉山再也不会有任何挽回的机会。


    他不能让他走。


    他蓦地抬起视线,定定盯着前方断头的木桩,眼里忽凝了一层霜似的狠绝起来。


    他可以让钟离四恨他、厌恶他、甚至杀了他,但是他不能放他走。


    自己跟前的人没了,一切就真的都没了。


    一阵一阵的雷光闪烁在他们的眼底,不断暗示着一场暴雨的逼近。


    在钟离四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瞬间,阮玉山倏忽抬手,一把攥住钟离四的胳膊,冷冷道:“你不能走。”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发觉,钟离四的手一直在战栗。


    他的心好像又被剜了一下。


    可那也不过只是一瞬,很快阮玉山的目光再次强硬起来,死死抓着钟离四的手臂,语调中不带一丝优柔,又一次重复道:“你哪也不许去。”


    他好像又恢复了那股属于州主的说一不二的威严,高高在上地拘束着钟离四,武断地决定钟离四的去留。


    钟离四似乎有刹那的愣怔。


    那愣怔是由听见阮玉山的话后油然而生的难以置信所生,他没有料到阮玉山在这个时刻竟如此不顾及往日半分情谊要强行将他留下。他几乎对阮玉山的无耻感到震惊。


    钟离四侧过脸,用一种无比憎恶的眼神横着阮玉山,随后怒目,手臂一拧,提起破命便朝阮玉山挥去。


    阮玉山松手,弯腰从破命的刀棍下躲开,顷刻间一个闪身又跨步挡在钟离四面前,硬生生用重关挡住破命几次攻击,长枪与三尖戟的刀锋之间接连迸发出因摩擦而产生的金灿灿的火花。


    钟离四抱着七十五的头颅,无意缠斗,最后一狠心,拼尽全力将破命刀尖刺向阮玉山,怒吼道:“滚开!”


    天边落下一声惊雷,这次阮玉山非但没躲,还将重光反手握在身后,挺身迎了破命这一击,任由三尖戟的刀尖刺入胸口。


    他一身铜皮铁骨随着刀尖深入胸口发出血涌时的撕裂声,胸前墨色锦缎很快淌出大片浓稠血液,即便是在夜色之下,也足够让人辨清刀刃入身几寸。


    钟离四显然有几分猝不及防,握着破命先是朝外扯了一寸,随后才又想起自己如今与阮玉山已是血海深仇,便维持着将破命刺入阮玉山的姿势不动了。


    大雨骤然落了下来,冲刷着阮玉山身前的血迹。


    钟离四进退维谷,阮玉山却径直抬手抓住破命刀头下方的刀柄,固定住破命,朝钟离四的方向又前进半步,硬生生将破命在自己胸前刺入更深。


    钟离四恨极了他此时此刻以退为进的威胁,眼角猩红地盯着他,警告道:“阮玉山!”


    “要走,就杀了我。”阮玉山面无表情,又进了半寸,“像我教你的那样。”


    暴雨如注,将他们圈在了这片木林中。


    钟离四咬紧牙根,想要将破命扯出,阮玉山抓住刀柄的手却直接向前一伸,覆上钟离四的手背,死死掌控着他,握住破命,再次朝自己体内捅去。


    “杀了我!”阮玉山低吼。


    雷声不断,一声惊似一声,如同一道道利斧,劈开了他二人之间所有的牵连。


    钟离四呼吸颤了颤,手上加重力道往后扯,竟完全无法撼动阮玉山的手。


    他眼尾慢慢爬上血丝,眼睑湿润,颈下软筋暴立,几个沉重的喘息过后,他平缓呼吸,语调无波地陈述道:“你没杀过蝣人,我最后信你一次。我不杀你,我族人的仇我自会去报。你放我离开,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我不会放你。”阮玉山的面目在森寒的月光下无比冷漠绝决,“要么杀了我,要么你留下。”


    钟离四微微低头,恨恨地用眼珠盯住他:“你赌我不敢?”


    “阿四。”阮玉山丝毫不被他的话所震慑,神态近乎几分居高临下,“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如霹雳一般,一道闪电打在林间。


    狂风卷起了不少飞沙走石,恢弘的月色也变得灰暗起来。


    阮玉山再次用抓住钟离四手背的掌心往自己胸前用力,只差这一次,破命就能捅穿他的心脏,还钟离四永久的自由。


    谁知这回钟离四猛地朝外侧扬手,直接将破命从阮玉山胸前挑开,以极快的速度将破命甩到了一旁地上。


    刀刃上鲜血淋漓,杀气未散,于阵阵雷电中闪耀着逼人的冷光。


    前方二人陷入了无边的死寂。


    大雨将他们浑身打湿,阮玉山没了破命,倒是又显露出几丝颓势,只能隔着下落成线的暴雨静静注视着钟离四。


    无数水痕淌过那双蔚蓝的眼珠的眼角,他分不清钟离四脸上是雨还是泪。


    破命一动不动躺在雨水之中,远处本为了不惊吓到旁人而待在山林间的那罗迦此时也赶了过来,围绕在他二人脚边不停打转,最后坐在钟离四身旁,对着阮玉山龇了龇牙,又耷拉下眼,呜咽了两声。


    钟离四的指尖挺直了颤抖,他回头,朝那个曾经插着七十五的头颅的木桩看了一眼,又转回来,似是无奈之下终究妥协,轻声问道:“你当真不让我走?”


    阮玉山不说话,用沉默表明了回答。


    钟离四抱着七十五的头,低头看了半晌,在怀中紧了紧,不再挣扎和反抗,沉声道:“带我回阮府。”


    大雨滂沱,阮玉山拾起破命,一声不吭带着钟离四回到自己在阮府的院子。


    他带了伞,数次想要打在钟离四的头顶,却总被对方轻巧地避开。


    阮府修得四四方方,阔大宏伟,光进深便有一里不止,红墙绿瓦,雕梁画栋,处处金碧辉煌。


    阮玉山一进门,便有人去通传云岫和佘老太太,还没到院子,已有人捧着吃食新衣和热水候在屋内。


    “全都下去。”带着钟离四回府时阮玉山对所有人一眼不看,“云岫也不必来,告诉老太太,让她继续睡着,我明日再去请安。”


    众人退下后,满院子除了虫鸣和渐渐减小的雨声,再无别的动静。


    阮玉山将钟离四扶到椅子上,找了新的衣裳和干净帕子,还像以前那样沉默地给钟离四擦头发,再沉默地端来热水,蹲下身替钟离四泡脚,最后沉默地陪着钟离四洗澡换衣。


    坐在浴桶中沐浴时,阮玉山依旧在后方给钟离四梳洗头发,正洗着,听见钟离四沉思着问:“你们杀蝣人祭祀之前,会先给他们洗干净吗——像现在这样。还是任由他们混乱脏污地走?”


    阮玉山梳洗的动作停滞一刹,知道钟离四是故意说这话刺他,便不做回复。


    他二人再也不说一句话,阮玉山做完了一切,替钟离四点好灯,便关门出去,再不打扰。


    他没有去别的房间,而是坐在门外廊下的栏杆上,看着暴雨过后还在星微闪烁的夜空出神。


    夫妻反目,一夜之间。


    真是让阮招一语成谶。


    他从来是个很有主意的人,自小到大要做什么,希望什么,目标一向唾手可得,没有问题能难住他超过三天。


    可是和钟离四怎么就走到这副田地?


    分明数日前还如胶似漆。


    鬼头林困了钟离四的族人两百年,这回他不知道三天之后自己还能不能想出破局的办法。


    如果钟离善夜还在,会怎么做?


    会帮他,还是会劝他?


    “老爷子。”阮玉山靠在廊柱边,看着遥远的夜空喃喃,“走得真不是时候。”


    第二天他去跟老太太请过了安,说自己带回来一个蝣人,也讲明了钟离四的身份——府里多了个重份量的人,于情于理总该让老太太知晓,最后才告诉老太太阮壁阮莹死在鬼头林,请老太太帮自己安抚阮峙一家遗孀。


    后面两日他一如往常地陪钟离四起居吃饭,入了夜有时在耳房休息几个时辰,更多的时候是在钟离四房前守到天亮。


    日子过得漫长又短暂,一直到五月二十六,钟离四在生辰这天,对阮玉山开口说话了。


    “我想见百重三。”午饭时钟离四对他说,“你不让我出门,便替我去把他接回来。”


    阮玉山先是一愣,意识到钟离四终于愿意同他说话,且又是默许他把百重三也接到府上同住,竟一时高兴到有些无措,表面沉沉地“嗯”了一声,手上却加快动作,粗糙地把饭几口吃完,起身就要离开。


    才出了门,又回来,在钟离四面前迟疑地站了片刻。


    钟离四以为他是提防自己逃跑,头也不抬地道:“放心,我身上刺青未解,要是游走太远,离开了阮府,你大可以调头,把我抓回来。”


    说完余光却瞥见阮玉山还站在自己跟前。


    他蹙眉抬头,看见阮玉山蹲下身,从贴身衣兜里拿出一根五色花绳,试探着抓住他的手,见他不反抗,才将花绳绕在他的手腕上。


    “五彩绳,小儿戴着驱邪纳福,本该端午给你的……没来得及。”


    阮玉山扔下这句话,便站起转身,马不停蹄出门了。


    院子里再无旁人。


    钟离四垂目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五彩绳,有少许的出神,那样的出神令他的眼底恍过一分眷恋与柔和。


    他用另一手放在绳结上触摸了一下,很快又拿开,脸上恢复冷漠神色。


    少顷,云岫进了院子,只站在房外,并不进屋打扰他。


    钟离四明白,这是阮玉山不放心,叫云岫进来守着他。


    他漱口擦过了嘴,掸了掸衣摆,走到床头的桌前,拿起七十五被衣衫包裹住的头颅,再踏出门,经过云岫身前时停下来:“屋子里太闷,我要四处走走,你若要跟,便帮我拿着这个。”


    说罢便要将七十五递给云岫。


    云岫见状,微微一怔,当即接了过去。


    钟离四说走还真是随便到处走,走得漫不经心,像真是在府中欣赏景色似的,随走随停,遇到新鲜的,便问云岫这是什么地方,云岫自然应答尽答。


    行至傍晚,钟离四到一处亭子下坐着休息。


    这天的晚霞是紫红色,大片大片从边际处的峡谷顶上朝这边漫延过来,很是养眼。


    钟离四吃着茶,举目对着那片晚霞看了许久,忽然对云岫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云岫低着眼道:“四爷请说。”


    钟离四道:“你手里抱着的,是我族人……我一个哥哥的头颅,我从鬼头林摘下来的。”


    云岫默然,却还是被钟离四捕捉到了他一瞬间的屏息。


    阮玉山没把这几日的事告诉云岫,再云岫眼中,兴许他二人只是发生了什么暂时的矛盾,几日冷战,总会过去的。


    直到这个傍晚,钟离四四两拨千斤地道破了真相,让云岫明白了覆水之舟再难航渡:“我一直说要给他的尸首找一块墓地,叫他安息,如今阮府我是出不去了,阮玉山也不想让我出去。可我族人的尸体总不能一直随我待在这里,更不能就此埋在这里。你既明白我的难处,就替我在外边的林子里寻一块好地,将他埋了吧。”


    云岫捧着七十五的包裹,片晌不吭声。


    “我不为难你。”钟离四说道,“我知道你也不放心,怕我走。你大可寻个看得见阮府大门的去处,一边替我安葬了我兄长,一边盯着大门,又或者现在命人在所有门外把守着,只要我有动静,即刻叫人来通知你。再说了——我身上有阮玉山留下的刺青,跑不远,只要出了门,用不着你,阮玉山自己会回来抓我。更何况你也不是我的对手,阮玉山叫你在我左右,不过是起个照看的作用,你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都在理,且钟离四确实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云岫做事从来谨慎,即便把钟离四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几遍也找不到漏洞,却依然不肯走。


    “今日是我生辰。”钟离四叹了口气,又说,“你就当替我完成这一个夙愿,别让我兄长再在你们阮府受苦了。”


    云岫看看手中包裹,终是心中不忍,后退一步道:“属下这就去办。”


    他走得很快,大抵是想早些把事办好回来。


    钟离四举着茶杯,目送云岫离开后,再将视线远远地放长到那篇晕染过来的紫色晚霞上。


    没一会儿,亭子外走过一个小丫鬟。


    钟离四将她招呼过来,先是请了她一块糕点和一杯茶水,再笑吟吟问:“阮湘少爷今日安好?”


    阖府上下是知道老爷院子里来了位贵客的,那一晚阮玉山带着钟离四回来时,被遣散的众人都瞧见了。第二天老太太也打了招呼不得打扰。


    这小姑娘身上并无玄气,自然也看不出钟离四是个蝣人,只知面前这位便是老爷院子里的贵客,又听他如此熟络地问起阮湘,自以为他同阮湘也有交情,便吃着糕点笑道:“好着呢。湘大爷夜猫子,天天晚上出门吃酒赌钱,天亮了就回府补觉,补够了觉,天黑又出门,这会子正在屋子里见周公呢!”


    “这倒是神仙般的日子。”钟离四笑道,“阮老爷也同我说这是个神仙似的人物,吃喝玩乐最有门道,他怕我闷着,还叫我有空去拜访拜访。赶巧我今儿闲着,不知湘大爷的院子,是在哪个位置?”


    丫鬟便跳下亭子招手道:“不远,走几个院子便到。爷随我来!”


    钟离四便随她去了。


    走到一半,看见一处庄重巍峨的园子,大门紧闭着,上头匾额题“凤来仪”三字,钟离四便停下来问:“看这园子如此阔派,怕是祠堂了?”


    丫头便笑:“爷真有意思,哪有好人家把祠堂修在这偏僻地的。这是老太太的住处,老人家怕闹,专寻的这个位置。”


    她往东边正中央的位置一指:“咱们的祠堂在那儿呢!”


    钟离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倒是更气派了。”他定定望着那个地方,含笑说着,话里却没有半分笑意。


    钟离四在暮色四合时去到阮湘的院子,阮玉山则在掌灯时分带着阮招和百重三回到府邸。


    才入主城,还没进府,远远的,阮玉山便察觉不对劲。


    红州的天早黑了,各屋顶上星光闪烁,唯独阮府中间一片红光映天。


    阮玉山皱着眉头策马奔近,行至府门口,才见许多人提着水桶朝祠堂的方向跑。


    他抓住一个小厮问道:“跑什么?!”


    那小厮慌慌张张道:“刚刚……祠堂走水了!”


    阮玉山神色一震,撒开小厮朝祠堂奔去。


    刚才尚且还能控制的火势,在短短片刻之内便吞没了整个祠堂,熊熊大伙冒着滚滚浓烟,火光直冲天际。


    阮玉山跑到祠堂前,没有在人群中看见钟离四的身影。


    偌大的木楼在大火中很快塌了一半,火烧的风吼声和房屋梁柱的倒塌声以及周围无数的呐喊救火声乱作一团,阮玉山望着还没坍塌的祠堂大门,随手抓了一块湿毛巾捂住口鼻,正要冲进去检查钟离四是否在内时,看见祠堂大门,突然眸光一颤,在门前停住了脚步。


    钟离四在漫天大火中从祠堂内走出来,他身后是正在倾覆的房梁大柱和无数阮家先人牌位,手里提着阮湘还在淌血的头颅。


    火焰像一把把朝天而指的三尖戟,钟离四站在大火前,冲阮玉山扬起嘴角,用口型说道:“阮老爷,一路顺风。”


    祠堂中上百牌位,不知他叫的是哪个老爷。


    第109章 威胁


    阮玉山眉头紧锁,大跨步走过去,先快速上下扫视了钟离四一圈,确认对方身上并未受伤,才又将视线转移到钟离四手上那个死不瞑目的阮湘的脑袋上。


    他盯着那个脑袋看了半晌,倏忽一扬手,将阮湘从钟离四手上打落。


    切口齐整的脑袋辘辘滚到祠堂门槛前,引发一众惊恐的喊叫。


    阮玉山没有理会,他几乎是个勃然大怒的状态,额前青筋已然在跳动暴起,将目光从阮湘的脑袋上收回后,他紧紧攥着攥着钟离四的手,要将人带离此处。


    才走了两步,身后有小厮怯生生地叫住他:“老爷,湘大爷……”


    “送到他爹娘那去,就说被狼叼了。”阮玉山瞥了身侧意态悠然的钟离四一眼,又侧目看向那个小厮,“还要我教你不成?”


    他的盛怒之色摆在眼前,周围近百人无一敢多说二话,纷纷只能提水救火,又或是忙着收拾阮湘的遗体,自觉给阮玉山让开了道,只是目光忍不住往钟离四脸上打量。


    经过人群外的百重三和阮招跟前时,阮玉山朝才赶来不久的云岫使了个眼色。


    他拽着钟离四离开的速度很快,以至于钟离四的背影走了很远,百重三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对着远方的人大喊:“九十四哥!”


    钟离四倒是闻声回了头,可阮玉山拉扯他的力气实在太大,抓住他手臂的位置几乎让他从骨头深处感到了疼痛,他一步也停不下来。


    云岫走到阮招身旁,仍旧是那副过往波澜不惊的姿态:“老爷把小公子交给我吧,我带他去见四爷。”


    转眼阮玉山便将钟离四强行带回了房。


    他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力气将钟离四推入房中,接着屋子的两块门板被他抬腿踢上,发出“砰”的剧烈声响,连着两侧七门框都有持续的抖动。


    阮玉山关上了门,站在原地,沉默地盯了钟离四半晌,才淡淡开口:“阮湘今年不过十九岁。”


    “这么巧?”钟离四头也不抬,只是低头按揉着自己刚才被阮玉山握疼的手臂,“七十五死的时候,应该也不过十九岁。”


    阮玉山没有接话,他抿着唇,从未如此暴怒地看过钟离四。


    而罪魁祸首只是稳住了脚,气定神闲,揉着手腕。


    很快,钟离四跟前的烛光被一块高大的阴影遮挡,阮玉山一步一步走向前,将他退了两步。


    此时钟离四才仰头抬眼,平静地注视着阮玉山,刚一挑眉,又听见对方怒不可遏地缓缓开口:“……你逼我。”


    钟离四按揉手臂的指尖顿了顿。


    是了,阮玉山其实压根意不在阮湘的死活。


    方才的话就像一场开场的寒暄,是他们对彼此言下之意的试探。


    钟离四本以为阮玉山会为阮湘的死而发怒,谁知阮玉山同他一样——他们太了解彼此,总能一眼看穿对方的心思。


    “你以为你当着阮家所有人的面杀了阮湘,烧了祠堂,他们就能逼我把你交出去?”阮玉山且说且行,又朝钟离四逼了一步,“你以为你众目睽睽之下成了阮家的公敌,我便再也不能将你安安分分藏着这一方天地?你以为这样,自己就能伺机而逃?”


    他将钟离四逼到退无可退,后腰抵在了桌棱处。


    “钟离四,”阮玉山蓦地再次攥住钟离四的手腕,用了比刚才更大的力量将其举到自己和钟离四之间,他的额头快要抵住钟离四的额头,眼底怒火中烧,嘴角却发出一声冷笑,“你太小看我了。”


    平心而论他的笑并非只有气极的情绪,他甚至有些没良心地认为,阮湘死得太合适:死在了合适的时间,合适的人手上,让他和钟离四也无法两不相欠。


    钟离四蹙眉忍着手上的疼痛,见自己的想法被看穿,便也懒得再同他转圜,冷冷盯着他道:“七十五的仇已报了,你若不想我屠尽你阮家满门,就趁早放我离开。”


    “放你去送死吗?!”阮玉山终于怒吼出声,“钟离四,你是不是忘了,当初离我百里之遥的时候,自己折腾得只剩半条命的样子?!”


    此话一出,二人眼中皆是一个愣怔,随后便闪过一抹痛色。


    钟离四当然记得那个时候。


    那是今年百花盛放的三月,他在雾照山种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花花草草,每天想阮玉山想得睡不着觉。


    于是在得知百十八的消息之后偷偷下了山,去救百十八的迫切里藏满了对阮玉山的思念。


    那个时候他们还很好,好得在客栈的同一张椅子里,阮玉山坐椅子,他窝在阮玉山胸前,两个人就能说上一整夜的话。


    钟离四的目光在阮玉山双目间游走,从前无数个夜晚他曾经不知疲倦地在床榻间吻过对方那双凌厉中带着几分柔和的眼睛,就像阮玉山也曾经吻遍他身上每一个地方。


    如今再看,四目相对间只剩一片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血海深仇。


    钟离四动了动嘴唇,收起了刻薄的语气,随着呼吸而微颤的语调仿佛在为他二人那些深刻的过往做一个了结:“阮玉山,我从未对不起你。”


    阮玉山眸中一慑,他险些因为这句话在这一刻想要彻底放了钟离四。


    钟离四是对的,从头到尾,他蔑视他,羞辱他,欺骗他,又一厢情愿地塑造他。


    钟离四在他手里像琉璃净瓶的一滴水一样透彻,阮玉山灌溉什么,钟离四就长成什么模样。


    从头到尾,钟离四一颗心袒露得比水更干净,不曾对不起他阮玉山分毫。


    他知道钟离四轻易不会寻死,他太了解这个人,了解他的阿四是长在悬崖边也能长得青翠蓬勃的野草,就算离开了他,钟离四也会想方设法活下去,活得比谁都久,比谁都好。


    “离了他活不了”——是他给自己逼迫钟离四留下的借口罢了。


    真正离开对方活不下去的人是他。


    可阮玉山自小千锤百炼的一颗心永远也软不下去,他的双眼只刺痛了一个瞬间,便更清楚占据钟离四对他而言比放手的欲/望更强烈百倍。


    “没有对不起我?”阮玉山眼中尽是讥讽,“你杀我内侄,烧我祠堂,毁我阮家先祖牌位。家主画像,祖宗功绩,尽都被你烧毙在大火之中,你让我成了整个阮家的罪人。现在所有长辈都在大堂等着我给他们一个交代。”


    他眼角骤然一搐,彻底绝了钟离四的希望,没有半分留给彼此的余地:“钟离四,这辈子,你也不可能跟我两清!”


    他话音未落,先听见响亮的一个巴掌声,随即脸上才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无耻。”


    钟离四看透了他的心思,不再跟他拉扯,嘴皮子说不动,那就用拳脚。


    快到简直看不清招式的拳头巴掌朝阮玉山招呼过来的时候,阮玉山先硬生生受了几下,随后确定钟离四是用尽了浑身力气在把他往死里打。


    这股劲儿让他想起了两个人在目连村刚认识不久那会儿,钟离四瞅准每一个时机,不是在准备逃跑,就是在准备杀他。


    阮玉山一面躲避格挡,一面想起那些白驹过隙般的光阴,竟在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两个人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从前。


    只是这次,钟离四不会再拿着一副丹青要他给他取一个好听的名字了。


    钟离四出手的招式一半来自他的授予,一半来自钟离善夜的功夫,两者都有一个相当大的特点,那就是攻击性强且致命。


    可显然他也并不是真的要阮玉山的命,每次出手都收着力,目的不过是逼迫阮玉山不再阻拦。


    阮玉山只守不攻,很快被钟离四的方向引导着让到了门边。


    过招的间隙里,钟离四瞄准时机,一脚从内部踹破房门,毫不恋战地收手,踏出房门便往外走。


    阮玉山站在门口,没有抬脚去追,而且神色阴寒地盯着钟离四的后背,喊道:“云岫!”


    云岫牵着百重三从转角处的回廊走到阮玉山旁边。


    “九十四哥!”


    一声清脆的蝣语打碎了钟离四与阮玉山之间的拉锯。


    钟离四停下脚,转过身,却看见阮玉山扭头将百重三从云岫手里接过,轻而易举地抱在臂弯,再单手提起来,捉着百重三的衣领子悬空抵到门板上,毫不避讳地同他对视。


    百重三在阮玉山手中不断扑腾挣扎着,低头想要去咬阮玉山的手,对着阮玉山又是打又是骂。


    不得不说阮招把百重三养得真的很不错,短短两个月,百重三长圆了,也长高了,浑身穿着打扮整洁漂亮,人也长得白净了许多。


    甚至都会蝣语夹杂着中途汉语对着阮玉山一口气不歇地破口大骂了。


    阮玉山不为所动。


    他攥住百重三胸前的衣裳抵住人的胸板,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停下来的钟离四,吐字清晰,一字一句地说:


    “你今日敢离开我的视线,明日他的脑袋就会插在鬼头林的木桩上。”


    钟离四双眼的方向从挣扎的百重三身上挪到阮玉山的脸上。


    大抵也是知道只要自己在,阮玉山其实也舍不得伤百重三一根头发,因此他一步也没有动,只是用一种沉静如水的目光观察阮玉山,想钻透这个人究竟能不择手段到何种地步。


    那样的眼神真是恨极了,恨得毫不遮掩,恨得体无完肤,使阮玉山明白自己利用百重三亲手抹杀了钟离四对他的最后一丝情意。


    它鬼使神差地令阮玉山想起去年秋天他在饕餮谷强迫着钟离四在背上刺下独属于他的刺青的时候,阮玉山顷刻间恍然大悟,原来纯粹赤裸的恨意是这个模样。


    他别开双目,第一次不愿意再直视钟离四的眼睛,只放下百重三,朝身后厉声呵道:“云岫!带阮府新的小世子下去,好生照顾。”


    第110章 相向


    大火过后的阮府上空弥漫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烟雾,这些烟雾携带着祠堂中阮氏先祖遗留在牌位上的亡灵于阮府四处播散,将它们匆匆撒在阮府的角落,等待现任家主为它们找寻下一个供奉之地。


    当烟雾中的一粒尘灰被夜风卷到廊下时,钟离四皱着眉头挥了挥袖子,避免那一粒烟尘沾染到自己的身上。


    “既然如此,就把我关进笼子里吧,阮老爷。”


    钟离四缓慢地走回阮玉山跟前,面色冷峻,眼中只剩冰冷的敌意:“红墙绿瓦的府宅住得太久,我怕自己忘了,谁才是值得我生死与共的同类。”


    他在离阮玉山还有半臂之遥的时候,忽瞥见阮玉山衣襟口因方才打斗而露出一半的发丝和流苏。


    钟离四眼底划过一抹锐光,从袖中掏出匕首,手起刀落,用刀尖将连接头发和流苏的平安扣整个挑出来,再一把钉到阮玉山身后的廊柱上。


    顷刻间平安扣上的所有锦线和交缠的发丝如落英散开,纷纷飘坠在地。


    阮玉山转身想要伸手去夺,已来不及。


    一阵风盘旋着打过来,这个在去岁隆冬,被钟离四于大雪里,用同一把刀裁下他二人头发编织而成的平安扣,此刻彻底化成一堆残丝,在硝烟缭绕的夏夜穿过阮玉山五指的缝隙,由萧索的夜风刮入了阮府上空这场大火的残余之中。


    阮玉山连捡都没地方捡。


    他墨色的衣角在翩飞时几乎隐入夜空,常年高高束起的发髻在难以察觉地轻轻一晃。


    钟离四凝视着他的背影,同样想起了去年那场大雪。


    大雪中那株巨大的珊瑚是天地呆白下阮玉山用了无数个日夜为他雕刻的一抹绚色,后来他折下一枝珊瑚盘做发簪,翻山越岭去寻找这个背影的主人。


    他侧头,看见自己后背的红色发带在微风中不断翻摆,发带的尾端就要攀缠上自己的肩头。


    蝣人的鲜血浇筑出两百年来整个阮家的颜色:朱红的高墙,猩红的土地,赤红的发带,还有无比热烈的阮玉山。


    钟离四神色空白地望着飘落在自己肩头的发带,轻声道:“你也配要凤神的庇佑。”


    阮玉山没有说话。


    他看向廊柱上深深扎入的那把匕首,早在片刻前他将百重三高高举起后用钟离四最痛恨的鬼头林来威胁对方时,就已经想到了这个下场。


    他们之间缠绕的过往太多,不寻找机会一一摧毁,那便不是他认识的钟离四。


    不管是他还是钟离四,都注定背道而驰,要将各自的路一条走到黑了。


    阮玉山放下手,在片刻的沉默后,慢慢挺直了腰,对重新过来候在院外的云岫喊道:“打发几个聪明伶俐的人过来,送阿四去祖地石宫里住。左右伺候着,从明天起,我看到他少吃一口饭,一人领十个板子。”


    他说完,转回去看着钟离四,忽咧嘴一笑,竟接下了钟离四方才的话:“是吗?”


    除去微红的眼角,阮玉山面色中不见半点神伤,他只是微微弯腰,直视着钟离四的眼睛,几乎有些针锋相对似的,诡辩道:“只要你不走,就是凤神就在庇佑我。”


    这次他没再等待钟离四接话,扭头便走出回廊,步履如风,前往大堂处理那堆集聚在一起为今日之事找他要个交代的阮家老少爷们儿去了。


    钟离四去了石宫。


    连同他一直没来得及带给阮招的梅花枝,还有钟离善夜的骨珠与遗书。


    阮家的祖地石宫修筑在鬼头林最深处的沙石地里,那是阮家两百年前尚未建府封侯时的先祖所居之处。


    这些年除了历任家主祭祖之月需要回此地诚心住上三十天,其余时候基本没人,只府里月月按时打发人来收拾打扫,算是对先祖的缅怀与敬重。


    钟离四住的便是阮玉山每年祭祖住的屋子。


    云岫找来的一些丫头小厮并不进屋打扰。


    阮家石宫大大小小聚集成片,不止一座,云岫特地吩咐过,除开平日吃穿要事,或是钟离四自己有什么要求,其余时间他们只需自己寻个去处待着就好。


    热闹或者冷清都没关系,石宫里那位对待下人时脾性是一等一的好。


    钟离四把自己的包袱放在桌上,随后走到门前,对着门前密密麻麻排布齐整的木桩和人头挨个看了许久。


    鬼头林建在先祖故居前,这也是阮家祭祀的初衷之一,旨在让阮氏曾经的先辈亲眼看着昔日的世敌年年被斩首于子子孙孙的刀下,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钟离四在石宫半月状的门框里站了很久,借着屋外灯笼散发的烛光将自己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蝣人头颅都看了个遍。


    有的人头他勉强能认出来——那兴许是很多年前曾经跟自己在一个地牢短暂相处过一些时日的同族;有的他并无印象——那说明这个蝣人在饕餮谷被圈养的地牢离自己很远;可有的他能叫出名字,甚至确切地回忆起对方离开饕餮谷的日子。


    原来饕餮谷那个囚禁了他十八年的铁笼,他从来没有跨出去过。


    只是钥匙从驯监的手上转移到了阮玉山的手上。


    钟离四一言不发回到桌边的木椅中坐下,椅子正对着大门,他只要坐在那里,就能和自己故去的族人相望。


    眼下周遭只剩他一个人,钟离四终于将自己始终紧握的右手缓缓放在木椅的扶手上,接着翻转过来,松开五指,敞开向上的掌心。


    ——掌心里静静躺着两根被削断的发丝。


    这是他在回廊下趁阮玉山转身时悄悄从刮来的风中抓住的。


    阮玉山的头发就像他本人的脾气,锋利坚硬,漆黑如墨,即便攥在钟离四的手里,被削断的位置也像小刺一样险些扎进掌心的皮肤。


    钟离四用拇指轻轻拨动着手心只剩半截的两根长发,又把手放到眼下,低头用鼻尖碰了碰——他维持着这个姿势静滞了片晌,接着偏头,用侧颊挨了挨那两根发丝。


    他有些失神。


    随后钟离四像在无人之时偷了一个刹那——他动了动唇,无声说了两个字。


    再抬起头时,钟离四起身,在偌大的石室中逡巡了一圈,打开了所有的柜子,最后果真在一个木篮子里找到某个奴婢曾留在那里的剪子和布料针线。


    他拿起剪子,又顺手解开了自己那条从阮玉山披风上裁下来的朱红发带,在剩下的半夜将这条发带用剪子拆成了无数根极细的丝线,又剪下自己的一束发丝,掺着阮玉山的两根断发,重新编织出了一个粗糙简单的平安扣。


    他将平安扣贴身放在自己心口,并决心这一生也不要让阮玉山瞧见。


    当弥漫在阮府上空的滚滚浓烟变作茫茫白雾时,阮玉山披着朝阳的第一抹霞光走进了石宫。


    他看见钟离四披散着头发坐在木桌边的椅子里,同他一样,一夜未睡。


    他将饭菜点心从食盒里拿出一一放在桌上,语气沉稳,像往常一般:“既然没睡,就把饭吃了。”


    他一边给钟离四夹菜一边道:“吃饱了,才有力气跟我作对。”


    钟离四起身走向床边,脱了鞋将身一倒,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阮玉山也不逼他,自顾在桌前慢悠悠吃完了饭,回了一趟府邸,叫来几个家奴,把昨夜打发来照看钟离四的几个丫鬟小厮拎到屋门前,一人结结实实赏十个板子。


    门外叫苦连天,打板子的声音还没两下,钟离四又一声不吭地掀开被子起来吃饭了。


    阮玉山随即抬手叫停,站在门前的沙石地里,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说着不知道给屋里还是屋外的人听的话:“主子挨饿你们就难辞其咎。日后送来石宫的饭,他晚吃一刻,你们就自己去领一个板子。”


    钟离四埋头吃着饭,置若罔闻。


    第二天阮玉山饭点再过来,看到石屋的房门从里头上了门闩。


    他不为难下人,又回了趟府邸,拿出那把送钟离四的削铁如泥的匕首,伸进门缝,把门闩一刀劈断,再若无其事提着饭菜进去吃饭,吃完又打发人送一个新的门闩过来。


    阮玉山天天劈门闩。


    他像是跟钟离四较劲似的,又或是为了报复钟离四那日在廊下亲手摧毁他的平安扣一事,居然在一个午后,明目张胆地让两个侍卫抬着那副他曾经为钟离四亲手画下的丹青大摇大摆地要挂到石宫墙壁上。


    那本该是安然无恙放在穿花洞府的东西,如今却不知何时被阮玉山搬来了这个地方。


    钟离四坐在桌边,眼神只在丹青上停留不到片刻,便看向阮玉山,眼中神色已十分令人胆寒,开口对那两个小心翼翼端着画进来的侍卫道:“滚出去。”


    两个侍卫抬着裱好的丹青停在门前。


    阮玉山就在后头,对钟离四的话充耳不闻:“进。”


    钟离四又说了一次:“滚出去!”


    “给我进!”


    两个进退维谷的小侍卫迫于家主淫威战战兢兢踏进石宫,把丹青挂在屋子墙壁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


    “这是我的聘礼,是你我的媒妁之约。”丹青挂好后,阮玉山背着手,大剌剌地站在大堂中央欣赏,“不挂在此处,挂在哪儿?”


    他好像永远有逼迫钟离四束手就擒的法子:不吃饭就用下人的安危作陪;要逃跑就把百重三的命悬在阮玉山的门槛上;要彻底离开他,那就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无心者方得自由。


    钟离四把桌上茶水杯盏连同书卷一应扫落在地,一甩袖子走到鬼头林平心静气去了。


    壁画挂上以后,百重三就当真被当作了阮玉山的世子一般教养,每日晨昏定省,早晚有半个时辰可以来见钟离四,其余时候也不得闲,要念书,骑马,学剑,练枪。


    许久后的一日深夜,钟离四正在床上看书,听见有人敲门,知道那不是没礼貌的阮玉山,便去到门口。


    门一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双手举着一把长枪直直朝钟离四胸口刺去。


    钟离四不备,受了几寸皮外伤,很快老夫人被便被闻声赶来的侍从制住。


    次日钟离四才得知那是阮湘的母亲。


    他没有过多询问后续,在心里认为那个夫人同自己本质上并无差别——死了亲人,寻仇是应该的。


    不过报怨报仇,本就该各凭本事。


    后来再从下人口中得知阮湘一家的消息时,已同那个深夜相隔半年之久。


    那天红州初雪,林烟给钟离四送来新做的冬衣,门外几个小厮叽叽喳喳,说起阮湘的父母。


    两老口没有阮峙宁死不屈的根骨,也没有阮峰唯利是图的油滑,只是老来得子,把自己的独儿宠上天十九年,最后落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偏偏阮湘还没死个全尸。


    阮玉山说阮湘宿醉野外,被狼叼去脑袋又被追讨回来,他们不敢忤逆家主,只能一味伤心,终于在那个深夜,阮湘的母亲独自前来,意图对钟离四进行刺杀,当晚又被扭送到阮玉山跟前。


    没多久两老口都被安排送去了城郊的庄子安度晚年。


    小厮的闲谈在林烟的呵斥声中被打断,钟离四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在后来的夜里一遍一遍去鬼头林擦拭自己族人的头颅,以此不断地笃定,对于阮湘这个人,他并未错杀。


    此时他和阮玉山已几乎半年没有说过话。


    翻过了年,钟离四行将弱冠,他的身体在这个冬天开始出现蝣族普遍会出现的症状——七窍无故淌血;皮肤出现细小的撕裂伤口难以愈合;体内玄气日益喷薄,难以控制,时常在骨珠和筋脉中暴走导致身体难以承受,开始隔三岔五地呕血,夜夜无法入眠。


    钟离善夜临走前只是不断叮嘱阮玉山,让钟离四放弃寻找铃鼓,却并未留下解除诅咒的办法。


    阮玉山每天在阮府急得焦头烂额,到了石宫却依旧像个没事人一样八风不动地陪钟离四吃饭午休。


    那天老太太寿宴,阮玉山在府里吃多了酒,深夜捧着一件龙凤呈祥大红刺金锦绣婚服来。


    钟离四正在烛下看书。


    “这婚服做了三月有余。”阮玉山的手在衣裳上珍重地抚摸了几遍,冲钟离四招手,情绪难得有几分外露的兴奋,“阿四,你来试试。”


    他一定是提前做好了很久,一直到今晚,借着醉意才敢抱来给钟离四看看。


    钟离四的手上缠着薄薄的止血锦带,他如今一天换三次药,阮府为他的身体寻遍了珍材奇宝,可一切都见效甚微。


    几日前阮玉山得到消息,说是神医白断雨曾出没在东南前往西北的官道上,随后二话不说便打发人去找了,如今还没收到回信。


    钟离四的视线在那件金翠辉煌的婚服上停留了半晌,最后起身,拿过婚服,拎起来走到屋子中间的珐琅盘金碳炉边,将婚服从底部逐渐点燃。


    直至烧到一半,阮玉山大梦初醒,疾步走过去将衣裳从钟离四手中夺走,踩灭了火,地上也只剩破布一块。


    钟离四被夺了婚服,既不闹,也不争,又面无波澜地坐回椅子里,慢条斯理翻着高举在眼前的书,说道:“这衣服不合适了。阮老爷若是有心,不如赶紧回去做件寿衣,明年开春,兴许我就能穿上。”


    “对了,”他把书从面上放下去,露出狐狸似的一张脸,对阮玉山狡黠一笑,“明年的祭祀也能张罗起来,我这颗现成的人头,不用白不用。”


    阮玉山沉默地站在那半件扑满灰烬的婚服前,身后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射在残缺的衣服上,给这件喜袍蒙上一层又一层的阴影。


    他极其缓慢地蹲下身,捡起这件已然废了的婚服,仔细拍了拍,拎在手里,慢慢地走出门去。


    跨出半月状的门框时,他的脚下微微一顿,第一次用有些颓唐的声音低低道:“阿四,我此生从未杀过一个蝣人。”


    他没指望能得到钟离四半点回应,因此也不打算停下。


    这件由他自己深夜冒雪送来的婚服,他如今要冒雪拿回去。


    谁知甫一踏出石门,钟离四忽然在背后叫住他:“阮玉山。”


    这是这半年来他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阮玉山停在门外风雪前。


    身后传来的那副嗓音永远如寒冬的薄雪一半清冽。


    “红州建立阮府二百余年,门外有五百三十七个蝣族人头。除却你们阮家一年两次活祭,我还有近百个族人兴许死于你们先祖偶然的一时兴起。”


    钟离四的语气很平淡,好像那么多个族人的死亡来带的恨真的在这日复一日的半年已渐渐消弭。


    “我当初既选了你,便与你两不相疑。即便此生反目,不疑之心今后也该一样。你说你从未杀过一个蝣人,我信你。”钟离四将手中书卷放到桌上,“你们阮家杀了我五百三十七个同族,我只报七十五的仇。并非是我不恨另外五百三十六个阮家人,只是我知道,一个人活在世上,若举目无亲,是很痛苦的。”


    阮玉山垂在腿侧的指尖颤了颤,他转过身,抬起目光:“阿四——”


    “从头到尾,你除了骗我,其实并无多的错处。如今的局面,我不怪你。现在不怪,以后也不怪。可你我之间除非形同陌路,此生再不可强求。”钟离四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他看见有一粒飞雪飞进了阮玉山的衣领,心中是很想让阮玉山走近些的,免得被雪淋到。


    他蹙了蹙眉,又别开双眼坐下:“阮玉山,我只是想走而已。”


    阮玉山听着钟离四前头的话,本以为事情尚有转机,眼中那两分的希冀却在钟离四最后一句话脱口时冰消瓦解。


    “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


    阮玉山低垂着眼,话语中带着些许无奈,但更多的是不容置喙的强硬:“若我不呢?”


    “阮玉山。”钟离四从未用如此平和的语气对他劝说过,“别让我恨你。”


    这场鹅毛大雪洋洋洒洒落满红州,同歌舞齐鸣觥筹交错的阮府交缠着,乐声雪声一夜不曾止歇。


    阮玉山忘了自己是何时离开的那间石宫,他从鬼头林行尸走肉般捏着那半件烧毁的婚服回来时整个府邸已是满目银霜。


    云岫和林烟在园子外等了他许久,终于在几近凌晨的深夜等到失魂一般的阮玉山。


    他们还没来得及上前喊一声老爷,就见阮玉山扶着大门门框迈进院子的那一瞬间,因脚下失力,一个踉跄中,猛地扑倒在雪里。


    林烟大惊失色,同云岫一起箭步冲过去将阮玉山扶起。


    过去二十四年来从未有过任何失态的家主此刻半跪雪地,仰头看着漫无边际的大雪,无数风霜吹进他的眼睛。


    “他说他恨我。”


    阮玉山的目光在雪夜中茫然逡巡着,几乎快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还没对我说过爱,就要恨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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