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解脱


    暮春的饕餮谷永远笼罩在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当中。


    寒冷漫长的冬季总会使人更想进食一些蝣人血肉给身体添补,因此在一望无际的呆白雪色中,这片土地上每天都弥漫着被肢解、放血或是屠杀的蝣人的叫声。


    于是冬天过去,冰雪消融,那些沉没在层层积雪中的蝣族亡魂与血液变成了又一年土地下无数草根树根的养料,它们破土而出,茁壮生长,随后在某一天被笼子里饥寒交迫的小蝣人挖出来吃下。


    当钟离四再度回到这个地方,于最高处俯视这个他曾苟活十八年的牢笼时,他才发现夜晚的饕餮谷原来遍布着不计其数的熊熊燃烧的灯笼与火把以供人取暖照明。


    而这些火光两百年来不曾有一束照进他们脚下那个巨大的冰冷地牢,让里面成千上万的蝣人在短暂的休憩与睡梦中取得一丝温暖。


    卑贱如沉泥的时候,连光也是吝啬的。


    地牢口的火把在墙壁上投射出一个不断跃动的影子,新来的驯监抱着长刀和刺鞭倚在墙边打瞌睡。


    当今晚的贵客走到他面前时,先将他从睡梦中唤醒的是一股莫名袭来的冷意。


    驯监冷不丁打了个哆嗦,随即梦醒睁眼,先看见一片他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华贵面料上泛着金光的赤色江牙纹。


    他顺着衣角往上看,看见来人腰间和衣襟处精致琳琅的银穗与环佩,又看见对方手上一个做工巧妙的赤色手镯,最后是一双古井无波的蓝色眼睛。


    除却那双眼睛,这一身的宝贝,随便一样拿出来都价值连城。


    驯监知道,今儿又来了一个大客。


    钟离四将手上满满一袋子碎银子扔到驯监怀里,一副要下去挑货的模样:“开门,我要下去看看。”


    饕餮谷自来是生意至上,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管任何时候,只要来了客人,即便谷主不在,总管不在,只要谷里有人醒着,任何人都有责任接待突然到来的客人。


    谁能卖出蝣人,赚来的钱和打赏就到谁的手上。


    驯监打开袋子瞅了一眼里头大锭大锭的银两,又摸摸这袋子的面料,看见上头的红珊瑚刺绣,当即心中了然,点头哈腰地开了门,从炉子里抄起火把跟在钟离四身后走向石梯下的暗道。


    饕餮谷地下的囚室是一个巨大的监狱,所有的蝣人分批关在不同的囚室里,每个囚室可容纳近百个铁笼,囚室之间有坚铁打造的栏杆隔断,地下监狱的过道和小路能通往每一个关押蝣人的囚室。


    今夜的囚室与往常无数个夜晚没什么不同,阴冷,黑暗,熟睡的蝣人的梦境里总是伴随着同伴因疼痛而发出的低低呻/吟和时不时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磕头声。


    钟离四踏入地下囚室的第一步,先停下来侧头嗅了嗅这里的气味。


    十八年来的恨意和不甘竟然从未离去,它们没有被锦衣玉食的生活淡化,更没有被雾照山的那些欢声笑语所冲散,它们一直静静蛰伏在这里,等着钟离四有朝一日回来,一把火终结它们的存在。


    身后驯监手上的火把散发出的明亮光芒流动着照在钟离四所经过的每一个囚室铁栏杆上,也把钟离四的影子拉得很长。


    驯监弯着腰小心持火,以相当敬重的姿态将火把举过头顶为钟离四照路。


    他听见钟离四身上的那些金翠辉煌的挂饰随着对方的一行一动碰撞得叮铃作响,便大着胆子抬眼去望,望着望着,目光便难以控制地停留在那张骨相分明宛如雕塑的脸上。


    火光离驯监的视线远了,他紧紧对着钟离四的脸盯了一会儿,隐隐发现这人的面色苍白得不像话,即便是暖黄的灯光下也隐隐泛着几丝仿佛失去了生命力的青色。


    难怪趁夜也要来饕餮谷买蝣人补身子,痨病鬼。


    驯监把目光收了回去,又在心里想:“红州来的,漂亮的痨病鬼。”


    前方那个挺拔修长的身影目不斜视,径直地走向其中某个囚室,仿佛已经来过这个地方许多回。


    未几,钟离四在其中一道铁门外停了下来。


    他朝驯监伸手,淡淡道:“钥匙。”


    驯监一愣,尚未反应过来,手已捧着一大串钥匙奉了上去。


    按理,客人要去往何处,挑选哪个蝣人,这一切本该驯监随时伺候着,看客人的脸色行动,全权负责开门开锁。能让主顾触碰到的,不过是他们售卖的货物罢了。


    今日钟离四贸然伸手朝驯监要了钥匙,兴许是他周身气度过于压人,又兴许是他穿着打扮实在华丽,再或者是因他银钱袋子上红珊瑚刺绣,使得人既不敢拒绝更想不出他能有什么别的目的,竟让驯监就这么老老实实把钥匙交了出来。


    ——不过不交也没关系。


    钟离四低头,半张脸隐没在一侧的黑暗中,难以察觉地翘起了唇角。


    拿到钥匙,也不过是省了点事。


    他打开沉重的铁门,细小的灰尘似烟雾般在薄薄的光晕中激起,囚室里接连响起小小的翻动身,有人接着睡,有人坐了起来,强打起精神准备迎来这次猝不及防的挑选。


    钟离四眼珠边缘的蓝色在明黄的火光下不明显了,他慢慢走着,视线扫过笼子里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最后在其中一个面前停了下来。


    百重三下意识缩到笼子最里面的一角,抱着膝盖,一副躲闪的姿态。


    他才十三岁,他还没做好好被人买去宰杀的准备。


    火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听见火把后方的驯监跟着到来的客人停下后对他发出凶恶的声音:“滚出来!”


    笼子前那个逆光的黑影侧头看了驯监一眼,随即顿下身,默不作声打开了百重三的笼门。


    百重三的双臂把自己的膝盖抱得更紧,他满眼热泪,恐惧地看着把头探进来的人,死死抓住自己身上的狗皮衣裳,近乎乞求地冲对方摇头,用蝣语小声地说:“求求你,不要抓我。”


    探头进来的人动作一顿,随后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摸到手铐上的锁孔,先从怀里掏出一块解磁石,随后便是一阵钥匙摇摆的哗啦声——百重三手脚的镣铐被解开了。


    他怔了怔,看向身前为他开锁的人,忽觉得这个低头检查他脚腕伤疤的身影像极了自己记忆中的某个族人。


    身后的驯监渐渐察觉出不对来。


    一个买货的主顾,怎么会对地牢的钥匙作用那么清楚?


    哪一把开门,哪一把开笼子,哪一把开手铐,眼前这个人似乎一清二楚。


    驯监在听见百重三脚拷被咔哒一声打开那一刻霎时清醒,企图上前阻止:“欸!”


    一把三尖戟携带破空之声凭空飞来,刀尖对准他的眼睛,慢悠悠地转着圈,以咫尺之遥的距离,悬在他的眼前。


    驯监毫不怀疑,只要他再多说一个字,这把寒光凛凛的三尖戟就会在他眨眼前刺破他的眼睛,洞穿他的脑袋。


    他浑身一颤,张着嘴,硬生生把没发完的喊叫声咽回肚子里。


    百重三偏了偏头,弯下腰,想要看清面前的人长什么样子。


    突然,他的衣裳里探进一只手,一个冰冰凉凉的掌心贴在他空瘪的胃部,随即便是一声熟悉的蝣语:“饿不饿?”


    百重三没来得及说话,手里就被塞了一块足足有巴掌大小的肉干。


    他直勾勾看着对方。


    眼前的人抬起头,在闪烁的火光中对他扬唇一笑,眨了眨眼。


    “九十四哥!”百重三抓住钟离四的胳膊,险些从笼子里欢呼着跳起来。


    这一声使得整个囚室的蝣人纷纷抬头,镣铐和锁链滑动的声音扩散一般渐渐在每一个铁笼中响起,无数个笼子的铁栏杆上攀上一双双手,接着是靠近笼子的蝣人们的脸——每一个人都想看看,今夜拿着钥匙打开囚牢大门的人,是不是当初那个与他们并肩熬过许多个日夜的蝣人九十四。


    “是我。”钟离四摸摸百重三的脸,用周围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和蝣语说,“我回来,带你们离开。”


    他把百重三牵出笼子,再把那一大串哗啦作响的钥匙交到百重三手上:“这是整个地牢的钥匙,你知道的。先给他们开了锁,再把钥匙拿出来分给其他人,大家按照钥匙上的标号一起去打开其他所有的囚室,要快。”


    百重三一口塞完手里的肉干,叼着肉干飞快地跑到下一个笼子前开锁。


    太多个寒夜里蝣人痛苦的呼喊声和自残声通过长长的石阶和一道铁门传到地面,这些声音使上面的人感到厌烦。


    因此为了彻底将自己和来自地下的哭喊声隔绝,饕餮谷历代谷主将地牢进行过一次又一次地加厚与隔断,仿佛不愿意在惬意温暖的夜晚沾染上一丝来自地下的晦气。


    今夜接连不断的开锁和开门声在整个地牢响彻了整整两个时辰,数千个蝣人解下手脚的镣铐走出笼门,起先很多人只是在笼子里或者囚室门口试试探探地左顾右盼,直到他们发现所有的人都在脱离束缚,得到出走的权利时,才纷纷聚集到钟离四面前。


    地牢的过道熙熙攘攘,他们的眼睛比饕餮谷的任何一盏灯火都明亮。


    看门的驯监被破命逼到角落,他双手死死扣着铁壁,颤抖着声音提醒道:“不行的……你们就算上去,也会很快被捉住的。”


    钟离四站在石阶的最高处,看着自己下方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的族人,没有理会驯监,只是将目光在每一个人脸上游走,最后在落针可闻的地牢中轻声开口:“我能救你们出去。”


    “相信我。”他微微扬头,睫毛震颤着,再次坚定开口,“从今以后,我们只会走向长寿与自由。”


    蝣人的诅咒在他们的血脉中延续了两百余年,钟离四明白,这样的话说出来也很难让人相信,可他还是要说。


    因为他明白,总有一部分自己的族人知道,九十四说过的话,说到就一定会做到。


    一片短暂的寂静过后,人群中突然举起一只手:“一太乌!”


    是自由。


    蝣人的“自由”。


    这一声自由喊得清澈嘹亮,在地牢甚至有了阵阵轻微的回音。


    他们的呼吸放轻了,钟离四的呼吸也放轻了,直到听完最后一次回音。


    静默的一瞬后,又一只手握成拳,举过人群头顶:“一太乌!”


    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一太乌!”


    “一太乌!”


    “一太乌!”


    数千个蝣人在漆黑的地下囚室举起了拳头,振臂高呼的呐喊冲破层层壁障,撼动着这片将他们圈养了数百年的苍老土地,最后直达云霄,化作道道惊雷,轰鸣在饕餮谷此刻正酣睡之人的每一寸枕边。


    钟离四口含指尖,朝外吹了声口哨。


    破命将驯监一棍子打晕,飞回他的手中。


    他牵着百重三,拿着破命,在转身推开大门前用蝣语对自己的族人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们只需要保护好自己,然后——”


    “跟着我……杀出去。”


    守卫的失踪和地牢的动静到底是惊动了门外大批的驯监,他们集结成群,靠近地牢门口时听见里面排山倒海般的呼喊,大为震惊的同时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濒临绝望的预感。


    有人马不停蹄前去寻找谷主和总管,更多的人从四处唤来同伴,对着一扇铁门如临大敌。


    他们将地牢门口团团围住,随时提防着前面有人破门而出。


    然而他们身后的围墙与山坡上,正悄然闪烁着一双双幽绿的眼睛。


    地下钻出一阵轻细的口哨声后,远处传来由远及近的可怖兽吼。


    那声音沉闷,粗糙,如雷贯耳,足以让大地轰鸣的同时还带着一种一呼百应的杀性,远比饕餮谷兽牢的那只凶悍百倍。


    想到这里,所有守在门外的驯监几乎同时汗毛竖立——在饕餮谷外,还有一只野生的那罗迦!


    可是很快,他们猜测被推翻了。


    一声声同类的回应在山谷间此起彼伏,连绵不断,从最远方的峡谷响到数丈外的围墙下,足以使在场的每一个人手握冷兵而不敢战,身披盔甲而不能防。


    他们带着对彼此心知肚明的惊慌眼神面面相觑,正两股战战不知所措时,脚下的地面传来一下又一下轰隆的闷颤。


    随后,便见一只半人高的通体漆黑、獠牙三寸的野兽朝他们一步步走来。


    当即有人调转手上兵器将矛头对准这头那罗迦。


    下一瞬,从黑暗中走出了第二只更高更大的那罗迦。


    接着是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四面八方的那罗迦翻越围墙,跳过栅栏从暗处接二连三地出现,这些传说中与鬼神齐名的刀枪不入的凶兽好似在今夜全都赶来了此处,要在此饱餐一顿。


    他们数不清了。


    方才为了防卫地牢的突变,守夜的驯监几乎全部聚集在此,这正好给了这群那罗迦包围他们的机会,使他们无处可逃。


    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恐惧渐渐漫延在这群驯监中,他们大概也没预料过,自己有一天会在这个地盘上沦落为笼中猎物。


    就在此时,地牢的铁门破开,曾经关押在下面的所有蝣人以势不可挡的姿态蜂拥奔出。他们的铁链成了他们的武器,决心成了他们铠甲,呼号着,奔跑着朝门外的驯监冲击而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驯监刚要举起武器对付反抗的蝣人,便听身后一声威猛的兽鸣——数百头那罗迦先后暴起,将他们追逐、撕咬或是扑到在地。


    场面很快一发不可收拾,姗姗来迟的谷主与总管以及其他驯监在更高的屋墙上架起弓箭,点燃火把,不顾下方其他驯监的死活朝他们发起攻击。


    钟离四不知何时骑着一头雪白的那罗迦出现在人群最前方,他手中拿着破命和火把,朝身后所有人咆哮大喊道:“上兽背!拿起火把,烧他们个精光!”


    离他最近的蝣人敏捷地就近攀爬上旁边一头那罗迦的背,又拽着其他五六个族人上来与自己同坐,伸出胳膊把手伸进路过的火盆中举起火把,同时朝后不断重复呼喊道:“上兽背!拿起火把!烧他们个精光!”


    这句话好似一石激起千层浪,像海面的波纹一般不断传到后方,所有人都在朝自己的同伴呼唤着:“上兽背!拿起火把!烧他们个精光!”


    长期以来不分昼夜的野训让本就天赋异禀的蝣人锻炼出矫健的身姿和敏捷的动作,于是大蝣人带着小蝣人,不分男女,统统三五成群攀上那罗迦的后背,随手抢光了路上火盆里的火把,在风里驰骋着,把火把扔向他们的后方屋墙或是左右两侧,有的负责烧尽饕餮谷的阁楼房屋,有的驾驶着那罗迦去别的地方,趁乱救出关押别处的少数蝣人,有的去嬷嬷屋里抢夺刚出生的蝣族婴儿。


    这一切都刚刚好。


    钟离四在那罗迦的背上,护着身前的百重三,听耳边风声呼啸,心想,一切都刚好。


    刚好他遇见了阮玉山,学文识字,懂得了少许世道运转的规则;刚好被阮玉山养得还不错,像个世家公子的样子,盖住了一身饥荒气;刚好有钟离善夜给的镯子,上头刻的镇气符掩盖了他蝣人的身份;刚好他在雾照山学了三个月的兽语,调/教出那罗迦身为兽王原有的一呼百应的本事。


    缺一步少一节,他今天都救不出自己的族人。


    所有那罗迦飞驰的速度都堪比雷电,高墙上的弓箭追不上它们离开的脚步,猎猎狂风顺着领口和呼吸灌入钟离四的胸腔,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还有对阮玉山空前的想念。


    只差一步,只要拿到铃鼓,他就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和阮玉山成亲了。


    钟离四仰起头,感受着饕餮谷的狂风无情地刮在自己的脸上。


    刮吧,刮吧,这是饕餮谷所能做的对蝣人最后的报复了!


    百重三窝在他身前,也朝后扬起脑袋看他。


    看如今的钟离四与当初真是大不相同。


    百重三很高兴,高兴自己的九十四哥离开饕餮谷后非但没死,还过得比以前更好,更强。


    这时,一滴温凉的液体飘落到百重三仰起的脸上。


    他抬手在脸上摸了摸,不像雨,是粘稠的,热热的。


    百重三把指腹放到眼前一看,微微一愣,随后又看向钟离四的脸。


    “九十四哥……”他扯扯钟离四的衣角,“你流血了。”


    第92章 乌龙


    冲天的火光照彻后方的饕餮谷,钟离四听见那些混乱的嘈杂声:有驯监在倒地呼救、有小厮在奔忙灭火、有总管在大声嘶吼着要追上来把他们捉回去却恐于那罗迦的凶狠而不敢迈步。


    数百只那罗迦像疾风一样穿梭在这片荒芜的峡谷中,载着饕餮谷所有的蝣人,离那个关押了蝣族两百多年的地牢渐渐远了。


    那些嘈杂的声音,无数个绵长痛苦的深夜,连同过去数百年扎根在蝣族心中永世无法翻身的绝望,一并隔绝在他们亲手放出的这场大火之外。


    钟离四擦了把脸,将鼻下和耳孔中流出的鲜血胡乱抹去,再强压下喉间上涌的血腥气,把百重三护在怀里:“无碍,只是风太大了,我没休息好。”


    他此刻还没闲工夫去思索自己身体的异常是怎么回事,毕竟越是临近二十大限,蝣人的身体越容易爆发各种出乎预料的隐疾,兴许是玄气乱走冲撞了哪处筋脉,又或许是钟离善夜在镯子上刻的镇气符一时失了效果,再或者是骨珠不受控制爆发玄气导致他体内玄场动荡也未可知。


    眼下钟离四压根没空在脑子里列好各种原因挨个挨个排查。


    他们跑得足够远了,远到所有人都不再看得见饕餮谷的火光,听见饕餮谷的喧哗,只有隐隐约约缠绕在鼻息间的火焰气味尚未散去时,他们才敢停下。


    “我们绝对不能聚集在一起。”钟离四站在一个小山坡上,望着下方的族人说道。


    “上千个蝣人从饕餮谷逃窜出来,毁了祁国一方封地的根基,要不了多久,消息就会上达天听,朝廷轻则发放银两对此事进行安抚,重则出兵对他们进行抓捕,就算朝廷不出手,饕餮谷也不会善罢甘休。”


    钟离四提了一口气,强行压住脑内的嗡鸣声,从腰侧和衣兜袖兜里掏出许多个囊鼓鼓的钱袋,交到百重三手里,让百重三把里头的银钱平均分发到每一个族人手中。


    随后继续用蝣语说道:“今年之内,我定会找到破解诅咒的办法。眼下我们要做的,就是分散到不同的地方,离彼此越远越好,藏得越深越好。山谷密林,越是人烟稀少的地方就越安全。除了婴儿和孩子,大人之间不要超过三人结伴,往四面八方跑,不要走回头路。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活下来。”


    他知道,自己的族人一定能活下来。


    他们在饕餮谷生不如死地过了那么多年都能活得有模有样,如今有了自由,蝣人只会活得更好。


    “天要亮了,今夜过完,咱们就各奔东西。”


    钟离四扬声道:“诸位,有朝一日,天光照透暲渊之下,便是你我重逢之时。”


    他拍了拍那罗迦的身侧,只听山谷中再次响起这头庞大凶兽震天撼地的仰天嘶鸣,随之而来的便是下方数百头那罗迦应和的叫声。


    分别的时候到了。


    破命不知从何处飞来,潇洒地停在百重三面前,刀尖上挂着一串饱满的钱袋——不知道趁乱从饕餮谷哪些人身上戳下来的。


    百重三把钱袋里的银两拿出来尽量分给每一个同伴,他们沉默地接过,又沉默地抬头。


    数千个蝣人一动不动,仰头看着山坡上那个清瘦修长的影子。


    钟离四乌长的卷发被一路的狂风吹乱了,衣摆在暴乱中被割破,一身亮丽的长袍也沾染了大片大片的烟尘与莫名的血迹。


    他的脸不再干净,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他的身形也愈发高大。


    月亮悬在他身后的高空,宛若一轮为他而生的菩萨光相。


    人群中响起细微的脚步声,有人悄悄上前,双手合十放在额前,对着山坡虔诚地跪拜,喊了一声:“嘎布彦。”


    说完便起身,带着三个蝣族的小孩攀上身边那罗迦的后背,头也不回地奔入丛林远处。


    接着,越来越多的蝣人在离开前屈膝叩拜,合掌于额前,像信奉千百年前的长生天一样对着这片小小的山坡低声呼唤:“嘎布彦。”


    他们安静而平和,像在吟诵一句简短的祷语,带着不求任何回应的忠诚,不复刚才在饕餮谷时的愤慨与激昂,喃颂完这一声,便转身消失在不同的方向。


    “是凤神。”百重三站在钟离四身边,终于听清了坡下的族人口中念念有词的话,牵着钟离四的手拽了拽,“九十四哥,他们说你是凤神!”


    钟离四搂着百重三,静静目送走最后一个族人,才带着百重三上了那罗迦的后背:“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了。”


    他要完成的事暂时告一段落,现在钟离四只想快点去红州——见一个人。


    但在此之前,他需要休息。


    那罗迦再次穿过丛林,踏入朝南的小道,一路狂奔,不知跑了多少里,终于在官道上一处热闹的客栈后方停了下来。


    上古凶兽不能随便出现在人前,否则动辄便会引起躁乱。


    钟离四跳下兽背,摸了摸那罗迦的头,便让它自行寻个隐蔽处休息去了。


    而他自己在路途行至一半时,身上感觉便缓和了不少,现下来到客栈门前,他甚至感觉耳清目明,脸上血色也恢复许多。


    “看来是之前太过紧张。”钟离四心想,“事儿做完了,身体也好了。”


    他甚至想好了待会儿要去客栈点几个大羊肉包子,吃得饱饱地再带百重三洗个澡睡一觉,然后继续上路去找阮玉山。


    “两碗面,要加肉,再来十个包子。”钟离四站在柜台前,拿了两粒银锭子出来,“再要一间上房,打一桶热水,拿一身干净衣裳——小孩子穿的,要暖和。”


    话音未落,他忽听见坐在后头桌前的百重三发出一声惊呼。


    钟离四不明就里,正要回头看看怎么回事儿,就被抓着双肩一下翻过身去,没来得及看清后方是谁,眨眼间已是天旋地转,被人一胳膊抄起来扛在了肩上。


    随即便听一个声音道:“二层所有天字房,谁都不许上来。”


    接着是满满一个钱袋子拍在桌上的声音。


    钟离四眨眨眼,头朝地地挂在人肩上,看着来人后背熟悉的赤金麒麟纹,先嗅到一股熟悉的熏香。


    “九十四哥!”百重三喊着蝣语追上来。


    阮玉山才踏上台阶,余光瞥见那个一身脏臭的小蝣人,便侧过身,面色不善地盯住百重三。


    若换了平时,他兴许会有些闲情雅致拿这个小蝣人跟钟离四开开玩笑再打趣打趣,可这会儿他没心情。


    百重三才朝这边跑了两下,蓦地对上阮玉山阴沉沉的眼神,像被一头豹子盯住似的,再近一寸,他就会被扑倒撕咬。于是百重三本能地止住了脚步。


    他缩着脖子,咽了咽唾沫又咬咬牙,最后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冲上去跟阮玉山拼了的时候,又看见被对方挂在肩上的钟离四对自己使了个眼色。


    饕餮谷的蝣人最会看人脸色。不仅会看客人的,更会看族人的,很多时候眼神就是他们彼此的暗号。


    百重三接收到钟离四的眼神,抠着手指头停在原地,又怕又不服气地低头顶着眼珠子瞅阮玉山。


    此时客栈中已有不少玄道中人嗅出了百重三身上属于蝣人的混乱玄气,阮玉山扫视了众人一圈,单手扯下自己挂在腰侧的名牌,丢到账台上,眼睛看着百重三,嘴里对小二吩咐道:“伺候好他。”


    小二拿起名牌看了一眼,手一抖,险些没兜住,又赶紧唯唯诺诺道:“是……是。”


    百重三又把目光移到钟离四脸上,正好看见钟离四正闭着眼把脸贴到阮玉山后背蹭了又蹭,一副很久违的神态。


    兴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钟离四才又睁开眼,跟他对视一瞬,木木地用口型叮嘱道:“好好吃饭。”


    百重三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点担忧坐回了桌前。


    沉重的脚步声在客栈的木梯上响起,小小一方大堂里,看过那个名牌的人全都屏息静气,静待楼梯上的人到了二楼后,再侧耳等待那一瞬关门声,方才敢接着吃酒谈天。


    钟离四安静地挂在阮玉山肩上,正等着进了房门跟阮玉山好好见一面叙叙旧,没想到旧没叙成,先结结实实挨了一顿训。


    阮玉山一关门就把他仰面朝天地扔床上,还没等他坐起来,又把他翻过去,直接上手攥住他两只胳膊,提起一条腿拿膝盖压住他的背,俯下身扯了他的腰带就往他屁股上抽。


    抽又不敢抽狠了,怕给人抽出毛病,于是腰带打在锦缎上也就听个响,只是阮玉山嘴上相当不饶人:“你个小畜生!”


    钟离四莫名其妙挨了一抽,先是鲤鱼打挺的一个激灵,可人还懵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头雾水听着阮玉山在后头骂:


    “我当真是教不好你了是吧?哪你都敢跑,多远你都敢去!以为认了老头子当爹你就不怕死了?他救死救活也不见救得了你的命!”阮玉山匪声匪气,半点不想跟钟离四客气,“长着两条腿你就分不清东南西北,阎王爷你也敢追!这要是刺青解了也就罢了,天南海北你想去哪儿去哪,干得了我什么事!可它到底是在这儿,你怎么就敢随便跑的!害得我先往南再往北,百里之外跟你两头赶,到头来越跑越远,生生让你又涉三天的险!不拿自己的命当命,我真是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了!”


    钟离四原先还蒙头蒙脑,听着听着,听到后半段,就明白是怎么个事儿了。


    他定定趴在床上,也不动了,也不挣扎了。阮玉山看不见他的脸,没发现他此刻两个眼珠子恶狠狠地左横右横着,一副正蓄势待发的模样。


    下一刻,阮玉山扬手要再朝钟离四屁股打下去的间隙,钟离四忽猛地翻身,咬着牙,一脚朝阮玉山踹过去!


    阮玉山正因钟离四一动不动而放松了警惕,这忽然的一脚倒踹得他没有预料,虽抬手挡住了,但到底也因此松开了对方,被力道反弹得逼退了几步。


    再一抬眼,钟离四一脚又踹过来。


    阮玉山灵敏地往旁边一闪,又骂道:“小兔崽子疯了!”


    “我去你祖宗十八代的王八蛋!”


    钟离四抄起手边家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阮玉山身上砸,砸得墙壁地板咚咚响,被阮玉山躲了,就拳脚相加一通乱打:“混账阮玉山,你真不是个东西!狼心狗肺的畜生,不拿我的命当命!就为了不让我来找你,不告诉我红州的位置,也不说红州有多远,生怕我知晓了路程猜出红州在哪!饕餮谷离雾照山不过六十里,你要是从一开始就如实相告,我何苦涉险!你又何苦往更远的南边去!一声不吭跑了三个月,最后倒成了我的不是!我今天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就对不起我豁出去的半条性命!”


    一时间,整个屋子桌子板凳花瓶烛台不分青红皂白接二连三朝阮玉山砸过来。


    阮玉山简直有些目不暇接了。


    他一边躲着,一边在心里惊出一身冷汗——当初自己走的时候,因考虑到一旦告诉了钟离四红州距雾照山有多远,对方势必会推测出红州的位置,届时谁都拦不住。于是他便打定主意没告诉对方红州的距离,也招呼了旁人不能提及。


    此次下山钟离四定是找到什么机会背着旁人走的,因此也没人有机会提醒此事,才叫钟离四险些脱去了半条性命。


    他醍醐灌顶,心里悔恨莫及,知道此事全怪自己思虑不周,当即便停下脚,生生受了钟离四砸过来的烛台一杖。


    果不其然,他躲了还好,一旦真挨中了打,钟离四反而舍不得再下手。


    屋子里黑漆漆的,一应用具被砸了个稀巴烂,只剩窗外一盏烛火红红的灯笼在亮着。


    钟离四站在阮玉山对面一丈之遥的位置,许是气还没消,胸口因呼吸剧烈起伏着,头却别到一边,不看阮玉山。


    阮玉山见他消停了,虽知道他还没原谅自个儿,也顾不得许多,箭步上前,抓着钟离四胳膊腿和腰就要开始检查:“怎么丢了半条命?是哪儿伤着了?让我看看?”


    钟离四拿猫儿大的力气甩开他。


    那自然是甩不开的。


    阮玉山厚着脸皮转着圈检查钟离四的身体,四处扒拉:“到底是哪儿不舒服,你让我看看。”


    钟离四声音瓮着鼻音:“别碰我。”


    阮玉山充耳不闻:“——袖子上怎么有血?身上也脏成这样。是摔下马了?血腥气怎么那么重?还有烟味儿,谁放火烧你了?头疼不疼?腿疼不疼?到底哪出血了?说话!””


    他很是着急,见钟离四一直扭着脑袋不看他,也不吭声,便抬起手强行把人脑袋扳回来。


    刚把钟离四的脸扳回自己眼前,就看到对方通红的一双眼睛。


    阮玉山一愣。


    “我疼死了!”


    钟离四恶狠狠瞪着他,话虽说得咬牙切齿,眼角的红色却半点没褪。


    “阮玉山,疼得快死的时候,我都怕自己没能见你一面。”


    阮玉山捧着他脸的指尖颤了颤。


    此时,房门突然被砰的一声撞破。


    阮玉山转头,看见一个脏兮兮圆滚滚的头顶直直朝自己腰眼撞过来。


    百重三像头小牛一样,瞄准了阮玉山就闷头往前冲,一副鸡蛋碰石头也要豁出去了的决绝姿态,同时嘴里嘶吼着一串叽里咕噜的愤怒蝣语。


    “你放开九十四哥!”


    第93章 试探


    阮玉山一个抬手,巴掌便抵住百重三的头,将对方挡在自己半臂之外。


    百重三浑身力气还比不上阮玉山一只胳膊,眼见是再也往前冲不动分毫,他也半点不肯认输,两脚跟风火轮似的还在不停刨地,嘴上大叫着,颇有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下一刻就被阮玉山单手拎了起来。


    一拎起来,阮玉山才瞧见这小孩四肢干瘦,浑似个稻草人般轻飘飘,躯干只剩个骨头架子,唯有一方肚皮撑得斗大,圆滚滚如一个皮球,可见是在楼下吃饱喝足卯足了劲儿要上来跟他决一死战的。


    阮玉山笑道:“你们蝣人还真是都不亏待自己!”


    钟离四劈手夺过去,把百重三抱在怀里:“你轻点。”


    阮玉山也不争,只调侃:“这又是你从哪块地里挖出来的豆芽菜?”


    钟离四把百重三放到地上,摆着架子道:“说话给我客气些。”


    “好。”阮玉山背着手,慢悠悠道,“请问——这又是您从哪块地里挖出来的豆芽菜?”


    钟离四飞快地横了他一眼,垂下眼睛,表面波澜不惊,实则心里嘀嘀咕咕骂了几句阮玉山。


    接着他淡然开口道:“我把饕餮谷烧了。”


    阮玉山:?


    钟离四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擦了擦百重三嘴角的面粉沫。


    此时屋外响起小二试探的敲门声,说是给小公子的热水烧好了,来请示两个大人该端到哪个房间去。


    “放隔壁去!”阮玉山冲外头扬声吩咐完,又走过去抓住百重三的肩,对钟离四道,“我来收拾他。你下去吃点东西,也洗个热水澡,换身衣裳。”


    说到这儿,他指了指自己放在角落的一堆行李:“红州新进了一批霞光缎,正适合现在的气候,我找人照你喜欢的颜色和花色做了件新衣裳,你上身试试。”


    钟离四擦着百重三的脸,两个眼珠子在睫毛低下悄悄转着,表面当听不到。


    阮玉山“啧”的一声:“我还能吃了他不成——从进门到现在,你也不看看到底谁在欺负谁?”


    钟离四这才蹲下身用蝣语耐心对百重三说道:“他是哥哥的哥哥,是保护我的人。我吃完饭就上来,你跟他走,不要害怕。”


    百重三将信将疑瞅了瞅阮玉山,正好撞见阮玉山站在钟离四身后冲他挑衅地挑眉。


    钟离四一看百重三眼神不对,当即把头转过去。


    阮玉山又当什么都没发生,抱着胳膊等他俩聊天。


    百重三大怒,龇着牙一把抓住阮玉山的手,站到阮玉山旁边,对钟离四说:“九十四哥你下去吧!我不会放过他的!”


    阮玉山神不知鬼不觉地反握住百重三的手。


    钟离四默默在心里衡量了两个人的实力差距,对百重三鼓励道:“若是实在放不过,就别放了。”


    说罢便轻飘飘地走开,留下一地狼藉和争锋相对的一大一小在屋子里。


    一顿饭吃完,房内一应摆设都被店小二打整清理得差不多了,钟离四洗漱完,又在窗边坐着任晚风吹了会儿头发,才懒懒散散穿着一身新衣到隔壁去看看那两个人。


    才敲了敲门,就听见叮叮咚咚的脚步声,随后屋门从里头打开,钟离四看见浑身洗得白白净净的百重三光着身子过来迎他,同时顶着个锃亮的光头。


    阮玉山抄着手站在浴桶边,望着百重三的光头一脸欣赏,显然对自己的作品相当满意。


    屋子里泼了一地的水,看起来像是经历过一场混战。


    百重三抬起头,两眼红红,嘴角搭啦,饱含热泪,什么多的话都不说,只看着钟离四大喊:“九十四哥!”


    短短四字,尽显悲伤。


    一看就是没被阮玉山放过。


    钟离四叹了口气,牵着百重三回到屋子,顺手拿走架子上的棉布,一边给百重三擦身,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阮玉山:“怎么把他头发给剃了?”


    “你自己问他。”阮玉山慢条斯理,稳如泰山,“多久没洗澡了?满头都是虱子——我就奇了怪了,同样是饕餮谷出来的,关一样的笼子滚一样的土,怎么你那时候就干干净净,这小子就脏成这样?你来看看这水,看是水黑还是我的脸黑!”


    钟离四手上动作一顿,并不起身去看水,而是看向百重三。


    百重三上一刻被恨意吞噬的眼睛此刻已是清澈又闪躲。


    “没洗澡吗?我离开以后。”钟离四把他摆正到自己面前,“钱都拿去要吃的了?百十八哥哥也是?”


    百重三磨磨蹭蹭点了个头,顺便抽空瞪了阮玉山一眼,是记恨他告状。


    阮玉山扒拉眼皮,冷漠地朝他做个鬼脸。


    夜里百重三不肯放钟离四离开,非要钟离四陪着自己睡觉,算是对阮玉山的报复。


    这一夜本就忙碌中磨去了许多时间,钟离四陪着百重三,一陪便快到天亮。


    客栈后院的公鸡打鸣了,钟离四听见百重三均匀的呼吸,便起身下床,提着鞋子走到隔壁,让破命守在百重三房门外。


    阮玉山屋子里门没上闩,钟离四步子很轻地推门而入,看见窗户开着,整个房间被朦胧的晨光照彻出一种明暗交接的灰色。


    阮玉山不在床上,而是坐在靠墙的椅子里,微微仰头闭着眼,双肘搭着扶手,二掌交叠,双膝打开,即便是打盹也坐得很规矩。


    他的行李堆在墙角,重关的刀尖朝上放在手边。


    钟离四关上了门,放下鞋走过去,面对面坐到阮玉山腿上,钻进阮玉山怀里。


    他靠在阮玉山肩上,听见阮玉山喉结滑动的声音。


    随后背上便覆上一双手,将他紧紧搂住。


    阮玉山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带着两分沙哑:“那小子睡了?”


    钟离四点头。


    二人一时无话,只静静地聆听对方的呼吸。


    钟离四用额头蹭了蹭阮玉山的下巴,不出意料地碰到一片极浅的胡茬。


    这些胡茬在阮玉山脸上总是不容易被看见,因为太短太浅,只有用贴身感知时才会摸到那一片硬硬的刺一般的皮肤。


    钟离四退开一些,垂目凝视着阮玉山下颌处浅到几乎看不见的这一片刺。


    正如阮玉山所说,他的胡子其实长得很慢,一两天没刮也没关系,只是钟离四的感知太敏锐,阮玉山每每贴上来时他都能准确估量到那些坚硬的胡茬摩擦过自己的身体。


    现下他看着阮玉山的下巴,额头上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阮玉山的胡茬磨过的触感。


    他从那样的触感里准确地判断出阮玉山日夜不分赶了几天的路——那路上没有休息,没有合眼,因此阮玉山也没有时间整理自己的皮肤毛发,任由钟离四最不喜欢的胡茬在下巴长出来,胡茬的每一寸都在马背上吹过阮玉山追寻他的风。


    钟离四俯下身,用侧脸贴住阮玉山的下巴,蹭了又蹭。


    阮玉山微微侧头一躲,皱着眉检查钟离四的脸。


    果不其然,钟离四那块侧脸很快被刮红一片。


    阮玉山用同样粗糙的指腹擦着钟离四被胡茬刮过的皮肤,哭笑不得又莫名其妙,问道:“不嫌扎了?”


    钟离四不吭声,偏头靠在他肩上,盯着他的下巴,用指尖在上面一寸寸描摹着。


    阮玉山是搞不懂这个钟离四脑子里一天一个样儿的想什么了。


    他的手在背后搅弄钟离四的头发:“我说,你真把饕餮谷烧了?”


    “不该么?”钟离四的语气古井无波,“我没杀了他们已是积德。”


    阮玉山笑笑。


    不知想到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如果有的驯监,没有杀过蝣人,只是按言老头子的要求办事,你也想杀了他们?”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引得钟离四也思索了片刻,“兴许罪不至死,可也不算无辜。这世上并非只有在饕餮谷做驯监这一条活路,他们选择在饕餮谷做驯监,是因为这比别的生计有更多更快的钱财。既选择了靠虐杀蝣族谋生,拿我族人的生死谋取名利,便要承受蝣族的恨意。那些冷眼旁观按吩咐行事的人,我不杀是情分,杀了也不后悔,就当作是我的过错——他们的纵容,本身便是我族人死路上的推手。”


    他听见阮玉山的心跳空了一瞬。


    “怎么了?”他见阮玉山长久地不说话,便要抬头去看阮玉山的神色,哪知刚把头抬起来,又被阮玉山按回肩上。


    “没什么。”阮玉山轻笑一声,“你一贯是如此——眼里容不得沙子。”


    没等钟离四接话,阮玉山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阿四,骑虎营有人设计要杀我。”


    这下阮玉山也按不住钟离四了。


    钟离四一下子从阮玉山肩上起来,蹙眉盯着他,言语间已有了几分杀气:“谁敢?”


    阮玉山摇头:“现下尚不得知。只知骑虎营出了内奸,与大渝樊氏勾结,谋害了我一名右将,且军中无人察觉,我也不清楚我的右将是生是死。如今内奸趁樊氏来攻,拿军情紧急做借口,告诉将士们我不日便至,以此来对我进行掣肘,使我不便去别处寻找援军。一旦我不按时间抵达军营,军心便会动摇,迟一日便更危急一日。”


    钟离四听完,便明白了:“你是要我替你去号令援军?”


    阮玉山从衣袖中拿出那枚平安扣一块儿贴身放着的红州兵符:“我要你去州南朱雀营,替我杀一个人。”


    钟离四接过兵符,用手摩挲一番,问道:“谁?”


    “上将军贺明均。”阮玉山道,“他恃才傲物,本不是红州的人,当年我带着骑虎营夜袭东胡,大获全胜,他本任职东胡军副帅,被我俘虏,我见他很有才能,便将他留下,放到朱雀营做了校尉,后来他也确实打了几场漂亮仗,凭军功升任上将军。可近些年红州南界总被东胡来犯,不是夺我粮草便是截杀我的信使,虽未曾对阮家军造成重大伤亡,可到底是营里出现了问题。我等了三年,才捕获到一封贺明均通敌的信件以及他传信所用的那只白尾海雕。后面几次试探,都在海雕传信的路上把它拦截,再伪造贺明均的字迹用他的海雕给东胡传过几次假消息,果真离间了他们。如今东胡上了几次当,每回出动都被我的人打了回去,这些账它们通通算到了贺明均头上。现在东胡不给贺明均回信,海雕也在我的手上,他左右受堵,找不着海雕正着急,正是露出马脚的时候。你拿着证据找机会当众杀了他,既是给我除去一个心腹大患,也正好在军中立威。”


    “立威?”钟离四把兵符往上一抛又伸手接住,“我拿着兵符,再不济还有你的名牌,难不成还有人敢不服气?”


    “听不听命令是一回事,服不服气又是一回事。”阮玉山眼角一弯,又把他往自己怀里搂了搂,“贺明均性子孤傲,在军中树敌已久,几个大将早欲将其杀之而后快,只是苦于他上将军的同袍身份,加上手中没有拿住他犯错的证据。你如今一去,先拿贺明均开刀,他们另外几个大老爷们表面对你态度如何另说,心里势必会痛快且折服。”


    钟离四盯着手里的兵符冷笑:“听你这意思,杀了贺明均,也还不足以让人心服口服?”


    “你也长几撮胡子,大半年不洗澡就成。”阮玉山冷不丁往他屁股上一拍,手放在那儿,地痞无赖似的,笑吟吟解释道,“军营里就看不上漂亮男人。”


    第94章 托付


    漂亮男人钟离四带着阮玉山的兵符和令牌即将去往朱雀营了。


    在此之前还有一个问题亟待解决,那就是百重三的去向。


    若是跟着阮玉山,那必然不妥。


    先不论百重三个人对阮玉山水火不容的极端抵触情绪,就光说阮玉山自己,现在骑虎营内情况未知,阮玉山孤身犯险,到了那儿究竟会面临什么情况都还没个定数,再带个百重三,除非指望这孩子一日之内练就坚不可破的铁头功——反正条件阮玉山昨晚已经拿剃刀给人创造了,不然让百重三跟着阮玉山,就是双倍犯险。


    跟着钟离四么,目前来说也不大合适。


    若换了以往,钟离四带着百重三老老实实呆在雾照山,那倒还算世外桃源般的神仙日子,待多久都不必叫人担心。


    可此番他是要去朱雀营斩将拉救兵,一路奔袭不说,马不停蹄去往骑虎营兴许又是一场生死未卜的恶战,届时俩人忙着打仗杀敌去了,谁有工夫照看这颗豆芽菜?


    “就目前情形看,营中内奸至今未曾公然叛逃,潜伏在骑虎营。既然要诱我前去,想来是为了将我赶尽杀绝。在他确保我已孤立无援必死无疑之前,都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阮玉山和钟离四早起坐在客栈大堂吹风,“阿四,你去了朱雀营,将营队带往州西时,先轻易不要暴露行踪,只远远地驻扎在哨兵探查范围之外,每夜派轻骑去骑虎营查探情况,等到樊氏杀入州西,我这边会先显露败势,做溃逃之状,到最后一刻,生死之际,你再带兵前来救援。”


    阮玉山一面说着,一面将手里的馒头切开,糊上肉末和辣子,又添了几片卤牛肉和几筷子爽口小菜,再合上馒头,临时给钟离四做了块肉夹馍,递过去道:“以前我在军营,偶尔来不及吃饭,便会叫人提前给我备上几个夹馍,你尝尝。”


    钟离四一直默默看着他做夹馍的手法,忽道:“你这法子,我以前也给百十八他们做过。”


    阮玉山:“哦?”


    钟离四说:“东西不同。不过是草根树叶包着些虫鼠鸟兽的尸体——他们实在下不去嘴的时候,我才这么做一做,哄他们吃下去。”


    说完又扯扯嘴角:“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他接过阮玉山手里的夹馍,认真低头尝了一口,细细咀嚼着,若有所思:“有段时间,我们被关在造房后院的墙角。看见他们吃不完的粮食全部倒进潲桶,一桶一桶地从我们面前拎走倒掉。潲桶的味道应该比鸟虫的尸体好些。可他们宁肯倒进池子里发臭也不愿意分我们一口。”


    钟离四又低头咬了很大一口阮玉山给他包的夹馍,咬得腮边囊鼓,缓慢地说道:“我不会再让一个族人回到那样的地方,去做阶下囚。”


    他看向阮玉山,轻声道:“阮玉山,百重三才从虎口脱险,不是你我,交给旁人,我不放心。”


    “我明白。”阮玉山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


    钟离四问:“什么?”


    阮玉山舔舔唇:“那罗迦……”


    话音未落,客栈门外走进一个娴雅修长的身影。


    来人衣冠素净,一身白袍锦缎,手中拿着一柄长剑,步态从容,眉目间一副清风明月目无下尘的孤傲之姿,进门只寻了个最偏僻安静的坐处,冲小二要了一壶温酒,一两清汤面,整个过程从未将目光放在任何人身上。


    正是阮玉山那位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叔叔——阮招。


    阮玉山定睛看了又看,确定自己是在这个荒郊野岭遇见了阮招,眼珠子一转,对钟离四笑道:“百重三有着落了。”


    他一个起身转头上了楼,眨眼便将还在熟睡的百重三抱下来,先冲钟离四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不动,随后便自己疾步走向阮招那边。


    此时正是清晨,天边大雾蒙蒙,外头树叶上还淌着寒露,小二才端了刚煮好的清汤面上桌,阮招筷子都还没拿起来,就瞥见自己旁边的座位上有人不请自来,拉开凳子挨着他坐下。


    他本不欲理会,直到听见一声:“阮招。”


    阮招拿筷子的手一顿。


    抬头,看见阮玉山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望着他,怀里奶孩子似的筐着个小光头。


    “小玉山。”阮招点头打过招呼,继续拿筷子挑面,语调淡淡地问,“哪家寺庙又得罪你了?把人家小沙弥给掳出来作人质。”


    换了以前,阮玉山不爱听这话,势必要呛个几句,现在他心里有盘算,便懒得跟阮招计较,只把百重三往他眼前亮了亮:“你再看看?”


    阮招又看了一眼,蹙眉道:“蝣人?”


    他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向阮玉山。


    阮玉山伸手,一个打住的姿势:“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还不至于拿个垂髫小儿开刀——况且他现在连髫也被我剃了。族中目前正废除旧制,我主张的,老太太管着呢,这事儿你在外一个字也不要再提,阮家以后也不会再有一例。”


    阮招对族中活祭一事从不参与,甚至从来都是一个绝口不提的态度,不用阮玉山打招呼,他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开口。


    只是看见阮玉山说这话时总压着声音时不时往后瞧,阮招心生疑惑,便也跟着看过去,只看过大堂桌边一个卷发乌浓的瘦削背影,一身华光溢彩的银底赤纹霞光缎,肩上背上流苏琳琅,手背白净修长,倒很像异邦的什么贵族公子。


    阮玉山知道他看见了钟离四,便扬唇一笑,指着百重三道:“这孩子算你半个弟弟。”


    “弟弟?”阮招收回目光,重新放到百重三身上,“他是阮家哪一支血脉?”


    “他不姓阮。”阮玉山道,“他是钟离一脉的孩子。”


    阮招拿筷子的手指微微一颤,手中一支筷子顺着指间缝隙往后翻倒,最后几个旋转落到地上。


    “他是谁的孩子?”阮招没有去捡筷子,也没管碗里的汤汁溅到自己的袖子上,只是凝视着百重三问。


    阮玉山扭头,冲后方那个银衣乌发的背影做出一个介绍的动作:“那位是我尚未过门的夫人,饕餮谷的蝣人九十四,也是我上门求的人情,让钟离老头子收他做了义子,如今算你名正言顺的义弟。义弟的弟弟,怎么不算弟弟?”


    阮招的视线流连在钟离四和百重三之间,神色恢复了一片平静,伸手去竹筒里又拿了一双筷子,面无波澜地问:“他可知阮家活祭旧俗?”


    一说到这个,阮玉山就跟嘴里塞了茄子似的摸着膝盖低头不吭声。


    “小玉山,”阮招了然,重新挑了一筷子面,提醒道,“你未免有些吃人不吐骨头了。”


    阮玉山又侧头看了钟离四一眼,颇有些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不欲多解释,只道:“我已在尽力了。”


    “尽力废除旧制?”阮招摇摇头,点到为止地说,“他既是他的义子,便算我的弟弟。我合该劝你一句,你若当真对他有心,又不愿吐露真相,就早日放他自由。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否则少年夫妻,反目成仇,最后落个悔不当初,只会两败俱伤。”


    阮玉山挥挥手,一听到什么“反目成仇、不透风的墙”便心烦意乱,又或是不愿面对,于是示意阮招不要再说下去:“天底下哪来那么多的墙,大不了哪块砖透风我就把哪块砖糊上——我眼下找你,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


    阮招放下筷子:“那你是为了什么?”


    “骑虎营有变,军情紧急,我要只身前去,阿四拿着我的令牌和兵符去往朱雀营号召援军。”他冲怀里的百重三扬扬下巴,“这孩子一时之间没人照料。”


    阮招警惕道:“你什么意思?”


    阮玉山理直气壮:“你吃阮家的饭喝阮家的水,在外漂泊多年,降妖除魔,缺少银子打一声招呼我阮家马不停蹄就把几百两飞票一张不少的送到你手上,打我上任以来没叫你沾过半点阮家的事儿,你照顾照顾我小舅子怎么了?大舅子。”


    阮招:“……”


    “不是我不愿。”阮招无奈道,“早些年我在幽北矿山下封印过一只吞妖,前些日子经过,便去看了一眼,发现当年我借助矿山中金钩陷阵法对它下的封印被解开了,我追寻它的气息一路到了此处,罗盘显示它的方位竟在州西边界。吞妖与别的妖物不同,只要自在一日,他便能以吞食他人骨珠之法增长自己的功力,玄气日益斗增。数年前它尚且是幼体,力量便已经十分强大,费了我很多功夫才勉强将他镇压在山下,如今也不知它挣脱束缚多久,日子越长,只怕越会让它难逢敌手。”


    阮玉山琢磨琢磨,不由得想起席莲生:“那只吞妖,是不是会制造镜面幻境,以肉藤伤人性命?”


    “不像是吞妖的术法,更像疫灵。我记得多年前,矿山脚下曾因瘟疫泛滥生出过一只疫灵,疫灵自人群中来,因此也极善将自己的妖气隐藏在人群中,很难捉到。”阮招想了想,又说,“不过如果它多年来一直潜伏在矿山脚下,也很有可能已经被吞妖蚕食了。吞妖食人魂,更食妖灵,甚至会同类相食,吃掉一只疫灵,吞并它的术法,也不足为奇。怎么,你遇到过?”


    “半年多前,我去幽北矿山取了高祖父的骨珠。”阮玉山解释道,“你游历在外,不知家中许多消息。那只吞妖,想来就是我取骨珠时逃脱的。如果不出意外,我应该知道它是谁,现在在什么地方。”


    纵使席莲生不是吞妖,也很有可能跟吞妖有脱不开的关系。


    阮招见他确实清楚关于那吞妖的事,又问:“既如此,你可知矿山下那条河中供奉着谁的骨珠?”


    “骨珠?”阮玉山皱眉,“什么骨珠?”


    那河水下方有蹊跷他是知道的。


    当初他一大早出门替钟离四去山上找腰带,便先下了河,准备看看河中诡异。


    哪晓得在河下见到一株巨大的倒树,树干上长满白花花的人体骸骨。


    可未曾见到任何供奉的骨珠。


    “河中倒树的树干中心,有一个骨珠供奉之位,下面刻着一行牌位。”阮招回忆道,“我发觉不对下河查探时,供奉位上已空了,牌位的字也被人划去,后来仔细检查树干上那些早已被吸空的骨骸,才想起阮家古籍禁书中曾记载过的,以数百人身供奉死者长生牌位以及其骨珠,可保其魂灵不散,精神不腐,待寻得合适的血肉皮囊将死者骨珠放入其中,该皮囊血肉便会直接化作死者生前模样,与活人无异。可以说这是一味起死回生的法子,只是太过邪性,被划入了禁书。”


    “这我倒是不得而知。”阮玉山一边哄孩子一样拍着百重三的胳膊一边思索,末了又道,“总之这只吞妖大抵是跟现下骑虎营的兵变有些关系,军营涉险,你不必去,若你去了,内奸见我身边有了外援,反倒不会出现。你不是还会蝣语吗?就在这儿给我养孩子得了!教这小子学学中土话,别让人当傻子似的以为一天到晚就会鸟语。”


    “欸——”阮招还未答应,阮玉山便一副成交的神色,招呼小二在客栈续了一个月的房,随后也不跟他多话,抱着孩子又回到钟离四旁边。


    “我给你找到了这世上第三个信得过的人。”阮玉山坐回原位,冲钟离四笑笑,随后低头拍拍百重三的脸,“小子,醒醒!去见过你大哥!”


    “大哥?”钟离四见百重三迷迷糊糊有些醒了,便把人从阮玉山怀里接过来,“什么大哥?那也是个蝣人?”


    “那是阮招。”


    阮玉山把一只胳膊肘搭在桌上,随性地朝阮招指指:“你要不要过去拜见拜见?”


    “阮招?”


    钟离四闻言,先转头看了一眼,又回过头垂目沉思,而后又转头过去看了一眼。


    “算了,”他神色郑重,“我有要事在身,此刻寒暄也说不了几句话,与其草率相交,不如等事情做完,我来接回百重三,届时一并道谢。”


    天边第一束日光已经照进了客栈大堂。


    钟离四给百重三洗了把脸,又将阮招与自己的关系同百重三简单说了一番,告诉他同阮招一块儿在客栈等自己回来。


    最后,他把手上钟离善夜刻了镇气符的赤色珊瑚镯子取下来,给了百重三。


    阮玉山牵着百重三走到阮招身前时,阮招果然先注意到了那个镯子,随后便一言不发地将百重三抱到了自己腿上。


    算是把这孩子认下了,也把阮玉山那交代的事领了。


    州南与州西从此地出发要走两条不同的官道才能抵达,钟离四一路还要带个那罗迦,更是要另辟蹊径。


    他从客栈要了匹好马,同阮玉山在门前分别时忍不住又回头朝门内角落看了一眼。


    阮招正抱着百重三,用筷子蘸了温好的清酒请百重三品尝。


    “……钟离善夜就是这样把他带大的?”钟离四忍住下马的冲动,皱着眉看向阮玉山,“他真会带孩子?”


    “会不会也就这样了,小和尚破破戒也没什么。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阮玉山笑着,躲开了钟离四踹过来的一脚。


    他蓦地倾身过去,捧住钟离四的脸用力亲了一口,随后便驾马朝反方向离开,回头看向钟离四,声音飘荡在尘泥马路的风沙中:“让这孩子吃酒总比吃刀剑强。阿四——我在骑虎营等你!”


    第95章 立威


    从饕餮谷的方向一路往南奔袭数日,钟离四抵达朱雀营时正是荼蘼花开的节气。


    这花钟离四没见过,只知道寓意似乎不祥,年初他托洞府的小厮给自己带些种子时,被钟离善夜驳回了,说花虽好看,却有陌路之意,不让他种。因此他始终未曾得见荼蘼的样子。


    行路的途中听人说无镛城的荼蘼开得最多最好,每年四月大祁甚至有不少人为了观花特意前往无镛城游玩一趟,他不由得也心生向往。


    只是那地方离红州很远,离江南倒是很近。


    钟离四在军营门前一边下马一边想,待阮玉山手头上的事解决了,他们南下去往无方门的时候,不妨先去江南逛上一逛。


    从前没看过的花,有机会他都要一一看遍。


    守营游骑在一里之外便侦察到了他的到来,待钟离四牵马来到营门口时,哨兵先将他拦住:“来者何人?”


    钟离四想了想,模仿前一夜阮玉山对柜台小二的动作将自己腰间挂着的名牌扔给哨兵,言简意赅道:“叫上将军贺明均来见我。”


    哨兵将令牌捧在手里一看,当即跪下,应了声“是”,随后再疾步跑去营里。


    不多时,贺明均披甲执锐地出来了。


    此人是个典型的东胡长相,大高个,黑长脸,腰长腿短,挎一把弯刀,眼睛因终年在平原驻扎而总是给人睁不开的感觉。


    最初从哨兵手里见到阮玉山令牌时,贺明均同其他三个将领正在营里商议军事。


    哨兵捧着牌子说外头有个公子,不报姓名来路,只是拿着令牌要上将军出门迎接,一伙人当即从位子上站起来——毕竟不管外头的人什么来历,他们不管在何处、干什么,只要看见阮玉山的牌子,就如同见了阮玉山本人,谁也怠慢不得。


    贺明均接了牌子一脸郑重地走向营门,心中原本对来人是有点毕恭毕敬的态度,然而离钟离四还有数丈远时,他忽停下脚步,眯着眼将钟离四打量了半晌,自言自语地呢喃道:“……蝣人?”


    他立时便在心里下了判断:这只是个报信的。


    甚至连家奴都称不上,说不定报完信回去就被做成盘中餐或者被阮玉山反手送给哪家名门当玩物了。


    贺明均险些发出一声带着怒意的冷笑——这么个东西,也配他亲自出来相迎?


    他把阮玉山的名牌捏在手里,一点点推进袖口,压根不打算再还给钟离四。


    贺明均走到钟离四近前,将钟离四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番,只如对待端茶送水的小兵一般,既不行礼,也不报自己的身份,只扭头带路,用命令的语气道:“进来。”


    钟离四将马递给营门都尉,一言不发,只随贺明均往营里走。


    阮玉山不在营中,平日无战,军队常驻红州时,由上将军暂代主帅职位。


    因除了吃饭睡觉,营中议事,几个主将副将均是在主帅营房。


    现下贺明均在前,以一丈之遥的距离将钟离四独自甩在身后,率先进了营房,一进去便解下披风,捏着衣裳往火盆上晃,仿佛很晦气般,语气嫌恶:“来了个蝣人报信!”


    旁边站着等消息的几个将军闻言皆是皱眉:“什么?!”


    能让阮玉山打发来独自带着名牌传令的,势必是林烟或云岫那般的亲信,且亲信独行,又有极大可能是因为传递的消息十分保密,几时轮得到一个蝣人来做此事?


    军中几个将领虽然平素与贺明均不和,但到了这件事上却出奇的团结一致——毕竟对蝣人的鄙夷和轻视,是几乎刻在每一个中土玄者的骨子里的。


    众人诧异之际,就见钟离四闲庭信步打开营门帘子走了进来。


    几个大将转头,用跟贺明均方才一样的眼神来回打量他。


    打量完后,神色间更多了几分轻慢。


    贺明均率先轻哼一声,一屁股坐到上将军的位置上,很有点故意下钟离四脸面的意思。


    其他几个人见了便各自效仿,直接将钟离四视若无物,大剌剌坐回椅子里,彼此之间传递眼色,唯恐钟离四看不出来他们的嫌弃。


    钟离四起初并未往里走,而是负手站在帘子前,等着看他们的反应。


    这会儿他们给了他态度,他便不再客气,径直穿过所有人面前,先走到墙角架子上那把锃亮的红缨枪前,对着那枪端详了片刻,又看了看枪杆上磨损的痕迹,判断出这是阮玉山在军营用的枪,知道此处是阮玉山的营房,便抬头环视看了看。


    身后不知谁啐了一口:“什么东西,也敢踏足大帅的床头。”


    也不知是骂他此刻越界之举,还是在指桑骂槐暗示什么。


    钟离四充耳不闻,背在身后的两只手一直把玩着一个木哨。


    这哨子是阮玉山同他分别前的那晚在客栈的床头,一边躺在他腿上一边给他刻的,方便他拿来训那罗迦。


    赶来朱雀营的这些时日,钟离四没事儿就吹着哨子训训那罗迦,用着还挺顺手。


    哨子在他利落灵活的五指间转来转去,钟离四听见后面人说的这话,又想起阮玉山雕刻这哨子时死皮赖脸非躺他腿上的样子,低头笑了笑。


    他没有把兵符拿出来,而是转身走回去,走到所有人前方,当着他们的面,绕到最中间那张桌子后方,一掀衣摆,坐在了阮玉山的主帅之位上。


    四双饱含杀气的视线直直朝他射来。


    钟离四歪着身子靠在扶手上,指尖捏着那个木哨随意把玩,无视堂下那些眼神,只轻声问:“谁是贺明均?”


    堂下几个人自然不把他当回事,甚至借此机会企图嘲讽一番。


    没人接钟离四的话,反而左手边一个身材矮小强壮的男人嗤了一声,去接上一个人话茬:“什么东西?你说什么东西?长得细皮嫩肉,一张脸男不男女不女,指不定是哪些公侯王孙玩够了的东西!”


    说完,还撑着扶手往椅子里头蹭了蹭,像是由于体型横向比较宽大,总是滑下去。


    钟离四含笑睨着那个人,又将营房中其他几个扫视了一圈,认为阮玉山果然所言非虚,这几个将军都是五大三粗的长相,虽也是黑皮糙脸,却个个膀大腰圆,不及阮玉山半分健硕。精壮不足,肥胖有余,瞧着也不大爱干净的模样,就是阮玉山再长十年胡子,也比他们来得英俊许多。


    若不是阮玉山提前跟他打过招呼,说这几个人其实都还不错,钟离四倒很想锻炼锻炼舌头,挨个抢白回去。


    他不说话,堂下的人便变本加厉,更接话搭腔大声议论道:“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才攀上给州主跑腿的活计。好好的阶下囚,如今倒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话音未落,钟离四眸光一凛,将指间木枪嗒的一声放在扶手上。


    下一刻只听外头传来尖锐的呼啸声,随后一柄寒光冷冽的三尖戟刺破厚厚的门帘,随着短暂的“刺啦”声平行着穿过右侧每一个将军的发冠,所过之处,人人发髻散落,发冠一分为二坠落在地,最后三尖戟刀尖朝地,一把刺在最后一个说话的人两脚之间。


    这场面发生于电光石火之中,那人的嗓门还没来得及关上,两眼已发直地瞪着插在自己膝间这把缺了一角的三尖戟,同时感到裆下一片凉意,低头去看,才发现自己的袍子从里到外每一层都被这把长戟刺下了裤/裆中间的布料,凉风一吹,整个裤子都能鼓起来。


    而他想合腿还合不上。


    被刺穿裤/裆布料的中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咽了口唾沫,意识到此刻满堂已无人吱声,便抬头看向钟离四。


    钟离四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地歪在扶手上。


    见所有人都闭上嘴把目光再次集中到他身上,钟离四才挨个同他们对视了一遍,居高临下地,用他们打量他时所用的眼神将四个主将审视一圈。


    “我在说话。”他的指尖拿着木哨慢慢点在扶手上,眼神在几个人之间流连波动,片刻后挑眉启唇,“阮玉山在的时候,你们也这样?”


    目前红州军营中,还没一个人敢直呼阮玉山的名讳。


    堂下依旧无人接话,然而气氛已于一刻钟前大不一样了。


    他们低垂着眼,心中赫然反应过来——此人的地位,只怕比阮玉山来得更高。


    几个将领微微摇头,以示卑躬。


    钟离四往后靠了靠,最后一次问道:“谁是贺明均?”


    他们又将视线转投到钟离四右手边第一个位置。


    贺明均抿抿嘴,不甘不愿地站起来走到营房中央,总算行了个像样的跪礼,抱拳道:“属下乃朱雀营上将军贺明均,敢问大人携州主令牌,可是有什么吩咐?”


    钟离四没搭理,把贺明均晾在堂下。


    他闲闲地站起身,把木哨放在唇下,吹了一声。


    军营外响起一阵沉稳而极有穿透力的兽吼,随后便是营房外接连的嘈杂和呼救。


    不消半刻功夫,一头几乎与营房房门等高的巨兽挤破房门冲了进来,安静走到钟离四身边趴下。


    而巨兽口中叼着个鸟笼,笼子里是一只正在扑腾的老鹰。


    门外紧接着闯入几个小兵,拿着刀枪慌慌张张,似是要进来跟那罗迦决一死战:“将军!将军!”


    才闯入营房,又被左将军一个眼神喝退出去。


    钟离四从那罗迦嘴里拿走鸟笼,将其重重地放在自己的几案前。


    跪在堂下的贺明均原本低着头,没有钟离四的意思也不能抬头,可笼子一放,他还是被这个动静惊得倏忽抬了抬眼皮。


    这一眼,便将他看得如坠冰窟,僵在原地。


    钟离四凛冽的嗓音随之响起:“贺将军,可认得此物?”


    贺明均手腕已在微微打颤。


    他强压住心中惊骇,作势仰头对着笼子仔仔细细辨认了一番,随后又低头道:“属下不知。”


    钟离四不置可否,只把手搭在笼子上,再看向其他人:“这鹰叫白尾海雕,本是东胡所产,后来被我在红州境内捉到。猎到手里才发现,这鹰被人专程训过,只往来于红州南部与东胡军营,被捕到时身上竟携带朱雀营内奸与东胡通敌的信件,现在只要我将它放出来,它就会飞去寻找自己的主人。”


    堂下诸人皆是满目震惊,不约而同看向贺明均——这朱雀营所有人里,只有贺明均是东胡人,也只有贺明均,曾是敌国败将。


    贺明均脸色一白,正要开口辩论,便见钟离四已打开笼子把那只白尾海雕放了出来。


    顷刻间几案前羽毛翻飞,海雕扑腾着径直飞向贺明均的胳膊。


    “滚!滚开!”贺明均挥舞双手,慌乱起身,对着扑来的百尾海雕不断闪躲,最后抽出腰间弯腰,一刀砍死了面前的海雕。


    他心中惊魂未定,面上却已露出凶光,握着血淋淋的刀,心一横,仗着死无对证,再次跪下对钟离四道:“大人,这鹰不知怎么了,一时发疯,竟想攻击属下!”


    “哦?”钟离四面不改色站在堂上,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贺将军可是忘了,这还有你通敌的信件。难不成,这上面的字也疯了,莫名其妙变成了你的笔迹?”


    一语未了,贺明均猛地起身持刀朝钟离四奔来。


    钟离四下意识侧身避开他的刀锋,不料对方压根不为伤他,只为出招分散他的注意,竟趁机夺了他手中书信,一把扔进火炉!


    左将军见势不对,立时起身向火炉尚未焚烧完的书信伸手,下一刻却被贺明均用刀柄挡住,不得已后退,还要再拿,又被贺明均挡住过起招来。


    鹰是钟离四抓的,信是钟离四拿的,只要证据毁灭,没人看到信的内容,日后谁也不能在阮玉山跟前指控他!


    右将军见左将军被贺明均拦住,当即也起身朝火炉而去,谁知贺明均以一敌二,竟将他二人死死缠着不放,始终烂在火炉前。


    忽然,噗通一声,被破命刺在两腿间不能起身的中将一个伸腿,将火盆踢翻。


    剩下半封没烧完的信落在地面,信上火焰渐渐熄灭。


    贺明均眼疾手快,赶在所有人之前将那半封信捡起来撕毁。


    才撕了两下,他便察觉不对。


    信的内部是一片空白。


    贺明均后背激出一身冷汗,看向台上的钟离四。


    “内奸的信在这儿。”钟离四微微一笑,慢条斯理,“我不认识你的字迹,不过激你一激——贺将军急什么?”


    贺明均目眦欲裂,暴喝一声,将手中弯刀直直朝钟离四面门掷去。


    另外二人心中一惊,欲上前将刀夺下,然而贺明均出招奇快,根本没给他们挽救的机会。


    眼看着一把大刀就要把钟离四捅个对穿,左右二将以为无力回天,便见钟离四抡起桌上那个十几斤重的巨大鸟笼一胳膊甩向面前的弯刀,两个铁器瞬时发出尖利的震颤和破碎声。


    此时贺明均已趁乱跑到营房外,企图夺马逃窜。


    钟离四一脚踏上几案,飞身而出,顺道拔走了中将身前的破命,眨眼间便脚不点地追出营房。


    房外一阵短暂急促的打斗声。


    那声音太快太短,贺明均的惨叫甚至来不及从喉咙里发出便倏忽停止了。


    当房中披头散发的各人和捂着□□的中将反应过来追到门外时,只看见倒在地上头身分离的贺明均,鲜血已溅了三尺来远。


    钟离四背对他们,手上拿着那把缺了一角的三尖戟,衣角浸血,银袍乌发,一只脚踩着贺明均的脑袋,弯腰从血泊中捡起被贺明均私藏的阮玉山的令牌后,再徐徐转头,对着所有人拿出兵符:“穿花洞府钟离四,受红州州主阮玉山所托,斩杀叛将贺明均。左将军朱由,右将军韩峰,随我率朱雀营两万兵马驰援州西骑虎营,即日开拔,不得有误。”


    第96章 伪装


    州南前往州西的夜路上,左将军朱由骑着马偷偷往钟离四旁边凑。


    他瞅了一眼跟在他们一侧树丛里的那罗迦,舔舔唇,准备和钟离四搭讪:“您这狼养得可真好。”


    钟离四转头看了一眼,眼神正对上那罗迦。


    后者方才还在巡逻军队的狠厉神色蓦地消失,转而咧着大嘴冲他吐舌头傻笑。


    钟离四默默把头转回去,对朱由纠正道:“它不是狼,是那罗迦。”


    朱由脸色一变。


    那罗迦这东西,绝大部分人只在远古神话传闻里听过,终其一生兴许都难见一眼——当然,一般见过的人一生也就终结在那一眼了,更别说有生之年还能看见把这玩意儿当家畜一样养着的。


    他在心中琢磨起钟离四的来历,一时想到这是个蝣人却地位尊贵,不由得回忆起白天钟离四在斩杀贺明均时的自报家门的话。


    穿花洞府……


    又姓钟离……


    朱由灵光一闪,这才想起穿花洞府是个什么地方——他不熟悉洞府的名字,只因平日听得更多的,是雾照山这个如雷贯耳的地方!


    他压低了声音:“不知钟离大人,与雾照山的鬼医钟离善夜是……”


    “钟离善夜,是我义父。”钟离四轻声道。


    “难怪,难怪。”朱由打着哈哈接话道,“那便是阮招老爷的同辈!难怪大人与咱们州主一看便像是过命的好兄弟。”


    “兄弟?”钟离四闻言挑眉,眼角带着些戏谑,含笑睨着朱由,对这个词儿似乎很是新鲜,“好兄弟?”


    朱由套近乎的笑凝在嘴角,打量着钟离四的反应,意识到自己这话是给人家降了辈分,把人往小了说去!


    既跟阮招一辈,怎么能是阮玉山的好兄弟?


    难怪此人直呼起阮玉山的名讳时有如此底气。


    朱由为难地支吾两声,既收不回话,也不敢随便接话,只能干笑着,静候钟离四给个台阶。


    却见钟离四似笑非笑看着前头的夜路,轻快道:“我跟他并无太好的兄弟关系——不过确实有些过命的交情。”


    朱由听不懂了。


    他咂咂嘴,不再揣度这两位的关系,心念一转,瞅瞅那罗迦,又跟钟离四闲聊道:“不知大人这头那罗迦的芳名?”


    钟离四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你不是,已经知道名字了吗?”


    朱由不明就里:“哦?”


    从认识到现在,他与钟离四交流不过十句,自己几时打听过这头那罗迦的名字?


    钟离四见他疑惑,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瞅了他一眼,随后木然回答道:“那罗迦。”


    朱由:“……”


    草丛里的那罗迦听见钟离四叫自己的名字,夹着嗓子甜蜜蜜地“呜呜”回应了两声。


    朱由:“…………”


    真是父慈子孝的一幕。


    他快速的判断出自己在闲谈这项活动上跟钟离四尿不到一个壶里——准确地说,应该是钟离四的性格和大多数人都尿不到一个壶里——又或者,朱由真性情地把自己这句想法实实在在说出来,钟离四也许就很能和他尿到一个壶里了——然而朱由没有这么做,并决定再也不尝试跟钟离四尿一个壶。


    他转而试着把另一个壶搬出来:“咱们驰援骑虎营,既不走官道,也不白日赶路,要趁夜前行,难不成是要防着什么人?钟离大人,骑虎营究竟发生了什么?”


    钟离四没有说话,他的视线越过由近及远的连绵山脉,听耳畔的夜风将头顶树丛吹得沙沙作响,一眼不眨看着高悬的月亮——那是州西的方向。


    子时的月光垂直照向骑虎营的大地时,阮玉山坐在自己的营房里,收到探子传回来的消息:“老爷,钟离太爷说了,今晚会带着林烟公子连夜从城里赶来支援。”


    阮玉山无声将手指往上抬了抬,一道黑影便退出营房。消失在房外。


    从饕餮谷的方向出发,骑虎营比朱雀营更容易早些到达。


    三天前他风尘仆仆孤身抵达骑虎营时,州西才下过一场暮春的太阳雨,万里无云,天色大好。


    阮玉山一下马便发现营内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状。


    陈维和吴淮早早地在营门外候着,二人皆是生龙活虎,看不出半点受了迫害的模样。


    唯一的变动是阮铃不见了。


    陈维对此解释,说是营地后边的山上这一个月来断断续续下了许多场春雨,林子里的菌子长得茂盛,自己便打发他去山里捡几天菌子,不得回营。


    这话倒是说得过去,因为当年阮玉山小小年纪也被营里的人这么教训过。


    捡菌子是其次,后山中春夏多见野兽虫蛇,一旦遇上了,那得有点本事才能脱身。再加上多日不能回营的命令,怎么在山里活下去,怎么找法子吃饭喝水、睡觉栖息,对新兵而言都是一种锻炼。


    不过军营也不是真的撒手不管,不管是当年的阮玉山还是现在的阮铃,陈维都给了信号哨,要真遇上脱不开身的事儿,营里一帮子人听见哨声翻山就去帮忙了。


    阮玉山听陈维说这话时没吭声,也不叫阮铃回来,只盯着陈维看了会儿,没看出问题——至少表面没有,于是便问:“你夫人呢?”


    陈维“嗐”了一声:“战事在即,哪能叫她待在这儿?属下打发人送她回老家了。”


    阮玉山便低着头边走便笑,解了一身泥浆的披风扔给陈维,不再说话。


    紧接着吴淮才又告诉了他一个消息,说营里来了个客人,等着见他,是个和尚,法号自称了慧。


    阮玉山一下子停住脚:“了慧?”


    ——那个先跟自家大吵一架,随后赌气跑下山,引得师兄云真下山找寻,最后被大渝樊氏通缉了一阵子的了慧。


    阮玉山本以为了慧死了,再不济,也该被樊氏通缉交到席莲生手里。


    否则作为条件交换,樊氏的小公子怎么能从席莲生那里轻而易举知晓他阮玉山的身份再率兵前来复仇呢?


    他一言不发地进了营房,正看见等候多日的了慧坐在客位上。


    阮玉山早些年跟了慧有些交情,不过那已是童年时候的事了。


    后来他父母早亡,又被老太太扔进军营几年,回去忙着修习州中政务,这些年很少再上舍春山与了慧偷看云真的书本亦或是烤两只山鸡。


    兴许了慧在山中仍旧天真不羁,但阮玉山已不是能随意行差踏错都让旁人一笑置之的小世子了。


    他只是偶尔从老太太的口中得知了慧这些年的近况:因八字不好,了慧身体总是孱弱;又因那个师兄云真宠爱太过,将他脾性养得跋扈古怪,举止放浪形骸;然而了慧虽然性子阴晴不定,却有一副不错的皮囊和一个智多近妖的脑袋。


    阮玉山时隔多年在营房见到了慧时,心想老太太所说果然一字不差。


    大抵是身体不好的缘故,了慧生得个尖下巴的瓜子脸,头顶点着几个戒疤,五官在素净的僧袍下衬托得倒是玲珑,只是少几分英气,加上一双细长的眼睛,笑起来给人以十分促狭的感觉,仿佛心中总打着不为旁人所知的算盘。


    了慧一见阮玉山,倒是没多少细细打量的动作,像是早跟对方见过了面似的熟悉,只笑眯眯起身,行单掌问讯之礼,对阮玉山微微弯腰:“阮老爷。”


    阮玉山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径直走向架子上的水盆,忙着洗手擦脸,并没给了慧太多眼神。


    屋子里的话落到地上,陷入短暂的寂静。


    “了慧,”阮玉山舒舒服服洗了个脸,凑到镜子面前检查检查自己的下巴,一边在心里估计今晚得剃个胡子,一边才漫不经心搭腔,“什么事儿把你这尊大佛请到骑虎营来了?”


    “阮老爷说笑。”了慧仍旧是一张弯眼的笑脸,说话却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前些日子听说我师兄下山寻我,我反寻不得,又担心我师兄下落,不得已只能来找阮老爷。红州人才济济,阮老爷手下不乏精兵猛将,还望阮老爷发发慈悲,替我找找师兄,免得师父他老人家担心。”


    “净通老头子都快圆寂了,哪来的功夫操心你们两个?”阮玉山哂笑,“你下山多久了,现在才知道云真一直追在屁股后头找你?”


    了慧并不因为他这些调侃和讽刺脸红,只面不改色道:“我师兄是个闷葫芦,挨棍子也不出声的性子,若不是我前些日子偶然听闻有人在打听我的消息,仔细一问才从别人口中描述得知那是师兄,恐怕到现在,我还以为他一直待在禅堂没有下山呢。”


    阮玉山的手停留在自己下颌,从镜子里看向身后的了慧,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云真没死?”


    “阮老爷尽爱把玩笑说成真心话。”了慧斯斯文文道,“还没到清明节,怎么就想着给人送终了?”


    阮玉山哼笑了两声,拿起架子上备好的剃刀,擦上皂角,比着下巴一点点剃起自己短短冒头的胡茬,心里却想起了席莲生。


    当初他跟钟离四把席莲生救到燕辞洲时,席莲生分明交代云真已被目连村的妖物杀死了,如今了慧却说云真还在四处寻找他的下落。这两个人究竟谁在说谎?


    又或者,谁都没说真话。


    他停下剃须的动作,再次把目光放到镜子中的了慧脸上,忽问:“前些日子席莲生在通缉你,是怎么回事?”


    了慧的神色微微一滞。


    阮玉山在镜中紧紧盯着他。


    这问题很是猝不及防,甚至阮玉山都没谈及大渝樊氏,而是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席莲生这个名字,就是为了看看了慧的反应。


    很快,那一瞬的停滞在了慧的脸上消失了,他再次恢复一派与人为善的笑容,没有解释,而是像寻常人那般反问道:“怎么阮老爷也认识席莲生,席施主?”


    阮玉山的视线松动了半分,随即再次使起剃刀,盯着自己的下巴,边剃边随口说:“去年秋天偶遇过,有些交集。”


    了慧便做出一副善解人意并不多问的神情,同样对阮玉山并不详尽地说道:“我也是去年秋天在东方偶遇他。”


    “哦?”阮玉山对自己的情况虽不愿透露,却很是乐意对着了慧刨根问底。


    毕竟为难别人是他从小到大最擅长的事。


    了慧似是有所预料,平心静气解释道:“当时我路过客栈,身无分文又无可化缘,一时累极,便偷用师兄书里的一招‘神鬼不知’,将他从客栈凭空转移到林子里打晕,再佯装自己救了他,如此,获得了一些报酬。后来不知怎么被他发现此事,便就此结了仇。年前我被人捉到大渝,见到他,好好道了个歉,他才将我放了。”


    “是么?”


    了慧说这话的功夫,阮玉山已经把自己的下巴剃得干净光滑。


    他颇为满意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下巴,觉得这张脸上目前唯一差的东西就是钟离四的大腿根。


    阮玉山放下剃刀,洗了洗手,转过去走到自己的主位坐下:“那可真是赶巧了。”


    了慧不解:“怎么个巧法?”


    阮玉山大剌剌坐在椅子里,双膝大开,一只手反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掏出钟离四的平安扣把玩,眼睛似笑非笑向上盯着站在自己跟前的了慧,却不抬头,只是微微偏着脑袋,对着了慧是一个审视的姿态。


    赶巧——阮玉山当初安排的眼线正是在放走席莲生的路上把人跟丢的,跟丢的地方也是个客栈,席莲生在客栈里刚好是凭空消失的,他们反复盘算找不出席莲生消失的原因,这会子正好被了慧解释了。


    “没什么。”他捏着手里的平安扣,往后靠在椅子里,“我营中有事,支不开人手,你暂且在此处住下,会有人照看你的安危。待我眼下军务处理完了,就打发人替你去找你师兄。”


    了慧当下便答应了。


    是夜,阮玉山写了几卷佛经,命人送到了慧营房,同时叫人带话:“老太太寿诞将至,既然了慧来了,就烦请他这个出家人亲手帮我誊抄这几页佛经,方便我日后带到老太太面前,一来表了孝心,二来到底是佛门中人的真迹,算是给老太太祈福。”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况且是为老人家的高寿祈福,了慧无论如何再是好吃懒做也推脱不得。


    隔日便有人把了慧的誊抄送到了阮玉山营房。


    阮玉山在灯下拿着这几页经书,先是把《般若波罗蜜经》中“复次,舍利弗”的“复”字用红墨圈了出来,随后又把《杂阿含经》中“当作自洲而自依”的“州”字也圈出来,接着将《行事钞》中的“和南者,为恭敬也”的“南”字、《佛说无量寿经》中“天下和顺,日月清明”的“和”字、《世纪经》中“阎浮提人有三世胜”中的“人”字都用同样的红墨依次圈了出来。


    接着他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当初林烟给他带的那张大渝樊氏所发布的通缉令,找到钟离四认出席莲生笔迹的那一句话——“复州南和县生人”,将自己用红墨圈起来的字一一比对过去,发现经书与通缉令上重合的字迹全都一模一样。


    最后,他圈出了慧誊抄的佛经中《大日经疏》那一页其中一句“所谓字轮者,从此轮转而生诸字也”的“生”字,将其与钟离四在通缉令上指认的“生”字再次比对。


    完全出自一人之手。


    营房的烛火将这一方书桌照成明亮的赭红色,阮玉山在油灯的烛火下盯着那个用红墨圈出来的“生”字看了许久,饶有兴趣地扬了扬唇角,喃喃道:“……席莲生。”


    第97章 大魔


    正巧,这时候红州来了人,说是云岫打发来送信的。


    信里边说,钟离善夜在穿花洞府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宝贝儿子钟离四把林烟给吓晕了私自下山,害怕这人跑到红州去瞧见什么不该瞧的,便赶忙带着林烟上路追去了阮府。


    哪晓得钟离善夜到了阮府才知道钟离四压根不在红州,只有个云岫跟他们大眼瞪小眼。


    目前老头子和林烟暂且在阮府住着,云岫也不知道阮玉山的去处,只能试着打发人送信到骑虎营来,要是阮玉山在,就请他给个示下。


    阮玉山看了信,就知道自己这是大旱遇到及时雨,瞌睡遇到高枕头,赶紧回信叫钟离善夜到营里来。


    钟离善夜以为钟离四也在,马不停蹄就来了。


    州西离阮府近,没两日,钟离善夜带着林烟赶到骑虎营,到了才知道自己被阮玉山骗了,钟离四压根不在。


    他还没来得及发作,阮玉山又赶紧把他拉到营房里,商量起了慧这事儿。


    “你的意思是,现在这个了慧小和尚,其实是当年招儿镇压在矿山下的那只吞妖?”钟离善夜仰着脖子灌了整整一壶茶水,听完阮玉山的话,一擦嘴,问道,“那吞妖不是叫什么席莲生的书生么?”


    “问题就出在这儿。”阮玉山把空了的茶壶递出门帘,立时有人接过,他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边琢磨边说,“这吞妖在村子里和燕辞洲的时候,都还是席莲生,我把他放了以后,手下的人跟着他一路离岛,中途此人突然消失,再过些日子,就是在你府里知道他要通缉了慧。


    “年前林烟回了趟阮府给家里老太太送我太爷的骨珠,回来便同我说了慧的通缉令在大祁已撤了——应该就是那段时间,吞妖靠大渝樊氏的势力捉住了了慧。再就是现在,这吞妖变作了慧来找我帮忙,他真实目的如何咱们不得而知,我只怕真正的了慧,已经丧命于他手上了。”


    钟离善夜皱着眉头坐下,分析道:“听你这么说,这个吞妖做事倒很有条理:先是在矿山脚下碰到你,偶然得知你太爷的骨珠关乎招儿布下的那道镇压符阵,于是伺机拿走骨珠,从镇压中脱身;随后利用你的身份去跟大渝樊氏的小公子做交易,找到了慧,霸占这小和尚的身体,再伪装做小和尚来找你。”


    他“嘶”的一声:“可是他最后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为何非得要了慧小和尚的身体不可?”


    阮玉山听他分析完,没跟着继续分析下去,而是忽插了一嘴:“还有一件事。”


    钟离善夜:“什么?”


    阮玉山:“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了阮招。”


    钟离善夜一愣。


    阮玉山下意识看向钟离善夜的手。


    看完,他庆幸此刻钟离善夜手上没拿着筷子或是茶杯,否则又得叫人来换一副。


    他忽略钟离善夜的愣怔,先挑重要的说:“阮招同我说了一桩事。”


    钟离善夜垂头沉默了片刻,才又抬起脸问:“他说什么?”


    “他说,那只吞妖在矿山下的河里,供奉着一颗骨珠。”


    “骨珠?”


    吞妖这东西,是没有骨珠的。吃了什么,便吞并什么,变幻万物,形貌不定。


    若真供奉骨珠,那珠子必定不是吞妖自己的。


    钟离善夜正色思索道:“怎么供奉的?”


    阮玉山道:“用了数百个凡人躯体,以他们的骨血皮肉供奉。那条河我去过,确实看到了不少尸体,不过我去的时候,那些身躯早已变作了白骨,因此我只当是那只妖怪把自己害过的人藏尸在河底,不成想竟是用邪术供奉着东西。”


    “早年世上是有这么一门邪术,”钟离善夜说,“用玄者的骨头身躯供奉骨珠,可保骨珠主人魂灵不散精神不灭,只要找到合适的方法,便能使人复活。”


    他摇头道,“可这法子太过邪祟。”


    “要施此法,一来必须使用三阶以上玄者的骨珠,用这些玄者所有的血脉玄气源源不断维持骨珠的生气才能成效;二来此法违背天理人道,使用者自身能力不够,玄场不强,极易被怨气反噬。”钟离善夜解释,“因此一旦堕入此道,就要逼得使用者不停精进修为以压制反噬的怨气。而精进修为最快最好的办法,依旧是吞噬其他玄者的骨珠玄力,时间久了,势必万劫不复。”


    阮玉山听得眉头紧锁:“当初我和阿四在村中大雾受困时,便已感知到这只吞妖力量不同凡响。如今他逃出封印将近一年,照你的意思,眼下它的力量恐怕已近五阶玄者的“突天”境了。”


    “若真是如此,那就麻烦了。”钟离善夜凝重道,“凡人入了“突天”便能飞升成神,而大妖突破化境,便飞升为魔。若那只吞妖当真力量已经如此强大,那它只差临门一脚,便是与天神同位的大魔,任何凡人,都难奈它何。”


    阮玉山凝眉沉思:“老头子,大妖飞升成魔,可是要像人一样渡劫的?”


    “应该是要的。”钟离善夜回忆道,“当年我在盂兰古卷中曾看过观音记载的一例大妖飞升,正是天色突变,风云咆哮,妖气波及之处寸草不生才引得无相的注意,赶在其成魔前收服至卷中,至今都没放出来。”


    他说到这儿,忽问:“招儿可同你说过,那条河下供奉的是谁的骨珠?”


    “不知道。”阮玉山说,“骨珠下的八字牌位全都划去了,想来是那吞妖不愿意被人知晓自己供奉的究竟是何人。”


    “它既想方设法要霸占了慧小和尚的身体,我估摸着,那颗骨珠的主人跟了慧有点什么关系。”钟离善夜看向阮玉山,“目前也只能从这个线索去排查,你可有头绪?”


    这一问,倒是让阮玉山想起在燕辞洲的一幕。


    那时他和钟离四在四方清正院子里逼着席莲生坦白,席莲生的话虽半真半假,但却对他们坦白过一个人。


    “云真。”阮玉山道,“那吞妖尚且还是席莲生时,同我说了慧的师兄云真曾到过那个村子,但是被村中的妖物杀害了。他说起这事的时候,神色间竟有几分恸然,还落了泪。若是演的,那未免太过逼真了。”


    “难道那骨珠牌位是云真的?”钟离善夜不解,“可那吞妖供奉云真的牌位做什么?”


    “兴许是以前有什么渊源。”阮玉山道,“阮招当年镇压那只吞妖时也才十几岁,他可曾告诉过你,当时那只吞妖身边有没有出现过什么人?”


    钟离善夜这回细细思考了半晌,迟疑道:“太久了……不过你既然问起这个,倒叫我隐约想起……招儿那年捉那只吞妖,其实原本是为了拿回来给我炼香。


    “那段日子我睡不好,夜里多梦,他本拟着捉只吞妖回来按照古法制成妖香,在我睡时为我吞噬梦境,为此费了不少功夫,还受过几次伤——就是你和四宝儿刚来我那儿要我帮忙医治的伤。


    “有一次他下山回来,脸色十分不好,同我说险些就快捉到了那只吞妖,偏偏有个小孩儿跑出来挡了一招,被他那一招不慎打得口吐鲜血也要抱着他大腿求他放了那只吞妖,就那么两句话的功夫,妖便跑了。


    “吞妖难抓,他后来又用了数月时间才抓到,可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竟没有将其捉来炼香,只是镇压在山下。”


    钟离善夜说完,眸光一闪,忽对阮玉山道:“你说那小孩儿,会不会——”


    “就是云真。”阮玉山接过了话茬,提笔蘸墨,“若是的话,那兴许能把此事说通几分。但咱们也不能妄断,我这就写信回去给老太太,托她把口信带到舍春禅堂,问问净通老和尚,当年捡到云真时,可曾听云真提过这件往事。”


    钟离善夜点了点头,侧耳听着阮玉山写字的动静,抿了抿唇,欲言又止:“那个——”


    “阮招还是老样子。”阮玉山低头写信,仿佛对钟离善夜想说什么早有预料,“这会子在客栈,替我照看一个小蝣人。”


    “小蝣人?”钟离善夜心里一咯噔,“哪里又来个小蝣人?”


    “还不是你的宝贝儿子。”阮玉山说起这个便无奈笑了笑,“你就没想问问,他跑下山,是干什么去了?”


    钟离善夜一脸提防:“……干什么去了?”


    “他把饕餮谷一把火给烧了!”阮玉山道,“所有蝣人都给他放跑了。”


    钟离善夜瞪着个看不见的牛眼,一杵手杖站起来:“什么?!”


    阮玉山瞅他一眼,轻笑一声,又把话重复一遍:“你的四宝儿,我那个心肝儿,趁咱俩不在,跑去把饕餮谷烧了,放了他所有族人。”


    钟离善夜“咄咄咄”地用手杖锤着地面,在座位前来回走了几步,又朝向阮玉山:“那那些蝣人呢?”


    “都说了——跑了。”阮玉山说,“有多远跑多远去了。”


    “哎……哎!”钟离善夜叹了两口气,不住摇头,似乎对此很是不赞成,“他会后悔的,会后悔的!”


    阮玉山写好了信,收起笔,饶有兴趣挑起眉毛看向钟离善夜。


    他虽也认为钟离四火烧饕餮谷的做法稍欠妥帖,可那到底是钟离四的族人,作为平日跟钟离四最亲近的人,他也知晓钟离四对那个地方的恨意,因此事情发生以后,阮玉山本着迟早都要帮钟离四把人从饕餮谷救出来的想法,并没有对此多做批判。


    他本以为钟离善夜知晓以后会看热闹似的表示支持,毕竟老头子对买卖人口当买卖牲口的风气嗤之以鼻多年,再不济,钟离善夜的反应也该跟他一样:钟离四高兴,那就去做好了。


    不成想老头子反应竟如此激烈。


    “不至于吧?”阮玉山问。


    “你们不明白。”钟离善夜长叹一口气坐下来,“蝣人也是人。放出去,是比普通人更强大的人。你们太年轻了,不懂得主次有别,循序渐进。”


    阮玉山没有接话。


    从道理上他更明白钟离善夜想说什么——蝣人是人,是人就有欲/望,有爱恨情仇。


    蝣人贸然地得到了自由,当他们意识到自己是这片陆地上最强大的存在而背后又有人为他们兜底,保证他们不会再次受到监禁与惩罚的那一刻,他们势必会返回到曾经压迫自己的地方进行复仇。


    届时又是一场以强欺弱的屠戮。


    可在心理上阮玉山不愿意去指责钟离四。


    任何人做出这样的举动都可指摘,偏偏钟离四不该。


    那是他的族人,十八年的日日夜夜,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同族每天饱受痛苦,每一刻都活在生与死的挣扎中。


    换了阮玉山,他会做得比钟离四更决绝果断。正如钟离四所说——没有大开杀戒,已是他对饕餮谷的恩赐。


    “他年纪太小了。”阮玉山把晾干的信折起来放进信封,缓声宽慰钟离善夜,“许多事不懂。饕餮谷活的十八年,天天一睁眼就想着怎么不被杀死,还不如出来一年见的世面。在他那里,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受了委屈要报复,做了坏事要偿命,这不正是你喜欢他的地方?


    “阿四只见过那些人屠杀他的族人,凭什么去体谅他们?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这不是还有我吗。就算我不行,也还有个你不是?届时场面真控制不住,你就下把毒,把他族人全都给毒得不能自理,我红州有的是地方养他们一辈子!”


    钟离善夜猝不及防被他这话逗得笑了笑,反问道:“养哪?养你老阮家的鬼头林?”


    阮玉山脸色一变,瞪着钟离善夜“啧”的一声,把手里的笔扔过去打他:“死老头子别蹬鼻子上脸,哪壶不开提哪壶!”


    钟离善夜一把抓住飞来的笔杆拍在桌上:“行行行,我不提——可既然话到这儿了,我也丑话说在前头——这话我很早就想说了。鬼头林这事儿是你先对不起四宝儿,你若从一开始就放了他,一别两宽,那也罢了,可你偏偏要招惹他,要跟他白头到老。


    “我不吱声,是因为我知道,你至今手上没沾过蝣人的血,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四宝儿说到底是我的孩子,若有朝一日他知道了鬼头林的存在,我是不会为你说半句话的。”


    阮玉山挥挥手示意他闭嘴,对这些话很不耐烦,仿佛进来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巴不得耳提面命地提醒他背后背着跟钟离四的这么一桩血海深仇:“得了得了,你不说没人知道——越说我越不爱听。”


    钟离善夜哼了一声。


    阮玉山脸色也不好看。


    他叫来外头的传令兵,把信递过去吩咐道:“八百里加急送到阮府佘老太太手上,切记,要她亲手拿到,要快。”


    传令兵应下便拿着信跑了出去。


    “我记得阿四以前在席莲生的书架上,找到过一本吃羊日簿,那上头的笔迹跟当时的席莲生的笔记不一样,后来席莲生同我们解释,说那是他娘被疫灵吞噬时所记录的日常,现在想来,应该是很久以前,那个真正的席莲生被吞妖夺取身体时,精神出现异常,错把吃人的记忆当成了吃羊,写下那一本簿子。”阮玉山把关于席莲生和吞妖的一切梳理了一边,神色缓和一些,又对钟离善夜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钟离善夜问。


    “阮招十岁那年,在山下为你取了一只妖的器灵用以供养山顶那株梅树,使其长开不败。可我琢磨着,哪有花真能不管天气季节,长年绽放的?兴许只是人眼看来花在开,其实那树还是跟着季节变换,该开开,该败败罢?”阮玉山的身体靠书案上,下意识朝钟离善夜的方向凑近,压低声音,用一种意有所指的语气问道,“你同我讲讲,阮招夺取器灵的那只妖,是个什么妖?”


    “一只……没什么大本事的小妖罢了,当初在山下靠一些小伎俩吃了几个小孩儿,才引得招儿前去将他夺命。”钟离善夜显然是不大愿意提及关于那棵梅花的一切,“你既猜出它的本事了,还问我做什么?有事?”


    “倒也没什么大事。”阮玉山斟酌片刻,才问道,“我就想问问,倘或这妖的器灵被人吃了,那吃下它的人,会不会也有点它的本事——比方说幻化做旁人的模样,又或是直接操控旁人?”


    钟离善夜靠在椅子上,用那双失焦的盲眼盯着他,语气冷峻:“阮铃那臭小子做了什么?”


    第98章 嫉妒


    阮铃其实曾私下偷偷在心里管钟离四叫凤神。


    他推倒雾照山顶那棵梅树的晚上,山中还在下雪。


    那夜钟离四在陪钟离善夜下棋,阮玉山检查过了他的课业便不再管他。当时还是年前,阮铃尚未被送往骑虎营,雪夜下的整个穿花洞府笼罩在一片恬淡的寂静之中。


    他快忘了自己那晚处于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只记得从下人口中听说前些日子老太爷为了山顶一棵梅树把他的四哥骂得狗血淋头,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出来。


    阮铃想不通,这世上竟有人会为了一棵梅树去伤他的四哥。


    他偷偷记恨着钟离善夜,也记恨着那棵梅树——所有不利好他四哥的存在,都应该消失。


    他藏着这个想法,对山顶那棵梅树的敌意愈演愈烈,终于,在钟离四拿着食盒过来看望他,并且告诉他以后不要他称呼自己为“四哥”,而是要叫“四叔”时,那股恨意冲到顶了。


    阮铃不见兔子不撒鹰,梅花让他的四哥不顺意,他的四哥也让他不顺意,他厌恶起这个地方,厌恶钟离善夜,厌恶梅花,厌恶那个让四哥叫他改口的男人——他名义上的父亲,阮玉山。


    可他无法恨钟离四,他恨的人自己又无可奈何,于是他在那个下着大雪的冬夜爬上山顶,用锄头一刀一刀铲着土,将那棵梅树推下了悬崖。


    悬崖的风大雪也大,一下一下吹着阮铃头脑发热的身体。


    他想起钟离善夜如此钟爱这棵梅树却从不派人看守,因为山中早有禁制,除了日常到山上砍柴的一些樵夫和农户,任何生人踏入雾照山一步一旦涉足穿花洞府的范围,钟离善夜便有感应。


    阮铃在崖边呼啸的风声中渐渐清醒,意识到自己很快便会被排查出来。


    他猝不及防打了个冷战,大梦初醒般,发现自己的脚尖离前方百丈悬崖不过一步之遥,当即退了回去。


    “我兴许要被赶出去了。”他这样想。


    可是钟离四呢?


    这一次钟离四会护着他吗?


    如若连钟离四也舍弃他,他该如何自保?


    阮铃将目光移向那个栽种梅花的土坑。那里平静地躺着一个颜色温润的骨珠,是妖物的器灵。


    这个器灵埋在土下,在此地滋养了那棵梅树近二十年。


    他盯着那个骨珠看了很久,最后跳进坑洞,将其揣在衣裳里,跑回了房间。


    后来他果真被送走,送到了离钟离四很远的骑虎营。


    他知道这又是阮玉山的主意。


    阮玉山从来就看不起他,蔑视他,羞辱他。


    这些折磨人的法子只有阮玉山才想得出来。


    阮玉山看他的眼神和笼子外那些屠夫没什么两样,把他当作一条丧家之犬,不过是因为他面前有钟离四挡着,对方才愿意施舍他一个世子的身份。


    难道真以为他很稀罕?


    如果那天早上不是钟离四非要他认阮玉山作父,阮铃这一辈子也不想跟阮玉山沾上半点关系。


    钟离四喜欢阮玉山,阮铃只能逼着自己俯首帖耳。


    只要是钟离四想的,他都愿意去做。


    钟离四要他管阮玉山叫爹,他就叫;钟离四要他去骑虎营三年不得外出,他也去;钟离四要他改口,他就改。


    四哥也好,四叔也罢,他们之间身为同族的血脉联系永远不会因为一句称呼被人斩断,这是阮玉山都融不进的渊源。


    燕辞洲那个寒冷的雪夜,是钟离四踹开后院厨房的大门,当着他的面杀死了即将向他挥刀的屠夫,亲手打开他的笼子,告诉他别怕。


    钟离四像凤神一样从天而降给了他一条命,他有什么理由不听钟离四的话?


    从钟离四出现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丧家之犬——阮铃宁愿自己跟那罗迦一样,在钟离四脚边当一条狗!


    可是就这么个愿望,阮玉山也不让他实现。


    是阮玉山非要他姓阮,非要他日夜刻苦秉烛夜读,要他一天从头到晚都见不到钟离四一面。


    如今还要把他送去虎狼环伺的骑虎营。


    他不明白,为什么钟离四就非要喜欢阮玉山不可?!


    为什么阮玉山一出现,钟离四就像着了魔一样眼睛都离不开那个人?像一匹被驯服的野马,脱去了所有的傲性和叛逆,任由阮玉山支使摆弄!


    他一直在想阮玉山究竟是用什么方式驯服了野马一样的钟离四。


    直到那个深秋的晚上,那罗迦被一阵莫名的焦躁和不安指引着跑向别院,阮铃就跟在后头,绕过假山,踏入月洞门,和不安的那罗迦一起,站在那道细细的门缝后。


    那罗迦看到什么,他就看到什么。他的目光在那罗迦的目光上方,那罗迦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


    他在他们的门缝外窥探着床头那一角春光,虽看不见他们的身体,却听见钟离四一整夜伏在阮玉山肩头的低吟,那声音仍旧冷冽,像是在反抗挣扎,隐约间却又带着点不为人知的服从。


    他看到枕头上的九十四眼里是对阮玉山的渴望,以及疯狂的沉沦和迷恋。


    就好像……即便是折磨也甘之如饴。


    阮铃从未听钟离四在他面前发出过这样的声音,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这简直不是他只敢仰望的明明如月的凤神了。


    那晚的阮玉山像头狩猎的雄狮一样叼着钟离四的头发,钟离四那只缠绕着朱红发带的手搭在阮玉山黝黑健壮的臂膀上,就算被折磨得意识模糊,却依旧对阮玉山无比温顺。


    阮铃站在门缝外,感受到自己的牙齿咬得吱嘎作响,指甲在蜷缩成拳头的掌心中掐进肉里,他气愤得胸腔中几乎快要烧起来——阮玉山……阮玉山!


    阮玉山毁了钟离四,毁了他理想的一切!


    阮铃在骑虎营的每一刻都在回想那个夜晚。


    钟离四手上的那根赤色发带仿佛早已透过那晚的门缝飘了出来,顺着他急促的呼吸被吸到体内,那根发带从此扎根在阮铃的心里,像一根刺。离钟离四近了他便心如擂鼓呼吸滚烫,离钟离四远了他便辗转反侧如鲠在喉。


    终于,从小兵手里拿过板子去到乐营的那天,他发现源源不断地撰写书信可以缓解自己的思念。


    阮铃生得一副好皮囊——这是自古以来蝣人的共性,乐营里总有不三不四的人平日忌惮他是世子,虽有右将军撑腰拿着不成文的军令欺凌他,然而旁的见不得人的想法却不敢在阮铃身上下手;如今见了他到乐营,认为他也同是天下乌鸦一般黑的人物,反倒敢动手动脚言语相邀了。


    阮铃置若罔闻,只是写信。


    一封封家书肉包子打狗似的送到信差手上,送出去就不见回来。


    三个月过去,他一次也没收到过钟离四的回信。


    原本他也没真的期望收到回信,钟离四默许阮玉山将他送到军营,必定是知晓他犯下的错,没有将他赶走,已是对他仁慈,他不该奢望别的。


    那天送信的传令兵闹肚子,看到走在路上的才得了赦免要去吃饭的阮铃,干脆把信塞到阮铃手上,叫他去往一射之外的右将军营房把信送了。


    阮铃一向逆来顺受,拿着信走到陈维的营房外,听见陈维在对着自己的夫人说笑。


    “又送来一封信!”陈维的影子映射在窗户上,阮铃看见他手里举着一个信封样的物件,“还是那个地方,一样的人!”


    阮铃瞳孔骤然一缩。


    “这都送了多少封了,也不嫌写得累手!”窗户的影子上,陈维把信封放到火盆上边烧边说,“你说信上这叫钟离四的究竟是个什么来头?我瞅着这名字,像是钟离善夜家的,可我没听钟离老爷子这些年除了招老爷还有过别的养子啊?怎么跟咱们世子扯上的关系?我看这信里嘘寒问暖的,跟当娘的似的!这人究竟是男是女?你还别说,这个钟离四写这字儿,我第一次瞧见,还以为是咱州主寄来的信——嗬!怎么有人写的字儿跟州主一模一样的?”


    旁边听他说话的那道影子做着针线活,同时开口,屋子里响起柔和的中年女人的声音:“这都不是咱们该议论的。你啊,就是嘴上没个把门。世子也好,钟离大夫也罢,你按州主的吩咐把事办好,替他把世子给操练出来,这就是本分了,做好了这一件,便是对得起州主的恩德。其他的,哪轮得到咱们去说道呢?总是这样,当心哪天因为口舌生出是非。欸,这信非烧了不可?不能等世子日后离营,再还给他?”


    “那哪能啊!”陈维一页一页烧着信,“州主说了,人在军营,最忌讳心中有太多牵挂。别说信了,前些日子打那洞府送来的衣裳棉被,我全给烧了!不能让世子瞧见。否则他哪里还沉得住气在这儿待上那么多年?”


    阮铃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营房。


    此时是晚间操练时段,营房里空无一人,他才干完了一天的活,被特许一刻钟的时间吃饭。


    从进营后就没再拿出来过的包袱此时打开在他的面前,里头装满了钟离四过去那些日子隔三岔五差人送到他院子的玩意儿。


    有山下时兴的玩具,也有些玉佩锦带,左不过是钟离四看见了合适的,总想着给他一份。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盒子。


    盒子里是一颗妖物器灵。


    他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想法支撑着自己硬生生吞下了那颗难咽的骨珠——兴许是因为他很清楚,以自己目前的力量,无法在人多势众的营地悄无声息地杀死陈维。


    可最终他想杀的人是陈维,还是阮玉山,阮铃没有深思。


    他走一步看一步,总之吃下这颗妖物器灵是很迫在眉睫的,因为传令兵给他的信上说大渝这段日子很不安分,在组织兵力,疑似要攻向红州来了。


    大渝的兵队要来了,那阮玉山也要来了。


    一场战争势不可免,而战争,是人类死得最理所应当的地方。


    既然钟离四喜欢阮玉山,那他就成为阮玉山。


    他是红州的世子,父亲死了,他理应是下一任家主。


    阮玉山谁都可以当,只要坐上那个位置,他也照样可以发号施令,挥金如土。


    阮铃取下手上的镇气环,在短短的一刻钟里迅速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蝣人是娑婆大陆最强大的玄者,他们天赋异禀地能吞噬大部分玄者的力量,将那些力量消化,最后变作己用。


    阮铃不知道是否有前人试过吞噬妖物的力量,他孤注一掷,用一种连他自己的都震惊的冷静缓缓克华着体内的妖灵。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一团水,能化作任何他想要的状态。


    灯火下,阮铃看见自己的影子与身体分离了。


    他的影子爬向那扇古朴的营房大门,融入了门中,仿佛生来与门一体,使大门来回摇晃,吱呀作响。


    阮铃命令道:“下来。”


    他的影子下来了,站在他对面,沉默无声。


    是夜,在营房睡得鼾声如雷的陈维被一道从地面悄然爬上床的影子绞住了脖子。


    房中的鼾声短暂地止息片刻,又再度响起,持续到天亮。


    不多日,大渝樊氏举兵向红州方向前进。


    陈维将世子阮铃派去后上采菌驻扎后,又催促左将军吴淮,向阮玉山发去急报,请求阮玉山回来主持大局。


    与此同时,陈维夫人托送信的差使将自己的一盒酱驴肉连同急报一并送去阮府。


    几日后,阮玉山抵达军营。


    没过多久,钟离善夜也来了。


    “那妖物的名字叫影。”钟离善夜解释道,“本事没多大,只是能附生。附生之后的本体,能跟随它的意愿变作它想要的模样与状态。当年招儿拿它滋养梅树,要么是对它下了什么制令,要么是为了不使他失活,同那妖物做了交易,取其器灵,不灭其魂。你怀疑陈维被阮铃动了手脚,用妖物控制了,也确有可能。”


    “这不要紧。”阮玉山道,“我更想知道,那妖物的能力范围——它是只能控制陈维,还是能控制我营里一大片人?”


    “你把它想得太有本事了。”钟离善夜挥挥手,“能成片成片控制人的,那是修为中等的大妖,招儿不可能为了哄我高兴放任这么个玩意儿的器灵在山上。这影妖能控制一个成年男子,我估计是它最大的能耐了,否则当年也不至于每次作案就害一个小孩儿——一堆孩子打包回去慢慢吃多得劲。”


    “那就好。”阮玉山歪在椅子上,手里捏着钟离四的平安扣,说道,“如若他只控制了陈维,我便不担心。只是不知道阮铃这小子究竟藏了哪门子心思,控制陈维要做什么——我是不愿意相信他就是那个内奸的,不过也得提防着。这孩子心性不纯,若不能悬崖勒马,我只怕阿四要伤心。”


    钟离善夜别开脑袋哼了一声:“他都敢跑去烧了饕餮谷,把一堆野人放出来——他日后要伤心的时候多着呢。”


    “先不说这个。”阮玉山道,“既然吞妖化作了慧留在了我这儿,势必有所图谋。你人来了,就帮我盯着,这儿除了你,也没人有能力对抗如此境界的大妖。我不想放他走——毕竟这儿是军营,这吞妖若真闹起来,好歹还有几万兵马能抵抗。


    “至于大渝樊氏——州西外还有条护城河,樊氏的兵不善水战,此番胆敢前来进攻,想必也是找到了突破口。我看这些天他们驻扎在河对面,也没什么动静,估计是在等待时机。


    “既是要等,那咱们两方人不变地不变,他们要等的,应该是天变。


    “大渝人善巫蛊,操纵或者利用天象的事也不是干不出来。他们那个流落在民间多年的二皇子楚空遥当年便深受所害。我只是还没想到,他们在等什么天象。”


    “不管在等什么,总之只要时机一到,他们肯定会抓紧机会渡河攻城。”钟离善夜接话道,“小玉山儿,你现在是腹背受敌啊。”


    阮玉山瞥着他笑了笑:“这不是还有你宝贝儿子嘛!”


    钟离善夜这才像突然想起自己跑骑虎营的目的,一拍桌子站起来,敞开两只胳膊:“说起这个,我四宝儿呢?!你把我四宝儿放哪儿去了?”


    “去朱雀营给我带援兵来了。”阮玉山道,“我不管阮铃这小子要耍什么花招,他既联合外敌给我设了这局,后果如何,我都要他自己受着。


    “他打量我舍不得阿四来军中犯险,我就让他再看一次,他那个美人灯似的四叔,是不是个一吹就灭的草芯子。”


    第99章 前夕


    阮玉山一到夜里就搬把椅子坐在自己营房门口观天象。


    钟离善夜从了慧的营房门外转悠过来:“天天在这儿瞅什么呢?”


    “看天。”阮玉山右脚搭在左腿上,大剌剌靠在椅子里,仰面望着天,“你说这大渝人在等什么?”


    他摸摸下巴,眉头微皱:“咱们按兵不动,那是因为红州是我大本营,兵马粮草就在后方,骑虎营有的是时间跟他们耗。那大渝带着四五万的兵打过来,半个月前就扎在河对面,眼瞧着天儿也热起来了,多待一天就多耗一天的粮,他们就不怕粮草不够吃?”


    钟离善夜神色冷峻,低低地哼笑两声:“越是这样,你可越得提防。”


    阮玉山斜着眼珠子瞧他:“你的意思是,他们既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跟我耗着,那出招的时候,也必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要跟我拼命?”


    钟离善夜不置可否:“你打过的仗比我多,你清楚。”


    阮玉山嗤他:“我要是也活个四百年,准没你那么糊涂。”


    “行啊,聪明人。”钟离善夜拍拍他的肩,“你接着琢磨,看几时能琢磨出对面儿的目的。”


    阮玉山抬手挥开钟离善夜:“我已琢磨出来了。”


    钟离善夜:“哦?”


    “你听我说得对不对。”阮玉山抄着手,指指城墙上一直在对着城外那条黑河守夜的陈维,“嫂夫人察觉出陈维不对劲以后,利用给我送驴肉的机会,在食盒底下织了一副图,提醒我营里出了内奸。”


    钟离善夜:“这我知道。”


    阮玉山接着说:“来到营里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她能察觉陈维不对劲,那很说得通,毕竟夫妻之间,稍有变故,细枝末节里都能品出天差地别。可她怎么知道陈维——不,应该是阮铃这臭小子控制的影妖——嫂夫人怎么看出这玩意儿通敌了的?”


    钟离善夜抬头,睁着盲眼看向城墙的方向。


    “这就是你一直不杀他的原因?”钟离善夜问。


    “因为他通敌么?是,也不是。”阮玉山解释道,“阮铃这小子没现身,杀了陈维也是治标不治本。毕竟妖物命门不在陈维身上,而是由阮铃控制。这玩意儿今天能上陈维的身,赶明儿我杀了陈维,它就能上别人的身。还不如先冷眼旁观,免得打草惊蛇,让它老实待在陈维身上,别再害我其他将士。”


    “那你这是光琢磨陈维去了。”钟离善夜又问:“关于大渝那堆按兵不动的队伍,你琢磨出什么结果来了?”


    “嫂夫人是极聪明的人。”阮玉山盯着远方高处的陈维笑道,“陈维这莽夫,平日好战冲动,要说上场杀敌,他最是勇猛,可下来,又有些好吃懒做,这看门守夜的事,交到他手里,他一刻钟也耐不住。樊氏的军队不善水战不敢渡河,阮铃又支使这影妖日夜盯着河面——我猜,他们想来是打算在河面上动手脚。”


    “怎么动?”钟离善夜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可又真想不出来,“在河面上变座桥?那四五万人马过桥的当儿都能被你打个屁滚尿流了。”


    阮玉山没有否认,而是转了个话茬:“以前我看过一本军事纪要,有一例是两方兵队打架,一方守城,一方攻城。守城者苦于己方城墙老旧,抵挡不住敌方进攻,正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天上下雨了。”


    钟离善夜:“然后呢?”


    阮玉山含笑瞥他:“然后?然后那场大战是在北方的大冬天,守城者看见大雨,突发奇想,叫人趁夜接了雨水,再从城墙顶上不停地把水浇下去。一夜过后,城墙上的水凝固成了冰,使城墙变成了一座天然的冰墙,敌军火攻不下,也爬不了城墙,攻城者的粮草不够,耗不过一整个冬天的时间,自然败了。”


    钟离善夜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可现在都快入夏了嘛!”


    “这不是有怪力乱神么。”阮玉山再次仰头看着天,“那只影妖既然能控制梅花开败,那你说,它能不能用同样的法子控制雨水,使其变作冰冻状态,凝固在河面,让樊氏大军踏过泱泱大河的冰面打过来?”


    钟离善夜明白了。


    他也抬头看向此时初夏的夜空——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还是侧耳听了听风声,又掐指粗略估算了一下:“左不过一两日,这夏季的暴雨就要来了。”


    说完他转头看向阮玉山:“你就这么等他们渡河进攻,坐视不管?”


    “樊氏此次进攻红州,表面看着是私怨,实则大渝在背后给了不少支持,为的就是探探咱们大祁的底。红州在祁国边境,一旦攻破,那便是对他们说明我阮家的兵也力不能敌大渝。而大祁千里江山,境内还能与之一战的就剩谢九楼的兵。”阮玉山分析道,“无镛城离红州之距横跨半国,大渝打的主意是孤注一掷,先灭了我阮家,就算打不过谢九楼,也能长驱直入拿下大祁至少半壁江山。”


    他眯了眯眼,懒懒撑着下巴,神色间宛如头养精蓄锐的豹子,语气缓慢,说话却掷地有声:“渝国这数十年来奢靡之风盛行,从上到下溺于淫逸,军队也懈怠颓废——咱们大祁虽也不遑多让,可到底天子近周还有个谢九楼撑着,明面儿上勉强看得过去,皇家还能靠谢家粉饰几年太平。这樊氏想打我的红州,也太嫩了点。我不放他们进来结结实实挨一顿挨训,真让他们长久地把人看低了,以为我红州将士是跟他们一样的废物。”


    钟离善夜笑道:“你这是早有对策了?”


    “不然我叫你四宝儿去朱雀营做什么?”阮玉山说着,又把手里的平安扣拿出来摩挲了两下,“骑虎营是红州最精锐的一支军队,兵力再强,也不过一万两千人马,真要硬碰硬咬咬牙也能把对面四五万人打个七零八落,可我不能让骑虎营的兵全部折损在跟大渝的这场仗上。”


    “更何况。”他的视线再次锁定在城墙上方的陈维身上,目光无比锐利,“陈维打我九岁时便与我相识。阮铃杀了他,斩我军中一员猛将,我就算不为自己,也要把这个狼崽子给引出来,好让陈维在九泉之下瞑目。”


    “你要杀了他?”钟离善夜语气中莫名有了两分笑意,是又想看热闹了。


    他发现阮玉山瞅他,当即把手举起来:“我支持啊——可你不怕四宝儿跟你拼命?阮铃可是蝣人。”


    “阿四他不会。”阮玉山平静地浇灭了老头子看热闹的热情,“他没见过蝣人杀人,可阮铃已经害了不止一条无辜性命。以前我替这小子瞒着,现在我不会瞒了。只要阿四知晓此事,他的认知会受到前所未有的颠覆——届时他下手会比我更狠。”


    阮玉山说到这儿笑了笑,眼底带着股讳莫如深的冷意:“阮铃这小子,最好祈祷自己犯在我手上。若是换了阿四来,大罗神仙也保不了他。”


    钟离善夜也不知是不是赞同,反正没有再吭声。


    “说起来,”阮玉山见场子冷了,便调转话头,谈及第二件事,“你刚刚去找了慧,他还是不见?”


    “说不舒服,谁都不见。”钟离善夜冷笑,“这小妖怪还挺聪明,拿出家人的身份当靶子,谁也不好坏他佛门的规矩。”


    “其实见了也无妨。”阮玉山说,“吞妖隐匿在活人身上,很难被察觉出异常。他大概是忌惮你道行太深,不敢随便跟你碰面。再者——”


    阮玉山指指天上的月亮:“这也快到月中了,他怕自己出岔子,我也怕他出岔子。营里上万将士,这会儿要是让他闹一闹,可不是给樊氏可乘之机了?他不见你便不见吧!自己送上门来的,轻易不会走。既是个大妖,咱们现在这关头赶也不是打也不是,我只怕他来此处,是想趁着人多利用什么替自己渡劫——你盯着就好。姑且叫他稳在我这儿,别在战前给我惹乱子。”


    钟离善夜这回倒是认同地“唔”了一声,随后问道:“这都快到月中了,四宝儿怎么还没到?”


    “今早到了。”阮玉山一副早料到他会问的神色,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展开递给钟离善夜,“就在营外二十八里地的位置,我让他先按兵不动。咱们这次是要请君入瓮,得先骗过樊氏的军队再把阮铃给引出来,到时候再让阿四江湖救急,收拾残局。”


    钟离善夜蠢蠢欲动,犹犹豫豫。


    “想儿子了?”阮玉山挑着眉毛瞅他,“正好,我需要人替我去给他传消息,就说不日暴雨将至,天变之时,让朱雀营的将士们做好准备,见信号即来支援。”


    钟离善夜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势,驾着马就走了。


    阮玉山把他叫回来,手里捏着件披风:“夜里风凉,你替我给他带件衣裳!”


    钟离善夜莫名其妙:“他还缺一件衣裳不成!”


    阮玉山便笑:“那不一样。”


    钟离善夜垮着嘴,阴阳怪气地模仿阮玉山的话嘀咕:“那不一样——”


    边说边扯过披风,骑着马找儿子去了。


    骑虎营外二十七里,钟离善夜骑着阮玉山的马,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到了。


    到的时候钟离四正背着手,站在朱雀营将士旁边,低头认真观察他们扎营帐。


    因为新鲜,他看得很是认真,像第一次在目连村外的衣棚里学穿衣服一样,连打结绕线都一眼不眨地盯着,以至于钟离善夜走到旁边了也没察觉。


    直到一件披风盖在他肩上,钟离四听见笑吟吟的一声:


    “四宝儿。”


    他愣了一愣,扭头看向旁边,对上钟离善夜弯弯的眼睛,还有身后那匹阮玉山的宝驹。


    “钟离善夜。”他牵住挂在肩头的披风,嗅到上面阮玉山的气味,便自己裹紧了系好,转头看向钟离善夜,“你怎么来了?”


    此时朱由气喘吁吁追到他二人旁边,先是给钟离四行了个礼:“钟离公子。”


    随后忙不迭指着钟离善夜告状:“这小子,骑着马就往咱们营地里闯,拦也拦不住。问他干什么的,他说他来找儿子!咱们这儿像是有他儿子的地方吗?”


    说着朱由便要伸手推搡钟离善夜:“走走走,要找儿子上学堂去找!”


    钟离四抬手挡住朱由的动作。


    朱由微怔:“公子这是……”


    钟离四沉默了一瞬:“是他儿子。”


    朱由眨眨眼,看看钟离四,又看看钟离善夜。


    “可公子您不是钟离……”朱由话到一半,忽然噤声,对着钟离善夜又看了看。


    钟离善夜感受到一缕探寻的目光,对朱由微微一笑。


    朱由想起什么来了。


    ——传闻鬼医钟离善夜,双目失明,容颜永驻,是个自来便风流倜傥的年轻男子的形象。


    如今仔细看看,除了生在那两鬓的一抹白发,其他形容倒真对得上!


    “原来这位就是钟离神医!”


    朱由是个粗人,平日张牙舞爪惯了,喜怒皆形于色,此时乍然认出钟离善夜,前一刻还剑拔弩张,这下突然想要恭敬又不知该怎么恭敬,竟脑子短路似的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抓住钟离善夜的胳膊,刚想握手,又自觉有些低微,于是便握着钟离善夜的手杖在掌心里晃晃:“失敬失敬……”


    钟离善夜最烦旁人碰他的手杖。


    于是等朱由一通寒暄再退下以后,他的脸立马黑了下来。


    “烦死了。”钟离善夜掏出帕子边擦手杖边抱怨,“死阮玉山,带出来的兵跟他一样烦人。”


    钟离四瞅了瞅钟离善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只把头低下去抓着阮玉山的披风又埋脸嗅了嗅。


    钟离善夜正擦着手杖呢,耳朵尖一动,就知道钟离四又在嗅那个破披风,哼的一声放下手杖:“有了夫君忘了爹。”


    钟离四也放下披风,意味深长瞅着钟离善夜。


    “……怎么?”钟离善夜梗着脖子嘴硬道,“我这个当爹的亲自来给你送披风,没得到一句好,还说你不得了?”


    钟离四不置可否,只是盯着钟离善夜半晌,而后一偏头,意犹未尽地思索道:


    “……夫君?”


    这称呼倒很不错。


    钟离四低头看着披风在心里慢慢琢磨。


    琢磨着琢磨着,又把披风捧起来埋进去嗅了嗅,若有所思地轻声呢喃:“夫,君。”


    有意思。


    被晾在风里的钟离善夜:“……”


    钟离善夜扯扯钟离四的胳膊,仿佛身为神医也救不了这个儿子,只能如槁木死灰般阴沉沉道:“老奴替您夫君带消息来了,您听是不听?”


    钟离四这才转头正色道:“阮玉山说什么?”


    钟离善夜翻了个白眼,在心里嘀咕了一声“出息”,随后才道:“大渝樊氏驻兵在城外黑河对面,正伺机等待一场暴雨结冰渡河,这几日天色捉摸不定,但下雨左不过这两天了。你和朱雀营提防着,一旦天色有变,便整装待发,见了信号即刻赶去支援。”


    钟离四仔仔细细听了,点头道:“我记住了。”


    钟离善夜传递完了消息,又抓着钟离四的手把人的胳膊腿和肩背摸了一遍,确定没缺胳膊少腿瘦二两肉,才伸出指头点点钟离四:“等这事儿过了,你老子我再跟你算算你私跑下山的账!”


    钟离四挑了挑眉,没有吭声。


    钟离善夜吹胡子瞪眼地朝他冷冷哼气一声,便要上马。


    “你要走了?”钟离四朝他近了一步,“不在这儿歇息?”


    “营里还有事儿要我盯着。”钟离善夜边上马边道,“夜里风凉,你没事儿进帐待着,老在外面干吗?扎个破营帐有什么好看的!”


    钟离四抓住他的手:“你等等。”


    说着便钻进营地中心一个扎好的帐子里,再出来时手里提着一个灯笼。


    钟离四走到马下将灯笼递给钟离善夜:“你提着,慢慢回去。”


    “我又看不着。”钟离善夜摸出这是个什么玩意,顿时嫌这灯笼麻烦,“提个灯笼多事做什么?”


    说是这么说,却并不推辞,稳稳当当的抓着灯杆调笑道:“你这是给瞎子照路!”


    “你看不见,马看得见。”钟离四道,“这一段山路崎岖险峻,有个照路的总是没错,不管你和马哪一个出事,我都不放心。”


    钟离善夜撅着嘴,唇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心里想的是这个儿子真没养错,嘴里却说:“人还没见着呢,你倒是心疼起他的马来了!”


    钟离四也似笑非笑地呛白:“马可没人要紧!”


    钟离善夜哈哈笑了两声,忽俯下身凑过去:“四宝儿,叫两声爹听听!”


    钟离四无奈摇头,拍拍马屁股:“快走吧你!”


    他倒不是不愿意叫,只是昵称这东西,十几年来他和族人们之间就没听过,也没喊过。谁是什么名字就叫什么:百十八是百十八,阮玉山是阮玉山,那罗迦是那罗迦,钟离善夜自然也叫钟离善夜。


    若是贸然让他用中土人的习惯拿昵称去称呼亲近的人,总觉得很怪异。


    即便是阮玉山,真到了面前,他也叫不出一声夫君来的。


    钟离善夜知道他叫不出口,冲他努努嘴,佯怒道:“小气!”


    说罢两腿一夹马肚子,扬尘离去。


    钟离四站在原地目送钟离善夜消失在山路尽头,又埋头沉思半晌,左脑子里是一声“爹”字,右脑子里是一声“夫君”,想了半天,忽闷头自言自语道:“日后再说。”


    他背着手,掌心藏在披风里,抓着阮玉山的披风调头往回走,又回到原先的地方,一言不发地观察士兵修营帐。


    看完了,他又准备走回自己的帐子里睡觉。


    走到一半,一滴水突然落到他的脸上。


    钟离四顿住脚,若有所思地抬头。


    第二滴雨水落到了他的额头。


    第100章 反杀


    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在这个凌晨落了下来。


    一大早,天还没亮,阮玉山专门打发去盯着陈维的侍卫来报,说陈维今天久叫不醒,外头的人去了房里一看,才发现他的身体已经硬了。


    硬了,那便是活物不在身上了。


    阮玉山面色凝重,掀开门帘走出去,正撞上匆匆赶来找他的钟离善夜。


    他稳住对方:“大雨提前了,是不是?”


    雨声在屋檐下哗啦啦地响着,豆大的雨滴坠落到地面,左将军吴淮以及一众校尉都尉都在召集军队按照阮玉山之前说好的计划整装待发。


    “是啊。”钟离善夜蹙眉盯着外头的瓢泼大雨,“按理该还有个几天才下雨来着,这突然下了……也不知四宝儿昨晚休息好没有。”


    “事出反常必有妖。”阮玉山背着手,紧紧盯着外头的大雨,指尖缭乱地摩挲着钟离四的平安扣。


    此时,城墙上的瞭望兵下来了,告诉阮玉山这场大雨对面似乎也不知情,看樊氏军队的状态和反应,应该也是猝不及防见着了雨,这会儿跟他们一样,匆匆忙忙在排兵布阵,准备作战。


    阮玉山听完,当即扭头告知钟离善夜:“我原以为这场大雨是大渝巫师求来的,现下等来消息,既不是他们,那必定是了慧那边作妖,你且去盯着,别让吞妖在这关头惹出乱子。否则,我只怕两方人马都要受他祸及。”


    钟离善夜了然:“你说得有道理。”


    天边乍然闪烁了一道亮光,随即便是震耳欲聋的雷鸣。


    阮玉山对身边传令兵道:“告诉吴淮,所有将士,按我计划执行命令,准备迎战。”


    号角声响起来了。


    阮玉山换上盔甲,左腰挎着剑,右手拿着枪,登上城墙,看见漫天的雨水聚集到河岸边,成片成片的水团越积越大,越积越广,浑浊的水面在不经意间渐渐覆盖上一层浓厚的黑影。


    他的目光也沉在那团逐渐扩大的黑色水面,想到如今躺在营房了无生气的陈维,握枪的手愈发收紧,手背连同小臂处的青筋在护腕的掩盖下充血暴起。


    聚集了半里宽的漆黑水团暗暗涌向波涛汹涌的护城河,很快,河面上升起一块巨大的模糊液体,犹如在河面上方盖了一层墨色的挡板,那块水墨一般的挡板在阮玉山的视野中渐渐凝固,结冰,变得坚不可摧。


    河对岸已是大军压境。


    阮玉山缓缓抬起手。


    辽阔苍凉的戈壁上响彻厚重的角声,随着河对岸大军冲杀过来的咆哮,他的手也利落地斩下。


    千万人踏过凝固成冰的河面,直朝骑虎营外的城墙奔来。


    阮玉山没有率兵出城迎战,而是选择在骑虎营死守城墙。虽是守城,城中却不闻浩大声势,那些士兵——连同阮玉山,也是一副皱眉不展的状态,这让樊军从气势上就自认胜出了一截。


    樊军见阮军只守不攻,城墙上的主帅巍然不动,守城的那一排卫兵也一个个畏手畏脚,当下便士气大涨,豁出一口气撞得头破血流也要把骑虎营给攻下来。


    赤红色珊瑚图腾的旗帜在暴雨中飘摇,城墙根下身着黑甲,肩扛黑太阳旗帜的樊军气势恢宏,如密密麻麻的蚂蚁一般爬上城墙。


    阮军的石头砸下去一个,下方又有十个将士迎头向上冲。


    城墙门外的冲车一下一下撞击着眼下似乎无比薄弱的城门,阮玉山仿佛听见脚下老旧的门板清脆的破碎声,他微微侧首,朝身后的城门校尉使了个眼色。


    片刻后,骑虎营后方的远处射出一根难以引人注意的鸣镝。


    轰隆——砰——!


    不到半个时辰,骑虎营的城门被樊军冲破了。


    城门内的骑虎营将士数量只剩六千不到,不过堪堪为原来的一半。


    然而杀红了眼的樊军并未意识到不妥,他们此刻士气正旺,举着刀枪不顾一切朝门内冲来,顷刻之间两军交战,原本只剩六千的阮军一半迎战,一半奔逃,饶是如此,三千多人依旧跟源源不断涌入城门的上万樊军打得有来有回。


    黑色的铠甲不知不觉侵占了城门内越来越多的领地,城墙上的阮军见到上墙的樊军胜局已定,便大半弃城而逃。


    赤红色的珊瑚旗帜被劈断砍倒,骑虎营外的城墙插满了黑太阳锦旗。


    阮军且战且退,寥寥无几的红色盔甲在敌方黑色人海的冲击下丧失了还手之力,阮军大半朝后方溃逃而去。


    终于,阮玉山骑着马,奔走在阮军中,大喊道:“撤退!”


    所剩不多的红甲士兵呈现出一种可笑的一哄而散的架势,骑马的骑马,步行的步行,全都狼狈地朝后方山路不顾一切闷头逃去。


    樊军乘胜追击,没人注意到奔逃的阮军形势散乱却方向一致,看似溃逃却无一人丢兵弃甲。


    红州三大营,唯有骑虎营和朱雀营的位置十分偏远,落于红州与别国的边界线上,营地后方便是大片可供数万人操练作战的空地,空地后方又是两岸夹击的峡谷山路。


    樊军一路追杀阮军到了空地末端,眼见着阮军已无退路,樊军中杀出一个身披银甲,头戴面具的年轻将士,手中拿着一把同阮玉山一样惯用的红缨枪,直奔阮玉山而去,意图将阮玉山挑衅下马。


    阮玉山在马背上听见后方的风声,侧目朝后方看了一眼,眼角一皱,立时将自己的坐骑调转方向,朝山路中一个偏僻的地方驶去。


    后方那个覆面将士也跟着骑马追了过去。


    阮玉山没有跑远,他深知自己一旦将对方引入无人之地,那人便不敢追来,因此只驾马偏离了大部队少许,便作势要接着朝人群里去。


    那覆面人当然不会放过他,见他要奔向人群,当即从马上跃起,举着长枪直直朝阮玉山后背刺去。


    阮玉山眼底划过一丝狡黠,勒住缰绳,硬生生把马侧转过去,迎面接住对方这一招。


    重关的刀尖从覆面人手中的刀柄上划过,所过之处刀杆顿时四分五裂,足以将对手的手臂震得麻木僵硬。


    眼见重关就要杀到自己的虎口,覆面人不得已放了手,松开手中长枪,正要一脚蹬向阮玉山的坐骑再借力反向回身落地时,就被突然从马背飞身而起的阮玉山用腰间剑柄一把打落在地。


    覆面人猝不及防扑到旁边遍布石子的丛林中,还没缓过气,面具就被人用长枪一把挑开。


    “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


    阮玉山的声音又冷又沉,像以前无数次高高在上站在阮铃面前训斥他一样,威严,冷酷,不留情面。


    阮铃下意识打了一个冷战。


    他怔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像以前一样一听见阮玉山的声音就打哆嗦,心里难以控制地升起一阵久违的恐惧,连眼睛也不敢抬起来往上看,好像战败之后落荒而逃的是自己,不是这个本应该被狼狈追杀的父亲。


    不应该……不应该!


    明明大获全胜的人是自己,为什么他还是那么惧怕已经快成为他手下败将的阮玉山!


    他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阮玉山举着枪站在自己面前,仍旧是那样高大庄严,黑压压地挡在他的面前,原本就宽大的身躯因为披了一层铠甲就更显得伟岸,像一堵他此生永远翻过不过去的高墙,沉静,强大,不管他用多少手段也无法撼动对方一分一毫,不管他多努力阮玉山也不会败在他的脚下。


    阮铃被阮玉山森寒的目光灼烧了一瞬,不过一眼,他便立马低下头,颤抖着身体和双手去摸索自己掉落在地的面具,仿佛只要再戴上这个面具,他就有重新面对阮玉山的底气,只有戴上了面具,他才能再次站起来跟阮玉山一决高低。


    可他上一刻才将面具捡到手,下一刻阮玉山的红缨枪就轻轻一挑,再次将他手里的东西甩到一旁。


    而阮铃竟然一动不动,仿佛丧失了所有的力气,不敢在阮玉山的眼皮子底下挪动一寸去将它重新拿起来戴在脸上。


    他此刻连骨头缝里都在叫嚣着畏惧。


    这是一种天然的、仿佛耗子怕猫一般的情绪。不用对方做出任何举动,只要站在他面前,就足够让他自惭形秽,如同头顶千钧直不起身。


    阮铃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局促喘息声,心中涌出一股巨大的悲凉情绪——他永远都不敢反抗阮玉山!


    哪怕已经有了能力,万事周全,他也生不出半分反抗的胆量。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阮铃几乎想要痛哭一场,对着那个被抛落在地的面具大放悲声,就像对着自己伪装出的勇气和尊严。


    他简直对自己也生出了莫大的恨意——为什么?为什么站不起来?为什么对父亲的恐惧已经成了本能,千万人的军马都无法成为他的底气!


    阮铃的面部呈现出一种扭曲的悲愤,他张大了嘴,盯着脚下的土地,却在下一瞬看见阮玉山的靴子朝他前进了一步。


    他立马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去。


    “狼心狗肺的东西。”阮玉山一脚踹在他的大腿上,看见阮铃捂着后腿一声惨叫,维持在趴在原地想要爬离的姿势,心中更是生出一层恨铁不成钢的恼怒,便又将阮铃一脚踹过来仰躺着面对自己,“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就连造反都能出尽洋相——拿你老子教你的枪来刺你老子的脸?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


    阮玉山蹲下身,一把拎起阮铃的衣领,目光中杀气毕现:“燕辞洲那一夜,你才被你四叔救下,他要你送那个端茶的女孩离开客栈,人还没走出后院,你就痛下杀手,打量你四叔不会去看。你手段残忍,泯灭人性,这是其一;洞府别院,你趁夜跟着那罗迦到屋子门口扒你四叔跟我的门缝,在外头站了半夜还不知反省,恬不知耻,这是其二。”


    阮铃的脸色陡然一变。


    若说方才他只是因为恐惧而慌乱颤抖,此刻被阮玉山道破以往的种种行径后,他便已是面色苍白,心如死灰。


    阮玉山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阮铃自来万事敢做不敢当,此番也是一样,于是只蔑视地冷哼一声,松手把阮铃一把扔到地上,再缓缓起身,将重关的矛头指地,一步一步绕着阮铃行走,沉声开口:


    “因钟离善夜责备你四叔,你便一怒之下上山推倒梅树,盗窃妖灵,贪心不足,蠢笨有余,这是其三;陈维奉我之命对你严加看管,用心良苦,你不识其意,对我和他怀恨在心,利用妖灵将其偷袭杀害,冒名顶替,用尽了旁门左道,心思不正,懦弱阴险,这是其四。”


    “我念你年纪尚小,又是我自己亲收的义子,阿四亦对你疼爱有加,给你了三次机会,你仍死不悔改,竟敢私通外敌狼狈为奸企图夺我州土,这是其五。”阮玉山将重关在手里转了个花枪,“你个不中用的废物——今天,我就替阿四清理门户,免得你日后再惹祸端!”


    话音未落,阮玉山忽地转身,一把将长枪/刺向自己身后意图偷袭的樊氏将领。


    重关的矛头刺破樊军的喉咙,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在阮玉山坚硬的盔甲和披风上,他没有把长枪收回,而是抵着这个将领的喉咙,一连刺穿他身后三个大渝士兵的咽喉,快速向前冲去,以此突破重围。


    埋伏在灌木丛林里的大渝士兵见他就要冲出伏击圈,登时一拥而上,将阮玉山团团围住,黑色的人潮将这片包围圈中唯一一抹赤红的身影裹得水泄不通,接披甲执锐朝阮玉山刺去。


    阮玉山一把将重关往回收住,握住枪杆,一个后仰弯腰,将重关挡在自己上方,硬生生承受着数十柄刀枪的压迫,随后再一咬牙,猛地抬手,用内力将压在自己胸口的刀枪一举冲散,随后将重关插入地面数寸,单手握枪,接力飞身而起,将围困自己的一圈士兵挨个踢飞大半。


    外侧一圈的士兵立马又替补上来,对阮玉山发起第二轮攻击.


    阮铃痴痴地坐躺在地上,神情恍惚,貌似对方才所经历的一切还没缓过神来。


    直到他的视线放到不远处被黑甲士兵包围的阮玉山身上,看见在人群中心不断反击突围的阮玉山,他目光一横,左顾右盼,爬过去捡起阮玉山方才将他打落在地的那把长剑,压低了眉毛,把剑拔出。


    阮玉山脚下不知不觉爬上一抹黑色的影子。


    突然,那影子将阮玉山的一只脚踝死死圈住,再猛地用力,竟将阮玉山绊倒之后再当着一圈圈黑甲士兵的面活活将其拖了出去。


    坚硬厚实的铠甲摩擦在遍布尖利石子的地面,隐约间可见地面擦出的火花。


    阮玉山没有披甲的手背和小臂很快被石子刮破,血肉模糊,袖子中段衣衫褴褛,不多时便被拖到阮铃脚下。


    “我说了。”阮铃拿着剑站起来,盯着那帮愣在原地的大渝士兵,“他的命是我的。”


    一语未了,他听见身下传来一声轻笑。


    阮玉山被黑影缠绕著手脚,动弹不得,然而神色还是那样桀骜不驯,即便现在换成了自己被击倒在地,面对阮铃,却仍是一副居高临下的神色,讽笑着开口道:“夯货。”


    阮铃面部抽动着,恨恨盯着阮玉山,拿剑的五指近乎青白,他咬牙切齿,横了横心,终于在把剑刺下去的前一刻,对阮玉山第一次呵斥道:“你给我住口!”


    锋利的长剑砍向阮玉山的头颅,离阮玉山不过咫尺的一刹,阮铃身后飞来一把残缺的三尖戟,只眨眼功夫,便将他一臂砍断,拿剑的胳膊连带着那把闪烁着青光的长剑一并飞出去数丈。


    阮铃一声痛叫跪倒在地,大把鲜血从他被砍断的肩膀处喷薄而出,淅淅沥沥落在石子地上,形成一滩冒着热气的积血。


    阮玉山的侧脸被飞出去的长剑刺破了一道血口,他宛如没有知觉般不对此做出任何反应,而是目光凝聚,盯着阮铃后方那个驾马疾驰而来的身影。


    随后,他嘴角微翘,展露出一个兴奋玩味的神色,连眼神也带了点风流调戏的意思。


    当马蹄声掠过他身前时,阮玉山抬手,被人一把拽上马背。


    他坐在钟离四身后,听见不远处的后方有千军万马呼啸而来上战杀敌的吼叫,无数面赤红的珊瑚旗帜雄风烈烈般飘荡在山路上,钟离四弯曲而乌浓的头发跟随着骏马的奔动拂过他的脸颊。


    “坐好了。”怀里的人朝他一瞥,“看我给你杀个一等军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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