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添乱
钟离四下床的时候愈发少了。
他的身体渐渐难以支撑他久坐看书,更多的时候他在床上陷入昏睡,阮玉山也不再只是吃饭午休时过来看他,很多个半梦半醒的瞬间钟离四能感知到阮玉山的气息。
他对阮玉山实在太过熟悉,就算对方什么也不做,只是靠近他左右,他也能立马感知到阮玉山的存在。
这个人没日没夜地在床边守着他,近乎神出鬼没地,奔波在石宫和阮府之间,他清醒时就离开,他昏迷时就出现,不敢太频繁出现在他眼前,只敢为他无数次擦去昏迷时七窍无故流出的血迹。
在仅有的清醒又无阮玉山看守的时间里,钟离四总是拿着钟离善夜留给他的那封遗书来来回回地看。
信上用只有他和阮招看得懂的文字絮絮叨叨说着许多叮嘱,可是除了最后那一张用中土话留下的小字,其余并无太多叙情之言,更多的是一些劝诫。
钟离四把钟离善夜的信件倒背如流,连睡梦中也在不断钻研其言下之意。
“……蝣人之难,两百年首尾,皆源于巫女之祸。其结症非铃鼓可解。若着眼于当下之困,则中土与蝣族世世代代步前人之迹,周而复始,诅咒无穷尽也。当正本清源,免重蹈覆辙,祸事方休。”
“……子元六年,一巫女为求长生功德,盗幽北蛇灵献与胡部蝣族,以此换取万世牌位。蛇灵被缚于蝣族血脉,生生世世传于蝣人,此乃蝣族百年禀赋之根基。”
“……盂兰者,倒悬之境也。入五浊恶世,观众生万象,承喜怒悲欢,历生死离别,悟我出我,方见观音无相,会古卷诸灵。”
这些话无时无刻不在他脑海中翻腾盘旋,自己大限将至,族人的诅咒却依旧横亘在他们世世代代之间,钟离四企图从钟离善夜遗信的字里行间读透对方隐藏的喻意,可冥冥之中又察觉似乎时机未到。
那天他正和阮玉山吃饭,阮玉山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轻言细语地说:“婚服我打发人新做了一身,比上次那件更好。等过了年,咱们就成亲。你不喜欢阮府的人,咱们就在这儿办。请阮招,阮招不算阮家人,他自小在雾照山长大,阮氏的祭祖也从不参与。顺便再叫他再带个百重三——对了,阮招给百重三取了几个字,你要是有兴趣,我给你瞧瞧,看你觉得哪个合适。”
钟离四的筷子悬在碗口,听见这话,忽问:“姓阮吗?”
以往这些时候他是从不搭话的,一顿饭下来只听得见阮玉山的声音,这次他回了话,阮玉山垂目思索片刻,又道:“你不喜欢,自然叫他姓钟离。”
钟离四这才接着吃饭。
阮玉山见他默许,又赶紧给他夹菜,接着说道:“婚期定在正月初六,是个好日子,也算给你冲冲喜。早前我打发人去东南寻了白断雨,他的医术比起老爷子兴许还更好上几分,眼见着快要收到回信了。白断雨悬壶济世,历来以正直慈悲闻名,他会喜欢你的。阿四,你会没事的。”
阮玉山说了许多,唯独不提那个冬夜钟离四劝他放手的事。
仿佛那一夜两个人难得地推心置腹从不曾发生,他也从不曾听见钟离四对他剖白,不知道钟离四那么对他冷硬的态度只是因为迫切地想要离开。
他既不提,钟离四自然也不会对他客气。
“阮玉山。”
钟离四握着碗,五指和整个手掌比起两个月前又苍白瘦削了许多,这也显得指骨和手腕又修长了几分。过分薄的皮肉贴着筋骨,阮玉山看见钟离四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接着他看见钟离四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调侃:“你说咱们成亲的时候,我的族人,会不会转过来看着我们?”
阮玉山谈论起婚事时的笑意顿时凝固在嘴边。
钟离四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阮玉山凝视着他埋头吃饭时轻微眨动的眼睫,忽觉得面前这个人身上真是有太多自己的影子。
尤其是在恶意使坏的时候。
此时林烟冒冒失失地跑进来,手里攥着信,说不好了,南边出事了。
可话一脱口,目光转到钟离四身上,林烟又支支吾吾起来。
阮玉山意识到什么,放下筷子,同林烟说:“你跟我出来。”
他起身走了两步,刚要拉着林烟出门,就听钟离四头也不抬地轻声道:“就在这儿说。”
云淡风轻的命令,不带任何语气,却容不得在场的人拒绝。
阮玉山扶着林烟的肩停住脚,没应声,但也没往外走。
林烟瞅瞅他,又瞅瞅钟离四,显然为难得不知所措,试探地对着阮玉山求救似的喊:“老爷……”
在钟离四面前,叫老爷也没用。
钟离四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吃饭,甚至没有开口说第二遍。
阮玉山揉了揉林烟的肩,转身回去,坐到刚才的位置上,拍拍膝盖,对林烟道:“你就在这儿说吧。”
林烟还盯着阮玉山的眼色,确认对方真是这个意思,才磕磕绊绊地展开手上的信件,说道:“半年前,西南边陲的山林上出现了几起蝣人伤人事件,因为受伤的人里有两个三阶玄者,所以才有人认出了林子里的蝣人。”
钟离四吃饭的动作停下来,手中的碗筷被放到桌上。
阮玉山也是一愣——他本以为是派去找白断雨的人带了消息回来,岂知这次的事,与蝣人有关。
林烟见钟离四静默地坐在桌前,又看看阮玉山。
阮玉山示意他接着说。
“按此事的情况,只需地方县官处理即可,因此那些人也没上报红州府。只是两三个月前,云岫得到消息,说西南西北两处地方,已经开始出现有组织的蝣人群体在山下出没,他才警惕起来,打发探子去查,打算收到确切情报再来跟您说。”
阮玉山看向他手里的信纸:“消息收到了?是什么情况?”
林烟抿了抿唇,照着信上的说了个大概:“起先那帮蝣人潜伏在平民百姓中,是为了谋取一点食物,因此只敢在比较混乱的两国交界处或是山林地带出没。后来有一次,两个蝣人在小镇上盗取粮食被路过的玄者捉住,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将那个三阶玄者打废了武功,还明目张胆抢夺了玄者的钱财。当时因镇上人手不够,叫他们顺利逃回了山林。”
林烟说到这儿,又不说了。
钟离四面对着饭桌,一动不动:“接着说下去。”
“……是。”林烟迟疑着,考虑到钟离四目前的身体原本有几分犹豫,但对方发了话,他还是接着说了,“可就是那一次之后,大概蝣人们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开始变本加厉地对山下地带的平民进行偷盗掠夺。那附近山林隐匿的蝣人应该不少,没多久他们就有组织地轮流下山,对周围的村庄镇子下手,而且行事愈发乖张。”
阮玉山听完,皱眉道:“官府呢?镇上的人手不够,不会去州县找人?”
林烟解释道:“近些年大祁百官惫懒,除了咱们红州和谢氏掌管的十城,就没几处是会为民请命会办实事的。天子连饕餮谷都不管,怎么还会管这几个蝣人呢。西南那边百姓倒是求所属州县的官府出手了,可来的都是些残兵老将,年轻有力的嫌这活危险又没油水,不肯去,能去的都是没钱没背景的苦力。
“剿灭蝣人这一趟,不打不要紧,一打还给山林里的蝣人给打出信心来了。他们将那几个残兵老将枭首示众,挂在山下镇子口,此后更是明目张胆要山下百姓进贡吃喝,跟土匪似的霸占一方。”
“不会的。”
林烟话音未落,钟离四便将其打断。
他的五指抓紧桌角,呼吸有些急促:“他们不会滥杀无辜的。”
他想起了阮铃,遂扭头看向林烟:“那是哪里的蝣人?去年以前可曾在民间出现?是曾经在饕餮谷关过的蝣人吗?”
林烟知道他不愿意相信那些是曾经在饕餮谷同他共患难的同族,可事实胜于雄辩,叹了口气道:“后来州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又派过两次兵。据大部分人说,当时那些蝣人已从西面八方聚集了不少,还有许多蝣族是暗地里打听着消息追随过去的——毕竟百姓中玄者只在少数,多的是分辨不出蝣族的普通人,别人一问,便在茶余饭后什么都说了。州府派兵前去劝降时,山林的蝣族为了给自己打气,学着汉人的样子给自己弄了旗帜名号,说……”
钟离四转身面向他,见他吞吞吐吐,简直有几分焦灼了,催促道:“说什么?”
“说他们有凤神庇佑。”林烟低下头,“他们成立了一个教派,叫九神教,据说,九的意思……就是当初把他们从饕餮谷救出来的蝣人,九十四。”
钟离四陷入了沉默。
林烟还没说完。
话赶话到这儿了,他硬着头皮也得说下去:“那群九神教的人因为有凤神做底气,加上自己本身玄力强大,跟州县的兵打起来,分外骁勇善战,几次下来,还打出了名头。同时红州外的西北地界,也有不少蝣人闻声起义,效仿他们立了九神教。这几个月来,九神教徒在大祁各处起帮立派,都是蝣族。
“红州和十城军兵力强悍,他们不敢招惹,就在远离天子的其他各州隔三岔五打家劫舍,势力还有逐渐扩张的趋势。云岫考虑到咱们红州的人不便出手到其他州的地界出兵,便打发了几个探子伪装成蝣人混入九神教,这才知道,如今九神教内部,也并非团结一致。”
阮玉山蹙眉:“什么意思?他们还百家争鸣起来了?”
“这信上的意思是,蝣人内部,已经有很多人,在打着凤神的名号党同伐异。”林烟把信翻到后几页,说道,“蝣人如今逐渐势大,朝廷却一直没引起重视,殊不知蝣族自来顽强,粮食充足的情况下,身体状况可以一敌百。他们就算有二十岁的诅咒在前,活下来的也远比死去的多。九神教中已经有不少蝣人想要逐步占领中土地界,打算以凤神的名义向中原复仇。可有的人并不同意,认为他们此时只需储备粮食,等待凤神解救诅咒即可。”
阮玉山的指尖点了点膝盖,沉思道:“想必不同意的人,寡不敌众。”
林烟点点头:“蝣族对中原积蓄了太久的恨意,如今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认为两百年前,蝣人能在无比强大的情况下被汉人捕捉奴役,是因为他们被突如其来的诅咒吓得自乱阵脚,忘了自己即便是在诅咒之下也是最强大的存在。
“而那时的中原人狡诈奸猾,捉住他们偶然的失误,便快速地为他们建立起了无法反抗的牢笼,将他们禁锢了两百余年。现在他们有了凤神,再也无所畏惧,因为无论天涯海角,不管蝣人被拘禁在何处,凤神都会出现,捍卫他们的自由。更有甚者,认为他们现在已经不需要凤神了。”
阮玉山冷笑一声:“哦?”
他挑了挑眉,倒是在心里想:那正好。
他们不要,他要。
不仅要,还要得紧。快让给他好了!
林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继续解释说:“那些人的理由是,即便没有凤神,他们当下以及以后依旧无所畏惧。因为两百年前的失误本是意外,只要给他们那时的先祖一年的喘息时间,让他们从猝不及防的诅咒中回过神来,以他们强大的天赋和繁衍能力,纵使每一代寿命只有二十年,也仍然可以统治中原。”
阮玉山张了张嘴,刚想大讽特讽不自量力,瞥了一眼对面的钟离四,选择了闭嘴。
林烟又把话说回来:“不过后者因为言辞中表现出对凤神的不敬而很快被其他蝣人惩戒。可他们的说法却在暗中催动了许多人——很多蝣人表面默不作声,实际在心中肯定了那些人的想法,认为凤神现在对自己的种族而言可有可无,只是一个标志罢了。”
思想的火种一旦点燃,便势必生生不息。
“后面支持不需要凤神的说法的人层出不穷,一波被惩戒了,另一波又立马站起来,主张安稳的人被激进的人以凤神的名义打倒,可更激进的人同样高举凤神的名号指责所有人都不如他们对凤神崇敬,再以此借口驱逐或抓捕与他们作对的人。”
林烟讪讪放下手:“现在凤神到底如何对他们而言早已不重要了,只要他们需要,就能以不尊重凤神的名义与自己不合的同族挑起争斗。咱们潜伏在九神教的探子说,眼下蝣族势力分崩离析,是最好一网打尽的时机,所以特地送信来问问老爷是什么打算。”
阮玉山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见钟离四扶着桌子站起来,一步一歇地慢慢走向林烟,拿过林烟手里的厚厚的一沓信纸一页一页快速翻看着。
翻到一半,钟离四翻信的动作停下,他盯着那几行“自相残杀”、“屠戮百姓”的陈述,重重地喘息了几声,拿信的手开始产生细小的战栗。
随后他两眼木然,迷茫地看了看左右,似乎在遍寻着某种虚无的目标而不得,最终抬起头,目光定格在远处天际下那一轮熔金般的落日上。
钟离四的眼中弥漫起一阵朦胧的鲜红雾色,他微微张嘴,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阴冷气味。
那气味让他想起过去十八年在饕餮谷地牢度过的无数个夜晚,而如今抬头他发现牢笼中除了自己空无一人,这样的场景几乎让他毛骨悚然。
钟离四在挥洒遍地的夕阳下蓦地吐出一口黑血,自此晕厥倒地,彻夜未醒。
第112章 倒悬
在阮玉山为昏迷的钟离四又一次擦去他眼角留下的鲜红血迹时,钟离四正徘徊于一场动荡而浩大的梦境中难以苏醒。
梦里他变成了数百年前尚未壮大的蝣族部落中的一员,那时的蝣人尚未获得天赋异禀的玄力,只能依附庞大的东胡人生存,和东胡人一起,信奉着草原上的长生天,努力地在许多个大大小小的部落中繁衍喘息。
平凡的蝣人并不强大,但过得知足而快乐。
钟离四踏入梦境时正直夜晚,睡梦中他在漆黑的夜幕下看见帐篷里巫女和高大的蝣族首领密谋的影子。
他们之间闪烁着一颗璀璨夺目的蓝色骨珠,他听见女巫说这是她从盂兰古卷中盗走的上古蛇妖的器灵,只要蝣族承诺生生世世为她供奉长生牌位,她就让这颗骨珠献祭到蝣族的血脉长河之中,让他们成为世上最强大的种族。
在蝣族首领欣然同意这笔交易的时候,帐篷外弱小的钟离四被发现,他扭头在草原上狂奔着,最后却被追出来的首领用利器砸倒。
手捧着湛蓝骨珠的女巫将这颗闪烁的蛇妖器灵灌注进了钟离四的身体,他感受到体内源源不断的充沛的力量,那样的力量使他浑身血液沸腾,形状痛苦万分。
同时他所有的感官变得极其敏锐,就连女巫在远处念念有词的双唇所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叫他感知得清清楚楚。
他听见女巫用命令或是威胁的语气对着不知名的生灵索要承诺,要它们庇佑蝣族此后世世代代的血脉中都流传着来自蛇灵的力量,从此以后每一代蝣人中都会有一个蓝眼珠的孩子成为这股力量的根基。当那个孩子死亡的那一刻,蛇灵将会携带着蔚蓝的眼眸自动顺延到下一代出生的孩子身上。
索取力量的仪式完成了,梦中的他无疑成为了第一代承接蛇灵骨珠的小孩,他从草原上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过于充沛的玄气使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钟离四一边颤抖着,一边奔向那个在夜幕中离去的巫女,想要请求对方将这颗器灵从自己体内除去。
他深知这股力量所代表的祸端,更明白这颗蛇灵以后会给他的族人带来怎样的后果。
可就在他追上巫女的那一刹,他抓到巫女的身体,像扯下一块布料一样扯下巫女的皮囊,对方的血肉与灵魂早已不知所踪。
钟离四拎着那副巫女皮囊回头,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忽然万籁俱寂,看不见半点灯火和帐篷。
他的族人在眨眼间出现在他的眼前,不顾他的反抗夺走他手中的皮囊,再将那副皮囊强硬地套在他的身上。
就这样,钟离四脱胎换骨,变成了此后无数代被蝣族选中的巫女中的一个。
他穿着华美的衣袍,在蝣族的监视和禁锢下走进一顶马车,成为了第一代巫女留在人间接受功德供奉的肉身。
他数不清也记不得自己是第几个被蝣族挑中的巫女替身,总之此时的蝣人已在中原横行了许多年,他们比原本自己依附的东胡人变得更加强大,不仅信奉长生天,更模仿着中原的习俗,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名叫凤神的信仰。
钟离四坐在马车里,捧着第一代巫女的雕塑,在踏入马车那一刻,他此生便注定了结局——未得蝣族首领的允许,永远不能离开这个四四方方的空间,永远不能露面。
他将获得第一代巫女留下来的力量,再用这股力量替那位巫女接收蝣人的供奉与崇拜,将功德传递给不知何处的老巫女的魂灵。
他是第一代巫女与人间的媒介,当他死后,蝣族会再从草原上选择下一代巫女继承他的位置和职责。
强烈的不甘驱使他对蝣族下了永恒的诅咒,梦境中化作巫女的钟离四用自己的肉身和灵魂作为代价,他站在无尽的高处,愤怒地要蝣族自食恶果,他要他们此后受他们自己强大的玄力所困,一旦到了二十岁,所有蝣人便要玄力爆体而亡,世代不得终结。
接着,他从高处坠下,落入一个巨大的铁笼。
这一次钟离四回到了自己无比熟悉的饕餮谷,成为了被圈养的蝣人中的一个。
他从出生起就要面对没日没夜的苦役和等待被买走的结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囚衣,发现上面是一个陌生的数字。
钟离四坐在阴冷地牢中的铁笼里,忽然听见地牢大门打开的声音,随即是一阵轻若微风的脚步。
地牢的过道里走过一个红绣银袍的富家公子,对方一尘不染的衣摆翩翩经过他的眼前,他注意到那个人衣着华贵配饰琳琅,有着蓝色的眼珠和卷曲的长发,身后跟着一个点头哈腰的驯监。
钟离四从笼子里坐起来,奋力地往外伸着头,想要透过笼子的栏杆看清那个人的面容,却在对方转过头的一瞬间,听见那个人说:
“我是九十四,我来带你们离开。”
钟离四陷入了一场盛大的狂欢,他跟在九十四的身后,坐上了一匹那罗迦的后背,将饕餮谷远远甩在冲天的火光之中。
然后他和其他所有的同族一样,在月下同九十四做完道别,便隐入了山林,打算安稳地等待对方再一次传来诅咒解除的好消息。
可冬天实在太难熬了。
山中没有猎物,连树叶草根都被大雪掩埋着。
钟离四和三两个族人为了活着度过这个冬天,开始下山盗窃百姓的粮食,有时一切顺利——那便还好,一两个馒头就是他们两天的口粮。
更多的时候他们总是被人发现。
一旦偷盗败露,被抓到现行,他们就像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那些百姓追捕他们时的眼神不仅透露着对蝣人的鄙视和厌恶,更多的是企图将他们捉去倒卖以活得巨大利益的贪婪。
他们终于在绝境之下开始反抗。
几次交手之后,钟离四和同族隐约意识到这些对他们喊打喊杀的普通人其实压根不是他们的对手。
很快,他们多次从汉人手中取得胜利的果实。
钟离四和他那些被九十四从饕餮谷救出来的族人逐渐变得明目张胆,这不仅是因为他们清晰地认知到自己力量的强大,更多是源于对那个编号九十四的蝣人的信奉。
他们坚信只要九十四在,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蝣人会被抓进牢笼。
饕餮谷将永远不复存在。
很快他和山林里的族人组织起了九神教,那是对九十四如同对凤神一般的崇敬。
他们物质富足,精神坚毅,在愈发壮大队伍之后,回忆起过去在牢笼中的日子,对中原人的恨意便一日烈过一日。
终于有一天,他们决定主动发起掠夺和入侵。
钟离四提出了反对。
他认为他们应该守着粮食,安稳度日,静心等待九十四带来诅咒解除的好消息,然后归隐山林,直到这个世上对蝣人的偏见和恨意彻底消弭的那一天。
接着他就被驱逐出了蝣人的队伍。
他盲目地在大雪中走着,感觉到身体的血液被彻骨的严寒凝固。
钟离四在雪中思索着:自己被同族判处不再是蝣人,那他是什么呢?
他变成了千千万万的中土黎民。
在弥天的烽火狼烟中,钟离四和身边无数的平头百姓一样不顾一切地逃窜着,企图能在蝣人的马蹄下拾得一条生路。
可蝣人太过强大了。
他们的利箭尖刀如一场连绵不息的大雨不断刺入他的胸膛,钟离四看见无数战马上的蝣人挥动着凤神的旌旗,身姿矫健却面目狰狞,对着他进行永无止尽的屠杀。
他中箭倒地,单薄破烂的身躯上踏过无数蝣人的铁骑。
在死亡来临前的最后一刻,中原人钟离四恍惚想起,似乎千百年前,蝣族也曾这般入侵中土的领地。
历史从来周而复始。
他在一片黑暗中落入永无止境的梦境。
这场梦实在太长,长到阮玉山在钟离四的床边又熬过了两场断断续续的冬雪。
在这两场冬雪的时间里,他坐在床下,亲手为钟离四做了一把新的摇椅。
考虑到红州的东西实在严寒,钟离四如今的身体躺在木椅上也难免硌得慌,阮玉山想起去岁冬天云岫从骑虎营带回来的那张上好的墨狐皮,便打算去把那块狐皮做成毯子,垫在这把摇椅上。
就在他刚准备起身去打发人把那块狐皮拿来的时候,自己放在床边的手就覆上了一个温凉的掌心。
阮玉山一怔,低头看向枕上。
钟离四抓着他,并未睁眼,只是低声喊:“阮玉山。”
他大喜过望,回头蹲在床边,反握住钟离四的手,笑道:“总算醒了?你也知道我给你做了椅子是不是?”
钟离四张合着嘴唇,发出很细微的声音。
阮玉山附耳凑近,听见对方缓慢地重复着几个字。
“放我走。”
——他的梦醒了。
不管是钟离四,还是阮玉山。
在红州彻底放晴的一个傍晚,钟离四从床上意识清醒地醒来。
石宫四周分外安静,看不到一个人的身影。
钟离四掀开被子下床,正要扶着床头的柜子起身,便摸到一身叠好的崭新的冬衣。
他盯着那件冬衣看了半晌,再将目光从屋子里扫视一圈。
桌上放着一个收拾好的包袱,旁边有一提油纸包好的干粮,破命靠在墙角,门口那罗迦的影子摇摇晃晃。
夕阳璀璨,气蒸云霞。
钟离四摸了摸枕下,确定自己的平安扣还藏在原地,便穿好冬衣,再把平安扣贴身放在胸口,随后拿起包袱和破命,同那罗迦一起离开了红州城。
他已有了方向,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因此走起路来十分轻快。
穿花洞府时隔半年,大门前已积了厚厚的冬雪,冬雪下方又是一层腐败的落叶。
钟离四先拿起门外的笤帚将雪扫开,同时拎着在角落偷偷舔雪的那罗迦进门,径直走向钟离善夜的卧房。
途经清凉池的大堂时钟离四看见阮铃的尸身已化作了一堆白骨,寒风一吹,骨头便化作齑粉,飘向院外。
与邪魔做交易,终究会落个尸骨无存。
钟离四收回目光,踏入钟离善夜的卧房,从满屋字幅掩盖的柜子里找到当初那片纪慈为了活命交换给他的古卷残片。
随后他拿着这块残片去了目连村。
在抵达目连村的途中钟离四脑袋里反复回想着钟离善夜留给他的遗信。
“盂兰者,倒悬之境也……”
“倒悬之境……”
钟离四不吃不喝,牵着那罗迦在目连村来回走了两天,累了就随便寻个屋子休息,睡醒了就接着绕矿山山脚行走。
唯一没停止的是脑海中钟离善夜遗言的回响。
这里山还是过山峰的模样,钟离四和阮玉山离开之后,山中强大的封印让这里的一花一草都恢复了原状,只是村子已然荒了,不知要再隔多少年才能见到人烟。
钟离四在山脚漫无目的地走着,破命既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拐杖。
实在走不动的时候,他会在原地站上片刻。
更多的时候钟离四一边走,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盂兰者,倒悬之境也……”
他像一个朝圣的僧侣,在这一带寻遍了每一个角落,始终没有想明白所谓的倒悬之境该如何抵达。
数丈之外有一匹马,从红州跟他跟到雾照山下,又从雾照山下跟他跟到此处,期间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刚刚好够看到他的距离。
钟离四视若无睹。
他左手捏着那块薄如蝉翼的古卷残片,右手握着破命,像鬼打墙一样在过山峰周围打转。
“盂兰者,倒悬之境也——”
突然,钟离四眼珠一晃,蓦地停下脚。
他看见了村外那条河。
河面映着一整座过山峰的倒影。
盂兰者,倒悬之境也。
钟离四目光炯炯,凭借最后一点力气疾步朝河边走去。
他的力气在这几天几乎耗尽,因此此时越走,他的喘息就越急促,病骨支离的身体撑着宽大厚重的冬衣,在寒风中像一面摇摇欲坠的旗帜。
可即便如此,钟离四也没有放慢一点脚步。
东风刮红了他的眼睛,吹白了他的嘴唇,他握住破命的手愈发止不住地战栗,仿佛浑身的力气都灌注到了脚底。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这样想着,钟离四不慎被脚边的石块绊了一个踉跄,余光中他瞥见后方闪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见他扭头,那影子又很快隐没进重重鬼影般的树林。
他重新站起来,在外游荡了两日的卷曲长发已被冬日的寒霜侵蚀,变得沉重而湿润。
钟离四的裸/露在风中的一切皮肤都已失去了感知,几乎僵硬到麻木。
他一步一步挪动着自己灌铅般的双腿,终于来到岸边。
正当他准备踏入河水的时候,像是想起什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冬衣和披风。
接着他最后一次埋头,深深在那上面嗅了一口,再解开衣裳,就着一身单薄的里衣,义无反顾地跳进了河中。
当阮玉山在树干后方意识到钟离四要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疯了一样从树林里冲出去,脚下迅猛得犹如一只豹子,快到河岸时伸直了手,企图抓住远处那个纵身入河的身影。
钟离四到底快他一步。
“阿四!”
阮玉山紧随其后,一头扎进河里。
第113章 月白
钟离四站立在一片灰白的迷雾之中。
雾气不断地在他四周涌动,像是谁的呼吸。
破命周身的金刚符纹在渐渐显形,钟离四感受到它愈发不安的躁动。
他朝着破命力量指引的方向在漫无边际的迷雾中前行着,周围安静极了,仿佛此处是一个跳出天地之外的地方,而他作为一个外来者,此刻正悄然打破这里的宁静。
钟离四大概猜到了这是哪里。
远方看不见的位置传来重物在地面摩擦的响动,那声音粗粝而缓慢,足以让人想象到在地上拖行的是一个多沉重的物体。
突然,钟离四停下来。
他面前出现一座足足有他两倍高的小山,山的横面朝左右延展开来,两方都看不见尽头。
他把手高高抬起,放在平滑的山壁上,接着一路往下滑,滑到下方,在山壁上摸到一处锋利的划痕一般的东西。
山壁蓦地在他掌心抽动了一下。
那是一种非常细微的滑动,连带着整个山体都缓缓向右边游走了一分。
大抵是这小山整体都比较硕大,那点滑动的轨迹分散到钟离四掌心时便让人觉得微小了。
“是你吗?”钟离四掌心贴合着这块山壁,低声道,“我来找你了。”
迷雾中久久没有回音。
钟离四又一次开口:“我来把你的器灵,还给你。”
涌动的迷雾有一瞬的静止。
下一刻,面前的小山用极快的速度朝他右侧滑行。不过眨眼之间,便不见了踪影,再次隐匿在偌大的雾气之中。
钟离四握紧了破命。
果不其然,一个呼吸的间隙,他的头顶突如其来砸下一截奇石。
那截奇石的左侧像方才的山脉一般看不见尽头,然而右侧却逐渐变得细长,上头遍布着规则的鳞片状划痕,每一块鳞片都足足有半人大小。
被这样一截山脉般的石头砸倒,任谁来了都只有当场变成肉酱的份儿。
钟离四伶伶俐俐将身一闪,转头便往后跑,谁知那奇石灵活无比,甩着尾端就朝他横扫过来。
果真是蛇尾!
钟离四猝不及防一个掉头,朝最末端的蛇尾斜上方跑去,当山脉一样巨大的尾端扫上来时,恰好从他的脚后跟掠过。
又一次失手后,对方不再客气。
那段岩石一般沉重、又携带着刀刃一般锋利的鳞片的蛇尾开始不断地从钟离四头顶砸下又提起,刀林剑雨似的无数次重重地朝他脑袋打下来,伴随着山崩似的轰隆响声,整个雾境却不见丝毫晃动。
钟离四左闪右避,始终没有让破命出手伤其分毫。
几个回合下来,大抵是蛇尾也打累了,在双方片刻的静止中,钟离四停下脚,掏出不知几时在路上捡的锋利石块儿,抵在自己喉咙上,朝着再次化作一片空白的迷雾阵道:“今日我一死,下个拿着器灵来找你蝣人可不知几百年后了!”
那阵伴随着迷雾涌动一般的呼吸悄然静止了。
钟离四从很远的位置听见徐徐而来的摩擦声。
这片看不见顶端,亦找不到东西边境的朦胧雾气中渐渐显露出一个大到无与伦比的身影。
一条宛如磐石般身躯坚硬的巨蛇。
钟离四仰起脖子,看见高耸得仿若云端的迷雾顶部出现了两只和他双目一样颜色的湛蓝竖瞳。
随后便是一个慢慢探出雾气的三角蛇头。
钟离四无法概括这条蛇的体型,它几乎达到了他目之所及的丈量范围。它的每一寸皮肤都像峭壁上的岩石一样漆黑发亮,那双熠熠的竖瞳像悬在天上的蓝色太阳,一眼就能洞穿所有不速之客的心肠。任何肉体凡胎站在它的身下比不过沧海一粟。
若是让这条大蛇盘在人间,只怕整整一个红州也装不下它的身体。
这仅仅是浩瀚的盂兰古卷中一个不足为道的妖灵。
渺小的钟离四一眼不眨地直视着它的眼睛。
“……蝣人。”
他看见这条大蛇吐着信子,一道厚重沉缓的声音在它腹部的位置传出来。
他再一次重复道:“大蛇,我来把你的器灵,还给你。”
“大蛇?”高若云端的蛇头听见这个称呼猛地俯身冲下来,将蛇头悬在钟离四眼前的半空,语气非常嫌恶,“好难听的称呼。”
它轻盈地把头部绕到钟离四身后,又转着弯地将钟离四打量了一圈,忽然凑到钟离四耳后吐了吐信子,虽未张嘴,声音却更加清晰沉厚:“我叫月白。”
钟离四认为它的话有点多了。
他并不想知道它的名字。
何况它长得也不白。
不客气地说,这条蛇的形貌跟月白两个字毫无关系。
“大黑蛇。”钟离四又叫了它一次,并且在心里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为月白取的新称呼比刚才那一次更形象生动。
钟离四侧过身,看见月白因为他叫出口的第二次称呼而震惊到陡然瞪大的眼睛,平静道:“你要不要你的器灵?”
月白的尾巴不耐烦地在钟离四身后响动摇晃,好似在对他的无礼进行某种无声的指控。
“我的器灵?”月白蔑视地睨他一眼,“你以为我想要,你就能还回来?”
它的瞳孔在对上钟离四蓝色的眼珠时倏忽一凝,又慢慢游动蛇头,在钟离四身体上下扫视道:“小蝣人,我认得你。”
“我知道。”钟离四对此并不感到意外,“目连村的矿山,一年多前我离开那里时听到你坠落的声音。没猜错的话,那是你的分身。”
“不错,不错。”月白连连点头,表示对钟离四的认可,“我在那时就嗅到了我的力量,好不容易苏醒,还没来得及出来看看,又被一个莫名其妙的阵法压下去了。”
它忽瞅见钟离四手里的破命,压根没有长出来的眉头神似一皱,连忙后撤数十丈:“就是这个铁棒子,压了我血肉分身不知多少年。”
它的尾巴朝钟离四摆了摆:“拿开拿开。”
破命是很想从钟离四手里冲出去再吓吓这条大蛇的,但它转动了一圈,忽然想起自己头顶被打缺的一角刀刃,决定偃旗息鼓,乖乖待在钟离四手中。
钟离四看了看破命,认为月白对破命存在一些偏见。
平心而论破命只是奉观音之命将月白镇压在山下数年,如果钟离四没记错的话,阮玉山的高祖父,也就是早已逝去的阮老太爷,也是破命设计引到矿洞中将其杀死的。
阮玉山这孝子贤孙对破命的行为都没发表过意见,这更显得月白的脾气发得有些无理取闹了。
这时月白又突然凑过来:“小蝣人,你说你要还我的器灵,你可知我的器灵是怎么到你们蝣族身上去的?”
“我知道。”
“既知道,那你还来。”月白眯了眯眼,吐着信子,腹语道,“你以为我不想找你们蝣族早早地将我的器灵夺回来?当初盗走我器灵的女娃,多少年来不知所踪,我的力量像个诅咒一样禁锢在你们蝣族血脉中,岂是轻易拿得回来的?若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回来,我也不至于困在镇压之下数年。按理来说,只要赎够功德,我便能一举回到古卷之中,潜心修炼等待观音点化。可如今无相被打入娑婆,生死未卜,盗我器灵者我亦不知在何处。而我的灵蛇器灵不知所踪,力量困在你蝣族血脉,害你蝣族百年受难,这罪过,可是要算在我的头上的!这些年我的功德是愈发的少,而罪过却愈发的深,我何尝不比你们蝣人更想要拿回我的东西?”
钟离四静静听完,将破命放到背后,背着手原地踱步了两圈,抬起头道:“你说你这些年,功德没有赎够,反多出许多罪孽?”
月白点头:“那女娃害我不浅啊!”
钟离四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末了问道:“此地是何处?”
月白的蛇头上闪现过一抹尴尬神色:“入卷阁。”
“什么叫入卷阁?”钟离四问。
月白来回游动了两圈,身上有跳蚤似的,不自然地解释道:“就是卷外和卷内的过渡之处。本来我被观音收入古卷,应该待在自己卷中的封位上,可那小女娃盗走我的器灵,我的封位不认我的元神,我进不去,千百年来,只能待在这里!”
“是么。”钟离四的目光定在眼前的虚无中,在原地站了很久,又道,“我一直觉得,当年盗窃你器灵的那个巫女,应该躲在卷中。她想要积攒功德飞升成神,可又要逃过天理法网的探查,盂兰古卷就是最好的位置。只是我摸不准,她躲在卷中何处。只要找到她,毁去她的一切,将她的功德还了,困在蝣人和你之间的力量捆绑也就能解开了。”
他拍了拍月白的身体:“你的一部分肉身分身困在娑婆幽北过山峰下,可你现下元神在古卷之中,你进不去你的封位,那你能出去,到古卷其他位置么?”
“能是能。”月白犹豫片刻,“可无相当年被打入娑婆前,留了一丝神魂在此处监察,虽然那抹神魂已沉睡很久了,可我一旦被他发现……”
钟离四:“你还要不要你的器灵了?”
月白扭头:“走。”
古卷洞天福地,一笔一画皆藏玄机。
正如钟离善夜所言,盂兰古卷太大,包罗万象,无限延展,观音挥笔写就一字,字的背后便是千丝万缕的神兵妖魔。
“……古卷总共分为四个部分,分别是告灵卷、奉魂卷、藏生卷和归烬卷,四卷分别对应天地万物不同品类。比方说我,入卷身为一方非人大妖,便在藏生卷中,你手里面那个铁棒槌,乃观音在混沌时打造的武器,就在奉魂卷里。而告灵卷,自然是凡人入卷的归所。”
月白一边领着钟离四路过茫茫经书文海,一边解释:“你方才说,觉得那个女娃偷盗我的器灵,以换取凡人供奉牌位,是为了积蓄功德飞升成神,理应藏在古卷之中,那不无道理。可这千百年来,入藏生卷的妖魔多如牛毛,入告灵卷的凡人却少之又少。若真有一个女娃躲进告灵卷,观音神魂不会察觉不到的。”
它停在告灵卷入口前,用尾巴指着里头寥寥无几的符文道:“这一个符文,便表示入卷的一个凡人。你将手放在符文之上,便会看见那个凡人从头到尾的一生。不过这里头的人,据我所知,全是有大功德的亡魂,你走到尽头也见不到他们,因为他们如今全在永净世神龛中作为一方神灵,享凡尘供奉了。”
钟离四指着那些符文道:“我能进去吗?”
“那哪行!”月白道,“符文后方是因果道,联通娑婆永净二世,这每一处符文都是认器灵骨珠的。除非本人来了,否则谁也进不去因果道。”
钟离四垂下眼,不知想到什么,问:“那那些把骨珠留在凡间的人,怎么进自己的封位?”
“没有这样的人。”月白挥挥尾巴,“把骨珠留在娑婆,还怎么飞升成神?”
钟离四不再说话。
他步入告灵卷,将手放在第一个符文上,闭眼道:“那就从第一个人的封位开始查吧。”
一字一人,一眼一生,感知到封位的那一瞬,钟离四便不能间断,必须要在有限的时间内经受封位后方那个人所有的悲欢离合,结束后才能再开启下一个符文后的人生。
如此查探方式,十分耗费精力。
半路陨落的天才、穷且益坚的学者、以身伺虎的圣人、道心破碎的恶徒……看得越多,钟离四的心绪就愈发杂乱,脸色也愈发苍白。
与此同时他发现,旁边的月白是个话痨。
在如此消耗魂力的行动中,他不仅要一一核对因果道中是否有巫女的影子,同时还要忍受来自耳边的喋喋不休。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月白窜到他左边,吐着信子问,“你们蝣人不是二十年之内就会暴毙?你如今几岁?可寻到长生的良方了?”
钟离四皱着眉头,额前有细细冷汗,没空搭理它。
但月白并不是一条有眼力见且知难而退的蛇。
“为什么你这么执着把器灵还给我?早早地过完蝣人这一生,结束痛苦不是很好嘛!”它又窜到钟离四右边,“你能进到古卷找我,还要冒着被观音神魂发现的危险,途中要抓到那个盗我器灵的女娃,说不定最后什么也做不成,倒不如平庸过完二十年,无知便无痛!”
钟离四已经又看完了一个人。
他走向最后告灵卷中最后一个符文,准备速战速决。
月白拖着看不见尽头的身体跟在他身后:“几百年了,我就没见过一个蝣人能突破盂兰古卷找来这儿的。我瞧你的模样也不小,只怕是大限将至,就算把骨珠还给我,你这条命也注定是要消磨的。你不如学学你的族人们看开些,别把自己折腾得那么可怜。反正蝣族从古至今就没一个人想过要解决这事儿的——”
“我不是在解决吗?!”
钟离四忍无可忍,提着一口气,长眉紧蹙,横眼过去怒视着月白,毫不犹豫地将月白的话暴躁打断。
月白吓了一跳,倒吸一口气,眼珠子看天不吭声了,尾巴啪啪啪地在地面上敲。
钟离四横着它,本就胸口直喘气,见月白噤声了,这才把语气平复下来,低声道:“我是来此的第一个蝣人,若我解决不了此事,我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的族人中,总有良善果敢胜我百倍的人,就算再过几百年才会出现,那也是出现了。若真的一直无人解决,那我就从娑婆世千百里黄沙中爬出来,让你见到第二个我。”
“我说到做到。”他把手放到最后一个告灵卷符文上,闭眼前叮嘱道,“你安静一点,大黑蛇。”
“……哦。”
月白老实安静下来。
他的蛇头悬在钟离四头顶更高的位置,时而低眼瞅瞅钟离四,时而又把眼睛再抬起来。
再瞅瞅钟离四,再把眼睛抬起来。
它开始想象这个满头大汗身体单薄的小蝣人失败了会怎么办。
如果失败的话……
它还挺期待百年后再见他一次的。
俄顷,钟离四放下手说道:“她不在这里。”
月白早有预料:“我说什么来着……”
它话到一半,瞅见钟离四的眼神,用尾巴挠了挠后脑勺,吐吐信子不吱声了。
钟离四冲它抬手。
月白偏了偏头,佝下脑袋:?
钟离四身子一歪,靠在它身上:“我休息会儿——你让我想想。”
月白把身体挪了挪,让钟离四靠得舒服些。
钟离四乌长的眼睫在思考时无意识地颤动着,流过冷汗的脸少了几分血色,这让他被汗水打湿的睫毛看起来更黑更密了些。
月白以一个俯视的角度研究起钟离四的眉眼,认定这样的长相即便是化作蛇类也会漂亮得很罕见。
“对了,”他蓦地听见钟离四开口,“你说你的封位,只认器灵,不认元神?”
“不错。”月白低头用吻部靠近钟离四,忍住了用信子舔舔钟离四睫毛的冲动,“怎么了?”
“我觉得这不对。”钟离四摇头,“我认识一个人,他的骨珠留在了娑婆世,可他还是归位回到了盂兰古卷。”
月白抬头看看前后的符文:“哪一个?”
“不在这里。”钟离四说,“这不重要。”
他话头一转:“封位只认器灵不认元神,你听谁说的?”
月白说:“我自己推断的,不然我怎么会进不去——”
它话未说完,对上钟离四的眼睛,愣了一愣。
“难道……”
“去看看。”
钟离四从他身上起来,疾步走向藏生卷中。
途经一道门前时,钟离四停下脚,问道:“这是哪儿?”
月白看了一眼:“奉魂卷。”
它用尾巴指指钟离四手里的破命:“这东西就记载在这一卷中。”
“那奉魂卷中的兵器,也不能随意进因果道窥探?”钟离四问。
“那倒不是。”月白说,“奉魂卷中全是观音的天地神器,它们既无骨珠,也无器灵,随便旁人怎么看也没关系。毕竟身为神器,也不是谁随随便便看了一眼就能打扰或是拿走的。”
“怎么了?”月白说完,“你认为那女娃躲在这里头?”
“不。”钟离四深深朝奉魂卷中看了一眼,依旧果断地走向藏生卷,“先找到巫女要紧。”
藏生卷中封位极其广泛,好在月白自己的封位虽多年未曾让他进去,但要找到还是很容易的。
钟离四站在封位符文前,看看观音留下的文字,又看看月白,忽皱眉道:“观音……写的是象形字?”
月白突然用尾巴捂住他的嘴:“可不敢说。”
钟离四:?
月白嘘声道:“无相最讨厌别人说他字丑。”
钟离四:……
仅仅是字丑吗……
钟离四摇摇头,把手放到那个符文上,刚要闭眼,竟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冲力在阻挡他的探视。
月白显然也察觉到了。
一人一蛇对视一瞬,钟离四再次把手放上去。
那股反抗的力量再次将他的手震开。
封位前陷入片刻的寂静。
钟离四挑了挑眉,翘起嘴角忽道:“月白。”
“嗯?”
“你说,一个人,受了不该受的功德,躲入不该入的神卷,那她是什么?”
月白将蛇头蜿蜒着游到与钟离四等高的位置,蓝色的竖瞳锐光毕显,它腹腔中那道厚重的声线此刻在封位外意兴盎然地响起。
“非人非神——妖怪咯。”
钟离四将破命缓缓举起,对准那道符文:“既是妖怪,藏生卷中没有她的位置,她当如何?”
月白的蛇身忽高高直立而起,目带杀意盯着本属于自己的封位:“那就是——偷我的咯!”
话音未落,封位中蓦地出现一个女人身影,冲破因果道腾身而起,转头便要往卷外逃去。
钟离四将破命往上一掷,飞身上前,结印起咒,悬在巨大的蛇身前方,同身后的月白一齐攻向那个背影,宛如一道施展开的法天相地。
眼看自己今日逃不过此劫,巫女转身,双臂大展,催动通身法力,再将双拳攥紧,交叉挡在自己面前。
纵是万般术法,眼下也挡不住钟离四竭尽全力的一击了。
那是他族人千百年来的困境,更是两百年间一切诅咒的渊源。
“蝣族百年之难,而今以我为终。”
钟离四双手握紧破命,几乎与身后的月白融为一体,巨大的黑蛇身体覆盖在他后背犹如一道无法磨灭的影子。
他的双目忽现一对湛蓝的竖瞳:“巫女。”
钟离四承接着下方万顷冲力,毫不迟疑地将破命朝那个身影垂直刺下:“今日我渡你。”
一声蛇啸,万道金光乍开。
两道强劲的力量自半空相撞,钟离四的躯体与破命分离,若强行上前,只会落个支离破碎。
他无比密切地感知到自己体内那股伴随了他近二十年的强大力量正如抽丝剥茧般离开他的骨珠。
这股力量不仅在离开他,更在离开其伴随了千百年的蝣人族群。
蝣人之祸,从来不在那个两百年前给他们降下诅咒的草原姑娘,而是在一开始就不该存在的那场首领与巫女的交易之中。
没有了过于强大的力量,自然也就没有了玄力爆体,自食恶果的诅咒。
卷中硝烟尽散,钟离四恍惚间看到一个身披织金白绡,头戴莲花天冠,面无五官,容貌空白的轮廓于天际转身离去。
他意识迷离,像一片落叶轻飘飘地往下坠着,最后落入月白盘起来的尾巴上。
待身体缓过气来,钟离四闭了闭眼,想起刚才那个模糊的轮廓,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便问道:“这么大动静,还没惊醒观音神魂?”
月白朝天看了一眼:“盗贼入卷,你清理门户,即便神魂惊醒,也不会降罪。”
钟离四吸了口气,感到无比疲惫。
他撑开眼皮,看见月白愈发蓝得透亮的眼睛,扯开嘴角笑了一下:“你的器灵,回来了?”
月白眨眨眼,躬下身用额头碰了碰他的下巴:“回来了——小蝣人,多谢。”
钟离四颔首,眼中再次划过一抹笑意。
——这世间再无蝣人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有片刻的出神。
随后钟离四从月白的尾巴上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藏生卷中。
“小蝣人,去哪?”
“趁我离开之前,去跟一个人道别。”
月白立在封位前,目送他一步步消失在苍生卷外。
钟离四在卷中所剩时间不多了。
他按照原路返回,最后驻足在奉魂卷前。
那几个诡谲的符文依旧是写得状如鬼爬,钟离四辨认半晌,最后一脚踏入卷中。
奉魂卷中各神器的封位比起其他几卷更好辨认,大抵是观音嫌麻烦,又或者此卷中各类神兵并不需要太严格的封印,它们的过往简单,并无太多机密,因此封位就是神器的原型模样。
钟离四一路走,走到尽头,看见一个背对他盘腿而坐的身影。
他眨了眨眼,像是忽然松了一口气,撒手放开破命。
接着钟离四神色间所有的防备都卸下了,露出了那么久以来从未表现过的疲累。他的眉头微皱地凝视着那里,似乎一瞬间什么也不想管,什么也不想做了。
钟离四带着些许颓丧地喊道:“钟离善夜。”
第114章 叙旧
钟离善夜的一头白发还是没有变回去。
他听见钟离四的呼喊时似乎先陷入了某种愣怔,一直没有回头。
直到钟离四第二次喊出他的名字,他才转过来——如他所说,他现在正是二十郎当的容貌,古卷归还了他明亮敏锐的双目,却不肯归还他因在娑婆行为失矩强行睁眼而失去的黑发。
钟离善夜在钟离四消瘦的身体上来回看了很久,又看回钟离四疲惫到近乎空白的脸色,不忍地蹙了蹙眉,招手道:“四宝儿,过来。”
钟离四听见他开口说话,才像是彻底确认了他的身份,拖着步子过去,挨着他坐下。
方才的一场打斗让钟离四本就单薄身体更添了一层狼狈,钟离善夜本想抬手理一理钟离四杂乱的头发,指尖放上去了,又先去捏了捏钟离四的胳膊。
“怎么瘦了那么多?”钟离善夜的眼睛一刻也离不开钟离四,仿佛是准备在有限的时间里把人看个够,“阮玉山那小子,也没盯着你好好吃饭?”
提到阮玉山,钟离四木然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波动。
他不接话,只是精疲力竭地问钟离善夜:“你也不问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钟离善夜笑了笑:“还能为什么。”
钟离四双眼中的蓝色比之从前已淡了许多,只是颜色目前暂时尚未完全消退。
摧毁蝣人千百年来的力量诅咒,归还月白的器灵,要完成这件事,需付出的代价从来不止一场与巫女的争斗那么简单。
他既然承接了这双蓝色的眼睛,那么势必要接受力量失去后生命消弭的结果。
“实在太累了就靠着你爹休息会儿。”钟离四听见旁边的人说。
他毫不犹豫地往钟离善夜肩上倒去。
身体有了倚靠,钟离四长长舒了口气,又喊:“钟离善夜。”
“啧。”钟离善夜不满,“没规矩。叫声爹听听!”
钟离四面无表情地哂他,从鼻息里发出一个不屑的轻哼:“临走前都不见我,还想让我叫爹。”
“你叫不叫?”
“不叫。”
“不叫就不叫。”
钟离善夜很是能屈能伸。
他用兜住钟离四下巴的一个姿势抬起胳膊,反手摸到钟离四的脸,偏头看了看,发现那么久过去钟离四的面色仍旧没有缓过气来,便拍拍钟离四的背:“累坏了吧?”
钟离四原本只是靠在他肩上舒气,骤然听见钟离善夜这么一问,目光蓦地凝滞着,抿紧了唇,忽扭头把眉心抵在钟离善夜的肩头。
钟离善夜眼中满是不忍。
他感受到钟离四的脊背发出令人难以察觉的颤抖,于是便换了个姿势,将胳膊绕到钟离四后方,一下一下抚摸着钟离四的背,给人轻轻顺气:“才十九岁,就要上天入地地忙来忙去,真是辛苦我们四宝儿了。”
“你好意思说。”钟离四闭上眼,淡淡地责怪道,“说好的陪我过生辰。”
他把头偏向钟离善夜后背的方向,侧着脸枕在钟离善夜的肩膀,平缓了呼吸后,又掀起眼皮,将目光放空,回忆起过去这些日子的事情,低声道:“西南那边传来消息,我在饕餮谷救的那些人,他们掠夺百姓的粮食,把中土的官差枭首示众,最后还打着我的名义自相残杀,铲除异己。”
钟离善夜放在他后背顺气的手停了下来。
“其实你早就料到蝣人会走到这一步,对不对?”钟离四的眼底升起一股莫名的茫然,“我最开始救他们的时候,并不想这样。”
“芸芸众生,役七情六欲。当人有力量而无拘束时,便注定会走向掠夺的道路。”钟离善夜隔着冬衣触摸到钟离四形销骨立的后背,心中第一次生出两分后悔,“怪不怪我没有提前告诉你?”
钟离四摇头:“倘或我不亲眼所见,只怕此生也不愿意相信任何人的未卜先知之言。”
“你是对的,钟离善夜。”他抬起头,垂下眼帘,两排睫羽遮住了眼底神色,“只有让蝣族不再是蝣族,既无被人利用的价值,也无仗势欺人的资本,同普天下千千万万的中土百姓一样,才能永保太平。”
周围安静极了,钟离四把话说完,肚子里像是有块悬了许久的石头落了地。
他终于在心底彻底为自己过去那十八年的执着与不甘画上一个了结的符号。
看着浩如烟海的盂兰古卷,他甚至有些贪图这里的这份宁静,不愿意睁眼面对那些未了的事情。
“我不想走了。”钟离四埋头沉思片刻,忽然一别脸道,不管不顾地说,“哪也不去,就在这儿待着。”
“胡闹。”钟离善夜把自己为他理好的头发抓到钟离四后背,“古卷哪是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的?”
钟离四面无波澜,厚起脸皮的样子倒是跟阮玉山如出一辙的理直气壮:“你都能待。”
“我是天神法眼。”钟离善夜不给他留情面,“身为神器,留在这儿等观音回来那是理所应当。你是修炼了还是受点化了,敢赖在这儿不走?”
钟离四破罐子破摔,身子一仰,瘫坐在他面前,对任何话都充耳不闻。
“肉身消弭是很痛的。”钟离善夜见他不高兴,又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主动挑话道,“蛇妖器灵的力量不会一瞬间从所有蝣人血脉中抽离,要等你这具蓝瞳之身在娑婆彻底殒命,整个蝣族才会脱离他们受困的命运。当初你在屋顶,偷听到我和阮玉山儿谈及你双眼之时,应该也猜到几分自己是双瞳之人吧?”
钟离四恹恹拨开他的手,还是眉目低垂冷着个脸:“你知道了。”
“目生双瞳,身怀两命。四宝儿,你注定千百年来是终结蝣族宿命的人。”钟离善夜又抓住他的手腕,这次钟离四没打开了,“待你神魂回了娑婆,肉身还要再遭受一次生死劫难。先粉身碎骨,才能脱胎换骨。新生之后,打算去哪儿?和阮玉山一起,留在红州?”
“不留红州。”钟离四又一个回身坐回来,弯着背佝着脖子,说这话时始终没有抬头让钟离善夜看清他的神色,“钟离善夜,我想回家。”
钟离善夜陷入了片晌的沉默。
他观察着钟离四的神态——即便对方不肯抬头,他也端详出了几分端倪。
钟离善夜几度抬手又放下胳膊,最后还是把钟离四拥进身前,让钟离四靠在他肩上休息。
“四宝儿。”他摸着钟离四瘦到清晰的脊骨骨节,“回家好啊。累了就回家,谁都不会来打扰你。阮玉山那小子跟我发过誓,惹你生了气,只要你不点头,他就永远不能踏入雾照山半步。若是想回家,就放心回吧!看看你亲手种下的春天的梨,夏天的小葱,秋天的月季,都开花结果没有。穿花洞府那么大,装得下你一辈子。”
钟离四听见这话眸光无声一晃:“他发过誓?”
“他发过。”钟离善夜的掌心轻柔地拍打在钟离四的胳膊上,像一只老去的狮子在舔舐小辈的伤口。
钟离四便不说话了,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钟离善夜感知到他的静默,遂也皱着眉头,几次开口都没有出声,最后还是没忍住,轻声试探着问:“你跟他,快成亲了吧?”
钟离四的身体僵了僵。
钟离善夜便知道了答案。
他眉目间有一瞬的了然,正要开口叮嘱什么,又听钟离四回答道:“快了。”
钟离四顿了顿,抓着钟离善夜的衣带在手里把玩,语气稀松平常,漫不经心道:“婚期定在正月初六,是个好日子。他给我做的婚服……很好看。”
钟离善夜“唔”了一声,像是信了。
过了会儿,他见钟离四没有后文,便舔舔唇,喉结滑动着,开始絮絮道:“我在娑婆行医四百年,别的没有,积蓄还是不少。洞府南边的三座院子,一座是这些年各地王公送来的奇珍异宝,一座里头是金银玉器,还有一座院子,里边是各国钱庄的飞票。这些院子都是地上地下两层,防火又防盗。里头的东西也不晓得算不算得上富可敌国,反正比起开门建府两百年的红州阮氏,那还是略高一筹的。几时你在山上待腻了,就出去,拿爹的钱买个岛,买个……比红州还大的岛,不高兴了就去岛上,叫阮玉山那臭小子一辈子也找不到。”
钟离四笑了笑。
钟离善夜柔和的拍打唤醒了他这些天来一直不曾席卷的浓浓困意,钟离四双目发涩,眼皮沉沉,抵在钟离善夜胸口,呼吸逐渐绵长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只是一个眨眼的间隙,兴许又是大半天,钟离四在盂兰古卷中对时间流逝的判断没有任何分寸。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钟离善夜的气息远了,他因此心中惴惴,有几分慌神,想睁眼看看,但汹涌的睡意使他沉迷梦境睁不开双目。
渺茫间他听见钟离善夜袅然的遥远的声音:“四宝儿,你该回去了。”
钟离四的呼吸再次沉重急促起来。
他不想回去,他和钟离善夜叙旧的话还没说够,他还没告诉钟离善夜自己清理了门户杀死了阮铃,也还没说自己回去把那两株梅花拿给了阮招。
他只是抵挡不住疲倦暂时地休息一会儿,怎么就得回去了?
钟离四简直有些心急如焚。
他焦灼地想要睁开眼,企图抓住钟离善夜远去的一角衣摆,还想像在洞府时那样对着总是满足他一切要求的钟离善夜提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可他只能在一片黑暗中不断地往下坠落。
“我不想走。”
钟离四在睡梦中朝钟离善夜声音远去的方向追赶着。
“钟离善夜,再陪我说会儿话。”
他艰难地挣扎着,嘴唇不断张合,最后在辽阔无边的漆黑梦境中拼尽全力,从嗓子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爹。”
钟离四睁开眼。
眼角有一滴水珠滑下。
头顶是熟悉的石宫屋顶,他听见门外那群小厮丫鬟在忙忙碌碌地走动:有人在开窗,有人在扫雪,有人在烧水,有人在换炭。
随后有人进门,在顷刻间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扭头对院外道:“快去告诉云岫,阿四公子醒了!打发人发急信送去无方门,叫老爷回来!”
是林烟的声音。
钟离四木然地想。
他见不到爹了。
第115章 长命
阮玉山在将钟离四从河底扛回家之后,便决心从此钟离四不管说什么,他也不会让他离开自己的掌控范围半步。
他甚至为钟离四自戕的行为感到几分愤怒,几乎在心里失望地认为钟离四违背了二人之间不成文的约定——他放钟离四走的前提是默认这个人会好好活着,而不是悄无声息提前结束自己的性命。
也是从此时起,他毅然决然地在这个大雪漫天的寒冬策马数十里,邀请无方门的掌门到距离红州百里之内最大的酒楼会面,并以有急事为由请对方带上门派的法宝——那个传说中能解救蝣族诅咒的楼兰铃鼓。
钟离善夜走了,留下一句不让他们寻找铃鼓的嘱托,却不告诉他们如何解决钟离四即将面临的弱冠之年的困境。阮玉山忍了足足半年,直到钟离四在目连村外跳河那一幕成为悬在他头顶的那把利剑落下的契机。
他知道自己离被逼疯只剩一步了。
这个年关,他带着大把大把的飞票和足足一车黄金,拿到穷困潦倒的无方门掌门面前,用一些不太光明的手段,半是胁迫半是诱哄——准确的说是九分胁迫,一分诱哄,在半天不到的时间从对方手里夺取了那个所谓的镇派之宝。
当钟离四苏醒的消息被人连夜传书到他手里时,阮玉山已经丧失了该有的正常情绪。
他没有表现出半分的欣喜,只是连续多日昼夜不眠,带着铃鼓从大雪中赶回红州。
当阮玉山一脚踹开石宫大门的那一刻,他常年全束的高高的发髻已然被朔风吹散,双目也在连日的疲惫中熬得通红。
钟离四正站在那副被挂起来的丹青前,仰头赏画,一言不发。
这副丹青原本应该安安静静放置在穿花洞府,当初他二人先后离开雾照山,谁都没有把它带走。
后来不知几时这副画又出现了阮玉山手上,被他好好地装裱起来,命人强硬地挂在这个四野萧索的石宫之中。
钟离四看见丹青上的墨迹在照射进屋的雪色映衬下熠熠发亮,画面上他的每一根头发都被阮玉山描摹得灵动无比,仿佛真的变成了浮光跃金的绸缎,而他眉心那抹朱红的梅花纹更是画得入木三分,寸寸和当初阮玉山为他作画时的痕迹如出一辙。
钟离四从画上看见去年他和阮玉山许定婚约的模样,听见那时杨树树枝被他从屋檐下踩断的声音,闻见那个冬天绣帘台的珊瑚树枝间堆砌的大雪的气味。
真是好墨。
钟离四心想,一年过去,半点不见陈旧与褪色。
如果钟离善夜不曾告诉他阮玉山发过誓的话。
呼啸在红州隆冬的风雪不亚于饕餮谷半分冷冽,从窗缝中钻进来的寒气像一束阴冷的毒蛇盘绕在钟离四的脖颈之间,他于丝丝入微的寒冷中长久地端详着这副赝品,隐约间懂得了阮玉山此举的用意。
这样一个人,好也热烈,坏也鲜活,永远也无法忍受钟离四双目下的静水深流。
他要他激荡,要他为他刻骨铭心,爱也好恨也罢,他要钟离四心中这把名为阮玉山的火永不熄灭地燃烧着,哪怕薪木是一种叫做憎恶的感情。
因此即便知道钟离四会勃然大怒,阮玉山也依旧大摇大摆地把这副丹青挂在了钟离四的房中,让钟离四夜夜看着它入眠。
钟离四忽然明白了阮玉山在害怕什么。
那些不择手段的挽留招惹之下,阮玉山其实从未惧怕过钟离四的恨意与杀意。
他怕的是钟离四的眉头再也不为他生出半点波澜,从心里将他彻底抹去。
即便是化作一根长刺,他也要扎在钟离四心脉最深的地方。
身后传来大门破开的声音,钟离四转头,尚未来得及看清来人,眼前便犹如一阵凌厉的疾风刮过。
阮玉山满身寒气,一手拿着铃鼓,一手掐住钟离四的脖子,将他抵到墙角。
钟离四被迫抬起下巴,在喷薄入室的雪花中看见一双遍布血丝的眼睛,还有阮玉山在一路奔袭中结了霜的碎发。
“你就那么恨我?”
他听见阮玉山嗓音深处压抑的颤抖:“恨到就算是死,也要先离开我的身边?”
钟离四用那双逐渐消退的湛蓝色的眼睛凝视着阮玉山。
他从未见过阮玉山如此狼狈。
当年上饕餮谷时的意气风发,原来只需要钟离四的死亡就能打碎。
钟离四用指尖触摸阮玉山干裂的嘴角,这一瞬间他察觉到阮玉山呼吸有刹那的停滞。
接着他在如此亲密的动作下,语气平缓地开口:“我凭什么死在阮家?”
阮玉山吐出一声痛苦的喘息。
掐住钟离四脖子的手松开了,阮玉山将铃鼓重重地拍打在他身侧的桌面,又退到屋子中间,一只手虎口叉腰,一只手抬起来捂住自己的额头,胡乱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抹了抹,像一只濒临癫狂的困兽在房中来回踱步。
很快阮玉山镇定下来,他后背那件因为沾染寒气而沉重无比的大氅在门户大开时引来的狂风中轻轻摆动,冬风将他的头脑吹得冷静了,他停住脚,身形还是那样高大宽阔,站在门前挡住了所有朝钟离四袭来的寒风。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冷冷地睨着钟离四,“你休想死。”
屋外滚滚而来的寒意让阮玉山后知后觉地想起钟离四如今的身体,眼前这个面如纸色的人就像蜡烛熔尽后的最后一点灯芯,容不得半点寒风摧残。
阮玉山挟裹着一路带来的风霜又退了一步,最后干脆转头迈出大门,将石宫关了起来,自己则回到阮府洗去一身冷气。
没过多久钟离四听见重甲行动的声音,阮玉山竟然派了阮府的府兵守在鬼头林前,将此处盯得密不透风。
他始终维持着被阮玉山逼迫到墙角的姿势,手在旁边的桌角处撑了很久,久到阮玉山留在他脖子上的触感渐渐消失,连带着阮玉山掌心的温度也褪去,让他再也感知不到这间屋子里阮玉山来过的痕迹时,他才扶着桌角,走到那个铃鼓面前。
钟离四低头,仔细打量着这个铃鼓。
千百年过去铃鼓边缘上那些用作装饰的松石依旧没有褪色,从编织的手法上不难看出它的主人是个心灵手巧的楼兰姑娘。
钟离四想要将铃鼓拿到眼前细细观摩,刚伸出手,鼓面上就出现一滴砸落下来的血珠。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波澜不惊地用手帕擦去嘴角和鼻下的血迹,可这次无论如何擦拭,喉间和鼻息中的血气都没有停止。
钟离四手中的整张锦帕像被血水浸透般变得湿淋淋,他丢掉无处可擦的帕子,一边扭头去柜子里寻找新的,一边用手掌和袖子不断抹去脸上的血迹。
还没走到柜子跟前的时候,钟离四的眼睛模糊了。
石宫里发出有人轰然倒地的声音。
后面的半个月娑婆无数玄医如过江之鲫般不断地在这座宽大寒冷的石宫进出,白断雨的踪迹实在难寻,阮玉山几乎找遍了自己能找的所有办法,钟离四的身体依旧不见起色。
最后一个玄医在看过钟离四的身体后,告诉阮玉山,钟离四将活不过这个冬天。
阮玉山没再找过任何人。
在不知第几个他不眠不休守在钟离四床边的晚上,云岫拿着一卷古籍走到他的身旁。
这半个月来阮玉山寸步不离钟离四的身边,而云岫也奉阮玉山之命基本住在了阮家的藏书阁。
“找到了。”云岫把那本古籍翻到其中一页递给阮玉山,“阮式曾经有过封珠固气的古法,将人快速蔓延暴走到筋脉的玄气封在骨珠之中,以保证身体康健,延缓肉身正常的时间。”
阮玉山将古籍接过去,确实看见了云岫所说的法子,也看见了这法子的功效作用。
片刻之后,他将古籍扬到半空狠狠扔出去:“你疯了?!”
云岫不言,低身将古籍捡起。
他拍了拍书页上的灰尘,语气十分冷静,似是在来之前就想好的所有的说辞:“这是阮氏百年前专门针对蝣族研究出的杀人之法,目的是折磨蝣人,使受此功法者生生死于骨珠不疏,玄气爆珠,在体内粉碎之苦。可是老爷,你也听到了,玄医说四爷的身体,跟以往那些蝣人的情况不一样。他是玄气流失太快,骨珠中气不足,经脉玄气过旺导致的爆体之症。用此方法,虽不能长久将他救下,却能暂时保他度过这个冬天。至少这样,咱们还有时间接着去找白断雨,或者等到春天,去往瞕渊。”
阮玉山静立在房中,胸口几个起伏,还是别开头:“不行。这法子太凶险。”
“如若不用,四爷不日将死。”云岫顿了顿,“如果用了,至少他还能多活一些日子。”
阮玉山站在灯下,对着烛台上的红烛看了很久,久到蜡烛快剩一个灯芯的时候,他转过身,接过了云岫手里的古籍。
在这个漫长的寒冬里,钟离四的身体像一片被逐渐抽干活水的池塘,阮玉山拼尽全力去阻挡池水的流逝,只能感受到他的生机从自己的指缝中缓缓淌走。
阮玉山尽心竭力,使劲解数,钟离四日益飘摇,不堪一击。
而红州阮府暗中拿到无方门铃鼓的消息却在这片陆地不胫而走,传入同样迫切寻找铃鼓的谢九楼耳中。
阮玉山倒是没想过自己多年后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谢九楼碰面——还是谢九楼亲自登门拜访的他。
阮府耳目通天,即便谢九楼奉的是秘令,阮玉山也早就得知这年谢九楼奉天子之命北上是为了找到谢家先祖曾经藏于大漠的一支伥鬼之军,其目的昭然若揭。
而谢九楼此人,阮玉山不说十分了解,也有八分听闻,表面看着逆来顺受,实则接了天子的旨意,背地里却很有自己的想法。
将伥鬼掘出复用,以谢九楼的为人以及整个谢氏的家风来看,此人绝不会让天子达到目的。
不过阮玉山现在没兴趣去探究谢九楼的手段,钟离四的情况已经足够让他焦灼不已,他如今只盼着明年早日开春,自己会在暲渊寒冰融化的第一天拿着铃鼓去找水底的鼍围。
这个夜晚他本来打算像往常一样守着长时间陷入昏迷的钟离四,谢九楼的到来使他这个州主不得不亲自出面待客,无法将州中许多事物交由云岫或是请阮招帮忙打理。
阮玉山没有在府邸接待谢九楼,那里离钟离四太远。
这几日天气大好,连连放晴,他选择了石渠外不远处的戈壁,用红州人最传统的方式,点燃篝火,炙烤牛羊,在明亮的夜幕下欣赏红州的边关风光。
礼仪到位了,阮玉山的态度却很难到位。
他坐在东道主的位置上,端着鎏金酒杯,用那双细长的丹凤眼似笑非笑地审视谢九楼,再以一种毫不客气的戏谑语气对谢九楼问道:“瑶刀月鬼——你的刀呢?”
——谢九楼的刀在另一个人身上,即将奔赴他身后的木林,去见石屋里的人。
林子外嘈杂的人声和滚动的烟火惊扰了钟离四的睡梦。
他朦胧中听见一阵轻巧的脚步穿梭过鬼头林的暗箭机关径直朝石宫走来,屋外那些看守他的精兵侍卫一时间都没了声响,钟离四知道这间屋子即将迎来一个未知的不速之客。
他莫名感受到一股熟悉的玄气,这股气息令他久违地想起了自己分别许久的族人,那个由他一手带大的弟弟般的小孩——百十八。
石屋的门被推开了,来人手脚伶俐,灵活得像身不盈寸的野猫,直奔堂前那个被阮玉山像贡品一样架在挂画下方的铃鼓而来。
然而盗窃者拿了铃鼓却停在了那副丹青前。
愈发逼近的玄气使钟离四从昏沉的意识中挣扎着苏醒过来。
月白的器灵力量虽然从他体内快速流失着,但即便只是一个普通的蝣人,钟离四本身也依旧是一个很强的玄者。
隔着层层挡风的帷幔,他看见丹青下那个熟悉的模糊的身影。
就算如今对方已是锦衣玉食,绫罗覆身,钟离四也不会认错。
他连百十八呼吸的声音都辨认得清清楚楚。
他看见那个如玉树少年般的青葱身影仰头观望着墙上的丹青,仿佛陷入了某种茫然和急切的思索。
随后对方举起手,似乎是想将丹青取下。
钟离四就是在此时发出了剧烈的咳嗽。
他本想开口呼唤百十八的名字,然而骤然吹来的一阵冷风掀开帷幔钻入他的胸腔,使他惊扰了对面的沉思。
丹青前的人如梦初醒,急忙收回手,在离开前将一抹好奇的目光瞥向了帷幔后方。
正是这一瞥令盗窃者刚才的思索得到了答案,那个人停下离去的脚步,转身向钟离四走来。
幔帐被一层一层拨开,钟离四撑着病体坐起,在来人走到床榻的前一刻抬起头。
四目相对,钟离四双目微微放大。
——果真是百十八。
他用呼吸强行压住自己的咳嗽,一口气压下去,却将喉间逼出一口鲜血。
百十八发出一声强烈的吸气声,他丢下铃鼓,朝钟离四伸出手,却在此时听见屋外林子里传来侍卫失窃的高呼。
杂沓的脚步声一半奔向阮玉山所在的戈壁,一半朝屋子里袭来。
钟离四推开百十八伸过来的双手,身体探出床边,将惊愕在原地的百十八指向那扇支起来的窗户:“走……走!”
百十八如受惊的野鹿,用那对漆黑的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钟离四,他似乎并不甘愿如此离开,甚至想往前一步把钟离四一起带走。
钟离四再次推开他的手——如果只是铃鼓丢了,阮玉山尚能安抚;如果百十八要连钟离四一块偷走,只怕等不到明天红州就要跟谢家军队交战。天一亮,红州的黑河就会变成血河。
钟离四掀开被子,把铃鼓从地上捡起来塞入百十八手中,他没有问百十八此行的目的,更没问百十八盗窃铃鼓是为了什么,只是又对百十八指着窗边,用蝣语说道:“从窗户走,往西边,一直走!”
百十八就这样在他的催促和指引下一步一回头地跃出窗台,消失在茫茫黑夜。
当阮府的精兵闯入房中时,钟离四很合时宜地转过头来,就着嘴角的血迹,跌倒在床边,一睡不起。
不出所料,阮玉山扔下谢九楼匆匆赶来石宫,在钟离四昏迷的时间里用短短半刻钟时间想通了谢九楼的调虎离山之计。
他怒不可遏,大发雷霆,将招待谢九楼的所有杯盘碗盏砸个稀碎后,连夜派发军令将驻军红州城的赤凤营召到城门,要直捣只带了三千精锐的谢九楼在黑河外的驻地。
这一场对峙硝烟四起,战火却并未点燃。
谢九楼对阮玉山的发兵早有预料,他提前布兵候在黑河外的戈壁上,铁了心要跟阮玉山争这一只铃鼓。
晨雾像一片轻纱笼罩着尚未苏醒的红州。
“谢九爷藏的好宝贝。”阮玉山一向不屑谢九楼的为人,此番更是认定其道貌岸然,只恨不得将其亲手血刃,连带他身边那个手脚伶俐的小蝣人。
他目光如鹰隼般直射百十八,口中讥讽谢九楼:“阮某金杯玉盏邀你赴宴,只当是贵客招待,不想九爷带了个分身,人在我宴席之上,心却在阮家石窟殿里。”
说罢,又冷冷咧嘴一笑:“当真是光明磊落,不辱谢氏门楣。”
谢九楼并不受他激将,只骑马向前一步,将百十八护在身后:“楼兰铃鼓,本是无方门练戟大会的桂冠之物,有能者得。谢某今年去迟了些,没能参加戟会,却从掌门处得知阮老爷拿到它也不算光彩。如今谢某凭自己的能力拿到手,与阮老爷并无二致。怎么就惹得阮老爷发出如此不公的感概?对了,倘若阮老爷认为自己亏了钱的话,写个数目,谢某改日打发人亲自送十倍银钱到阮府——无镛城必不让红州吃半点亏。”
阮玉山第一次发现这谢九楼脸皮还挺厚。
若是换做以前,他倒还乐意跟这人在嘴皮子上过过招,可偏偏这回谢九楼触到的是他的逆鳞。
偷什么不好,要偷他给钟离四救命的东西。
他握紧重关,沉下面色,不再跟谢九楼拐弯抹角:“铃鼓一物,你还是不还?”
谢九楼八风不动,搬出天子:“谢某此行,奉的是天子的令。阮城主若有异议,大可将此事上报天听,恳请陛下定夺。”
阮玉山笑出了声。
他确定谢九楼当起小人来只会比他这个祖上当土匪的城主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宵小之辈。”
他眸中杀气毕现,提起重关,扬鞭勒马道:“我管什么天子!”
就在阮玉山策马刺向谢九楼的前一刻,身后大军忽然窸窸窣窣让出一条道来。
云岫在前驾着马,后方一匹马背上徐徐驶来一个身披狐皮大氅的身影。
披风包裹的人影极其瘦削,这令那件盖在他身上的狐氅看起来十分厚重。
“阮玉山。”
钟离四的声音一出,便勒住了阮玉山的枪。
他没有片刻迟疑,听见钟离四说话那一刻便调马回头,语气中杀意骤歇:“阿四!”
还没伸手接到钟离四,阮玉山的视线便扫到近处的云岫。
阮玉山蹙眉,刚要开口斥责对方怎么把钟离四带了过来,就见云岫驾马到他身侧,附耳对他说道:“白断雨的行踪有消息了——就在谢九楼的军营,此番与他爱徒楚空遥同行。楚二皇子与谢九楼为生死之交,此时开战恐得不偿失。”
阮玉山攥住缰绳的手紧了紧,皱眉道:“消息为真?”
云岫点头:“府里已打发人借老太太的名义去递了拜帖,白断雨拒了,但人在谢氏军营,千真万确。”
阮玉山回头,用无比锐利的眼神盯着远处的谢九楼。
“阮玉山。”钟离四坐在马上,狐皮大氅的兜帽将他整张脸几乎盖住,只露出一个清瘦的下巴。
猎猎寒风把钟离四大氅上的狐毛吹得像闪烁的波光,他朝阮玉山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苍白的手:“回去。”
阮玉山这才回头,扶着钟离四,直接下马跨到钟离四的马背上将人护住,一面为其挡风,一面语气肃杀地喝令全军:“回城!”
同时又扭头饱含敌意地瞪了谢九楼一眼。
临行前钟离四在阮玉山怀中听见身后有谁用蝣语喊了一声“九十四哥”,他在宽大的兜帽中侧首,目光越过阮玉山飞舞的披风,看见对面的百十八企图驾马过来,却被谢九楼挡住。
这天的红州乌云密布,到了正午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阮玉山在石窟殿中来回踱步,最后停在钟离四身前:“为什么?”
钟离四放下手里的书卷,动了动唇,并不做解释,只道:“那是我弟弟。”
“正因为他是你弟弟!”阮玉山走到近前,“我找人打听过了,他今年还未满十九,日子还长,可你翻了年,要不了多久就二十了,我凭什么相信谢九楼会在明年春天就拿铃鼓前去暲渊解除诅咒,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他还有一年,可你呢?”
他说到这儿,忽别开脸,抬头吸了两口气,尽量压制住自己话中的怒意,单腿跪在钟离四身前,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低声道:“阿四,我找监天先生看过了,暲渊破冰就在二月初三。我现在去谢九楼军营,把铃鼓拿回来,等到明年二月,就去暲渊替你把事办了,好不好?”
“二月初三。”钟离四垂眼看着跪在自己膝前的人,轻声念着这个日子,“阮玉山,我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他的身体,他自己最清楚。
他如今唯一需要做的,是缄口不言,在自己五百三十七个族人面前等待□□消亡,而后天涯海角,与阮玉山两不相知,再不相见。
想让阮玉山对他放手太难了,唯一能逼退这个人的只有钟离四确切的死亡。
死亡能带走一切,包括阮玉山非留他不可的执念。
阮玉山低着头跪在钟离四膝前沉默了很久,屋外的雨声让土地发出细密的震颤,他们相对静默在这片雨声里,在面对钟离四死亡这个必定的结果时,两个人总是能一致的保持和平。
良久,钟离四听见阮玉山带着浓浓的鼻音问他:“那我呢?”
钟离四的指尖颤了颤。
“那我呢?钟离四。”阮玉山伏在他膝前,仰起头,两眼泛红,那张一贯凌厉威严的脸上此刻带着一种束手无策的茫然,“你走了,留我一个人。我怎么办?”
钟离四定定望着阮玉山。
他抬手,用指尖替阮玉山擦干眼角。
“老爷长命百岁,万寿无疆。”
第116章 福祸
钟离四想起阮玉山为他封珠的那个夜晚。
那晚他从长时间的昏迷中难得苏醒,醒来时却看见床边随意摆着一卷翻开陈旧的古籍。
钟离四没有多想,这些日子阮玉山过来时总是会给他带几本外头时兴的话本故事解闷,横竖也是等死,他心中了无牵挂,在这儿待着有话本子来了他便看看。
他将古籍拿起,披着外衫坐到离碳炉更近的书桌边,开始阅览起来。
古籍敞开的那一页正好是阮玉山临走前在他床头看了一整晚的那一页。
钟离四的目光在这一页书卷的浏览中渐渐冷却、变得憎恶。
及至刚刚看完,阮玉山推门而入,撞见钟离四坐在堂前,手中拿着那卷古籍,脸色阴寒。
很快钟离四也抬起眼看向他,接着便注意到他手中的铜罐。
封珠之法在于唤醒阮氏奉养了数百年的骨虫,令骨虫从两头互通的银针中顺着镂空针管钻入蝣人骨珠,当骨虫攀上骨珠表面,会用头部的虫刺刺/穿蝣人骨珠,一步一刺,随后利用刺/穿点在骨珠表面布满一层固网,犹如一道结界,阻止骨珠中所有的玄气通向筋脉。
忍受骨虫布界的过程十分痛苦,这原本也是当年阮家折磨蝣人的一环。
无数蝣人曾在骨中布界的过程中痛得昏死过去,又被阮氏家丁强行弄醒,硬生生承受骨珠被连续刺穿的痛苦。
阮玉山原本在钟离四床前沉思了整整一夜,最后决定趁着钟离四昏迷时速战速决,再备些安神镇定的香药,以免对方从骨虫布界的过程中苏醒,遭受更多苦难。
同时他还准备了一碗共知符水。
——天底下没有转移痛苦的秘方,但他可以选择和钟离四共享痛苦。
是他不顾钟离四的意愿要用极刑延缓钟离四的生命,那极刑所带来的折磨,他就一起承受。
可他没想到,钟离四在这个他准备下手的夜晚醒过来了。
连续多日钟离四都因为玄气流失太过无法支撑身体的缘故而浑浑噩噩身陷迷梦,因此阮玉山也并未防备,将那本古籍放在房中便匆匆离开,只想着早些备了骨虫,趁钟离四在梦中就把事情了结了。
偏偏钟离四在此时醒过来了。
他进门后下意识放低手中端着的铜罐,铜罐里是他醒好的骨虫。
钟离四只用了一瞬间便猜到他的用意,目光飞快地从铜罐上掠过,再盯着他,连身体都下意识往后仰了仰,全然一个防备的姿态:“你要做什么?”
阮玉山默不作声,盘算着别开双眼,握紧铜罐不说话。
他的余光瞥见后方大开的正门,夜幕中寒风裹着大雪飘进来,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先转身把门关上了。
再回头时,钟离四已经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苍白的一只手撑在桌面,警惕地看着他。
事到临头,阮玉山已无从抵赖,不管此时用什么借口,骨虫一拿出来,终究是图穷匕见的。
“大夫说,你的病症和其他大限时的蝣人不同。”他敛着眼,没有直视钟离四的眼睛,只是一边说,一边缓缓逼近,“阿四,你骨珠中玄气疏散太过,流散到筋脉才会出现爆体之象。只有封珠固气,才能暂时延缓你的性命。”
阮玉山站定在桌前那一刻,钟离四撑在桌上的手拿开了。
他的双脚悄无声息往一侧挪去。
“所以呢?”钟离四脚不生根似的,一步一步往旁边退去,凝视着桌上的东西,故作冷静地歪了歪头说道,“你想出什么好法子了?”
阮玉山从腰间摸出一把短短的匕首——他的那杯共知符水还差钟离四一滴血液。
加了血喝下去,他就能跟钟离四一起感受骨虫刺珠之痛。
“你不是都看到了?”阮玉山的大抵是铁了心要对钟离四下手,故而此时言辞格外镇定,如同一潭死水,钟离四万般抵触也掀不起他铁石心肠下半分波澜。
他一步一步走向正在后退的钟离四,高大的侧影经过烛火时将烛光挡住,屋子里有一瞬晦暗,阮玉山终于抬起眼看向钟离四:“阿四,很快就好。”
钟离四退到床前,在阮玉山话音落下时蓦地站定,眼神尖锐地冷笑一声,二话不说便伶伶俐俐地朝阮玉山身边一侧空隙闪过去,意图奔向门外。
然而阮玉山早就防着他了。
更何况现在的钟离四,压根不是阮玉山的对手。
他像一只奋力外扑的飞蝶,才冲出一段只手可握的轨迹就被阮玉山一把逮了回去。
阮玉山攥住他的手腕,飞快地拿起挂在腰间的药瓶,弹开瓶塞,将钟离四的指尖划破一条小口,按着钟离四指腹轻轻挤压,将钟离四一滴指尖血液滴入药瓶,再把钟离四的手指含在嘴中止了血,就拿起药瓶仰头将其中符水喝了个干净。
钟离四收了手,在他怀里拳打脚踢,同时怒骂道:“滚!”
阮玉山死死圈着他的腰,混乱中熟门熟路地解开钟离四的衣带,附耳过去不断安抚道:“很快就好。阿四,很快就好。”
那罗迦在外头挠门,可迫于刺青的联系,并不敢闯入。
门内的人已是衣衫散乱。
钟离四拼劲全力从阮玉山怀中转过去,扬手给了阮玉山一巴掌:“你祖宗都不让用的东西,你用到我身上!就为了救我——好一个菩萨心肠,畜生手段!“
阮玉山被打得偏过头,嘴角溢出一丝血迹,侧脸很快浮现五指红痕。
而钟离四说罢,便疾步朝外走去,背影看起来干脆利落,呼吸却极度紊乱,连走路的步子也毫无章法。
果不其然,他还没走两步,便被骤然冲过来的阮玉山一个弯腰扛起来走向床帐。
钟离四挂在阮玉山后背,不停地用手肘打击着阮玉山的脊骨,已是怒火中烧,暴喝道:“放开我!”
阮玉山将他放到床上,钟离四立马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却正好被阮玉山抓住外衫扯出来扔到地上。
接着阮玉山倾身覆来,将钟离四死死压在自己臂膀之下,其掌心已悄然顺着里衣游走到钟离四的后背,摩挲着离钟离四骨珠最近的位置。
钟离四反抗不得,当阮玉山的手贴近自己骨珠那一刹,他浑身战栗,拼命抓住阮玉山压在自己胸前的那条健壮的臂膀,仿佛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恐惧:“阮玉山……阮玉山!”
钟离四僵着身体不动了。
兴许是阮玉山听出了他话里的失措,摸索骨珠的掌心停在钟离四后背骨节处,侧过头来看向钟离四。
“我求你。”钟离四双唇苍白,眼中溢满绝望之气,他的手攥紧了阮玉山的衣袖,颤抖着呼吸道,“……让我死吧。”
阮玉山怔怔地望着他。
有那么一瞬阮玉山真的动摇了,从钟离四比起惧怕死亡更惧怕他的双眼中,阮玉山近乎将就地想,不能让这个人更恨自己了。
如果能让钟离四因此对自己有两分好脸色,那放手也未尝不可。
他压在钟离四身上的胳膊松动了两分,就在钟离四要起身的一刹那,阮玉山无可避免地回忆起自己在目连村河边眼睁睁看着钟离四跳下去的那一幕。
当钟离四的生命切切实实从他眼前流逝的时候,他半点也做不到放手。
他可以将就钟离四的任何要求,除了死。
阮玉山毫无预兆地将人按了回去,他抚着钟离四漆黑的发顶,用一种走火入魔般的神色和语气挨在钟离四肩上,喃喃重复道:“很快就好,阿四,很快就好。”
他一下子起身跪坐在钟离四身前,将钟离四翻过身背对着自己,推起钟离四后背的衣裳,打开铜罐从里头拿出装好了骨虫的银针,准确无误地将针头扎入钟离四的脊骨。
“不!不!”钟离四疯狂地在阮玉山的挟制下挣扎,“你不能这样,你不能——!”
当银针刺入身体的那一刻,钟离四忽地噤声了。
他高高仰着青筋暴起的脖子,双目瞪大,宛如濒死之人,嘴唇微微微张合,气若游丝,脸色灰白。
俄顷,钟离四喉咙中发出细细的喘息和呜咽声,随后便爆发出一阵粗哑的痛叫。
豆大的汗滴从钟离四的额前落下,骨虫扎根在骨珠中的痛楚犹如蚁噬,钟离四神志全失,大脑中茫茫一片,麻木而重复地从喉间发出哭号。
在那个大雪笼罩的黑夜,石屋中响起长久的低沉嘶哑的哀嚎,一声比一声痛苦绵长,钟离四的手攥破了身前的锦被,在那一层层华美的刺绣上留下长长的撕破的抓挠痕迹。
阮玉山将他翻过身仰面抱住,钟离四的抓挠便从锦绣华被上转移到了阮玉山的胸口和后肩,他看见阮玉山的额头同样是大汗淋漓,腮边因为咬紧的牙根而隐隐鼓起。
阮玉山身上被他挠破的衣衫处血迹混合着汗珠浸透了层层布料,他的指缝里蓄满了阮玉山被他抓破皮肤后的血水,隐隐约约间钟离四恢复了一丝理智,无数次的抓挠中他也触摸到阮玉山脊骨的颤抖,他仿佛明白了对方刚才喝下药瓶里装的符水是为了什么。
在眼前光怪陆离的线条中,钟离四恍惚想起去年冬天,他练功之余突发奇想,从钟离善夜的药材柜子里抓了不少补药打算炖汤,以试此对自己的功力是否能有所裨补。
谁知那时他还没能把钟离善夜稀奇古怪的字认全,不小心把两味药材抓成了鱼胆和黄连,炖出来的鸡汤苦不堪言。
钟离四起先以为是自己舌头出了毛病,叫来阮玉山一起尝尝,谁知阮玉山尝过以后更是被苦得一言不发。
钟离四把炖好的一盅鸡汤端出去,说是要扔了。
临到头又还是舍不得。
他把那一盅鸡汤端到院子石桌上,自个儿坐下,打算一口一口喝完。
每喝一口,钟离四就被苦得别开脸皱眉头。
喝到一半,阮玉山背着个手出来,走到他面前拿指头点着他哼哼笑:“本老爷就知道你舍不得扔!”
钟离四被苦得没工夫开口还嘴。
谁知马上阮玉山就拿起剩下的半盅鸡汤仰头灌了下去,喝完还酣畅淋漓笑道:“既为夫妻,福祸共担,苦乐也同享!”
只是那一晚两个人都破天荒的安安分分睡觉,没有吃对方舌头的意思。
钟离四从泛白的视野中回过神,凭着这一丝理智停止了在阮玉山后背快要见骨的刮挠,他忍着浑身骨头缝如针钻般的痛感快要咬断自己的舌头。
阮玉山一把捏住他的下颌,将他按倒自己锁骨处,艰难地从牙缝里对他说道:“咬这里。”
“阿四,别咬舌头……咬这里。”
钟离四一口咬上阮玉山的肩头。
他们像一对交颈的亡命鸳鸯用毕生的力气抱着对方,仿佛不为彼此的身体寻找一个依托那么痛苦便无处发泄,一直到骨虫爬遍钟离四的骨珠完成了布界,最后长眠于骨珠中间时,房屋中的低嚎才堪堪停止。
钟离四浑身湿透,精疲力竭,被阮玉山轻缓地平放到床上。
他躺在自己刚才抓破刺绣的被褥之上,睁开被汗淋湿的双眼,木然地望着笼在他身前的阮玉山。
阮玉山在替他盖上一条避寒的毛毯。
盖好以后,又俯身过来为他理好贴在脖颈间的头发。
屋子里一灯如豆。
他蓦地抓住阮玉山忙碌的手,这使得阮玉山的动作停了下来,不得不将视线对上他的双眼。
“阮玉山。”
钟离四抬手为阮玉山擦去额头的汗水,用仅剩的力气轻声道:“我真想杀了你。”
这句话无疑刺痛了阮玉山心底最深的位置,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残败的哀光,很快又被多日习惯装出的冷漠覆盖,随后阮玉山面无波澜地摸了摸钟离四的身体,两两接触的时候,阮玉山也分不清此时颤抖的是哪一方。
“等你汗干了,我为你沐浴。”
他说完,从床上起身,扭头往外走。
才走出层层幔帐,阮玉山便停在钟离四模糊的视野中,定在门前不动了。
下一刻,钟离四看见他调头走了回来。
阮玉山单腿跪上床沿,一只手撑在钟离四耳边,另一手捏住钟离四的下巴,在钟离四唇上落下沉沉一吻。
大抵是不想面对钟离四接下来的反应,阮玉山的吻深沉却短暂,从钟离四唇上离开后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石屋,全程不曾抬头看钟离四的眼睛。
可钟离四知道,阮玉山还痛着。
痛到身体失去了知觉,无法掌控自己亲吻的力度。
他以为他对钟离四的那一吻很是轻浅,实则失去感知和掌控力的身体连捏住钟离四下巴的指尖都在发颤,甚至一不小心将钟离四的嘴唇咬破了皮。
钟离四在阮玉山走后陷入了长时间的静默与沉思,他想起自己方才对阮玉山说的那句话,慢慢抿紧了唇,舌尖在阮玉山咬破的地方停留了片刻。
那时他说自己想杀了他,是气话。如今说希望阮玉山长命百岁,却是真话。
只是阮玉山不信真话,偏信气话。
钟离四的指尖还放在阮玉山的眼角,屋外已是大雨滂沱,大雨落在阮玉山的眼里,也落在钟离四的膝上。
“我不。”阮玉山从钟离四的膝前起身,他用虎口捂住额头用不断低头踱步的方式逼自己冷静下来,最后还是带着不甘和对死亡的恨意看着钟离四,“既为夫妻,福祸共担,生死同衾。钟离四,你休想丢下我。”
他总是这样,踩在一把名为钟离四死亡的刀刃上,总以为自己走过去,便能把钟离四也带过去。
于是阮玉山昼夜不歇,在刀刃上走得遍体鳞伤,却决不停止赶路。
他打开大门,在瓢泼大雨下走出屋檐,对着鬼头林外喝令道:“云岫,备马,带我去谢氏军营!”
云岫从大雨中牵来阮玉山的宝驹,林烟一边为阮玉山撑伞一边道:“白断雨虽为神医,却在天下立过规矩,买卖蝣人之家,他半步不踏,更别说替咱们医治了!”
阮玉山跨上马,目不斜视直奔黑河对岸而去:“他不治,我就求到他治!”
林烟眼见着云岫也要上马跟着阮玉山一同前去,急得团团转:“至少把伞带着,到时候阿四公子没治好,老爷也病了可怎么办!”
阮玉山是不会打伞的。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求人救命的时候还要考虑打伞的。
云岫没说什么,从林烟手里接过伞,驾马随阮玉山匆匆离去。
到了谢九楼营地前,阮玉山理所当然被拦住。
他没有硬闯,只递了自己的腰牌,说自己求见白断雨。
白断雨果然不见。
腰牌被谢九楼的亲卫亲自送出来,阮玉山接过牌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头走了两步,随后一转身,掀开衣摆,毫不犹豫跪在营地前锋利的石子地上。
“红州城阮玉山,跪请白先生,入府诊病!”
第117章 天地
狂风骤雨不断砸在阮玉山身上,他在谢九楼的营地前跪得笔直。
此时正值营中将士休整时间,阮玉山的名号和声音逐渐将大批坐在营帐休息的谢家士兵吸引出来,更别说还有路过的搬运机械的将士以及闻声赶来看看热闹的伙夫。
谁都想看看这个经年来在大祁与谢九楼齐名的红州城主下跪求人是个什么场面——以桀骜不驯在天下一世闻名的阮家家主,在谢氏军营前低下连在天子面前都不肯低的头,兴许一辈子也就只能得见这一次了。
更何况这个人一个时辰前还与自家城主针锋相对,打算兵戎相见。
如此扬眉吐气的戏码实在难得。
阮玉山对逐渐聚拢在自己身前的人群视若无睹,雨水打湿了他所有的衣衫,顺着他的腰带如注般流淌到石子地里。
他盯着营地中央那个灰白色的营帐,目光坚毅,视线如他的脊梁一般笔直。他又一次开口喊道:“红州城阮玉山,跪请白先生,入府诊病!”
谢九楼的亲卫在一旁很是为难。
在阮玉山跟前踟蹰片刻后,他奔出人群,朝谢九楼营房中带去消息。
谁知正巧,谢九楼这会儿也在白断雨处。
不多时这亲卫又回来,因得了谢九楼的示意,一来便先驱赶了这周围所有的人群:“看什么?看什么?!没事儿全都回营帐里好好待着,该干嘛干嘛去!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还要我请示九爷再提醒不成?!”
人群得了令,立时安静麻利地四散回营。
那亲卫打着把伞举到阮玉山头顶,低声劝道:“城主老爷请回吧。白先生立过规矩,不管什么身份,举凡是买卖蝣人的家族,他老人家决不出手相帮。顺便他托属下给您带话:红州阮氏,百年来不准蝣人涉足管辖境内,然而族中素有祭祀秘辛,各种手段如何,天下人不知,不需要他提醒您。”
云岫原本手中有伞,只因没有阮玉山的允许,便不敢擅自上前为其挡雨。
如今谢九楼打发了亲卫出来送伞,他顺势从阮玉山身后向前一步将伞接过,才开口道:“白老先生对我们老爷有所误会。”
亲卫皱眉看向云岫。
便听云岫道:“且不说我家城主自去年以来便在族中下了禁令,从此以后废除阮氏旧日祭俗,任何人不得再以蝣人活祭。光论这二十四年来,我们城主受养于佘老太太膝下,从未买卖杀害过一个蝣人,也罪不至此。
“再者,此番请老先生救人,救的并非是我阮氏族人,而是与白先生齐名的神医钟离善夜留在这世间的独子。钟离公子危在旦夕,一身傲骨却与仙逝的钟离太爷一脉相承,时至今日也不愿踏入阮府半步,我们又何来要请白先生去阮府一说?烦请大人带话,就说我们城主请老先生去的并非阮家府邸,而是林中石窟;救的也并非阮氏族人,而是昔日从饕餮谷脱身的蝣人,更是其故知钟离善夜之子,钟离四。”
那亲卫早前入营帐时便见着谢九楼在劝说白断雨出手帮忙,自然同谢九楼是一条心。奈何白断雨脾气太硬,说一不二,才不得已拿着伞出来劝阮玉山回去。
如今听了云岫一席话,心中自觉事情又有转机,忙不迭点了头又进营帐递消息去了,巴不得把云岫的话一字不漏告知过去。
只是这次一去,却久久没见回来。
阮玉山的身影在石子地上一动不动,他握紧双拳,丝毫没有退意,喊话的声音从未停止,接连不断地穿透这片营地上的每一个帐房:
“红州城阮玉山,跪请白先生,入府诊病!”
“……”
“红州城阮玉山,跪请白先生,入府诊病!”
“……”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烈马嘶鸣。
阮玉山抬头,看见一身赤色罗衣,腰间别一支白色骨笛,黑发银冠,打扮利落的人驾马停在自己跟前。
对方神色冷峻,垂目瞪他:“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带老子去!”
说罢便将身下的马骑到了他的马前。
“老子是看在钟离善夜的面子,还不知他几时生了个儿子。”那人在马背上背对着他说,“不过既是蝣人,寿数有限,我可不保证能救得活!”
阮玉山便明白这就是白断雨了。
和钟离善夜一样,高龄乌发,鹤骨松姿,虽气度超然,外形上却叫人看不出非常。
他和云岫几乎同步提胯上马,然而云岫却被白断雨叫住:“小侍卫留下,待我徒儿拿来我的药箱,你再一并带走!”
云岫看向阮玉山,后者对他示意点头,他便又下马留下。
大雨中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朝红州城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阮玉山抄近道带白断雨直接去到了鬼头林后方的山坡,二人下了马,待白断雨进入石宫,钟离四已然睡下——与其说睡下,倒不如说陷入又一次昏迷。
不过这倒省去了许多过场——用不着阮玉山介绍,更不用对钟离四劝说,白断雨袖子一撸,一屁股坐到钟离四床边,就探气摸骨诊起脉来。
一边摸一边说:“多年前我与钟离善夜有过几面之缘。”
阮玉山站在旁边不吭声。
他看着白断雨打湿的衣摆坐在钟离四的被褥上,正分神顾虑这寒气会否侵害钟离四的身体。
“我虽有个半神的称号,却比不得他长寿。”白断雨压根没意识到阮玉山此时在心里琢磨他什么,只一把掀开钟离四的被子,寒沁沁的手径直伸入钟离四的衣摆摸到其骨珠的位置,“如今算算,他该活了四百余年。可他的情况,我也算略知一二——按理来说,钟离善夜在这娑婆世间,不会行成婚生子等世俗之事。怎么会有个孩子?”
阮玉山这才明白他七拐八绕地是在怀疑什么。
“晚辈不敢欺瞒白先生。”他盯着白断雨放进被子那只手道,“阿四是一年前钟离太爷在雾照山上喝过了进门茶,亲自认下的义子。若先生不信,一来可请晚辈的小叔叔阮招前来作证;二来,这屋子里也有老太爷为阿四留下的遗信一封。先生诊断过后,大可查看那是否是太爷的笔迹。”
白断雨从被子里收回手,又举起来示意阮玉山不必,嗤道:“就钟离善夜那个鬼画符。”
他哼哼一声:“跟小提灯作画没两样——也就那么一两个人看得过去。”
阮玉山听不明白,便不接话。
白断雨又特意撑开钟离四的眼睛看了看他的眼珠。
随后像是才想起自己这手满手雨水还没擦似的,起身抓起床头架子上的锦帕,一边擦手一边走下脚踏,慢悠悠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阮玉山巴不得他快点问。
钟离善夜闲闲地往外走:“这小蝣人原本还有多久抵达大限?”
阮玉山跟着他走出去:“过了除夕,还剩五个月半月。”
“唔。”白断雨点头,站在石宫屋檐下,看见门外一片人头林子,皱着眉头,又问,“他骨珠玄气闭塞,四肢筋脉却又留有玄力爆体之疾的痕迹,应当是曾经被玄气多次冲破筋脉,伤及肉身。你后来用了什么法子堵住了他骨珠玄气的溃散?”
身后没有传来回答。
白断雨背着手,回头斜楞眼睛瞅他:“嗯?”
阮玉山沉默片刻才道:“阮氏藏书阁中有一卷古籍,上头记载一味禁术,可用阮家奉养的骨虫刺入蝣人身体,使骨虫在蝣人骨珠外布下一层固网,将其玄气封在骨珠之中。”
他一说,白断雨就知道了是什么禁术。
“糊涂!”白断雨转过身道,“那是你阮家先祖当年用来折磨蝣人的杀人之术,后来列为禁术也是因为这法子太过残忍。怎么几百年过去,你阮家子孙还越活越回去了?!”
阮玉山没有为自己辩驳。
他低头施礼,只道:“还请先生施以援手,费些功夫延缓阿四性命。若他能得救,晚辈必结草衔环,感激不尽。”
白断雨定定凝视他半晌,末了低头笑一声:“小子,人在这世上,活的是个念想。”
阮玉山似懂非懂,抬头看他。
白断雨接着说:“念想没了,人自然就去了——人不想活了,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啊。”
屋檐下一片死寂。
只有潇潇雨声中长者和晚辈交迭的呼吸。
“行了。”白断雨瞧见云岫提着他的药箱过来了,“既是钟离善夜的独子,又是个蝣人,我必定是救的。至于救不救得下,那全看他自己的心。”
然而钟离四尚在昏迷,白断雨不肯施针,只扬言一定要人醒了,他才医治。
阮玉山自是顺着他的意思,先给白断雨安排了石宫隔壁的住所。老人家也不挑,等待钟离四醒来的那几日便在石宫里拿着一堆漂亮的松石编绳子。
林烟有时过来送饭,瞧见白断雨忙活,就问那是什么。
白断雨便扬眉一笑,得意洋洋:“给我宝贝徒弟打的宝贝璎珞。”
他把那璎珞拎到林烟眼前:“好不好看?”
林烟便点头说好看。
白断雨更得意:“璎珞好看,不及我徒儿万分之一风采。”
林烟心不在焉,满心想着隔壁昏迷的钟离四,便故意叹气:“钟离老太爷原本也像您爱您徒儿一样爱护阿四公子。”
白断雨瞅他一眼,看他想什么心里门儿清。
于是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逗林烟道:“你怎么不好奇我徒儿多好看?”
林烟撇撇嘴:府里形势都到这份上了,就是嫦娥来了他也不感兴趣有多好看。
不过他不敢这么说,只能死气沉沉应付道:“您徒儿多好看?”
白断雨点了点林烟,像是看破不说破似的笑而不语。
“我不屑告诉你他多好看!”
林烟觉得很没意思,认为白断雨压根不把钟离四如今的情况放在心上,因此十分垂头丧气。
白断雨顺势摸摸他的脑袋,把没打好的璎珞揣进衣裳:“放心吧。”
他冲抬头的林烟挤挤眼睛,又背着手打算慢悠悠去隔壁晃悠几下:“钟离小儿死不了。”
半神金口玉言,在他说完这话的第二天,钟离四醒了。
这天正巧是除夕,中原家家户户喜气洋洋,白断雨给钟离四号过了脉,又当着众人的面将那日问阮玉山的话再问了钟离四一遍,得到相差无几的答案,他才点头,让钟离四吃饭沐浴,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他便施针救人。
是夜,白断雨抽空回军营陪他爱徒过年,阮玉山也在看过钟离四以后回阮府陪老太太吃饭,钟离四好不容易一个人清闲下来,看着外头门檐下方的两个红灯笼,难得来了兴致,坐到院子里的摇椅上对天发呆。
天气很冷,椅子却很暖和。
阮玉山在摇椅里铺了两层厚厚的墨狐皮毯子不说,不管钟离四出不出门,他每晚都命人在椅子边安了两个半人高的碳炉,连旁边木桌上的手炉也随时是热的。
外头还是下雪。
红州的冬天雨雪交杂,天气阴晴不定,阮玉山倒是学了一身的本事,在这短短半年把钟离四住的这一方小院修葺得很有意思。
院子前围了篱笆砖墙,一是防风,二是方便给钟离四砌一条小渠,就从前头石渠里引的活水,天天在这小院潺潺作响。天气冷时它就结冰,天气暖时它就流淌。
本来石宫前头一大片空地都是戈壁一样的石子地,留着空要给阮家后代继续插木桩做人头祭祀所用,如今阮家祭祀停了,阮玉山天天在这儿进出,琢磨着石子地硌着钟离四的脚,早几个月前就把栅栏里所有的地面铺上了青石板,又在活水小渠旁开了花圃,准备明年开春就种些草木。
整个院子乍然一看,竟像是在红土黄沙的西北辟出了一方江南小院似的。
被封在骨珠中的玄气暂时停止了损耗钟离四的身体,但也限制了他的体力,他从床边走到檐下摇椅前,还没坐下,先扶着扶手闭眼缓了口气。
接着他慢慢躺进摇椅,陷入厚厚的墨狐皮毛毯里,像一片轻薄的落叶浮在厚重的兽皮毯子上,看夜空中的细雪缓缓飘落下来,飘到他的手上,再被碳炉里的热气融化。
阮玉山为他砌的围墙只在院子两侧,正门前方是竹篱栅栏,钟离四躺在摇椅上也能看见大片林子里自己族人的头颅。
他像这片林子的守门人一样守着这块地方,阮玉山明白,因此从不拐弯抹角企图为他遮住任何能看向鬼头林的视线。
围墙的顶端堆着一层薄薄的积雪,钟离四听见角落的墙头有雪团落地的声音,他扭头,先看见一双越过墙头扒在墙内的手。
接着一个脑袋从墙后冒出来。
钟离四睨着那个脑袋,眼底浮起一抹笑意,挑眉道:“来了?”
百十八今日穿着青灰底莲花刺绣缎面夹袄,外头披一件灰鼠毛的立领子披风,脑袋上还戴着兔毛毡帽,从头到脚被人裹得严严实实,连耳朵都透不进风,若不是长得细条条的清瘦伶俐,倒活像个年画娃娃。
他先在墙上推了雪,又把手扒上去,再露出个脑袋,最后提起一条腿搭在墙头,一个翻身骑到墙上,看见钟离四在屋檐下,当即一撒腿干脆利落地从墙上滚下来落进雪里。
钟离四喊了一声,要从椅子里起身过去扶他,还没来得及动,又见百十八一骨碌从雪堆里起来,拍拍衣裳拍拍手,直奔他而来。
倒是一如既往的皮实。
钟离四伸手把百十八拉到跟前,搓了搓百十八在雪地里冻僵的手,捧在掌心哈了两口气,又赶紧把手炉往百十八手里塞。
百十八没接手炉,反倒是先往他手里塞了个温凉坚硬的玩意儿。
钟离四低眼一眼,是一个玉雕的小乌鸦。
昔年百十八参与蝣人斗场,赢下了作为战利品的一只乌鸦,因一时心软,没舍得吃,便将其放走。
不料这小东西很是感恩,从此隔三岔五就叼些金珠子扔他们怀里。
为此,提灯用这些金珠子从驯监手上换了不少饴糖。
钟离四的目光停留在色泽温润的玉雕小鸟上,往昔的回忆使他的眼神覆上一层久违的柔和。
再抬眼,百十八已蹲在他身前,下巴搭在他膝上,用那双漆黑的眼珠一眼不眨地望着他,似是在好奇他如今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钟离四收起五指,将玉雕握紧,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抚摸百十八的头顶,先摸到的是湿润而柔软的毡帽。
“你长大了。”他低头看着伏在自己膝盖上的百十八,感慨道,“长得很好,很干净。”
以前在饕餮谷时,他们闲暇之余,总是幻想自己以后要是去到外面的世界想要什么。
无数次讨论,无数次想象,钟离四和百十八得出的最大的愿望左不过是干净二字:吃上干净的食物,喝干净的水,有一个干净的睡觉的地方。
如今都实现了。
百十八用脑袋顶了顶他的掌心,眨了一下眼,用蝣语说:“你不好。”
钟离四没有回应,他敛下眉睫让空气安静了一瞬,又问:“听白先生说,你现在,叫提灯?”
百十八点头。
钟离四想到那天清晨将百十八拦在身后的人。
“是他给你取的?”他问。
百十八仰头,眼睛亮亮:“嗯!”
钟离四便笑。
笑过了,他的目光掠过院子里的花圃围栏,像是恍惚了一瞬后,最后停在虚无的半空,说道:“他待你很好。”
钟离四微微蹙眉,手心虽还抚摸在提灯的帽顶,神色却像自言自语:“给了你名字和自由。”
顿了顿,又说:“有名字,就有完整的人格。”
提灯把他的手从自己头顶拿下来,学着钟离四的样子捧在自己掌心哈气搓揉,同时低声说:“他不好。”
钟离四一愣,转回视线:“谁?”
提灯又仰着脖子,郑重强调似的皱着眉头猛一点头:“他!”
钟离四这才听懂提灯说的是阮玉山。
他想起这个名字,心便沉了下去。
不是因为阮玉山而沉,是因为阮玉山先沉了下去,他才也沉下去。
这个人为了留住他无所不用其极:隐瞒,欺骗,软禁,威胁,最后把阮家禁术也搬出来用到他的身上,就是为了让他多活两天。
这个人真是很坏。
“不。”钟离四也对提灯一脸认真地说,“不好的……不是他。”
提灯歪了歪头,像是没听懂。
钟离四没有回答。
提灯怎么能懂呢?
提灯认为好就是好,坏就是坏。过去的钟离四便是如此。
可阮玉山是难以使人辨清好坏的。偏偏这样的阮玉山一手塑造了个钟离四。
他是阮玉山的血肉,阮玉山是他的天地。
他逃不出此间去看天是明是暗,看地是实是虚。
钟离四望见远处石渠的桥上有一盏灯火若隐若现地朝这边移动过来,便替提灯扶正毡帽:“回去吧,提灯。”
他念着百十八的新名字:“天亮了,再来见我。”
提灯走了,把小乌鸦留给了钟离四。
阮玉山走到近前的时候,正撞见钟离四拿着这个玉雕把玩。
他若有所思地朝墙头被推出一个缺口的积雪处望去,又看见雪堆里一路蔓延过来的脚印,默然片刻,忽对钟离四问:“想不想去谢氏军营?”
钟离四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瞅了一眼阮玉山,又低下头看手里的乌鸦:“去做什么?看你跟谢九楼大战三百回合?”
阮玉山不说话。
钟离四从摇椅里起身,脚步轻飘地往屋子里去,话也说得轻飘飘的:“少折腾些吧,阮老爷。”
这晚阮玉山还是坐在床边守着钟离四睡觉,他并不上床与钟离四共枕,只要一想到明日白断雨要前来施针,便生不出半分困意。
钟离四却仿佛心无他物,睡得很是酣畅。
故而阮玉山总是在床边坐一会儿,便起身到窗边站一会儿,站够了,听见钟离四翻了个身,又担心钟离四被子没盖好,于是又坐回床边守着钟离四。
如此循环往复几次,终于在半夜的时候,钟离四于熟睡中无意将手伸出来抓住了阮玉山的手,阮玉山便消停下来,维持着这一个姿势,盯着钟离四的手一动不动地等到天亮。
白断雨一大早过来的时候便带了三个跟屁虫,除了他的爱徒楚空遥和来看钟离四的提灯,还有一个谢九楼。
阮玉山这会儿没工夫跟谢九楼找茬,他亦步亦趋跟在白断雨后头,最后的下场是连累谢九楼和提灯一起被白断雨赶出去:“走走走!我是要施诊不是要卖菜,一个个扎堆在这儿做什么!”
楚空遥摇着把折扇,依旧是穿得光彩夺目,这会儿正靠在床头边意态悠然看着他们三个被赶。
作为白断雨的徒弟,他自然是要留下来帮忙打下手的。
谁知白断雨一回头,对着他指道:“你,也给我出去。”
楚空遥:?
他往左右看了看,确认白断雨赶的人不是旁边即将就诊的钟离四,又合上折扇指着自己:“我?”
白断雨闭眼点头,耐心地冲他比出一个往外赶的扇手姿势。
楚空遥莫名其妙地跟着谢九楼一行人往外走。
阮玉山先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脚踏上脱衣裳的钟离四,最后还是站在门前说道:“阿四。”
钟离四脱衣裳的动作停下来。
阮玉山眨眼沉思片刻,以一种早已将自己麻痹的语气平静道:“我会等你醒过来的。”
钟离四背对着房门,始终没有转头看他。
阮玉山一如既往不奢望听见回应,却又在即将踏出门口的一瞬,听见钟离四开口了:“阮玉山。”
这次两个人都没有回头。
钟离四对着墙壁,阮玉山保持着出门的姿态等待钟离四的下文。
他听见钟离四说:“该醒过来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阮玉山的眼中闪过一刹晦暗神色,他像过去无数次麻木自己那样扬起下巴,短短吸了口气,面无表情地打算再次当没听到一样把门关上。
岂知钟离四这次侧目看向了他。
用一种冷冽而坦荡的眼神。
“若你非要强求,就站在石窟壁宫前,看着那五百三十七个人头,问问满地冤魂——准不准你我的缘分?”
第118章 成亲
屋檐下挂着的木风铃在阮玉山关门之时叮铃作响。
白断雨将所有人赶到了林子外,待房中只剩自己和钟离四时,他才慢慢走到钟离四旁边,并未打开自己的药箱,而是问:“目生双瞳,身负妖灵。小蝣人,说说是怎么回事。”
钟离四的双瞳跟寻常双瞳长得很不一样,两颗眼珠完全重合,先前因为蛇妖月白器灵的缘故,那抹蓝色几乎将他原本的黑色眼珠全部覆盖,因此在旁人看来只是眼珠颜色有些异样罢了。
只有白断雨探到他骨珠的第一时间,便察觉到钟离四体内那股来自古卷妖器的力量。
钟离四并不意外。
从白断雨将楚空遥赶出去的时候他便意识到眼前这个被世人称作半神的人有话要单独要跟他讲。
“瞒不过您老神仙。”钟离四披着刚刚脱下的外衫,单薄的身躯扶着床沿坐到床边,“跟我爹一样,从一开始就看出了我骨珠的异常。”
“你经历了什么?”白断雨抄着手倚在床头,对此来了兴趣,“怎么我看红州那小子天天寸步不离守着你,倒像是还不知道?”
“我去了盂兰古卷一趟。”钟离四语气淡然。
白断雨挑眉:“这东西可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
“有机缘就可以。”钟离四含笑朝他一瞥,“你知道我的机缘是什么?”
白断雨便明白了。
果不其然,钟离四指指自己的眼睛:“数百年前,蝣族巫女盗取蛇妖月白的器灵与蝣族首领做交换,承诺将月白的力量生生世世注入蝣族血脉,每一代中都会有一个蓝眼蝣人作此力量的承接根基。而蝣人为此的交换条件,则是必须在人间替她供奉功德牌位,以助她飞升永净世成神。可此功法本为邪道,她为了避免天理纠察,利用月白的器灵躲入盂兰古卷中本属于蛇妖月白的封位,仗着天神私域无人冒犯,在月白的封位中修习了千百余年。直到我神魂入卷,和月白一起将她打散。”
白断雨点点头:“巫女魂飞魄散,蛇妖灌注在蝣族身上的力量自然也该归还。这便是你如今玄气倾泻,骨珠不保的缘故。”
他把事情弄清楚了,便走到自己药箱旁,摆出一排银针,开始洗手烧火:“这若是换了旁人,玄气还尽,命也就尽了。偏你是千百年来蝣族唯一一个目生双瞳之人,舍了一命,还有一命生机。只是红州那小子并不知情,以为你没了便是没了,这才跪在大军营地前求我来给你续命。”
钟离四的目光闻言凝固在白断雨身上:“……什么?”
白断雨耐心重复道:“这若是换了旁人——”
“不是这个。”钟离四打断他,“你说,阮玉山在大军营地前,做了什么?”
白断雨颇为意外地抬头瞅了钟离四一眼,恍然大悟:“忘了,你还不知道。”
他拿着银针挨个在烛火灯芯中烧过一遍:“这小子那天早上骑马跑到谢氏驻扎营地前,下了马就当着三千大军的面跪在雨里,求我来救你一命,我不答应,他就一直跪着不起来,跪到老子答应为止。”
说完白断雨哼哼笑了两声:“倒是跟传闻中相差无几,是个犟脾气。”
他没听见钟离四吱声,便在烧火的间隙朝旁边瞥了一眼,望见钟离四两眼木然地出神,就凑过去:“不然你以为,他怎么把老子从谢家军那儿请到这来的?一声令下,我就来了?还是他亲自跑去谢家军营跟我推杯换盏,同谢九楼握手言和换我来的?”
钟离四还是不说话。
白断雨哂了一声,又道:“红州这小子,多年前我有所耳闻。十二岁以新登红州州主身份上天子城时,当着先天子的面,便有过惊世骇俗之言,说自己在位一日,便一生‘天子不求,玉皇阶前不垂首’。如今看,我白断雨的面子,比天子和玉帝还大嘛!”
白断雨一边说,一边烤着银针,一边斜楞眼睛打探钟离四的神色。
钟离四大抵是有些烦他,别开脸,手里不停摩挲着一个粗糙的平安扣。
“小蝣人,”白断雨收了针,转向钟离四,一脸正色道,“我看那小子很在乎你,而你也并非像之前表现出那般绝情。既然心里还有彼此,何不把话说开,给自己一个选择?”
“若是选择有用,我何须旁人提醒。”钟离四乜斜了白断雨一眼,倒是把话说得很开,脸色苍白,神色间却很坦然,“他是阮家家主,我是蝣人。他的堂亲杀了我的哥哥,我亦报仇杀了他的堂亲。只要心中还有半分恩义和责任,便不能在一起。他自己也清楚,如今和我之间,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倘若我叫他知道自己还有命可活,那对彼此又是新的折磨。不如早日断了恩怨,放他一个自由,也放我一个自由。”
“你此时肉身一殒,身上肩负的蝣人身份和责任也该随之消散了。”白断雨不以为然,反问道,“你凭什么断定,阮家小子不会愿意为了你,舍弃阮氏的身份呢?我看他为了救活你,就差把命拿来换了嘛!”
钟离四指尖紧紧攥着那个平安扣不吭声。
“其实你也愿意的吧?”白断雨撑着膝盖扭过上半身凑到他眼下追问。
钟离四沉默了很久,只说:“红州太大了,阮氏也太大了,蝣人和他们之间的恩怨也太大了。他若抛下一切,会成为阮家的罪人。”
白断雨不管这那的,只问:“你就说你愿不愿意!”
钟离四:“……”
白断雨紧紧盯着他:“嗯?”
钟离四忽然目光锐利地扫向他:“你怎么比我爹还烦!”
白断雨:“你怎么比我徒儿还拧巴!”
钟离四从床边蓦地起身,站了一会儿像是要走出房门,最后还是坐了回去。
他松口道:“就算我愿意等他,也不要在这儿等。”
白断雨响指一打:“这就对了。”
“脱衣裳上床!”白断雨掀开被子,“把安神药喝了。老子先帮你把骨虫引出来,其他的你就别管了。”
阮氏奉养上百年的骨虫亦非池中之物,即便是白断雨来了,要引出来也得花费整整一日工夫。
从银针一点一点疏散钟离四骨珠上遍布的固界,到打通钟离四体内闭塞的玄气,再唤醒骨虫将其引入银针,石窟壁宫的大门打清晨关上,一直到傍晚才被人从里头推开。
军中不可一日无帅,白断雨提着药箱脚步轻快从里头出来的时候,三个跟屁虫已经回谢氏大军营地去了。
最后只剩一个阮玉山孑然一身候在林子外,一天都不曾离开半步。
白断雨甫一踏出大门,阮玉山便疾步迎上前:“白先生——”
话音未落,先被白断雨扔了个小盒子到怀里。
阮玉山稳稳当当接住,又听白断雨说:“骨虫我给引出来了,拿到你阮家仓库好好放着,此等禁术,日后万不可再用。”
“一切听先生的。”阮玉山此时的心思可不在骨虫不骨虫上,他走近前道,“阿四他……”
白断雨抬手,示意他不必多问:“寿数之时,不可强求。小子,我是大夫,只管行医救人,尽己所能,不是阎王,能掌管这娑婆百姓的生死簿。他大限将至,强求不得。”
阮玉山靠近白断雨的身体僵硬在原地。
他眼中急迫的希冀在白断雨的话语中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苍白的愕然和迷茫。
接着他又站在白断雨身前等了一会儿,确定对方话中不会再有任何转机,才失神地行了个礼:“晚辈知道了。多谢先生。”
白断雨伸手扶住他:“双瞳者,必生两命。”
阮玉山行礼的脊背顿在半中,像是短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白断雨的言外之意。
白断雨古井无波,继续说道:“置之死地,方得后生。”
阮玉山猛然抬头。
然而此时白断雨已迈步与他擦身而过。
“小蝣人求的是自由,不是死路。”白断雨的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你的念想是要他活,还是要他留在你身边?”
阮玉山眉睫颤动,恍惚地直起身,目光追随着白断雨的脚步看过去,撞见白断雨含笑的乜斜而来的视线。
他听见对方在临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小蝣人的命很好,用不着旁人操心。”
前来行医的半神从这片寂静的木林消失了,留下阮玉山背影萧索地孤身长立在五百三十七个插上人头的木桩前。
他在长久的静默后转过身,开始像钟离四一样挨个挨个将这片木林中的每一个蝣人头颅看清楚。
钟离四的自由里不能有他了,这些蝣人头颅就是他被舍弃的代价。
阮玉山在茫茫细雪中从傍晚站到天黑,前来为石宫挂新灯笼的小厮撞见他时吓了一跳。
他的肩头发顶都积了一层薄雪,此时抬起头,他便看见一群原本栖息在石窟壁宫顶上的黑色飞鸟乍然受惊般从木林上空掠过。
它们的利爪在半空中微微攥紧,里面抓取着钟离四再次流逝的生命、早已远去的魂灵和无数次被他羁押在石宫大门后方的天上人间。
一根飞鸟的黑色羽毛顺着小雪飘落到阮玉山的眼前,他抬手握住,嗅到上面腐化的气味。
这根羽毛没能跟随飞鸟离开他脚下即将消逝的冬天。
阮玉山放手了。
羽毛从他的掌心滑落。
钟离四的身体也在取走骨虫之后出现前所未有的恶化。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缠绵病榻,油尽灯枯,属于活人的生机肉眼可见地从他身上抽离,死亡的气息却愈发浓厚地笼罩在这个石宫上方。
于是他苏醒的次数也愈发屈指可数。
阮玉山就是从此时起开始长住石宫,许多个钟离四半夜辗转的夜晚他总是举着烛台坐在床边,小心翼翼观察对方醒来时露出的那双逐渐褪去蓝色的眼睛。
在一个天气放晴的早晨钟离四在床上睁眼了,屋外鸟鸣啁啾,大把大把的阳光投入窗格照射在他的被褥上。
春天到了。
钟离四一言不发地凝望着头顶的窗幔,自身的眼珠已经澄澈到几乎看不见一丝蓝色。
这天他的精神空前大好,像在饕餮谷的某天偶然睡了个好觉,醒来之后大脑清明,精力充沛。
于是他轻松地给自己穿上阮玉山早就新做好放在床头的春衣,拿着提灯留给他的玉雕小鸟,又站在大堂中间,看着那幅活灵活现的丹青。
他想起数日前阮玉山因公务而暂时离开的午后,佘老太太打发人来这里请他去来凤仪一叙。
这个九十八岁高龄的老人一头鹤发,锦衣华服,头发如阮玉山一般高高束起一丝不苟,看起来精神矍铄,比他这个将死之人要好上许多。
老太太不喜客套,只是杵着虎头拐杖转着他看了一圈,接着摸摸他的头发,称赞地说真是个漂亮孩子,难怪小玉山儿喜欢。
接着他就被带去阮家新修的祠堂。
历代家主的画像被钟离四当初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如今祠堂修得规整敞亮,开府先祖的雕塑却尚未竣工,只能放些牌位油灯和贡品在上头了。
老太太从一个上了锁的柜子里拿出一本名簿,并未从第一页开始翻阅,而是随随便便打开一页,指着那上头的名字告诉钟离四,这簿子上记载的都是在阮家受封之前,那些不为名分,不为功绩,全凭一颗心守卫红州的先祖们。
“阮乘高,酉元三十一年逝世。在边关战役中被蝣人捕获,据当时逃回来的将士们说,这位先祖,先被蝣人活剥了人皮,又生生抽出腿骨,最后放进水缸煮得骨肉剥离,做成肉饼,成了蝣族的晚饭。”
“阮世明,亥元二十五年逝世,头骨被蝣人刮干洗净,用作装酒的酒壶,一直到二十年后,阮家才从蝣族的营帐中拿回这位先祖的头颅。”
“阮青风,戌元十六年,为蝣族所掳,被打碎肋骨和牙齿,做成了蝣族的首饰。”
“哦还有这个。”佘老太太指着翻过去的那一页说,“巳元七十三年,阮氏一支府兵在替红州城边关处一户人家秋收割麦子时被埋伏的蝣人所袭,为了保护边关的百姓顺利脱逃,府兵一十三人连带当时才满十五的小公子全部被俘,让蝣人剥皮做成了他们的战鼓。”
她见钟离四神色怔忡,便合上簿子,笑道:“这簿子上的每一页的人名,我都能说出他们的死法,全是玉山儿的高祖父尚未逝世时讲给我听的。”
“蝣族和阮家是世仇啊。”她拍拍钟离四的后背,像阮玉山曾经无数次给他顺气时那样轻轻抚摸着,“可你知道玉山儿的高祖父当年给我看这个簿子时说什么吗?他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仇敌,仇恨不该被遗忘,它从血脉里流传下去,是为了让人铭记从而变得更强,而不是将恨意无休止地报复到彼此的后代身上。所以他要废除旧制,让阮家和蝣族的屠杀从他的手上终止。”
“可惜阮家好儿郎总是短命。他还没来得及亲自将这事办好,便死在了矿山底下。”佘老太太的手从钟离四的后背移到他的肩膀,又顺着肩膀游走到他的胳膊上轻轻握住,“今日我给你看这些东西,不是要在你这里求得对阮氏的原谅。阮湘杀了你的哥哥,这仇太近太新了,谁都和解不了,换了我也是要报仇雪恨才肯罢休的。
“我拿出这本簿子,只是想告诉你,孩子,你要知道,不管多么浓烈震撼的爱恨,只需要两百年,都会变成史书上的一笔墨迹。百年之后,你,我,玉山儿,都是娑婆人间万千大道下的一捧尘泥。那时新的人间有新的仇敌和盟友,此时的恩怨便是一抹云烟。你已为你的族人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人生苦短,现在是你为自己而活的时候。”
钟离四记得佘老太太对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是一个同今天一样的阳光灿烂的晌午,阮府自己养在园子里的伶人在每月两次的公唱天里会搭个台子在府门前唱戏给红州的老百姓听,那天正好是伶人在府门外摆台的日子。
他从祠堂出来,迎着温暖的太阳游走在伶人的歌声里,心里松快得就像今日。
恰巧今日又到了伶人搭台唱戏的时候。
钟离四站在丹青前听着外头遥远的唱戏声,站了不知多久。
久到阮玉山回来了,他转过头,看见日上中天,院子里阮玉山种的花草蓬勃茂盛,那条活水小渠再一次潺潺作响。
他对阮玉山笑了笑:“今天天气不错,咱们成亲。”
阮玉山站在门前凝望着钟离四神采奕奕的脸,意外地发现眼前的人今天精神好得有些反常,简直同墙上那幅丹青的模样没有区别。
他先是一喜,随后在大喜过望的尽头看见钟离四那双全部蓝色都已消退的眼睛。
阮玉山在与那双眼睛的对视中生出一种惴惴不安的预感,这种预感从昔日那个说出钟离四活不过上个冬天的大夫口中诞生后便一直蛰伏在他的脑海里,终于在今天这个风和日暖的正午变成了即将到来的谶言。
他低下头,沉默了一瞬,随后抬头笑道:“我去拿婚服。”
大红的喜袍上新绣了钟离四最爱的江牙海水纹花样,阮玉山自打去年冬天做好便一直没机会拿来。
如今他先在阮府换上了尘封一个冬季的婚服,又拿了牵巾和酒水,一个人也不带,亲自捧着婚服到石窟壁宫外等钟离四换上。
钟离四的动作很慢,一边换,一边细细地把婚服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观摩了一阵。
他最后在挂上腰间要挂的同心玉坠时转过来,嘀嘀咕咕跟门外的阮玉山说:“这衣裳的刺绣真是好,不要蜡烛,看着也是波光粼粼。”
就像当年他第一次在燕辞洲的四方清正醒来时,看见衣架子上挂着的那件阮玉山的玄袍一样。
钟离四说完,抬头看见门外的阮玉山笑吟吟望着他。
他怔怔看了阮玉山好一会儿,想起前年两个人在目连村的一个傍晚,阮玉山也是这般神色站在屋檐下,高高的眉骨,凌厉瘦削的下颌,还有一双柔和多情的丹凤眼。
他那时以为阮玉山凶神恶煞的一个人浑身上下只有那一双眼睛勉强称得上温柔,后来他发现阮玉山温柔的不是眼睛,而是身体里一种名为钟离四的感情。
此时春光明媚,钟离四看见阮玉山对他张开手,歪头笑道:“阿四,你有多久没抱我了?”
院墙外伶人唱戏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过来。
钟离四走过去,时隔许久再次安稳平和地埋头陷入阮玉山的怀中。
他们不拜天地不拜祖宗,站在堂前牵着喜绸对着彼此拜了三拜。
远处伶人唱着菱歌,敲锣打鼓喜气洋洋,像是奏响在这一方小院里。
——举头敬三尺,望八方赐来世。
钟离四和阮玉山拜过堂喝过酒,坐在院子的摇椅里,听着伶人的唱词,觉得真是合适。
红州开了春便不常下雨,阮玉山早前在院子里搭了个竹棚,棚子下便是钟离四的摇椅和一方新添的长长的小榻。
此时钟离四把玩着玉雕小鸟坐在摇椅里,阮玉山便挨着他坐在榻上,两个人手里还握着那段喜绸,谁也不肯撒开。
钟离四把身下的摇椅摇得吱嘎响,他仰头晒够了太阳,忽横着眼珠子睨向阮玉山的头顶:“我说,你是不是长白头发了?”
阮玉山摸摸自己的发髻:“有么?”
“前几天我瞧见了。”钟离四朝他招手,示意他枕到自己的腿上,“过来,我给你找找。”
阮玉山便牵着红绸舒舒服服躺在小榻,把脑袋睡在钟离四腿上。
钟离四解了他的发冠,指尖在他的头顶一点一点摸索着,同时闲闲地说道:“这花圃里的花种得不错。”
阮玉山仰面躺着,闭上眼睛,有几分得意:“也不看谁种的。”
钟离四便说:“去年这个时候,你不在家,我一个人把家里的花圃种得乱七八糟,钟离善夜还笑我来着。”
阮玉山接话:“那改日有工夫,我回去看看,你那花种的是个什么样子,我亲手给你改改。”
钟离四便笑:“好啊。”
他给阮玉山找着白发,又抬头看了一眼花圃,若有所思:“你那幅丹青画得也好,跟旧的看起来一模一样。”
阮玉山陷入刹那的沉默:“你知道那是我新画的?”
钟离四便学他的语气:“也不看看你画的是谁。”
“白头发找着了吗?”阮玉山在钟离四腿上翻了个身,面对着内侧钟离四的腰,把头埋在钟离四肚子上,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婚服是不是给你做得有点大了?”
“刚刚好。”钟离四弯着腰,认认真真给阮玉山找白发,“没找到,我再看看——时间还长呢。”
阮玉山在他怀里含糊不清地呢喃了一声,总觉得钟离四腰间有东西硌着:“你腰带里是什么?”
“待会儿给你看。”钟离四找到了那根白发。
他把白发从阮玉山的头发丝里挑出来,看见这根头发一半黑一半白,怕扯疼了阮玉山,便没有动,只是捻在指间。
“欸,阮玉山。”他看着这根白发突然喊。
“嗯?”
“如果重来一次,你会从一开始就跟我坦白吗?”
两个人陷入片刻的寂静。
“不会。”阮玉山冷静地说。
他顿了顿,也问钟离四:“如果重来一次,我从一开始就对你坦白,你会原谅我吗?”
钟离四说:“不会。”
又是片刻寂静。
接着两个人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一笑就停不下来,钟离四弯着腰,笑得身体发抖,阮玉山的肩背也抖个不停。
一直笑出了眼泪,阮玉山又问:“那怎么办?阿四。”
他还从没问过别人这样的问题。
原来这世上也有他阮玉山不知道怎么办的事。
“我也不知道。”钟离四的笑声也跟随阮玉山渐渐停下来,他还捏着那根白发,目光长长地扬到眼前的鬼头林上,“阮玉山,我们是不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阮玉山的喉结滑动了一下。
他在钟离四怀里睁眼,看见钟离四腰带中间因为刚才的大笑而抖落出几缕发丝的平安扣的一角。
“如果……有下辈子。”他盯着钟离四腰带间那几缕发丝喃喃道,“下辈子,你愿意见我吗?”
“下辈子好。”钟离四摸着他的头发,“下辈子,我不做蝣人,你也不做阮家家主。这样很好。”
阮玉山闭上眼,在钟离四怀中睡去:“那下辈子你等我。”
钟离四低头,指腹一遍一遍摩挲过阮玉山的鬓发,轻声道:“我等你呀。”
这一觉睡得又沉又快,伶人的歌声越过层层院墙穿梭在阮玉山的梦境,梦里他看见站在绣帘台花圃前的钟离四,对方还穿着那身银底赤红刺绣的广袖锦袍,身后是一堆种得乱七八糟的花花草草。
一听见他的脚步,钟离四就转过来,对着他横眉怒目:“你怎么才来?”
阮玉山背着手,坦然一笑,跑过去弯腰凑到钟离四眼下,温声哄着,求对方不要生气。
“阿四。”
他在梦里喊了一声,于是便醒了。
摇椅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玉雕小鸟。
傍晚的斜阳照在阮玉山大红的喜服上,他的左手紧紧攥着成亲时和钟离四一人一头的喜绸,现在喜绸的另一端已是空空荡荡。
阮玉山怔怔地躺在摇椅上,发觉自己的右手握着什么东西。
他举到眼前,看见掌心那个编织粗糙的平安扣,里头缠着两根自己的断发。
围墙外一街之隔的伶人还在咿咿呀呀唱着词,听起来像是好戏行将落幕:
梅钗断,恨债还。
玉山倾折,撞塌长生殿。
阮玉山在余音袅袅的唱词中起身,环顾四周,花圃中草木依旧茂盛,小渠中溪水依旧长流。
一切都没有变,只是今景送了一趟故人。
不经意间他看见石宫中间那幅挂画上多了一行不知几时添上去的小字。
阮玉山绕过长榻,穿过小院,拖着长长的喜绸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中间,站在那幅丹青下方,看见上面那行小字像是自己的笔迹,恍惚间又想起亡妻落笔的习惯亦是跟着他一笔一画学出来的。
那小字就写在他亡妻画像的一侧,像是亡妻临行前留给他的遗言:
丹青惜墨,我非昔我。【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